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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政与军

    警卫抬走了那个人的尸体,第一师的师长摇摇头道:“那是个君子。m.www.uu234.net如你所言,恪守的义不对,越是守义越反动。是故子墨子要同义尚同,这天下需要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评价是非对错的规矩。”

    “我们不能让他们的义,成为天下的义。”

    第一师师长想了一下,忽而说道:“我今日,才明白二十年前您在沛地,头戴葵花冠冕,面对着那些民众所言的那番话。”

    “那日你手持葵花,说: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天下苦于礼、德、情已经太久。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掩盖利益的薄纱。”

    “万事皆允,允的是那些曾经的德、礼所不允许的事。比如求人的平等,比如反抗自己的封主。”

    “不破不立,物极必反。只有先万事皆允,才可以最终选择出哪些不可允才对所有人都有利。”

    “咱们墨家不是无德、无情、无礼。只是咱们的德、情、礼在人家看来,就是无德、无情、无礼。”

    适含着笑,说道:“这样的道理,便是咱们为什么敢用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的原因。楚灭诸姬、晋吞小国,哪怕他们有朝一日定天下于一,只要制度不改、德礼不变,那也不过是不义之战,哪里称得上是革于天命?”

    “如你所言,这是个君子。死得其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今日看到他的主人、这个齐国的贵族根本不在意礼,已然承受不住。待明日看到庶农工商竟然众皆平等,人无贵贱之别,那更痛苦。我大约有点明白当日公孙泽为什么选择死了,他也是怕看到今天这一幕啊。”

    这个时代之下,周围的人都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死,并不会觉得诧异,就像是若是在街上看到两个比勇敢的人互相割自己的肉吃一样,虽然难得一见,但只要见到却会理所当然地理解。

    今日的胜利,就像是一柄重锤已经将那个人的信仰砸的将要碎裂,一群求利不知恩情的庶民,怎么可能悍不畏死?

    平阴大夫不用叉子叉肉而用筷子夹肉、失饪而食、割不正而食、不得其酱而食、孟夏食麦食马的举动,只是最后压碎那人信仰的最后一点东西。

    贵族当有贵族的礼仪,那是天下归于大治的一部分,也是那些心存信仰的人所盼望的、或者说他们为之奋斗的最后底线。

    情、德、礼以及分封制,这是密不可分的、维系天下的根基。

    相辅相成,不可独存。

    适虽然理解,却没有太多的感慨。

    他走到那个自杀的士人身旁,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能回答,却还是长叹一声问道:“郑伯射天子什么的事太早,你没赶上。可田氏代齐、三家分晋没几年啊,他们坏了天下规矩,你不殉道,也不觉得要亡天下。怎么庶农工商将要站起知道求自己的利,怎么在你眼中就要亡天下呢?”

    长叹一声,适明白泗上墨家这一战之后的举动,已然不是争霸天下为霸主那么简单,而更像是一场天下新俗旧制的圣战。

    适心想,总算有了些革命的味道,若不然又和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有什么区别?

    他的感叹是叹给旁边的墨者听的,而这样的壮烈之士那些早早为墨子服役的墨者见的多了,习以为常,略微感叹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反倒是一个个心里憋着笑。

    他们想到适之前讲得那个真香的笑话,不曾想平阴大夫连一日都没撑过去,也没有那番壮怀激烈的言辞,终究少了许多滋味。

    适挥挥手让那些憋着笑的人滚蛋,自己带了几个人来到临死的伤兵营地,看着正在忙碌的秦越人打了声招呼,问了几句救治的情况,便转身去看在最后的反击中受了一点伤的六指。

    最后六指那边抗住了将近四倍齐军的反扑,巧妙地利用阵型和大炮,撑到了最后。

    整个墨家义师在南济水一战中的大部分伤亡,都是六指的那个师里的,到最后六指也被弩箭射穿了手臂,好在并无大碍。

    适也没说太多,只是拍了怕六指的肩膀道:“你们师做的极好。当居首功。”

    六指知道适表扬别人用词很谨慎,用一个极字,他心里极为高兴,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师里损失不小,尚需修整,只怕攻平阴之战我们是没法参加了。而且还有数万齐人俘虏,总需要有人看守。”

    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挥挥手叫一些级别不够的人离开,只留下了第三师的高级军官和身边警卫,问道:“如今南济水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我倒是要考考你,若你为帅,当怎么办?”

    六指早就再想这个问题,适一发问,他便道:“先取平阴。平阴一得,齐长城便破,临淄之前无险可守。”

    “田庆和田午必要回军。若能效仿当年晋襄公崤山伏击百里奚之战,那是最好。”

    “只不过,当年百里奚帅军攻郑,并不知道晋人会偷袭,所以全军毫无防备。”

    “现在我军若取平阴,田庆定要回师。可南济水一战,我军爪牙均露,张牙舞爪震撼天下,田庆定会小心翼翼。你给我讲过一个古之将减灶诱敌的故事,可是这一计策却不可能在田庆身上奏效。”

    “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覆灭,田庆绝不会以为我军不敢战。我思来想去,有许多关键支持若不考虑,我军大为不利。”

    “临淄城大而阔,又是齐根基之地,自太公望得封营丘至今已历数百载,万一攻不下,那就是兵家大忌:屯大军于坚城之下。”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在解决掉田庆之前直取临淄,可田庆……”

    他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适,迎着适鼓励的目光继续说道:“田庆如果是庸才,那么复刻崤之战便有可能,也就不需要想这么多。”

    “但若他不是庸才,那么他定然会想,临淄城大又是根基,我军未必能一鼓而下。那么他便可以不那么急躁,也不会太过冒进以至于被我们埋伏,而是会正常行军,这样反而会让我们不敢攻临淄。”

    “一来他觉得临淄军团父母兄弟俱在临淄,军心可战。二来,他要切断我们后路,我们反而会先着急。”

    “我就担心,如果田庆田午不是庸才,他们会明白,我们攻取临淄是行险。到时候他缓缓行军,压使我们和他长期对垒,那主动权就在齐人手中。”

    “我们要求速胜,要在魏赵楚中山这些事结束之前大获全胜才行。田庆如果回师之后,屯兵汶水,我们该怎么办?”

    “就算齐侯急令,可万一他不是庸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屯兵汶水。难不成我们还真的去攻临淄?”

