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上)
骂一句滚出去,那是很严厉的斥责。www.uu234.net
只是父亲嘴里骂出的话语,更多的是关爱。
西门豹其实很喜欢这个庶子,他自己也接触过墨家的学说,于是他确信年轻人、尤其是衣食无忧的贵族庶子们,必然会喜欢墨家道义中的一些内容。
年轻人富有激情,总胜过将一腔精力放在走马射猎玩弄妇女这样的事上,而且墨家所要做的事,听起来格调很高,正适合那些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那一次斥责之后,西门豹之后基本没有再和西门彘说过话,但是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传闻,有时候也会关注一下儿子最近在做什么。
这一次魏侯让他围攻邯郸的消息传来,西门豹确信西门彘会来见自己,而且一定会穿着一身贵族的华服。
穿上那身华服,那是他西门豹的儿子,以儿子的身份来和父亲对话。
脱下那身华服,那是一个受蛊惑于墨家道义的年轻人,以年轻人所认知的正义来质问这个不义之战的执行者。
现在,父子两人又陷入了僵局。
西门豹不在意西门彘去学那些墨家的道义,这本身没有错。至于来质问自己,在他看来,那倒是说明儿子胸怀大志不畏威严,将来或可成事。
他生气的,可能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儿子太幼稚了,幼稚的就算去了泗上,只怕也混不出什么名头。
一年前他说西门彘学的墨家道义只是皮毛,把民为神主学成了取民之粹。
现在他说西门彘根本不清楚墨家那些宣传口号之后真正蕴含的意义,儿子以为泗上是乐土,那里的人没有争斗,同德同心同志,人人纯善至美。
这一切,都让西门豹感到忧心。
儿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能已经无法回头。
不回头也没什么,本身就是庶子,西门豹对于墨家也颇为看重觉得将来墨家的道义或许真的可能席卷天下。
而且西门豹作为贵族和臣子,太清楚各国政治之间的肮脏。
就像是他,当年文侯在世的时候,自己就因为一些谗言导致差点被文侯不信任,最后用了一些办法,才坐稳了邺守的位子。
如果当年就是公子击当政,只怕他这个邺守也做不长远。
他对墨家没什么敌意,相反还很欣赏墨家的一些作为,这个不能继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够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个归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无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够与三晋秦齐楚一较长短,其余诸国不过撮尔小国,不能与之争。
可是,西门豹担心的,就是儿子怀着满腔的激情,将泗上看成是乐土,以为那里人人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和想象中有些差距,难以承受这幻想破灭的痛苦。
到时候,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人需有恒心,方能成大事。
西门豹不想去管儿子投身三晋还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儿子能够有所作为。
可真要是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摇摆之下,天下便无其容身之地。
变革之世、混乱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旧之间做出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恒心,不是说忠诚,也不是说专一。
在西门豹看来,诸如吴起,学过剑、学过儒、学过兵法、出仕鲁国、转投魏国,如今又跑去了秦国。
即便这样,西门豹确信吴起能够成大事,因为他有恒心,知道自己要什么。看上去并不专一,绝无忠诚,但一切都是为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
吴起始终如一,故而从鲁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儿子呢?
觉得旧的一切都肮脏,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业中的准备了吗?去了之后,若是失望,到时候旧的一切都已经感到了恶心,到时候疑惑于自己到底能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人,就算是在这乱世中废了,碌碌终生。
他骂儿子,不是想把儿子骂回头,只是想把儿子骂清醒、骂坚定、骂的作出抉择。
时隔年余,今日的这番责骂,其实还是一样的意思,一样的道理。
他在等儿子回答,从儿子的回答中判断儿子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定了心志。
如果还只是像一年前一样,跪地痛哭只说内心被那些道义折磨的痛苦,那么西门豹会选择在出征之前将儿子关起来。他怕儿子苦闷的找不到道路,决意求死以摆脱旧的痛苦和新的幻灭,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郸去为“正义”而守城。
这一次责骂之后,西门彘比西门豹想象的更加坚强。
虽然言辞依旧激烈,但却没有一年前那样幼稚的举动,而是在他责骂之后,行礼道:“父亲,墨家之法,有论迹不论心之说。墨家之经,有客观、主观之说。”
“您或许不能够理解这些词汇,但您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客观为迹;主观为心。”
“赵公子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于赵国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已经使得民众得利。哪怕这种得利,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君侯之位,这在客观上,依旧是进步的,这是我会支持的。”
“至于他成为君侯之后会怎么做,是否会按照墨家的道义去选择另一条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够因为,他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权势而做出如今这些事,就连他现在做的这些事都反对。”
“父亲,邺地之民敬您爱您,是因为什么?因为您的血统吗?不,是因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众得利。”
“而您现在要出动邺地的百姓去攻打赵国,这是魏侯的命令,我从未指望过能够劝说您放弃。”
“我只是想告诉您,您的做法不义。顺便……我也想告诉您,我要去泗上求学了。”
西门豹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问道:“一年前我和你说的话,你想了些什么?你觉得你现在理解了墨家之义?”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雾,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而现在,虽然眼前依旧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雾,而只是我眼前净面的水,虽然模糊,但有人会帮着我擦干净。”
“您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呢?就像是去年我给您讲得公孙泽的故事一样,那故事里的公孙泽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可他也只是个好人、是个君子罢了。我想做的,不再是当个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这天下不需要那个故事里那样的好人。”
“那个故事讲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后会怎么样呢?公孙泽或许嘲笑礼不下庶人,但是恻隐之心下,亦或许还会送去一些盐给那个农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农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样的君子的怜悯。”
西门豹盈盈而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许久问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西门彘闻言,苦笑一声道:“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门豹斥责之后,西门彘曾彷徨过、犹豫过、无助过、不知道该往何处过。
几个月的时间,他听了很多的道理,解开了许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处墨家在邺城的据点中,他和一个人发生了一段对话。
那是半年多之前,邺城的墨家据点里来了一个中年人,学识渊博,道义精湛,原本墨家据点里的那个人被调走了,据说好像是去了赵地之北的高柳。
新来的这个中年人很健谈,而且懂的东西很多,应该也是个贵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过不少稼穑百工之事,能够和贵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穑之农都可以谈笑风生。
中年人很有特点,少了一根小拇指,齐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识、听这中年人讲了许多道义故事之后,西门彘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关于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却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断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业。”
很随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讲述,可却听的旁边许多的人两眼放光,猜测着这背后是怎样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西门彘便叹息道:“你们墨者的身上,总有许多的故事,叫人听之振奋。那样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无趣。”
那中年人没有直接讲道理,而是笑着问道:“是吗?你说说,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么故事啊?”
说到这,几个不少觉得生活空虚、闲的发慌、却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极为羡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彩的小贵族子弟们如数家珍地说道:“太多了啊!”
“墨子劝齐王、胜绰叛义助项子牛、禽子登泰山与墨子饮酒而得守城术、适用奇技杀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轵城剑聂政、公尚过游越斩蛟、胡非子临淄五勇说屈将……”
一个个听起来颇为浪漫激情的故事说出口,西门彘听的心中又痒痒了,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着,真是毫无意义。
可说完这些,那个断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这些故事,听着心里都很向往,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门彘以为这是要劝说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时急忙点头。
那中年人却笑个不停,许久才道:“这些故事之后的人,我都见过。我给你们随便说个人吧。”
“嗯……就说适吧,用奇技毒杀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干完了这件事之后十几年,还干了什么吗?”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门彘赶忙摇头,想要知道这背后的故事。顶 点 X 23 U S
那中年人笑道:“吃饭、拉屎、睡觉。看书、写书、教学。前年一整年,半数时间都在学堂里,每天说几乎一样的话,和不同的人说……”
“这么一听,是不是就很没意思了?和你们也差不多,对吧?”
西门彘一怔,心想这也没错,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饭拉屎睡觉,可是……可是怎么这么一说,仿佛那样的生活,便真的没自己想的那样有趣有意义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听说,你们中的很多人,想要成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们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说,你们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无忧,又听了墨家的道义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又听了我们墨家这些墨者这么多人身后的故事……你们身上都没有。”
“于是便觉得,哎呀,成为墨者利天下,行大义,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对吧?”
西门彘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得不说这个中年人看人看的很准,西门彘原本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可这中年人这么一说,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层雾水被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变得极为清晰。
这中年人看着西门彘,眼神中闪烁着一些戏谑之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样的贵族子弟,年纪虽不大,可是想来都和女子睡过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乡野女子野合过。”
西门彘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私密事或者说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发生这些事的年纪相对于圈子内的人来说有些……晚了。
不过到底还是发生过。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个比喻,粗俗却又优雅的比喻。
“这些事啊,和你们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类似。”
“你们以为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动辄来一场欢快淋漓的野合之爱激情无限,正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酣畅淋漓,面红耳赤,经久难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这样。”
“实际上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没有那么多故事,也没有那么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饭,可能有时候都毫无激情毫无兴致,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后三年一样,连交合都觉得没了意思。”
”如果你们是因为生活无趣,听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劝你们也不要去。去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那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像是总结一样,摊开手掌道:“利天下,按你们现在来看,其实是一件很无趣很无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穑百工……并不是整日都有那样畅快的事。谁都没有。”
“况且,你们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凭什么呢?”
“昔年,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你们能干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说的意思是说,当年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义什么才算是大务?墨子说,能辩论的就去辩论,能宣传的就去搞宣传,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现在,他在问西门彘这些人,你们会干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会干,将来行义天下的时候,你们还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剑聂政、适毒杀巫祝、胡非子五勇说屈将这样精彩的故事,那实在是太难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西门彘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若论九数几何,听说泗上比他强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学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论剑术打斗,墨家非斗,认为比剑斗殴报仇杀人这样的义是小义,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么刺杀的手段,真要用西门彘觉得自己这半吊子剑术也比不上墨家的诸多高手。
论稼穑百工?这个更是一窍不通。
论治政治国,貌似这个更难,年轻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可以治国,西门彘之前被西门豹喝问斥责之后,才明白治国理政其中的东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简单。
论战场万人敌,墨家有自己的军校,有自己的晋升体系,有自己的战术体系,西门彘这些贵族子弟可能从小在家族学过一些车兵时代的战斗,可时代变了,他们学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论天志技巧,他们学的这点东西,实在不能与泗上那些跟随适从小学习的孩童相比,而且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
到头来,西门彘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胜过泗上多数人、能够在泗上脱颖而出的,竟然还是那些他根本不屑于学的“五礼”、“六乐”。
可是,泗上这边即便修正了《非乐》,说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乐的时候再可兴乐,那是乐土的未来,然而五礼、六乐这些东西现在泗上,根本也没什么用。
断指的中年人说完之后,西门彘觉得,似乎……自己以为自己很不一样,能够出生于贵族家庭,却觉得耻辱和内疚,有一番利天下万民之心,这和旁边的人真的不一样。
可除了不一样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样也就成了一样。
在泗上之外,在邺地,这样的格调很高,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众人皆赞,这贵族出身居然还心怀天下万民,实在是与众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万民,有利天下之心。众人可能会点点头,说好巧,我也有。
现在,那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西门彘自己以为的与众不同的外壳一点点地削下去,让西门彘第一次发现,除了贵族出身,自己实在是平凡到了极点。
断指中年人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很难听,但却直指他们这些人的心灵深处。
你们觉得墨家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们吃饱喝足觉得无聊,便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想要参与墨家,实际上是想也有那样传奇的故事,然而事实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没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这种事,其实很枯燥。
你们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说不定就能乘风而起,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毕竟泗上那里尚贤为任,不分老幼贵贱。可是其实你们的本事实在稀松,到了泗上你们这点学识别说想治国理政,只怕当个村社的村长、乡长,都根本不够资格。
你们因为贵族出身,觉得加入墨家会与众不同,飘然于众人,带着一种格调和优越。可其实你们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众人,你们在这里与众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这是在扒皮,扒每个人内心隐藏的、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以为是实则不是的皮。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问道:“这样的墨者,你们还愿意当吗?这样的墨家,你们还愿意加入吗?这样无趣的利天下之行,你们愿意做吗?”
“你们可能会从士卒做起,可能会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会被送到作坊进行劳作、可能会被送到军中开始操训、可能会被送到极南之地稼穑耕种开垦……”
“在那里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切优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们还失去了你们在这里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变得泯然众人……”
“你们真的愿意利天下吗?”
直指灵魂的质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说道:“在你们决定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前,你们还是在这里做一个同情墨家的人吧。这样你们既可以不用劳作,又可以与众不同,无趣的时候感叹一下人生,继续做翩翩的、有恻隐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对话,还有很多,但西门彘记得的就是这些,之后的许多他都忘了,因为他在思索。
几日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说着墨家故事的年轻人,都选择了沉默,唯独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弃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成长,每个人都是从婴儿长起的,自己只当自己白活了十几年,去泗上从泯然众人开始做起。
然后,他学到了许多之前所没有学到的东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思考,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当今天西门豹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时,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笑了笑说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他最后一次穿着华服,用最正宗的贵族礼仪跪在了父亲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我要去泗上求学。”
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门豹并没有因为儿子要去泗上求学这件事而诧异,既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已经是心坚如铁。www.uu234.net
亦或许此时未必心坚如铁,只是一团泥。但最终会在泗上被烧成坚硬的陶、温润的瓷。
西门豹没有多说一些别离之词,而是问道:“昔年吴起求学的时候,曾言:不为卿相,誓不返乡。你这样离开,难道要说些类似的话吗?譬若说,天下不利,誓不返乡?”
“我今年已经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说的都对,少说也要几十年时间。我想知道,当我丧礼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兄长,让他不需要等你回来呢?”
