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急不躁
齐军的这一次决死冲击,除了在义师前沿的旅属铜炮上留下了一些剑痕之外,毫无成果。顶 点 X 23 U S
被击退之后,已是日。
日越中天,将在西偏,称之为日,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这时候若在平日正是吃饭的时候。
正所谓旦至食,为麦;食至日,为稷。
在军中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义师此次出征,从大野泽开始急速行军撇开后勤,一直都在吃炒面或是炒米,晚上倒是可以烧水喝一些配给的海阳茶,每个士兵还会发上一小撮蔗糖。
在阵前吃饭,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至少在齐军看来极为古怪。
以前打仗,都是早早吃饭,什么时候打完仗什么时候吃饭,除了攻城战外,一般的野战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决出胜负,有时候就是一场战车冲击的时间。
而且诸侯**中并没有专门的司务长、炊事伍之类的配置,对峙期间吃饭那是妄想,且很容易乱了阵型。
六指看到对面的齐军退了回去,便和师里的墨者代表商量道:“我看暂时是打不起来了,要不要先让后面烧点水送过去,准备让部队吃些炒米。下午还要继续对峙呢。”
师代表看了看在前沿已经行军十里、并且和齐人对峙了许久的部队,心中也颇心疼。
可再抬头看看太阳,皱眉道:“适帅的意思是不等城阳那边的重炮,争取时间尽快消灭齐国的平阴军团。”
“咱们师既做佯攻,那是要为他那边创造机会……如今已是日,再有最多两个时辰,天就要暗了。万一适帅那边来了命令,咱们可不要准备不足。”
六指笑道:“你还是没有领会适帅的意思。他让部队展开,把炮分散使用……你可知道,他是喜欢把炮集中在一起用的。如今分散,这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让齐人误以为咱们要慢慢压迫,压缩他们的阵线,直至获胜。你要是齐军主帅,这一次夺炮的尝试失败,咱们炮兵一轰,前沿营垒和军阵便要混乱,步兵再冲一冲,你能怎么办?”
师代表道:“那自然是要分兵,将后续的部队展开,随时准备支援,或是在一些防线不稳的地方投入。适帅不是说了嘛,他们首尾相顾,那么便处处是首、处处是尾,哪一处都不能失。”
六指哈哈笑道:“关键就在这。适帅那边才是主攻,他一直不动,将佯攻发起的主动权留给咱们师。现在嘛,全线还未开始抵近炮击,齐人的调动还没展开。”
“展开调动,要半个时辰,才能全线不乱。”
“等到他们展开,我们这边才开始猛攻山坡,齐军主帅会怎么想?”
师代表已经明白过来,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说道:“届时齐军主帅必然慌乱,山坡若失,齐人的右翼将崩,碍于我们的火炮,山坡之下三百步之内他们都不能列阵,届时右翼已失,又退三百步,他们的空间就更小,难以维持数万人的阵型。一旦发现我们师猛攻山坡,他定然以为中计,又要调动。”
六指点头道:“对啊,一旦他们再调动,又要半个时辰时间,这期间还要面对我们对山坡下那片平地的反复厮杀。”
“只有将齐军的目光吸引到这片山坡,适帅那边才可以用最小的伤亡冲开齐军的防线。第一师和骑兵都在那边,剩下的军团配属的炮也都在那边。只要齐军调动,必然有些混乱,届时就是他出击的时机。”
“来来回回齐人的调动,这就需要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我们这边就算开始准备,又需要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
“等到机会出现,也已经马上就要天黑。留给适帅的时间也不多了,夜战太乱,咱们占尽优势,没必要如同当年商丘城下那般非要夜战才能获胜。”
“所以,我看今天下午,就是让齐人确定我们就是要稳扎稳打一点点压缩他们的阵线。”
“真正决胜,要等到明日。傍晚的话,适帅那边的骑兵和步兵也可以从山林后面慢慢靠近,不被齐人发觉。”
说到这,六指笑道:“你等着吧,很快适帅就要下令让咱们先吃饭。我看咱们先准备一下,准没错,若是时间允许,还可以让士卒们轮番在原地休息一下。”
“我在这盯着,你去眯一会吧。晚上的话,你们那边有的忙,说不准还要唱几首《齐风》,喊喊对面有没有当年援最之战被俘的齐人士卒。”
话音刚落,从后面跑来的传令兵就将依次进餐的命令传来,师代表冲着六指笑了笑,一直紧张的心情也随着传令兵叫让依次吃饭的话语变得轻松,便道:“那好,我去眯一会。”
六指冲他挥挥手,继续拿着千里镜在山坡上观看。
很快,后面升起了一阵阵烟火,烧开的水被送到前面的连队,里面还加了一些茶叶子和一些盐。
火枪手一分两半,后面的几排就在原地坐下喝水,从身上的干粮袋里拿出一些炒米,就着咸哒哒的茶水补充着体力。
矛手们也是前排站立,后面几排的随着命令,席地而坐,吃饭休息,被允许可以闲聊。
炮手们则更为悠闲一些,除非是需要不惜可能炸膛和减少铜炮使用寿命的急速射命令外,只要是正常射击,他们空闲的时间很多,随时可以吃喝。
齐军大概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幕,两军相距不过二三百步,却不进攻,而是互相大眼瞪小眼。
从早晨站到现在,齐军也肯定饿了,然而他们现在却不能吃饭,只能等到夜晚来临之后,才可以十几人聚在篝火旁,同伙之人一同煮一些饭吃。
而且每隔一阵,便有几枚铁丸子从义师阵前的铜炮中飞出,砸向列阵而守的齐军,鲜血淋淋,将军阵打出一个空隙。
能够承受这样炮击和伙伴伤亡的军队,一定是精锐,可齐军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轰击了七八轮之后,齐军的前沿已经有些松动,士气已是大跌。
六指看了看太阳,估摸着时间,终于等到了命令:全线展开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时间就定在大约一刻钟之后。
身边的军官拿出了日晷,确定了发动攻击的时间,六指急忙下令:前排整队,后续准备,炮兵准备一轮急速射。
命令一下,号声鼓声不断吹奏,不但让义师这边兴奋起来,也让齐人那边有了一些生气儿。
与其这样承受着不能还击的火炮袭击,还不如捉对厮杀一番,至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其实齐人能够承受这么久的炮击而没有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已经算是难得。
也可能,墨家这边隐藏了炮兵的全部实力,而且今天还没有集中使用,只是分散到各个旅各个师随意开火,并没有让齐人出现一处承受不住炮击而崩溃的情况。
随着命令传递到前线,各部都在整队准备的时候,六指和工兵那边的人谈了谈道:“之前你说的那个位置,一会就趁着前面交战的时候在那里抓紧时间修筑挖掘。到天黑之前完成吧,那么混乱,齐人一般也难以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是要做什么。”
工兵那边的人表示早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前面接战,他们立刻就能就位。
六指笑道:“挖坑我是不如你们的,术业有专攻嘛。你们自己算一下时间,不要去的太早被齐人察觉;但也不要去的太晚,以至于天黑还没有完成。”
…………
前线,已经休息了好一阵的义师士卒们纷纷就绪,活动手脚,整队看齐。
第十三旅的旅帅知道自己这边的进攻可能是最麻烦的,如今齐人的炮基本已经被摧毁,只剩下山坡上那九门,自己进攻的话,那些炮倒是能打到自己。
不过他对自己的旅很有信心,也明白自己在师中的地位,能够让他们进攻这一处,也正是因为他们是师中精锐。
已经展开的旅属铜炮正在快速地轰击齐军的军阵,十三旅的旅帅听到攻击的命令之后,便叫笛鼓手击鼓吹笛。
千余人按照连队排成一线,踏着鼓点,在己方炮火的支援下对准了齐军军阵发动了进攻。
对面的齐人也将弩手、弓手和火枪手列阵迎击,只是不断有炮弹飞来,将刚刚列好的军阵撕开一个缺口。
第十三旅前进到距离齐军还有百步的时候,山坡上齐军的炮也开始开火,几枚炮弹飞到了人群,砸死了几个人。
可旁边的人只是略微顿了一下,立刻便补齐了原本的位置,眼睛向前看着,耳朵听着旁边笛鼓手的鼓点,按照平日操训的一样,缓慢而坚定的向前挪动,并没有因为想要逃避那些大炮而在这么远的距离就发动冲击。
才刚刚进入到百步距离,对面齐人的弓弩、火枪便已开始散乱地射击起来。
矛手的前排都穿着铁札甲,这么远的距离,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整个旅的前进速度依旧很慢,火枪手也只是缓缓行军,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即便对面开火,他们也不能开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罟
十三旅的旅帅在听到齐人散乱的枪声、看到齐人抛射而来的弓矢后,便已经笑了出来。www.uu234.net
射的乱七八糟毫无节奏,显然齐人那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伴随着义师火炮的轰击,他们已经承受不住。
火枪的射击精度,百步距离,那等同于是闭着眼瞎射。
弓弩的话,百步距离,也没有什么杀伤力,所谓百步穿杨的人物,那真算得上天下无双了,定是一国勇将,又岂能在军阵混杂中放箭?
山坡上的那九门炮,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齐人这样开枪放箭,带来的损失也不大。
十三旅已经前进到距离齐人营垒六十步距离的时候,旅帅终于下令火枪手依次射击,掩护矛手向前,为矛手肉搏之前在齐人的军阵中制造缺口。
鼓声的节奏开始变得更加缓慢,矛手行军的速度更慢,火枪手射击之后迅速后撤到两侧继续装填,矛手放慢的行军速度让他们可以很快跟上矛手。
一旅之内半数的火枪手开始有节奏的射击,后面的火炮也尽可能的支援,整个阵线开始进攻让每个旅的两侧都有照应,义师的整个阵线就像是一条绵延很长的绳索,一点点开始朝着齐军收紧。
…………
齐军主营。
平阴大夫透过战场的硝烟,看着前线交战的情况,再一次眉头紧锁。
曾经的战场是没有硝烟的,从十几年前开始,战场上终于开始出现了硝烟,而且这些年越来越浓。
一件兵器从出现到熟悉使用、并且出现与之配合默契的军阵阵法,可能需要数百年血与火的经验,可火药不同。
从出现开始,墨家这边就针对这种新生的事物有了足够成熟的阵法和战术。
各国都在学,可真正学到精髓的,并无几人。
火药可以买,士兵却不能买。
铜炮可以仿造,可操炮的炮手却不能仿造。
乃至于火枪、战术、队列这一切,如今天下墨家之外,真正能够看透墨家如今矛手只是辅助、杀伤主要靠火枪这一点,可能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平阴大夫不在其内,他还只是把火枪当做弓弩的替代品在使用。
今天的阵前,墨家的义师就给他上了一课。
整列的火枪手轮番射击之后,齐军方阵的缺口便已出现。
肉搏交战,需要依靠完整的阵型,否则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能够在军阵的配合下存活。
墨家义师行动之后的整齐,更让平阴大夫自叹不如又心生羡慕,整齐的就像是一排树林、一座小山、东海的浪潮……一点点地靠近压过来,无可奈何。
硝烟笼罩下的厮杀即便在千里镜内依旧不够清晰,但是摇摇欲坠的齐军营垒已经说明了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胜负。
他放下千里镜,摇摇头,带着一种疲惫道:“尝闻墨家义师善战,今日得见,才知那些文字所描诉的竟是远远不如。”
“如山而来,如潮而去,绵延数里,整齐如一,天下如此强军,能有多少?看来,不与之野战对垒是正确的。”
站在远处,虽然不是旁观者清,却也比在前线看的更清晰。
在平阴大夫眼中,墨家打仗的手段真的很“笨”、或者很“匮乏”,毫无新意。
就是大炮先轰,等到防守方的阵型因为炮击而松散后,步兵击鼓缓步向前。
靠近到大约五六十步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不断攻击防守方的方阵,不断击杀造成方阵出现缺口后,矛手在距离大约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开始突击,火枪手后退继续装填,抽空射击,继续扩大缺口。
很笨很笨、看起来很很简单,简单到平阴大夫第一次看,就已经看出了门道。
可就是这么简单,却根本无法阻挡。
齐国两千人为一旅,去除掉其中的弓手、弩手、火枪手,还剩余大约千人。
千人结阵,密集成列,火炮轰来,一下子就可以放倒四五个。
几番轰击,其实没死多少人,然而军心已经落到了极点:眼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就被视野之外飞来的铁丸子砸死,而且这铁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想要继续维持阵列已经很难。
等到靠近接战后,义师的火枪手集中在一个方向射击,千余人的军阵又要倒下一批人,缺口便已经出现。
持矛持戟持戈的,身边若是伙伴都死了,自己根本不能阻挡对方的冲击。
而义师的那些矛兵,往往会趁着火枪手几轮射击造成缺口后发动冲击。而齐军军阵前排出现缺口的地方,若是勇士,便要死在义师几支长矛的配合之下;若是懦夫转身就逃,又会让出现缺口的阵型更加混乱,甚至导致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从义师开始发动冲击算起,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有四处阵线崩溃,几千人向后奔逃。
好在后续的部队前去接应,稳住了阵线,否则现在全线都已经崩盘。而那些逃亡的士卒,又跑不到别处,最多退到河边,被杀几个稳住士气,总还可以维持。
观察了这么久,平阴大夫觉得其实想要破解墨家的战士,其实也不难,甚至挺简单。
前期的话,只要火炮够多,便可以压制义师的炮。
然而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做不到。
中期的话,火枪手、弓弩手也和义师一样,不等命令绝不开火攒射,靠近之后射的更准,从而也一样杀伤义师的矛手。
然而这一点听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指望这些乡射选拔的士卒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到了破解之法,却根本没有能力实施,这才是绝望。
上午的夺炮反击毫无意义,平阴大夫手下精锐的士和技击士死伤许多,再也不敢发动这样的反击。
现在墨家全线进攻,处处危险,看上去只要将兵力集中一处反击一下墨家的阵线,也未必不行,可是他也不敢。
一旦集中了大量兵力反击,墨家后续的部队可以迅速调动,到时候一旦什么环节出现纰漏,那就等同于为墨家创造了一次绝佳的围歼机会。
他已经决心做乌龟,一动不动,撑个三五日,那么墨家怎么也会退兵。不说这四周的援军,便是武城方向的临淄军团都会远隔数百里逼着墨家退兵。
他虽然眉头紧促,但今日墨家的进攻并不怎么坚决,实际上也没有全部展开,因而虽然有些麻烦,但似乎并非是不能守御的。
上午夺炮失败,但是下午墨家的进攻来看,铜炮带来的伤亡其实并不是很大,更多的是导致军心不振、士气跌落、士卒恐慌。
而且墨家那边的炮,看起来也就是支援步兵用,在步兵冲击之前轰开结阵的齐军方阵,为步兵创造机会而已。
现在四处危机,平阴大夫已经填进去了四个旅八千余人,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照这样填下去,这六万人实在成不了太久。
维持前线,需要三万人。后续能够不断支援的,也就剩下两万,那些溃逃回来的虽然因为济水的阻隔逃不到别处去,然而收拢起来也难以立刻再战。
但是……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
明天怎么样还不知道,可是今日,总算熬过去了,总算没有在太阳落山前被墨家全线突破。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赞叹道:“我从未觉得这夕阳如此好看过。传令下去,继续死守,只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守到天黑,墨家就会收兵!”
