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定心
墨家如今在西线有四万五千余人,尽皆精锐,若能有机会在济水沿岸抓住战机,劝谏平阴大夫所率领的齐国西线城邑的主力,并非不可能之事。www.uu234.net
尤其是尚且还有半个师的骑兵,只要能够抓住战机,是可以打成一场歼灭战的。
六指的想法,相对于围攻成阳瓮中捉鳖的策略有些行险,可收益也是最大。
有菏水、济水作为补给,加上之前以利天下为名修筑的义仓,这个时间差也不是不能抓住。
适闷着头背着手在地上踱步,其余人也都是眉头紧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意义重大,不愿打扰适。
适想了一下,叫来一名传令兵道:“速速去一趟彭城,叫人将楚魏、中山、赵魏那边的消息,随时用快马传递过来。如有可能,希望巨子和诸悟害能够考虑,赵与中山那边的消息,先传到这里。”
众人一听,便知道适已经颇为中意于六指在济水歼灭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国西线主力的想法。
适停下踱步,看着众人都盯着他,有人问道:“那么,看来是要在济水寻机决战全歼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军?”
适笑问道:“怎么,我的想法这么容易看破?”
几人点头道:“临阵指挥,那是你所擅长的。既然询问魏楚、赵魏、中山那里的消息,那就很明显了。”
“只要魏国确定无力增兵,那么六指的计划就是可行的。”
适嗯了一声,再次踱步到地图前道:“只要魏国四面受困,成阳那边的魏韩联军根本不用在意,能不和他们交战而让他们弭兵休战,那是最好的。”
他的手指点向了成阳,挪动到大野泽,又沿着济水朝着齐国方向挪动道:“济水如今正值枯水期,河流并不是阻碍,我们行军的速度肯定是快于齐军的。”
“一百里!一百里之内,足够我们机动寻机。附近的这几座齐国城邑,城防在二十年前,算是坚固的。那时候只需要防备云梯、地穴之类的手段,”
“现在嘛,脆如草帛。”
“既确定了这样一战,那么这一战的重中之重,就是行军。我们行军的速度够快,每天能比齐国快出三里,这一战就算是先胜了三分;一日能快五里,那就是胜了一半。”
“到时候,各部要把行军当做决战那样对待。各部的墨者代表,要做驷马先锋,有些道理也要讲清楚。”
“一旦到了百里之内,就和士卒们说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到时候就算说清楚了,就算齐国人知道了,那么他们也只能干看着被我们围住堵住。”
在场之人皆表示清楚,适又留下了几个人说了些别的。
剩余的事,就是等待。
如今大军驻扎在滕,齐国不会不知道。
滕地可以迅速支援武城,也可以转而向北直击成阳,齐国没有就位之前,自己这边不能动,只能等到齐国人全面展开之后才能行动。
齐国这一次主力在两个方向,按照推论和考察,每个方向的战兵最多也就是七八万,再多的话那就是一场后勤的灾难,齐国支撑不起来。
真要是齐国人集结主力在一处,抱团学乌龟缓缓推进,想来齐国也没有这个胆子:之前两次墨家和齐国越国的交手,已经证明过墨家有跳到外线切断后勤、攻城略地断绝补给的能力,十年前已经埋下了今日一战齐国所能选择的战略。
…………
齐国,博阳邑。
从临淄集结的大军正在此地,此地地处汶水之北,距离泰山不过几十里。
当年孔子过此地,因妇人之惨而感叹苛政猛于虎也。
博阳以北三四十里的泰山,对于儒墨两家都有着重大的意义。
孔子曾登泰山,而感叹小天下;子墨子其哀禽滑厘,乃管酒块脯,寄于泰山,昧坐之。
如今的泰山早已经不是孔子时候可以逃避苛政的世外桃源,虽然出城仍有猛虎,可是人口渐多,这里被齐国从鲁国夺走之后,已然开始管辖治理。
齐国的政策,分为内外。
齐国的旧地,农夫只需要缴纳二十分之一的赋税,但是需要承担军役。
而齐国占据的鲁国土地,农夫需要缴纳五分之一的税,基本上不用他们承担军役,但是仍需要他们承担一定的劳役和随军出征的运输役。
此地既在汶水沿岸,又在泰山之脚,人口也算是万户大邑。
最近临淄的大军又在此集结,更让这里人潮如织。
各色的商贩往来于军队的附近,兜售货物。
齐**中尚有军中乐园和营妓,这是当年管仲留下的,因而流莺在这里的生意不是太好做,可是诸如各色食物、饰品、布匹之类的小玩意卖的还好。
附近几个邑都要出民夫,运送粮食,满满当当,将四周城邑的府库之粮都集中在这里。
人声鼎沸,乱哄哄的。
在军队扎营附近的一处摊贩市场处,几名商贩正在叫卖一些粗陋的食物、酒水。
有些人是用泗上流传过来的双辕的马车、牛车之类。
有些人,则是用泗上那边流传过来的独轮墨车,上面承载着的,就是他们发家致富或是养家糊口的全部希望。
一辆牛车上,摆放着一些食物和酒水,老牛就在后面拴着,牛屁股的后面兜着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用来接牛粪,这些牛粪都可以卖钱,哪怕是这样一点小钱,看样子这个牛车的主人也不想浪费。
大部分的摊贩都是这个样子,偶尔会有一些兜售诸如泗上的玻璃、镜子之类昂贵器物的商贩,他们一般都是赶着马车,做生意的对象也多是一些士人或是小贵族。
这辆牛车的主人看样子是一对夫妻,女的穿着一身棉袄,棉花出现之后春日初寒,这种衣衫也早早在底层开始普及。
脸蛋被冻的红红的,唯独缺的就是那些商贩女子脸上风吹日晒的皲裂和红阳,但是脸上铺着灰尘,寻常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男的粗手大脚,这倒是一副长年赶远路的样子,尤其是肩膀一边低一边高,大约是买不起牛车之前靠的是肩膀担着扁担挑着货物做货郎自从泗上那边稀奇古怪的手工业品出现之后,货郎这样的职业便也成为了城邑的一道新风景。
几名齐人士卒走到了牛车附近,扔出来几个刀币说道:“来些地瓜酒,再来一斤花生。”
这一看就是普通的士卒,但凡士人和小贵族并不会来这种商贩面前。
商贩接过钱,女人在后面用木斗舀了一些酒,又从牛车上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罐子,从里面倒出来一些炒熟的花生,又倒了一小碟酱油,拿出来几根辣椒放在那一小碟的酱油旁边。
举手投足,做起来都像是那么回事。
待酒送过来,一个齐人士卒便拿起一根辣椒在小酱油碟中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大嚼,趁着辣劲儿喝了一口酒,赞道:“好味道。”
那商贩似乎被这夸赞说的高兴,冲着女人喝道:“再给他们半勺……这天这么冷,还要出征,也不容易。”
几名齐人士卒连连道谢,喝酒那士卒便道:“是啊,都不容易。君上有命,可又有什么办法?”
那商贩递过来半勺酒,问道:“如今要去费地,只怕又有一场大战!”
那士卒嘿嘿笑道:“便有大战,也不用怕。可能要和墨家打仗,可墨家却不是别家。”
“当年我老父出征伐廪丘,战败之后头被砍了下来,被晋人筑成京观。”
“可之前我出征伐最,被墨家俘获,倒是有吃有喝。还说都是庶农,何必厮杀?被他们俘获也不会被砍头做京观,又不会被抓去做奴隶,倒也没什么。”
此时四周都是一些军中的人,这士卒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和身旁的同乡说了一些旧事,只是饮酒。
商贩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也没有多加打听些什么,不多时又有人来,便去招待。
如是约有半个月,齐国临淄方向的大军齐聚于此,便开始拔营前进。
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可以说是很慢了,因为这些商贩居然都可以跟得上,每天傍晚时候都会跟随在齐军的附近,兜售各种货物。
待到晚上,那商贩便在牛车附近,借着很幽暗的油灯书写一些文字。
“临淄方向而来的齐军齐聚,人数约在六万五到七万之间,每日行军只有二十里左右。”
“兵车、乘车和辎车共约千五。”
“有铜炮三十门。火枪手约有五千,弩手二万,武骑士千五。”
“年四月初三,过汶水阳关。”
“卒多无战心,当年伐最之战释放的那些齐人俘虏,多讲墨家非攻之义,军中颇多怨气,或有人不满出征,以为这是君王私利,自己不该为之而死。”
“士多有欲建功立业求富贵者,欲借此战而为下大夫。”
“初八,扎营于梁父北,似仍向南。”
将这些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搜集到的细节书写完毕后,将这张纸藏于身上贴身藏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触即发
既到了梁父,这商贩便去了城中一处售卖食物的店铺,对话几句后,便自己书写好的纸条于暗室交给了一人。www.uu234.net
走的时候,却和其余的商贩一样,依旧赶着牛车,上面重又装满了货物,尾随在齐国大军之后。
或是这样,或是那样,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渠道,从临淄到平阴再到成阳,或明或暗,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这张蛛网的最中心便是滕地。
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
齐国之外,魏国南线的大军出大梁,进攻了楚国的阳夏,楚王立刻回师选择和魏人对峙,魏国与楚军在阳夏对垒,谁也没有先行进攻。
韩国在颍水囤积重兵,作出威胁楚国边关汾陉的态势,同时又将部分主力集中在阳翟,准备趁机讨伐郑国,趁着魏国这一次有求于韩的机会,意欲借机吞掉郑国的部分土地。
中山国复国之战如火如荼,公子挚只是将兵力集中龟缩在一些城邑守卫,借助于那些商人的力量和魏赵之间已经交兵的矛盾,中山国已经在黄河支流的一些城邑站稳脚跟,正在征召大军。
赵国邯郸被围,魏西河军北上赵国,赵公子朝和叛军也在集结,做出了威胁中牟的态势。
种种的这些外部的情报,经过分析汇总之后,一一呈现到适的面前。
从外部环境上看,这一次干涉之战,魏国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再提供更多的兵力了,而且彭城那边也传来消息,魏国已经秘密派遣了使者,在和墨家讲“道理”,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信号:希望墨家不要参与魏楚之争。
外部的条件已然成熟,内部的机会也已经来临。
二月,鲁侯以费国大夫投齐,这是齐国内政事,同意齐国借路。
墨家立刻派出使者表示愤怒,鲁侯姬显以病为由,避而不见,只让公子奋出面去见墨家的使者。
鲁侯姬显当年为公子之时,墨子曾经建议过仔细考察,看清楚他们的为人,姬显能做鲁侯,也和当年墨子的那番话有一些关联。
公子奋倒是表示,自己的父亲实在是不能够明白非攻之义,自己倒是理解墨家的愤怒,但是自己终究是臣是儿子,只能够劝说却不能够让父亲改变主意,而且父亲又生病,实在不人打扰云云。
实际上则是鲁侯也派人秘密和齐国方面接触,表示鲁国并不认同费国的暴乱,而且担忧会危及到鲁国境内。
姬显年纪已大,这样一来,若是齐国胜,那么鲁国依旧可以选择作为齐国的半附庸国;而如果墨家获胜,到时候公子奋也可以被墨家支持,不至于翻脸。
齐梁父大夫率领的两万军队进入鲁国境内的当天,墨家便高调宣布,齐国进入了非攻同盟的边境,并且强烈要求齐人退回。
如是再三,齐人只当听不到,仍旧“据理力争”,之说费国那些大夫投齐,那么这就是齐国的土地,齐人经过鲁国那是借路,不是入侵。
随后齐国将球踢到了墨家这边,齐人的使者从鲁国沿路的各国城邑大肆宣扬,只说:那些大夫到底是费国之政还是齐国之政,这是墨家和齐国的争论。但是,鲁国无辜,如今正值春种时节,鲁国无辜之民若受兵灾之苦,实在不忍。
因而希望如果墨家认定那是费国之事,不防在费国交战,不要让无辜鲁人受到牵连。
这消息一路传播,沿路皆知。
墨家初始沉默,数日之后终于也派出使者沿路宣告:齐国入侵费国虽然无理而为私欲,但是鲁国无辜的话终究还是对的。
墨家既以利天下为己任,那么就不能够不考虑鲁国民众春种时节承受交兵的苦痛,故而宣布不会出兵在鲁国境内与齐国交战。
同时最后通牒,希望齐侯能够反思这是一场不义之战,若是能够在边境退回,那么也算是幡然醒悟,否则墨家就不得不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正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时齐鲁泗上众人,皆赞墨家仁义之心,又多咒骂齐人假惺惺,不少人说墨家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是田氏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只怕齐人一定会越过边境。
也有一些士人闻言,叹息道:“墨家,正是妇人之仁,非是大仁,竟被自己的义束缚了手脚。如今齐人之心,天下皆知,墨家却还严守非攻之义,不集结大军在鲁国境内消灭梁父大夫率领的齐军,等到齐人进入武城与费国贵族会和,死伤更大……”
到三月初,墨家宣布不会出兵鲁国与齐交兵、以及盼望齐国能够悬崖勒马的消息传遍齐鲁泗上,将球又踢回了齐国那边。
然而齐国最终还是没有“悬崖勒马”,也或者说墨家从未指望过只靠讲道理就能让齐国悬崖勒马,三月初,齐国梁父大夫的援军进入到武城。
同日,费国的新君季孙峦以费国国民推选的贤人所合议的结果,邀请墨家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驱逐齐人,希望墨家不要忘记当初的诺言。
同时宣布,为了便于非攻同盟更好地防御不义之君的攻占,费国将军事权交于墨家,由墨家统领军队,今后部分彼此。
几乎是同时,墨家宣布,将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细数了齐国不义的几大罪状。
看上去墨家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使得梁父大夫的援军与武城的费国贵族的会和,但却得到了天下士人的信任和尊重,认为墨家信守承诺,大仁大义,这件事上实在是找不出污点。
而墨家的宣传机器也全面开动,用诛心的方式,说齐国一开始说什么鲁国无辜之类的话,其实心中并没有鲁国之民,而是用了墨家的仁义之心来逃避梁父大夫被义师歼灭的下场。
这种诛心的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选择相信:短短几年前,齐国才刚刚攻打过鲁国的最地,那时候可没见的齐侯有什么爱鲁国之民的不忍之心。
表面看上去,这一场交锋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在权衡得失之后做出了选择。
齐国失去了大国的信誉,成为许多市井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坐实了墨家三观之下不义之君的恶名。
但是得到了最宝贵的时机,使得墨家义师集结进入鲁国,在鲁国击溃梁父大夫一事化为乌有,成功的和在武城的费国贵族们会和,使得武城的防御力量似乎可以阻挡墨家义师三个月的围攻。
反过来也一样,墨家似乎失去了在鲁国境内击败齐国干涉军的可能,赢得了天下的信任和赞赏,使得天下人认定墨家为了无辜鲁民,放弃了这一次难得的机会,宁可自己多死伤也不愿意伤及无辜。
虽说一些妇人之仁的感叹,军中也有一些情绪,但是整体上还算稳定。
实际上,墨家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在鲁国境内歼灭梁父大夫的这两万援军,或者说胃口太大、鉴于越国南撤三晋翻脸的时机想要彻底解决淮北归属问题的机会,故意放弃了这次机会,大肆宣扬。
就在这场交锋之后,墨家宣布对齐宣战的同时,魏国成阳大夫表示费国的事,他必须要管,不能够让魏国的土地沦落到他人之手。
在“没得到魏侯许可而基于义愤”的情况下,魏韩的一部分兵力集结在成阳,约有两万。
几乎是同时,墨家的五百多名基层官吏,迅速进入到费国南部,开始清查逃亡贵族的封地、财产、庄园等,统计人口、分发耕牛铁器,进行土地改革,组织开展春耕。
驻扎在郯地的义师第七师誓师后,迅速进入到费国,与费国都城民众组成的义师会和,在武城附近野战击溃了一小部分齐国和贵族的联军,使得他们退入武城防守。第七师开始清除那些从墨家手里学会了守城之术的人布置下的各种小城寨。
猛攻数日,不能破城,就在城外驻扎围困,挖掘壕沟,建筑营垒。做出了长期围困的态势。
四月初,墨家的主力开始频频向费国方向派遣斥候,大量的民夫沿着滕地向费国运送粮秣,义师主力作出了准备东援费国攻占武城的态势,驻守在陶丘的第三师退回方与,似乎想要和主力会和,不想面对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
而同时,齐国临淄方向的主力已经越过了泰山、汶水,朝着齐鲁边境行军,正是要支援武城。
平阴方向的齐**队也集结完毕,沿着济水朝着成阳方向行进,欲要和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会和。
至此,天下已然大乱。
天下人的双眼都集中在如今的魏赵翻脸和泗上之战上,对于泗上的态势,许多人做出了判断。
从第三师沿陶丘退回到方与之后,能够知晓这些消息的人都作出了判断:墨家的第七师和费国的民众义师不能够攻下武城,墨家将守城的不传之秘当做天志传于天下的结果,就是自讨苦吃。
第三师从陶丘退回,那是要和墨家在滕地的主力会和,准备全力围攻武城,放弃自己的左翼泗水方向,力求在成阳的大军攻入泗水之前,攻下武城。
因为墨家引以为傲、天下皆知的,是他们的守城术,所以基于最正常的判断,就是墨家准备靠主力攻破武城,然后迅速修缮,在武城留下少量部队,阻挡齐国的临淄大军。
而主力在要在攻破武城之后,退回滕地,准备和成阳平阴方向的齐魏韩联军决战,从而依靠武城的防守、泗水的获胜,使得齐国退兵。
一时间,费国武城,成为了泗上之战的焦点,关注此事的人,都想知道:武城能够在墨家义师主力的进攻下,支撑到齐国的临淄大军抵达吗?