吴起的故事在魏国的贵族之中人人知晓,这一番言辞西门豹说的毫不悲凉,只是想要问问。
西门彘躬身道:“父亲,墨者也是人。墨家兼爱,是说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去兼爱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会用我所信奉的义、俗和礼,去爱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问过墨子,厚葬久丧,果非天道,说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
“说如果厚葬服丧这样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君子都要选择呢?因为中国的君子都选择,所以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说,楚之南的啖人国双亲死了要把头割掉再葬、义渠国人死之后,举火而焚。这不过都是习惯罢了,墨家认为厚葬、服丧三年这些礼,不是天道,只是习惯习俗,应该移风易俗。”
说到这,西门彘见父亲似乎要说点什么,急忙道:“正如您当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参与呢?那么这一定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够废除。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可您也一样废除了,而且还下了法令,严惩河伯娶妻之事。这也是一种移风易俗,其实和厚葬、节葬;丧三年丧三日,并无区别。”
“墨家之义,认为服丧三年是害天下的礼,是要废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丧三日,因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利天下的事。即便农夫,三年服丧,不能稼穑;即便百工,三年服丧,不能制器;这都是害天下的礼仪,应当移风易俗。”
“所以,到时候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服丧三日,亦是爱您。”
此时的人,并不讳言生死,这也并不是诅咒。
西门豹放声大笑,没有再多的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而是挥挥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门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门彘绕开街上开始纷乱起来的人群,以为官吏已经知会民众,在城门附近集合,准备出征。
与吴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门豹在邺地实行的还是寓兵于农的政策,民众平日耕作生产,按时参加一定的军事训练,一旦战争开启,立刻征召民众服役。
这是邺地的第二次大规模征召,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据点的路上,西门彘在街头听到了很多关于出征的牢骚和不满,他笑了笑,便转入了远处的街巷。
叩开那扇他经常出入的门,西门彘脱下了自己的华服长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层很是流行的、因为织布技术进步而布匹宽大导致裁剪变化的、棉布的、一种源于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饰。
身上的贵族华服并不沉重,相反其实重量很轻盈,可是当他脱去的时候,仿佛是卸去了一个千钧的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进那扇经常听讲的门,断指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致意,然后继续和在那里跪坐听讲的年轻人讲着一些东西。
西门彘安静地走到边角一处空地跪坐下,等待结束后,中年人冲他招了招手,西门彘凑了过去。
“你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西门彘点点头,并无半点犹豫说道:“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贵族血统全无意义,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恻隐之心,在泗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我可能要从最普通的事做起,因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来你准备好了。后悔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事。至少,你现在准备好了。”
“明日一早,会有商队的马车,和你一样的几个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些事。”
西门彘没有问要去看什么,只是点头。
这一年,他看了许多的事,完全猜不到这一次要看什么。
他这一年看了农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于有什么事,是非要在离开邺地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去看的,他却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门彘和几个人一同,跟在那个断指的中年人身后,走到了邺城的城门附近。
西门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这一处城门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众以集结的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西门豹穿着一身戎装,正在城门前矗立的一处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结着私兵甲士,而许多邺地的民众也已经聚集在了空地上。
这是西门豹治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征召民众。
第一次征召,还是在文侯在世的时候,有人散播传言,说西门豹并不适合当郡守,没有盘剥民众以致府库空虚。
邺地险要,正是扼住赵国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来此查看。
西门豹便在城门前击鼓,三鼓未尽,民众尽数集结,各备粮食,爹娘欢送,以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门豹“寓兵于农、藏粮于民”的政策,又见民心可用,这才放心。
历史上西门豹在邺地的名望极高,哪怕后来数百年后汉王朝建立,因为西门豹规划的水渠阻挡了御道,决定将三条支流合并只留其一。
然而民众却根本不听当地官吏的话,认为邺地只有一个郡守,那就是数百年前的西门豹,而这些沟渠正是西门豹规划的,他们不会同意更改,最终当地也不得不采取变更御道的方式,没有激起民众的不满。
从西门豹治邺以来,也就最开始“民不可与虑始”的时候被民众所怨恨过,之后漳河得到了治理、铁器和新的种植技术良种传入之后,邺地的水浇地使得邺地的百姓愈发富庶,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许多年过去,邺地比起从前更加的富庶,按说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会比从前更甚。
可这一次击鼓,却有些不一样。
上一次是爷娘相送,愿为郡守效死,各携粮食,奋声呼号。
可这一次,却是人群默默,松散不齐,多有沉默不语,亦多有唉声叹气,或有嘴里念叨有词多言不满者。
后世有言,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西门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张弛之术,虽然轻薄徭役,但是当年治河伯二话不说就将河伯扔入水中,之后又要移风易俗,自然是法令严明。
他做邺守,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军事长官,寓兵于农每年操训,军令也自严明。
这一点西门彘知道的很清楚,现实散播消息,一旦击鼓,三次未至的就要处以惩罚,并非是那种滥好乡愿之德。
这一次编户在内的农兵人虽然都到了,可是气势却是远远不如从前,并无之前那种“原为郡守效死战”的激荡。
西门彘在人群之外,发现西门豹背着手在城门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亲在紧张和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心想……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众聚集,军心不振,唉声叹气怨怼之色满脸,这如何能战?
西门彘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看到西门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询问道:“众位父老,十余年前此鼓双响,众人皆携兵持粮而至。”
“今日站在这里的,依旧是我,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不答,西门彘心想,只怕父亲也知晓如今民众并不愿意打仗,尤其是三晋曾为同盟,如今又是为了赵公子之争,民众如何愿意?
只是十余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缘何民众那时候会持兵携粮而从呢?
他又想,今日叫他来这里看一些东西,难道就是要看这些民众的吗?
这时候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比之那些贪腐谋私的官长,难道不是值得称赞的吗?”
这是实话,众人纷纷道:“是值得称赞的。”
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轻摇薄役,兴修水利,少收贡税,藏粮于民。使得百姓富足、人民安康,漳水之利,灌溉万顷。使得民无衣食之忧。难道,这些你们都忘了吗?”
这也是实话,众人也纷纷道:“并没有忘记。”
西门豹叹息道:“我为郡守,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君侯需要你们的力量,难道你们只能够享受我说的那一切,却不能够为我而战、为国而战吗?十余年前,你们愿为效死,十余年后,难道是我西门豹变了吗?”
众人也道:“您并没有变化。”
西门豹喝问道:“那今日又是为何垂头丧气?你们可有人愿意回答我?”
他连问了三声,并没有人站出来,不少人逃避着西门豹的目光,眼中躲闪,似乎有些羞愧。
这种羞愧之下,也有人站出来道:“是我们错了,您这样的邺守,是值得我们效死的。”
可即便有人这样说,大部分人还是垂头丧气,并没有激起众人的怒吼。
西门豹大声问道:“谁能站出来,说说今日为何?”
人群中终于走出来一人,冲着西门豹行礼后道:“请让我为您回答。但请您赦免我可能的罪过。”
西门豹点头,那人道:“有善饲牧者,养猪。”
“每日清晨,饲牧者便去割草,回来后加入地瓜叶、玉米粒熬煮,然后喂食为那些猪。”
“中午的时候,饲牧者会清理一下猪舍,将粪便清扫干净。”
“晚上的时候,又要点燃艾草,熏呛那些让人厌烦的蚊虫。”
“等到冬月,猪正肥。于是饲牧者想要杀猪,便提着刀走入猪舍。猪舍的那些猪四散跑开。”
“私牧者便问:你们为什么要跑呢?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一头猪便道:您做的太好了,可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杀猪吗?所以,您要让我们因为感念您做的很好,便不逃走,让您杀死吗?”
这人刚刚说完,西门豹脸色一变,怒道:“这都是墨家的祸乱天下之言!如今战国林立,你们非攻,不攻赵国,难道赵国就不会来打魏国吗?那么,你们作为魏人,难道不该站出来保卫魏国吗?”
刚才说话那人看着西门豹,叹息道:“这是王公贵族的魏国,不是我们的魏国。您是好人,也是好的邺守,可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攻打赵国。”
“军令严苛,不能违背,我们因此站在这里,来做士卒为了您和君侯贵族的魏国。可是,您还要求我们气势如聂政刺秦那样的白虹贯日,为愿效死……这难道不像是饲牧者希望那些猪舍的猪都不跑开一样吗?”
“我们会遵守军令。但是,您不要问我们为什么气势不盛。”
西门豹哈哈大笑道:“墨家利己为仁之言,果然祸乱人心!既说利己,难道赵人打过来后,会有邺守做的比我还好吗?到时候换上一个贪腐的邺守,或是成为贵族的封地,到时候你们难道不会后悔吗?”
说话那人道:“墨家说: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原本,设立的诸侯、大夫、郡守,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享受厚禄和淫奢的生活。而是为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您做邺守,您的义务就是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我们感激您,曾经是因为您做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的事。那时候愿意为之效死,那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原来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本该是分内的事,如今说出去却可以让人感恩戴德,难道这不是天下病了吗?”
“所以,我们会遵守您的军令,但是却不会如同十几年前那样,出于感恩之心而为魏效死。”
“您说赵国可能会派来贪腐的邺守,但也可能派来不贪腐的邺守。这一切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您是个很好的邺守,但是这并不是让我们可以为君侯效死的理由啊。”
“我们尊从您的军令,您还想怎么样呢?”
“难道非要让我们每个人都袒露上身,高呼大魏万岁而求死战吗?这难道是可以做的吗?”
“那些刚才站出来的人,不过是感念您的恩情,觉得您很好,不为您死对不起您。可我却想活着,君侯会觉得让我去死而感觉到羞愧吗?”
西门彘在远处听着这些话,叹息一声。
旁边的断指的中年人笑着问道:“在你看来,他们是比之前懦弱了吧?”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他们比之前更加勇敢。能够敢于捍卫自己的利,这是最大的勇敢,而十余年前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勇敢。他们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勇敢。”
“等到他们需要保卫他们所愿意保卫的事物时,九州诸夏,遍布勇士。”
“便如兼爱。兼爱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爱,又怎么能够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呢?”
“连自己的利都不知道去捍卫保护,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拼死去捍卫别人的利呢?”
“连为自己的利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能够为别人效死?”
“那个人说的对,这不是他们的魏国。这是君侯贵族的魏国。”
“以墨家之义,九州之内俱是天下人,没有什么秦楚赵韩魏齐人之分。”
“昔季文子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之族,不过氏族。姬姓与芈姓,自然不同心。又言:同姓同心,同心同德,同德同志……到头来这天下不过是赵氏、魏氏、赢氏、韩氏、田氏、熊氏之争,可不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天下人,多无姓。魏氏、赵氏之争,与他们无姓者何干?缘何效死?姓不同则志不同,无姓与诸氏,岂能同志?”
说完,他想了想,看着那些因为这一次征召而唉声叹气的民众,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和我一样,如获新生。之前或许是猪羊,而现在他们想要当人了。”
他将目光转向人群,想继续听听父亲会说什么。
那中年人拍拍西门彘的肩膀道:“走吧,你已经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他们现在想当人了。”
说罢,起身走开,再不管城门之前的一切。
西门彘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亲,也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会服从军令但却不太可能为之效死的民众,笑了笑,也不知道冲着谁点点头,亦或是冲着所有人点了点头。
便回过身,跟着那中年人一同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上)
泗上在南,邯郸在北。
西门彘离开邺地南下泗上后不久,邺地的农兵终于还是集结起来,开赴赵地,以为魏侯的霸业而奋战。
此时的邯郸,还不是赵国的都城,但却已然成为赵国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
这个曾被那些叛墨斥之为“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人皆求利不以为耻”的都市,这个本地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轻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远千里,不择年老年少,招来男人,为财利而奔忙”的地方,如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压抑态势。
这里是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赵侯的根基之地,也是他想要让赵国变法图强的基石。
这里是如今赵侯借以抵挡魏国干涉、筹措军饷粮食兵器、为将来变革迁都避开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贵族的基础。
借助墨家的力量,聘用墨家的技术人才重新修筑的邯郸城,到底有多么坚固,总需要经过战火的考验才能知道,否则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行墙体系、交叉角正面”这些墨家弄出的守城理论。
魏国发兵援助公子朝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邯郸,也早已经传到了中牟。
在邯郸多日的胡非子如今主持着邯郸附近的墨家活动。
作为墨家的高层,胡非子很清楚自己来邯郸的目的,不久前泗上那边传来的信件也说的很清楚。
就是要“乱晋而救泗”,赵国之事魏国不可不管,那么泗上那边就可以腾出手来做许多原本碍于魏国可能干涉而不能做的事。
从公子朝起兵以来,赵侯做公子时的中庶子已经多次前来拜访胡非子,希望墨家能够帮助守城。
守城之术,墨家原本无双。火药、几何与守城术的结合,也正是墨家搞出来的,邯郸城的修筑也是聘用的墨家那边的人才,赵侯希望能够借助墨家的力量守住邯郸。
邯郸守不住,赵侯就失去了根基。赵侯失去了根基,此时还在观望的一些贵族便很可能投靠公子朝,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但是,都城那边因为刚刚继位,事情太多,还有病死的上一任赵侯的葬礼也需要公子章主持。公子章不可能前来邯郸,便只能派出亲信中庶子出面。
中庶子第一次来的时候,请求的理由是:赵侯为公子时,与墨家一向交好,切也学习墨家的天志学识,而公子朝多谤墨家,所以请墨家给赵侯以援助。
胡非子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第二次,中庶子的理由是:公子章已经继位,而公子朝作乱,使得赵国混乱,所以请求墨家帮助平定叛乱。
胡非子再次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如是四次,皆不松口。
今日已经是第五次,这一次中庶子终于换了一个说法,说道:尚贤而任,不论血统亲疏,以选拔出来有才能的人成为官吏,使得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劳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这是赵侯想要去做的;而公子朝所反对的。赵侯欲利赵国之民,公子朝欲害赵国之民,所以请求墨家予以援助。
胡非子始言:善,可以助矣。然守邯郸,需赖民众之力,此言请布告于民,邯郸始可守。
中庶子这才喜极而退,胡非子便传墨家之令,征召为墨家服役的赵地墨者,除在高柳防卫草原的之外,齐聚邯郸。
其中便有墨者询问胡非子,问道:“王公贵族之言,不可以信。昔年子墨子欲中原弭兵,楚人势弱,于是盟誓。一旦韩侯赵侯薨,楚便弃盟。”
“今日邯郸事,公子章危矣,于是答允。难道,这就是可以相信的吗?赵地并无泗上之法约束君侯,那么他若将来反悔也没有可以惩罚和约束他的办法,依旧法自君出、一言为法。”
“若不制法而约君侯、众义而民为神主,私以为,以道义而论,公子章与公子朝,若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五十步与百步,并无区别。”
墨家内部如今不乏这样激进的人物,要么要制定法度约束君王,要么就要让民众参与政治,总想着一蹴而就,认为除此之外的君侯承诺都是换汤不换药。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所说的也是事实,但对于墨家而言,此时赵国的内乱、魏赵的翻脸是必须的。
这就正如墨家内部的巨子要掌握大义,就像是原本历史上墨家全灭于阳城的那件事一样,徐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当时作为巨子的孟胜需要用符合墨家之义的道理说服徐弱,徐弱才请以先死。
墨家有大义、天志、规矩在头顶,又走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民主集中之制。
这其中的精髓,就在于需要墨者明白“义”,从而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规矩来衡量,从而举选出巨子悟害。
不是绝对的“君主制”,上面说什么,下面就必须要遵守。
上面说什么,必须要符合规矩、天志、大义,下面才能够决定是否可以尊从,否则就会集体抵制。
此时这名激进的墨者所说的话,胡非子必须要作出解答,于是他道:“你说的对,但举的例子并不恰当。若以战喻,这是填然鼓之、笛号皆鸣,有人进战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动的区别。”
“以赵国论,若公子章真的能够实行这样的政策,难道赵国的民众不能够得利吗?若是能,那么相对于现在,怎么能够说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与墨家之义中的君臣人民的关系来考虑赵国,所以才会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时,我墨家并无能力使得赵国实行那样的政治、赵国的民众也没有完全醒悟而有实行那样的政治的心思,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与现在做比较吗?”