身边人苦叹道:“今日可说夕阳以舞士气,明日又说什么?照这样打下去,我们最多撑三四日,只怕便无预备的旅可用,到时候只要前线一破,便无可守。”
平阴大夫亦苦叹道:“我也知道今日可说夕阳,明日不知要说什么。但能守一日,已是万幸。若非背水圆阵,与墨家对冲野战,只怕此时我已身陷囹圄羁縻在身。”
说话间,又有一处旗帜摇晃,眼看不支,平阴大夫无奈道:“其实墨家若是全力猛攻,恐怕我们现在已然溃败。”
“只不过鞔之适身处重地,背有成阳之师、后有谷阿大夫、费地尚有田庆与公子午的临淄大军,鞔之适手中的便是墨家的全部精锐。”
“墨家要对抗的,不只是我,还有临淄大军、成阳之师,所以他若只是击败我并非胜利;除非损失极小不过三五千,才能算是获胜。只有这样,他才有余力去对抗成阳与临淄大军。”
“也幸于如此,我非是一国主帅,只是偏师。若此战如牧野决胜,我早已经溃败了。”
之前他就说自己野战打不过义师,或有人心中暗笑腹诽其畏敌如虎。然而今日交战,那些曾这样想的人再也不敢这样想,这才觉得不在野地浪战当真是唯一的办法。
平阴大夫对适战术的推断,也是基于种种考虑之后所作的决断。
背水列阵,士卒陷入死地,无可退却,真要是全力猛攻,墨家可能损失极大。
而墨家有炮,自己也不可能将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在河边狭小的空间那么背水。
这种情况下,墨家想要以最小的伤亡获胜,就要利用这两点:慢慢压缩空间,让齐人不至于面临逃走就要跳水的恐慌,从而最终完成压缩之后,从容获胜。
所以平阴大夫觉得,墨家这边肯定是想要全线收紧,今天下午的进攻也证明了这一点。
平阴大夫指着远处可见的铜炮发出的白色硝烟道:“幸于如此,幸于如此,鞔之适不敢全力猛攻,只想依靠他们的铜炮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的伤亡。”
“我虽已看破,却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分左中右三军,各留后备,再令人在军阵后压阵,凡有私自退却者皆斩。一处破,左中右三军便遣旅连前往支援维持阵线。”
“至于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再抬头看看天边已经有些发红的太阳,苦笑道:“至少,今日算是撑过去了。还给我留了时间以分派兵力应对适的战法。”
“一旦天暗收兵,便将各部分派左右,何处撑不住便顶上去。我自帅军中精锐,若墨家猛攻一处,便去救援。”
明知道从他刚才抬头看太阳到说完这几句话,可能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太阳不可能这么快落山。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在西边的太阳,揉了揉眼睛,觉得仿佛这太阳真的又向下落了一点距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方未明(上)
墨家谈的天志,便是宇宙的规则,那些神鬼伴随着墨子去世而被修正的适转化为依靠数学原理的自然哲学,自然便没有传说中鲁阳公挥戈退日的本事。www.uu234.net
况且就算是鲁阳公的那一次挥戈退日,也被墨家愣生生解释为:鲁阳公与韩国交战,天生日食,正赶在傍晚,韩人以为天将夕,鲁阳公知天时知乃日食,故挥戈。须臾,日食退,楚军皆以为鲁阳公挥戈退日,天神下凡,士气大振,大胜韩军……
至于真假,曾以墨子为先生的上一代鲁阳公已然作古,能够被问及此事的墨子也已长逝,那自然是以墨子最信任的弟子的解释为准。
今日并无日食,也没什么千载难逢的自然奇观,太阳很快伴随着天志的规矩落到了山边。
已经取得很大优势的义师和齐军仿佛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同时鸣金收兵,各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所谓一枪之地罢兵休息。若不然,夜里踩踏或是误伤导致的死伤,要远比下午交战的多。
略加清点,下午交战的交换比达到了五比一的地步,这还是因为齐军背靠济水许多被打散的部队无处可逃从而被重新收拢的缘故。
下午的战斗并不是太激烈,墨家损失了五百余人,齐军损失在将近三千。
其中死在铜炮之下的齐军,实际上最多也就二百余人,更多的是铜炮轰击之后导致的阵型缺口被后续的步兵突击所杀伤的。
墨家义师用似乎最笨的、平阴大夫都觉得可以看清楚的战术,愣生生打出了这样的交换比,让平阴大夫的绝望更甚。
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双方都点燃了篝火,那些一直响彻的铜炮也仿佛沉睡的巨兽不再发出半点声息。
好容易得以休息的齐军聚在篝火旁,用随身携带的瓦罐煮着粥饭,不敢回忆下午的战斗。
下午的战斗真的不算激烈,可是对于在前沿的齐军而言,依旧是一场不愿意回忆的噩梦。
许多没有参加过伐最之战的齐军士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法,好容易捱到了铜炮不轰击,等来的却是火枪的轮番齐射,随后那些义师的矛手便排着阵列从那些缺口中突入,将缺口扩大。
一旦出现了缺口,列阵的齐人看不到整个战场上六万对四万的对比,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身旁的伙伴或是死在炮下、或是死在枪下,最后剩下自己,面对的是义士正面的五六支长矛,每一支都可能刺中自己,除了向后退别无他法。
可是后面若是大家都逃还好,若是后面的阵型还在保持,自己退都没地方退,只能扔掉长矛在地上向两侧爬行,只盼着不要被踩踏死……
齐军的五个旅都已经动摇退却,要不是后面还有预备的旅补到前沿维持阵线、要不是墨家这边没有继续派人扩大缺口,只怕下午的战斗将会异常惨烈。
篝火荜拨中,对面墨家营地外的篝火旁,忽然传来一阵阵歌声。
这歌声如此的熟悉。
有临淄话、平阴话、莒南话、即墨话……各式各样的口音,不需要听歌的内容,便可以催动乡愁,仿佛让这些士卒又回到了收割的原野、待种的春田。
那些歌声越过从东海吹来的略带咸腥味的风,迎风而上,在绵延数里的军阵之前越飘越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是一首在齐地乡野间经常传唱的歌谣,平常到寻常妇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哼上几句,尤其是这些士卒被征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抚了睡着了儿女,临走前披上衣衫的时候,这样的歌在齐国的各个村社间回荡。
为公田会和君子们劳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让那些忙碌的人颠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干活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天还没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从泗上传到齐国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谁人能点的起脂烛?有那点肥肉还不如给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儿女润润干枯的唇,哪里舍得用来照明。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这边在忙着穿衣,那边已经提着鞭子开始踢破烂的门,让他们快点去干活,不要耽搁时间。
农奴不是奴隶,农奴有自己的土地,但还是要无偿地为领主服务,这便是分封制,否则贵族们吃什么穿什么、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谁给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谁人挖掘的?那些院内堆积的粟米鹿脯又是从何而来?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一首妇人心境的《东方未明》,唱的齐人潸然泪下。
总有人说,妇人愚昧。
正因如此,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礼”,什么是“忠”,什么是为了齐国、为了君侯、为了大夫、为了领主……
她们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们看不到丈夫为国尽忠、为齐国万胜、为领主的荣耀……
她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叫起来干活;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领主的监工们用皮鞭抽打嫌弃他们做事太慢;只是自己的丈夫已经分不明白日和黑夜,每一时刻都过得惊慌失措。
况且,诸侯有国、大夫有家,那些监工们用最高昂的声音呼喊着说这是为了国、为了家,可是为了谁的国?为了谁的家?
一首东方,天尚未明。
于是便有了《伐檀》、《硕鼠》、《七月》、《乐土》……
军中不准有妇人,可义师那边却分明有许多妇人的声音。
她们唱起《东方未明》的时候,用的正是齐语,在齐人士卒听来,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临行前唱的那样,哀婉中充满了愤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炮仗,已经点燃,但还未爆,只是蔓延闪烁着好看的火花。
初始,还只是这些通于齐语的义师宣义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后来,便是各种各样的口音和杂在一起,唱出了这几首早已经用齐语唱过许多次的歌谣。
唱到后来,齐国这边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后来是三五十人,到最后便是连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哑的歌声。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乐土在哪?
齐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为他们曾在几年前的最之战被墨家义师俘虏过,在泗上以俘虏的身份度过了最为难忘的半年。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一个曾经被俘过的齐人士卒跟唱着这首歌,唱到最后,长叹一声道:“乐土就在对面,可我能怎么办?”
“我若独自逃过去,我的妻子儿女又该怎么办?领主会把他们赶走,会把他们贬为奴隶,我也想逃过去,我也不想和你们打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早已经和同伙的人,说起过被俘的那段经历,那段足以让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村社周围三十里内度过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经历。
那些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让山川改变模样以利于自己的民众。
那些高高升腾起的火药的烟尘炸开的沟渠。
那些耸立转动的水排磨坊。
那些战俘营中吃的管够的麦粉、粉条、玉米面。
那些战俘营中的蹴鞠、角力、击剑、歌舞。
那些一起观看的让他们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戏剧。
那些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用黄豆、绿豆、红豆、玉米来推选贤人的民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驰在木制的轨道上运送矿石的马车。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电闪、日月。
那些来往不避他人的为战俘们送药的穿着墨家巫觋服饰的女子。
那些学堂后放风筝的孩童。
那些高耸的红砖碧瓦下带着淡绿色光芒的琳窗。
那些行走于街市亲自买菜的周安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种种,那些一切,便是乐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许多人就会留在那里,不只是为了已有的乐土,更为了将来更美的乐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献过一份力量。
《东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硕鼠、乐土》,唱出了那些旧卒的怨。
当年能够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听到了对面便有当初留下的伙伴的声音。
没有呼朋引伴,因为每一个封田制下的农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战的人沙哑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经传唱了数百年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今夜让许多齐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身后是君子近士组成的督战队,凡弃甲曳兵而走者,皆杀。
再后,有各自的领主大夫,凡临阵投敌,父母皆绞死、子女皆为隶、妻子尽入营妓。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方未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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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阵线前,各种齐语此起彼伏,沿着义师的篝火不断传出。
“齐国的庶农们,你们为何而战?”
“费国的事,就算是费国的土地被齐侯得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死去,你们的父母可有人供养?你们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们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们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贡赋,他们会分给你们一粒粟米吗?”
“昔年,胡非子在临淄,见即墨有灾,希望齐侯能够挖掘河道以绝灾,可齐侯却将民夫用于修筑宫室。”
“如今的齐侯,他算个什么?你们在为谁卖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国的时候,广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后宫不避宾客出入,一个月之内竟有一百多姬妾怀孕,田成子却引以为乐,令奏鼓乐以为贺。”
“他的祖父田襄子,亲爹去认他,他却斩杀了自己的生父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是我爹?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让自己的一个‘父亲’的兄弟担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还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谋杀了自己的亲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孙孙、赶杀了自己的兄弟项子牛,在临淄为了自己上位雇佣了几千人跪在街头高喊请田氏代齐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与兄长襄公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夫君,齐人尚且还有正义之士,可以传唱《南山》、《敝笱》、《载驱》,就在临淄的街头,嘲讽他们的国君。”
“而现在,齐人面对着硕鼠的欺压、以至东方未明便要劳作,这不敢推翻也就罢了,竟连讥讽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为的勇气传唱为诗的勇气都没了吗?”
半是煽动半是鼓动的话,不断在齐人军阵前回荡。
揭人**,是最好的破除那种对身份天然恐惧的办法,也是最为“下作”的办法。
可民众最喜欢的,也都是这些**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凭姬妾被宾客睡了怀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贵族和民众之间的距离:原来所谓的贵族礼仪就是这样啊?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又凭什么贵族就该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动与鼓动之后,不少齐人心道:“我们如何没有勇气?临淄当年也曾传唱《牡鸡》一曲,只是田氏当政之后,凡有传唱的皆有罪,便逐渐无人敢唱了……”
牡为阳、牝为阴,《》有盐:牡马,说的便是雄壮的公马的意思。
《牡鸡》一诗,及至此时尚且还有一些齐人暗中传唱,用的也是赋比兴的套路,说的大意就是:连公鸡都知道看护好母鸡,有别的公鸡过来它就会振翅赶走,不惜与别的雄鸡厮斗以至于毛羽尽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连公鸡都不如……
这诗一句都没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说田成子,于是在临淄被禁绝,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后也会偶尔唱上几句。
这些听到墨家说他们毫无勇气的齐人,难免在心底又唱了这一首《牡鸡》,以示自己不是胆小之辈,曾经唱歌讽刺过文姜和襄公,当年也一样敢于讽刺田氏……
可是今日,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
因为终究还要生活,自己若是没有父母需要照料、没有妻子需要疼爱,没有儿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当年在泗上就已经加入义师,何至于今日还在这里为那样一群人卖命?
对面的墨者在激将之后,又纷纷喊道:“如今费国革命,费国的民众和你们有什么区别吗?都没有姓氏、没有家族、没有封地。”
“齐国的农夫东方未明,难道费国的农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吗?”
“他们谋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于天志的一切,这难道损害了你们吗?你们又为什么要为了你们的君侯来这里打仗?”
“费国的民众死在战场,尚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来战斗,我在为他们能够过上乐土的生活而战,为了我的之孙不再东方未明。”
“你们呢?你们死在沙场,算是什么?你们怯弱地不敢去追求乐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东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为了那些奸夫**而死在了地上,化为尘土,变成肥田的料。”
“你们的子孙还要东方未,颠倒裳衣,你们图什么?这到底哪一点有利于你们?难道君侯想到你们为他的淫乐奢侈贡赋而死的时候,会为你们落一滴眼泪吗?”
“齐国的庶民们,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而战?”
一时间,齐人的军阵中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思索,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他们不是在为自己,也不是在为利天下,而死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为乐、祖父杀死亲爹、自己杀死兄弟的人而战。
不要说君侯会为他们落一滴眼泪,只怕君侯根本会觉得这些人的死理所当然,都不过是手中的器具,圈养的牛羊……
怨恨、愤怒、羞愧……各种各样的情绪,漫随着墨家宣义部的喊话在多数齐人的心头荡漾。
许多人眺望着远处义师的篝火,踮起脚尖,想知道对面会不会告诉他们该如何做?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有家人有妻子儿女父母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今后还要依附在封主的土地上生活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现在他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的人在斩杀那些试图后退的兵卒吗?
对面的墨者没有让这些齐人士卒失望。
他们不止会唱诗歌。
也不止会站在大义的角度上批评。
更不止会站在讽刺的角度上让人无地自容。
他们会考虑到种种后果,考虑到现实的无奈,考虑到最基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基本的……活着。
于是义师那边又传来了更为现实的喊话。
“今日你们也见到了,义师的攻势凶猛,平阴大夫根本不可能获胜的。”
“他要真的觉得可以胜过义师,早在平原展开阵列决战了,又何必躲藏到济水边背水列阵?他不过是觉得让你们无可后退有必死之心便会死战。”
“可义师是墨家的,是为利天下的,是讲非攻的,是讲天下人之利的。墨家不嗜杀人,墨家有法可依。”
“有罪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义之君发动的不义之战的受害者。你们无罪,又为何必死?”
“今日之战,已是必败,平阴大夫自身难保,又哪里能杀死你们呢?”
“你们想想,从几日前你们就一直向后跑。你们不要忘了,平阴大夫的任务,是去支援成阳,可听到义师到来他拔腿就跑,今日的攻势你们也看到了,哪里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们知道,可能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齐国境内的封地上,你们许多人当年最之战被俘的时候就说过。”
“我们也知道,可能现在你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督战的人,以防你们退却,或是退却皆斩杀。”
“你们为那些肮脏的人而战自己毫不能得利;你们为了自己的利不敢后退不敢投降,我们都可以理解。”
“军阵不乱,你们后退可能会遭到斩杀。”
“但是,当必败之局已定的时候,当整个军阵都乱起来的时候,当平阴大夫和他的亲士们无可抵挡的时候,这时候请你们不要死战。”
“举起你们的枪、矛、弓、弩……高举过头顶,凡是这样的,皆不杀,哪怕是乱阵之中,也绝不会错杀一个。墨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这是天下皆知的。”
“你们若是不会,请看你们前面的篝火……”
一句话,引得了万余人一同望向前方的篝火。
每一墩篝火旁,几乎是同时出现了一个人影,高高地举着长矛,蹲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简单的动作,万余人心领神会,心想墨家果然贴心。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退走,纵然将来必败,可是当时的话主帅斩杀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逃亡,纵然将来必败,可要是齐侯迁怒,按照名册将那些逃亡的人都判罪为奴,那也未必不能。
可若是自己这边败局已定,平阴大夫都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自己又何必投济水而死?又何必想要游过济水逃亡?墨家义师可是不杀俘的,这是他们的义,墨家行义,言行一致,说一不二,天下皆知,说不杀就不会杀,况且还有许多当年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现身说法,哪里还不信?
就在篝火旁那些表演怎么投降最为标准的时候,齐军营地内鼓声大作,一道道军令不断传来,让前面的火枪手一起开枪。
打不打的动不说,先要把那些喊话的声音盖住,这些话语,抵得上千军万马。
皮鞭抽打着,剑鞘拍动着,前面的士卒们不情愿地举起了手中的火枪或是弩箭。
这一次,没有人教。
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将枪口对准了篝火之外,亦或是将枪口抬高了一尺。
不少人心想:你们可以让我们发弩、开枪,可你们管得着我们打哪吗?总不成,打不死人也是罪吧?
还有想:他妈妈的,你们墨家这些人能不能快点进攻、快点打赢?我可不想当你们嘴里说的肥田的粪料……
第一百四十章 南济水之战(一)
枪声既作,墨家这边的宣传声音也就被盖住。顶 点 X 23 U S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不需要再喊些什么。
分封制下没有狭义的民族,也不可能产生,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了没有民族概念存在的土壤,有些东西不是天生的天然的,齐国没有,楚国没有,秦赵韩魏都没有。
墨家没有挑唆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就像是当年有人问墨子为什么要诋毁儒家一样,墨子说没有的说有那才是诋毁,有的我说了有那只是陈述,怎么能说是诋毁呢?