如果能够支撑到,那么墨家的局面就彻底危险了。到时候齐军主力在武城,有武城的防御导致的义师疲惫,一旦战败,那么成阳方向的三国联军就可以沿着菏水、泗水长驱直入,威胁墨家的腹地。
哪怕不能战败,而是平局,各自收兵,那么墨家的局面也一样危险。
到时候,成阳方向的推进,墨家必须要分兵防御;一旦分兵,武城方向的齐军主力又可以取得优势,墨家只能节节撤退,到时候等同于墨家的兵力被一分为二。
墨家想要获胜,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齐国临淄军团抵达武城之前,攻破武城,并且组织完成武城的防御,同时还要将主力再退回到菏水与泗水交汇处寻机击溃成阳的三国联军,而且还要保证留在武城的少量部队可以抵挡住齐国主力的围攻。
这种局面,在墨家以妇人之仁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援军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注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时机
泗水河畔,胡陵。www.uu234.net
这座百五十年后汉高祖起兵后攻占的第一座城邑,此时名义上尚且属于宋国,但除了名义上之外,实质内外都已经被墨家所控制。
城外的一处军帐之内,一副巨大的地图摆在桌面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不断传达着消息,或是在地图上画上一笔记号。
适在地图旁踱步。
地图上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
这个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的四个点,分别是成阳、平阴、武城和沛邑。
每一条边的长度,大致是相等的。
桌面上,铜制的圆规、直尺以及各样工具齐全,一些代表着士兵的铅人摆放在各个位置上。
在地图上,可能只是一个几两沉的铅块,可在现实中却是上万条活生生的生命,最难承受之重。
旁边的几名高级军官和与适同级别的副帅也在焦急的等待着,如今大军云集在胡陵、滕之间,精锐的第一师佯装前往武城方向,实际上悄悄靠近了泗水,那里有习流水军接应,一旦命令下达,他们可以理解沿着泗水北上。
但现在,大军未动,还在等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适看上去很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至少看上去如此。
可当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名年轻传令兵带着消息走进来的时候,看上去平静的适急切转身,竟碰到了桌角,让桌上的油烛都漾下了热泪。
那名传令兵并不知道大的军略,只是传达一下远处来到这里的消息。
“齐临淄方向的大军,二十一日已过泗水,在距曲阜三十里处经过,继续向南。”
二十一日,正是两日前,这已经是极快的信息传递速度了。
桌子旁的一名年轻参谋将那个代表着齐国临淄军团的铅兵向前推进了一下,摆放在地图上距离曲阜三十里的位置。
一直平静的适吐出一口气,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好啊!好!”
赞了两句,那名传兵令不知所以,签收之后便退到外面。
适拿起一根竹竿,点着曲阜附近的齐军铅模道:“齐国已经把机会留给我们了。虽说齐国这一次很谨慎,齐头并进,想要吸引我们分兵,但只怕他们错估了我们的行军速度。”
围在一旁的高级军官早就注意到地图上的那个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也大致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齐国的战略,绝对没有错。
在后勤压力之下分兵,成阳可以威胁沛县,武城则是攻略费国的支撑点。
这两个点,选的一点都没有错。
平阴就在泰山边上,以泰山相隔,齐国将泰山以北的后勤支付给平阴大夫、泰山以南的则供给临淄军团。
齐头并进之下,临淄军团如果能够在抵达武城的时候,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军可以和魏韩联军会和,那么齐国的战略态势就算是完成了。
到时候,无论是武城还是沛县,墨家必须得放弃一个才行。
而且墨家之前的表现,颇有点像是“宋襄公”,明明在鲁国境内有歼灭击退梁父大夫的机会,可是却因为什么“仁义”而放弃。
这样一来,墨家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选择在因为当年援最之战胜利没有被齐国占据的亢父等鲁国土地上和齐魏韩联军决战。
这样的话,成阳方向的联军,就可以沿着鲁国国内,直接威胁到泗水之上墨家的根基之地,沛邑。
齐国看来也不想和墨家全面决战,只是希望能够插手费国的事务,找机会谋取泗上的霸权。
然而,墨家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趁这一次千载难逢的三晋内乱、魏楚之争再起、秦国变革在即的机会,一举打残齐国,让齐国二十年内无力觊觎泗上、东海。
墨家众人不是宋襄公,而只是觉得梁父大夫的那些援军,不能够让齐国伤筋动骨。
这几天大军始终都处在一种集结的状态,四周的商贩被告知不能够靠近,可谓是蓄势待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现在适拍手叫好,意味着东风已经抵达。
适继续指点着曲阜附近的齐临淄军团道:“现在齐临淄军团在曲阜附近,我们现在移兵向北,消息传到齐人那里,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时间,我们沿着泗水、菏水以及附近的百姓的支持,足以越过陶丘,作出威胁成阳的态势。”
“到时候,以现在齐国临淄军团的行军速度,已经距离武城大约七八天的行程。不管齐人怎么决定,临淄军团都算是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
“如果他们继续前往武城,觉得我们大军在成阳,那最好。”
“如果他们觉察到有危险,立刻折返……”
他点了一下地图,说道:“将四日后齐军可能抵达的位置,标一下。”
年轻的参谋军官立刻拿出直尺和圆规,仔细规划了一下,选定了一处位置,将铅兵挪动过去。
适指着此时齐军铅模的位置道:“四日后,齐人得到我们出兵成阳的消息,他们就算后撤,你们算算需要多久可以抵达梁父?”
几人均道:“后撤不是溃逃,以齐人现在的行进速度,最快也需要十五日能够抵达梁父。”
适笑着点了点齐军兵模的东面道:“若取东面退走,那里是沂蒙山。山高水急,猛兽成群,城邑又少,数万大军不可能走沂蒙山。就算他们走,建陵、巨阳方向的公造冶也可以威胁他们,使得他们不战而败。”
“不过,走沂蒙山退回临淄之事,基本不可能,也便不用考虑。”
沂蒙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可曾经作为齐越之间的天然边境,那里修筑了长城,但是山区中道路很少,城邑稀缺,数万人走沂蒙山退回临淄,只怕走着走着回到临淄就要少一般人。
适不怕临淄军团头坚如铁,一心扎入武城,反而在担心临淄军团退走,所以才在等这个机会。
太早,临淄军团得到墨家出兵成阳的消息后,可以选择后退和平阴军团会和,最多弃军保帅,扔掉梁父大夫的那两万援军。
太晚,平阴大夫那边可能和魏韩联军完成会和,导致成阳成为一场攻坚战。虽然这是之前考虑的计划,但既然变更了策略准备野战歼灭齐平阴军团,那么这个时间的把握就要极为精准。
要考虑到道路状况、天气、沿途补给、敌我双方的行军速度等等诸多问题,才能够确定最佳的时间。
适又将竹竿指向了平阴、成阳、大野泽方向,年轻参谋军官立刻将四日后平阴大夫可能所在的位置标注好。
适指着那里道:“最坏的情况,平阴大夫转身逃走,逃回平阴。等到临淄军团会和,那样的话,我们仍旧有十天左右的时间,攻破平阴,全歼平阴大夫。”
“若是顺利的话,我们可以在济水流域野战歼灭,那样的话,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平阴军团若是在济水被歼,平阴就是一座空城,一日可破。我们甚至还可以修整三五日,再去迎击退回的临淄军团。”
“当然,如果临淄军团一心扎入武城,不管后路被断的可能,那更好。平阴一破,到临淄无险可守,一马平川。我们要是愿意,可以看看当年晏婴所说的那座‘挥汗如雨’的城邑,到底是什么模样。”
适这一番充满自信的话语,引来众人的哄笑,在场的人中,有半数以前是贵族士人出身,去过临淄;也有半数都是泗上本地人,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出去看看,若不是墨家他们现在可能还在贵族的封地上求生,断不可能有执掌万千人的机会。
平阴是齐国临淄之前的最后一道重要城邑,也是齐国长城的支撑点,当年三晋伐齐攻到平阴,齐侯便要请降。
平阴之外,沿着济水的城邑,没有一座可以坚实防御的大城,这一点遍布在齐国的墨者和斥候早已经查探清楚。
最坏的情况,平阴大夫转进如风、追之不及,退回平阴,那么墨家依旧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攻城。平阴城的城防情况,墨家了如指掌,参谋们早已经制定了七八种攻城的路线,加上配备的工兵和炮兵,而且城中亦有一些墨者,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内应。
平阴到梁父,也就是后世北京城丰台到通州的距离,梁父被切断,临淄军团想退回临淄,那就只能走泰莱山区,那更是自寻死路。
到时候,战不战的主动权在墨家手中。
不战可以走,战的话齐国为了撤退必然主动进攻。
适又将竹竿点向了成阳方向道:“从斥候、细作的消息来看,成阳方向有一万魏军、一万韩军,都不是善战之师,并无武卒。我们在济水寻机的时候,只需要一支疑兵,他们就不敢出来。”
然后他又向上挪了挪,指向了四日后平阴大夫可能行军的位置道:“届时,平阴大夫在薛陵、范之间。他要退回平阴,也需要时间,而且我们是佯攻成阳,大军沿大野泽绕开成阳直插阿邑,给他退回平阴的时间更少;他要去成阳也需要时间,正好在平阴与成阳之间,我们便有机会在他犹豫的时候,寻机歼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奏
薛陵、阿这都是齐国颇为著名的城邑,后来到齐侯集权的时候,有“两大夫”之说。
赏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理由中有一处就是啊大夫坐视薛陵被卫攻占而不救。
阿地大致在后世武大金莲的阳谷县东北、东阿之南,处在此时的济水沿岸。
一旦墨家快速行军到阿,平阴大夫便不可能选择继续前往成阳会和。
对于齐国来说,临淄是齐国的必救之地,破平阴等同于兵临临淄,临淄军团不得不退。
但是对于平阴大夫而言,平阴就是其根基之地,他不会舍弃自己的家族、封地去前往成阳继续和为韩联军配合。
如果现在出兵,因为消息传递的滞后,平阴大夫至少也得六七天才能知道墨家出兵成阳的消息。
这六七天平阴大夫也不是闲着的,肯定是要带兵继续向前。他们要做什么,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墨家这边要做什么,对面是不可能猜到的。
六天的时间,等到消息传到那边,就算他觉察到了危险,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
战场的战略态势适已经和在场的众人讲清楚,现在外部环境魏韩大规模干涉的可能性也完全不存在。
齐国现在退不退兵,那由不得齐国选择,墨家已经借鲁国无辜之事争取到了“大义”,对齐国的反击不在于费国,而在于墨家积攒了足够的实力想要扩张。
从头到尾,费国的事只是一个引子。
如激进的由逃亡农奴和大量激进年轻墨者组成的第七师,调到缯地引发了费国逃亡农奴的事,第七师为何选择赵侯薨、中山国被联系上准备复国、秦国改革在即、楚国平王子定的时机调任费国农奴逃亡每个月都可能发生摩擦的地方,那就很有味道。
从始至终,墨家高层关于费国的事,看的也不是费国,而只是借这个引子,谋求整个淮北。
现在齐国被诱入了这个泥潭,就算这时候齐侯亲自出面道歉,也总有理由和齐国继续打下去。
秦、楚、赵等国都在谋求变革,这是一个时不我待的岁月,墨家的时间也更紧,一旦楚国缓过来、魏国被削弱、齐国也被削弱,楚墨之间的矛盾也会一触即发,留给墨家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所以这一次,墨家让适和公造冶这两个算是最有万人作战经验的人,执掌东西两线,从一开始就没做一个防御战争的打算。
有些事,不必说的太清楚,有些事又不能说不清楚。
现在围着适的这些人,一方面适需要教授他们一些战略上的考虑,另一方面也需要他们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确定了目标才会在各种意外发生的时候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不管是围成阳瓮中捉鳖,还是在济水寻机决战化被动为主动,大体上的战略方向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有的只是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都是先歼一路再威胁临淄逼齐人退兵在半路截杀。
军官中许多人知道墨家在半年前就依靠商人的力量在卫、齐、鲁等地修建义仓的事,如今半年过去,这正是适可以突袭成阳的基础之一。
商人们没有想到墨家这一仗会打这么大。
商人求利,在墨家“学”宋襄公以鲁无辜的时候,商人们是有些紧张的,但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都认为这不过是费国的事,就算墨家在费国失败,也依旧可以保持泗上精华。
如果让商人们提前知晓墨家要打这么一场关系到一国衰落强盛的大仗,很可能在鲁国无辜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商人抛售挤兑一些票据。
既是庶农工商的联盟,商人力量的发展也是一柄双刃剑,他们可以支持中山复国,也一样可以将工商业发展最好的泗上引发一阵阵的混乱。
好在,义仓在建立之初,就选择了许多在泗上有产业的商人,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商人倒是都安安稳稳地完成了自己的契约,也没有为了小利而承担在泗上更大的损失。
后勤的事,适也不需要亲自负责,手中的图册中也标示出了沿途各个义仓的位置、存粮的多寡。
沿着菏水一直到菏泽方向,这都不需要考虑后勤的问题,有当年夫差修建的运河,转运粮食并无大碍,而且路途本身也不远。
但是一旦进入到齐国境内,后勤问题就要考虑。
平阴城肯定有大量的粮草,但也不能把希望全部放在平阴城中,因而在齐国境内的几个义仓就变得极为重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墨家的粮草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凭借一波“泗上可能会禁止粮食入境、或是加收重税以保护泗上农夫之利”的传闻,导致了大野泽附近今年丰收之后粮价低的吓人,使得商人收购粮食的事在秋收后不久就完成。
大量的粮食储备在义仓之中,而齐国的基层控制能力……齐威王当政的时候,卫国攻占了薛陵、赵国攻打了甄地齐威王居然都可以不知道……
商人们多和本地的贵族和官吏有所勾连,义仓当初的建设也都是统一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泥土和木头搭建的带有行墙的星状堡垒,不能防火炮,但是只要对方无炮那就很容易守住。
适点了一下六指的名字,说道:“你们师的所有步骑士连队,我记得一共是十个吧?”
六指的师原本受聘于陶丘,驻守在陶丘附近,需要经常性地剿灭一些抢劫商人的贼匪,因而步骑士连队很多。
所谓步骑士,也就是骑马机动的步兵,可以结阵,必要的时候可以冲击溃兵,但是野战并不指望他们冲阵,只能依靠他们的机动优势在战斗中威胁侧翼。
适在地图上点了几处地方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兵。这十个步骑士连队,不跟随大部队前进,再从别的师抽调三个,分成四队,携带一两门小铜炮……”
“这几处是义仓所在的位置,阡陌之间,齐人不能阻碍,你要选派一下师里面的精干和年轻墨者跟随,在大军佯装扑向成阳的时候,先行进入这几座义仓防守。”
“那里的商人应该也有一些护卫,大部分都是义师出去的人,你们接管一下。”
“齐国人打不下来,除非主力前来。告诉他们一定要守住,并且一定要告诉清楚那些墨者这件事的意义!”