    “那我们又不敢攻,后勤不济、长途行军、未必一鼓破城,我们不敢行险。”

    “而且他若屯兵汶水,我们还真就不敢动,我们去临淄,他就敢越过汶水切断济水和我们的后路。”

    “到时候,他就变被动为主动,再逼着我们去打他,或者直接选择媾和。公造冶那边加上费国的士卒,守有余而攻不足,泗上也未全面动员,这一战……得像个办法变被动为主动。”

    “他若是个庸才,那什么都不消说,佯装攻临淄,在他毕竟之路上埋伏,这是损失最小的大胜。”

    “就算不那么打,也有一千种办法对付庸才。这个也就不用考虑。”

    “所以,考虑的关键还是在他万一不是庸才上,怎么逼他进攻?”

    适点点头,六指说的很好,基本上和他想的差不多,能够想到被动、主动的转换,这就是想到了关键处。

    他便半开玩笑道:“问题的关键,不是想出来问题,而是解决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六指沉默片刻道:“这就不是一师之长可以布置的了。”

    适摆手道:“我说了,籍使你为帅。”

    六指笑道:“恐怕您若只是主帅,也不能够布置,这需要七悟害和巨子才能够决定的。”

    “其一,迅速和魏国媾和,借南济水一战之威,传书魏人,魏侯奋战于赵、中山、楚、陈蔡,必不敢继续与我们打下去了。措辞严厉,大有准备和齐媾和,而取成阳的态度。”

    “平阴一下,魏人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但我们说要和齐人媾和,他们必然相信,因为媾和的主动权已经在我们手中,我们说要和他就不得不信,也不得不考虑万一我们转而猛攻成阳怎么办。毕竟成阳位置险要,又在陶丘之侧,魏人不敢失。”

    “其二,屈将子在高柳,这是一支强军。现在魏人围邯郸,赵人惊慌,魏人也难过,只怕现在魏人选择与赵媾和。若屈将子可以全力参与赵地之事,连胜三阵,帮助清理公子朝一派的贵族叛军,赵侯底气必足,届时必然不愿意媾和。他看到了胜利,魏人如果会选择主动媾和,只是退兵,赵侯反而会不接受。”

    “楚魏之争,暂时也分不出胜负,陈蔡之地楚必要夺,又要重整政令,楚人倒是无力参与。只要魏人难以脱身,那么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和齐人周旋,给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多,我们也就不需要非要速胜。”

    六指说到这里,适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鼓励道:“然后呢?”

    六指道:“您说过,军事是政治的延续。那么,军事上的主动权,如果在军事上没有办法得到,那么便可以在政治上得到。”

    “现在越人将要南撤,我们趁着这个机会鏖战齐人的原因,是趁此机会削弱齐侯,使他无力干涉我们在东海、泗上的扩张。这是政治。”

    “您说,这一战不会要齐侯的土地。一则这是义战,要让天下诸侯觉得我们在为义而战,不会因为伐齐一战展现的军事力量而恐慌。二则,现在干部不足,越人南撤之后的广袤地区,以及整合的泗上费、薛等地,也需要花上时间,齐地若得反而会削弱我们的组织力量。”

    “但是,齐人不知道。他们和我们制度不同,不会考虑到我们所考虑的事。”

    “那么,我们便要用政治,逼田庆进攻而不是在那死守。”

    既是关键处,六指郑重道:“破平阴之后,大张旗鼓地土改,破阡陌、开井田、发地、分齐人的公田和逃走贵族的封田,作出一副要在济水安家的态势。这会伤及到齐人的根基,而且齐人知道我们的执政能力,一旦留下不走,可能一年之内济水就会完全被墨化,他们便不得不主动进攻。”

    “这些被俘的齐人士卒,都是平阴、谷、阿一带的农夫。我觉得不该带他们回泗上,而是攻破平阴之后,让他们各回其家。土改之后,大可吸收一些家中无妻子父母的齐人入义师。一则可以扩大我们的力量,二则让田庆恐慌,他若和我们拖延,只怕一年之后济水便会再拉起两三个师,而且我们守城的能力天下皆知,执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我们不攻临淄,而是假装要长期占领,那么田庆所能依靠的东西就没了,他就只能选择主动来打我们。”

    “他一动,主动权就在我们。是守城疲惫他然后野战?还是给鲁国施压不准卖粮借粮从而切断粮道?亦或是诱敌深入之后伏击?还是等待齐国内乱?这就是随我们了。”

    “若不然,我们攻临淄,万一田庆有智,并不冒进,而是屯兵济水,我们与之对垒,就得琢磨着速胜,那就得进攻。虽然能胜,可是伤亡必大。”

    “而且,反正您不是说,齐地不取,但是依旧土改,到时候撤走,也让齐人明白墨家的义和对他们的利,心生比较,暗旭相交,方能知晓日之暖暗之寒。”

    “正是一举多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上)

    为将者和为帅者要考虑的问题深度不可能相同。

    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又决定了为帅者必须要政治过硬。

    在墨家的义上不能有所背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更要要求将来四面接战的时候,可以做到既懂军事也懂政治。

    六指考虑的问题,全面来看,仍旧有不完善的地方,但作为一师之将能够考虑到这些已然足够。

    适在来看望六指之前,已经和其余几个师的军官们私下里讨论过这些事,让他欣慰的事多数人的想法和六指差不多,都已经想到了要化被动为主动这一点上。

    从政治上入手,在师级的军官中也并非只有六指这样想到了。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那样,整个战局战略的考虑,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而是墨家的组织最终商议的结果。

    适作为主帅,恰好又是七悟害之一,这正是他应该考虑的。

    适看了看周围的第三师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一众军官也都点头,表示赞同,适笑了笑,背着手沉思片刻。

    六指考虑的这些,他也考虑过。

    作为主帅,想到这些已经是合格了。

    但作为墨家的七悟害,基本上内定的下一任巨子,只考虑到这些就并不合格。

    这需要各个方面的协调才可以完成。

    譬如田庆和公子午如果屯兵汶水,如何向鲁国试压让鲁国不卖粮借粮?譬如自平阴到大野泽一带的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临淄的贵族的土地这些所需的干部从哪抽调?和魏国之间的协商和暗中媾和怎么才能保证魏国不会担忧墨家在济水落脚而拼死反击?