分封制以及其所伴随的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士有隶子弟的层层分封制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东方未明》中唱的现实,不是分封制下田园的贵族美好,而是苦难压迫之后的勃发,那才是庶民眼中的现实。
这是一首属于齐人的歌,也是一首属于天下的歌,唱起这首歌,也就意味着墨家已经准备在这一战之后做好和天下旧的一切决裂的准备。
义师军帐内,适侧耳倾听对面齐人稀稀落落的火枪声,面带微笑。
军事主官们基本都在各自的阵地附近,现在在军帐中的都是副官,主要还是统一一下明日决战的部署。
现在适的意思,众人都已经看清楚了,需要完善的就是一些细节。
“今日交战,你们也看到了,平阴军团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获胜是必然的。”
“但是,怎么获胜,怎么以最小的代价获胜,这是问题的关键。”
面对着一众军官,适再一次强调道:“胜了平阴军团,但我们损失较大,需要修整难以再战,那么在全局上就不是胜利,而是一场失败。”
“平阴军团被歼,我们还要夺下平阴、梁父,截击临淄军团战而胜之,临淄军团不败,我们就不算胜利。”
“魏国这一次已经被我们五面埋伏,一战之后十年之内都会虚弱,吴起入秦,魏赵翻脸,楚国夺回陈地,魏人便不敢再在泗上用兵。”
“泗上淮北的事,齐国就是关键,一个虚弱五年到十年的齐国,是我们将来获胜的基础。”
“明日一战,六指那边佯攻,是为了让平阴大夫把他手里剩余的预备部队和精锐都吸引到北面。我带着第一师和骑兵以及剩余的炮兵,在南面撬开齐军的防线。”
“只要他们一调动,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攻进去。在他们反应过来攻进去,我们的损失最小,否则那些预备队和精锐还在,我们就要面临他们重新集结的反击。”
“这里面不仅是六指那边的事,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你们攻的不猛,六指那边的佯攻就不会被平阴大夫认为是主攻从而将精锐调过去。六指那边攻的不猛,我这边就要面临突进去后,齐军的预备队和精锐补上来形成争夺的局面。我这边不能一举打开局面,我们的损失就要再大上三五千人,那就不要想着拦截临淄军团,只能琢磨着攻下平阴后就和齐国媾和,齐国的主力还在,我们在处理淮北、越北、宋地等事的时候,就要担心齐国在背后下手。”
“都明白了吗?”
众人点头,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自己这边攻的不厉害,平阴大夫就不会有紧迫感,没有紧迫感,六指那边的佯攻猛烈就不会让平阴大夫下决心将预备部队和身边精锐私兵都去争夺山丘,适这边的主攻就可能面临齐人添油以至于焦灼不能快速让齐军崩溃的局面。
今日一战,已经没有人怀疑胜利属于自己这边,所要考虑的只是伤亡。
见到众人都点头,适又道:“今日宣义部宣讲的那些事,明日也要注意。举手的不杀,一个都不杀,哪怕是杀红了眼,各个连队的墨者代表也一定要注意规矩和原则。”
“心怀天下,便要有怀天下的气度。齐侯可以车裂我们的人、坑杀投降的俘虏,我们却不行。”
“我们既说天下部分齐楚燕韩,皆是天下人,那么我们也是天下人。哪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事?”
“罪不在于那些被迫的士卒,在于那些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大夫。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再三叮嘱后,见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叮嘱的了,适又看了看地图,便让众人散去,回去后传达给军事主官,一定要把决心统一一下,明日的决战一定要打的再勇猛一些。
…………
次日清晨,无风无雾,仍旧是个好天气。
战场北侧,伴随着传令兵的号令,昨日一样的套路又一次开始了进攻。
昨天下午的混战中,工兵已经在指定的位置挖掘好了炮兵阵地,十二门长管的铜炮一旦展开,就可以把山头上齐国的那九门炮赶走或是压制。
只是现在那一处阵地尚且还在两军阵线之间,需要步兵吸引山头的炮火为炮兵的展开做准备。
六指已经将作战意图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十三旅的旅帅,不需要隐藏什么,明确地告诉他们就是要用精锐换炮兵展开的时间。
这一次要比昨天攻的更猛,要直接冲破齐人昨日已经摇摇欲坠的营垒,直接威胁到山丘,才能让山丘上的炮顾此失彼:攻击展开的炮兵,第十三旅则有可能直接冲到山丘;攻击第十三旅,义师的长管铜炮一旦展开,那九门炮就要被迫撤走。
要让齐人感觉到压力,就要让第十三旅打出气势,否则软绵绵的哪里会有让齐军顾此失彼的机会。
号角声中,六指面色郑重地冲着十三旅的旅帅道:“这一次,整个师都会配合你们。十五门旅属的铜炮也全部支援你们。要一下子把第一道营垒后的齐人打崩溃,然后做出攻山丘的态势。至于是否全力进攻,等命令。”
“你们旅伤亡会大,但是你们伤亡大,全师的伤亡就小,整个军团的伤亡更小。打仗就是这么残酷。”
十三旅的旅帅点头道:“一定会做好的。但是我们的两翼的旅,也要跟上。”
六指点头道:“这你放心。你们拿下营垒,那边就会分出连队跟在你们两翼,剩余的和齐军的方阵对抗,加强你们的力量。如果你们拿下了山坡,那么两翼的齐人自然会退,两翼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不管真假攻山坡,你们这边都是关键。”
说话间,传令兵从南边跑来,说道:“适帅命令,炮兵先轰击,各部隅中开始发动攻击。适帅说,隅中一到,你们师就要在两刻钟之内突破齐人的第一道营垒,让平阴大夫确信我们主攻山坡。”
“如果一切顺利,最迟隅中五刻,适帅那边就要总攻了。”
隅中初始,便是九点钟。
此时用漏壶计时,将一天分为一百份,每一份便是一刻钟,算起来并不是后世的十五分钟,但是很接近,大约是十四分钟二十秒左右。
军中自有各种计时的手段,漏壶和日晷都要携带,以确定时间。
六指看了看太阳,此时距离总攻的时间还剩下大约一小时,炮兵们还在热身。
战场上不能确定的因素太多,但是整体的计划还是要有。规定了时间,也就意味着时间一到,不管齐人是否调动,南线都要发动总攻了,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六指:时间一到,你们这边也要全部投入,假使齐人没有被骗,那么你们这边就要打成主攻。
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在传令兵的手令那里签下了名字示意自己接到了命令,便让十三旅的旅帅先去准备,他再调整一下部署。
将左右两翼的两个旅保持不动,十五门旅属铜炮全部部署给十三旅的进攻方向,他也没有再留预备队,而是将师里面剩余的两个旅也全部放在了十三旅的后面。一旦出现问题,就要全部压上。
参谋官们拿出了日晷和水漏,日影伴随着偶尔响起的炮声在铜底座上缓慢地移动着,除了炮声六指的周围鸦雀无声,军官们都在盯着水漏和日晷。
当日影终于走到“隅中”的隅字时,整个义师的阵线就像是被一根绳子操控的傀儡一样,忽然一下子躁动起来。
原本慢腾腾怕过热炸膛的铜炮旁边,军官们高声呼喊着,炮手的动作快了数倍,几轮急速射之后,齐人结好的阵型已经出现了缺口。
哨音响动,第十三旅开始快步向前,两翼的旅紧随与之平齐,鼓声愈发地急躁。
那十二门隐藏的长管铜炮已经就绪,通路平坦。
前线看上去一如昨天,可却比昨天的攻势更猛也更急躁,十三旅这边火枪轮射之后,矛手开始冲击。
两翼的旅各分出了两个连队,从侧面支援十三旅的进攻,剩余的和齐人打的焦灼。
十三旅也没有再留手,借助火炮和火枪在齐人军阵中打开的缺口,发动了冲击。
六指从望远镜中观察着情况,就在齐军的军阵刚刚开始出现全面溃退趋势的瞬间,挥手冲着旁边的号手道:“吹号,让炮兵出发,齐人撑不住了。”
战场指挥官需要的是临机应对,也就是对时机的把握。晚了,齐人会发觉自己的意图;早了,十三旅并不能吸引齐军炮兵的注意。
看上去很简单的对策,如果时机把握的不好,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济水之战(二)
号手立刻鼓起腮帮子,吹奏了预定的军号。顶 点 X 23 U S
沉默了两天的炮兵们迅速催赶着马匹,朝着工兵昨日已经布置好的阵地疾驰。
十三旅后面的两个旅,也迅速整军,火枪手集合在一处,矛手们齐步向前。
前沿,昨晚上的心理攻势、昨白天的攻击反复、今天的炮兵集中和十三旅不留后手的进攻,几乎是在接战的片刻后就突破了齐军的营垒。
昨日的尝试,适在判断齐军前线所能支撑的时间,六指也通过昨天的攻击预估了齐军溃败的时机。
今日对面的齐人不是昨天的那个旅,但从配置上应该还是一样,昨天的进攻没有暴露这边的攻势,齐人不可能预先将精锐部署在这边。
山丘不丢,平阴大夫就不可能用精锐来做第一道防线于墨家反复争夺。
前面营垒处齐人开始溃败,十三旅没有追击,而是立刻整队,鼓声阵阵,朝着山丘前进。
后面的两个旅这时候也跟了上来,六指焦灼地看着山丘上齐人的火炮。
目镜中,白烟一闪,几枚炮弹飞到了十三旅的阵中,砸死了几名士兵。
一直紧张的六指却终于松了口气,齐人选择将大炮来压制第十三旅对山丘的攻势,看来这一次进攻让齐人着急了。
…………
战线对面。
山丘上,齐军右军的主将面色阴沉。
对面墨家的进攻,从早晨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昨日还支援两翼的火炮,今日全部轰击山丘正下方的那片空地上的军阵。
接战之后,可以明显地看到几个连队的义师从两翼席卷过来,加入了山丘下方的战斗。
猛轰之下,山丘下的营垒已经不能守御,那个旅已然崩溃,向后溃逃。
山坡上弩手弓手虽多,可是下面墨家的那个旅迅如豹、猛如虎,突破了营垒之后,却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在营垒处整队。
原本只是支援的几个连队也就在齐人的眼皮子底下加入了那个旅的队伍。
这已经是颇为不可思议的事,在齐军右军主将看来,各连各旅,那都会地缘乡中,平日要熟悉才能一起作战。
可义师这边,竟然可以做到几个连队迅速融入到整队的旅中,并不混乱,即便前方还有溃兵,竟也能够迅速完成整合。
齐军右军主将已经惊慌。
背水列半圆阵,处处都是关键处,这山丘自然关键,但若是在自己手中,那就等于是平添了几个旅的守卫力量。
山丘不失,山丘正面和两翼墨家都站不稳。
但是,山丘下面的平地也很关键,如果墨家在下面维持住,进攻山丘的距离更短,那些可恶的铜炮也可以支援,便会危险。
山丘的关键之处,不在山丘上,而在于山丘下。山丘只是提供了一个囤积部队、展开部队、和下山冲击的空间。
昨日墨家猛攻,平阴大夫令预备的各个旅分于左中右三侧,要靠后退皆斩的方式,和墨家死抗,扛到天黑,就算是又熬过了一日。
哪里撑不住,预备的旅就立刻补上去稳住阵线。
然而,这样一来,现在齐军右翼这边的预备力量便有些不太充足,齐军右军主将没想到义师今日忽然变动了攻势,集中火炮轰开了阵型,直接压过了第一道营垒。
如今的局势,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墨家昨日的进攻,就是为了让齐人将各部分散左中右,今日才是真正的目的,猛攻山丘。
尤其是山下出现的那十二门正朝山丘方向移动的火炮,更让齐军右军主将确信,墨家这一次是要攻山丘。
眼看着营垒被破,义师的旅在山丘下整队,齐军右军主将便令山上的铜炮都对准营垒处的义师,猛轰以迟滞攻势。
原本这九门炮就是对着第十三旅的,混战的时候炮不能发,等到齐军营垒处的守军退走,炮也不需要调转炮口,可以直接轰击山下的义师。
弓弩手火枪手皆列阵前预备,齐军右军主将叹息一声,心道:“待义师攻上,枪炮齐发以杀伤,只要能够将他们赶下去,便还要夺回第一道营垒。若不然,墨家的炮在第一道营垒处部署,左右突击,全线要退。”
山丘下第一道营垒处在墨家手中,山丘在齐军手中,墨家不敢展开攻势向左右合围攻击侧翼,以让齐军右翼全面放弃第一道营垒,因为山丘上的齐军可能展开反击,一旦分兵阵线薄弱,很可能包抄不成反被包抄。
但若是墨家不攻两翼,而是稳固阵地,将夺取到手的营垒作为攻取山丘的前线,那齐军就要面临极大的压力。
两翼不攻,可是两翼却不敢退,也不能不守。稳固阵线、挖掘营垒,步步稳扎,等炮兵部署好,那么攻取山丘就容易得多,而且墨家的预备部队可以源源不断地调往这边增强攻势。
齐军右军主将明白山丘下空地的关键,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
现在山下第一道营垒处的墨家义师正在整队,后续的数千人正在接近,但齐右军主将确信墨家不会选择一次性将兵力会和后再进攻:那样的话,既不好展开正面,而且一旦攻取不下,就可能引发溃败,只能波次进攻。
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这即将而来的进攻。
如果能够靠弓弩火枪和那九门炮稳住杀伤,步卒结阵反击,趁山下墨家的后援未至,夺回营垒,那么就可以达成在营垒处和墨家反复厮杀争夺的局面。
那样的话,因为战场正面的宽度不够,两翼在手山丘有炮,那么墨家每次就只能派遣两三个旅进攻,这样就算齐军伤亡大一些,但是不断轮换形成添油,便很容易撑到天黑。
变阵的话,需要时间,不是匆促就能完成的。墨家的部署既然已经展开,要是再变化,时间又能拖延个几个时辰,熬一熬也就天黑了。
可要这么打,齐军右军主将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怕是不够,一会反击的时候山丘上的士卒都要用上,可山丘这边的还要继续集结兵力以应对墨家的反扑,这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他急忙叫人快马请求平阴大夫,说明情况,希望能够将更多的兵力部署在右翼。
现在看来墨家全线进攻是虚,主攻右翼是实,若再耽搁,山丘一丢,右翼便要崩溃。
右翼一崩,三军俱危。
齐右军主将急令九门炮猛轰,心想就算是山下的墨家炮兵部署展开,那也是慢慢死。总好过现在山下的那支义师步旅一鼓作气攻下山丘,那就是速死了!
…………
平阴大夫脸色阴沉地听着北面的炮声和厮杀声,不断有消息传来。
“墨家在山丘前已经突破了营垒。”
“墨家那边又出现了十几门铜炮。”
“墨家要夺取山丘……”
他也不是瞎子和聋子,右军主将的请求还未抵达,平阴大夫已经明白自己中计了。
抽出配剑狠狠地斩在马车的辕杆上,怒道:“鞔之适狡猾如狐!昨日进攻,他让我以为他是要全面压缩阵线,实际上他的主攻方向却在我们的右翼。若山丘有失,则右翼溃矣!”
身旁的谋士也道:“右军炮声大作,从义师催动军鼓到突破营垒,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边必是义师精锐。”
“昨日猛攻,便是让我们四处救火,误以为他鞔之适要四面防火。实则今日却要猛攻我军右翼,不过却也是兵行险着。”
平阴大夫点头道:“确实险,可他最善用险。水一战,转战数百里,攻城破邑,如牧童引牛,牵着越王翳在泗上乱转,借攻城之势让越王翳不敢直插墨家根基之地。”
“今日战事,他猛攻山丘。山丘险要,山丘若失,三军必乱。”
“可也一样,山丘在我等手中,地势险要,仰攻困难。他若能攻下,我军自然大败全军覆没,可只要攻不下,不能一鼓作气,那就可以稳住,今日无虞!”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关键是守住需要更多的兵,反击山下的营垒也需要精锐。
齐右军主将能想到的事,平阴大夫也能想到。
墨家固然希望一鼓作气,可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倒也不是不行,稳住山下的营垒,不断添兵,或攻两翼或取山丘都可以。
而齐军才更需要一鼓作气夺回营垒,不然等同于第一道营垒被撕开,让墨家站稳了脚跟,就算山丘不失,那右翼的第一道营垒也等同于就在墨家手中了。
必须要趁着现在右翼全线还未崩溃,墨家立足未稳不能左右包抄而只能选择一鼓作气猛攻山丘的时机,派出精锐反击,夺回营垒,和墨家形成争夺战,靠着不断轮换维持士气,撑到天黑。
平阴大夫现在已经不去想怎么撑五天十天了,今日只想着撑到今日的天黑,明日再说明日。
这时候,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北侧右翼义师的后方,许多骑马的士卒正在集结,烟尘滚滚。
实际上,那不过是各个师旅抽调的步骑士,并非是墨家的冲击骑兵,但这时候出现,仿佛坐实了墨家要猛攻右翼的谋划。
远处奔驰前往阵地的那些铜炮,也让平阴大夫确定右翼那里义师是要主攻。算上那些正在奔驰的火炮,右翼墨家竟然有将近三十门炮,炮是墨家作为依仗的兵种,若非猛攻右翼,缘何骑兵、炮兵都集中在右翼?