六指点点头表示明白适的意思,这几处位置都很关键,但是距离齐国的主力很远,而当地城邑的那点兵很难短时间内攻下配备了火枪的这些义仓堡垒,只能选择围困。
围困不是问题,主力一到,这些围困自然就会散去。
齐国的主力距离太远,大军前往并不值得,而且人数越多行进速度越慢,时间足够墨家的主力机动到济水。
适分配完任务,又叮嘱道:“要快,不要在意马匹。路线你们师自己定,总之就是快。”
六指点头道:“这是军令,我一定做好。”
适又将第五师的师长和代表叫来道:“你们师,留下四个旅跟随后勤移动。重铜炮一旦到了大野泽附近,主力不会携带,你们的这个四个旅,就是佯攻成阳,大张旗鼓地向前走。”
“在成阳附近,让魏韩联军不敢乱动。一旦接到命令,让一个旅和那些重铜炮乘船沿着济水而下,运送一批陶丘的粮食。其余人掩护民夫后撤到陶丘,以防魏韩经菏水过陶丘。”
“魏韩不过两万人,他们攻不下陶丘,你们那三个旅只要保护好随军的民众即可。”
重铜炮是用来攻城的,会严重拖延行军的速度,有水还好,可以水运。
而义师的主力要在济水流域寻找平阴大夫决战,所有拖延行军速度的都不能携带。
攻打平阴,不能不用重铜炮。但是除平阴之外的其余平阴大夫可能撤退防守的城邑,并不需要这些重铜炮,那些在火药时代完全过时的城防,依靠随军的小炮和工兵就足以破城。
众人都听明白了适的意思,适这是放弃了重铜炮、部分后勤依靠那些步骑士和半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义仓,主力的四万人算是破釜沉舟,在济水依靠行军速度的优势寻机野战歼灭平阴大夫。
平阴大夫那边是齐国西线方向各个城邑的兵卒,人数约在六万,单兵素质不如义师远甚,在场诸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最多没找到机会,退回菏泽陶丘,围攻成阳瓮中捉鳖就是。
除去那些攻城和野战对垒用的重铜炮,那些轻便的、马匹可以拉动的、配属到旅一级的小铜炮不少,平阴大夫那边也有铜炮,但是论素质和数量都不如舍弃了部分重铜炮的义师。
即便野战也无劣势,只要骑兵运用的得当,完全可以抓住机会俘获齐国的铜炮。
考虑再三,适又吩咐了几件事,将第五师余下的那个旅暂时归到六指的那个师指挥,军官也并无丝毫的意见:这些士兵不是贵族的私兵,墨家的义师也不是贵族大夫的联军,没有什么谁的兵之类的说法。
确定再无遗漏后,适命令道:“明日清晨造饭,太阳一出,立刻出发,沿着菏水向成阳挺进。各部暂时不要泄露我们要在济水决战的机密,但是各种鼓动的话不需要吝啬。记住,走的越快,获胜的把握也就越大。”
“告诉那些盯着齐人细作的,明日出兵成阳的消息,不需要抓捕那些齐人,任他们传递消息。”
“今晚上,一些负责沿途联络的人就要出发,不能耽搁,到了指定位置之后再休息。”
“如果都没有什么疑问了,那就执行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四日后,鲁国费邑之西、最地之南。
几匹快马丝毫不爱惜马力,朝着不远处旌旗招展的军营奔驰而去。
这是齐国的临淄军团,也是齐国的主力精锐,营地森严,那几匹快马入营却毫无阻碍,显然有什么重要的军情。
这是十余年来,齐国第一次挥动大军来到最地之南。
上一次最靠近的时候,伐最之战,墨家助鲁非攻,大败齐军。如今鲁国却放开门户,任由齐国入境。
最地之西,便是当年季孙氏的重要封地,费邑。
当年孔子作为大司寇,为了加强鲁国的中央集权,组织了一场隳三都的行动,要将鲁国三桓的封地的城邑城墙拆除以防止他们做大。
最终的结果,三桓反对这一次加强中央集权的行为,以至于孔子不得不离开鲁国周游列国,被排挤出鲁国的政治圈子。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孔子希望加强中央集权,使得鲁侯的权势增加。
三桓中的季孙氏则希望利用孔子,来打击自己的家臣,尤其是自己手底下那些驻守封邑的家臣,譬如费邑宰公山不扰。
孔子也希望利用三桓和自己家臣的矛盾,来加强鲁侯的权力,最终经历了三桓的家臣诸多叛逃、而季孙氏利用完孔子之后又将孔子排挤出权力中心。
可能唯一的结果,就是最后季孙氏僭越称国的时候,费邑这座季孙氏的根基封邑没有成为费国的土地。
留给符合这个时代的历史教训,也便是没有封建割据和军事力量,就不要妄想实行各种改革。
公山不扰作为季孙氏的家臣,可以对抗作为大司寇的孔子,甚至一度攻入曲阜,使得改革中断。而没有封地和军事力量的孔子空作为大司寇,眼看着自己改革的结果被颠覆也只能无可奈何流亡他国。
如今齐国大军就在费邑附近,要干涉的,也正是当年费邑的主人季孙氏后裔的僭越封国的内政。
这里距离武城已经不远。
武城之乱的另一方墨家,显然已经接受了当年孔子改革的经验教训,不再空喊什么利天下之言,而是采取了武装割据的手段,依靠着军事力量强制推行着各种变革。
齐墨之战,一触即发的关头,这几匹快马传递的,自然就是关于墨家军事力量的消息。
营帐内,齐军主帅田庆与随军出征的齐侯公子、历史上留下了“讳疾忌医”和“稷下学宫”的田齐桓公田午正在听取斥候带来的消息。
消息很简单,四日前,在胡陵的墨家义师主力忽然出动,沿着菏水前进,直奔成阳。
沿途民夫数万,旌旗招展,歌舞鼓动,又有口号曰:“在成阳吃新麦”。
齐公子田午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其意,却看到齐军主帅田庆仰头大笑道:“善!齐得费地矣!”
田午尚且年轻,田和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和军中的人物交好,最好能够在军中有些威望,为将来政变打好基础。
他虽然聪慧,可终究年纪不过十六,并不能明白战争这个人类最为复杂的活动。
能够作为主帅的,自然是田氏的自家人,田午见田庆大笑,由是请教。
田庆大笑问道:“公子,若如今有万金在你眼前,你若取,可能会折断你的指甲,那么你会去拿吗?”
指甲是贵族的象征,稍长的指甲意味着自己劳心而不劳力,只有庶民才把指甲剪的很短以防止劳作的时候折断。
不过真要是对比万金和指甲,即便贵为田和之子,田午依旧道:“我选择万金。”
田庆笑道:“人之常情。又问,若您取万金,而心脏可能会被刺一刀,那么您还取吗?”
田午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以命换万金,不智。”
田庆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之前费国之于墨家,便是万金,而他们要对付的只是费国的那些大夫,对于墨家而言若是失败也不过损失了一截指甲。”
“而如今,平阴大军与魏韩之师即将汇于成阳,成阳距离陶丘不过几十里,沿菏水入泗水,可以直接威胁墨家的沛邑泗上根基,那里就是墨家的心脏。”
“现在,墨家出兵成阳,这便是放弃了万金,而只求能够防御好自己的心脏啊!”
说罢,他走到地图前,田午也跟随过去,田庆指着成阳道:“成阳,原本是卫地,毗邻大野泽,又近菏水。”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魏国大军想要入泗上,要么就绕道齐鲁,过汶水,走我们如今走的梁父、最等城邑抵达泗上;要么,就要过宋国,占丹水、商丘才能够接近泗上。”
“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看来墨家是希望在平阴大夫抵达成阳之前,攻破成阳,从成阳防御,防止齐魏韩联军经菏水而到沛邑泗上。”
田午看看地图,大致明白过来。
成阳的位置很险要,现在在魏国的手中,和当年叛齐的公孙会的廪丘毗邻,又有大野泽作为天然的城墙,加上当地卫、魏、鲁、宋、齐相交的复杂局势,可以说占据了成阳,魏韩将来想要谋取泗上,就只能按照田庆所言的:要么攻入齐鲁走最、费、梁父一线;要么就只能先灭宋国再取泗上;亦或者……在以守城而闻名的墨家手里硬生生夺回成阳。
田午看着地图上的成阳,不解道:“成阳险要,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您为什么还要发笑呢?”
他似乎明白过来,又似乎没有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难道此时,不应该急命平阴大夫加快行军,在墨家攻占成阳之前与魏韩汇合?”
齐军主帅田庆大笑道:“公子谬矣!这时候不但不能让平阴大夫加速行军,还应该让他在济水逗留,延缓行军的速度,让墨家攻占成阳。”
田午不解,嗫嚅道:“魏齐合盟而取费,这……”
田庆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成阳方向道:“天下乱世,列国纷争。公子要记得,会盟而战,要做到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如此,方可存于乱世,强盛齐国。”
“墨家主力齐聚成阳,那其实就是说,放弃了费国之事。只不过碍于他们利天下的情面,不能够直接放弃,所以等我们大军抵达武城,便是‘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退出费国,换取成阳和我们的退兵,防止沛邑泗上根基毁于战火。”
“若墨家得成阳,魏人便无力谋泗上。墨家今日因费地事而与齐为敌,将来未必就不是盟友。公子可知,为何魏侯要集武卒一同出兵,延后半年,而君上不许,先行出军吗?”
田午这些事还是明白的,回道:“魏人野心极大,费国若魏人得到一半,必然得一半而望全部,将来定要与齐相争。”
田庆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刚才说,成阳一地,地势险要,那是对魏而言。”
“魏国失成阳,再想得泗上,要么攻宋、要么经齐鲁、要么就得在善于守城的墨家手下夺回成阳。”
“可成阳对于齐国,并不重要。齐欲得泗上,可从东海莒城,经沂水而下;可走最、曲阜、费过鲁而下;可沿大野泽直接到菏水、泗水。”
“届时,此战平息,齐得费而魏失成阳,将来一日,若是魏国反击成阳,公子若为齐侯,切记:出兵援墨,不要让魏国得到成阳。魏国不得成阳,那么泗上便是齐国手心之物。”
田午再看了看地处在卫、魏、齐、鲁、宋和大野泽旁边的成阳,终于领悟了田庆的意思。
成阳是魏国进入泗上的桥头堡,可这只是对于魏国而言。对于齐国,进入泗上的路线有三条之多,齐国想要独霸泗上,成阳不但不能救,反而要默许甚至高兴于墨家攻下成阳。
可田午依旧有些担心,说道:“昔日伐最一战,墨家胜齐军三万。墨家义师之强,不弱于魏之武卒……”
田午点头道:“墨家义师很强,天下皆知。但是再强,也不能以一敌十。义师不过四五万,破成阳,平阴大夫帅军逡巡,义师难道不需要分兵来守成阳?”
“况且,他若破成阳,我大军自到武城,武城为费之北门,武城在手,墨家又如何能守住费?”
“到时候便是休战之时。”
“于墨家,他们虽然没有得到费地,但却得到了成阳;于齐,则得到了费地,又使得魏国的力量以后不能够深入泗上。魏国不夺回成阳,想要取泗上就得绕开大野泽,过齐、鲁,魏人贪婪,魏击无厌,君上与鲁侯岂能同意?魏欲夺回成阳,墨家便可邀宋、鲁、齐联军救成阳,魏人岂能胜过四家联军?”
“公子,你要明白,君上这一次出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费地,而不是为了泗上。虽然夺取费地是为了将来得到泗上,但却不能在这时候将夺取费地变为夺取泗上。”
“我们攻入泗上,墨家善守,假如我们攻沛邑、彭城死伤惨重乃至数万,最高兴的不是战胜我们的墨家,而是我们的‘盟友’魏国。公子难道还不能够明白列国纷争结盟而战,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之意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十日
田午已经全然明白过来。m.www.uu234.net
墨家善于守城,泗上民风彪悍,加上墨家在此二十年,当真是人人如虎,任勇好战而不畏死,且规矩与别处截然不同,很难在实行原本那样的统治,人心不服。
一旦真的齐国单独于墨家开战,想要全面占据泗上,要做好决战付出十万、将来镇守付出二十万甚至更多的代价,这是齐国所不可能承受的。
单单一个沛邑、彭城,那就已经是如今天下的雄城,就凭墨家守城之术,少于八万兵,只怕都不敢想着攻破这两座城邑。
真要是齐国和墨家开战,魏、燕、韩、赵等国,只怕都要乐出来花。
劳师远征,齐国死伤殆尽,届时魏赵韩东进、燕人南下,齐国危矣。
田午觉得田庆的比喻很好,费地对于墨家而言,那是千金,只不过代价之前看来只是对抗费国的大夫,就算失败那也不过是指甲之虞。
而平阴大夫要合兵魏韩盟于成阳,那在墨家看来是要刺向墨家的心脏:成阳几十里外就是连接泗水的菏水,正是沿河进军泗上沛邑的关键所在。
所以,墨家才会放弃武城,而将义师主力移至菏水,欲取成阳。
这的确就是放弃武城的举动,临淄大军再过数日就能抵达武城附近,武城作为费国北大门,墨家不攻,也就意味着墨家失去了在费国的主动权。到时候成阳又分兵,除了签订合约媾和承认费国大夫归齐一策外,似已别无他法。
对齐国来说,这一战既可以得到费国,包围鲁国从而使得鲁国附庸;又可以让魏国和墨家处在一种交战状态,让墨家成为抵御魏国将手伸向泗上的重要力量。
而齐国若是能够占据费国,成阳又被墨家夺取将魏国排除在泗上之外,那么此消彼长之下,一旦时机来临,齐国随时可以攻取泗上,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墨家内乱。
至于说现在攻取泗上,齐国上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包括田和和田午,甚至都不敢想。
就泗上这二十年的民风、习俗、规矩、习惯,以及墨家的灌输、求利、天赋之权这些东西,以及可怕的民心所向,攻取泗上……除非是各国联军才有可能,否则齐国自己,首先要担心的不是攻不下沛邑和彭城,而是要担心燕、晋在背后下手捅刀子。
田午既明白过来,于是拜道:“您是贤才,若不然,我要做的事,恐怕要让齐国受到损失而让魏国得利啊!”
田庆心想:你毛还没长齐,要学的多着呢。
嘴上却道:“为君分忧,臣之本分。吾乃齐人,自然要为齐谋利。”
随后,令人传书于平阴大夫,备说此事,只让他在济水、汶水之间逡巡,若是成阳有求援之信,只说正在靠近,却延缓行动。
又让他地方墨家可能的反击,若是听到墨家靠近济水、汶水,不要管墨家有多少人,只要结阵防守,或是退入城邑,不要交战。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便退到范或薛陵,不退不前,让墨家不敢不分兵成阳守卫。
…………
从墨家出于胡陵而攻成阳的消息传出那一天开始算起的第十日;从齐国临淄军团的主帅田庆和公子田午命令平阴大夫不救成阳的消息传递出的第六日。
平阴大夫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的书信,如今他的位置正在齐国的范邑以北,大约是后世的阳谷县和台前县之间,距离成阳还有百里的距离。
六万从平阴、肥、历下、灵丘征集的大军驻扎此地,实际上早在两日前在田庆的书信抵达之前,平阴军团已经选择了逗留不前。
不是平阴大夫从上位者的角度去考虑齐魏之间的将来利益,而是因为短短九天之内,各种各样的消息层出不穷,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甚至不知道墨家这是要干什么。
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五日,墨家义师主力离开胡陵似乎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就传到平阴大夫耳中。
消息确凿,不但有沿途墨家自己的宣传鼓动,还有许多用于攻城的重铜炮,有牛拉动,据说还有几门大的需要十头牛拉动的铜炮。
但就在他得到墨家可能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当日,也就是墨家出征算起的第五日,又得到消息。
说是墨家的游骑四出,在大野泽、无盐、谷、汶水等地活动,多则数千,少则数百,来去如风,尽皆装备火枪、骑马。
各城邑宰不敢战,只能选择闭门而守,或有传闻,这些游骑是准备袭击平阴军团的补给线。
而且一日前在平陆,这些墨家的游骑以弱示人,诱使平陆宰帅乡农三千出城追击,不想被埋伏,乡农一冲即散,墨家游骑竟然攻破了平陆,将府库之粮分与民众后便即撤离,并且询问了一下当地民众从这里前往平阴该怎么走。
如此一来,附近各邑更是人心惶惶,闭门不敢出,那些游骑的消息也更为难知。
那时候平阴大夫判断,这些墨家的游骑很可能是想要骚扰他的行军、袭击补给、从而延缓他的进军速度,从而为墨家攻破成阳争取时间。
可到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七日,又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沿着大野泽前进,并没有去成阳,人数数万,直奔济水。
然而当日成阳那边也一样传来了消息,说是墨家数万正欲攻城,铜炮重达万斤,一炮糜烂十余里,城墙皆为齑粉,恐不能守,请求平阴大夫火速救援,否则成阳危矣。
这些消息全都相互矛盾。
可平阴大夫确定墨家义师的西线主力只有五个师,加起来也就是四万余人,怎么可能一边有数万猛攻成阳、又有数万绕开大野泽直奔济水?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斥候出动,却往往很少回来,回来的人也说不清楚墨家具体有多少人,更不清楚墨家具体的行动方向。
从沿着菏水攻成阳这个消息传来,平阴大夫其实就已经有些迷惑了,按说墨家义师的主力现在应该集结在武城才对。
毕竟,十余日前的消息说是民夫从滕到武城络绎不绝,正在运送粮草,墨家的第七师也在修筑营地营垒,明显是在等待义师主力抵达一同围困武城选择在武城决战。
到现在,又确定墨家的主力确确实实是沿着菏水推进了,可是到底是攻成阳?还是移动到了济水流域?亦或是真的分兵了,一边打援阻碍平阴大夫到成阳会和、一边攻成阳?