    背手思索了一阵,适道:“田庆是不是庸才,我并不清楚。但只需要济水之战、我们突袭平阴的消息传去,派斥候观察一下田庆行军的动作就可以知晓。”

    “我是盼着他是庸才的,那样急躁地回援临淄,我们效晋襄公西崤之战,伏击齐人大获全胜,并非没有可能。”

    “可六指所说的田庆非是庸才的可能也要考虑进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数万齐人俘虏是不能够返回泗上的。你们师要做好看守俘虏的准备,宣义部会调派一些人手,但关键一点……”

    他指了指四周的军官道:“你们师在齐军最后的反扑中首当其冲,损失最大。对于政策,一定不能心存情绪。有些话我已经说了太多,但有一点我今日还是要重申一遍:发动不义之战的,是齐君、齐贵族,以及维系齐国扩张的分封建制的制度。我们不能够把怨恨撒在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齐人士卒身上,更要明白一点:子墨子言,治标治本,要让齐国不再发动不义之战,就必须要摧毁齐国的分封建主的贵族封地的经济基础。”

    “我不管你们师的士兵有多少怨气,你们必须要把道理讲清楚。出了问题,既是施暴的士兵的责任,你们这个人也都有份!”

    军官们纷纷点头,也没有什么异议,尤其是知道适很讲规矩,在规矩许可的范围之内他是个很和气的人,但若是逾越了规矩,那立刻就会变得六情不认,极为严苛。

    适摆摆手道:“先把今夜宿营的事安排下去吧。人定之初,召开个敌前的扩大会议,师长、师代表、贰师长都要参加。”

    他吩咐下去后,众人知道还有时间,人定之初大约是晚上九点多,正可以安排完士卒的宿营、休息之类的事。

    等到了时间,适主持了一下这个会议,主要就是统一一下思想,为下一步的决战做好最后的思想准备。

    会议结束后,适便起草了一份以敌前委员会身份完成的信件,对于之后和齐国的战争给出了一些看法。

    除了六指和军中高级军官的那些看法外,还有就是调用一下原本用于越人南迁之后抢占淮北权力真空的一些基层干部先来齐地、以及外交方面对鲁赵魏等国影响策应对齐战争的一系列事。

    次日中午,两个师和俘虏们在原地修整,适带着两个建制完整的师直扑几十里外的谷邑。

    这正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临淄军团的兵力主要来源于临淄城和附近的城市群,而平阴军团的兵力则主要来源于济水一带,平阴军团的覆灭也就意味着这些济水沿岸的城邑都是空城,墨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未及攻城,平阴大夫在南济水覆灭的消息便已经引起了谷邑贵族的恐慌,贵族们纷纷逃往平阴,义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谷邑。

    谷地的齐人对于墨家并不是很陌生,多少有些熟悉。

    不在于当年最之战爆发之前,墨家和田氏之间一同对抗越国那段时间的蜜月期间墨家可以在齐地自由讲学、也不止在于齐地本多墨者。

    而在于铁器牛耕堆肥垄作的传播,也在于二十多年来适为玉米取下了“墨玉”的名字墨家以利天下为宝,世人多以玉为宝,故玉于世人眼中便是宝。此谷可使天下少几分饥馑,正利天下,是故为墨家之宝,故称墨玉。

    至于那些工商业者所常用的独轮墨车、逐渐开始推广的双辕轻便的牛车马车,这些细微处的东西让墨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组织,也让民众更容易拉近和墨家之间的距离。

    多有传闻,墨家义师秋毫无犯,墨家守城不取民之一物、凡借必使主券书之。

    然而听说过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真假。

    贵族们逃亡的事,其实也对普通民众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但义师入城之后,全军就在集市附近的空地搭建帐篷休息,旁边就有民众的薪柴,义师万余人不取分毫,而是派出人去外面砍树。

    此时城市的布局,多是农人进门、出仕者近宫、工商近市的格局。

    就在墨家在集市驻扎的不远处,便有一户人家,以贩薪为业。

    这户人家的男人和墨家本质上没有什么交集,但却经常听到墨家的名号。

    就像是他手中曾使用了许多年的石斧子,在十年前换成了一柄泗上那边出产的、商人贩卖到这里的铁斧子。

    有了这柄铁斧子之后,他又找城中的木匠买了一辆独轮的墨车。

    贩薪是个辛苦活,这人就靠着一担担的薪柴,靠着使不完的力气,把推着的墨车变成了一匹马,然后有了自己的第一辆双辕马车。

    然后再靠着这一辆双辕马车、两个孩子、三把铁斧头,将斧头变成了四把,买了第二头牛,雇佣了一个无地的流佣一起砍柴贩卖。

    不辞辛苦,好容易积攒了一些家当,以为好日子即将来临。

    结果不久后齐侯和赵有摩擦,大儿子和那辆牛车被征调走运送粮草,大儿子死在了外面,牛和车也不知所踪。

    大夫征调的,自然不会给予赔偿,甚至都人来问一句他的丧子之痛。

    这是正常的,数百年都是这样,若是赔偿了或是问询了,那反倒是怪事了。

    之后二儿子为大夫服役修筑庭室,被木头砸断了腿,虽然长好了可是也干不了重活了。

    两个儿子一死一伤,自己却没有被生活击垮,仍旧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再攒出来买第二辆车的钱,再雇佣一个人。

    如今铁锅传入,城中许多商人贵人用薪柴的渐多,正是好时节。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也幸于自己老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腿断了,这才躲过了这一次对泗上战争的征召,但还是拿出了不少钱私贿负责征召的人。

    原本可能就差两条马腿的钱,结果再一次退回到只能买个马尾巴。

    他仍不气馁,每每想着自己还能干,还有一把子力气,若是再干个五六年,总又能买上匹马。

    说不准到时候还能给儿子置办一套上好的器具,买个泗上的铁锅,到时候便能给儿子找个女人,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若是儿子能生两个男孩,若是都能活下来,若是运气好点没有死在战场上,若是家里的人都不生病,若是马匹畜生也不生病,若是赶上一个君子做大夫邑宰,若是大夫邑宰不征收双倍的丘甲赋,若是没有什么灾荒……等等若是都若是的话,说不准过个二三十年,自己的孙子辈就能雇佣个三五个人专职贩薪……

    昨夜墨家义师入城之后,他一直紧张不安,心说大军数万总要生火造饭,自己的一大堆预备到冬日再卖的干柴可就在外面,若是被这些人看到,说不准便要拿去用。

    虽然听说墨家用人之物必以主券书之,可是真是假,那谁也不知道。

    这年月,谁还不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可都是对王公贵族自己亲戚仁义,可不是仁义施于庶民。

    他担心自己的那堆柴,又不敢去和大军理论,只好躲在院内悄悄观察外面的义师士卒。

    那些士卒经过柴堆的时候,两个士卒朝着柴堆瞟了一眼,说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这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却不想那两个士卒只是经过,顺手将一块堆落下来的木头抬着扔到了柴堆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到了碍事绊脚的木头一样随意。

    心里嘀咕几句,心说莫不是那些传闻是真的?