平阴大夫心中焦急,生怕齐军右军主将看不清楚形式,不先调动支援,而是先派人去传令:全力反击,夺回营垒,与墨家争夺,不可让墨家在山下立足。自己马上会派人支援,山上的兵力可以全部用以反击,支援的步卒随后即到。
只要能够让援军抵达右翼的时候,山下还在争夺,那就算是守住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济水之战(三)
平阴大夫手中还有可以调动的兵力,身边真正精锐的私兵还未调动,还有剩余的不少旅未动。www.uu234.net
正如适之前所言的,他背水列阵首尾相顾,实则却是处处是首尾,哪里都是容易突破的点。
平阴大夫根本没想着临机决断反击获胜之类的想法,想的只是层层抵抗依托济水带来的死地之局,撑到第五日或是更多。
第一道营垒的士卒并非全部展开,因为若是将全部的兵力都在一线展开,一旦被攻破一点,就意味着整个防线的溃败。
这种层层抵抗轮换驻守支援的战术,也是适想要调动齐人的后备力量,从而创造机会在一点一举击破的原因。
平阴大夫认定了墨家全线攻击是虚,主攻右翼是实,便不得不开始调动兵力支援右翼。
这也是墨家义师的战斗力所决定的,如果不是昨日一战墨家全线推进压迫的太狠,平阴大夫也不会分兵到各处。
正是因为分兵到了左中右三军,所以墨家集中在右翼突破才显得更为致命,如果右翼被突破山丘被夺取,那么分散在中军和左军的预备队等同于不存在,没有发挥出任何的意义。
…………
齐军右翼,义师左翼。
第十三旅汇合了在两翼的旅支援过来的矛手连队,就在残破的营垒处列阵整队,承受着那九门炮的炮击还维持着阵型不乱。
不断有人被抬出战场,也不断有炮弹落入军阵,但是整队的过程不曾终止。
等到整队完毕,笛鼓手催动军乐,被加强的第十三旅和后续跟进的两个旅还有大约三百步距离的时候,便开始发动了攻击。
齐军的弩手弓手和火枪手,占据地势,正在整队,现在墨家的火炮并不能威胁到他们。
旅属的十五门铜炮距离太远,射程太近,不能够在原本部署的位置直接轰击山丘上的齐军。
军团隶属的十二门重铜炮还未展开,如今还不曾直接投入战斗。
既没有炮火的袭扰,齐军的弩手弓手们比起昨日要安心的多,也更加容易维持阵型。
他们形成了一个倒八字阵,弩手火枪手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了山坡上的步卒出击的通道。
齐右军主帅手中可以动用的旅还剩下三个,都在山坡上,面对义师第十三旅的攻击,他的计划是利用火炮和火枪弩手进行杀伤,然后趁着墨家军阵松散的时机,山坡上的步卒借助猛虎下山之势,展开反击。
如果反击成功,义师后撤,必然混乱,那就可以趁势夺回山坡下的营垒,从而赢得一个反复争夺添油消耗的局面。
平阴大夫那边的援军,是为了形成反复争夺添油消耗之后的局面后才用得上的,或者是第一次反击不成之后才能用上。
他这也算是用尽了全力,真正是不留后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平阴大夫中军的支援上。
炮击继续,第十三旅迎着火炮继续向前。
齐人的弩手弓手和火枪手也在调整阵型,如今双方还有二三百步的距离,弓弩和火枪都不能杀伤,只有那九门火炮可以造成威胁,想要迟滞义师进攻的步伐。
山下,昨日营造完毕的炮兵阵地上,义师的那十二门长管铜炮的炮手们在工兵的协助下,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展开。
终究,这是长管铜炮,不是那些轻型的、两匹马就可以拉动的可以快速支援步兵的小铜炮,展开的速度很是有些慢。
六指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齐军中军方向的旗帜调动,确信齐人已经被自己调动。
于是下令:“让十三旅继续前进,靠近到百步距离的时候,火枪手轮番射击,掩护步卒后退。旗帜不得乱、鼓声不得停,缓慢后撤。后面支援的十四、十五两个旅抵达营垒之后,立刻呈防御阵势。”
“作出一攻不成,固守营垒,左右包抄的态势。”
传令兵接令之后,四五人一同骑上快马,朝着正在前进的第十三旅的位置疾驰。
六指没有指望自己主宰战局,至少现在不指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调动齐人,为适在南线发动总攻创造机会。
如果适那边发动了总攻,自己这边再夺取山丘,可以减少伤亡,也一样可以立下大功。
齐人山丘上的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本就是准备利用弓弩火枪齐射之后步卒反击。
在燧发枪和刺刀还未出现的时代,投射兵种和肉搏兵种的阵型很容易判断出来对方的下一步要做什么。
因为齐军的纪律性和训练,不足以支撑火枪为主要输出、矛手作为辅助、可以展开宽正面薄阵线、可攻可守的姿态,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将肉搏方阵和弓弩手分开的模式,通过预留通路的方式准备后续的反击。
山丘很重要,所以攻击山丘可以调动齐军的预备力量。但山丘的重要性决定了山丘之下那片空地的重要性。
如果墨家没有火炮,山丘下那边空地并不是很重要。
但因为有了火炮,可以超越三百步的射击距离,山丘下被十三旅突破的空地就极为重要。
若是他作出在山丘下立足、用火炮反击齐军炮兵、以被攻破的山下营地作为支撑点包抄两翼的态势,山丘上的齐军一样也会紧张不安,未必需要让十三旅拼死去攻山丘。
现在十三旅的进攻,只是为了调动齐人火炮的轰击方向,为炮兵的展开争取时间……换一句难听的话,精锐的十三旅现在是炮灰,而且是精锐的炮灰,若非精锐不能起到吸引齐军的效果。
现在十三旅身后的两翼尚且还在焦灼地厮杀,十三旅距离齐人火枪弓弩的攻击范围还有一百五十余步,传令兵的快马奔驰而去,应该足以在第十三旅展开攻击之前将命令传到。
看着手下的传令兵,六指再次下令。
“让两翼的第十一、十二旅,继续和齐人交战,不可后退,继续焦灼。旅属的十五门炮准备转移,一旦第十四、十五旅抵达第一道营垒的位置,立刻跟上。”
“传令让第十四、十五旅,加快步伐,不需要保持战斗阵型,在营垒处重新整队防御。”
“让那些步骑士出击,作出威胁两翼的态势。”
传令兵迅速离开,六指盯着远处已经奔驰了百余步的快马传令兵,心中也有些焦急。
十三旅是师中的精锐,如果真要用他们来为全局考虑,莫说是十三旅,就是全师都可以拿出去。
但现在适的命令只是吸引齐军的注意,吸引齐军的注意未必非要十三旅去送死。
就算他们足够精锐,仰攻山丘,在没有炮兵支援、后续的旅没有跟上的情况下,很可能失败溃退,万一齐人趁此机会夺回了第一道营垒,那反而对于全局大为不妙。
通过观察旗帜,六指确信齐人已经开始朝右翼支援,但是支援的力度如何?是否为南线创造出了战机这还难以确定。
山丘上,被加强的第十三旅在鼓点中默然前行。
旅代表持剑站在第一列,身上的札甲和头顶铁盔上高耸的雉羽不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地位,而是为了起到一个全旅表率鼓舞士气的效果。
也一样,这将是随着火枪的普及伤亡率最容易被集火的特征。
墨家有贵族,但都是背弃了原本身份的贵族,所以对面的敌人不可能讲求什么贵族精神,从而作出面对敌方主帅因为爵位比自己高而虚引弓三下不射的贵族举动。
鼓声阵阵,全旅上下都看到了山坡上的局势,不时有炮弹落入阵中,军中的年轻人多数识字,也都明白自己这一次的进攻将是多么危险。
但是,军令如山,墨家讲纪律,没有退兵的号角,便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尤其是旅内墨者的比例是全师最高的,而“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又是成为墨者所必须的条件。
军中墨者的比例越高,战斗力越强、越守纪律、越不容易崩溃,这已经是一个共识。
之前的厮杀和前进所遭受的炮击,让第十三旅已经损失了百余人,这还没有崩溃,并且能够在行进中自动补齐被齐人火炮轰出的军阵缺口,明知山上危险重重依旧没有心生退意,仅凭这几点已经算是天下精锐。
旅帅在后压阵,旅代表在前领军,士卒们沉默地向前不发一言,给齐人带来的压迫感也就越大。
越来越近,当已经走到了距离齐军的弓弩手还有百二十步距离的时候,传令兵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命令传到。
旅帅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的瞬间即刻喊道:“全旅!止步!火枪手前出,交替掩护后撤!”
身边的笛鼓手迅速变幻了吹奏的节奏,鼓声急促了一阵,之前如山一般沉默行进的士卒立刻顿足,高喝一声,就在距离齐人大约百二十步的地方挺住。
又是一轮齐人火炮的射击,这一次的距离足够近,四十多人被炮弹直接砸死,但却没有因为忽然的停步和交替后退的号角声而导致溃败后逃。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济水之战(四)
撤退和溃逃不是一回事。www.uu234.net
如今天下能够在距离敌军百二十步还能够稳住阵型,从进攻转为防御后退的军队不多,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也可谓是凤毛麟爪。
命令下达,鼓声一变。
前排的三列火枪手立刻驻足,将火枪平端等待命令。
后面的三列火枪手伴随着连长的命令,在原地转向向后,听从着一二一的喊声,向后退却了十五步后立刻停步,将火枪支好。
前排做好了准备的火枪手听到了号角后,这才收起火枪,列阵从两侧向后退去,退行三十步后再列阵。
矛手亦是一分两半,但却不像是火枪手那样交叉后退,而是后面的先行后退一段距离后列阵,前排的再退,依旧作为前队,重新整队等待火枪手准备就绪后,再继续后退。
就在后退了两轮之后,在前排的火枪手忽然发现天空中几个黑影飞过,接着就看到齐人的火炮阵地上铁球飞舞,一门齐军的铜炮被直接炸翻。
这一次士卒不再沉默,而是齐声高喊起来。
“是我们的炮!”
“妈的!那群乌龟一样的炮兵终于部署好了吗?”
“嘿!轰他娘的!让齐军也知道被炮击的滋味!”
十三旅的旅帅回头,原本空空的昨日挖掘好的炮兵阵地上,已经有两门炮完成了展开,剩余的十门还在忙碌。
齐人的火炮原本对准的是第十三旅,此时转向还需要重新调整角度,根本来不及立刻还击。
而且这么快的展开速度,那两门炮的炮手必然都是炮兵中的精锐,说不准九数与几何离开泗上便可以称得上天下无双也未可知,在加上些许的运气,第一次就干掉了齐人的一门铜炮。
第十三旅的士卒高呼的同时,他们后撤的脚步也比之前更加安稳,更加从容。
齐军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齐军的右军主帅没反应过来,而是主将反应过来再传递到军中作出反应,需要极长的时间,齐军的右军主将没有预判,已经错过了时机。
山坡上,齐右军主将木然地看着有条不紊缓缓后退、没有丝毫溃逃架势的第十三旅,闭眼长叹,慨然道:“真天下强军!若齐有五万义师,必纵横天下。”
“鞔之适用兵不过如此,中人之姿,依靠的也不过是义师之强。若无这样的义师,他又如何能够威震淮北东海?”
“水、最两战之后,宫中多论此人用兵不下司马穰苴……以我观之,若我有此等义师,我上我也行!”
身边将校皆点头,均想确实如此,若我等手下的乡农之兵能够如此,我上我也行,亦可以威震东海淮北、俘王斩将。
两军交战,难的不是击鼓进军,难的是从容撤退。
能够不把撤退变为溃败、士卒听到撤退的命令依旧维持阵型,若在春秋,有几千这样的私兵,便可以取一国之君而代之。
昔年控制隳三都,费邑邑宰公山不扰凭借一城之兵,避实就虚,直捣曲阜,逼得鲁定公逃亡隐藏;季孙氏行初税亩,征集了八千私兵,便可僭越分国而立费。
那些私兵未必能有义师如今的纪律性,却足以颠覆一国,齐军将校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
炮声仍旧,大军在前,明知仰攻易死却沉默行军,自动补齐被炮击撕开的阵线,这已经足够震撼。
而在阵前撤退,从容不迫,阵型不乱,更是让齐右军主将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更加确定这一处必是墨家精锐,墨家必是要主攻山丘。
眼看着第十三旅已经退了三十步,齐右军主将终于下令道:“步卒进击!火枪手弓弩手依旧列阵,以备墨家反扑。一旅不动,再旅如虎下山,冲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让弓弩火枪手上前攒射效果最好,但是齐军的军阵是方阵为主、弓弩火枪只是辅助,而且是大阵,机动性要差得多,不可能在匆忙之间转换阵型,只能选择让步卒直接冲击,借助山势一举击溃墨家的部队。
回望了一下中军方向,前来支援的部队已经还有四五百步的距离,若是能够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让山坡上剩余的步卒全部冲下去,波次攻击,不能让墨家在山下立足。
命令既下,在山丘上的齐人方阵即刻催动号角,朝着正在缓缓退却的第十三旅发动了冲击。
当真如下山之虎,突出一个快字。
可若快,阵型必乱;若慢,阵型不乱,第十三旅就要从容撤到了山下。
此时第十三旅已经退后了大约五十步,距离第一道营垒还有二百余步的距离,后续的两个旅就算想要支援也不可能抵达。
面对着齐人的反冲击,旅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营垒那里忙碌的工兵和炮兵、以及跑步靠近后正在整队的后续的两个旅,心道:“支援无望,若再后撤,必败。十三旅创建至今,我从连长的身份跟随适帅战于水,随公造冶援最救鲁,不曾一败。今日若溃,山下必危,义师不败之名自我而起!”
“撤必败,战则可胜。山丘狭窄,齐人借势而下虽如猛虎,阵型却不守。后续支援的齐军不能展开,只要能够打退这一波齐军,便可后撤。”
“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当为此时计。”
想到这,他抽出铁剑喝道:“全旅止步!火枪手预备!轮射之后,弃枪近战。矛手列阵,准备冲击!”
高喝之后,火枪手立刻整队,前排站立,抚摸着腰间的短剑匕首或是用来支撑火枪的斧叉,看着从山丘上冲下来的齐军,各自准备。
矛手站立原地,挺直长矛,前排穿着铁扎甲的头排兵或是补到前排空缺的已有死不旋踵之心的墨者,各自站立。
齐人呼和而下,气势汹汹,但却无阵型。
靠近到八十步左右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随后射击完毕的火枪手将火枪扔在地上,抽出短剑,伴随着司马长的号令声,向着中间靠拢结阵。
从八十步到三十步,火枪手完成了快速的轮番射击,皆持短剑匕首。
旅帅与旅代表都已经到了前面,鼓声急动,旅帅抽剑高呼道:“冲锋!”
越出阵前,先行一步,其后鼓声大作,矛手皆持矛高喝,挺身而前。
…………
十三旅的后方,已在营垒附近整队的两个旅气喘吁吁地看着山丘上的一切。
两个旅帅焦急地看着山上,也不断地回头看看后面是否传来了支援的旗帜或是号令。
第十四旅的旅帅叫来了第三个传令兵道:“你再去后面问问师长,去不去救!若是看到旗帜催动或是有号角声传来,立刻折返告诉我!”
那传令兵急着向后跑去,第十四旅的旅帅也快步跑到第十五旅那边,看到十五旅的旅代表后立刻道:“师长的命令让咱们在这里整队防守,可是兄弟部队在山上遇险,万一命令来救,到时怕是时间来不及。”
“不如这样,我们旅先整进攻队形,你们在这防守,若出了意外,你们守住。若命令让我们救援,我们旅便迎上去。”
第十五旅的旅代表也道:“我们旅这边也是这么定的,正要和你们商量。那就这么定了!师长怎么还不让我们支援?”
在他们稍微靠后的一侧,便是正在展开的十二门炮,炮手们也在观察着山丘上的情况。
可是没有时间让他们自己做出决定了,因为一名传令兵骑着马跑过来喊道:“师长的命令,让你们不要去轰击齐人的步卒,不用支援第十三旅,只要先敲掉齐人的炮兵!执行命令!”
这传令兵刚走,第二波传令兵又赶来,复述了之前同样的命令,炮兵的指挥官最后看了一眼在山丘厮杀的第十三旅,下令道:“目标,齐人的铜炮!各自准备,急速射!”
炮兵的更后面,是正在朝着营垒赶去展开的那十五门旅属小铜炮,儿再往后,才是六指所在的位置。
几名军官面色急躁地说道:“我们的意见,就算炮兵继续轰击齐军铜炮,但也应该现在就让第十四旅支援山上的第十三旅。齐人借山势而下,人数众多,第十三旅恐难支撑。”
六指摇头道:“能不能支撑,都已经于大局无补。我反对去支援。第十三旅是精锐,义师自商丘而建,旅级交锋未尝一败,我知道若是十三旅溃败,这义师旅一级第一拜的名头就要落在咱们师的身上。”
“但这重要吗?你们要明白,我们师的任务是什么。”
“现在让第十四旅接应,乱战之下,齐人也一样会支援,就在山坡上打成消耗战反复争夺?那里的位置,炮兵不能直接支援、骑兵难以威胁侧翼,把十四旅投入过去有什么用?”