“凡是若做比较,必要相对而言。要选对相对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个跛子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赛跑,你说,这都没有善于奔跑的列御寇跑得快,这是对的。但你说,这个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样快,因为他们都没有列御寇跑得快,所以他们跑的一样快,这是对的吗?”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逻辑辩论上犯了错误,于是低头道:“你的对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这个推论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点点头,表示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实际上,这种可能性极大,墨家的思想相对于时代而言,过于激进,这是哪一个君主都不可能全盘接受的。
只不过墨家的一些东西,确实可以富国强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国富民强,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终要解决的是“国富”中的国,是谁人的国的问题,这个最终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这一点胡非子很清楚,作为墨家的高层,作为在会议中被适说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现在墨家在楚国现在的处境和活动,就是源于墨家高层对于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而在赵地,其实论起来,虽然他面对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绝,颇为拿捏,可事实上真要是到了最后也没人来请求,胡非子恐怕还得主动去找赵侯。
无他,源于墨家的“乱晋救泗”之策。
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论“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这是针对于现在。
而针对于未来,赵国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费国的局面相提并论,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达成费国那样民众革命的局面,这就需要用漫长的过程来施加影响。
每一步,都是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前进,可能有时候只能走一步,但却不能因为仅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赵侯如今也必然有求于墨家,因为这一次的情况比原本历史上严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赵国的公子之争,实际上牵扯到了时代波涛之下的变革和守旧、集权与分封的争斗。
铁器牛耕火药的传播,开始更加剧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础。
墨家的种种学说,火上浇油地引动了贵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间的矛盾。
墨家的宣传中,很明确地指出了贵族和君主之间的矛盾,使得这些原本作为贵族之间不传之秘的内容传遍了天下,也让那些“浑浑噩噩”只靠自己的阶级本能行事的贵族们清醒过来,开始做好反对集权反对君主的准备,大规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杀宣传之下,赵侯骑虎难下;这十余年广泛的讲学宣传,也使得平民阶层逐渐崛起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这也算是对赵侯的一种诱惑。
这种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贵族极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个赵国都乱了起来。
墨家在邯郸,如同飘荡的芦苇絮在河滩扎根,很快遍布难以清除。赵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没有那个能力。
基层的控制力、组织能力、舆论宣传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术的先进性、和稼穑百工之间的信任关系……哪一点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层的事,不是赵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关系密切,邯郸又有黄河以北最大的冶铁作坊群,其中还有万余名冶铁之工,再加上高柳那里的一支守卫边塞以利天下的强军,这都是赵侯认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给予胡非子的信中,说明白了赵国的局势、让胡非子提防激进、又不能让在赵国的墨者背弃墨家之义成为赵国的墨者,同时明确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赵侯最难的时候达成某种盟约,为将来的事做准备。
这考验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进、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确把握方向:不要扩大魏国人民和赵国人民之间的矛盾,而是要把矛头指向发动战争的王公贵族……
第一百一十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中)
这很难。m.www.uu234.net
可对于一个在墨家高层工作了十余年的人来说,这又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连这个都难以做到,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再众人之中得到信服和推选,早早就被挤了下去。
现在胡非子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邯郸墨者的过于激进。
激进的墨者认为,公子章这样的变革,到头来并没有达成墨家的大义,没有让万民制法以约束君主,也没有达成了权力归属于民众。
如今赵国公子之争,若以墨家的道义论,这就是狗咬狗,墨家应该坐而看戏,不能参与这场狗咬狗之争。
这个过于激进的问题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一旦解决不好,可能就会跨入另一个极端:我乃赵人,当为祖国而死战,这不是狗咬狗,而是一场保家卫国与争取国家荣耀的正义之战。
一旦解决不好,导致了这个问题的反面,那么对于墨家“天下人的天下”的天下大同的想法是极为不利的。墨家一直严防的,就是出现赵族、楚族、魏族这样的情况,这一点在墨子在世的时候就很重视,入当年的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的观点,就受到了墨子的严厉批判。
墨家现在需要参与这场狗咬狗之争,需要在这张战争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以为将来,并且这场战争决定了墨家在泗上的扩张和整合。
尤其是在越国决定南迁、费国民众革命爆发的情况下,赵国的事处理不好,将会导致魏齐联军对泗上的干涉,这对于墨家填补越国南迁在淮北的权力真空、和将泗上现在诸国的非攻同盟整合为更加严密的盟国将是巨大的阻碍。
墨家一直在等,从墨子去世之后就一直在等天下局势发生变化,现在这种变化终于等到,那么就一定要把握好。
胡非子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也明白赵国这件事处理起来的困难,可当组织派他前往邯郸的那一刻,他已经无可选择,除了尽自己所能做好之外,别无他法。
能够选择他来邯郸,除了他的能力,也在于他能够理解墨家的道义,能够分清楚激进和投降之间的区别,换而言之,政治合格。
此时面对那名墨者的疑问,胡非子没有选择讲什么大道理,而是选择用此时诸子都喜欢的比喻做了回答。
他问道:“墨家之法,杀人者死,这是为什么呢?”
那墨者自然知道,便从人的生命权乃是天帝赋予的权力等缘故说起,最终靠的是理性推论出杀人者死最能够维护天下众人的生命之权。
胡非子笑道:“如此,譬若此时天下不能够做到杀人者死。那么,现在有个机会,让天下人知道,随意杀人是不好的行为,即便可能没有法律的制裁,但是轻易杀人就像是丢弃老迈的父母而不去养一样会受到指责,这样的机会,你会去做吗?”
那墨者点头道:“如果真的不能够做到杀人者死的律法实行,那么若是随意杀人被谴责,也是一种约束,这是要去做的,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胡非子道:“如此,那么和现在赵国的事有什么区别呢?”
“让民众制法约束君侯,这如同刚才说的杀人者死的律法制定。而现在,我要求赵侯明确地告诉民众,布告邯郸,说他要‘尚贤而任,不论血统亲疏,以选拔出来有才能的人成为官吏,使得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劳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并且将‘万民之利’作为君主的一项义务。这就像是刚才的故事中宣扬杀人不好一样。”
“若无法律的制裁,只是说杀人不好,未必就不杀人。可是,也总比宣扬杀人者好要进步,这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你做出了选择,那么在这件事为什么就不选择了呢?”
“如今天下,天命已死,何以为君?这是人们所不能解释的。”
“君主以为,君主就是君主,就该权力无限,这怎么能够行呢?”
“现在,赵侯在民众面前说,君主要做的,就是为民求利利于万民,即便他做不到,但是至少可以让这种‘义’成为天下的‘义’。”
“相对于那些认为君主就是君主的‘义’而言,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在不能一蹴而就的情况下,这就像是两军交战,眼看要输,你是选择坐在那里等死?还是持剑继续向前,能前进几步就前进几步呢?”
“对民众而言,赵侯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民众都能得利。对天下而言,赵侯的这番言辞只要在邯郸的民众面前说出,那么这就成为了一种‘义’,一种‘德’,即便他不能做到,却也不敢有人说这是错的。”
“既然这样,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那墨者闻言,终于点头,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将贯彻始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再小的进步也是进步。”
胡非子笑道:“是的。错的不是想要一蹴而就之心,错的是不可能一蹴而就就不去做。反过来也一样,当可以一蹴而就的时候,却还慢腾腾的积跬步而不疾跑,这也是错的。其中的界限,是难以掌握的,不可不察。”
这就像是之前适所说的,泗上的事,慢不得;天下的事,快不得。其中快慢的区别,就在于这个火候的掌握。
什么时候该全力疾跑,不去听什么缓慢变革之词;什么时候该徐徐图之,不要激进以至于冒险被围;这正是墨家君子与七悟害所要承担的重要责任。
胡非子既已解决了邯郸墨者心中对于“狗咬狗不该参与”的疑惑,便开始和赵国在邯郸的公子章心腹进行密切的接触。
中庶子无奈,只得在邯郸发布公告,宣称君主之义,就该利于万民,所以这一场赵国的公子之争,是“义”之争;是“君何以为君”的道义之争。
公告之后,墨家在邯郸的组织迅速发动起来,利用需要组织民众守城的机会,广泛地开始进行民众集会,让民众也学会了“趁火打劫”,迅速出台了十余条条件,请求公子章答允,并且立刻派人将这些条件送至中牟。
…………
赵都中牟,公仲连府中,新继位的赵侯一身衰衣前来看望老迈的公仲连,这个烈侯时代主持变革的老臣。
公仲连已老,虽不在朝堂,可是赵国的事他还是了解的。
此时赵侯亲至,公仲连也没有迎接,而是躺在床榻上休息,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不久前公子朝作乱,中牟大乱,好在支持公子章的臣子和士人更多一些,这一场政变未遂,公子朝出逃,返回了自己的封地。
随后,阙与等地的封君皆起兵反叛,声称“公子章远亲族而近外族,不可以为赵之君”,全力支持叛逃回自己封地的公子朝。
这件事之后,赵侯多次前往公仲连宅邸,每一次都会带来重大的消息。
或是魏国出兵、或是楚国伐陈蔡而分担了魏国的力量、或是中山国反叛、或是中山君派人来中牟与赵结盟一致对魏……
或好,或坏,公仲连见惯了大事,总还可以承受。
原本那些或好或坏的大事,在赵侯来到之前,公仲连也都能知晓,或是听到风声。
可这一次,公仲连不知赵侯为何而来。
床榻之上,无需多礼,公仲连见赵侯一脸怒色,手中持有一封书信,不解道:“君上何以怒?”
赵侯咬牙道:“怒民众贪婪无厌、怒墨家趁火打劫。我在邯郸,已经做得够好了,民众竟然还不知感恩,竟还想要更多。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发怒。”
公仲连不知道民众要求了什么,但看赵侯发怒,沉声问道:“君上希望民众怎么做呢?或者说,君上想要什么呢?”
赵侯道:“我想要邯郸不失。若邯郸失,赵国必乱,贵族大夫必多投魏而亲公子朝。”
公仲连咳嗽一声,喘息一阵道:“如此,您想要邯郸,而民众想要利,以此交换,这就像是商人买卖,又有什么值得气愤的呢?”
赵侯苦笑摇头道:“我怒民风不古。君主难道是可以和民众做交易的吗?我在邯郸,已经授田分田赎买,也行仁政,不欺商贾、善待百工。如今让他们守城,竟然还要提出条件。您知道我在邯郸的一些变革,比起当年晋阳来说,更加仁义。”
“可当年韩、魏、智三族围晋阳三年,民无叛心,至死而战。智伯掘开汾水,使得城中悬釜而炊、搭棚而居、浸入水中而生恶疮者以千计,群臣多有欲逃者而民众却无叛心,皆感恩先公襄子之德,尽愿效死。”
“如今魏人欲围邯郸,大军未至、城邑未困、河水未决、薪柴未尽、粮草未空。邯郸之民却要提条件,并不感念我的恩德,变本加厉,刁蛮求利。如今赵地的民众的德行沦丧,不知感恩,无分善恶,只求私利,却无国心。今年的赵民,不如当年晋阳之赵民,我难道不该发怒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下)
晋阳之战,是赵襄子之后的赵国国君谈论国事所绕不开的一个地方。顶 点 X 23 U S
公子章的父亲,得以被封为赵侯,赵氏的强盛就源于晋阳之战。
之后赵襄子无恤认为自己的继承违背了宗法制,从长远的角度考虑赵氏的存亡,将国君之位传给了自己兄长的孙子,而赵侯之父赵籍正是赵襄子兄长那一脉的。
当时赵国的情况只怕比之现在还要复杂几分,赵武侯临死之前,想要封公子朝为代君,也正是出于当年事的考虑。加上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想要将赵国一分为二利用代国的法理这些事,都和当年赵襄子灭代而封伯鲁之子于代扯不开关系。
如今赵侯所怨怒的,正是出于当年晋阳一战和现在邯郸被围的区别。
按他所想,邯郸作为自己的封地,论及自己所实行的政策,比起当年晋阳来说,要仁义的多。
可是自己做了这么多,邯郸的民众却不能和当年晋阳的民众一样,这让他极为不满,尤其是如今胡非子组织民众,将民众的请求传递到中牟之后,更是如此。
当年晋阳,民众没有任何的请求,只是效死而战。
如今邯郸,民众却学会了趁火打劫,简直是一群刁民。
既说起了晋阳之战,公仲连咳嗽几声后问道:“臣以为,当年晋阳之战,先公襄子有三可依,最终得以战胜智伯。君上可知那三处可依?”
晋阳之战,既是赵氏的立国之战,也算是决定了之后战国数百年命运的一场大战。如果韩魏两家不反水,智伯干掉赵氏,晋也就不存在三分,三晋合一,天下无敌。
这些都是赵氏之孙所熟知的事,赵侯回道:“这我是知道的。”
“居首者,唇亡齿寒之语。此四字,使得韩、魏背盟,军中杀死了智伯。”
“居次者,晋阳城坚固无双。城墙有米、宫室有柘,城高墙固、武备充足。”
“居末者,于晋阳行仁政,使得民不叛赵,纵悬釜而炊,亦无怨言,三年不能破城,终于等到韩魏背盟。”
公仲连原本在床榻上休息,即便赵侯走进来也不曾见礼,此时听到赵侯的话,竟然奋力从床榻上爬起。
赵侯大惊,起身相扶,连声道:“这是何故?难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需要您这样来劝谏吗?”
公仲连的手臂被年轻的赵侯搀起,却仍旧用力,说道:“君上前几日说,魏人出兵干涉,我不以为意。君上前几日说,公子朝反叛、阙与君等众人皆反,我亦不以为意。”
“然,君上今日说起晋阳之事,我作为臣子,不能够不劝谏您的错误。”
“君上以为,晋阳之战,行仁义之政民之效死为三依之末,这是我不能不劝谏的。”
赵侯用力搀扶,公仲连这才起身道:“君上,若当年晋阳不能守三年,韩魏可有机会听先公襄子唇亡齿寒之言?”
赵侯摇头,公仲连又道:“当年晋阳宫室四周遍生蒿、柘可做箭矢,城墙砖石中藏有粟米可为粮食。若没有民众拉弓,箭矢可能飞到智伯军中?”
赵侯又摇头。
公仲连道:“如此,行仁义之政使得晋阳之民三年而无叛心,此为三依之首。您现在作为国君,我的时日也已无多,您却认为这是三依之末,这是我不能不拼死劝谏的。”
赵侯搀扶起公仲连,低头道:“您说的对。可是,我在邯郸实行的仁政,难道不比先公襄子在晋阳的仁政吗?”
这一点公仲连没有反驳,而是称赞道:“我听闻君上在邯郸实行的政策,便认为君上如当年襄子之有晋阳。您在邯郸的仁政,是比当年襄子在晋阳的政策更加仁义的。”
赵侯苦笑道:“可是,邯郸的民众,却不再是当年晋阳的民众了。我的政策比之当年的襄子更加仁义,然而邯郸的民众却不能够如当年的晋阳民众那样效死。”
“我有亲近侍人曾进言:民众不可以让他们过得太好,否则他们将不能效死。民众家中有余粮、房中有妻子,他们怎么能够不顾生死呢?当时我斥责了那个人,而现在看来,他的话竟是对的。”
公仲连大喝道:“谁人为君上进此言?当诛之!”
赵侯摇头道:“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吗?”
公仲连沉声道:“君上,昔年襄子之政的仁义,比之智伯如何?”
赵侯道:“智伯善养士,因有豫让漆身吞炭之行,然而论及仁政,不及襄子。”
公仲连又问道:“襄子纵仁义,论及治政利民,比之如今邺地的西门豹如何?”
赵侯只好如实道:“西门豹治漳,农兵数万屯于邯郸、中牟之间,使得赵不能南下。漳水臣服,灌溉万顷,亩收百五十斤,人民皆颂其德,其仁义未必及得上的襄子,然其有铁器、牛耕、三禾之利,民众富足又胜于昔年晋阳。”
公仲连便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如百年前,赵有瓷器而别人皆是陶器,那么,是赵氏更为贵重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赵氏。”
公仲连又道:“百年后,赵有黄金而别人有随侯珠、和氏璧。那么,是赵氏贵重呢?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别家贵重。”
公仲连拜道:”如今,君上拿着黄金而别人手中有随侯珠,您却说,当年赵氏有瓷而别家只是陶,所以赵氏比别家贵重,而赵氏手中的黄金自然也比别家的随侯珠贵重。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您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固然比起襄子当年在晋阳更加仁义,可也不过是从瓷器变为了黄金。”
“而别家如今也在向前走,从手中的陶器变为了现在的随侯和氏,您却认为您的黄金比襄子手中的瓷器更贵重,所以理所当然比别家的贵重。”
“这便是墨家众人所言的楚人刻舟求剑之意。”
“您要比的,不是昔年的襄子,而是如今的魏、韩、秦、墨、楚等……”
“与您争夺天下的,也不是昔年的智伯、韩虎、魏驹。而是现在的行变法的赢师隙、有文侯遗泽的魏击、变革制度以致屈宜咎逃亡的熊疑、废姜齐而行政的田和……”
“如今有墨家的铁器之利、牛耕之法、三禾之嘉,天下民众的生活比起之前都好了,难道天下的民众都如同当年文王之西岐、勾践之残越、襄子之晋阳吗?按您所言,这天下的民众都该效死而战,昔年文王、勾践、襄子的时候那么艰苦都可以效死,怎么如今反而不行了呢?”
赵侯闻言,叹息道:“您说的对。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实行的政策比之昔年襄子更仁义、如今邯郸的民众衣食比之当年晋阳更好,怎么就不能够如当年那样效死呢?”
公仲连正色道:“人皆求利。”
“上者,上下同义、上下同利,上之心便是为民求利、下之心便是求利,以此上下相合。此为泗上之墨家。”
“中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以夏桀商纣之暴迫下者弃己利而死上之欲。”
“最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幻想为下者不求利,以教化道德约束人人君子,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下者为道德教化而无私欲,一心死国。”
“此四者,您是不能够做到上者的,那么在中、下、最下中,难道你不需要作出选择吗?”
赵侯不能对,这上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用的。
民众想要啥?
民众想要好好生活,民众不想打仗,民众不想交税、民众不想服役、民众想的,作为君主的怎么可能“上下同义、上下同利”?