这已经让平阴大夫无所适从,只能选择小心翼翼,每天行进的速度更慢,早早安营,路过河流山谷的时候,都要派出斥候仔细查验以防有诈。
到今日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田庆的书信,平阴大夫想的却不像田庆那样乐观。
田庆的信上,让他不和墨家接触,放任墨家攻取成阳,只要拖到费国的事解决,他就算是立下大功。千万不要支援成阳,更不要行军太快。
平阴大夫倒是真的没有想着贪功冒进,而且从三日前就已经开始小心翼翼,成阳被围的消息传来,他也不觉得这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是,墨家真的只是分兵阻滞他前进而要攻取成阳吗?
自己手中有兵六万余,墨家主力四万,看上去多寡有别,但在平阴大夫看来,自己寡而墨家众。
若是墨家真的分兵围成阳,而再分兵阻滞自己靠近成阳,那倒是不惧。
可万一……墨家根本不是为了成阳呢?
现在距离范邑不过二十里,距离成阳不过百里,身后还有薛陵等邑,如今到底是继续前进到范邑依托坚城观望?还是现在就选择后退到薛陵等地,离墨家越远越好?
田庆那边的信上,让他小心,但又让他做出威胁成阳的态势,这样让墨家的主力不敢全部撤走去武城,最多只能分兵。
这样的话,就需要前进到范邑观望。离得太远,消息不畅,万一墨家主力从成阳撤走,自己距离太远,没有功劳不说,若是墨家主力又返回武城和临淄军团决战导致了失败,自己恐怕也要被问逡巡不前导致墨家主力从容撤走之罪。
而且,万一失败,到时候齐魏之间仍旧需要结盟,那成阳的事,总需要有个人背锅。
谁来背?
自己能把田庆给自己的书信拿出来,说是田庆不准自己救成阳所以自己溜回了薛陵?可田庆的信上没有写那么直白,而是说鞔之适诡计多端,不可轻进,至于真正的目的和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说辞都是亲信人口传的,拿出来也没用。
既不能说,那万一失败问责,为了平息魏韩的愤怒,自己就要被当做祭品。
前进到范邑,那情况就好说的多。
真要是成阳被攻破,就说墨家义师阻碍,自己竭尽所能不能前进,这不能算是自己的罪。
而且若是墨家的主力撤走前往武城,自己若能夺回成阳,那么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是归还魏韩还是怎么样,将来万一自己在齐国混不下去,还可以凭借今日的关系逃亡魏韩。
然而,万一墨家攻成阳是假,而是想要寻机歼灭自己手中的这六万人怎么办?
前出到范邑,到时候跑都没地方跑,四周没人可以救援,撤回胡陵至少还有四周城邑的大夫可以援救。
到了范邑万一墨家的目标是自己,往马陵方向跑,指望魏国救援?可是现在马陵以西的魏国黄城、繁阳等地正在谋划围攻邯郸的事,兵力都在邺地和邯郸,而且还有黄河阻隔,万一被墨家追到马陵,背后就是黄河,魏人无力救援,只怕死的更惨。
他正犹豫的时候,又有几名斥候心腹回报,带来了两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之前那些墨家的游骑,已经查探清楚,他们进驻到之前商人修筑的义仓之内守卫,分散在汶、济之间。”
“墨家义师昨日出现在南济水,距离我军不过四十里。斥候拼死查看,确定是墨家主力,人数数万,皆无锅灶,只用炒米炒面为食。”
平阴大夫手中让他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田庆之信顿时落在了地上,惊的他嘴巴都难以阖上,这都不用再看什么城邑之图,墨家的真正意图现在终于告白于天下!
平阴大夫几乎是用喊的语气命令道:“传令全军,即刻北撤到阿、谷!令人急命谷、阿大夫,征集民众,坚守城邑不出,不可轻动。”
“再急令肥、卢、历下之大夫,召集民众、征调私兵,全力前往平阴!快!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已胜六分
一军主帅,需要从各种情报中作出“正确”的判断,只不过是否正确需要等到战役结束之后才能知晓。顶 点 X 23 U S
平阴大夫作出的判断,未必是“正确”的,因为墨家主力的动向可能是虚晃一枪为了猛攻成阳做准备。
然而若是真的为了猛攻成阳,相对于墨家主力要寻机歼灭他的平阴军团来说,只能两权其害取其轻。
前者需要背锅,但是后者可能直接就是被俘。
他的命令下达,身边谋划之人也针对墨家主力虚晃一枪是为了攻下成阳这件事而提出了质疑。
平阴大夫叹息道:“水一战,鞔之适俘越王,其用兵不下司马穰苴。墨家义师善战,又有墨者夹于其中悍不畏死。”
“我军虽有六万,然多农兵。若鞔之适真的想要在济水寻机歼灭我等,谁能与之战?”
当年水一战,吴起看过墨家自己编写的战报之后,曾评论过:时无英雄,使庶子成名。若他在场,亦或是孙子、伍员,乃至乐羊子等人处在越王的位置,纵然战败,却也未必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可终究,事无如果,现在的情况就是凭借水和援最之战,墨家义师的名气已经打了出去,已经可以让平阴大夫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他问谁能与之战,手下之人无人应声。
或有人觉得,墨家义师打仗极为呆板,援最与水之役,几乎都是一样的侧翼突击形成合围,步兵徐徐推进,可就算知道义师打仗的套路,也知道侧翼可能受到威胁,然而临阵对敌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
削弱中军加强两翼,可能会被一波捅穿直接分割溃败;不加强两翼,义师依靠骑兵屡屡在侧翼得手,明知道可能那样做,但却无法防御,这才是最为恐怖之事。
这就像是两人角力,一人出拳,挨打者心想这一拳太简单,只需要我硬怼过去把他的拳头来一拳将手腕打断便可无忧,但是知道怎么破解但却挡不住,这种压力成为了悬在众人心头的利剑。
此番谁与之敌的质问无人能接,谋士便道:“可墨家此番出兵,所为的便是费国、武城。他谋取费国,却将主力部署在济水,这恐怕有些不智。我们退入阿、谷等邑,公子午与田庆尚在武城,武城必失。”
平阴大夫如今也不知道墨家的野心竟是要彻底削弱齐国使之二十年内不能南下,便道:“费于泗上墨家,不过如人之千金。而济水之于齐,乃是人之手脚。这怎么可以比较?占据济水,而谋换地,君上岂能不换?”
“此事不必再谈,只让全军后撤。且修书于田庆和公子午,说墨家欲在济水寻机野战,我等后撤到阿、谷等地。再令人入成阳,告知此事……”
谋士道:“成阳韩魏之军,恐不敢轻动。若要求援,还是要依靠平阴、历下之兵。非吾族类,其心必异,魏人如何肯全力助齐?”
平阴大夫哼笑道:“我岂是求援于魏?只是万一成阳有失,也好让魏侯知道,是有缘故,非是我见死不救。”
他心中已定,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可以论战,如当年曹刿胜齐桓管仲那般战胜墨家义师,便只能选择退守谷、阿。
平阴大夫又命亲信星夜前往鲁国,将墨家在济水出没的消息告知田庆,以为将来。
…………
汶水以北,南济水流域。
四万墨家义师正在行军,不断有骑马的斥候从远处返回,将沿途的消息传递到几辆马车之中,很快便有年轻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来到适的旁边回报。
十日的时间,墨家主力的四个多师前行三百余里,沿途封锁消息,如今根据斥候的回报,距离齐平阴军团只有短短的三十余里的距离。
路边,不断有男男女女唱着一些军歌鼓动士气,众人士气正高,正所谓“跟着鞔之适、战战如水”之类的说法,早已在军中流传。
如今士卒大致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加上这种信心,之前因为顾虑鲁国无辜而导致的不满情绪一扫而空。
沿途一路,并无阻碍,如今分兵之类的行动,相对于此时的齐国的军事组织能力而言,实在是做不到,义师主力沿途便畅通无阻。
路边的一处土台上,适拿着千里镜观察着远处的地形,看着万里麦黄,心道若是黄河不改道夺淮,鲁西南地区的确是一处富庶之地,天下之中的说法并非浪得。
和他一样,在旁的几个人已经想着将来天下归一之后,如何修筑河堤、水渠,使得这片广袤的平原能够水旱无虞。
和齐国那边战前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几个人道:“将来若能勾连汶水、济水,如邺地水渠灌溉,配以良种牛耕堆肥之法,此地可养百万人。”
“只可惜,齐侯昏聩,并无此等利天下之心。”
适放下玻璃磨制的千里镜,点头道:“因而,既诸侯无利天下之心,当取而代之。此为大义、大仁。大野泽之毗,本该是中原最富庶之地,水草肥美,地肥而沃。可惜了……”
整个鲁西南地区,围绕着大野泽附近,基本上就是北方诸侯和南方楚国的争霸战场。城濮之战的爆发地,就在濮水,在成阳附近,齐国也和楚国多次在这里决战。
饶是如此,历经了两次弭兵之后的短暂和平,这里再一次焕发了勃勃生机。
感叹之余,几名传令兵抵达,走到适身边道:“工兵在前面已经选好了通过南汶水的河滩,在那里架设了浮桥。”
“斥候回报,齐军似乎是觉察到了我们的动向,没有继续向前,似乎准备撤退。”
旁边的参谋官展开地图,标注了一下大致的渡河地点,现在尚未到夏雨时节,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几名军官和适一同围着地图看了看,适道:“只要渡河,齐人能够选择的撤退路线就很少了。”
他的手指在北汶水、南汶水之间的狭长地带虚点了一下道:“宽二十里、长八十里,这个范围之内,找准机会全歼齐国的平阴军团,大事可成。”
“现在齐军的位置大概在这……”
指点了一下后道:“这样,再派出五百步骑士,先行渡河,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
“由师代表带队,若是齐人主力继续朝阿邑移动,便沿途袭扰,尤其是夜里不准他们睡好。”
“若是齐人转道向谷邑,这五百人便在阿邑附近,那里有我们的一处据点义仓,在那里等待。”
“这是最后一次分兵了,野战决胜只在几日之内。若是再无战机,我们就得撤了,转而去攻成阳了。”
众人脸色略微有些凝重,知道若是攻成阳,那实在是下下之选。
适见众人略微凝重,笑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沿途一片平原,平阴军团跑不了的。我们黏住之后,他跑又跑不掉,除了选择和我们决战之外,还能怎么办?”
“四万义师在旁,他们敢放开步伐行军?不敢的。所以,决定胜负的关键,还是我们的行军速度。”
“刚才我已经说了,南北济水之间,能够过河的地方不多,齐军实际上就在宽二十里长八十里的范围之内和我们比谁跑得快。”
“我们距离他们有二十五里,也就是说他们要跑八十里,而我们只要能跑一百零五里,我们就算赢了。”
“传令下去,继续加快速度,在天黑前完成渡河,在河对岸宿营修整。”
“在渡河的时候,各色旗帜一定要分明,谁先渡河、谁后渡河、渡河之时如何整军,那是你们的事,不要出什么纰漏。夜里宿营,注意用热水洗脚,各个连队的墨者都要发挥驷马先锋的作用,能够帮助背干粮、铁锅或是火药、铅弹的,一定要做好。”
如何渡河保持不乱,那不是一个主帅要考虑的事,身边自有人点头安排。
五百步骑士先行出发,由第一师的师墨者代表带队,渡河之后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让齐军转变行军方向、或是迟滞齐军主力的行军速度。
第二日一早,已经全部渡河的义师放开手脚,沿着南济水全力向东北前进,不断传来呼喊叫人加速的口号声。
墨家主力不选择斜插追赶,而是选择沿着南济水北上,和齐军的平阴军团赛跑。
南北汶水之间的宽度很短,昨夜墨家主力全部渡河的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齐军那里。
这也是一种威慑:在平地上往后撤,或许还可能胜墨家主力一步。可若是渡河,那么以齐军现在的组织能力,渡河连同架桥可能要花费一日的时间,有昨夜墨家义师渡河速度的威慑,齐国主将只要略微有些头脑,就不可能选择渡河逃走。
而且,就算渡河,又能往哪里跑?
南北济水之间从大野泽开始一直到卢邑,也就是后世济南的长清区附近才再次合流最终注入大海。
南北济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防线,将齐军压缩在这个范围之内。墨者之中齐人不少,对此地颇为熟悉,随军远征的医生秦越人本身就是卢城人,对这里更是熟悉有加。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陷于死地然后生
一日半的行军,到后来适已经让部队稍微放慢了速度。www.uu234.net
因为齐军实在是走不快,若是放弃辎重车,如同放羊一样溃败,或许跑的能够更快。
但那样的话,等于不打这一仗齐军就已经崩溃,墨家的斥候一直尾随在齐军后面,一旦齐国人放弃一切主帅只身逃走,那么义师这边也可以分兵去追击。
第三日的中午,义师已经追上了齐军平阴军团的主力,适已经可以在山坡上用千里镜看到后撤的齐军。
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齐军果断选择了扎营,没有继续前进。
看来齐军的主将是担心到傍晚的时候扎营时间不够,准备的不充分导致墨家夜袭,终究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夜袭打出了威名。
齐人既然选择扎营,那就等同于选择明日决战,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能够救援平阴军团的,可能也就是阿、谷等地的大夫,他们的主力都集结到了平阴军团中,这种救援的可能性也只是理论上,而且根本于事无补。
魏韩联军可能在这几日知道了墨家的动态,但是他们现在出兵也没用,等爬到这里的时候,这仗肯定也就打完了。
此时此刻,偌大齐国,已经无可在五日之内救援平阴军团的力量,这个时间差终于被墨家抓住。
适便下令,继续前进,在距离齐军五里左右的地方扎营,明日一早决战。
行军中的士卒纷纷发出兴奋的喊声,他们真是不怕打仗,行军太苦,如今终于可以对垒了,又如何不兴奋?
夜里扎营之后,篝火点燃,斥候派出,其余人都在休息。
也不用怕齐国人夜袭,就算夜袭义师也可以应对,更不用怕齐人趁夜逃走,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趁夜逃走,那就成了溃退而不是撤退。
军帐之内,军官们都是一脸兴奋,适也一扫之前紧张的心情,说道:“明日决战,最不济就是齐人选择猫在河边,不攻也不走,任凭我们围困万千,撑到天黑就算一天。”
“不过,时间站在我们这里,五日之内,应该一支援兵都没有。但我们不能打五天,明日决战,要速胜。早歼灭平阴军团,便可以早一点攻占平阴,也就有更多的时间修整,对临淄军团的时候可以以逸待劳。”
他走到帐篷外面,看了看晚上的月亮,并无光晕,月朗星稀,明日应该是个大晴天。
于是叫来传令兵道:“告诉在成阳附近的那三个旅和重铜炮部队,接到命令,不管其他,即刻沿济水向下。越快越好。”
六指笑道:“你既说追上齐军,那便已经胜了一半,那么今日追上,便可以认为我们已经获胜。那三个旅和重铜炮、辎重便可以顺流而下了。”
适点头道:“正是。咱们要考虑的,是攻平阴的事啦!好了,商量一下明日的对阵……”
…………
数里之外,齐军大营。
紧张的情绪在营寨中蔓延,巡视的军官虽然极力想要控制士卒的情绪,但效果不佳。
如今墨家主力就在数里之外,又有夜袭的名声,于是传下重令:凡有在营中喧哗的,立斩。
这时候最怕的就是营啸,哪怕墨家没有夜袭,也可能一个人睡觉喊了几句梦话,都可能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大帐之内,平阴大夫一脸凝重,周围的齐人军官贵族也都默然不语。
这两日的行军,齐军已经竭尽所能,可是依旧被义师追上。
六万大军,面对四万义师,自上而下都带着一种恐慌,这仗已经算是败了一半。
在这之前,哪里有过这样打仗的?
奔袭数百里,不管身后城邑,直插齐国腹地,不管泗上得失、不管武城归属,就像是适和平阴大夫有私仇一般,从成阳开始一直狂奔追到这里。
平阴大夫叹了口气道:“如今看来,已然无可奈何。墨家义师从一开始盯着的就是我们。”
“我们被灭,平阴如何能守?平阴不守,临淄又还有什么险要可凭?公子午和田庆就算抵达了武城,又有什么用?放任临淄不守?”