    可又想,如今还不是造饭的时候,只怕这些人到时候又要来拿。

    正琢磨的时候,跛脚的儿子拿着两个玉米面的饼,里面夹着一些腌菜,便道:“爹,吃饭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m.www.uu234.net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就是靠这一双腿推着薪柴把自家的墨车变成了马车。

    只是儿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见,也学了个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这样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劳役或是当辎重兵。

    只可惜当初大夫征召的时候,邻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舍不得砍下自己脚趾不然以后家里的活便没人做。

    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亲手把大儿子的腿砸断,那也好过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集市市井之间,本就是墨家渗透的重灾区,从事木匠、铁匠的这些人,真有一天诸侯清除墨者全部杀头的时候,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网之鱼。

    这些手工业者们和墨家的关系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惧怕什么,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货物。

    远处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着什么,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车的那个,贩薪者的第一辆墨车还是找的这个木匠做的。

    他跛着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听那木匠说道:“墨家说了,一辆车、一匹马、还有人,都算工钱。给铜钱……”

    旁边围着不少邻里,跛足的人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邻人笑道:“墨家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要去北济水运粮,两日往返,给足了钱。不要钱的话,给棉布也行,或是别的。这不少人咱们都认得,他们还能骗咱们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马有车?还不趁此去赚上许多钱?”

    邻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贩薪者却猛然摆手,喝道:“小点声,小点声!”

    他回头看了几眼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义师士卒,发现他们好像听不太懂,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赚这几个钱,可别被骗了到时候马也没了……”

    基于历史和以往认知的不信任,贩薪者也略微觉得墨家这些人确实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抢便是,又何必要骗?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服役过,哪个诸侯王公的军队出征,不是掠夺乡众,将田间的麦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虽然心中怀疑墨家实在诱骗自己的马,可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却不直接抢的军队,已然是大为古怪。

    心中难免好奇,好奇之余便多听了一阵,有个会流利地说齐语的人过一会又在讲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听的他连连称是,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么一看,墨家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了。

    诶,那样的话,那可就好了呀!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不太现实,天下人无分老幼贵贱这样的话,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所以很难理解那些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缘何会阵阵欢呼。

    不过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产不可随意动之类的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这样了,那么当年自己那头牲畜就不会被征为丘甲赋,莫说给钱,就是个牛角都没看到。你说哪怕剩个牛角给自己,自己还能卖给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换两斤粟米……

    听的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那些话仿佛能让人吃饱一样,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饿了。

    将要走的时候,一个穿着古怪戎装、会说齐语的墨者跟他打了声招呼,说道:“乡亲,我听说你家有马车?如今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运粮?一来一回不过两日,马算一分钱、车算一分钱、人再算一分钱。”

    那人说了一个数字,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这可是比我去砍两日的柴赚的要多。”

    惊奇之余,他便陪着笑脸道:“我家里确实有匹老马,可是昨日不巧伤了蹄角。我给它看看吧,这畜生照着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这路都走不了……”

    “哎呀,这钱我是真想赚啊。要不是我的马伤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马如今在窝里趴着,哪里站得起来?”

    那墨者哦了一声说道:“那你的腿没事吧?军中有医者,那可是长桑君的弟子,长桑君你听过吧?明日就在城中义诊,你若是有什么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军中常有跌打损伤、骨折骨断之事,长桑君的弟子们颇有一套,又不收你们的钱……”

    贩薪者连连称谢,心中却道:“我的腿好着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岂不是被看出来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儿子都在嘟囔,说道:“我们可是听说,人家出一马一车一人,可是给不少钱。还可以给铁、给棉布,或是给粮食。你说现在又做不得事,你却不去……那邻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边先给了一半的钱……”

    贩薪者哼声道:“今日笑,明日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见过不吃屎的狗?若没见过,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军?”

    “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别冲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然好,我也欢喜。可若不是呢?”

    “他们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骗了他们,好人能惩罚我吗?到时候我还不是可以去运粮?”

    “他们若是坏的,等他们那些人回来便知。”

    “今日他们说什么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让他们去,利自己让我来。”

    又说了几句“高瞻远瞩”的话,吃了些饭,夜里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实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驻扎的那些义师士卒早早起来,很快附近就盖起来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听说是厕所,又说义师军中扎营的时候连去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规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听说一些墨者正在讲怎么种庄稼,怎么用粪堆肥,怎么刮硝,又说只要刮下来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购。

    城中许多人都去听,尤其是讲到怎么种庄稼的时候,宣讲那人口若涛涛之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老农夫的模样,将种植稼穑之事讲得头头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后又听说,这人原来就是齐人,论起来还是田氏一支。

    这就更叫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么还去在墨家做事帮着来打齐国:此时哪有什么国族的概念,贵族之间的争斗实属寻常,今日归齐明日归赵后日归鲁,变的只是征收军赋劳役缴纳地租的大夫,有时候甚至连征收赋税的乡里人都没变。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为稼穑为下贱事的贵族君子们,怎么会在泗上做农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来了一支军队,看来是后续的部队,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营休息。

    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那些已经习惯了义师存在的小商贩们便开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军中的人专门来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铜或是黄金直接买粮食、蔬菜、羊犬之类。

    依旧是秋毫无犯、平买平卖。

    看到这一切,昨日还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的贩薪者,心里面已然有些后悔,心说: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下)

    感慨过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对于齐国和墨家的战事而言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m.www.uu234.net

    五万多齐人俘虏也被押送来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处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据说家在谷地的齐人俘虏可以旧地释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只要每隔三日来营地点卯一次即可。

    军中的工兵开始丈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面积,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贵族的封田食田禄田。

    不过这样的大事,贩薪者并不关系。

    自己又没有儿子亲戚在军中,齐侯胜也好、负也罢,这些俘虏是被关押还是被释放,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也并不关心。

    反倒是那些去运粮的人从北济水返回、每个去的人都领到了钱这一件事,对于贩薪者来说才值得关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传闻,都城临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这件事重要。