墨家能做到,那是因为墨家本身就不是贵族,其中有不少贵族出身的,可都是放弃了自己的贵族身份,投身到利天下的幻想之中。
顺带着,墨家如今就是天下最大的资本怪兽,只不过持股之人是泗上之民与墨家上下,他们的利和旧时代的利根本不同,可以跳出原本的圈,经济基础决定了墨家的“觉悟”。
赵侯作为君主,正如公仲连所言,只能从中、下、最下三者选出来一个实行。
公仲连见赵侯不语,又道:“君上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以为邯郸之民不如昔年晋阳之民。臣有惑,请君上解。”
赵侯点头,公仲连便问道:“昔年,造父随穆天子驾车游于西王母之国时,可能有欲,想要成为大夫,受封于赵?”
赵侯摇头道:“《穆天子传》言,昔年造父驾车,忠心耿耿,并无以此为功而求封赵之欲。”
公仲连又问:“那昔年成子随文公逃亡出国,难道当时有**以为将来可以三家分晋自立为侯吗?”
赵侯又摇头道:“昔年成子为文公友,为朋友之义而护送文公逃亡出国,并无分晋之心。”
公仲连再问道:“那么,如今烈侯、武侯,以至于您。若是将来天下大变,赵氏终定天下于一,那么您说烈侯当年在分晋之前,可曾有席卷天下之心?”
赵侯再摇头道:“烈侯之时,魏韩强盛,楚人势大、秦齐多骄,只求能立于诸侯之间,不敢有席卷天下之心。”
公仲连拜道:“如此,以赵氏论,自造父始,难道不可以说是**越来越大吗?如您所言,昔年成子不过家臣,得以封为上卿统一军,其后世子孙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
“民众是人,赵氏亦是人。您如果认为,只有赵氏可以有欲壑之心,欲念不断膨胀,而民众就该清心寡欲感恩戴德,那么,您这是要走最下之策啊!”
“如今天下,变法之声不绝于世。春秋无义,战国纷争,您若是选最下之策,这是灭亡之道啊!赵氏之祭祀,难道要毁在您的手中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与天命
这话说的太重,赵侯不敢接,只能羞惭拜道:“若非您的话,我这是要败坏祖先的基业啊!”
“如您所言,我选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于列国,若强则并天下。这是民众所不关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义之政,让民众得利,而让他们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连大笑道:“君上这番话,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应该多看看墨家的书。虽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关于利益分析之说,确有可取之处。”
“您欲取天下,并天下。那么,公子朝、阙与君等封君是否也有这样的欲念呢?”
赵侯讷然,摇头道:“不能够有。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稳固,争霸天下于他们并无利。况且,寡人不欲并天下后,却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郸。”
公仲连笑道:“是的。所以赢师隙聘吴起入秦,秦之贵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这便是利益冲突。”
“欲并天下,必须集权。集权之政,必损贵胄。那么,民众对于把税交给您?还是交给阙与君;为您服役还是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区别吗?”
赵侯似乎明白过来,说道:“并没有区别。”
公仲连道:“如阙与,那是赵地。可是您为赵侯,政令却不能行于阙与,那么阙与归于赵,和不归于赵,对阙与君而言并无区别,可对您区别却很大。”
“您欲并天下,需要做赵国之民的赵侯,而不是赵氏宗族的赵侯。如果您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那么我劝您还是只要守住赵氏的基业就好,不要妄图兼并天下。”
“泗上的政策,虽然有不德之处,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错的。您是赵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敌不可调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难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吗?”
赵侯哑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礼制已然成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没有跑到洛阳去为天子服务的,而都是在各国出仕。
他已经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
赵氏之君,那是要维护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维护,是因为宗族的力量可以维持军力,从而立于乱世。
赵民之君,那是要适当给予民众一些利益,之所以维护,是因为从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出现后,民众的力量已经可以战胜宗族贵族,从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组成的大军,从而战无不胜。
这可能吗?是臆想吗?
并不是,如今这已经是实践过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认可的东西。
吴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备了铜炮和火枪之后,可以吊打那些善于车战的贵族。
水一战,墨家的齐射轰杀的不只是越人致师挑战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药炸毁了贵族得以存在的军事基础。而水一战越人君子军猛冲墨家义师的中军却被庶民组成的中军阻挡,顺带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获了越王翳,这一切不只是个传奇的故事,更是天下军制变革的号角。
说到底,公仲连所说的上下策,赵侯选择的中策,其实都是墨家“爱人不为用人、爱马非是用马、欲用马非是爱马”的区别。
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对你好一些,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使用你。
这其中的区别,就是墨家所言的“爱”这个字精髓,也是公仲连所说的“上”与“中”之间的区别。
公仲连之意,是让赵侯用民,而假意爱民,反正民众很难分清爱和用的区别,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爱和用的区别,只怕邯郸的民众现在还是和当年晋阳一样。
既是论迹不论心,那么到底是爱还是用,这些细微的差别也很少有人能够察觉。
公仲连作为赵国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与“宗族贵胄派”就有矛盾。
国君想要集权,就需要用士人派来对抗宗族贵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贤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础,缺乏私兵,所以还需要拉动民众的力量作为军事力量,来对抗宗族贵胄。
士人行政、庶民从军,这是公仲连为赵侯谋划的兼并天下之计。
当然,若是将来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强大的基层力量之后,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于新的一种贵族,那就需要再拉动别的力量来对抗他们,而现在,还早。
赵侯沉默许久之后,想到公仲连的这番话,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问道:“您年纪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说兼并天下、定天下于一……您可以谈谈天命吗?”
“武王何以得天下?纣王何以失天下?姜齐之祭祀缘何断绝?晋室之兴衰又源于何?”
“我有兼并天下之心,对于天命,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如今墨家非命,却又有天志之说。那么,天命于天志,又该如何分别呢?请您给我解惑。”
当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公仲连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时日无多,许多具体的事务赵侯已经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晓那些最为“重要”而又最为“玄妙”的东西。
这或许,将是自己和赵侯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主持了烈侯时代改革的公仲连想说的很多。
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乃至于天下诸侯的兴衰,到底是源于什么?
每个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规律,每一个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决这个终极问题,从而一劳永逸。
赵氏可以得天下吗?
赵氏会沦为晋室那样的悲惨局面吗?
天下若不为赵氏所得,又该被谁所得?
有天命吗?
是五德吗?
有鬼神吗?
有天志吗?
是注定的吗?
是可以更改的吗?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吗?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吗?
这一切,赵侯在谈及自己的兼并天下的野心之后,自然而然地问到了已经垂垂老矣的公仲连,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答复。
公仲连思索许久,缓缓说道:“这个疑惑,臣或许可以解答。”
赵侯眼前一亮,可公仲连随后的话,却让赵侯再次无言。
“君上,我看过墨家的《天志》之书,也读过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随便说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志的区别了。”
“鞔之适与儒生公孟子游泗水,时维九月,正属三秋,袅袅波兮木叶下。”
“河边垂柳,叶落入泗。有孩童在河边垂钓,见柳叶入水,叶子都是背面朝上。于是便问鞔之适与公孟子,缘何这些秋叶落水都是背面朝上而正面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叶,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义,叶长在树上时,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时,敬地,故而朝下。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
“孩童以为公孟多闻,欲赞,鞔之适大笑,说:这就像是孩子们问你天为什么是蓝的?而您的回答是天是蓝的,而蓝色是多么漂亮。又像是孩子们问你人为什么要吃饭,你说人要吃饭,除非是菜否则不能用筷子,吃肉要用叉子……您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
“鞔之适道:正如二十年前在泗上做的稼穑生长的实验一般,因为叶子的生长需要阳光,那些阳光作用下让叶子有了养分,养分沉重,等到秋天的时候叶子落下,朝上的地方养分多、朝下的那面养分少,所以养分多沉重的,便朝下。”
赵侯颇为新奇,嘴角带笑,可公仲连却很严肃,说道:“公孟子之言,便是天命。鞔之适之言,便是天志。”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命之说,天命该武王得天下,于是武王得天下是顺应天命。”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志之说,其时商纣欲集权,商之贵胄不满;商人多用奴隶周人行以分封;纣王征东夷而朝歌虚弱……等等一系列的理由中,这一切的理由都是:什么事如果没做,那么就会虚弱;而什么是如果做了,那么就会强大……”
“这其中的分别,请您仔细体会。如果不能够分清楚天志和天命,那么赵氏也是危险的。如果天下只有赵氏,那么天志天命不分,也有殷商千年之业;而如今天下有秦、魏、韩、赵、齐、楚、墨诸多豪雄,您若不分,那么一旦有人辨别清楚了,赵氏便危矣。”
“墨家有《非命》之说,又有《天志》之言。天志和天命的区别,我已经给您讲述了。那么,《天志》到底是什么?”
赵侯以为这是精髓的总结,公仲连道:“《天志》就是说:人不吃饭要饿死、不拉屎要胀死。这就是天志。所以,天志无情,人要利用天志,也可以违背天志。”
“你想活着,那么就吃饭、拉屎。你不想活,你也可以利用天志,不吃饭不拉屎。你想杀人,可以知道刺中心脏会死。你想救人,可以知道在胸前做出铁甲。”
“《天志》怎么用,源于‘义’。而‘义’、‘利’不论是谁的、不论怎么变,天志不变,就看你怎么用。墨家,要探究的,是天人之变、是宇宙无穷,而氏族兴衰天下兴亡,可能只是《天志》中的一部分内容。”
“天命,其重在命。天志,其重在天。”
“世有尸子者言: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墨家所言之天帝,即为宇宙。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下,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墨家的《天志》铸剑,而《同义》铸持剑之人。”
“昔年曾子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就要死了,那么不可以不称赞墨家的言论。”
“作为臣子,我受烈侯之恩,又不能不告诉您,君上欲兼天下,不可不知《天志》,却又不能不防《同义》。”
“墨家居泗上,赵人于北地,却又间隔魏、韩。”
“什么时候唇亡齿寒?什么时候远交近攻?这是您今后执政的几十年所必须要不断变化的选择,选不对,赵氏基业危矣。”
“只选唇亡齿寒,则晋阳之祠,供奉魏氏矣。只选远交近攻,则赵氏宗族与庶人无异矣。”
赵侯还礼道:“我会牢记于心。”
公仲连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如此,那就不谈这个了。君上今日来时,怒气冲冲,手持书信,邯郸之民,到底要求了什么,让您如此愤怒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为之赵(上)
赵侯苦笑道:“你也知道墨家的一些学说。m.www.uu234.net论及守城,确是从墨翟以降,墨家守城之术天下无双,这是无可指摘的。”
“可是关于如何能够守住城邑,墨翟的一些言论,其实有些过于‘爱民’而无君。”
“若依其所言,正是: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这一点算不上墨家守城的一些技术手段,但却是从墨翟时代开始墨家守城所要求君主必须做到的。只有做到这一点,墨家才可能会帮着守城,否则根本不可能帮着守城。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也就是三大与八项之中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借东西要还。所有为了守城征集的一切,都必须按照平价打上借条,有主券之人书写出借据,等到守城之后归还。
这一点,王公贵族不是不能接受,有时候只要能够守住城邑,他们可以接受很多的要求。
但是,这其中折射出的所有权问题,则是一旦深思就会让王公贵族难以接受的。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换而言之,民众的东西是他们的私产,所以为了守城拿走民众的东西必须要偿还。这是违背分封建制的原则的,尤其是一些贵族看来,民众的东西为了守城这个理由,完全可以直接拿走,凭什么还要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既有主券书之,那么这就是借,借这个含义的背后,就是民众的所有权问题,再扩大一下就是:财产是不可侵犯与神圣的权利,除非合法认定的公共需要对它明白地提出要求,同时基于公正和预先补偿的条件,任何人的财产皆不可受到剥夺。
如今墨家的学说一直都是围绕着适提出的一些想法进行实践的,原本墨子或许只是认为这样可以方便守城。
但是现在墨子已经去世,适将墨子的一些言论借题发挥,围绕着“义”和“天志”来进行展开,使得这些做法背后的意义更为深邃。
如《杂守》所言的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扩展为这么做为什么是合于天志的、又是因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扩展之后,便是“除非人定公共需要,同时基于公正和预先补偿的条件”,才得以借用、甚至强制借用民众的一些财产。
这里面公共需要也就是守城,而墨家守城又是“为义守城”,这个征调民众物资的条件,也正是基于墨家的义。
这其中的内容,可能对于一些尚且混沌的民众而言只是仁政,可是对于那些能够觉察到天下波涛的人而言,则更加看重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天志”。
公仲连对此有所耳闻,也知道墨家守城之术的一些细节,但他知道如果仅仅是“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只怕赵侯还不能够这样愤怒,以至于说出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类的话语。
他见赵侯这样说,便先试探着说道:“君上,民众求利,按墨家的道义,若说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只要能够守住邯郸,倒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赵侯大笑道:“置平贾?若真是置平贾,我哪里会说民众贪婪无厌呢?”
“这邯郸之民,竟是趁国之危,要放高利贷给我呢!”
说完,将手中的书信送到了公仲连手中,说道:“你看看吧,这些民众再要求什么?”
公仲连接过书信草草略过,终于明白赵侯愤怒的原因是什么。
这些书信,是赵侯为公子时候的中庶子再五拜访了胡非子请求胡非子出面帮助防守邯郸之后,胡非子开始集结民众,以民众“公共意志”的名义,给予赵侯的一封信。
赵侯刚才说,若是置平贾,也就不会说民众贪婪无厌了。
所谓置平贾,也就是一种无息贷款,即为:守城的时候,征集民众的一切粟米、马匹、薪柴、房屋等,皆按照市场价记录,将来按照平价偿还。
这个放眼天下,已经算是惊世骇俗,贵族们多会觉得这不可思议:我用庶民的东西守城,居然还需要赔偿?
贵族用庶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赔偿?
这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高深到需要墨家那些加起来能有一尺厚的各种书籍来解释赔偿的合理性。
这也是个很粗浅的问题。
粗浅到民众不需要看墨家那些加起来有一尺厚的书籍的论证,只是单单说出这个观点便会得到无数的拥趸。
这些惊世骇俗之言之外,如今邯郸的民众算得上是“变本加利”,利息的利。
这时候放高利贷的很多,不少的贵族也转行从单纯地依靠地租收入,投身到放贷人的行当当中,后世的孟尝君是为其中的佼佼者。
这一次邯郸民众的要求很多,而第一条也是大量以土地为生的邯郸民众的要求,便很有意思。
书信上说,经过邯郸民众的集体共商,以众意的名义,向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赵侯提出如下要求:
公子章在邯郸已经进行了一些授田的变革,一如墨家所给出的建议,将土地授予民众,只收取民众的税,而土地将以二十年付清赎买的方式成为庶民的私产。
如今这项变革已经进行了许多年,但是大部分的民众依旧尚未还清所有的“贷款”。
这其中有一部分民众对于贵族颇不信任,不放心这些土地是否将来真的可以归属自己,于是只按照每年最低限额的数量进行偿还。
对此,这一次邯郸将要被围,正是邯郸城急需粮食的时候,众人经过墨家的组织,正式向赵侯提出:征集粮食可以,但是粮食作为民众的私产,需要以贷款的形式借贷给赵侯。
按照如今贵族放贷的十分之二的利息,赵侯这一次守卫邯郸所需要的粮食、金钱、甚至是赵侯用于和公子朝争夺君位的钱财,邯郸的庶农、百工、商人会用墨家作为担保,将粮食和金钱集中其中。
其中,粮食按照如今市价借出,十分之二的利息,一共五年还清,而赵侯需要用土地作为偿还方式。
也就是说,现在借给赵侯一石粮食,五年后赵侯需要偿还两石,而这些粮食的本金和利息,将可以直接支付那些赎买土地的费用。
换而言之,这是墨家作为中间人,在邯郸发行了战争债券,战争债券的利息是百分之二十,赵侯不需要偿还金钱,只需要让民众将这些钱作为赎买土地的赎金。
因为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而且五年付清,这就相当于邯郸的民众可以只花一半的粮食换回自己的土地。
这一点也正是赵侯心中愤怒的原因,也是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起因。
如今天下,募兵制只是刚刚兴起、半募兵半授田府兵的制度也不过是才露出苗头,随即就被火药火器马镫而冲击导致除了轻骑兵和非正规起兵之外,府兵制实在没有半点的优势,可谓是刚刚出生就要夭折。
原本天下的制度,是民众需要服封建义务,随军出征需要自己携带一部分粮食。
至于贵族守城,那就是在守自己的经济基础和权力根基,加上农夫是依附于土地的、可以被分封也可以连同土地一起转让的,所以,守城的时候随意征用民众的粮食马匹那是正常,而能够做到墨子所言的“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那就可以算是仁政、义政了。
这时候邯郸的民众居然要求赵侯在征用他们的粮食时需要缴纳利息,这简直是……骇贵族之听闻,大逆不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等等等等……
现在,赵侯觉得,自己在邯郸已经实行了仁政,已经对民众远胜于当年晋阳,可民众竟无感恩之心,还试图再取更多的利益,如何能够不愤怒?