“投过去,十四旅赶上去若是十三旅未败亦未胜,齐人也会增兵,我们师就和齐人焦灼在一起,谁也退不回来。到时候万一第十四旅也危及,是不是把第十五旅也送上去?”
他指着山丘道:“现在,齐人已经被我们调动,但是第十三旅之前没有炮兵的支援难以攻下山丘,齐人想要夺回山下,我们也需要给齐人更大的压力。”
“十三旅若是能最终退下来,必是今日一战的首功,进退有据,临危不乱,从容反击,必将扬名天下,不弱当年在水俘获越王的第七旅。”
“若败,便是退回来,我们师的名声有损,可是大局已定。十四旅和十五旅以及炮兵展开,做好防御,齐人夺不回山下营垒,我们可以做出两翼包抄的态势,让齐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翼,适帅那边才能一举大胜。”
“大局为重!”
“若是增援,齐人如何能有压力?十四旅上去,十五旅敢去席卷两翼吗?十五旅到时候就是死的了,只能在原地防御以备齐人顺势而下。”
“十五旅在原地是死的,两翼的第十一、十二旅就只能和齐人继续焦灼,也是死的。齐人的援军来了,我们就要在山丘上和齐人乱战焦灼,不断增兵。既不能威胁山下,也不能在炮兵的有效配合下拿下山丘,增援有什么用?”
“相反,十三旅在山丘接战,选择了反击,就算被打崩了,就算被歼灭了……营垒稳固,两个旅坚守,炮兵配合,齐人拿不下营垒,我们便可可以席卷侧翼,直接缓解十一、十二旅的压力,直接让他们面前的齐人溃退。这样一来,四个旅都活了,四个旅在山下,齐人能不怕吗?齐军主帅必是要将最后压箱底的私兵精锐都派往这边!”
“若支援,五个旅全是死的,全都不能动。不支援,就算十三旅溃败,我们依旧有四个旅是活的!只有随时可动,齐人才有压力。都被黏住,齐人怕什么?不断添兵黏住我们,让我们的炮兵无法发挥优势,让火枪手也无法发挥优势,我们死伤会更大!”
一直没有作声的师代表点头道:“我同意师长的意见。十四旅不动,炮兵继续展开先轰掉齐军的铜炮。大局为重,一师荣辱名声,不足以论。”
“况且,十三旅墨者极多,临机决断,向死而生,不退反攻,未必就会被击溃。只要能够压住齐人的一鼓作气下山之势,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南济水之战(五)
有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也有言道:烂泥扶不上墙,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十三旅平日训练都是上上,正是玉璞,需要历经实战的检验和血火的磨砺,才能成为真正的劲旅。
平日的训练,不能够直接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正是因为平日训练的严苛,充斥其中的高比例的墨者,才使得十三旅在后撤的时候可以从容,更可以在齐人发动反扑的时候选择向死而生的反突击。
正是因为第十三旅作出了反突击的举动,在刨除掉大局为重的成分后,师代表依旧支持了六指的意见,认为十三旅未必就会溃败。
正如六指所言,现在救十三旅,那就打成了焦灼,一师的五个旅全都变成了死的,一动都不能动。
而且没有了炮兵的优势,齐人占据山丘,一旦不能一举夺下山丘,对于整个义师的左翼而言都是严重的问题。
两个人压下了其余人的意见,表决之后便执行了六指的命令。
第十四十五两个旅继续稳固阵型、做好防御的准备,以应对万一十三旅溃败之后齐人一举攻下的局面。
山丘上,齐右军主将看着在后撤中可以从容整队反突击的义师第十三旅,也是一脸骇然。
天下尚无这样的强军,十三旅的举动已然突破了齐右军主将对于战争艺术的认知。
惊骇之下,一个后世的俗语正可以形容此时的局面。
麻杆打狼两头怕。
齐右军主将本意是觉得,义师的第十三旅开始后退,那么就算还能整队,但是军心必乱。
这时候趁势一冲,十三旅顷刻便要溃败,届时借助十三旅溃败的时机,将山丘上全部的力量用于反击,夺回山下的那片空地,重整营垒,反复争夺。
可他万万没想到第十三旅面对齐人的忽然冲击,不但没有溃败,相反居然直接选择了结阵反击,如今双方已经混战在了一起。
没有一下子溃败,墨家的阵线便可维持,后续的支援就可以不在混乱的局面下加入战斗。
山下还有义师的两个旅,那两个旅还在整队,动向不明。
平阴大夫从中军调来支援的步卒尚且还有一段路程需要走。
自己手中的部队其实已经不多,山丘上无法展开太多的部队。
这种局面下,齐右军主将也不敢轻举妄动。
墨家那边固然担心第十三旅溃败,可齐右军主将从未见过这种从容撤退还能结阵反击的步卒,心中恐慌之余,所顾虑的便多。
可以说,十三旅的旅帅在临机决断之下的列阵反击的举动,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墨家这边不可能细算到齐右军主将的心思,只能从战场上的态势这些实在的现实来判断局势。
齐右军主将也一样不知道六指宁可让舍弃十三旅也要保证左翼的四个旅处在可攻可守的活局,因而没有下令十四、十五两个旅上山支援。
齐右军主将便要考虑:如果这时候把山上所有的部队都压下去,墨家山下的两个旅选择支援,那么后果是什么?
胜了,整个墨家的左翼攻势就算是被他化解了,到时候墨家左翼的主力溃败,局面就活了。
可若败了,自己在山丘上的全部力量都压上去,而前来支援的齐军还在行军,行军速度又慢,还要重整队形投入战斗……万一在后援重整完毕之前,墨家的三个旅一举击溃了自己的全部兵力,那么齐军的右翼就算是彻底崩溃,整个齐军就要被墨家歼灭。
胜败之间,战场上有时候本就是需要赌一把的。
可赌的结果,却往往从开战之始就已经确定。
平阴大夫选择了死守,根本没想着反击获胜或是野战对垒决胜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右军主将需要贯彻平阴大夫的战略战术:只能求稳,必须求稳,一定求稳。
昨日的交战,今日清晨炮击,以及第十三旅从容撤退、面对冲击整队反突击的举动,更让齐右军主将心中的天平朝着“求稳”的方向倾斜。
既要求稳,那么在齐中军前来支援的步卒抵达山丘、完成部署和展开之前,他必须要保证山丘不失。
想要保证山丘不失,就需要在山丘上预留部队,不敢孤注一掷。
那样的话,就算十三旅真的反突击获胜,只要山丘上还有步卒、还有已经列阵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就可以稳住局面。
等到援军抵达,大可以和墨家围绕着山下的那片空地营垒反复厮杀,虽有伤亡,可至少不会出现一下子右翼崩溃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如果知道六指这边的命令是不支援、不焦灼,那么他此时一定会让山丘上所有的齐军投入战斗,力求一举击溃十三旅。
然而,他并不知道。
齐右军主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行进的齐中军的援军,又看了一眼能够不混乱选择结阵反击的第十三旅,长叹一口气,心中已然决断。
若是山下义师的那两个旅亦是如此善战敢战不惜死,或者说早就听闻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风格,以及昨日夜里墨家喊了许久的那些诛心不道之言的蛊惑……真要是选择全军压上,却有可能导致山丘上的齐军全部溃败,到时候乱军之后无人压阵,顷刻间墨家就可以瓦解整个平阴军团的阵型。
由是,齐右军主将下令:
弓弩火枪手依旧列雁形阵不动,各自准备,以作防守。
没有参与突击义师十三旅的步卒在雁阵两翼之间的胸脯处列阵,做可攻可守之态。
若是中军那边的支援可以很快抵达,那么便可以选择突击进攻,由那些弓弩火枪手和支援而来的中军援军压阵。
若是不能极快抵达,便看下面的情况,若是己方不能胜,则鸣金收兵,以固阵型,墨家必不敢追。
…………
山丘上,第十三旅和齐军借势而攻的一个多旅已经处在了最为危及残酷的肉搏厮杀之中。
火枪手全部弃枪持短剑或是斧叉迎战,掩护矛手的侧翼。
两侧的矛手连队稳住两翼,坚守不动,中间位置的矛手连队则在旅帅和旅代表以及那些军中墨者的带领下,开始反突击。
从三十步左右火枪手轮射弃枪的时候,十三旅的旅帅便命令中间的几个连队结阵冲击,而不是龟守待援。
矛手结阵也一样有冲击力,借山丘而攻的齐人虽猛,可是阵型混乱不堪,根本不能够有效地形成优势。
看上去齐人的人数更多,但只要不结阵,那么正面交锋的人数始终要少于密集列阵的义师方阵。
剩余的人只能在后面,难以投入到厮杀之中。
十三旅的旅帅已经刺死了六个齐人,他身后的那个矛手连队士气正盛,旅帅见士气已振,便捡起一支长矛,投身到了连队之中,于士卒同列站在前排。
连队前排,与之同列的连代表非是泗上本地人,而是外来受利天下之言的感召而赶来加入墨家的士。
他见旅帅铁盔上雉羽高耸,身上札甲皆是鲜血,挺矛而立,不避于人后,心中自有感慨。
心道:“昔年艾陵之战,冉求持矛挺进,振奋军心,领矛手列阵迎齐,结缨不散,威风凛凛,以君子之身立君子之功。每读及此,心中激荡。”
“今日旅帅之威,不下于子有!儒家有君子,墨家亦有死不旋踵的墨者,今日之战,齐人如何能胜?”
儒家的那些真君子与墨家的这些真墨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却都有着一样的豪迈气势。
子有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一定是峨冠博带,整束衣衫发髻,迎敌接战,浑身是血,却不忘帽子歪到的时候,立于万军之前整理冠帽,以正仪容,视眼前千军之敌为无物。
而墨者旅帅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高耸可以让士卒看到的雉羽之盔,不有傲视万军睥睨结缨的气势,却如耸立河边的橡树一般任凭风吹雨打而矗立,挥击矛杆,与百人千人融为一体,如同扎入土地的根须所带来的不可被吹倒折断的力量。
虽不同,气势却一样豪迈。
十三旅的旅帅双眼盯着齐人中举起的旗帜,回头看了一眼两侧已经维持住的矛手,高喝道:“冲击!”
这一声叫喊,从他身旁开始回应,最终汇聚成千余人共同的呐喊,鼓声大作,奋力向前,他所在的连队直冲齐人旗帜所在的前方。
齐人亦持戈矛,但借势下山而攻义师不溃反而反突击,其势已挫。
阵型不整,又难以在一处集中,后面的人向前挤,前面的人撑不住想要后退,场面愈发的混乱。
两军交锋肉搏也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但这半刻钟的时间十三旅挺过去了没有溃败,齐人便已经有些撑不住。
…………
山下被突破的齐人营垒处。
接到了不去支援而是整队命令的两个旅在整队的同时,也在观看着山丘上的混战。
但现在,中高级军官们的神情已经从半刻钟前的紧张化为此时的镇定。
齐人没有一举击溃十三旅,现在十三旅的阵线已稳,正在缓缓向前推进,齐人已经错过了一鼓作气的时机,而论及韧性齐人并不如,十三旅已经可以说是不至于溃败,至少可以稳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济水之战(六)
远处的十二门炮已经全部展开,在十三旅于山丘上奋战厮杀的时候,这十二门炮完成了一次对齐人铜炮的压制。
计算过的射击角度,只需要略微调整,齐人的九门炮如今只剩下了六门,而且还在慌乱中。
看样子想要挪动炮口反击,有想要转移位置,但此时已经晚了。
十二门性能和炮手素质更强的铜炮所处的位置极好,那是经过昨日仔细观察后选定的。
齐人的炮除非退到山坡之后的斜面上,亦或是向南撤,否则的话这十二门炮始终都可以压制他们。
再往后退的话,齐人剩下的炮就算重新部署,也不可能对现在营垒的位置产生直接的威胁,炮兵的优势重新被墨家掌握。
那十五门旅属的铜炮现在也已经在营垒处展开,十三旅争取的时间已经足够,炮兵重新部署,十四十五两个旅也已经完成了整队。
他们之后,六指一直悬着的心,也随着炮兵开始压制齐人的铜炮、十三旅的阵线稳住维持而舒展开来。
大局已定。
十三旅没有溃败而是选择反冲击争取到了这大约一刻钟时间,决定了他这一翼的战局已经完全向墨家这边倾斜。
现在第十一、十二两个旅还在两翼和齐人进行厮杀,连队交战,火枪轮射,齐人的两翼还能撑住,但却也只能自保。
营垒处的炮兵部署完毕,齐人山丘上的火炮被压制,从千里镜中观察齐人的炮兵已经出现了混乱,看来肯定是要后撤的。
十四十五两个旅也完成了整队,工兵稳固了营垒,构建了简单的垒墙,并且正在挖掘那十五门旅属火炮的阵地。
整个师的局面完全活了过来,齐人的选择已经不多。
六指收起了千里镜,回身道:“我要去营垒那里阵前指挥,时机已到。点燃狼烟,告诉适帅,我们这边已经稳固!”
师代表明白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涉及到炮兵、五个步卒旅的协同,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不是前线的那些旅帅和传令兵就可以控制的了。
身边的传令兵和参谋军官,以及师属的一个连队的步骑士纷纷跟上六指,朝着前沿疾驰。
身后,狼烟升起。
…………
山丘上,齐右军主将这时候终于看明白了六指这边的策略,可却晚了半刻钟。
这半刻钟,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如果半刻钟之前,他可以判断六指的计划是这样,那么便可以将山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冲击之中,既然下面的两个旅并不支援,便可以从两翼席卷击溃山丘上的十三旅。
山下的那两个旅那时候立足未稳,炮兵也没有部署完毕,由进军转防御还需要时间,而且借助十三旅溃败后齐军的气势,或许真的有可能夺回营垒,至少在营垒处形成两军焦灼厮杀的局面。
在山丘上焦灼和在山丘下焦灼,那是两回事。
在山丘上焦灼,万一失败,义师一鼓作气拿下山丘,齐军右翼就彻底崩盘。
在山丘下焦灼,万一失败,义师整队攻到山丘的时候,中军的支援也已经抵达,义师还是拿不下山丘。
墨家义师是只虑胜、不虑败,因为败了整个泗上的局面就会无可挽回,只需要也只能考虑怎么才能胜的更为壮阔。
齐军是只虑稳、不虑胜。因为从始至终,平阴大夫就没有想过野战决胜,他所寄托的胜利,就是撑到五七日,墨家再不走就要从重地变死地不得不走。
不敢行险,也就意味着在死地之下不可能获胜。
世上没有如果,尤其是在战场上,更是没有这样词汇存在的空间。
半刻钟的时间,齐右军主将此时已经明白,右军的局势彻底被墨家掌控了。
看着还未崩溃仍在厮杀甚至让齐军反而动摇的十三旅,齐右军主将挥手道:“鸣金,收兵。”
身旁一小将立刻道:“墨家如今已是冲风之末,便曾是起于东海漫卷浪潮,如今也不能吹动鸿毛!”
“这时候正该再派一旅加入战局,墨家那一旅必败……”
话音刚落,齐右军主将挥舞带鞘的剑,再无之前的儒雅气质,狠狠地抽在了那个进言之人的脸上。
沉重的剑鞘带着右军主将的愤怒,直接将那人的脸抽的红肿,那人捂着脸不敢言语。
齐右军主将骂道:“你懂个屁!”
“现在那一旅就算溃败,我们能如何?”
“山下墨家已经部署完毕,不能一鼓而下。到时候万一士卒不听令继续冲击,必要在溃,后续无援,那是白白送给墨家!”
“你再看看两翼!墨家已经在营垒处立足,席卷两翼,两翼必溃。”
“现在当务之急,是重整队伍,带中军援军一到,立刻成列冲击营垒,让墨家无暇席卷两翼。然后再派两旅支援两翼,以求稳住。”
齐右军主将剑指山下仍在缓缓交战火枪射击的两翼道:“两翼各再需要一个旅才能稳住。”
“可若是不攻营垒处,那两个旅也是白送,墨家席卷两翼,两边各支援的旅顷刻就要败。”
“墨家现在已经立足,铜炮展开,我们的炮被他们压制只能后撤。而想要让墨家立足之处不能够分兵席卷两翼,至少也要再投入四个旅攻击营垒,才能够堪堪让他们无力去席卷两翼。”
“这就已经需要六个旅。山丘之上,还需要预留两千弓弩火枪手、两个旅的步卒以压阵。”
“整个右军还需要至少八个旅!而且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这时候让我再送一个旅去和墨家厮杀?去拦阻道路让反击营垒的时间再拖延下去?”