他前几日决定撤兵的时候,先给临淄军团那边去了书信,备说自己为何撤走。
而今日,墨家义师确定已经追上的时候,他再投尺素,希望临淄军团快速返回。
可是,原本是个平行四边形,现在临淄军团可能已经抵达了武城,自己被困在济水,这就成了这个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就算不走原路,赶过来也需要十余日。
送去别处城邑的求援信,更是没有意义,那些城邑自身难保,又哪里敢出兵救援?
不过措辞严厉,也或许能有几个城邑的大夫出兵,若是魏韩联军也能够出兵救援,多少还有一些希望。
平阴大夫沉默许久,才道:“与鞔之适对垒,我无胜算。唯一获胜的可能,就是拖。”
“鞔之适轻装行军,远离泗上,补给不足。他最多也就能撑三五日。而魏韩、阿、谷等地的大夫,五日也或可以救援。”
“我们……只要能守五日,局势即便不逆转,却也有一战之力。”
“只是,该怎么守?”
这是个问题。
不考虑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不考虑魏韩为了保存实力不出兵的可能,就算这一切都不考虑……五日,在墨家主力的猛攻之下坚持五日,谁能做到?
一谋士道:“我观鞔之适用兵,最喜两翼合围。明日决战,两翼便是关键。”
“水一战,越王翳侧翼被击溃,才导致的全军混乱。那时候尚不知墨家底细,故而战败。”
“如今,我们有兵六万,可多备兵力于两翼。明日交兵,不攻、不进、只是死守。撑到天黑,便胜了三分。”
“第一日墨家不胜,我军便有胜心,不再恐惧,此一。其二,明日能守到天黑,夜里再以精锐之士袭营,让墨家后日也无力……”
他刚说到这,平阴大夫哼笑道:“夜袭?商丘一战,墨家何以胜?墨家最善夜袭,他们岂能不防?”
“不过……左右两军加强之说,倒是可取。”
防备侧翼,这已经是齐军和墨家主力作战的共识。
另一谋士道:“如今墨家又有马镫骑手,冲击两翼,确实难敌。主力置于左右两军,墨家攻而不克,鞔之适或许会变阵。只是变阵需要时间,若是墨家发现我们两翼布置重兵不能攻破,变阵又需两个时辰,一日能过。”
这谋士说罢,另一人却道:“如今墨家曾将兵家所学印刷成书,传于天下,我有幸得见。”
“昔年,孙武子曾言: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
“墨家背后诸多齐魏城邑,深入我们的腹地,是为重地。”
“而我们如今撤退无路,非疾战不能存,是为死地。”
“其又言:重地,吾将继其食;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
“墨家深入背城邑多之重地,却不存给养粮秣,这正是我们可以获胜的可能。”
“我军陷入死地,非将示之以不活,不能胜。”
“是故: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说到孙武子说起的“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的时候,平阴大夫的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曙光,便示意那人继续说。
大夫养士,正该用在此处。
那谋士便道:“如今我们陷入死地,退不能退、援不可援,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让士卒陷入危险的境地,使得他们奋死而战,或许才有获胜的可能。”
“若不然,公三军对垒野战变阵,难道可以战胜鞔之适吗?”
打不过适,在平阴大夫看来,这没什么丢人的,坦然道:“吾不能。”
那谋士又道:“若临阵指挥,变阵迅捷,我军可能及得上墨家义师吗?”
平阴大夫再次摇头道:“吾不能。”
谋士三问道:“敏锐观察,抓住战机,使得以点破面,扭转败局,您可以在鞔之适前做到吗?”
平阴大夫三摇头,那谋士终于道:“所以,只是加强两翼死守,并不能够坚守五日。”
“鞔之适带领墨家主力深入重地,粮秣不济,他们需要快速决战,必然主动进攻。”
“我们处在死地,对垒已无胜算,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近身一步道:“不如……背河列阵。”
背河列阵四字,震惊四座,这是违背常识的布阵方式。
另一谋士道:“背河布阵,一旦失败,背后是河,又逃去哪里?”
提议的那谋士大笑道:“便不背河列阵,一旦战败,此地距离大城尚有数十里!难道那样就能逃过墨家的追杀?墨家骑兵尽数精锐,全力追击,谁人能跑?”
“我们已经是死地了,难道还要考虑战败如何?只能陷入死地,使得士卒再无后退之心,坚守此地,方有一线生机。”
“墨家入重地,他们必要猛攻。士卒背河,无可后退,一旦被冲散,就只能被淹死,那么必然死战。”
“而且,临河列阵,全军集中,使得墨家不能包抄后路、难以突袭侧翼,就算被突袭也可以继续组织防御。”
“最重要的,将军论及临阵应变不如鞔之适,背河列阵,可以不用变阵,只要死守。”
“一日不胜,墨家便急。三日不胜,墨家便可能选择退兵。五日不胜,墨家不退也得退!”
“我们已经不能考虑如何野战胜过墨家义师,而只需要考虑死守就是。”
“墨家距离我们不过十里,若是渡河……那就是重蹈当年两棠之地荀林父的后辙!”
“不若焚烧木料、马车,不做任何渡河的打算,让士卒都看到。反正我们只要死守,车兵无用,不如下车步战,战车也全部焚烧,以示主帅将军上士皆要死战之意,激励士气。”
谋士所言的“重蹈当年两棠之地荀林父后辙”的话,终于让平阴大夫下定了决心,点头道:“所言甚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谋无断
此时尚无后世淮阴侯经典的井陉之战背水列阵大获全胜的正面经典,可反面教材却是不少。
比如当年之战的荀林父,背靠大河,面对楚军的反击,荀林父担心背水被歼,命令中军渡河,“先济者赏”,结果前有大河上的船只,后有楚人的追兵,晋军争渡,以至于“舟中之指可掬”。
战争除了依靠天才,也依靠不断的总结经验,譬如此时,自然不会有人如演义中的徐晃一般非要学淮阴侯背水列阵欲立大功,但却会在选择背水一战的时候想到荀林父“先济有赏”的负面经验。
平阴大夫所能吸取到的经验,就是如果要背水列阵,一定要把船都凿沉、更不要琢磨修筑浮桥之类。
那谋士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
如《九地》所言,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
如今墨家主力所处重地,显然后勤不济,突入速度太快,这其实按照对阵来说这是犯了兵家大忌。
但是现在齐军进退不能,野战不可能获胜,后退的话又跑不过义师,实际上齐军已经陷入了死地。
既入死地,便要向死而生,将墨家义师所处重地的这个条件无限放大,才是唯一可能获胜的办法。
平阴大夫也明白,如果只身逃走,自己必要被杀。而如果大军混乱,自己先跑,又未必跑得过墨家的骑兵,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与其这样,还倒真不如背水列阵,让士兵不得已则斗。
只要能够撑个几日,每过一日,胜利的天平就向齐国这边倾斜一点。
他自认自己野战指挥临机应变不如在水一战成名的适,因而也就不想去考虑什么侧翼反击之类的事,只能选择死守,战车之类的东西都可以用作防御的营垒而不要想着用战车冲阵。
战车施展需要极大的空间,一旦施展不好,那么战车出击的地方就可能成为墨家攻破防御的方向。
于是平阴大夫在图上略微一点,说道:“如此,明日一早,出营行军,至南济水列阵。”
“阵如新月,中军凸而两翼弯。背后为济水。”
“战车全部作为营垒,所有船只一律焚毁。”
“今夜再令人疾驰传书,务令成阳、廪丘、谷、阿、历下之兵来援,就说我已经拖住了墨家义师主力,只要大军合围,便可大胜。”
…………
次日一早,双方都早早吃过了早饭。
天气正好,斥候和侦察的骑兵各自出击,互相靠近对方的军阵,意图进行骚扰以延缓整军集结的速度。
很快,齐**阵的移动方向就传到了墨家这边,意图很是明显,齐国是想要背水结阵。
待大军逐渐接近后,适和义师中的主要军官都爬到一座小山上,用千里镜观察齐军的动向,看到齐国营地内正在将战车当做营垒,适不禁摇头莞尔。
六指看过后,说道:“这平阴大夫要学乌龟呢。靠着河,这是怕我们突袭侧翼?想在河边拖到援军抵达?”
周围的军官回应道:“应是如此。孙武子言,置之死地然后生,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
“他们是将士卒至于死地。实际上,我们也处在死地,一旦久攻不下,各路大夫援军前来,到时候便要被动。”
适自然想到了后世淮阴侯的背水一战,却笑道:“兵者,正奇相继。齐军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却只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没想到一旦在死地战败,那就是无路可逃。”
后世井陉之战,韩信用兵正是正奇相和,背水一战只是为了组织防御,最终决胜的是那支偷袭了赵军大营的奇兵,导致了赵军心理的两次崩溃,获取了最终的胜利。
如今面对着平阴大夫背水列阵,适不以为意,笑道:“士要有必死之心,方能死战。若是咱们义师好筑京观,那齐军可能会各个死战。”
“今日他们背水一战不能成功的结果,早在当年援最之战就已经注定。援最之战,齐军大败,咱们俘获了不少齐人,一番教育之后又都放了回去。如今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援最之战的齐人不少,也多在军中讲述。”
“所以我说,规矩,宣义,这些看似不是士卒的力量,有时候可以抵得上数万大军。”
手指轻指了一下齐军正在忙碌的营地,又笑道:“平阴大夫有谋而无断。能够想到背水列阵的战术,这证明其有谋。”
“不管是他因为觉得打不过咱们,还是真的想到了死守待援将我们处在重地的劣势放大……既然选择了背水列阵,足见其有谋。”
“可是……”
他忍不住大笑道:“可他明知道打不过咱们,或者想到死守,那么三日前齐军开始后撤的时候,他如果做这个决定,就在原地修筑营垒死守待援,我是要称赞的。”
“现在的话,我只能觉得可笑。”
“他这是看到我们靠近慌了,先跑,可是没跑动,然后才选择背水列阵。”
“三日前,他有至少两天的时间修筑营垒、组织防御、挖掘沟渠、安插狗走。那样的话,或许还真的难攻。少不得,我们还得分兵防备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
“现在嘛,他能把营垒修成什么样?士卒跑了三日,军心混乱,他作为主帅或许觉得自己这是妙计,可在士卒看来,这就是走投无路之后的无可奈何之策。”
“如此,岂能不败?”
先让众人安心,众人又素信服,纷纷点头。
适倒是不急,义师展开的速度很快,现在并不急于展开,便和这些军官们说起来这些策略。
六指说道:“你说过,墨家善守,但守不是死守。也曾讲过重地、死地之说。若真要守,应该依靠军阵的严整,整修营寨、列阵死板,依靠矛手和火枪兵,做到侧翼崩溃而不乱。”
“但我觉得,齐军做不到。”
“齐阵重而不坚,火炮又少,想要靠列阵死板、整修营寨获胜,炮兵一定要多。”
“否则的话,结阵而守,火炮猛轰,铁丸对密阵的杀伤极大,很容易打开缺口,这是不可以获胜的。除非是自己的骑兵和炮兵拼死毁掉了攻方的炮兵,才有可能结阵死守。”
“齐国现在将战车作为营垒,缩守河边,那是根本不准备出击,而是要学乌龟。”
“这平阴大夫根本就没想清楚,铜炮出现之前,背水结阵死守尚可获胜。铜炮既出,炮兵优势又在我们这边,他们不先想着干掉我们的炮兵就想着死守,可以说连谋都没有,只能说无谋且无断。”
“若是齐军结成方阵,我们要攻确实不易。可是,方阵最怕火炮,靠近猛轰,一旦方阵被轰开,那岂不是屠杀?他要没炮,方阵要守不住。”
适微笑点头道:“你是可以明白战争的模式已经改变了的人。所以,你们觉得,这一战怎么打?”
第一师的师长指点着地图道:“昨日我们已经命人传令成阳,让成阳方向的重铜炮和三个旅沿济水北上。就算成阳方向出兵,我们的援军也赶在他们前面。”
“而阿、谷方向的齐人援军……数量不会多。若是他们分散行动,就部署打援。若是合兵行动,没有半个月合兵不能,等同于无。”
“所以,可以先行对垒骚扰,等到我们的三个旅和那些重铜炮抵达,再发动攻击,这样最为稳妥。”
适点点头,说道:“是个好办法。你们怎么看?”
其余人也都点头,适想了一下,说道:“这是正途。但这一战越快越好,时间拖的越长,变数越大。”
“齐人背水结新月阵,看上去四面都可以防守,不用考虑侧翼和背后。但却也有个重大的缺点。”
“如圆,四面均可守,但只要一点破,圆便不为圆。”
“齐人背水结阵也是一样,看上去,首尾相顾,有济水掩护侧翼后方。但首尾相顾,哪里是首?哪里是尾?首尾相顾,也可以说处处是首、处处是尾。”
“只要攻破一点,齐军便要溃败。他们死守,便要结大阵。大阵移动缓慢,这六万人就是六万人,要防守的是整个六万人的正面。”
“他们这么结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稍微一动,他们的阵型就会彻底混乱。背水之下,只有一动不动,士卒方可死战。只要稍微一动,那就是混乱溃逃争相渡河。”
“我们进攻,可结小阵,移动迅速。譬如集中两万于一万齐人之前,那就相当于我们其实有十二万人,因为哪一个点被击破,齐人都要溃败,所以在某个点两万对一万,那就是全军都是两万对一万。”
在场诸人皆点头,第五师的师长问道:“若是齐人发觉我们某一侧虚弱,选择变阵去攻……”
适笑道:“那最好。他们一变阵,那就不再是乌龟。乌龟还有个壳,可能会崩坏我的牙。可一旦动起来,那就可能出现首位不能相顾的情况,他因为害怕与我野战,所以才选择缩守。一旦动起来,那就是连乌龟壳都扔掉了,岂不是我口中之食?”