公仲连在看完前几条之后,拜道:“我现在能够理解您的愤怒了!”
赵侯大喜,从他步入公仲连的寝室之后,一直都在承受着公仲连的说教,此时公仲连竟然说能够理解他的愤怒,心中无限开怀。
然而公仲连随后却道:“如果您是一个商人的话,我现在确实能够理解您的愤怒。可如果您是赵国的国君,是邯郸的封主,那么我不能够理解您的愤怒。”
“您现在马厩中有可以日行八百的良马,虽不及穆天子之八骏,却也相差不多;您的鼎中烹油而有肉食;您的宫中有绝美的姬妾;您的府中纵然没有随侯珠和氏璧却也有各种珠玉宝物……您欠缺的,正是赵人的心。”
“您作为赵国的国君,邯郸的封主,因为民众少付一半的土地赎买钱而愤怒,那么您如果是商人只知求利,这也无可厚非。”
“可您并不是。您需要邯郸的民众撑起军队、您需要邯郸的粮食保证出征、您需要邯郸的钱财保证您可以购买的大炮火枪火药和马镫……这时候能够有人借给您钱,您应该感到感激,哪怕是年息十二,能够借钱给您的您竟然感到愤怒,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为之赵(中)
赵侯急忙解释道:“难道您认为我是因为这些利钱而愤怒吗?并不是啊。顶 点 X 23 U S”
“您见过河道决堤吗?秋水灌注之时,河道两侧的堤坝,若是有一处如同蚂蚁洞穴一样的缺口,那么这个缺口就会随着河水的冲刷日益扩大,最终导致决口。”
“现在,民众的这些要求,不过只是利钱,可这就像是河堤上的蚂蚁洞穴一样,看起来很小。然而时间一久,就会越来越大,直至决堤。”
“我愤怒的,便是这道河堤上的洞穴可能导致的后果。难道您认为我只是愤怒于那个小小的蚂蚁洞穴吗?”
公仲连叹息道:“君上,时代变了。”
“民皆求利,知道求利、敢于求利。这民众心中的河堤已经掘开了,只是在心中之外的表现上还只是个小小的蚂蚁洞穴。”
“您已经堵不住了。”
“昔年鲧治水,堵而不疏,以至于河流毁溢,天下受其害,尧令火正祝融杀之于羽山。”
“其子大禹,堵不如疏,历二十年终治天下水患,被举为天子,舜帝让位于大禹,乃有传启之事,夏千年基业。”
“您现在,要堵住的,是天下万民求利之心,这难道是可以做的吗?我刚刚刚跟您说完,天下上下之策,有四种,难道您非要选择最下之策吗?”
“我已经劝谏过了,您做不到上下同义、上下同利,那么请做到上下交易,以下利谋上之欲,这才能够守住赵氏的基业!”
“时代变了……君上,看看这天下吧,已经不再是当年了。您若是还不能够明白,我纵然死,又怎么能够安心呢?”
公仲连所看到的书信中,既有庶农的要求,也有百工的要求,还有商人的要求。
除了这些实际的物质利益的要求,还有一部分的政治诉求,因为出于墨家的手笔所掌控和煽动的舆论,因此火候把握的很好,隐藏的很深,看上去未必不能答应,但是背后隐藏着陷阱正如赵侯所言,就是河堤上的蚂蚁洞穴,看似很小,却会在日后日益扩大。
庶农要求土地、百工要求平权和减赋、商人要求利润,这一切都是实际的物质利益。
百工之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革甲、兵器、器械,但是需要赵侯用钱去买,坚决反对不经过民众同意就直接征收超额军赋的事。
商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金钱,支持公子章上位,但是这些钱不会直接给公子章,而是通过墨家做中间人进行交易,由墨家作为担保。
墨家要求的,是今后高柳以北对草原贸易的垄断经营权,商人提供的这部分钱的利息,可以作为将来对北方草原垄断经营贸易的股份。
人人都在趁火打劫,从墨家到商人、再到百工农夫,都在墨家的组织下开始有组织的“趁火打劫”。
赵侯愤怒归愤怒,可是愤怒之余一旦清醒过来,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没有粮食、金钱、革甲兵器,自己的这场争位之战就很难获胜。
现在的军队不再是以前了,不再是几百名上士下士,带着自己的战车和徒卒参战,战车的胜负决定了战役的胜负。更不是如同城濮之战、两棠之役那样几十辆精锐的战车投入战斗就能决定三军中一军的胜负。
战争的烈度、规模,都比百年前提升了太多。
火药、马镫和纪律军阵的出现,让平民组成的步兵崛起,让富裕自耕农组成的马镫起兵取代了战车,让炮兵取代了射士。
再如以前一样拉起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带着数百辆战车和千名士人精锐就想要主宰战斗胜负的结果……水之战、大梁之战、和援最之战,已经给出了震撼的答案。
粮食、钱、兵器革甲,这一切都成为烈度日强、残酷日盛的战争所不可或缺、甚至可以决定胜负的基础。
民众因此可以呗墨家劝说,借此“趁火打劫”。
而墨家的趁火打劫,则有着更为强硬的后台和底蕴:
邯郸城没有墨家,能不能守住西门豹和赵国贵族合兵的围攻,赵侯不敢赌。
高柳那里防备草原那些处于更为落后的胡人的墨家北境义师,若是能够投入到赵国的公子之争,可以迅速控制代郡,攻城拔寨,瓦解赵国那些反叛贵族的势力。
这两种底气之下,胡非子可以高坐邯郸,让中庶子连去五次最后逼得答应了墨家的条件才同意帮着守城。
而现在,高柳之兵……名义上归属于赵国,可是墨家的军制之下,墨家的人不点头,高柳之兵不可能南下。这一点,赵侯很清楚,论讲道理讲不过墨家,而论对军队的控制,墨家在军中渗透的那些代表、委员等等,就算把高柳的屈将子杀死,那高柳的兵赵侯也还是调不动。
仅仅是调不动,赵侯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分封建制之下,赵侯所能控制的土地看上去是整个赵国,实际上也就是晋阳、邯郸、中牟等这几座直辖的城邑。
不只是高柳调不动,别处的也一样,否则公子朝凭什么反叛?
现在赵侯想的,是一旦答应了民众这些事,等于是坏了规矩。
墨家有墨家的规矩,如今天下诸侯有现在的规矩,这两个规矩完全不同。
借了民众的粮食马匹要还,这是墨家的规矩。,
拿走民众的粮食马匹不需要还,这是如今天下诸侯的规矩。
这个规矩一旦打破,将来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会不会如同溃堤一样迅速扩大,从物质利益的诉求,变为政治诉求?
公仲连不是不明白赵侯的担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再次说道:“君上,我说,唇亡齿寒与远交近攻,这是您需要不断变换的政策。我以为您现在明白了,可您现在似乎并没有明白。”
“墨家之义,您不能用,祸乱天下,使得天下无礼而革新规矩。”
“魏韩之兵,您不能不防,一旦公子朝上位,必割邯郸以贿魏,您也只能选择出逃。”
“现在,您到底是要为二十年后墨家之义祸乱天下而担心呢?还是应该担心魏韩之兵支持公子朝而驱逐您呢?”
“如今墨家的道义传于天下,周天子尚且没有发声反对,您难道要做天下第一个反对的人吗?您若反对,可能魏击当即就会表示支持,楚王当日便会饮酒相庆。您以为现在的墨家,还是当年不过千人服役的墨家吗?”
“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您还用晋阳之策来守邯郸,这是守不住的。您还要用武王周公之礼来并天下,那是并不了的!”
“我再三告诉您,您要兼并天下,便要做赵民的君,而不是赵氏的君。”
“您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得到消息,魏韩出兵我不以为意;中山叛魏,我不以为意;公子朝起兵我不以为意?为什么今日您说的这些事,我却拖着残病之躯来劝说您吗?”
赵侯摇摇头道:“我以为您是觉得这如同当年晋阳一般,纵然看似大军压境危若累卵,可最终会云开雾散……”
公仲连笑着摇头道:“并不是。”
“当我听到公子朝起兵、魏韩出兵的消息后,我想的,是天帝庇护赵氏,赵国将在您手中兴起!”
赵侯思索一阵,说道:“您说的,难道是《昭公四年》之事,正所谓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所谓,多难兴邦?”
公仲连喜道:“君上聪慧,正是多难兴邦之意。”
“公子朝反叛,贵胄多有归于公子朝者。这些贵族的封地,属于赵国,但您难道可以管辖吗?”
赵侯摇头,公仲连又道:“可如果击败了他们,您派遣如魏邺之西门豹、西河之吴起这样非是贵胄的人作为官吏治理,您发给他们钱财作为俸禄,让他们执行您的意志,收缴那里的税赋交到国都的府库中。那么,那里的土地是您可以管辖的啊。”
“您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邯郸、中牟、晋阳等地。可是,一旦公子朝之乱平息,您将拥有整个太行之险、代郡之烈。到时候,您所能够征用的士卒、粮食,收缴的赋税、布匹,是现在的十倍百倍之多。”
“集权于君,必有变革。”
“魏李悝变法,有文侯之智慧,吴起、田子方、段干木、西门豹、北门可之贤,如星闪烁,方始推行。”
“秦胜绰变革,邀占西河之吴起入秦,贵胄不安,秦国内乱在即。”
“楚王变法,请墨者练新军、城鄢郢,乃至屈宜咎叛逃,王子定又得七城……”
“看上去,秦楚都在虚弱,可是一旦变法完成,他们都会拥有不下于文侯之魏的力量。因而,昔年便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这正是多难兴邦。”
“现在赵国看似内忧外患,但是这些内忧外患都集中在一处,只要处置得当,便是赵国变法之时!”
“届时,您有军权,削弱了公子朝一系的贵胄,收回了他们的封地,又有什么可以阻挡您呢?”
“不变法,赵氏的基业就不能保。您以为秦、楚正乱,可他们乱局之后却是在变法,一旦成功,那么赵氏又凭什么和他们争夺天下呢?”
“现在,贵胄已经很多反对您了,您这时候还不以庶民的保护者自居,您在等什么?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等墨家那些善于煽动之人去做这个庶民的保护者吗?”
“现在,正是您依靠邯郸、中牟、士人、庶农、工商,来对抗贵胄、旧族的时候。您要做赵民的君,不要做赵氏的侯。”
“土地分给了民众,民众把赋税交于邦国,邦国是谁的?还不是您的?”
“您现在,是用封君的心,去做一国之君。封君在意自己封地上的民众把钱交给自己还是邦国,而您作为国君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个?您就是国!国就是您!用封君之心来做赵侯,这难道可以做好吗?”
“现在有个机会,让您做赵国之君,可您选择做邯郸的封君。这就像是有人给您一块金子和一块石头,而您选择了石头一样。您还并不能做好一个君主啊。”
“君主和封君的区别,还请您仔细思索。您现在身体已经成为了赵之侯,可您的心,还是邯郸君。”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为之赵(下)
封君和国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统治术”曾经相同。www.uu234.net
一个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阴谋、懂得养死士、学会站队、随时有一颗谋反之心、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不会阴谋的封君必然难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会灭绝。
原本各国的诸侯,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封君,他们从小要学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和国内的封君贵族们各谋利益、和国外的贵族们交好关系。
譬如齐国,公孙会一言不合就独立投赵、项子牛攻打鲁国只是和齐侯打声招呼。
譬如楚国,之前白公作乱,叶公可以带兵平乱拥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国的时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谈说我非要灭了楚国、屈宜咎不满楚王变法直接投韩。
封君的独立性很强,有兵有钱有封地有依附于封地的农夫,什么都不缺。
各国的君主其实都在谋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集权成为春秋乱世之后的天下变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权的帝国国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封君重阴谋,而国君重权术。
只是,变法的大潮刚刚在诸夏大地升腾,天下诸侯的继承人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过渡期:之前数百年的贵族阴谋政治已经成熟,成为了可以学习传承的体系;而新的权术御下之术还在发展,尚未有发家的集大成者出现。
唯一一个已经完成了中央集权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别国都学不来。
公仲连生于春秋,长于战国,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赵国的变法,也亲身研读了这二十年墨家学说对于天下的解构,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过来他和赵侯说的那四个字。
时代变了。
赵烈侯死前,也算是托孤于公仲连,当时的情况之下赵籍不可能传位给儿子,只能选择让儿子先积蓄力量,公仲连这些年也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公子章的成长。
而现在,公仲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诉公子章。
要说的太多,可能一年两年也说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现在公子章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记住“时代变了”这四个字,总还是可以慢慢成长的。
在庶民们展示出他们足够的力量之前,国君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贵族,公仲连想让赵侯明白,想要和贵族对抗,就必须跳出贵族政治的那些潜规则和之前所学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
所以他一直在说,让赵侯成为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
公仲连心中焦急于天下都在变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庙隳。
对于整个分封贵族阶层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敌人。
可对于个体的诸侯国君贵族而言,他们个体的敌人太多,还远未到逼到一起团结一致为了礼法的地步。
赵氏基业亡于庶农工商和赵氏基业亡于韩、魏、赢、田、熊等族,对于赵侯而言并无区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连说,要赵侯一定要灵活的运用唇亡齿寒和远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礼制的殉道者,尊礼而攘墨家之义,赵国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谁先露头谁不利。
也不要去做认为墨家人畜无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语,不论是理论还是力量以及煽动性,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都比不过墨家的那些一时之人杰、天下之豪雄。
这是亡于异姓或是无姓者所需要准备的。
而想要对付最大的敌人同族和亲贵,所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公仲连相信,这种权术之学,总会有人钻研,以求建功立业或是富贵功名,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将来君主只要能够明白过来大势,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侯连连被公仲连训斥,却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公仲连是父亲托孤之人,况且如今已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私心坏处,只在于自己想听还是不想听。
仔细琢磨了一番公仲连的话之后,赵侯道:“您的话,我已经有所理解。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您的话我会一直牢记。”
“您固然认为多难兴邦……”
公仲连立刻道:“并非是以为多难兴邦。若是我以为的就是天帝所赐福的,那么我愿意以为赵国强盛临于天下。”
“如今你现在只看到了叛乱,却没有看到叛乱之后,那些封地广阔与您不合的贵胄一扫而空,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您的变革。”
“这就像是一个人生了毒疮,而这一次叛乱,是用尖锐的刀剑将毒疮彻底剜除。或许会流血,但一旦康复,必胜于往昔。”
“若您只把这件事,当做是一场贵族公子的争位之乱,于外不能获得墨家的支持,于内不能够抓住这百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变革。”
“您必须要把叛乱这件事,当做您变革的开始。您若为君,要考虑的是叛乱之后当如何。”
赵侯点点头,又安慰了有些激动的公仲连几句。
说道:“如您所言,这一次叛乱之后,我若获胜,就能够一扫国内的那些势大的封君,赵国或许真的可以强盛。”
“可是,天下豪雄极多,秦楚魏齐尽皆强敌,赵国的强盛,又该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昔年简子示诸公子言:我有宝藏于常山,先得者可赏。”
“唯襄子知简子之意,以为凭常山以攻代,代国便是常山之宝。后襄子立,果取代。”
“如今赵国的宝物,又在哪里呢?”