进言那人捂脸,不能做声,齐右军主将叹息道:“再送一个旅和墨家在山丘厮杀,四个旅怎么展开去攻击营垒?再不攻营垒,左右两侧墨家便要席卷过去,到时候我们就只能堆在山上了!”
“没有山下的阵线,山丘就要被墨家分割,右军与中军被切开,不能相顾,三军岂不必败?”
齐右军主将摇摇头,明白现在还不是溃败的时候,但是墨家彻底掌握了局势,掌握了主动权。
现在墨家已经列阵,炮兵展开,齐右军主将不是不知道这时候再去进攻立足已定的墨家会损失多大,可是墨家现在夺取到了主动,逼着他不得不攻。
若不攻,墨家便可以借营垒为支撑点,只需要分出来半个旅,就可以直接将还在焦灼的两侧齐军击溃。
那样的话,整个齐军的右军,就只能全线退到山丘上。
人数少了,山丘守不住。
人数多了,乱哄哄一团,难以调动,无法展开大阵,人多还未必及得上人少。
而且山丘下的阵线营垒全失,那就等于齐军的右军和中军的结合处出现了一个垭口,一旦墨家从垭口处突破,就算中军不溃,右军和中军的联系也会被切断。
那样的话,三军也不用想着守五日,能不能守到天黑都是问题。
原本山下的营垒不失,阵线仍在,齐右军主将只需要手中有三四个旅作为支援,中军源源不断地调兵来援,就可以和墨家打成添油战,撑到天黑。
可现在,少于八个旅在手,他不要说夺回主动权,就是想要守住右翼都是个问题。
他已经不再想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命令道:“鸣金,收兵,墨家必不敢追。”
“炮兵后撤,以为压阵。”
“步卒整队,分为左中右。”
“左右各一旅,中二旅,待中军援军至,便即反击。”
“左右支援,中二旅与后续中军援军攻营垒。不攻山下营垒,两翼就守不住。”
沉默许久,他又看了一眼山下墨家展开的炮兵和两个旅的步卒,以及后面逡巡欲动的那些“骑兵”,长叹一声道:“不求夺回营垒,只求他们无力攻两翼就好。轮番冲击,败退再整,今日或可无忧。”
“再请主帅,右军危矣,再派来援,或让尚可再战的旅连靠近右军,随时支援。”
他挥挥手,身边人便鸣钲。
清脆的声音穿过战场,前面已经摇摇欲坠与发动了反冲击的齐旅几乎是伴随着这一声钲鸣,最后的一丝士气也彻底瓦解,一窝蜂地向后奔逃。
逃倒是不怕他们逃出战场,反正后面是山是水,退了之后在水边还能收拢整队,今日不能战,明日或还可用。
看着把撤退变为溃退的齐军,再想想之前后退从容的义师之旅,齐右军主帅再一次摇头,心道:“若非墨家深入重地,我军必败。只是,能再撑几日?临淄之军,真的能够战胜这样的一支强军吗?”
甩过脑海中的这些遥远的事,齐右军主将沉默地转身,站到了马车上,不再发一言。
山丘上,伴随着齐军的溃退,已经厮杀的浑身是血但阵型仍旧齐整的第十三旅没有追击,而是伴随着沉闷的鼓声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些和他们厮杀了许久的齐人溃逃。
齐人已经不可能再派人来攻击十三旅了,至少暂时不可能了。
十三旅的旅帅抖了抖被鲜血浸润的滑腻的矛杆,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低沉地说道:“背起阵亡的同袍、受伤的伙伴。”
千余名士卒无声地蹲下身子,将战死或是受伤的伙伴两个人一组抬起或是背起,就在齐人的溃败中、就在两百步外齐人的注视下,重新整队。
旅帅放下长矛,抽出铁剑,喝道:“十三旅全体!向后转,慢步走,向营垒前进!”
各个连队还幸存的连长、连代表、司马长此起彼伏地传达着命令,回声一片。
片刻后,幸存的士卒齐刷刷地向后一转,齐声道:“十三旅,向营垒前进!”
然后,士卒们迈动着已然疲惫的双腿,踏出了如同鼓点一样的节拍,高举起旅旗,一如他们踏上山丘的那一刻的昂扬,慢步向前,旗帜漫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济水之战(七)
当奋力厮杀军旗不倒而撤回的十三旅抵达营垒的时候,数千名士兵齐声高喝着赞誉的词汇,那些伤兵立刻被在炮兵阵地后面的随军医者带走进行医治。www.uu234.net
十三旅的旅帅走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六指身前,顿足停步,昂扬道:“幸不辱命!”
六指和他握了握手,用旁边的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股舞道:“适帅曾言,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知道为何而战的人是最有勇气的。”
“昔年孔悝作乱,子路不从,被石乞袭击,面临刀斧加身,颜色自若,正冠结缨从容赴死,以求君子之气。”
“今日我墨家为义而战于南济水,齐人势大,我们依旧可以从容不迫,以求能利天下。鼓声不散、笛声不乱、步阵齐整,只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战是为义而战、为利天下而战!而自己身居天下之内,利天下便是利于自己。”
“齐人不知为何而战,如何能胜?今日我军必败齐军!十三旅今日足壮墨者之威、庶民之勇!”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面对着十三旅的将士,郑重行了一礼,身后众人皆学他脱帽而行礼,十三旅的士卒坦然接受,同时也昂首挺胸。
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们不仅为炮兵的部署争取了时间,而且还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彻底扭转了墨家左翼的局面,其攻卓著。
礼毕,十三旅退到最后进行修整。
六指看着远处正在齐人从中军朝着这边行进的军阵,大笑道:“适帅之计,已然奏效。只是这火还不够热,还需要我们再添一把火!”
他的目光转向了还在鏖战的右侧,也就是齐右军更为靠近中军的方向,那里是第十二旅的进攻方向。
山丘上齐人的旅连正在朝那边支援,同时也有一旅在支援左侧的第十一旅攻击的位置,那里更加靠近河边。
但正是因为靠近河边,所以拿不下山丘的话,那里突破了也于大局无补,只是更加方便攻取山丘。
六指本想着自己一鼓作气,靠一师之力将佯攻打成主攻,可现在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之前的尝试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掌握那微妙的时机,而且伤亡可能会太大。
所以他现在观察着第十二旅攻击的方向,也就是更加靠近中军的位置。
那里易手,等同于墨家的左翼对齐军的威胁加重了一倍:可以从此地攻取山丘,也可以从第十二旅现在的位置作出威胁中军的态势,而且不会像是第十一旅攻击的方向只能影响左翼最终还是有山丘作最后的障碍。
这是他从后方疾驰到前沿统一指挥以为适创造更好的机会时便想到的大略,此时四门旅属的铜炮已经开始重新收拢。
现在他能调动的部队,有刚刚撤下来的第十三旅,有齐装满员的十四、十五两个旅,一个连的步骑士、以及一些善于剑术格斗的身边警卫。
齐右军主将判断想要维系齐人右翼不崩,至少需要八个旅投入到战局之中才能形成厮杀反复的局面。
这和六指在看到第十三旅面对齐人冲击果断反冲击、看到十四十五旅展开、看到炮兵击溃了齐军炮兵之后的判断差不多。
但他不满足,八个旅,再加上那些七七八八的部队,也就是两万人,他想要将平阴大夫最后压阵的那点兵都压迫到这边来:压阵的越少,适那边只要突破,齐军全军崩溃的也就更为迅速。
继续观察着右侧的情况,六指下令从十四十五两个旅**抽调三个矛手连队,命令就在阵前转向,从横队变为纵队,两个连队紧并在一起。
步骑士连队在前,一个连队的火枪手和那些精锐的警卫分散在三个矛手连队的前面、步骑士的后面。
已经收拢的四门小炮紧随那个火枪手连队的后面,在四个矛手连队的左右两翼。
他自己上了马,便要指挥这大约六七百人直接攻击尚在鏖战、齐人的援军正在行进的右侧。
回头冲着第十四十五旅的旅帅道:“炮兵已经展开,你们的阵型也整队完毕,齐人便是要冲,你们只要守住并无问题。”
“一旦我带人接近右侧十二旅鏖战之处,便让第十一旅撤回来,与你们相连固守。”
守住自然是无问题,可是六指要攻击的右侧却并不是去支援第十二旅与之合兵,而是直接包抄。
这是险招,只要成功,右侧的齐人顷刻便溃。
可若是齐人的援军赶上,直抄齐人如今鏖战之处的侧翼,也会被齐人的援军攻击,一旦立足不稳便要危险。
十四旅的旅帅提出了意见,说道:“我只怕支援过去时间不够。”
六指摇头道:“我又不列阵横队冲击,而是要以纵队如同在训练场上一样,直插齐人侧翼,赶在齐人援军抵达之前一举击溃那一股齐人,与十二旅合兵再战齐人援军。”
“我算了一下,时间不但够,而且还有富余。”
十四旅旅帅惊道:“你是要用纵队行军直插过去?”
六指笑道:“昔年我在水,便用过一次,那一次用的不是太好,但总结之后,我已明白其中关键。”
“横队展开,那是接战队形。一旅千五百人,二百人一列在前,击鼓向前,行进速度极慢才能保持平齐。”
“纵队行军,其速度不啻于横队行进三倍。齐人如今已经摇摇欲坠,我以步骑士在前,接近后炮兵轰击,迅速将纵队转横队,矛手密集冲击,齐人顷刻可破。”
“齐人已无炮,不能袭扰;齐人无骑兵,不能从侧翼突击我的纵队;我何惧之有?”
“况且义师苦训,三日操演一次队形、左右转、横队纵队……这些正是为了实战。齐人想用,还用不得呢!”
十四旅的旅帅知六指颇有谋划,细思之后,也不再反驳,点头道:“那师长你一切小心。”
六指点头道:“一师主将,本该在阵后指挥。只是此事利大,非我不能成功。你们这里只要守住,齐人今日必败。”
再略叮嘱了几句,他便策马向前,身边只跟着两名警卫。
三个连队的矛手以八列纵队的阵型,就在阵前用行军的姿态紧跟在前面那些剑手警卫和步骑士的后面,以一个倾斜于阵线锐角的角度,跟在六指的后面朝着齐人右侧那个旅的侧翼直插过去。
昨日与今晨的战斗,齐人的炮兵已经彻底失去了前沿,而齐人根本不存在正规的骑兵,更不可能对这一支在阵前大胆才用纵队行军的队伍进行袭扰。
三百步的距离,若以展开的横队行军,至少需要十分钟甚至更多的时间,因为人数越多在保持平齐的情况下就需要不断停下来整队。
但若以纵队行进,则可能只需要四五分钟的时间。
六指明白,如果自己手里有骑兵的话,这时候只需要三五百骑兵便可以直接配合十二旅击溃齐军。
但他也明白,骑兵如果分散使用,就算突破了营垒,可终究不能在分散使用的情况下一举击穿齐人后面的军阵,那就真的打成了适最不想看到的焦灼战了。
他此次行险,用的还是骑兵包抄侧翼的经典战术,只不过手里没有骑兵,依靠义师的纪律和平日行军横队纵队的训练,将这几个连队的步卒当做包抄侧翼的起兵在用。
齐人的援军距离不远,但是他们需要整队前进,而且纪律性越差越需要更密集的方阵,不然难以投入战斗。
六指在马上计算着自己行进的距离和齐人援军的距离,早已得出了结论:自己抵达齐人前沿侧翼的时候,那支齐人援军还要有二百步的距离,半刻钟的时间自己足以击溃那一支已然摇摇欲坠的齐旅。
三百步的行军转瞬就过,那边齐人的援军发现了情况不对,也加快了步伐,但是阵型没有变。因为他们整队需要更长的时间,只能在维持原阵的情况下加速速度,可这种加快远不及纵队行进的六指。
和第十二旅交战焦灼的齐旅也发现了六指的行动,但他们没有立刻崩溃,因为援军似乎近在咫尺,这是他们还能支撑下去的力量。
只是六指没有给他们这种期待以实现的时间。
前排的步骑士略微整队之后,略等了一下后面的火枪手和精锐警卫,六指便下令让他们先行攻击。
步骑士纵马冲到齐人阵前,队形形成一个斜面,如同冲阵的战车一样向右转向。
战车转向向右,是为了车左武士可以在战车上对敌人进行弓矢射击,从而射开缺口。
战车转向向左,适为了车右武士可以用戈攻击被车左射开了缺口的敌人方阵。
而这些步骑士向右转向,则是选择用手中的火绳枪在马车用骑射的方式,起到和车左一样的效果。
齐人的投射部队都在对抗前面的第十二旅,后续防备的几个连队几乎没有什么投射兵器,步骑士靠近到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向后急转,随意射击。
火绳枪装填缓慢,步骑士冲击一次也只能开一枪,可这一枪可足以在齐人军阵中打开缺口。
步骑士没有冲击,他们也不擅长冲击,疾驰向右之后,将火枪插在鞍袋里,没有选择在马上装填,而是从鞍下取出了铁剑,绕回到步卒之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南济水之战(八)
那四门跟随步卒纵队前进的小铜炮也迅速展开,几乎不需要调整角度,而是直接选择了正面平射,快速地装填之后,四门小炮和那些前进到足够距离的火枪手几乎同时开火。m.www.uu234.net
隐藏在火枪手中的精锐警卫扔下火枪,持剑三五人一组,朝着被火枪和铜炮打出了缺口的地方突击。
六指直接命令矛手们转向,紧随其后,直接发动了冲击。
已经收枪换了铁剑的步骑士们也纵马从两侧一同突击。
这一切行云流水,迅如惊雷。
几乎是才一接战,在侧后防备期望等待援军的齐人便已溃散,正面的第十二旅没有接到任何的命令,却也知道加紧了进攻,投入了所有的兵力。
溃败只是一瞬间的事,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齐人弃甲曳兵,向后逃窜,步骑士紧随其后开始了追击,许多齐人高举着双手,就像是昨夜墨家所说的那样表示投降,步骑士绕开那些人,追击了一阵之后朝着还在朝这边赶来的齐人援军作出了威胁的态势,却不进攻。
六指收拢部队,却没有作出防御的态势,而是迅速转向,竟像是要直接进攻齐人的援军一样。
伴随着步骑士的靠近,以及六指仿佛疯了一样的举动,已经接近的齐人援军停在原地片刻,随后便向后退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齐右军主将的眼中,也一样落在了远处的平阴大夫的关注下。
平阴大夫指着右翼,面露苦涩,说道:“鞔之适用兵,果然还是将主力放在侧翼!”
“义师这一战的战术,我闻所未闻。右翼危矣。”
“如今右侧,墨家攻可取丘、进可插右军与中军之间,鞔之适果然是要在右翼突破!”
六指这一系列的举动,不只让齐右军主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更是直接让平阴大夫认为墨家要主攻右翼。
因为现在的态势实在太明显了。
山丘下关键处,墨家在那里至少有两三个旅,还有将近三十门炮。墨家的起兵一直没有动,因为骑兵佯攻山丘太难。
现在墨家又在山丘的左侧切入,那里的位置极为关键,那是中军和右军的交界处,从那里切入,齐的右军就要被分割在山丘上。
而且那里适合骑兵突击,若是墨家集中骑兵从那一处突击,右军和中军的联系会被切断。
如果墨家在那里防守,威胁中军和右军之间的联系,用骑兵威胁,但主力依靠炮兵主攻山丘,那也一样危险:山丘被攻下,右军直接崩溃,中军将会直接面临着墨家侧后的威胁。
只是平阴大夫不知道,六指这边其实已经用尽了全力。这就像是一个人搬一块大石头一样,明知道再稍微加一点点的力气就能抬起来,可这一点点的力气已经没有。
然而,平阴大夫不知道作出如此大动静的六指到底还有没有那最后一点力气,所以他唯一所能做的选择,就是将所有的兵力都压向右军。
平阴大夫面向着身边的几十名贵族道:“今日一战,已到了奋死之时。右军被破,全军危矣。此时只能猛冲右军,让墨家不能再进一步!”
“君侯分封诸位,今日正是效死之时!”