“我巴不得他动起来呢。若不是我觉得他被吓破了胆,不敢乱动,我早就准备诱使他动起来。现在嘛,他反而会觉得,有些空虚的地方,是我故意留出的破绽诱使他动,反而愈发不敢。”
第一百三十章 主攻佯攻
在场之人也都是掌兵之人,知道军阵一动,就可能出现破绽。www.uu234.netwww.uu234.net
而且适说的没错,齐军之阵,算是《十阵》中圆阵的变种,只不过用济水作为天然的半圆,但究其本质还是圆阵。
圆阵适合防守,但是也容易出现一点破、全面破的溃败。
圆阵变其余阵,最难,对面真要是敢动,那的确需要巨大的勇气。
现在义师的主力尚未展开,战场之前还是游骑互斗的阶段,齐国在争取时间。
适丝毫不急,义师就算展开,齐国的简易营垒也已经完成,而且现在齐军尚未混乱,最多也就是军心不振,不足以不顾一切突袭以求获胜。
在山坡上等待的时候,主力逐渐抵达了战场。
齐国那边的背水之阵也已经列好。
齐军的左翼在北,右翼在南,三军之间其实没有了明显的界限,而是大致地平均地分成一个半圆环。
北侧左翼,有一处小山丘,不算高。
齐军的左翼前出,占据了那座小山丘,那里的位置很好,靠河但又不算太近。
适合作为侧翼的高地,但不适合作为中军的高地,因为将中军置于那个山坡的话,因为靠河靠后的缘故,会导致中军支援两翼行动缓慢。
中军比起两翼突出,更为靠前,这样才能够在半圆形的范围内集结兵力机动支援。
齐军北侧左翼依靠那座山坡高地,可以前出一段距离,那里部署了炮兵、弩兵和火枪手,可以支援两侧。
南侧右翼并无什么山坡阻碍,中军集中,剩余的兵力在内,可以随时支援。
因为齐国不清楚墨家的围攻方向,所以将他们携带的铜炮半数平均分配在战阵前线,左翼的山坡上有几门,中军位置稍微多一些。
齐国的战车都排列在阵前,作为木质的城墙,用以阻挡义师的骑兵突击,土方营垒也修筑了一些。
墨家主力抵达,已经基本控制了战场,齐国也没有什么伏兵可用,六万大军集中在这个半圆形的圈内,这就是铁了心要背水死守。
齐军主将判断墨家的主攻方向应该是中军,因为侧翼有河,墨家优势的骑兵不容易施展。
因为圆阵不需要考虑侧翼的威胁,所以中军也就成了关键。
为了防备墨家突击,齐军的军阵很密,方阵齐整,火枪手和弩手、弓手在前,方阵交错其间,炮兵靠前布置。
虽说军阵很密,但也不是挤在一起,看得出齐军主将也担心炮击,加上挤在一起更不利于作战,因而仍旧是分散的各个旅、连这样的管仲时代就有的作战单位。
精锐的驾车之士应该没有结方阵,而是组织起来,利用善于击剑的优势作为预备队,一旦有可能被突破的地方便可以组织反击。
把这些自小脱产训练的低阶贵族们扔进方阵,那确实是浪费。他们善于击剑、善于弓矢,但是火枪并不擅长。
军阵之内,各处立着旗帜,中军背后的空地上预备的部队列阵等待,随时准备支援。
适在远处指着北侧的那个小山坡道:“那里很重要。在齐军手里,他们的左翼就安全的多。对我们也很重要,只要拿下那个小山坡,齐军的左翼就要崩溃。”
“但是,齐国人知道那个山坡的重要性,也知道那个山坡对我们很重要。他们预备的士卒可以随时支援,我们猛攻山坡,等同于抛弃了我们的骑兵优势。”
军官们看着那个山坡,很容易看出来那里的重要性,那个山坡不丢,齐国的左翼就没有危险。山坡在手,墨家想要攻击,就必须先拿下那个山坡,所以等同于战场的焦灼点已经注定。
适说,那个山坡夺下来等同于齐军崩溃,这是必然。但是齐国主将也必然知晓那个山坡的作用,真要是围绕着山坡下手,义师的意图等同于被齐国知晓,在那里反复争夺添油战术,对于义师而言意义不大。
这种圆阵除非破开一点,若是破不开,齐国始终还可以继续维持阵型,拼消耗是墨家最不愿意的。
此时齐国那边已经基本没有了变数,最近的支援也需要数日才能抵达,而且就齐国选择的这一处战场,抵达的援兵也只能选择从济水之南渡河加入防守,并没有和平阴军团配合反包围义师的可能。
适在高处盯着齐国的右翼南侧看了许久,那里地势平坦,和齐国中军所处的地形差不多,骑兵最起码可以冲起来。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泥浆满地的季节已经过去,大雨倾盆的岁月尚未来临,适盯着齐军的右翼许久,心中有了计较。
炮兵和骑兵是墨家这边的优势力量,即便那些重铜炮没有抵达战场,炮兵数量上义师依旧占据绝对的优势。
适又将目光转向了齐军左翼,那处山坡之前,齐军挖掘了第一道营垒,山坡上的炮兵正可以支援前线。
那里关键,齐军主将也明白,所以前出了一部分,就是为了反复争夺。不能直接反复争夺山坡,而是要利用山坡的优势,将山坡下的平地作为碾肉的战场,不断支援。
只要能打成不温不火的反复争夺,齐国的军心士气就不会瞬间崩溃,那就有可能守住。
而且若是前线突破,山坡一旦被一鼓作气夺下,齐军连支援争夺的可能性都没有,军心瞬间就会崩溃,所以这山坡在齐国主将眼中对墨家也很重要。
至于右翼和中军,则可以不断后退重新组织防御,只要方阵不散,完全可以坚持。
适思索许久,终于下达了命令。
命令第二师和第四师,以旅为单位进行展开,基本上形成一个半圆环的形状。
如今义师的阵型,用的都是水一战之后军改后的阵型,除了在平原对抗骑兵的时候,大部分都用的是当年在水那几个新旅实行的矛手和火枪兵间杂展开拉宽正面的方式。
以旅为单位展开之后,因为齐国防守采取的密集阵型,第二师和第四师一万五千余人展开之后的宽面,已经和齐军差不多宽。
各个旅配属的炮兵,留下一半归属于旅帅支配,其余的集中起来,在齐军部署火炮的方向,选择用火炮对轰的方式,先行摧毁齐国的炮兵。
在北侧齐军左翼的山坡前,适调集了二十门火炮,摆出一副主攻那座山坡的态势。
分配任务到六指的时候,适指着齐军左翼的山坡道:“你们师,部署在那边,再把工兵配属过去,和齐国反复争夺山坡之前的那片空地。”
六指问道:“是怎么个攻法?是拿下山坡前齐军的营垒后一鼓作气拿下山坡?还是只是佯攻?”
适反问道:“你有多大把握一鼓作气拿下?”
六指皱眉道:“若是将所有的炮兵都拿来支援我部,骑兵和第一师配合突袭中军吸引齐军主力,应该有六成把握。”
“但是,损失一定很大。仰攻不利,而且山坡那里兵力没办法展开,打来打去也就是一个旅左右的人数反复争夺。”
“如果能够压制住山坡上齐国的铜炮,齐国选择结阵,第一师和骑兵在旁边配合牵制,炮兵的行动能够再快一点,在齐国的援军支援山坡抵达之前在山坡那里部署展开,胜算就更大了。”
“就是……”
他看了看适,直话直说道:“就是需要配合的极为默契。第一师和骑兵要全力猛攻,让他们认为我们要攻中军,等待他们调动。在他们调动的时候,我全力拿下山坡前的齐军营垒,炮兵这时候立刻开始收拢,紧随我后。”
“等我冲到山坡的时候,炮兵要迅速跟上。否则的话……我们短时间内不能冲破齐国的方阵,齐国的步兵还会支援,两边在山坡上消耗,那就是拼看谁更坚韧了。”
适摇摇头道:“山坡重要,齐人亦知。你知我知,那就是在拼士卒了。齐国背水列阵,死拼之心是有的。”
“想要攻下,其实你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从攻破前线营垒到冲击山坡。齐国的山坡上的那些人只要坚守一刻钟,后面的支援就可以抵达。”
“也就是说,留给你的时间只有一刻钟。齐国结阵,想要在一刻钟内让齐**阵崩溃,只能是炮兵迅速跟上,稍微一慢,只靠步兵就很难在一刻钟内击破齐人军阵。一刻钟不破,齐军的增援就要抵达,那又极难。”
六指点点头,适所担心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猛攻山坡不是不能打,而是容错率太低,炮兵跟不上的话,那一次进攻就算是浪费了。
适指着那处山坡道:“现在让你进攻那里,既可以作为主攻,也可以作为佯攻。这就看你了。”
“届时,你指挥右翼,自己抓住时机。如果感觉能在齐人增援之前一举夺下山坡,那你就可以选择主攻。而如果觉得不能,便要立刻放弃,选择和齐国支援上来的援兵在山坡下交战。”
“你若能直接拿下山坡,那么只要升起旗帜,齐军左翼就会混乱,自然也就是主攻。”
不管是主攻还是佯攻,拿下山坡,也就意味着齐军溃败。
左翼混乱崩溃,平阴大夫就算能够收拢残兵缩小防守的范围,到时候步步压进,压到最后人挤人,那也就不用打了。
但适知道,拿下山坡其实真的很难,需要对时机的把我精确到几分钟之内,稍微错过,那就不可能。
于是道:“若是拿不下,那就还是佯攻吧。切记,不要贪功,如果觉得争夺山坡没有七成的把握,切记不要全赌上去。你那边有二十门炮,还有工兵配合,山坡下的营垒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攻到上坡到齐人支援的那一刻钟多的时间,你要判断准确了。”
“总之,就是要把佯攻当做主攻来打。能抓住机会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在山坡下和齐人反复争夺。齐国的炮兵先打掉压制住,齐国也明白山坡下丢失,咱们的炮兵和步兵配合就容易得多,所以他们也会全力争夺山坡下的平地。”
“如果他们不和你争夺……”
六指笑道:“那就简单了。不和我争夺,我在山坡下列阵,炮兵准备,步兵推进,炮兵可以立刻跟上,足以夺下山坡。他们一定会争山下的,只有山下在他们手中,他们才有一刻钟多的时间。”
“如果让我直接在山坡下列阵,那么留给他们的时间很少。所以攻下的关键点,就是突破齐军的第一道营垒之后,趁着瞬间的混乱,全力攻山坡。这也是为难之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齐国的援兵就可以抵达山坡,那就不是一鼓作气了。他要是直接放弃了第一道营垒,那反而简单了,这一鼓作气的距离短了一半,也就简单的多了。”
适见关键之处六指已然明了,他也不再多说,便鼓励道:“既然知道,便要做好。右翼那边全靠临机决断,我这边传令时间肯定不够。你现在指挥右翼,那就不仅仅是一师之长,而是关乎三军胜负,所以不要贪功。把佯攻打出主攻的样子,但还要明白除非有七成的把握不要打成真正的主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虚一实
若能把佯攻打成主攻,那是六指的本事。www.uu234.net
但既然在战略上让他做佯攻,那么整个军团就不可能用于配合六指那个师的行动。
左翼和中军适没有选择作为主要的突破方向,他将剩余的所有炮兵、起兵和第一师想要全部集中在齐军的右翼,想要从南侧打开局面。
各项事务分配下去后,剩余的部队也开始展开,第一师在阵线之后朝南方行军,起兵隐藏在河边的树林之后,等待机会。
在齐军左翼,为了做足样子,几个连队的步骑士骑马在齐军左翼和中军机动,马匹后面拖动着树枝扬动尘土。
义师的各个步兵旅开始缓慢地向前推进,在靠近到齐军第一道营垒大约三百步的时候停下整队,部署在各个旅内的轻便铜炮前出阵前,开始和齐国为数不多的铜炮对轰。
齐军左翼,义师右翼,六指在一处土坡上,观察着齐军那边的动静。
水一战,他是作为旅一级的军官,并不能执掌整个侧翼。
今日一战,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侧翼的指挥官参与这一场决战。凭借着在水、援最两战的出色表现,他也算是崭露头角,众人信服,作为侧翼的指挥也足够服众。
现在南线动静不大,和别处一样,也都是炮兵对轰,凭借墨家的教育优势使得炮兵的质量和数量都远胜于齐平阴军团,这种缓慢对轰墨家占据优势。
现在齐军并不能判断墨家的主攻方向,看上去墨家是全线展开,但齐军也应该明白这只是维持阵线。
一场进攻战不可能打成全线突击的模式,只能是依靠多半数的兵力维持阵线,选择主要的突击方向,一举突破。
现在六指手下的一个旅已经前出到山坡之下大约四百步的地方,在山坡下距离山坡大约一百步的地方就是齐军的第一道营垒。
齐军在山坡的正面布置了大约两个旅,齐国的旅制比墨家的稍大,比周制旅更大,人数约在两千。
山坡上还有九门铜炮,正好可以轰击山坡下,山坡上还有齐军的一个旅在那整备。
山坡下,齐军只有四门大炮,夹在两个旅之间。
齐军几乎没有骑兵,许多战车被作为营垒的材料堆砌在军阵之前。
山坡下的两个齐军的旅两侧,也有其余的旅相连,六指倒是并不怎么担心旁边的策应,只要让己方的各个旅展开攻势,到时候齐军山坡两侧的防御力量就会应接不暇。
时间还早,六指也便不急。
适那边肯定是要等他这边动起来,吸引了齐军主帅的注意认为这个方向是主攻之后才会发动进攻。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调动起来,适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让他自由发挥。
战场瞬息万变,适也只能说出大致的谋划,让六指做好配合,真要是全靠传令兵传递消息指挥,那么战场的时机很难抓住。
他这边适给他集中了十二门铜炮,再加上师旅一级按照每个旅配属三门小铜炮的配置,这边一共有二十七门炮。
齐国山上有九门,山下有四门,而且山上的炮只能支援到营垒前百步的距离,并不能阻碍墨家的炮兵集中起来先行轰击齐军在阵前部署的四门炮。
六指算了一下,第一师的主力集中到南线准备展开,至少也得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如果他没有把握把自己这个方向打成主攻一举攻下山坡,那么就得等到南线的第一师展开之后,才能够发动对山坡的攻击,这样才能给适在南线创造机会。
齐军是把火枪手、弩手当做原本的弓手用,用以压阵。这和在水一战之后改革之后的义师不同,义师步兵现在矛手是辅助,而火枪手才是主要输出。
若是野战,齐军毫无优势,但齐军选择死守,用为数不多的火枪手和剩余的弩手压阵倒也可以。
六指观察了许久山坡上齐军的位置,以及后续齐军可能的支援路线,大致判断了一下后,叫来了这边的炮兵指挥官。
炮兵的指挥官是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属于是接受了一些几何、九数之类的教育后的佼佼者,也是墨家在泗上站稳脚跟之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
六指盯着山坡上齐军的九门火炮问道:“你们敲掉他们,或是逼着他们转移,步兵全力配合你们。你选择的最佳位置在哪?”
年轻的炮兵指挥官指着前沿一处略微平整的地方道:“那是最好的位置。在那里的话,可以逼着齐军的铜炮往右挪动。若是向左,仍旧在我们的射程之内。向右挪动的话,他们就很难打到前沿,咱们的步兵可以从左边突进,不会受到齐军铜炮的轰击。”
六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这位置的确很好,相对于义师要进攻的方向略微靠右,而对齐军来说就是靠左。
齐军右侧,正是齐军的一个方阵,若是炮兵转移后还想要继续轰击山坡的话,那个方阵的位置就需要移动。
齐军阵重,一旦移动,就可能会出问题。齐国的炮兵一旦受到轰击,也不敢部署的太靠前,那个齐人的旅如果不移动就要阻碍火炮的部署。
不过炮兵指挥官给出的位置,其实已经很靠近齐军的前线营垒了,也就是说这需要步兵冒着山上九门火炮的轰击,从左侧进攻牵制齐军为炮兵的部署展开争取时间。
如今各国都开始有了奇奇怪怪各式各样的铜炮,义师之前打仗还从未被别家的火炮轰击过,毕竟之前只有轰击别人的份儿。
虽说常年严苛的训练,又崇尚纪律,但是第一次面对火炮的轰击,步兵肯定会承受巨大的压力。
六指思索了一下,便将自己师中最为精锐的第十三旅放在了第一波进攻为炮兵争取部署时间的方向。
这十三旅是师中的绝对主力,各项考核向来都是上上。
六指也知道,拿下山坡前的营垒,只是打开了攻取山坡的通路,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时候。
但只要能够给炮兵争取到时间,让他们前出展开压制齐军的火炮,那么后续己方的步兵就不会受到齐军火炮的轰击,那些非是最精锐的旅也一样可以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况下打出足够好的战果。
调动完毕,六指将十二门射程长的、非配属在旅中的铜炮集中起来,随时待命。
工兵紧随其后,一旦炮兵开始部署,他们需要用铁锹和铁镐构筑炮兵的阵地,从而为之后山坡下的反复争夺做好准备。
剩余的炮,则分为两组,全都分配到了前线,集中起来,先和齐军第一道营垒前部署的四门铜炮对轰。
步兵已经开始整队,在炮兵之后安静等待。
齐军营垒前的四门火炮已经开始轰击,距离还远,几枚铁丸子在干燥的地上弹了几下后,飞入了第十三旅的阵列之中。
一名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运气有些差,左脚被炽热的铁丸直接砸碎,倒在地上嚎叫。
鲜血满地,连队中的人立刻按照平时训练的那样将这个士兵抬出,后面还有医生接应。
身旁的人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溅出的鲜血,沉默无言地补到了那名士兵所在的位置。
阵前,八门随师旅行动的铜炮也已经部署完毕,与侧面的七门形成一个夹角。
年轻的炮兵们拿着推杆、擦拭内膛的醋绒、调整角度的量角器在闪亮的铜炮前有条不紊地装填着。
观测的军官确定每一门炮都调整好之后,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二百多步的距离,对于这些口径很小的铜炮而言已经算是极限,基本上能否命中都是靠运气。
但在运气之外,还可以靠计算和经验,让打中目标这个算是很运气的事几率更大一些。
轰轰几声,十五门大炮同时开炮,铁丸的落点很靠近齐军的炮兵,但只有一枚砸中了齐军铜炮的车架。
对面齐人的炮兵紧张起来,原本他们要轰击步兵的,但面对着墨家火炮的轰击,只能调转炮口,想要对轰。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许多,剩余的三门炮开了一次,炮弹距离义师的炮兵很远,齐人根本来不及调整角度,而且也并没有各种提前的数学计算的支持,只是凭借经验。
他们倒是想跑,可是又不能跑,若是他们跑了,营垒前的步兵就要立刻承受义师火炮的密集轰击。
可对轰几轮之后,齐国在营垒前的四门炮只剩下了一门,大概终于是接到了命令,炮兵放弃了大炮,向后退却。
六指在后面观察着之前的对轰,远处传来的炮声那是别的师也在和齐人对轰,现在炮声不再对称,看来全线前沿的齐军炮兵都已经撑不住了。
如今那十二门口径稍大一些的铜炮已经在车架上准备就绪,工兵们也正在和炮兵的指挥官沟通一会如何构建阵地,前线的对轰也已结束。
六指却不忙,他确信,现在齐军主将一定看不明白义师到底想要干什么。
按说,如果想要打开缺口,那就应该把大炮集中起来猛轰一处。
而现在义师各个旅配属的小炮都分配在阵地之前,直接归属于各个师指挥,分散轰击,只是先打击齐国的炮兵。
六指想,这在齐人主帅看来,义师是准备在全线慢慢推荐,缓慢压缩,利用炮兵的优势,一点点的推进。
这应该是齐人主帅所喜欢的,因为这样的推进速度很慢,而且可以不断收拢前面溃败的士卒,将后面的士卒顶替上去,不断交战在第一道营垒前添油交锋。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义师的损失会小很多:炮兵推进,轰击齐军营垒和方阵,步兵等炮兵轰击一个时辰,再慢慢推进,将打开缺口的齐军向后赶。
这种欺骗,正是适之前命令两个师展开后,归属于旅一级的小炮不集中的原因。
这样的话,齐人觉得,这一战义师虽然必须要获胜,但获胜的损失一定要小,不能在这里死战:因为临淄军团尚且还在,那才是齐军的主力,如果在这里损失太大,这一战就算获胜在战略上也已失败。
所以,齐人会相信,墨家要采用这种风险最小、损失最小、但是速度最慢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墨家炮兵的优势,用每天向前推进一些距离的办法,不断挤压齐人的防御范围。
一旦挤压到一定程度,调动难以展开的时候,齐人就会溃败。
然而六指却明白,这不过是欺骗,这种欺骗的背后,自己这边下一步的猛攻,其实还是欺骗。
他还在等,还在等别处的阵线上开始缓慢向前推进,让齐人主帅误以为墨家要才用缓慢推进的方式获胜、而且开始调动后续的部队分散到防线各处方便支援的时候,他才会行动。
全线推进是虚、自己等到齐人以为义师要全线推进开始调动而猛攻山坡还是虚,真正的实,在适所处的南线。
于是,六指命令道:“步兵向前推进一百二十步,等旅属炮兵跟上,继续轰击齐人营垒。步兵不要冲击,等待命令,掩护炮兵。如果齐人越垒来袭,不要追击,齐射赶走他们就好。不准急躁,不准出击,哪怕齐人被炮击混乱,也不准不等命令就推进!”