“现在西有魏之上郡、东有齐之河间燕之易水、南有大河之险韩魏之强、北有林胡娄烦皆善骑马控弦……”
公仲连伸出手指,遥指东北方向道:“如今赵国之宝,在太行山上。”
赵侯立刻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说道:“您说的宝物,难道是中山国吗?中山国如今正欲复国,又表示要与我交好,那么一旦平定了叛乱,我是要攻取中山吗?”
背盟之事,对于诸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公仲连摇头道:“您前面说得对,如今赵国之宝便是中山。那里有太行之险,北接燕而东毗齐,有沃土千里,庶民十万,这对于国君而言,是任何珠玉都不能够相比的宝物。”
“可是您后面说的不对。不是说平定了叛乱之后就要攻中山国。”
“您已经说了,赵西有上郡、东有燕齐、北有胡马、南有韩魏。如今魏赵之盟将解,中山国事就不再单单是赵国的事,而是要趁着天下乱局的机会才可以吞并。否则,中山求救于燕、齐、魏、韩,赵将如何?”
“襄子可以得代,以代为宝。而若非是襄子那样的贤人,代便未必是宝而是鸩毒。中山也是一样。”
公仲连见赵侯还是有些疑惑,说道:“襄子攻代,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赵侯笑道:“襄子取代,以反斗锤杀。耗时一餐,耗费无多,以代君之妻兄继代君之位。”
公仲连又问:“那么,就算如今您平定了叛乱,要攻取中山,有需要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若魏人趁您攻取中山的时候,围攻邯郸中牟,赵国的基业难道不是危险了吗?”
赵侯略微一算,明白过来,就算自己平定了叛乱,中山国那些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善征战,想要攻取只怕要兴兵五万,耗时数年才行。
公仲连又道:“现在魏侯支持公子朝,您平定了叛乱,魏赵之间还可以互相信任如烈侯之与文侯吗?”
赵侯恨恨道:“魏人贪婪,不准赵入中原,如何能够信任?”
公仲连又问:“就算如今魏击不如文侯之贤多矣,那么文侯为魏击留下的基业,是赵国可以撼动的吗?”
赵侯再次摇头,说道:“虽然吴起出走,但武卒尚在;李悝翟璜虽逝,但公叔痤亦有才能。魏国的基业,不是赵国可以轻易撼动的。”
“如您所言,难道中山国这宝物,竟是得不到了吗?”
公仲连大笑道:“并不是啊。魏人兴兵于大梁、榆关、成阳,这是欲得泗上。齐人也垂涎泗上久已。如今泗上又有墨家经营,陶丘之地富家天下,哪一个君主不想得到吗?”
“赵国虽然四面被围,可终究没有泗上那样的必战之地。一旦叛乱平定,君上,您一定要等。”
赵侯已然明白过来,说道:“您是让我等……等泗上乱起来?”
公仲连哈哈大笑道:“君上聪慧。若是叛乱平定,君上记得,千万不要涉足中原,只是变革内政,将养士卒。逐渐与魏修好,却又和墨家保持联系。”
“一旦泗上乱起,魏人必然需要您的力量相助。到时候您在表示支持魏人在泗上的争夺,让魏人无后顾之忧,等到泗上战事激烈时,迅速攻克中山,取得赵国之宝!”
“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刚平、顿丘这些飞地,你千万不要试图取得卫国的富庶土地,也千万不要参与中原、泗上的乱局,一兵一卒都不要派往中原。哪怕魏国谋求刚平、顿丘这里的飞地,您甚至可以退让,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国全力谋取泗上。”
“魏国只要一谋取泗上,齐、魏、韩、楚、墨五家都要被卷进去。那时候,才是您攻取中山的时机。”
“切记!切记!泗上不乱,不欲中原;泗上不乱,交好中山。”
“泗上乱,则分清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墨家胜,则援魏;魏国胜,则反魏。不要心急,赵氏之赵方立二十载,您如果能够得到中山,这就是可以比拟襄子的功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欣慰
赵侯闻言拜道:“这是赵国强盛的道理。顶 点 X 23 U S我会谨记。那么,赵国的强盛,竟是在东北?”
公仲连点头道:“趁泗上之乱,取中山。中山既得,那么燕、齐皆在赵卒金戈之内。”
“齐燕龃龉,若有乱,可趁势向东。”
“高柳之北,尽皆胡地。墨家之义,视胡人之政落后于中原,并认为胡人不事耕种,无有工商,哪怕是中原分封建制,亦进步于劫掠聚落而生的胡人。”
“墨家必须要守义,他们非是靠天子分封之义而霸泗上,而是靠他们墨家自己的义。他们的义,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不要去攻略胡人之地,让墨家在北境与胡人相争。”
赵侯也正有此意。
乱世之下,各国都有自己的长远战略。如魏国放弃了吴起的先西后东的战略之后,魏与齐、楚和墨家的争斗就已经不可避免。
赵国可以选择的战略很多,但公仲连没有为赵侯选择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战略。
这是时势所决定的。
赵武灵王时代,没有马镫,导致胡人起兵的优势胜于农耕,马镫如果运用得当,对于农耕民族的优势远胜于胡人。
而那时候赵国的变革尚未完成,代国被赵襄子占据之后,胡人于诸夏之民杂居,赵与代之间有很大的鸿沟。
加之那时候贵族的势力依旧大,赵武灵王需要一支受控于他而非贵族的军队,因为一些胡人臣子的缘故,胡人成为了赵武灵王引入来对抗贵族的重要力量。
赵武灵王的战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骑射和伐中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使得赵武灵王拥有了一支不属于贵族的、听命于他的骑兵,又得到了中山国为郡。
可以说胡服骑射是赵国集权强盛的基础,没有军权,需要防范的事太多,而且贵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听调不听宣,难以完全掌控。
现在,公仲连提出的战略,也是围绕着中山国。
但是对于胡服骑射就没有那么大的迫切需求。
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随着纸张、印刷术和贱体字的传播,使得士人阶层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贵族的不传之秘通过纸张开始大规模传播。
士人的力量已经可以用作对抗贵族。
而在军权方面,公仲连劝说赵侯要做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赵地多马,马镫的出现,使得如今动辄一户百余亩地的农夫可以养得起马匹,也可以熟悉马镫骑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习俗的、而是泗上农耕的马镫骑兵。
火药和铜炮,也让一支完全由平民组成的、足以碾压贵族车兵的、直接听命于赵侯的新军成为了可能。
这样一来,胡服骑射这种事已经完全不在公仲连的考虑之内,战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国。
公仲连的意思,是要赵国远离中原泗上纷争,等待机会,一旦泗上大乱就是赵国崛起之机。
灭了中山,赵国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领土、人口,同时打开了向东北方向扩张的大门。
这些作用之下,再让赵国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现实。尤其是火器、马镫、铁器出现之后,人口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基础,中山国的意义远胜于北方胡人土地。
那里错综复杂不说,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连也发现了墨家的软肋,那就是“义”,以墨家之义,有些事的底线是不可能触动的。
公仲连再次指了指赵侯之前导致了愤怒的书信道:“那里面墨家不是说了吗?为了防止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进入胡人草原,应该建设边关,出关之物要严查同时还要收税。”
“墨家敛财之能这是世所罕有的。他们也说了,这些收的税会上交您的府库,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垄断经营权。”
“而且,商人也多愿意这样,以邯郸商人为您筹措的大笔金钱,将利息作为垄断草原贸易的股本,这样一来,只怕一个邯郸就可以募集钱财数十万、粮食百万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贪,他们总会想着来劫掠抢劫铁器、粮食、人口、奴隶,他们与墨家之间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错综复杂。非是贤人不能够守御。”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乱后,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贤人。您是希望把忠心于您的贤人用于管辖那些赵地的富庶城邑呢?还是希望把他们送到边塞北境呢?”
“不够贤能,让他们管辖边塞也不能够抵御胡人。足够贤能,又怎么可以不将他们留在身边、邯郸、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赵侯略微思索后便道:“您说的对。那么,墨家的条件是可以答允的。这样,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万边关之税,也可以从邯郸商人那里募集数十万钱,又省却了在北境防御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说了,墨家只怕也有席卷海内之意。纵然有远交近攻可选,但也有唇亡齿寒之忧……”
公仲连笑道:“齐、魏、楚三国一日不在泗上分出胜负,墨家便不可能选择和您作对。等到墨家选择和您为敌的时候,您又有魏韩为援,难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绕开魏韩直接来到赵国吗?”
“况且,您现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时。”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郸,屈将子在高柳有强军,必要的时候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记,阙与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着不放的,墨家纵然讲道义,可你觉得他们难道不会厌恶公子朝吗?”
“阙与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义中,不下于不共戴天。”
赵侯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考虑和墨家翻脸的事,又问道:“可是墨家的道义……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郸日益发展,许多农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这我又该如何做呢?”
公仲连沉声郑重道:“这正是我要劝说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让墨家在赵地无路可走!”
赵侯大惊,说道:“按照墨家的道义,那君可以是虚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么样的法令最为适合治国,那么君主就要低于法令,这怎么是可以的?”
公仲连摆摆手道:“您说的这些,是您所关心的。”
“可大部分民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义、平等、兼爱吗?他们知道什么是虚君实法吗?”
“他们关注的,是土地、税赋、官吏之清廉、岁入之多少。”
“墨家说,分地授田,可以。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来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后的税赋还是属于您,而且免了贵族收取的那些。民众感念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义、平等、兼爱这些东西,除了那些闲人之外,又有几人在乎?”
“民众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么,所以他们这一次在邯郸蛊惑民众,放贷于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于民,墨家还能怎么办?他们宣扬的那些东西,又有几人会听?”
“墨家说,徭役要支付金钱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于民,让民众缴纳赋税直接给您,那么府库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税、边塞之税,足够您在邯郸、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义之政’。”
“等到邯郸、中牟这些大城的民众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万岁,墨家纵然还有道义,可是民众要的利您给了,那大义本身就是君子才看重的,天下纷纷,几人君子?”
“其实民众更喜欢有个君主,惩治贪恋之吏、反击贵族之削。您来做赵民之君。”
“反正在泗上乱起之前,您要平定内乱、勤修政治、集中君权、选拔贤士,正可以非攻。民众少征战,或是因为魏韩齐等主动进攻而被迫防守,墨家也无说辞,民众也自说您仁义。”
“等到泗上乱起,那时候您新军在手、民众备服、府库充足,贤士极多、想要出仕为官的人立于宫室之外,那么赵国又怎么能不强盛呢?又怎么能攻不下中山、干涉泗上之争呢?”
“在利上,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墨家说,义利统一,义即为利、利即为义,是故庶农有庶农的义、贵族有贵族的义,而作为君主的您,也有您的义和您的利。”
“您的利,在赵之四境,在赵之万民,如墨家所言,君主的荣耀源于民众、君主的财富就该是全体赵人所有的财富总和。”
“而您如果只看到私库之钱财粮帛,那是封君的眼界,不是赵侯的眼界。”
赵侯大喜道:“是这样的,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这么几件事。”
“派人立刻前往邯郸,答应民众关于土地和粮食的请求,并说当初授田本来就是为了让民众可以从事生产而富裕,现在民众的请求是为了更好的生产,作为君主的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并且主动制定法令,承认民众的私产,而且颁发地券,使得民众有效死之心,保卫邯郸便也是保卫他们自己的土地。”
“再传魏人欲得邯郸而封于公叔痤,这些土地的地券届时都将无效。”
“派人与胡非子接触密商,答允墨家草原垄断经营、并且由墨家帮着在边关征收关税,甚至可以入股一部分加入到墨家的草原贸易之中,以此获利。”
“致书信,秘密传递于泗上交于禽滑厘于鞔之适,之说我欲变革,有利民之心,有非攻之意。”
“在邯郸城,征召那些因为欠债或是犯了小罪而成为奴隶的人,许诺他们若是死战可以获得土地和平民的身份。”
“与中山国之人接触,许诺赵和中山的交好,与中山一同对抗魏国。”
“于中牟发求贤之令,之说魏君贪婪欲夺赵土,以让心怀君侯赵地的贤人参与其中。”
“将兵力集中于中牟,让邯郸围困,相信墨家众人可以守御邯郸。先行击溃公子朝,待邯郸之下魏人疲敝,再行反击。”
“将邯郸商人所募集到的金钱,用于让商人购买粮食、兵器、火药、马匹等……使得商人多愿与我交易而不与无钱的公子朝交易。”
“若邯郸围解、公子朝之乱平,所有参与叛乱的贵胄的封地全部收回,以集地人之利于寡人!”
“至于大略,则如您所言。泗上不乱,不取中山。墨魏相争,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再行定夺。”
公仲连闻言大笑道:“如此,赵无忧矣。闻此言,吾夕死可以。烈侯之赵,必在君上手中位列天下之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之上流
公仲连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势。
他没有将此时秦国的内乱、楚国的混乱看做是原本一样的内斗。
他也将赵国的这次公子之乱,看作是赵国变革的号角。
时代变了。
原来那些公子之间凭借自己的甲士和封地来争权夺势的时代已经过去,平民阶层凭借铁器和火药的崛起,使得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那些政变,是制度不变的前提下,换些人上去。
而现在,隐藏在政变叛乱之后的,是滔滔时代。
赵侯未必关心民众的疾苦,但他却需要用民之力。
面对着魏国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觉得公仲连的话很有道理。
赵魏之间的裂痕,只怕已经不能弥补。
战事四起、兵书乱飞,赵侯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无退路。
赵巍之战,从刚平到中山、从阙与到邯郸,在连绵千里的赵地上进行着。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战事,似乎并不能直接影响到这里,但实际上却影响巨大。
费国、武城。
自鲁襄公十九年鲁国在此地筑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座曾经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城邑,曾诞生过孔子托孤子思的曾子、诞生过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台灭明……
曾经作为鲁国南部防御越、楚、吴的重要边城,而现在成为了费国自立之后防御鲁国的北境重地。
十余年前水之战,墨家曾短暂地占领过这里,并且以远超时代的攻城术让越国对于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余悸,最终导致了水的决战。
那场大战中,武城邑宰为了自己家族的名声和延续,自杀以逃避下达越王翳征集墨家发到民众手中的粮食的命令。
那场大战后,当初民众被墨家用纸币购买的粮食,很快就通过在鲁国的商人进行了偿还,回收了全部的纸币。
那是一个起点,从那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日益增加,伴随着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随着倪、邹等国纷纷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当初遗留下的那“仁义之师”的惊鸿一瞥,武城曾经常有墨者来此讲学。
而今日,却没有这样的气氛,整个城邑都笼罩在一种阴沉之中。
街市上,十几个人被绳索绑住,半数以上的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几名贵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几辆马车准备就绪,马车的后面拴着绳索。
显然,今天这里要进行一场公开的处刑,而且是一场车裂于市的重大“场面”。
这十几个人被甲士用兵器抽打着,挪动着沉重的锁链羁縻束缚的手脚,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为他们准备好的车裂之驷。
被绳子捆绑着、串成一串的十几个人的中间,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刚刚长大的孩子。
年轻人尚未束发,乱乱的头发披散下来,被脸上的血迹凝结成一缕一缕的。
他的双腿不停地打颤,带着伤痕有些稚嫩的脸上,肌肉紧绷着,嘴角撇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远处那些将要车裂他们的马匹发出了一阵阵嘶鸣,这年轻人脚下一软,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随后一声剧烈的哭声传出。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双腿不停地抖动着,旁边的甲士拿起戈矛的木杆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年轻人身后的一个被束缚的中年人拦在了甲士之前,替年轻人挡住了这一下抽打,弯下腰冲着年轻人伸出了手,想要将年轻人拉起来。
“你害怕了?不要怕,死是很快的……”
中年人只是想安慰一下前面双腿不停颤抖的孩子,可是年轻人听了这番安稳的话,哭声更大,哭声中竟还带了几分委屈。
“我……我不怕……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为什么一直在抖!我想做勇士,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像个懦夫,可我的腿总是抖,所以我才哭。我不怕……”
年轻人似乎想要证明什么,拒绝了中年人伸出的想要拉他起来的手,双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不受控制而颤抖的腿上。
大概,砸的很痛、砸到双腿麻木,那样就不会抖了吧?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是害怕,真的就是双腿只是不受控制地抖动,年轻人带着委屈的哭声道:“前几天咱们去烧粮仓的时候,被甲士围住。那时候他们叫喊着跪地免死,人数众多,可我也是和你们战到了最后!我不是懦夫!”