众人高喝听令,齐军最后的一部分力量,也开始朝着右翼行进。
北侧六指所在的位置,六指看着退去的齐人援军,长松了一口气。
他没疯,没有炮兵的掩护、队形还不完整,他不可能选择和齐人交战。
刚才只是借助纵队突击一举破阵之后的气势,来吓唬那些齐人,义师胆气正壮、气势正足,他料齐人必不敢与之交战。
现在,他赌赢了,也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于是收拢队伍,就在原地整队,准备做出防御的态势。
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动进攻,而且就算还有兵力,现在齐军大军正朝着北侧支援,正面进攻必是一场恶战,得不偿失。
他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齐人精锐和数倍力量的反扑。
反扑的力量越强,证明自己的任务完成的越好,调动的齐军越多,适那边的突击也就更为迅速:只要突破一阵,齐人无力无兵不能组织防御,齐人全军必溃。
他也知道,他要做的,就是在适那边发动突击成功齐人溃败之前,保证自己这边不会溃败,撑到最后的胜利。
若不然,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纵然有功,可到最后的失利会让这所有的功劳都大打折扣。
到了这一步,就算自己这边崩了,适那边也会获胜,可一旦崩溃义师的损失太大,后续的战略能否实行、能否还能再战临淄军团都是问题。
现在最北侧的第十一旅已经放弃了进攻,撤回到炮兵附近结阵防守,与那边的十三十四十五旅互相照应,。
他自己这边也是关键处,这是齐右军和中军的软肋,齐人若是认为墨家的主攻方向在这边,那这里是必然要夺回的,而且必然不惜代价。
现在他身边只有四门炮,一个奋战许久疲惫的第十二旅,以及刚刚完成了纵队冲击获胜的那大约三分之一个旅。
危机近在眼前,六指却面带笑容,心中生出一股英雄豪气,心想今日一战若是守住,第一师如何与我师比肩?
他想愈是危机之时,愈显自己本事。
齐人已经不可能坐视右军濒临崩溃的局面,自己所在的位置极为重要,齐人必定要夺回。
不但要夺回,而且为了防止山丘下那边的部队前往这边支援,也一定会派出重兵反击山丘下的阵地。
那里炮兵也多、步卒数量也够,火枪手众多,工兵也在加固营垒,加上十四十五两个旅算是生力军,怎么也不会有问题。
唯独自己这里,可能会有危险,但他还不能现在就撤。
现在就撤,无异于告诉齐人: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只能从进攻转入防御,让开了这一出险要地。
不能撤,还要盼着更多的齐人来攻,六指深吸一口气,叫来警卫传递命令。
他不准备再增加步兵,而是只要了五门炮。
他就要靠着这九门炮和两千名步卒,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施展出来,抵挡住齐人的绝地反扑。
构想已经在脑海中翻腾,可现在还不是施展的时候,因为现在就转入防御那会让齐人心生疑惑。
所以他命令步卒整队,分为三队,梯次配置,作出了继续进攻的态势。
但实际上,一旦齐人靠近,他就会立刻变为防御。
将三个梯队的步卒放弃机动优势和火力优势更容易发挥的薄阵,而是要结方阵。
三个方阵到时候会呈品字型,九门炮就部署在品字之中,通过大阵之间的空隙进行齐射。
火枪手会藏在方阵的品字之间。
用矛手做盾,火炮和齐射和火枪手做剑,不动不攻不退,撑到胜利。
…………
战线最南侧。
一直没动的适之前看到了北面升腾起来的狼烟,如今也注意到了齐人旗帜的变动。
等到第二股狼烟升起的时候,适明白齐人已经被六指调动了,齐人已经认为自己的主攻方向是北侧。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摸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笑着对旁边的军官说道:“日之时,齐人必败,我看咱们还赶得上和平阴大夫一起吃个午饭。既说,食至日,为稷,军中无稷,却不知道平阴大夫吃不吃得下。”
第一师的师长笑道:“真正的贵族,那是要守时而食的。”
“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日食稷。”
“又言,孟夏之月,食菽与鸡。言孟夏行春令,则蝗虫为灾。暴风来格,莠草不实……”
“可季春之令,食麦与羊。”
“咱们军中只有炒麦粉,他若是吃了,可算得上是夏月行春令。他要是真正的贵族,说不准便要绝食以抗……”
适哈哈大笑道:“蝗虫为灾、暴风来袭、秀草不实,和他妈的夏天吃麦子吃羊有个屁的关系?”
“待一会若是将平阴大夫俘虏,我倒是觉得,说不得给他麦粉吃,他会怒吼:我作为贵族,今天就算饿死,自刎于羁縻之中,也绝不会在夏天吃麦子,用筷子吃菜以外的饭食!”
“但先饿上他三天,三天后再给他碗炒面,他准得说:真香!筷子真好用!”
众人想到这样的场景,纷纷大笑,无人注意到适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丝仿若回忆的神色转瞬即逝。
笑过之后,适摆手道:“好了,各部准备,依昨日所定。”
“步卒分列两翼,骑兵夹于中间,骑炮靠近到齐人军阵百步之内开火。步兵齐射后冲击,骑兵借势从中间有进无退地直插齐人之后,一旦突破,分散以连队,猛攻齐人主帅所在之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骑兵置于两翼,乃阵之常势。今日不常,便以步夹骑之势猛冲,有进无退。”
“各去准备,一刻钟后准备突击。”
众将皆去准备,适也取过铁盔,插上雉羽,披上札甲,翻身上马,舍去了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些回忆,心道:“今日一战之后,齐国必乱。田午啊田午,你没机会建立稷下学宫了,也没机会讳疾忌医喽!也不知道你堂哥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政变推翻你爹。要是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那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南济水之战(九)
今日这一战于天下而论,并非仅仅关切到泗上墨家和齐国。www.uu234.net
齐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田氏兄弟之争的延续、集权与分封之间的对抗,这会让齐国萎靡上好一阵子。
萎靡的齐国,被五面埋伏的魏国,三晋翻脸之后需要舔舐伤口的赵国,终于可以在外部喘一口气在内部开始更为激烈的集权变革的楚国……
这一切交汇在在一起,中原将会出现极为诡异的局势。泗上的位置太过重要,中原不乱,泗上便没有喘息发展的时机。
适心里明白,这一战之后,墨家和楚国之间的蜜月期也将随之结束,这一战至关重要,决定了墨家和楚国将要翻脸的时候背后是一个强大的齐魏还是衰落的齐魏。
如他之前和墨家的军官们说的那样,如果只顾虑齐国,那么这一战可以稳稳的打,平阴军团覆灭就可以直接和齐国和谈。
但要顾虑天下的局势,就必须要用最小的伤亡歼灭平阴军团,再击败齐临淄军团才行。
从昨日开始一直没有露面隐藏在林中的第一师和骑兵现在就要为歼灭平阴军团发动最后的攻击。
昨日已经定下了今日的阵型,一反常态地没有采用骑兵两翼步兵居中的战术,而是采用了步兵夹骑兵的方式。
正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采用这种阵型也是适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如今六指那边已经调动了齐人的预备力量,整个齐军的南线虽然现在还稳固,但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纵深极为空虚。
只要突破前沿,齐人后续的部队不足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就可以趁势一举让齐人左翼彻底崩溃,从而导致全线崩盘。
骑兵在这一次进攻的任务,不是突破齐人的前阵,而是要在突破前阵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齐人的中军后方,彻底打乱齐人仅存的还维持阵型的队伍。
总而言之,就是突出一个快字,越快的突击,齐人的反应时间也就越短。阵中一乱,全线突击,齐人的失败也就更加的快捷。
现在第一师除了留下了一个旅作为预备队、还有半个旅在中军和北侧林中虚张声势之外,全部都在这里。
适集中了两千名骑兵,采用波次进攻的方式,选定的攻击方向是齐人两个旅之间的结合处。
第一师的步兵以连队为单位,缩短正面,加大纵深。
火枪手和那些小型的马匹拉动可以快速部署的火炮直接在步卒的前方,接近敌人百五十步的时候便即展开,快速轰击之后步兵直接发动冲击,撕开齐人的阵线之后,步兵稳固,从南向北进行席卷,而骑兵则插入到齐人阵中,引发混乱,直扑中军。
这是有进无退的战术,如果齐人有炮、如果齐人还有骑兵、如果齐人的阵线尚未动摇、如果齐人在南侧还有一定的预备兵力可以黏住突击的步兵骑兵,适断然不敢用这种不常势的阵法。
他纵马来到了一处高岗上,用千里镜最后观察了一下齐人的军阵,更添了几分信心。
六指的佯攻相当成功,齐人现在将最后的几支兵力都集中到了中军和右翼,许多还在行进的途中。
背水列阵,重要的是首尾相顾的阵。
这是一个不能动的阵,不但前沿不能动,后面的纵深里的部队也不能动。
一动,就乱。
原本可以收拢残兵、节节抵抗,后续列阵的各部也是首尾相顾,就算一点突破,也会面临齐人纵深的阵型阻挡。
六指在齐军右翼厮杀了一整天,到头来最简单直接的效果,就是齐人纵深的方阵放弃了龟守之阵,被迫向北支援右军。
那么只要左翼突破了前阵,齐人的背水之阵就算是破了。
适心想,平阴大夫不是不懂背水之阵不可乱动的道理,但他被六指那边逼得没有办法,也被墨家的炮兵逼得没有办法:不支援右军右军告急,右军若不支援让他们后撤,中军和左翼都得放弃前阵后撤;可放弃前阵全部龟缩在河边,墨家的几十门炮轰上一日,火枪手横列展开轮射,必然血流成河染杂济水。
这一战决胜之处,在南侧齐军左翼,但关键之处却是在齐军右翼。
适抬头看了看天,挥手招来了传令兵,说道:“将南济水大捷的消息,先传递回彭城吧。不要让众人担忧。”
那传令兵面带喜悦疾驰而去,第一师的师长纵马来到适的身边,看着远处齐人的旗帜和扬起的灰尘,略微有些担忧地说道:“六指那边要承受的进攻要很猛烈啊。”
适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望向北边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再等等吧。”
第一师的师长明白,现在担心也没有什么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六指那边为全军创造的战机,用最快的速度突破齐人的军阵,那就是最大的援助。
适说再等等,也就是说现在发动进攻,齐人的那几支正在向北支援的部队可能会转向和这边鏖战,那样的话六指那边的压力的确是小了,可是以最小的伤亡取得大胜的战略等同于没有完全执行。
约莫半刻钟后,适和身边的军官师长们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下令道:“吹号,击鼓!”
一直沉默的鼓声终于在南线响起,已经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士卒听从着鼓声,快速地离开了掩护的树林和芦苇以及小丘,忽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第一师最精锐的第一旅在前面,全师中选拔出来的善战的墨者们持火枪和短剑,作为散兵先锋,其后跟随的是火枪手,成列的矛手步卒以密集的队形形成纵队,每个连队之间间隔不到四十步。
六百名骑兵作为第一波次的攻击,负责为后续的骑兵冲开通路,这些骑兵中没有步骑士,只有武骑士,身着革甲。
最前面一个连队的骑兵用的是长矛,而且是便宜的柘木长矛,算是一次性的冲击兵器。
冲击之后,他们会直接扔掉长矛,或是任凭长矛扎入敌人的身体,然后会换用铁剑。
后续的骑兵连队都用的铁剑,与前排连队的间隔也就是百步左右。
剩余的骑兵在更后面,因为接战的战场无法展开这么多的部队,他们需要在齐人前阵溃败后紧随其后突入齐阵。
在这边的所有小型的马匹可以拉动快速机动的小铜炮全部置于步兵前列或是侧翼,靠近到距离后直接展开快速支援骑兵和步兵的冲击。
适没有跟随骑兵冲击,而是站在了步卒队列附近。
咚咚的鼓声敲动,步卒们先行前进,在前面充当散兵的精锐墨者分散开前进,因为他们不用担心齐人的反冲击和不存在的骑兵,所以无需结密阵。
这些精锐的墨者审批三层革甲,或是一套昂贵的铁扎甲,在军官的带领下越过阵前的空地,朝着齐人军阵的方向移动。
整个阵列的移动,就像是在演武场上一样,腰鼓咚咚,步速极快。
忽然出现的义师真正的主力,显然给齐军带来的恐慌。
适于马上,心想此时平阴大夫应该会骂娘,但是他已经来不及调动了。就看他准备怎么办了。
无非就是要么将计就计将所有的兵力集中到右军,突破了六指那边的防御后逃跑;要么就是再生变故临阵换阵,再将那些调动起来的齐人调动回来。
不过两者都无意义,此时唯一能够拯救平阴军团的,就是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支齐人的援军,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战场上,两步夹骑的大阵从四百步逐渐接近到百五十步的距离,那些轻巧的骑炮已经在先行的墨家精锐散兵的掩护下展开,二十多门小铜炮在对于炮兵而言极近的距离开始了射击。
已经鏖战了许久的齐军阵线本已经松散,面对着忽然来袭的义师,在主将的指挥下又重新密集起来,但已无济于事。
步卒主力逐渐靠近,那些散兵墨者确信齐人已经无力发动反冲击后,便开始向前推进到距离齐人主阵约四十步的地方。
他们没有结阵,也不能发挥火枪齐射的威力,用自己手中那些步骑士用的短一些的火绳枪用自己平日苦练出来的本领,选择了接近后的抵近射击。
后世罗马人的阵前标枪、满清白甲接近后以重箭近射,其实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如火枪发展起来之后的抵近齐射、或是火炮轰开方阵的缺口,都是为了步兵骑兵的突击做好准备。
齐军阵中还有些弓弩手或是火枪手,结阵之下,面对着松散的精锐墨者,所能发挥的效果有限。
精锐散兵的后面紧跟着的是排成了十余列的火枪手,接近之后前面的连队保持不动,后面的连队迅速朝着左右两翼展开,等待齐射的命令。
不断有火枪手被齐人的弓弩或是火枪射中倒地,但火枪手展开的态势却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是在训练场上一样从容不迫地将行军队形展开为战斗列。
如果这时候齐人有一支骑兵、哪怕是战车兵,这些火枪手就会受到覆灭性的打击。
可适既然可以选择这样展开,也正是因为齐人没有骑兵和可用的车兵了。
快速展开的火枪手们排成阵列之后,等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确定后面的矛手们已经前进到和他们平齐的位置后,军官下令开始射击。
白烟升腾而起,成列轮换的射击方式,就像是形成了一片铅粒组成的、妇人编织的经纬,在狭窄的正面上压倒性的投射兵力的数量优势,瞬间撕开了齐军的阵型。
那些最近的接近到距离齐人大约三十步距离的一些胆大的墨者小队将火枪举起,对准了算得上是近在咫尺的齐军,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瞬间,这些墨者扔下了火绳枪,抽出短剑,四五人一组冲进了已经松散的到处是缺口的齐人军阵。
后续的矛手步卒快步行军,紧随其后。
夹在步卒之间大约二百步宽度的骑兵们,也将长矛夹在腋下,受过训练的、不会被枪炮声所惊吓的马匹随着骑手的动作,默契地开始了碎步的慢跑,为最后的冲击热身。
骑兵军官们高喊着:“长矛准备,慢步跑……”
马匹哒哒的向前,骑手之间几乎是膝盖挨着膝盖,慢步的速度使得马匹之间的阵型得以保持。
就像是一面墙,一面拥有着速度和长满了尖刺的墙,扬起无数的灰尘,像是倒下的山一样朝着已经被火炮和火枪打散的齐军接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南济水之战(完)
骑兵不会在太远的距离就发动冲击,那样马匹受不了。
只能先慢步跑,逐渐加速到距离敌阵几十步的距离时,将马速提到最大。
慢步跑可以维持阵型,可以积攒马力,也可以让马匹全速冲击起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维持之前慢跑时候的阵型。
义师中用长矛的骑兵连队不多,寥寥无几,因为训练的难度太大,基本上都是一些超期服役的老兵。
长矛冲击容易折断,这些持矛冲击的骑兵还要训练剑术、砍杀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虽然齐国这一次没有正规骑兵,全天下有马镫骑兵的诸侯也不多,但是作为骑兵中的精锐,这些人还要练习几乎是数年之内都未必用得上的骑兵对冲。
但今天,最前排的矛骑兵连队只需要将他们所学的“持矛冲击”和“铁剑砍杀”这两项本事发挥出来就已足够。
马匹踏动大地的声音,像是地震一样,轰隆作响,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在最前排的骑兵军官看到脚下的草飞快地向后退去,扬起头看了一眼齐人松散的军阵,已经有齐人开始向后逃跑。
距离愈发的近,军官于是下令道:“全速!冲击!”
骑手们将皮靴后面的铁刺狠狠地刺入平日如同伙伴一样的骏马的腹部,已经热身和提速的马匹将速度提升到了最大。
最前排的骑手双脚站在马镫上,大腿的肌肉崩的紧紧的硬的像是一块石头,身子随着马背上下起伏,粗壮的手腕维持着颤动的长矛。
一名从水之战一直服役至今的老兵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一个满脸惊慌的齐军士卒,一闪而过后,老兵觉得那应该是个可怜的齐人庶农,心中略微有些感慨。
他也没有回头去看是否刺中,只是凭着刚才瞬间的手感便知道一定是刺入了那个可怜的齐人庶农的胸膛。
长矛已经撒手,他都没有低头,而是用早已经仿佛习惯一样的动作,从鞍旁抽出了铁剑,就像是自己的左手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优势一样流畅。
之前下达的命令是突破之后不要砍杀,而是直接越过溃散的齐人,在前面的一颗大树下重新整队。
军官的后背上背着几缕旗帜,连队中的骨干身上也有,那是领路的旗帜,老兵只是看着那些旗帜的方向,操控着马匹。
前面有一个捂着头奔逃的齐人士卒,老兵几乎是下意识地拨了拨马头让马匹紧贴着那个齐人的左侧,自己的身体微微下弯,锋利的铁剑沉重地劈向了那个齐人的脖颈,略微一划便收剑,也没有回头去看,紧随着前面飘动的旗帜而去。
骑兵率先突破,步兵也几乎是紧随其后便突破了齐人的军阵。
那些精锐的决死墨者几乎没有受到齐人的包围苦战,中侧骑兵的突击已经让齐人的步阵震撼,等到后续的矛手们冲过来的时候,齐军已溃。
就像是一片已经被秋水将要浸没的堤坝,南侧这一点的突破,就像是堤坝上掘开的口子,齐人的整个左翼已经全线动摇。
这是一场并不激烈的战斗,不焦灼也不惨烈,只有迅如惊雷的快捷。
后续的骑兵冲过缺口的时候,齐军已经放弃了抵抗,战场上到处响动着齐语之音。
“举手不杀!大军已溃!”