    至于说传来的风声,说是要分配贵族的封地,贩薪者也不关心。

    一则分配的话,和他没有关系,据说是主要分配给那些在封地上耕种的农夫。

    他算是这一次墨家入城之后,切身利益影响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旧的,切身利益影响最小,并非是没有影响,譬如说运粮的人安全返回领到了钱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很大。

    他转了一圈,也没好意思回家,前几日的高瞻远瞩今日看来竟成了笑话,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唠叨、儿子嘲笑。

    于是走了几圈后,走到了邻家里和自己算是熟识的人家中,那家人三日前去往北济水运粮今日返回,他要去问问清楚。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那家的女人在身上缠了一匹靛蓝色的棉布,欢天喜地,正在那比量着应该如何裁剪一件衣裳。

    看到贩薪者到来,那邻人便迎上来,正在那欢天喜地摆弄棉布的女人便先道:“那日我家良人叫你一同去,你却不去。若是去了,正好给你家里人换套衣裳。你看看人家在泗上的棉布,可是比咱们这里的麻布要细的多、也宽出来几寸呢,你摸摸……”

    贩薪者伸出手摸了几下,赞道:“这几年也是常见过。只是哪里舍得买?都是家里人弄些麻沤上,趁着闲的时候搓成线,自己织。买的却是少……”

    那女人显然是刚听过自家丈夫说起途中听到了泗上事,便道:“哎呀,人家泗上那边哪还有自己纺麻布的?一家百十亩地,种上两季粮食,缴了税便是自己的,都是去买作坊里出的棉布。”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北边运粮的那个墨者,人家村社里一起种了上百亩地的棉花,到了收棉的时候一起采摘卖了换钱……”

    贩薪者对于这种合作的事很容易理解,因为天下有分封公田制度的基础,这种若是放到数百年后私田各自忙碌的时代有些难以理解以为天塌了的事,在如今简直寻常。

    无非也就是公田的劳作收益属于领主,而那边的收益属于村社的每个人。但是劳动的模式并无区别,也确实比起一个人种植要更为有效,不会出现遇到阴雨天忙不过来的情况。

    唠叨了几句,那邻人也知道贩薪者所为何事,便道:“我说,你这一次没去,真的是亏了。墨家义师和别的军队不一样,人家说话算话,他们有三纪八规之歌,里面都说了,从他们墨子守城的时候,就是借用咱庶农的东西都要偿还的。”

    “这次去的时候,半路上有人的马踩进了田鼠洞,折了马腿。人家直接登记了,回来后便赔偿了一匹马。”

    贩薪者更加惊诧,惊道:“有这样的事?”

    “那还有假?我亲眼所见。”

    贩薪者仰头半晌,不敢相信,许久才道:“这真是撞见鬼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诶,我听说泗上那边都用草帛当钱,他给你的钱,可不是那样的草帛吧?”

    邻家从怀里摸出一串刀币道:“你看看这是草帛吗?咱们不收墨家的草帛,可这边的大商贾可是收的,墨家直接在这里换的钱。他们换了钱,再去泗上买铁器棉布还不是一样转卖?”

    贩薪者接过来掂量了几下,邻人又说了给的数目,当真是不少,他更是后悔自己没有去。

    又问了几句,那邻人道:”明日还要再去,也是按天算钱,你这一次可不要不去啊。”

    贩薪者连连道:“那要去,那要去。诶,城中府库不也是有粮吗?今岁才收的兵甲赋和什一税,都在府库中。怎滴还要去北地运粮?北边也打下来了?”

    那邻人笑道:“阿大夫早就跑了,墨家只派了三百骑手,便拿下了阿邑。贵族们都跑到平阴去了。不过我们倒不是去阿地运粮,而是在一处仓房内运的。”

    “我听说薛陵更是如此,墨家这边只有五十人过去,那边的大夫和君子们就都跑了,那些运送家人财物的马车排了好远,墨家倒是也没追。”

    贩薪者哼笑一声道:“吃肉的人,都怕死。这墨家可真是好,若是这一次能直接打下临淄,那就好了。”

    邻人也点头道:“我也这样寻思呢。就算不打下临淄,将咱们割过去也好啊。对了,明日早晨,又要去运粮,这不是被俘的人都过来了,也得吃饭,现在十万大军,每日吃喝都要不少粮食。本地府库有些,我听说是要过一阵发还给咱们,说是这赋是不义的,都是咱们的血汗……”

    贩薪者听的更是神往,点头道:“这要是咱们的大夫邑宰能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行,那我先走了,回去准备下。”

    邻人也不相留,只道:“那你快回去吧。明日早晨,不要忘了。”

    贩薪者却不曾想到,自己和墨家打交道的时间要比自己预想的明天早晨更早。他心里还一直琢磨,明早晨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嘲笑自己腿怎么就好了,或是欺骗了墨家那些人,人家会不会惩罚。

    刚一到家,不想前日问他家里是否有牛马的那墨者正在,贩薪者下意识地想要装成跛足,可见到那人笑吟吟的眼神,终于腿一软怎么也装不出来,反倒是有些不怎么会走路了。

    那墨者没有再看他的腿,而是笑道:“乡亲,今日来,是要买些薪柴的。就按冬日的价,平价卖于我们,卖给谁不是卖,你说是吧?”

    既是询问过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也都印证了那些传言,贩薪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即便清点了薪柴的数目,墨家也没有作出什么半匹红绡一丈绫、系上牛头充薪值的事,只给付给了铜钱。

    等墨者走了,家里人欢喜无限地掂量着铜钱,喜笑颜开,便忘了唠叨他那日高瞻远瞩的事。

    第二日清晨,他也没吃饭,便赶着马车去了军营附近。

    邻人说了,路上管饭,管够吃饱,自己则早饭不吃,中午多吃一些就是了,还能省下来一顿饭的粮食。

    才到军营附近,便有些年轻的邻人笑话道:“哎呦,我说,你这腿和你家马的腿,好的可是快。”

    贩薪者红着脸道:“哪里知道他们真是仁义之师?”