中年人赶紧点点头,马上就要死了,总不要带着一些遗憾去死。
于是冲着那年轻人道:“那天我都看到了,咱们之中没有懦夫。”
一个月前,费国都城的政府和费国都城之外的分封贵族之间的谈判彻底破裂,贵族们拒绝盟誓承认都城的法令,留在都城的贵族制造了一场混乱想要逃走,结果被都城的民众抓获。
经过审判后,这些制造混乱、在都城放火杀人想要趁乱逃走的被困在都城的贵族全部被处决,宣布他们的土地收归国有,要将他们封地上的农户按照人口授予土地。
随后成立组建了由农夫、百工组成的军队,正是宣布那些不去都城盟誓遵守新法令的贵族全部被剥夺了封地。
之后不久,有继承权的在都城之外的费国公族子弟被杀,然后贵族们宣布他们将投靠齐国和魏国,不再属于费国,因而不遵守费国的法令,费国的法令管不到他们。
那些被杀死的贵族的子嗣和家族们纷纷起兵,要以私仇为理由围攻都城,但是都城那边的民众也立刻组织了反击,并且击溃了一部分贵族的私兵。
大量的贵族撤退到了武城,想要借此城等到齐、魏的援军。
武城在是十几年前被墨家攻陷过一次后,本地的民众经常听墨家的讲学,许多人对于费国爆发的革命是支持的。
既有出于自己利益的支持。
也有一部分小贵族、士出于一些浪漫情绪和恻隐之心去支持。
以及,一部分确信墨家的天志是可以用理性去解释宇宙万物的、纯粹在理论上认可费国国内之变的人。
贵族的私兵们、家眷们集结于武城,一方面以为武城在十几年前水一战前夕被墨家攻破之前,一直是费国对抗鲁国的前线,城邑坚固;另一方面这里也背靠鲁国,一旦失败便可以逃亡。
从那些贵族们在都城趁乱逃走被杀之后,双方之间已经红了眼,谁的身上都背着对方的血仇。
都城那边固然杀死了不少贵族,都城之外获胜的地方却也一样剥夺了贵族的封地,贵族们在自己的封地上也开始屠戮那些墨家有所活动而“仗着墨家的势力”多次不履行封建义务的、有反叛可能性的农夫。
血流滚滚,头颅涛涛。
武城聚集了大量的费国贵族等待着齐国卫国干涉军的到来,这里也征集了大量的粮食,强迫民众继续加固城邑。
这种情况下,一些在城中的、支持费国国都法令的人自发地集结起来,准备烧毁这些贵族的粮仓,以让他们难以守御。
只是事到最后,有人叛变,事情泄露,七十多人密谋之事被贵族的甲士请君入瓮,被杀了几十个,剩余的全部被抓,被判处车裂之刑。
那个觉得自己很丢人、明明不怕死、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抖动的、看起来像是怕的要死的、委屈的哭出来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用满是污泥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用稚嫩的、刚刚变声的、有些像是鸭子鸣叫一样的嗓音问刚才要拉他的中年人道:“你说……这里的民众,会记得咱们所做的一切的吗?会觉得我们是有君子之勇的勇士吗?”
墨家在自己的课本上,篡改了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用了一句“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作为结尾,拔高了西门豹在墨家道义体系之内的崇高形象。
义很重要,一如聂政,最终选择了助公子连而不是相助韩严仲子,终究是因为老友公造冶的那些说辞,让他在潜移默化中选择为义轻生的时候的义,与他之前所认为的义有所不同。
可名也很重要,不是每个人都不在意身前身后之名的。
尤其是这些自发组起起来的武城之民、之士,他们认为自己要做的是,毕竟流传千古,是为君子之勇,死而无怨。
终究,谁也不想自己为民众做了许多,却在死的时候,被民众叫一生好,觉得若是无罪,缘何被杀呢?
那样的话,心中总归是有不甘和怨气的。
他们不是不相信那些“义”,而是不相信民众有这样的“义”,如果墨家的义是天下之下流,而忠于封君不做乱的义是天下的上流,那么他们就是一群叛乱者、罪人、罪民、暴乱者……
年轻人一眼看去,看到的是沉默的民众,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为他们而感慨或是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所以,他怕,他怨,他恨,他也担心。
担心自己的尸体被民众践踏,日后提及他们的名字,便如商纣、恶来一样,万民唾弃。
中年人明白年轻人的担心,长叹一声道:“民众会记得我们的。我们为的是费国可以行利民之政,为的是费国万民的利,不惜身死,这是君子之勇。勇士,总要被人赞誉,被人铭记。”
“就像是渭水河畔为了止人殉、费活祭而刺秦的聂政,既符合于义,这样的勇士,民众怎么会忘记呢?”
中年人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再说,适不是说过吗?所谓汤武革命的革命,就是让一部分人的意志强加于另一部分人的身上。这便是义,革命成功,我们的义便是天下人接受的义,我们的死便是为利万民而死的君子之亡,你为什么怕别人会不记得我们呢?为什么要担心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罪有应得的罪人呢?”
他仿佛感受不到身后抽打的木杆,大笑道:“你不要忘记,十日前,墨家巨子禽滑厘已然宣布,承认费国的新君,认可费国的新律法,并且盛赞费国之法利于万民,承认公子峦为费君,并且警告诸侯费国之事不要干涉,否则墨家将履行非攻之盟!”
“这些将要处死我们的人,是因为害怕。他们抵不过都城的义军,齐魏纵然干涉,墨家言必行行必果,既说要履行非攻之盟,便一定会履行!”
“届时,费国上下五百里,皆行我们的义,我们得义必将成为费国五百里的上流之义!我们又怎么会被人遗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
年轻人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因为除了相信之外没有别的选择,重重地点了点头。www.uu234.net
既是点给那个中年人的,也是点给自己让自己放下那些不安的。
是啊,墨家已经承认了费国国君的变更,并且会履行非攻之盟,已经到了这一步,齐国纵然干涉,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那沉默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像是在送行,不知道是谁,将一罐烈酒洒向了被束缚羁縻的十几人。
中年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落下的酒水,辣辣而微苦的感觉在舌尖蔓延,然后用一种很小很小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地瓜酿的,有点苦,不如玉米的好喝。”
随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几十个、上百个,也可能上千个声音同时喊道:“君子!走好!”
舔过了酒的中年人冲着人群挤出了一个笑容,前面腿还发颤的年轻人仿佛被这声送行带来的力量,双腿居然不再颤抖。
君子……
这是个很好的称呼。
这是赞美的称呼。
二十年前,在武城提及君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曾子。
五十年前,病危中的曾子垂死之中惊坐而起,因为想到了自己身下铺着的席子,是大夫才能享用的。
自己不是大夫,若是继续铺着这样的席子,那是违背《礼》的,那将是人生中的污点,将不再是君子。
于是病重垂死的曾子让人将身下的席子撤换,并说自己不是大夫,而且没有在大夫的任上死去,不能够铺大夫才能用的暖席。
其后曾子病逝,此事传出,在这个儒学盛行的城邑,人人都认为曾子是君子,而君子就是曾子这样的人。
一直到水之战前。
水一战破城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增加,墨家依靠着纸张和印刷术掌握着舆论,依靠着“利民”之心为民众谋利,点点滴滴、许许多多、铁器牛耕、良种稼穑这一切,配合着墨家的宣传。
到今日,终于有民众冲着这些将要被车裂的人,喊出了一句“君子”。
墨家还未喊出“盗跖庄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推翻天下一切的豪言。
不是因为庄尚未自立、陈王远未出生,想要找总能找到别的人代替,只是因为时机不允许。
亦或许放眼天下,墨家的义终究还是下流,墨家眼中的君子可能并不是天下主流眼中的君子,但至少在武城,民众们认可了墨家关于“君子”的定义,并在十余年的时间赶走了原本定义的“君子”。
君子两个字,还是那么写,只是君子背后的义,却已不同。
譬如英雄,墨家词汇中的英雄和天下如今所谓的英雄不是一回事。
譬如仁义,墨家词汇中的仁义和天下如今所谓的仁义不是一回事。
墨家要做的,不是争霸天下,而是要移风易俗,重塑善恶对错。争霸天下与之相比,那是一件很渺小很渺小的事,渺小的争霸天下不过是沦为了手段而绝不是目的。
曾几何时,君子是贵族公子的代称,那是血统决定的。
你不是贵族,便和君子无援。
百年前,仲尼开私学,君子不再和血统绑定,成为了一种精神升华的完美士人。
围绕着“仁”和“礼”,曾子死前撤换了僭越的暖席,这便是君子。
十余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君子的定义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围绕着“义”和“利”,那些编写的课本上的种种故事,或真或假:为民之利而尝百草的神农氏为君子;为止秦之人殉、活祭的聂政是君子;劫盟齐桓而救了齐鲁数万士卒的曹沫是君子;栉风沐雨为利万民而修水利的大禹是君子……
甚至于,那些在村社几年教书育人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在村社传授稼穑之术为民能果腹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为穷究天地之秘苦研天志的人是君子……
君子还是那么写,但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君子。
如今民众高呼的一声君子,被绑缚着即将去死的人都笑了。
于中年人听来,那是胜利的号角:墨家之愿,是要天下移风易俗,墨家之义临于天下。战争,暴力,最终是为了义和利,而现在义已经达于武城,纵齐魏军来,又能如何?
于年轻人听来,那是死前的宽慰: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不但是自己认为没有错,便是武城的民众也不认为有错,自己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民众的呼声愈发的猛烈,持兵刃的私兵甲士用力地驱赶着民众,保持着通往街市的路可以通行。
那些在远处的贵族,一个个瑟瑟发抖,如同是在春日里刚刚出生的雏鸟第一次听到了雷声。
只是这雷声终究没有化作暴雨。
十几个人被拉到了街市中心,行刑之人将绳索套向了那个中年人,一名贵族站出来诉说了一些这些人的“罪行”,中年人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话,嘴角依旧带着笑容。
当贵族最后的没有丝毫力量的唠叨结束后,中年人将头伸向了即将把他的头用马车拉断的套索,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贵族。
当手脚也分别被捆住的时候,中年人忽然问道:“哎,你们知道吗?泗上议政定法,刚刚取缔了侥、车裂、腰斩和肉刑,但是死刑并未取缔。”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那些从各处逃亡到武城的贵族们浑身一颤,中年人却不再搭理这些人,而是冲着那些围观的民众喊道:“民众们……”
当他刚喊出三个字,在远处的贵族立刻跳起来,用极为紧张和焦躁的声音喊道:“行刑!行刑!别让他喊出来!别让他蛊惑贱人!”
坚韧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匹的背上,伴随着几声嘶鸣,中年人的身体被分为五块。
那些之前双腿一直抖动的年轻人看着裂开的中年人和地上还在蠕动的内脏,回过头冲着那些民众弯腰说道:“我刚才双腿抖动,不是害怕,这的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抖,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怕死啊!”
然后他抢在了排在前面的一个人之前,先把头伸进了套索,闭上了眼睛……
…………
行刑之后,贵族们齐聚,面带忧虑之色。
“民不可用,武城恐难守。”
“墨家已经发声,禽滑厘宣告墨家承认公子峦之政,并要履行非攻之盟。”
也有人道:“齐侯已然决定出兵,魏侯也说要出动武卒……如今魏人虽未动,可齐人已动!”
“如今你们也看到了,此事已不可解。若依新政,你我封地俱无,与庶民何异?不若拼死以搏。”
“齐人来,便归齐,只要保我等封地。魏人来,便归魏,只要保我等封地。”
“武城不可弃,若弃武城,你我皆无兵卒,只身逃亡,纵然齐魏出兵,你我又凭什么还有封地呢?”
“野外决战,又难敌那些暴民。只有用连坐之法,困守武城,以待齐人之援。”
“齐侯已命梁父大夫星夜来驰,农兵两万,不久即能抵达。”
“魏成阳之师亦不久远,齐国大军正集于临淄,兵车千乘、勇士万千。”
“墨家虽强,亦不能敌齐、魏联军!只要守住武城,便如当年公孙会之守廪丘,守住廪丘,他才得以投身于晋为廪丘大夫,仍封廪丘。”
“守不住武城,你我无兵、无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到时候齐魏便夺回城邑,难道还能够分封于你我吗?”
众贵族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死守之外竟无别的办法。而且如今之事,你死我活,真要是武城被破,他们都要死。
今日的行刑,本想着是示威于民,让民众不敢轻动,却不想民众虽然不敢劫持法场,但是却高呼那些人是君子。
指望这些人自发的守城?