昨夜的宣传,今日的猛攻,刚才的惊雷,早已经毫无战心的齐人纷纷高举着武器蹲在了地上,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因为逃跑毫无意义,这样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等到适骑马赶到的时候,第一波冲击的四个骑兵连队已经在齐阵之中重新整队,扑向了惊慌失措的一支齐军,而后续的十余个骑兵连队也已经从缺口通过。
步卒们在军官的叫喊下重新整队,拉开横列,向北席卷。
适所在的位置,三千多齐人投降。
原本这些齐人很惊慌,可投降之后却安然了许多。
战场上有人呼喊着让最之战被俘过的齐人安抚伙伴的情绪,讲解墨家的政策,留下了两个连队看守这些齐人的俘虏。
原本有些在军中不能说的话,那些被俘过一次的齐人如今可以放心大胆的说。
熟悉的乡音、信任的伙伴、同袍同食的朋友……他们的话很快让心中还有一些紧张的齐人放下了最后一丝不安。
一个被俘过一次的齐人甚至用在当初被俘时候学过的泗上特有的、融合了宋、楚、齐等地口音的方言问那些看守的士兵道:“嘿,墨家的兵,有吃的吗?你们攻了一天,早晨就打炮,我们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饿的厉害。”
这里的战斗并不激烈,看守的墨者连队甚至都没怎么沾血,听到这齐人有些古怪的口音,笑了笑道:“你们早些投降,早就饿不着了,何至于要打?你说你们图什么?能得什么利?君王攻下了土地也不会分给你们一块……”
那齐人露出烂乎乎的牙齿,苦笑道:“不得行啊,要是早投降,万一你们打不赢,我的家人可是要遭罪了。老父要服劳役、妻子要充营妓的。”
他说完,又小声道:“可我刚才放弩的时候,都是抬高了望山的……”
墨家的士兵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这才想到突击之前将干粮袋都扔到了树林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现在我这也没什么吃的。不过我们墨家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会准有吃的。”
两个人便开始闲聊起来,远处还有炮声,可两个之前还敌对的人,却谈到了稼穑行垄的那些事,就像是乡亲一般。
俱在九州,相距也不过几百里,天气春秋竟无二致,稼穑百工也无区别,贵族们之间可以谈礼谈乐谈诗,庶农们一样有他们的共同语言……
…………
齐中军。
平阴大夫瘫倒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六万大军,尽覆于此!”
“东至历下、西至薛陵,墨家想去哪就去哪、想攻那座城就攻哪座城!平阴无兵可守、临淄危在旦夕……”
从墨家的第一师和骑兵以纵队出现在南侧的那一瞬间,平阴大夫就知道败了,甚至没有生出哪怕一丝的侥幸之心。
那里才是墨家的主攻方向,一日多的战斗,墨家一直在骗他,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前骗的他将可以维持的剩余兵力都调向了右军。
左军空虚,无兵可用,墨家一旦突破,那就是一马平川,骑兵可以直冲中军。
原本固守如乌龟的预备部队,一旦动起来,再想要维持原本固守的阵型已不可能。
左翼崩溃,中军前沿的崩溃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大军云集在右军,转攻为守已不可能,墨家的骑兵就像是切入羊脂的热剑,只是轻轻一冲,就让一个正在向北支援的齐人旅溃散,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有效的防御。
现在平阴大夫已经知道,右军面对的不是墨家的主力,至少不是主攻的方向。
可是,大军云集在右侧,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按说已成强风之末的义师左翼竟是岿然不动。
半个时辰前右军开始反击,山下营垒那里,墨家有三个旅,众多火炮,猛攻的齐军不但没有攻下,那里的义师竟然还组织了一次反击。
向南一点右军和中军的结合处,齐军靠近后,那里的士卒迅速结阵,人数也就不过两千,结成三个大阵。
三个旅的齐军三面猛攻,北侧的一面可能会被山丘下的义师袭击让了出来。
六千余人轮番上阵,那也就两千人的义师步卒将阵法运用到了极致,三倍的兵力之下,半个时辰竟不能破阵。
三个品字形的大阵之中,是义师的火枪手和炮兵,每一次想要从缺口处攻进去,炮兵和火枪手就会来一次齐射。
结阵的矛手死战不退,不追不散,围在三面的齐军竟是无可奈何。
平阴大夫本以为那里必然是适在指挥,之前行云流水般的攻势、逼迫的他不得不派出全部力量支援右军的强势,到头来等到南线出现问题后平阴大夫才知道那里不过是墨家义师的一将而非主帅。
这种落差下,平阴大夫心如死灰,对于义师充满了恐惧,已经无力再战。
可就算他心理不崩溃、就算他坚强如石、心若铜铁,此时又能做什么?
右军转为攻势,猛攻不下,毫无进展。
左翼已崩,顷刻之间,全军已然动摇。
剩余的兵力除了身边的这点亲卫精锐私兵,别的之前都被调动,朝着右军行进,仓促之间不可能再停下脚步转向整阵。
而且就算整阵,墨家从左翼突破,齐军各旅之间因为向右翼支援的缘故彼此不能照应,就算齐人尚可死战,也只能各自为战不能照应没有侧翼掩护,那也是被各个击破的命运。
阵不整,不能战。阵不连,不能战。
况且,齐人只怕并无几人愿意死战。
平阴大夫已经木然,自己六万大军与墨家四万交战,竟是连一个旅都没有吃下。
从历下到谷、阿各地大夫的封地征召之兵尽数在此,墨家全歼了这六万人,那些城邑谁人能守?谁人能在善于攻城守城的墨家手下,守住没有兵力可用的那些城邑?
平阴一破,长城等同于无,从济水到临淄的通路畅通无阻。
平阴大夫从避开墨家向后逃窜的那一天便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但却从未想过会败的这么彻底。
六万大军葬送,墨家一个成建制的旅都没损失,平阴大夫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损失两三千人,大军仍可再战。
从昨日对垒到今日被破,不过十几个时辰时间,他还想着能守五日,却不想算起来只看到了一次黄昏。
右军根本不是墨家的突破方向,却能硬生生把右军主将打的连连告急,一个佯攻的方向,自己集中的主力,却不能撼动那些已成强弩之末的义师阵线。
若是墨家不顾伤亡,只怕昨日日中之时,自己这六万大军便已覆灭,再想想自己想要守五日十日的愿景,仿佛笑话。
第一百五十章 无德无情无礼
战役在第一师和骑兵在齐军左翼突破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已结束,或者更早一点从平阴大夫调动部队支援右军的那一刻就已结束。
剩下的就是打扫战场,扫荡残军。
齐国的庶农出身的士卒们没有选择渡河逃走,而是干脆利落地在平阴大夫的旗帜倒下的瞬间选择了投降。
贵族们也明白就算渡过济水,墨家的骑兵在后追击他们也不可能逃脱,纷纷选择了投降。
到太阳落山之前,战场的统计结果已然出来。
这是一场烈度不大的战役,厮杀了许久,实际上造成的伤亡很小。
墨家死亡和重伤失去战斗力的士卒士卒数量最多两千,齐人死亡的数量也就在六七千左右。
四万多的齐人俘虏被集中起来,军中的宣义部成员在用齐语和这些人交流,稳住他们的情绪。
适则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迈步来到平阴大夫等被俘的贵族身前,歪着头看了看仍旧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正欲说点什么,旁边一个士人打扮模样的人忽然站出来问道:“你就是适?”
身边的警卫立刻抽剑警觉地看着那个站出来的士人,昔年豫让刺赵、专诸刺僚,再加上前几年的聂政刺秦事,让这些警卫不得不小心翼翼。
适没有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回道:“正是。”
那士打扮模样的人躬身行礼后道:“我受朋友所托,有事请教。”
适以为这是一些心向墨者的同路人,自己虽然知道有被刺杀的危险,但于万军面前也不能堕了墨者的气势,还礼道:“既有事相谈,且随我来军帐。”
那士摇头道:“此事需要叫人听到,以全我朋友之志。朋友托我问一句,若是不背水列阵,在平原决胜,齐军可有胜算?”
适很慎重地想了想,摇头道:“毫无胜算。今日决战,泗上的骑兵只是在最后才用得上。若在平原决战,骑兵突袭两翼更为方面。你们的战车突不开我们的阵,因为战车布置的时间太长我们可以提早准备。”
“背水列阵……呵,也算是死中求活吧。我欲攻临淄,而如今田庆和公子午将临淄之军远在武城,我欲攻临淄,就必须要要消灭你们。背水列阵,若能守三日,只怕我就要撤了。”
“三日还拿不下你们,我部必损失极大,到时候只怕也不用打了。只是,兵法之秒,存乎于心,背水列阵,需正奇相济。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故而子墨子言,要不分老幼贵贱尚贤为任。”
惊魂失措的平阴大夫听到适要攻临淄的话,猛然醒过来,心中大骇,亟待听到适说什么一将无能之类的话时,脸上一红,再次沉默不言。
那士闻言,冲着平阴大夫施然一礼,高声道:“君子可曾听到?背水列阵,乃死中求活之法。今日墨者适亦在此,诸位为证,君子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用人疑而不信,少谋而无断,您这样的人不是我所想要侍奉的。自今日起,你我再无主客之缘。若非您以华元羊斟之事相提,我朋友缘何会死?”
说罢,起身冲着平阴大夫猛唾了一口,平阴大夫身边的人立刻用身体挡住,冷笑道:“今日战败,你以为君子失势,这才离开。昔日君子居高位之时,怎么不见你离开?你这样的人,不知恩情、毫无情义,就算天下再大,也没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
“真小人也。君子富贵之时,你便投靠。君子今日战败,或可失势,你便口称大义而离开,当真低贱。”
那士大笑道:“我为士,以谋划和学识为生。你出钱,我做事,这和工人做工、商人市贾并无区别,这便是我心中的义,何来不知恩情、毫无情义的指责?君子出钱养我例为上士,我以上士之才回报。为您收过税、取过赋、谋划过事情,已经对得起您付给我的工钱。难道说,商人以平价卖了一斤粮食给别人,而那人恰好饥饿,商人便觉得自己那个买粮的人应该感恩必以回报吗?”
“我的朋友之义,被人赠之以木瓜,必还之以琼瑶。我之义,别人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若觉得顺眼合心意,我愿意报还以琼瑶。”
“还以李子还是琼瑶,那是我的事。可别人若给我个木瓜,我还了一个桃子,那人便觉得我不还以琼瑶便是无情义,岂不可笑?”
“你们的义,你们所谓的情与礼,对我而言,不过枷锁。”
“逼死我朋友的,也正是这条枷锁。情义之下,皆在食人骨血!”
之前出言嘲讽那人也不顾自己被俘的身份,再度冷笑道:“这就是天下大乱的原因。人人无情、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少有君子!”
“墨家谈人性,谈人性的解放,到头来天底下全是这样的人,天下岂不大乱?”
出言嘲讽的那人起身,瞪着适,面无惧色地斥责道:“天下无情只求利,这就是你们墨家想要的天下吗?若非你们的言论如墨染水,天下如这样的无耻之士哪里会有这么多?”
“你们墨家谈天志,什么是天志?”
“你们把天下毁了!把天下主客间的情义,说成是出钱做事的雇佣;把天下的礼法,说成是贵族为了利的一种蒙骗!天下不该让这样的道理成为上流!”
“墨家的义中,冷酷无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人非物,可墨翟之徒在《节用》中却说:唯人为难倍;然人有可倍也。你们墨家连人口的增加都在计划之内,我只听说过牛羊畜生可以计划让他们增加,你们口称人非物当以爱,可却在做把人当物的事!”
那人以为自己这样一番羞辱的话,定会让适羞愧而退,却不想适抚掌大笑道:“真要是天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必然大治。哪来的什么默默温情?无非都是利益。用礼、情、还有你们所认为的义掩盖起来,就好了吗?就像是一坨屎,你裹上麦粉,来骗天下人吃下去。我们把麦粉取下来,告诉天下人别吃。到底谁在乱天下?”
“我想擦干天下人眼前的迷雾,让天下看清楚天下的本源。”
适微笑着,问道:“赶集上市的人,清晨时都急急地赶往集市;但到日落时,人们就是经过集市,也只是甩着膀子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以墨家的义看来,他们不是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而是因为傍晚时分,希望得到的东西,在那儿已经没有了。”
“以你们的义看来,你们一定觉得他们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还希望天下人都要认同这个道理。有一天朝市不开,夜市初上,你们却指责那些晚上匆匆赶去的人说他们无耻无情,这不可笑吗?”
“宋地多有雇用佣耕者,农忙之时,必备以酒菜,支付以铜钱。佣耕者也卖力耕作。这不是因为主人爱佣耕者,也不是佣耕者爱主人,只是各取其利罢了。”
“这本来就是真实的现实,你们却非要让天下以为那是因为爱,因为情,因为礼、因为德。”
适的语调一变,用一种极为阴损刻薄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们心里清楚,你们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少给钱让那些信了你们的爱、情、德的这些人多干活。”
“嘴上说着情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只不过你们知道,却不让天下底层的人知道。我们呢,则是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适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种蔑视的姿态点着那个士人的鼻子说道:“时代变了!你现在去泗上、去宋国,你不给钱,给他们谈情义,谈封建主奴的恩情,你看看他们谁给你干?你要是能找到人很情愿的干,我们墨家在泗上的这二十年,岂不是等同于荒废了?别做梦了,认清现实吧,你们的这一套迟早要居于天下义之下流的。”
“子墨子言,爱非用也。你想要使用别人,就别谈情和德。我看刚才那个人说的就很好嘛,你给他上士的待遇,他干出来上士的活,这不是理所当然?人家又不欠你什么,人家要走你就指责人家无情无耻无德?”
“嘴上说着礼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你谋求利,还舍得拿钱,便用礼和德来掩盖。庶农要是听了你们的话,那可完了:哎呀,我让封主少收点税租,那是无德啊,我不能这么干……你们有德你们倒是把土地分给民众啊,难道你们不知道民众想要什么吗?”
这些诛心之言让那人勃然大怒,双手奋力撕开自己的腰带,掀开上裳,露出了结实的胸膛,那里便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他冲着适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从没想过什么为了利而蒙骗天下人!若有这样的想法,教我当时便死!昔日比干剖心,今日我愿以死相证!我没那么想过,没有!”
“借我一口剑,按你们所言,活着是天赋之权也是最大的利,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想那么下作为了求利吗?来啊,杀了我,杀了我!让这数万人知道我没那么想过,没有那么无耻!”
适呵呵地笑了一声,连看都没再看那人一眼,背着手无视那人的叫喊,径直走到了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身前,蹲下身子,笑容满面地问道:“饿了吗?”
被俘了大半日滴水未进的平阴大夫本来紧张不已,不知道墨家会怎么对待自己,听到适问了一句饿了吗,心中大喜。
暗道:“他若想杀我,必不会管我是否饥饿。既是问我是否饿了,那必是不欲杀我。墨家求利,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相赎。我亦有产业,墨家必是想要叫人赎买我……”
想到此节,顺从地点了点头道:“饿了。”
适春风满面温和无比地冲着身边的警卫道:“那给他些吃的。”
警卫急忙跑回去,取来了几张干麦饼,一块煮的很烂熟后故意撕的很碎的马肉,一双筷子放在了平阴大夫面前。
平阴大夫左手拿着麦饼啃了一口,右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马肉填入口中。
刚才厮声叫喊的那个士看到平阴大夫拿起筷子夹马肉的瞬间,高呼一声:“不!不!不!”
可平阴大夫却仿佛没有听到,将肉放入口中,在他的牙齿咀嚼的那一瞬间,那个奋死叫喊的士的信仰全然崩溃,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别人的拉扯,用头猛地撞向坚硬的地面,登时身死。
非菜,不得用箸。
割不正、不食。
夏不食麦,当食菽与鸡,马无羽,夏不当食。
失饪不食。
不得其酱不食。
这六不,平阴大夫皆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