    一个平日好说笑话的人悠扬着嗓音道:“他是先看看咱们是不是能拿到钱。若是咱们拿不到,他便要说咱们傻呢。若是拿到了,那就真是仁义之师,还能真把他的腿打断了不成?所以,还是好人好欺负,真要是贵族大夫,他今日非要砸断了自己的腿才敢过来……”

    众人的哄笑中,贩薪者却并不因为自己的狡狯被人嘲笑而愤怒,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心道:“那是自然。若是贵族大夫们,我今日定是要自己砸断腿。若不然,他们看到我腿没断,便要惩罚我,说不准还真的把我的腿砸断呢……”

    几日无话,他自去跟随众人去北济水运粮。

    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麦粉炒米之类,菜就是咸鱼或是一些炒熟的酱豆,味道很香,吃的也很饱。

    运粮的这几日,谷邑的军队少了许多,听说是去出征打平阴去了。

    昨日贩薪者还在北济水边看到了另一支义师,乘舟船而下,就在阿邑上了岸。

    军中还有不少极大的铜炮,他又不认得,只是听说过,不免感叹几句,心道:“这都是铜的,要铸多少钱啊?墨家果然是有钱,怪不得不会贪恋我们手中的这几个钱,只是这几门炮,随便拿出来一门融了,那也够了……”

    看到那些大炮,心头更喜,又想若是有了这些炮,墨家说不准便真要打下临淄。

    这齐国从姓姜变成姓陈,倒也没什么区别,大夫还是大夫,贵族还是贵族,该收丘甲赋还是要收丘甲赋,唯独若是换了墨家,那可就大不一样。

    自己虽说分不到地,可最起码不用害怕自己的这点产业都没了啊。自己本身也不会种地,若是真的拿下了临淄,就墨家这样的政策,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日子定是比以前过得好了。

    自己过得好了,别人也就过得好,别人过得好,舍得花钱买薪柴而不是为了省钱自己去砍的人也就多,自己便能过得更好……

    他想的简单,也不复杂。

    便支棱起耳朵,听着一起运粮的人的传言,也不知道平阴城是否攻了下来。

    四五日运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领了钱,回了家,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妻说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说是今年缴纳了丘甲赋的,不论多少,每家返还一些府库的财物。”

    贩薪者已经见惯不惊,这样的怪事这几日见的多了,反而觉得寻常至极,丝毫不怪。

    当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异的时候,便是人们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另一番模样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闻的怪事,将在新的天下里理所当然。

    既是明日才去领取,今日却也不能闲着,便想着墨家还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树木换钱。

    军中只要给钱痛快,那么钱还是好赚的。

    琢磨着墨家在这边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个月,自己这把子力气可就能换不少的钱。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买上个墨车、弄柄斧子,再雇上一两个人……

    带着对新生活的简单向往,赶着车来到了城外,就在一处平日砍柴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顶上忙碌。

    他如今已经不怕,便凑过去,靠近后知道了这是墨家的“工兵”。

    什么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发音和谷邑工的发音也不同,但是他却知道这些人最近在忙着丈量贵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些“工兵”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帽子,没有下裳,而是穿着名为裤子的东西。

    他靠过去后,发现还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里。

    一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正拿着一个古怪的圆筒,在往远处看,旁边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在那里画着什么。

    他也不懂,正想问点什么,那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便回头和那些看热闹的本地人用齐语说道:“你们看,济水在这里拐了个弯,这就是前几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灾的原因。”

    “北面地势也不高,正可以把那里炸开。这样取直之后,济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没什么事了。而且南面这边,又可以开出来万亩的良田,没了水泽,地上都是淤泥,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种子,便能丰收。”

    贩薪者一听是这个事,他倒是不怎么关心,心道:“自己砍柴为生,又不种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没甚么损失。不过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许多每年加固堤坝的钱,自己老了,儿子又是跛足,虽说可以免了去,但是钱还是要缴纳……”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让自己出工就好。”

    他却哪里知道,何必需要他,那军官说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关的人便纷纷叫好。

    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说不准定要惊叹一句真君子也,会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义师中,虽说也感叹着墨家确实利于民,但似乎却没有那么怪异和不可思议了。

    反倒是若是没有做这件事才会觉得怪异。

    这济水泛滥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样子有人这样说过,这些墨者便上了心。

    这事和他也没太大的关系,只怕要出工出钱,便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道:“若是修的话,也要赶到农闲的时候,不然就是给钱,也要伤农啊……”

    他这么问,实际上倒不是关心是否伤农,他又不种地。

    他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时候修?修的话出工是否给钱?还是说要每个人都出工?

    问的隐蔽,那军官似乎也没听出他的小心思,感叹了一句道:“赶早不赶晚啊。夏日将至,暴雨即至……哎,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数百年济水泛滥,竟数百年无人相管。”

    旁边一人冷笑道:“贵人的封地又不近这里,他们修什么?自己封地上的人,还要为他们自家的城寨修城墙呢。”

    那军官叹息道:“子墨子言:古时,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不是给那些人的赏赐,而是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这是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义务。如今天下,却以高爵、重禄、任事为赏赐,这就像是买了珍珠却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丢弃了珠玉。”

    “这天下的义,这天下的理所当然,若不变变,迟早要亡天下的。”

    那军官摇摇头,贩薪者终于有些惊骇:在墨家看来,爵位、俸禄、官职竟然不是赏赐,而只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种前提。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是为了让民众尊重、信任,这样才能带领民众做成事。

    原来这一切的本源,都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这太可怕了。

    在贩薪者听来,这件事太阳从西边出来、日月颠倒、冬日震雷夏日飘雪的说法。

    为爵为官竟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

    这是颠覆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当然的说法,足以骇人,足以让人惊出一身汗。

    贩薪者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为,尚可以用仁义去理解,他想若是有个好一点的大夫邑宰或是将帅,也未必做不到仁义之师。

    可是现在这墨者所说的这番话,已经无法用仁义去理解了,这是要颠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话。

    就像是要让人觉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样……

    这可能吗?