第一百三十二章 士的黄昏(上)
他的命令下达的时机,并不只是他所在的侧翼,而是凭着炮声来判断,应该是全线都已经准备向前推进了。www.uu234.net
传令兵将命令下达,旗帜挥动,在六指身边的号手也吹响了短长不一的号音。
伴随着号音的传递,在前面的第十三旅开始缓缓向前。
最前面的笛手吹奏着符合步幅节奏的军乐,腰鼓响动,脚步相和。
此时齐人营垒之前的火炮已经被摧毁或是被迫转移放弃,不能够对义师步兵的行动产生任何的干扰。
山坡上的那九门齐国的铜炮,可以支援第一道营垒,也可以轰击到营垒前最远百步的距离。
六指下达的推进命令,并不能让步兵承受山上的火炮轰击。
但若是开始进攻,就要受到齐人火炮的轰击。
步兵听着命令,在服饰华丽的军官的带领下前进了五十步,便停下,重新整队保持整齐。
夹在矛手连队之间的火枪手突出阵前,继续向前,矛手随后跟进。
那些旅属的轻铜炮此时也不再发射,而是牵来马匹套上,收拾好火药桶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跟在步兵的后面向前。
他们要在距离齐人第一道营垒二百步左右的地方展开,那样齐人的火枪和弓、弩都不能对这些火炮造成威胁。
而且齐人营垒前线部署的火炮都已经被摧毁,这些旅级配属的轻炮在二百步的距离可以增加命中率,而且完全没有齐人火炮反击的威胁。
后面的十二门炮管更长、口径稍大、射程更远的铜炮,需要更加靠近到齐人的营垒,才可以压制山坡上齐人的九门火炮。
已经开始向前推进的第十三旅,就是为了掩护这十二门大炮展开的。
六指的判断是这样的: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门炮不去管步兵,而是轰击将要展开的己方十二门炮,那么精锐的第十三旅就可以直接攻破齐人的营垒,派出工兵和勇士突袭山坡上的铜炮。
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门炮迫于压力,只能轰击第十三旅,那么第十三旅只需要越过最危险的百步距离仍旧保持高昂的士气,那么己方的炮一旦部署展开,山坡上齐人的火炮就只能选择溜走或是被摧毁。
因而,他一开始就直接选择了用师里最精锐的这个旅首先进攻。
当然,现在还不急。
前线,步兵的鼓点急促地敲动了三下后,之前如同成片的树林一样推进的义师旅连立刻停住了脚步,开始整队等待。
对面的齐军无法攻击,只能紧张地看着义师这边的行动。
后面跟上的旅属轻炮悠然地在义师前沿展开。
…………
齐军主帅所在之处。
平阴大夫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精致的黄铜外壳的千里镜,脸上露出一副忧虑之色。
千里镜如今已经是许多军事贵族都会买上一个的东西,价格嘛也自然是贵的离谱。
可就像是一种攀比,手里面没有个这样的玩意,实在是展示不出自己是可以统军的贵族。
然而天下出产玉英水晶最多的地方,便是东海之滨的原缯、郯等地,那里是工匠原本就能用当地出产的水晶磨制诸如水晶杯这样的贵重奢侈品。
水一战后,墨家俘获了越王翳,在最后谈判的时候,便要了当时在越国宫廷内的一部分东海的水晶器皿工匠。
这些年随着泗上玻璃产业的发展,各种镜片也开始出现,原本磨制水晶的工匠的子孙们不再去磨制那些顶级贵族陪葬或是日常用的水晶杯或是水晶剑柄之类的物品,而是成为了第一代磨镜工匠。
许多贵族很痛恨墨家,但是泗上出现的东西他们却并不痛恨,而墨家也乐于赚他们的钱,千里镜在义师军中配属到旅之下,但在义师之外则是昂贵的奢侈品。
平阴大夫手里的千里镜,总会让他想到墨家的奇技淫巧,然后便不得不想到那些可以扭转战局的火炮,终究还是墨家占优。
他眼中看到的,便是整个义师的阵线都在缓缓向前移动,在敲掉了己方部署在前沿的小铜炮之后便停步不前。
透过镜片,平阴大夫注意到那些在义师步兵阵前准备展开的、黑乎乎的铜炮,脸上阴沉的神色也正是源于这些即将展开、可以轰击营垒而自己这边却无可奈何的火炮。
周围的将校和养的谋士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个个面露忧色。
平阴大夫放下千里镜,叹息道:“墨家奇技,吾所不及。不止是炮多,连同操炮的人,齐人如何能及得上泗上?”
这时候并非是发感慨的时候,便有谋士道:“如今墨家士卒靠前却不攻,这显然是要展开火炮,轰击营垒。”
“公需知晓,若是墨家火炮齐轰,我们只能挨打,那士卒军心必萎……”
平阴大夫无可奈何道:“我如何不知?便是最善战的士卒,以往若无弓箭,敌方却有弓箭不断攒射,那也只能是忍不住冲出去冒着箭雨厮杀。”
“可现在……我如何厮杀?”
“若是全军移动,大阵自乱。野战变阵,谁人能敌墨家鞔之适等人?这样尚且可守,但若大军移动与之接战,那就可能会溃败啊!”
不是平阴大夫愚笨,而是以往的战场经验,没有“夺取敌方火炮或是用楔子插入铜炮火门”之类的可供参考的经验。
甚至于火炮也才不过出现了十余年不到二十年,平阴大夫十年前学的还是“如何养士”、“车阵冲击”、“徒卒结阵”之类的“贵族不传之秘”。
转眼十余年,这些不传之秘竟然如同草履,在火枪、火炮和崛起的步兵军阵之前毫无意义。
现在,他也知道放任墨家义师的火炮轰击那肯定不行,那样只怕军心很快就要动摇。一旦有将校挺不住,主动出击,那么可能就会引起整个大阵的混乱,墨家那边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战机。
平阴大夫观望许久,忧色满面,说道:“我已看出鞔之适想要做什么了。诸位可看出来了?”
如今似乎已经很明显了,这若是再看不出来,那实在是不足以作为能被一都大夫所重视的被养之士。
几人道:“墨家野战所依仗的,无非两点。骑兵与炮兵。”
“如今鞔之适这是准备用他们的炮靠近营垒,全线轰击营垒和我们的士卒,使得士卒混乱。然后再让他们的步卒进攻,一点点地向前推进。”
“炮先轰,我们若结密阵,铜炮杀伤极大,又可以轰开密阵出现缺口;若结疏阵,则又难敌墨家步卒的攻击,而且他们的骑兵如今就在阵后,一旦阵型松动疏散,骑兵冲击,必不能挡……”
平阴大夫叹息道:“这正是我所忧虑的。这样的进攻,我们不会一下子忽然崩溃如水之越王。前面的撑不住就退后,而且背后就是济水又无船只,只能必死以战。”
“可你要知道,维持军阵,需要足够的方圆。按照现在墨家的这种速度,我们虽然可退,但一旦退的太厚,没有了方圆空间,军阵根本无法维持,也不能左右支援。”
“不是说要把我们轰杀到最后一人他才算胜利,只要把我们挤的无法展开军阵、无法维持秩序、无法预留支援的营内通路,那他就算是赢了。”
一士便道:“如此,那么墨家的那些炮,便是关键。”
平阴大夫亦点头道:“不错。那些炮就是关键。若是没炮,墨家步卒虽勇,却也可以厮杀……”
说罢,他若无意地说道:“悔矣!悔矣!若是战车不做营垒,以车士冲击,墨家的那些铜炮便要无用!”
“如今墨家展开阵势,铜炮均分其间,若车兵猛冲,必可破其一处……”
他这番话看似无意,实则有些指责那个给他出主意背水一战的士。
身旁人都看着出背水列阵主意的士,那士人却毫无羞愧之色,手扶了扶带着的皮帽,右手按在剑柄上,迈出走到平阴大夫身前,一脸傲然之色。
直视着平阴大夫,不屑道:“两军对阵,各行手段。军阵之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鞔之适有智,他是见到了我们被水列阵才这样展开。您不以战车做营垒,不背水列阵,难道您以为鞔之适依旧会摆出这样的阵势吗?”
“这就像是一只老虎去追逐兔子,兔子跑到了洞穴之中,老虎却后悔自己为什么长的这么大钻不进去?却不会去想,如果不是长那么大,兔子又何必要跑?”
“我只问您,若是您留下的车兵,这半圆月阵你还需要扩大多少,才能让车兵可以冲击?再往前扩,兵力薄弱,义师只需要将炮集中在一点,便可轻易攻破。”
“若您不背水列阵,您可有把握战胜墨家义师?胜过鞔之适?如今您却说这样的话,这是我所不能够忍受的。”
“士可杀,不可辱!若您真的后悔,请您杀死我,但请不要这样侮辱我,更不要说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话!”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的黄昏(中)
这怒发冲冠的士将剑横在身前,双手捧着,伸长了脖子如同骄傲的鸿鹄,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m.www.uu234.net
脖子上的青筋爆出,脉动的血管就着青色的铜剑,其中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士人的骄傲。
平阴大夫讷然不语,那士人又道:“昔年我在市井之中,为求谋生而投身于您,数年之后才为上士。今日一战,我为您谋划,难道别人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您以为,鞔之适只会布置这样的阵法吗?他是临机应对,您若不背水列阵而是分军左右,难道他还会这样布阵?”
“事已至此,您不问如此这样又该如何应对,却后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这难道是作为贵族应该有的气度吗?”
“这就像是,猛兽折断了腕足,不去想折断了腕足如何捕猎,却趴在那里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小心一些了!您可见过这样的猛兽?若能这样想的,只能是蝇鼠虫豸,却绝不会是虎豹狼兕!”
一番激烈的言辞,让平阴大夫怒气上扬,却有碍于自己平日好养士的名声,看着那口近在咫尺的剑,终于无动于衷。
最关键的,便是事已至此,如今其余人也实在没有什么谋划。
沉默许久,平阴大夫终于道:“是我的错,先生息怒吧。”
如是再三,那士人这才长叹一声,收回佩剑道:“如今,只有一法。齐人有善技击者,您编为营旅。又有那些禄足以代其耕的分封之士,皆善击剑。”
“古人言,士无战车仍为士、卒有驷马依为卒。”
“士人勇猛,远胜农兵徒卒。大夫养士分封,也正该用于此时。”
“如今之计,只能选拔猛士,待墨家的铜炮尚未展开之际,攻到墨家阵前,拼死毁掉那些铜炮。”
“背水列阵的策略是我为您谋划的,那么请让我率技击士与分封士,敢死以报。”
平阴大夫心中一动,他估计墨家的战略是缓慢推进,挤压压缩自己军阵营垒的空间。
这火炮就是墨家这个策略的最大依仗,若是能够毁掉墨家阵前的那些火炮,自己结阵而守,只要死拼,撑到五日便算是获胜。
刚才他的确后悔了,但那士人一说,他也明白自己后悔的并无意义。
且不说野战战车展开所需的空间会分散防御的力量,使得墨家更容易攻破,便是那士人说的墨家不是只会这么列阵你若变阵人家也会变阵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如今这骄傲的士人虽然折损了他的颜面,可现在却要带人突击,一旦成功,那么守卫起来就容易的多。
这也算是个解决的办法。
既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平阴大夫便依旧恢复到原本贵族的“优雅”,躬身道:“如此,劳烦先生了!”
那士人点点头,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转身去做准备。
军帐内,这士人披挂上革甲,又加了一层,将剑悬在腰侧。
他的朋友正在帮他将背后的革甲披好,朋友长叹一口气道:“此事纵能胜,您恐怕也要死啊。墨家步卒就在火炮之后,昔年水,越人致师勇士化为齑粉。火药一出,世再无无双之勇士。”
那士人仰头大笑道:“我岂不知?此番我以抱定必死之心。”
“昔年豫让刺赵,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夫非吾知己,若在市井,他今日的一番话,我必然血溅五步,将其刺杀。”
“只是……昔日为养老母,投身于他,衣食皆其所出,无以为报,只能以命相答。”
“他今日说什么后悔的那些话,不正是在说我?我能想出的对策,便是如此。”
“今日之后,我和他再无士主之情。可今日之前,我还要拼死冲杀才能偿还我欠他的一切。”
“今日……不管我死与不死,我都自由了。”
“我欠下的东西,我还完了。今天这番话,便足以看出,这人不是我的知己,在这样的手下,我如笼中之鸟。若能死以解脱,不若去死!”
那朋友知道这是士的原则,话已至此,已经不能够劝说以改变主意。
他手指在拉紧那些革甲上的束线的时候,嘴里道:“义有大义小义之说,难道这样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
那士人回头,看了朋友一眼,听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但却摇摇头。
朋友道:“昔年聂政,受严仲子百金为贺。后严仲子求以杀侠累,却正赶上水之战,他推辞了严仲子而前往沛邑以助朋友。”
“从沛邑归来,严仲子再来,可他却只身入秦,刺秦君与渭水畔,为秦绝人祭河伯之陋习。”
聂政是士,而且是非分封的血统士,而是市井间崛起的新一种士,朋友举得例子很恰当。
可那士人却道:“其一,严仲子不过与聂政百金为贺,而公造冶与聂政刎颈之交,两者同求,聂政去助公造冶,这理所当然。”
“其二,聂政入秦之前,秦公子连与聂政千金,聂政全部还给了严仲子,还以十倍。于是他才入秦。”
“我为人,人恩我一粟,我必还其斗米!我为养老母投身平阴大夫,多年间也为他做了一些事,但却不足以十倍偿还。”
“今日事,背水列阵之策,可还七倍。遣技击士攻墨家炮兵,若胜,可还三倍。若不能成,便还不了三倍,我只能再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我不是为知己而死,我只是为还债而死。”
“我若复自由之身,早已前往泗水。可惜,看不到那些泗上的庶农工商出身的风云人物了,若能和他们交往,必是人生一大快事,当不醉无归。”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双眼望向远处,似乎已经喝醉,正在回味那种与知己相谈的快意。
可他知道,这是一种奢望。
今日事,他知道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
要么,带领那些技击士冲到墨家的炮兵之前毁掉那些火炮。
没有第三种可能。
假如被俘,即便他早已觉得泗上诸多英雄,即便他确信那里是可以找到知己的地方,但他还是会选择自杀。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和于自己的心,才能让自己言行如一。
否则,他就要承担着自己所不能承受的东西: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力,在别人看来或许已经足够偿还平阴大夫所曾给他的一切。
但他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他会觉得自己没有还完。
最难过的,终究还是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坎。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士,是骄傲的士。
不是那种血统的士,而是那种某种行为准则下所符合的士。
当革甲穿戴完毕,他要迈步出营的时候,忽然回身问道自己的朋友。
“即便我能带着技击士毁掉墨家的大炮,但其实墨家终究还是会胜。我有一个请求。”
那朋友急忙道:“请说。”
士人道:“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如果有机会,请您去问一问墨家的人,如果能够问到适,那最好。”
“您就问他,如果平阴大夫不舍弃那些战车,而是选择更为松散的阵型,他还会这么应对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别的对策。”
“如果他说有别的对策,那么请您去往平阴大夫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话告诉平阴大夫。告诉他,他今天侮辱了他,也告诉别人,他是个无谋无断之人……如果平阴大夫这一战后还能活着的话。”
那朋友深深一拜道:“敢不从命?请您放心的去,若您无幸,我便是拼着平阴大夫恼羞成怒欲要杀我,也一定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
两人相对再拜,那朋友目送士人离开,长叹一声,默道:“走好……”
…………
平阴大夫之旁,一名士人道:“那人之策,是好策略。但若是让他带领技击士,却并不是明智的人应该做的决定。”
平阴大夫皱眉道:“何出此言?”