真要是大军围成,只怕这些今日不敢劫持车裂行刑的民众看到城下万军聚集,便来了勇气,打开城门也未可知。
当年武城一战,墨家破城之速骇然天下,如今只能加固城墙,以为死守。
现在墨家并没有出兵,因为只是在履行非攻之盟,可是一旦齐人出兵,以墨家言必行的一贯形象,也必然会出兵。
好在善于攻城的墨家现在还未出兵,费国都城那边铜炮又少,也只能围城,届时齐人一来,便能守住。
等到大军齐至,齐魏韩三国联军未必就不是墨家的对手。
“或可守!或可守……”
就像是自我安慰一样,这些贵族们喃喃自语。
虽说若是武城不守,他们可能会失去封地,但终究真要是守不住还可以逃亡齐魏,总还有后路。
…………
彭城。
持续了许久的制法大会仍在进行,但今日彭城却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集会的内容就是支持费国的变革、承认费国的新法新政。
被组织起来的民众聚集在冒着浓烟的冶铁作坊群附近,不断有年轻人登上高台,高声讲述着自己对于费国之变的理解,许多退役回去的年轻人希望能够重新征召从军,去对抗可能的不义之国的干涉。
激昂的民意之后,却是墨家高层的自信,没有签发重新征召的命令,甚至连粮食管制之类的政策都没有出台。
一切如旧。
因为墨家这边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中山国复国之战已经开启、魏国出兵赵国正欲围困邯郸、楚国在陈地练练推进,分兵欲重取榆关……
正是因为这些确切的消息,禽滑厘才在十余日前高调宣布,墨家认可公子峦上位执政符合于“义”。
魏国现在是狐假虎威,假借的是文侯时代的威风,齐国依旧相信魏国可以维持一场四线战争。
可墨家经过集体商议和分析之后,确定魏国现在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没有能力和齐国一同干涉。
区区一个齐国,还不用进行总动员。
许久没有穿上戎装的适,如今穿着一身戎装,他已经被集体决议为反击齐魏干涉的西线主帅,东线预防齐国沿东海方向和越国南迁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的负责人是公造冶。
今日便要先行出发,前往义师已经集结的滕城。
如今通信手段落后,必须要亲临前线。
禽滑厘等人送行之时,禽滑厘道:“胜负之数,胜是必然。只是有大胜、有小胜。”
“若只是击溃齐军,兵临长城,齐人罢兵,那也不过是小胜。”
“若大胜,便要让那些年轻的旅帅、师长,以及你身边的参谋、那些许多年没打过仗只是在军校中学习过的孩子们成长起来。”
“教会他们。以备将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青出于蓝
适也盼着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征,将来要面对的战事太多,墨家需要培养出更多的能够指挥上万人作战的将军,这需要实践。www.uu234.net
好在,时间还是站在墨家这边。
如今天下贵族们所接受的那些军事教育,其实已经落后于时代了,三军对垒主攻一侧的大略可能没有变,但是具体的炮、骑、步的配合,这就不是那些从小学习车战的贵族们所能掌控的了。
禽滑厘的嘱托,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禽滑厘已经老了,很快就要卸任巨子之位了。
如今征战,需要亲在前线,离的稍微远一些就不能够察觉到对面的漏洞、抓住战机。
加上火药大炮的出现,技术又落后,铁球鬼知道会飞到哪里。
若是阵阵上前,一旦阵亡,那么对于墨家的损失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再者,经历了水一战俘获越王、直接瓦解了越国在泗上霸权的一战,其实墨家上下都希望适能不亲自指挥就不要亲自指挥,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模糊的信任,这种信任带来的信心很容易因为一场大战的失败而破灭。
适对于这一次反击齐国干涉倒是信心十足,如今的墨家义师早已经不是当年水之时,若是连齐国都不能击败,那也不用想着将来天下。
什么围魏救赵、无中生有、十面埋伏之类的计谋,大部分都是战略,都是在战役开始之前完成的,真正战役开始的时候这些计谋基本用不上。
如今在大略上,墨家已经完成了对可能干涉的孤立,魏国陷入四战、楚国还需合作,也就只剩下齐国能够出兵了。
泗上是个诱饵,一个肥美的足以让君侯难以忘怀的诱饵,而这个诱饵现在齐国已经吞下。
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可现在吐出来对于墨家而言毫无损失:越国即将南迁,费国已然政变,这时候若是无人干涉,墨家可以迅速填补权力的真空和整治混乱的局面。
适心里倒是盼着能够在集中了兵力之后,不战而屈人之兵,让齐国知难而退,那样最好。
否则齐国被削弱的太厉害,魏赵之间的关系也可能会出现一些微妙的转化:魏楚争霸,赵国出工不出力,可要是齐国衰弱魏赵合力谋齐,那也未必不可能。真要那样,反倒不妙,到时候免不得又得去帮助齐国,可又怕被楚国背后偷袭。
如今以各国国君的贪婪,指望他们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可能了。
墨家这边并不知道魏国给齐国画的合力出击的饼,使得齐侯坚定了决心。
但是和齐国一些使者的接触,发现齐国这边是寸步不让,咬定了那些大夫们投齐的事,不愿退让。
禽滑厘劝告适的话,也正是出于齐国的这种态度导致的战争的必然。
适明白禽滑厘的意思,冲着众人笑了笑,算是宽慰也算是让众人安心,说道:“既是要打,那自然是要总结经验的。说到必胜,世上也无必胜之战,但准备都做的充足,剩余的就是看临阵对战了。”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
适知道墨家这边已经选拔出了足够的年轻人填充越国南撤之后的权力真空,同时也选拔了足够的人准备前往费国。
既要组成一个比之前的非攻同盟更为深刻的同盟,那么军事权必须要掌握在墨家手中,基层的官吏也要握在手中。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除非墨家出面,否则费国也实在找不出足够的合格的基层官员。
费国上面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其实无所谓。教育、军事、考核选拔这几个权力在手,费国终究还是墨家的。
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最终看的,就是这一场改变战国格局的大战。
若是一切按照墨家谋划的那样,这一战之后,齐国可能要衰落很久、魏国也要从中原霸主的地位跌落,楚国内部军权和分封贵族之间的矛盾也会锐利到极点。
…………
滕。
墨家的五个师、三千六百多名骑兵、七十多门铜炮已经在此集结。
适抵达之后先行检阅了一番军队,士气正高,这一次检阅也是大张旗鼓,希望齐国能够知难而退。
在此集结的军队将近四万五千人,这都是战斗部队,后勤辎重另属于其余部门,这些年在滕地集结的粮草等也足够军队的消耗。
滕地是徐州的北大门,在黄河改道、微山湖形成之前,这里是战略要地,可攻可守。
当年越国败走之后,滕侯虽在,可是已然无权,这里完全都已经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初春的风微微有些寒冷,街头却热闹非凡,大量聚集的军人,让一些商人尾随而来,又知道墨家义师与民向来秋毫无犯,而且士卒又有钱拿,因而纷沓而来以求利益。
带着袖章的纠察队在街上巡逻,以防扰民之类的事情发生。
帐篷之内,适和各个师的师长、墨者代表们正在听斥候的回报。
不断有拿着颜料标记的年轻人将一些代表着各自军事单位的木块标记好,摆放到正确的位置。
沙盘之事,此时早已有之。
而墨家因为当年墨子和公输班关于救宋攻宋的论战中用腰带为城、木块玉石为兵一事,更是重视这种推演。
适看了看地图,问道:“费国那边,什么情况?”
一名传令官急忙回道:“费国那边的民众义师,且战且胜,贵族不敢出战,纷纷逃往武城。如今费国民众距离武城也就几十里,但是听从了我们的意见,驻足不前,只是在准备粮秣。”
“齐国的梁父大夫,正帅兵前往武城。魏国那边,成阳大夫也帅兵一万,等待韩人。齐国临淄已经征召了大军,人数在五万到八万左右吧,具体不清楚。”
“平阴大夫也帅军集结,看样子是要沿济水朝着大野泽方向移动,应该是想和韩魏联军会和。”
适拿着木棍点了点下面地图上的菏水道:“昔年,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
“这条吴国争霸中原的运河,勾连菏泽、泗水。看起来,齐国的平阴大夫是准备和韩魏联军利用菏水运输,从而保证后勤。”
“我算了一下,如今兵制已改,齐国沿途所需的粮秣,如果走一路的话,最多也就能集中七万人,这是极限,而且还得是在齐国境内。”
“现在齐国临淄的大军正在南下,看样子他们是要沿着梁父、最的方向到武城。”
“武城方向,齐国人觉得应该能够坚守一段时间。虽然咱们攻城守城的名声传于天下,可这些年咱们将一些守城的技巧公布于天下,不少齐人多读这样的书籍,说不定也有人觉得自己能够守住。”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一旁的六指摇着头笑道:“你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说不准有人想要借此搏名。你想想看,这要是能在咱们的进攻下守住武城半年,这岂不是必闻名天下?”
“当年胜绰守廪丘,不就是一战成名?如今好功名富贵者极多,这样的人不少。”
适点点头,从现在这个态势上看,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现在齐国和墨家已经算是公开了战争状态,齐国表示那是齐国的内政,墨家不要插手。墨家却支持费国的新君,认为那是符合民众之利的。
费国的“贤人”们出于大义或者私利,到了这一步都不能停手了。
为了大义,那自然是要解救武城之民,使他们获利。
为了私利,能够过费国之贤人,为何要去做小小的费国国都的贤人呢?
如今墨家的翅膀硬了,从当年守城非攻的不干涉别国内政,到现在不干涉各国内政的说法已经很少提了,而是站在天志、大义的角度去评价各国的对错。
不说不干涉内政,只说支持费国新君,那就是等同于告诉费国国都的那些人:你们放手去干,出了事我罩你。
这种情况下,齐国和墨家都不退让,等同于默认了对方一定会出兵。
既已确定,那么齐国依旧让梁父大夫派兵支援武城,看来就是断定武城可以守半年、或者至少三个月以上。
大军后勤因素不可能同时行动,齐国这一次定然是分为三线。
莒城一线,那应该是策应,威胁墨家的东海方向,让墨家不得不分兵去守卫。
韩魏联军,与平阴大夫,合兵之后利用菏水的运输,可以直接抵达泗水。
武城若是能够坚守三个月,那么临淄的齐军主力就可以集结到武城附近。
若是武城那边焦灼,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又能沿着泗水推进,威胁墨家的腹地,逼着墨家不得不撤兵防守,到时候就会形成合围之势。
这些都是猜测和推论,并不是已知的情报,适觉得这个推论应该是正确的。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想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多矣。
那胜绰可以在廪丘一战成名,最终投秦位如卿相,未必就没有研读过墨家那些公开的守城的技术性文章的齐人想要借此成名,说动了齐侯,让齐侯信心满满。
第一百二十章 求险于求稳
低效黑火药时代,守城术的进步速度,是远胜于攻城术的,所以才出现了棱堡出现后一座城堡动辄可以守御一年之久的情况。
现在墨家为了能够吸引天下人学习“天志”,并且确信自己掌握的是真理,而守城的真理只是真理天志的一部分,那么学的人多了,自然便会有更多的人投身到九数、几何之中。
这种情况下,肯定有一些聪慧之人领悟了守城术的精髓,兵力展开、折现对直线、火炮的部署等等。
不过适倒是不担心。
从当年墨家开始组建专业的工兵开始,实际上攻城术的进步已经和守城术拉平。
墨家本身炮兵又多,之前建造的许多城邑,那是出于敌人没有火炮的情况下考虑的,城墙和为了防备大炮所必须的厚重土垒都没有设计。
想要想清楚为什么没有,那已经得是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地步。
就算这样的人有,利用火炮的优势,以工兵挖坑的方式接近,基本上就现在天下的城邑,没有一座半个月攻不下来的。
在场的众人,一个个也都是傲气满满,觉得自己是正统的靠守城术起家的墨家,会守城必然会攻城,居然天下还有人觉得能够在墨家的攻城术下支撑半年之久,当真是笑话。
笑过之后,适点了点魏国的成阳方向,说道:“这一次的关键,就在成阳。我们不能够让韩魏和齐平阴大夫会和,先行击破一部,”
他说完,下面的人纷纷拿出纸笔准备记下来,适摆摆手道:“这个就不用记了。记在脑子里就行。我说一下咱们大致的军略,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齐国既然决议出兵,梁父大夫帅军先到武城。我们已经建议费国的民众义师暂时等待,征集粮草,作出强攻武城的态势。我们等的,就是齐国确定进入到鲁国。一旦齐国入鲁,我们就可以出兵。”
“武城尚未攻破,仍在修筑,梁父大夫既守,我们就趁势沿着菏水直攻成阳。”
“如果我们朝着成阳进军,齐人会觉得我们在费国方向空虚,可能会选择进攻,公造冶那边随时可以进入费国。”
“这场对齐之战的关键,不是在齐国,而是在魏国成阳。一旦成阳被破,魏国很可能和我们媾和,退出干涉。
“成阳方向能够获胜,齐国的两个拳头就算是被我们折断了一只。齐国这时候如果聪明点,可以选择退出。”
“若是不够聪明,我们从成阳作出直击平阴的态势,沿着当年三晋伐齐的老路前行。”
“齐国临淄主力的选择也就只能是两种,退回防守。要么,就是全力猛攻泗上,想看看是我们先攻破长城,还是他们先攻破沛邑……”
他说完后,六指点头道:“没什么问题。”
“前日的通报我看了。现在魏国已经和中山、赵、楚三国开战,想把齐国拉下水来对付我们,以防止我们和楚国结盟在大梁方向用兵。只要成阳获胜,魏国应该会立刻退出干涉。”
“主要就是……武城方向,我们进攻成阳需要损失多少兵力?”
通报是军内高级军官才能看到的战略分析,为了能够让每个人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战略,如今他们是师长统领七八千人,将来可能都要负责一个方向的大战略,有些东西已经需要教授他们。
六指的意思就是重要的行军时间差问题。
如果齐国进军的速度太快,临淄的主力在墨家攻破成阳之前抵达武城,那么墨家的局面就会很不利。
最好的局面,就是墨家在攻下成阳之后,齐国临淄的主力快要到达武城、不能够直接转而和被击溃的成阳、平阴方向的联军会和,从而达到分而攻之的局面。
他走向地图,指了指成阳方向道:“齐人如果想要分头并进,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肯定要在成阳等待一段时间。我们认为关键是在成阳,但是在齐人看来,关键是在武城。”
“临淄的大军抵达武城附近的时候,才是成阳那里的大军开始行动的时候。一面攻武城,一面沿菏水、泗水而下。”
“如果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和,集中在成阳,纵然咱们攻城有术,但是可能损失也会极大。”
“如果我们先攻成阳,破了魏韩联军,平阴大夫可能会缩回去。”
“既说魏国不可能有再多的力量干涉泗上,那么我们的敌人还是齐国。如果我们先于平阴大夫抵达成阳,攻破魏韩联军,魏国退出干涉……齐国知难而退还好。”
“如果他们不知难而退呢?城阳一战,让齐人选择将大军集结,平阴方向的齐军并无损失,在齐国内线作战,和临淄大军会和一路……若是他们不攻,我们还得随时防着他们,不能放开手脚去接管越国南撤之后的东海……”
几个师长纷纷点头,适问道:“你的意思呢?”
六指手指指了指在成阳东北、平阴以南的几个城邑道:“如果可以确定魏韩联军在成阳并无太强的力量,我们可以做出佯攻成阳的态势,抓住机会……野战击溃平阴大夫,再转身去打成阳。”
众人深吸一口气,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过于大胆。
如果胜利,自然是妙计。
但如果有什么意外,就会很不利。
从平阴到成阳,也就是后世出阿胶的平阴到菏泽,都没出省界,也就二百多里路。
这地界还是齐国的土地,如果一旦有什么意外,或者说形成了焦灼,魏韩联军和齐国其余城邑的援军支援,也就七八天之内就能赶到。
野战倒是不怕,就怕这两支军队会和之后,向后跑。这在齐国的内线,他们逃走的速度肯定快,墨家义师到时候又是外线作战,行动后勤等因素下,有可能追之不及。
追之不及,溃兵收拢,实际上对于齐国并没有太大损失。
而如果选择等到齐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和于成阳,那就是瓮中捉鳖。
当然,联军会和之后,墨家要保证武城方向的安全,必须要快速击破成阳,到时候强攻之下,损失也必然极大。
但是从墨家的攻城手段上来看,攻下来不成问题。
适皱眉考虑了一下,六指又道:“如果魏国干涉的决心不那么强,其实我们如果能够在平阴和成阳之间击溃平阴大夫,那么魏国其实就可以选择媾和了。”
“就算不选择媾和,魏韩联军加在一起,也就两万多人,大梁方向的主力都在陈地和楚国对垒,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观望。我们输了咬我们一口,我们赢了便会老老实实。”
“这样,我们如果能够在济水歼灭平阴大夫,那么主动权就完全握在我们手中了。”
“到时候平阴主力被歼,长城因为当年三晋伐齐被拆,齐国无险可守。”
“到时候,我们想攻以逼齐国退兵也行;想要借武城、费等地引诱临淄主力和我们换家,让他们觉得我们主力在外从而长驱直入进入沛地从而围歼他们也行。”
适盯着地图看了一阵,点头道:“嗯。如果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师成阳,那么纵然我们攻下了成阳,因为是攻城战,可能也要修整半个月之久。齐国各个城邑会有更多时间准备。”
“但如果在济水歼灭平阴方向的齐军,那么平阴方向的城邑齐人无兵可用。我们可以迅速越过长城,直逼临淄。也可以选择从平阴南下,攻破梁父、泰山一线,从而切断齐军临淄主力的退路。逼着他们和我们决战,一举削弱齐国。”
“关键就是……”
适的目光盯向了地图上济水一线,如今大野泽还在,南济水和北济水在此合流,加上夫差修建的菏水运河,如果能够在济水获胜,的确可以直接威胁到齐国的腹地。
长城防线因为当年公孙会之乱被三晋强制拆除,齐国平阴一失,临淄也就岌岌可危。
到时候战略的主动权的确就握在自己手中了。
得到平阴,齐国不管敢不敢赌换家,那都无所谓了。
敢换家,义师回撤,征召退役义师,足以守住墨家的腹地,到时候切断齐军退路,齐国一下子损失了大部分的兵力……
就凭着齐国现在的政局,田氏一族如今内部和当年赵籍临死之前的局面差不多。一旦弄出来这么大一场失败,齐国必然内乱。
齐国一乱,东海方向越国南撤之后的局面,墨家想怎么控制就怎么控制。
不得不说,六指的策略过于大胆,这等于是要求平阴那边出兵之后,墨家要在七八天之内与齐军决战,从而杜绝齐国其余城邑大夫援军的可能。
但是,获胜之后的好处也极多,各方各面都可谓是优势极大。魏韩联军也就是个打酱油的,和齐国会和会增加墨家的压力,但若不会和,就凭他们那点人,只要墨家主力不全军覆没,他们就算不媾和也只能摇旗呐喊。
这必须要情报部门的全力配合,确定平阴方向出兵、齐国临淄的大军已过泰山汶水的时机。
也就是说,要做到让齐国以为自己取得了主动权,在各个方向都已经展开,无法重新部署的时候,选择出兵时机夺回主动权。
关键就是这个时间差。
从围成阳开始攻入济水算起,到济水野战,破平阴,至泰山、梁父山一线威胁齐临淄主力后路这一系列的动作,可能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