    原本还有些敢于亲近墨家的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疯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当做理所当然的疯子。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惊异。

    但这天下却从未有过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义务的人,除非这是疯子。

    贩薪者心里有点慌,觉得泗上那里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边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张中,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昨日领到的几个钱,沉重的手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才放下心,擦了擦额头惊出的汗,心说:“看来不是鬼,只是一群疯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听说墨家重天鬼天志,他们的巨子可不是鬼怪变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禄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赶着车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顿饭,汤羹里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浑身出了汗,这才舒泰。

    出了汗,这才想到辣椒这么古怪的东西,也是从泗上那边传来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边全是鬼怪……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兼爱(上)

    人看鬼是鬼,是因为鬼和人不一样。www.uu234.net

    鬼看人是人,也同样因为人和鬼不一样。

    鬼怪食人因为鬼怪的义中,食人天经地义,不食方为异类。

    鬼怪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吃人而感觉羞愧和错误,人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鬼怪认为那是一件残忍的事。

    有人将墨家的这群人看做鬼,在一些墨者看来,这反倒是好事。

    至少,这更近了墨子的兼爱之义:至少没有人看成是齐国人和泗水人的区别,以至于因为这个理由便要至死方休。九州人和九州人可以兼爱,齐国人和泗水人不能兼爱。

    几日过后,这些义如鬼怪的墨者又干了一件让谷邑的民众瞠目结舌的事。

    墨家居然将那些被俘的齐人组织起来,去挖掘修整一直有水患的南济水,竟然没有让这些俘虏修筑城墙以为将来的战事。

    说做就做,竟无半点推诿拖延。

    能够在南济水取直这件事中得利的民众自发地参与其中,军队中有着千百人管理经验和墨家守城术中早已存在的组织术,很快就将这件事分配的井井有条,每一天都可以看到挖掘的进展,竟似真的可以在月余之内完工从而彻底根绝南济水这一段弯路给谷邑带来的水患。

    那些受益于墨家作为的民众,带着一丝期待问道:“你们不走了吗?”

    能问出这句话,便已经等同于箪食壶浆。

    留在谷邑处置这些事的六指却用很正规的“墨家”式的言辞回道:“我们走不走不重要,留下也好、离开也罢,重要的是这条沟渠确实可以让万民得利。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做呢?”

    “适曾言,勿以利小而不为,勿以害小而为之。就算将来有一日我们离开了,但是南济水再也不会淹没谷邑,那么这就够了。”

    模棱两可的回答,民众们感动莫名,可却有人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一些齐军的探子斥候,听到这番话快马加鞭地来到了武城,将墨家在谷邑的作为回报。

    在他们回报这件事之前,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武城,数万齐军震惊不已。

    主帅田庆和公子午更是惊慌莫名,其时公子午破口大骂道:“蠢如犬彘!六万大军被四万人一日而破!平阴大夫无能至极!”

    田庆虽然惊恐,可还保留着几分清醒,叹息道:“义师之强,鞔之适之智,非平阴大夫所能及。背水列阵,未必为错,若是野战一样也是一日而破。”

    临淄军团数日前已经进驻武城,对于那些在武城惶惶不可终日的费地贵族而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大原木。

    那些逡巡在武城附近的费国民众之兵和前来支援的义师果断选择了撤退。

    刚刚进驻武城的时候,田庆可谓是志得意满。

    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了平阴大夫求救的书信,但是田庆觉得平阴大夫有六万之众,墨家深入重地,背后尽是齐城,就算能战而胜之,那么义师也必然损失极大。

    就算不能胜,平阴大夫若是能据城而守,自己在武城修整后击破费都,兵锋直抵滕、薛等地,威胁泗水,到时候义师主力必然回援。

    可不曾想,才短短三五日,消息便传来,平阴大夫的六万大军在南济水全军覆灭,平阴大夫被俘,五万齐人投降。

    自此,济水一线一直到平阴、历下,都无兵可用。若墨家破了平阴,临淄危在旦夕。

    更为可怖的是这一战墨家损失微乎其微,还能再战。

    田庆知晓几年前最之地齐军被击败的事,但却实在没想到义师的战斗力强悍到了这种地步,心中骇然之余,其实便已知道这一次墨家和齐国对泗上的争夺,墨家已然获胜。

    作为一军主帅,知道友军覆灭的消息后能保持镇定思虑对策,这是一个作为主帅的基本素质。

    如今斥候回报,说墨家在谷邑的所作所为,在田庆听来,却不是六指所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以他看来,墨家虽有利天下之心,可如今在谷邑又是丈量逃亡贵族的封地、又是修建挖掘沟渠治理水患,民众皆信服不念旧齐,墨家岂不是要占据济水?

    济水险要,只要墨家夺取了成阳,那么整个济水流域都可以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如今想来成阳那边已经知晓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更是不可能出兵野战,魏韩联军只能选择在成阳固守,不敢出城。

    田庆所想的未必错,但是田庆是站在齐国一国的利益上去想,自然便和公子午的想法有了些冲突。

    在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公子午便要求田庆回师临淄,只说平阴军团覆灭,临淄无险可守。

    可田庆却明白公子午的心思。

    丢了临淄,齐国覆亡不了,当年楚国被伍子胥攻下都城,还不是转瞬复国?

    若墨家大军云集临淄,田和的齐侯之位便要不稳,公子郯很可能借机政变以登侯位。

    公子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是田氏兄弟势力之间妥协的结果,他若上位,名正言顺。

    而且,最关键的是若是墨家大军威胁临淄,公子郯大可以和墨家和谈,出卖田和,说这一次不义之战都是田和主使的,自己当如当年田和废姜齐一般废掉田和的侯位,这样一可以解临淄之围、二可以收拢人心、三也可以和墨家媾和,同时借墨家的力量清理掉田和的势力。

    田庆作为贵族,久在宫廷,哪里不明白宫廷斗争公子之争的残酷,齐国公子之争又是常有之事,当年齐桓那是经历了多少磨难、熬死了多少哥哥才上的位?

    他是田和的人,也是公子午的人,现在的局势他很能理解公子午的心情。

    若是公子郯上位,那么自己手握大军,纵然现在会拉拢自己,但时间一久必然会排挤自己。

    所以跳出整个齐国的利益来看,田庆和田午之间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原本的历史上,田午也是政变上台杀死了自己的堂哥,清理了自己叔叔的残余势力,这才坐稳了位子,开办了稷下学宫为田氏代齐和自己政变上位找合法性和法理性:这才弄出了五德轮回之说。

    原本历史上,他的儿子更是写了祭文道:其唯因,扬皇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

    追认了黄帝为高祖,这才导致了黄老学派以及稷下学宫五德之说在齐国发扬光大。

    田氏一族需要追认黄帝为高祖,这样才有代齐的合法性,怎么说黄帝一族也比姜氏要久远。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田氏代齐之后田和田午时代齐国的内政不稳、人心不安的局面。

    真正的王霸之人如始皇帝,一统四海之后并不需要为自己的祖先找合法性的问题,郡县制替代分封制,不服就打,压的秦末英雄只能等到始皇帝死后才敢起义汉高祖可是比始皇帝还大三四岁。

    田氏的问题在于在贵族分封制的规则之内取代的姜氏,然后内部兄弟纷争、政变上台一系列的问题:他们既没有自耕农工商业者作为支柱力量革变天命,又缺乏贵族规则之内的合法性。