那人进言道:“您岂不闻昔年大棘宋郑阵前的华元与羊斟事?”
一听这话,平阴大夫不由地将眉头皱的更紧,说道:“你是说,他有可能阵前投敌?”
进言那人并不回答,而是说道:“昔年羊斟为宋大夫华元的车夫,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比您和他的关系更为密切吗?”
“宋郑交兵于大棘。华元杀羊以犒士,羊斟被遗忘而未曾得到肉羹。”
“次日交兵,羊斟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在驾车冲击的时候,直接将马车驶向了宋国严整的方阵,直接将华元送入了郑军的方阵当中。”
“羊斟说,昨天晚上杀羊分羊,你说的算。今天驾车冲击,我说的算!以此来报复昨天晚上的侮辱。”
平阴大夫默然,进言那人又道:“今日你的话,在众人面前让他感觉到了侮辱,这就像是当年没有吃到羊肉羊羹的羊斟一样。”
“而现在,他带着怨气和不满,您却让他去指挥技击士去冲击敌阵,我只怕他到了墨家阵前,直接倒戈相向,或是直接将精锐之士送到墨家的枪口下。”
“您要知道,他的策略是唯一可以获胜支撑五到十日的办法,那些技击士与分封之士也是可以实行这一办法的唯一人选。”
“若是他们被葬送,那可就真的没有获胜的机会了,所以,您不能不小心啊。”
平阴大夫拍手道:“非子之言,大事休矣!快传命令,不要让他领军出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黄昏(下)
消息传到那士人耳中的时候,那士人已经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必死之心。www.uu234.net
当传令的人说完之后,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样的命令。
呆滞了许久,左边的脸有些抽搐,并不是愤怒,而是希望在呆滞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带动出一丝仿佛以示自己无所谓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让他连这个最简单的表情都难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样的笑。
一发不可收。
嘴角向上牵动后,便是整个嘴角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笑声回荡在帐篷之内。
笑了许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劝说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应,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铜剑,横剑在自己咽喉之间,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喷出,染红了帐篷。
就在旁边的朋友没有惊呼也没有痛号,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后,提剑又在他还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躯上朝着心脏猛刺了一剑结束了他的痛苦,跪下来抹平了那人尚未闭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经听不到,还是用一种极为真诚和郑重的声音道:“必不敢忘。”
…………
齐军营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来准备突击墨家炮兵的士们,并不沉默。
偶尔有人抬头看着远处在前沿越过营垒在军阵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弹,咒骂一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轰击响声传来的时候,忽而感叹道:“这天下要完啊……”
他所说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万千庶民所组成的天下。
他所说的天下,只是一种规矩。
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禄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整个天下。
一声声的炮响,就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也让他的话引来了更多人的赞同。
“两军决胜,本来就是靠士的冲击来决定胜负的。昔年我父亲随君侯伐鲁,两军对垒,一鼓作气,战车冲击,直接冲垮了鲁人的军阵,大获全胜。”
“可现在呢?”
说话的士撩开自己革甲覆盖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处巨大的创口,惨笑道:“几年前我随军伐最,义师参战。战车尚且还在集结,对面的铜炮就已经打来,一块石头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车左,冲击到义师军阵前,正要引弓,对面火枪齐发,直接被打碎了头颅!”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农,一些才进入军营不过两三年的庶农,甚至有些不过操训了一年……”
骂声中,许多中年士人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开始发声说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家中用小弓习射。”
“十二岁便开始学剑,八年寒暑,从未间断。”
“我为了能够在奔驰的战车上射准目标,每日都要在战车上站立许久,就为了能够在战车奔驰的时候,仍旧可以保持手的平稳、可以迅速引弓。”
“冠礼要用自己亲手射猎的白鹿皮做帽子,我为了射杀那头白鹿,深入荒山奔袭不停,差一点被老虎吃掉,最终得到了那头白鹿,以此做冠礼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那顶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几年的苦练,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在最地刚刚冲击,马匹就被枪炮击杀,我从战车上摔下来,和伙伴一起向前,可还没接近到可以用剑的地方,我的伙伴就被那些铜炮喷出的砂石铁球打的粉碎……俘获我的,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连自己的份田都没有了隶农!”
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经历,总能引发最多的共鸣,和他经历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们不需要做低贱事,从他们出生开始,他们就过着“九上农夫之产”的被供养的生活,他们所要做的也就是为他们的封建主提供军事义务。
战车、引弓、击剑、冲击这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五岁开始学习小弓、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击剑,十余年的寒暑不辍,才能够在冠礼之后成为一名“士”。
再从最低级的下士开始做起,从车右、御手再到车左,乃至成为上士,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厮杀。
而现在,一个放下锄头耒耜的农夫拿起火枪,训练半年,结阵之后,便可对抗他们这些车战之士。
若是火药出现的晚、若是铁甲先行出现,或许他们还可以放弃战车,成为重骑部曲,可现在,连转行为重骑部曲的机会都没有。
到现在,他们这些曾经可以主宰一场战斗胜负的士、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场万人战斗的士,却要去冲击那些冒着白烟和火焰的铜铁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更是存在的意义在哪的问题。
天下的制度变了,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禄,还有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地位、荣誉、高人一等的骄傲、主宰胜负的实力、大夫上卿们的重视、庶农羡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肉食者鄙,他们算不上肉食者。
他们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谨守《周礼》的君子,不乏对封地之民嘘寒问暖的恻隐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怀。
可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之下颠覆一切珍视之物的命运。
泗上铁矿上的浓烟,摧毁了他们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声,摧毁了他们因为为傲的决定战场胜负的冲击;直上云霄的火药爆炸的黑烟,摧毁了他们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对抗国君的封地城墙;乒乓作响的齐射声,摧毁了他们苦练十余年的剑术;军鼓催动的整齐军阵,摧毁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的剑术……
当这一切都被摧毁,他们的荣耀、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意义都将化为乌有。
而当这一切被摧毁之后,还会有人踏在他们的尸体上不屑地说一声:你们不合于天志,不合于此时的生产力,就该灭亡。
并不是**的消灭,可当制度变化后,他们即便还活着,可他们还是“士”吗?
当一个人的身份彻底改变,又和婴儿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不再是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如同新生,**着和别人一样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这种新生,却是被迫的。
现在,这种紧迫感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秋凉,预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声带来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叹息道:“昔年周公制礼,正是天子权威最盛的时候。那时候,既是圣人,就该规定不得有铁器牛耕、不得有火药火枪,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会变了……”
其实,天下早已经变了。
从楚王问鼎、郑伯射天子、晋文邀天子田猎、乃至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天下早已经变了。
可即便这是一种变化,只要铁器牛耕与火药不出,他们的“天下”依旧没变,依旧需要分封武士。
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禄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对着昔年周公制礼的幻想,有人感叹道:“这不公平。我苦练了二十年,到头来要面对的,只是拿起火枪操练了一年的农夫。”
“这样不公平的天下,是灭亡之道啊!”
众人的赞许声中,没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我们为你们耕种让你们脱产训练,本来就不公平啊,可还不是一样存在了千年没有灭亡?
因为农夫站不到这里,没有资格和他们说话,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这一句不公平。
众人皆是士,便都觉得不公平。
可终究,有人嗫嚅道:“墨家有乐土九层之说。他们说,在铁器牛耕火药出现之前,周礼是符合时代乐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时过境迁,恐怕便是周公复出……”
旁边一人立刻骂道:“住嘴!岂不闻,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等异端邪说,难道是可以学习的吗?”
“按他们所言,若无铁器牛耕火药,周礼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们喊着说要利天下,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些东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们先弄出了铁器牛耕火药这些东西,然后才要让天下混乱改变的。他们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够乱呢?”
“况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们只说什么天下财富总和,财富为利,只看利,难道不正是小人吗?墨家皆小人,还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论之后,这士人将头顶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剑高喝道:“今日之战,非是为我等,而是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乱不止!”
“今日之战,非是齐与泗上之战,而是君子与小人之争!”
“天下兴亡,责在诸君!”
“异端不除,世乱不止!”
高喝之后,众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剑跃出营垒,朝着义师的步兵方阵之间的火炮冲去。
“为天下之兴,清除异端!”
“攻乎!异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没有锤子冲个锤子
这些高呼着攻击异端口号冲出营垒的士人,并没有等到冲击的命令,而是在激愤之下的率先行动。
几十人越过了营垒,朝着墨家军阵的方向冲去,没有掩护,没有阵型,有的只有无限悲壮。
当这几十人率先冲出去后,那些集结起来的士与技击士,也都在各个方向朝着墨家的军阵发动了冲击。
他们的身后,还跟随者数百名的徒卒,虽然没有了战车,但是这种冲击徒卒依旧要跟随。
只是齐国的军阵整体未动,平阴大夫不敢动,一旦大阵催动,很容易混乱。
眼看着那些冲向墨家军阵的士,平阴大夫盛赞道:“壮哉!勇士!若能夺毁墨家铜炮,皆受赏!”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次决死冲击上。
若不然,墨家的火炮不断轰击,这边却不能还击,军心士气的崩溃那是迟早的,出现缺口也是必然的。
整个战场北侧,六指那边的十五门在前沿的炮,成为了首当其冲之处。
六指在山坡上,一脸无奈地看着远处冲击的齐人,皱眉道:“这是要求死?”
他知道这些人的目标是己方的铜炮,因为实在是太明显。
不过他丝毫不紧张,从适命令两个师全面展开成薄列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齐人可能的反击也只能以步兵为主。
不是因为齐人一定要按照适的计划来,而是因为适确定齐人不会集中战车冲击才选择这样布阵。
战车想要展开需要的空间太大,而且一旦溃败引发的连锁反应是齐人不能承受的,展开的空间太大就意味着阵线更加薄弱,处处都是漏洞。
用战车做营垒,依靠弩手火枪手和弓手固守,缩小防御的面积,这是正确的。
唯一的错误就是齐军的炮兵轰不过义师这边,否则这就是一招妙计,一招足以撑到五日十日将重地变为死地的妙计。
六指不知道那些冲击的齐人,都是血统士或者是能力的技击士。
在他眼中,这些冲击的人,只是肉搏精锐。
放在义师这边,也就是之前用以混战肉搏决胜的、使用剑盾的备城门之士;亦或是现在冲击之前会发一些铁楔子用来毁掉对方铜炮的骑兵。
这样的应对方式,早有演练。
于是他命令道:“一切如常,让炮兵继续展开。火枪手前出准备,待齐军靠近八十步时,依次攒射。六排纵身,六轮射击后,炮手和火枪手后退到矛手之侧,矛手出击,赶走他们。”
“切记,不准追击!不要乱了阵型,只要他们退走就好。”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命令,将命令传到前面,各个旅的旅帅们再次将命令下达到各个连队。
炮手们也不抬头去看前面冲击的齐军,对面暂时无炮可以袭扰他们,也不是火枪手靠近射击,只是听起来看起来吓人,但是他们知道不会对他们造成很么伤害。
炮兵的司马长、连长们按部就班地命令着铜炮的展开,耳边听着身后步兵的号声,号声不响,他们也不会后退。
鼓声响动,火枪手们向前迈出,迅速整队为六列,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防止自己身上的火绳点燃伙伴的火药,也留下了他们可以向后穿插后退的通路。
命令已经传达:六列轮射之后,依次后撤,自由装填。
在列阵之初,他们已经完成了装填,这时候只需要等待。
用于稳固火枪的木叉或是靠近后可以近战的叉斧插在最前面,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检查完毕获胜,将沉重的火枪架在了木叉上,静静等待。
穿戴着象征着超期服役的鹿皮帽子的老兵们甚至还有闲工夫,悠闲地咀嚼着自己的胡子,偶尔从怀里摸出一块沾满了砂土的蔗糖块填进嘴巴含着。
那些服役时间较短的新兵,多少有点紧张,但军营苦练已久,仍旧可以保持口中有唾、手心无汗、身体不抖。
火绳燃烧的苦味有些呛眼睛,经过醋和盐硝之类浸泡过的麻绳燃耗的很慢,其实根本不需要时不时低头看看蛇勾上的火绳是否不够长,可这些新兵们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去看看,亦或是摆弄一下。
对面那些带着皮帽冲击的齐军越来越近,阵型也早已经松散,眼看到了八十步的时候,义师这边的鼓声忽然开始急促,一声尖锐的哨声,便是火枪连队中的司马长扯着嗓子喊开火的叫声。
炮兵们继续在那忙碌,根本不在意这边在喊什么。
头排的火枪手瞄准了对面的齐军,扣动了扳机后,双手拿着火枪从两侧向后退,退到矛手身边列队后继续装填。
第二排的火枪手向前两步,站在之前第一排的位置上,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枪架在木叉上,在烟雾弥漫中对着冲击的齐人开了第二枪。
如是往复,许多齐军尚未靠近,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少跟谁冲击的徒卒已经选择掉头往回跑,而那些武士终究常年脱产训练要更为职业一些,顶着身边伙伴的死亡依旧可以保持士气,呼喊着“为天下兴”之类的口号猛冲。
只是他们一般的穿戴不起大夫们才能买得起的泗上铁札甲,身上的革甲根本挡不住在水一战后开始列装的口径更小一些的火枪。
不断有人倒地,也不断有人逃走,可还是有人胜过了自己的怯懦、胜过了伙伴被杀的恐惧、也胜过了那些毫无规则的铅弹……
当他们冲到距离义师军阵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号声猛动。
那些刚刚还在前面忙碌的炮手立刻扔下了手中的东西,反正火药还没有搬运过来,除了那些铜炮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丢弃的。
号音将落,经过上百次演练的炮手们,如同转动的水车磨坊一样机械到跑到了矛手的身边蹲下。
而身边的矛手们则在愈发尖锐的鼓点下高喝一声,持矛缓缓朝着那些冲过来的齐军走去。
退到后面继续装填的火枪手们,则被允许自由射击,只是这么短的距离,即便第一排撤过去的火枪手依旧没有完成装填。
在这边还未完成部署的八门铜炮前,齐人活下来的四十多名士满脸兴奋,他们的伙伴死了半数,后面的徒卒也跑了半数,可他们终于接近了这些炮。
对面十几步处,义师的矛手正在向前,缓慢而有力。
这些齐人知道不是那些矛手的对手,也知道在这里多耽搁一分,可能就会被火枪射死,所以他们只求能够迅速毁掉这些炮。
然而,几个最先接近的、发了狠的士持剑冲着那些铜炮猛砍几下,这些时不时会炸膛被炮兵总是埋怨不够结实的铜炮,却在剑下出奇的坚硬。
几剑下去,炮丝毫没事,可是几个人的铜剑却折断了。
只是几剑的功夫,墨家的矛手已经靠近,马上就要接战,这些士绝望地拿着断掉的剑,发狂一样猛砍着铜炮,仿佛根本看不到那些挺进的矛尖。
砍到最后,绝望地坐在地上,任凭长矛刺过胸膛。
临死之际,一个上士高声痛骂道:“这到底要怎么才能毁掉?”
这一声高喊,让不远处的一个义师的炮手听到,这炮手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是很简单的事啊……他记得在学习操炮的时候,那些军官就讲过:只需要一个铁楔子,插入火门,用锤子猛砸一下。
要么,火门被堵上;要么,楔子会在火门附近涨开看不到或是看得到裂痕引起之后的炸膛……
那炮手看着那些带着绝望持剑死斗的齐人剑士,嘟囔道:“你们连锤子和铁楔子都不拿,为什么还要冲炮兵阵地?那些铁匠用的很便宜的东西,可是比你们昂贵的铜剑要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