    现在齐国的内部问题被墨家提前引爆,不是田氏代齐的问题,而是田氏从田常开始用的家族流的反噬问题。

    如果这一次田和全面战败,公子郯便可以搞掉伯父田和。田和被废,同样等同于田午没有了上位的机会。

    田庆从齐国一国去考虑,他的想法无疑是对的。

    就算临淄丢了又怎么样?就算逃亡到别的城邑又怎么样?只要齐国不投降、不媾和,墨家劳师远征,最多一年就撑不住。而且到时候三晋内部的事一解决,三晋谁都容不下一个占据了齐国大半城邑的墨家,包括现在和墨家交好的赵国、楚国,都容不下泗上根基的墨家再占据齐鲁大地。

    就想当年楚国复国一样,靠时间拖延,总能获胜。

    但要从自己的利益、从公子午的利益上去考虑,这一次就没有办法拖延下去。拖延的结果,就是齐国犹在、可齐国不再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而是田郯的齐国,那么对于田和田午而言,这样的胜利便毫无意义。

    齐国不是齐人的齐国,不是田氏的齐国,而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这正是其中的症结所在。齐国在,不等于田和田午的齐国在,一如齐国现在还叫齐国,但是和姜太公的子嗣已经毫无关系。

    想都不用想,田郯绝对可以干出宁与仇雠、不与兄弟的事。

    面对一心想要快速撤军回援临淄的公子午,田庆劝问道:“公子可知道昔年墨翟何以名扬天下?是靠的他的义吗?”

    田午对此知之甚详,便道:“非也。他的义固然可以凝聚墨者,但他名扬天下,还是依靠当年止楚攻宋之事,之后又守宋、卫、鲁等小国,守城之术天下无双,故而闻达于诸侯。”

    田庆因道:“墨翟死后,其弟子尚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鞔之适造铜炮、制火药、编几何。其守城之术更胜于墨翟。”

    “凡能守城者,必善攻城。不会攻,便不会守。昔年鞔之适战越王于水,一日破滕邑、旦夕夺武城。其时墨者不过数千。”

    “如今天下墨家独为显学,信众数万,悍不畏死、死不旋踵、口称利天下而冲锋,至死不退。平阴大军旦夕全灭于济水。墨家若攻平阴,谁人能守?墨家却迟迟不攻,而是围困,这是何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兼爱(中)

    田午被田庆这样一问,渐渐冷静下来,回道:“你是说……墨家围城而诱我军回援?”

    田庆点头道:“攻我之必救,半途埋伏,我军如何能战?如今数万大军居于武城,若是回师,费地贵族必要跟随。www.uu234.net大军行动本慢,若想救援,我只能亲帅轻兵疾驰向前,公子在后压阵大军缓缓。”

    “南济水一战,六万大军尚不足墨家一日之攻,我若帅轻兵疾驰,一旦墨家伏于山谷,我军方阵尚未展开而是行军之阵,如何能敌?”

    “墨家破平阴,兵锋虽盛,但不可久。临淄纵守不住,君侯撤出临淄,逃亡即墨、胶东,墨家又能如何?”

    田午皱眉道:“非是这样。若墨家兵指临淄,我兄长必要作乱。”

    田庆大笑道:“如今临淄大军俱在公子手中,公子郯即便作乱,又能如何?届时士卒归心似箭,闻听临淄有乱,岂不担忧妻子父母?”

    “公子手中有军十万,公子郯即便作乱,难道公子就不能反攻临淄?公子大军在外,君侯便无忧,公子郯即便作乱,也不敢弑君,只能以君侯为要挟。”

    “公子若是大军被墨家伏击,那么公子郯若是作乱,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大军在,公子与君侯无忧。大军亡,公子与君侯便无幸矣!”

    田午咂摸了许久,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问道:“以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墨家守城之术无双,若是墨家拒城而守,以五千兵以及数万民守城,公子以为几日可以破城?”

    田午琢磨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他认为颇为自信的回答。

    “半月或可。”

    田庆便道:“半月攻城,我军疲敝,屯兵于坚城之下,墨家主力修整,以逸待劳,一举而攻,只怕临淄之军也要重蹈南济水的覆辙。”

    “届时,人亡,纵临淄尚在,又有谁能守?公子被俘,公子郯若作乱,又有谁能平定?”

    田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仍旧忧心道:“父侯被困于临淄,我帅大军在外,却不救援。父亲会如何想?”

    这如何想,不是说田和对亲生儿子失望这么简单,而是说田午领大军在外,田和求援却不回师,田和会不会觉得儿子这是想要造反夺权?

    田氏一族的发家史,在田常之后便是一部父子兄弟叔侄死战血拼的历史,公孙孙、项子牛、公孙会、田悼子、田和、田昊……一众人之间的血腥厮杀才过去不过二十年。

    父子之间也恐怕没有那么多的信任,这涉及到权力的归属,儿子亦可杀、父亲也可弑。春秋乱世,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作为贵族知道如何叛乱这是合格贵族的基本素养。

    田庆心里却暗笑,心想公子午果然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其中的精髓。当年宋国政变三姓共政,宋公敢放个屁吗?郑国七穆之争,郑公敢说一句这不合大义吗?田氏执掌齐国几十年,骂齐侯如同骂孙子,齐侯还不是装痴卖傻只当不知?晋文公邀周天子田猎,周天子敢说不去?

    没有实力,没有军力,没有封地,那就算做孝子也没用;有了封地、有了实力、有了军力,就算做乱政之臣,君主都要笑脸相迎。

    只是有些话不能够说的太直白,田庆便带着一脸惊奇道:“若公子领军,挫败墨家,再请罪于君上,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上怎么能够怪罪呢?”

    “不但不会怪罪,还应该备三牲祭祀,告于祖庙,是公子留存了田齐社稷。君上当然会觉得,公子大智大勇大才,又怎么会怪罪?”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君上怎么敢怪罪?

    田午年纪虽小,却自小长于宫廷,田庆的话不需要说的太清楚,田午登时明白过来。

    这一战之初,田和就没想着会失败,而是抱着一种捡了大便宜、在泗上立足的心思,出动了倾国之兵。

    按照田和的谋划,平阴军团在成阳和魏韩联军会师结盟,顺着菏水、泗水而下,威胁墨家根基。

    临淄军团入武城,占费国。

    到时候墨家主力必然要全力防守泗上,只能选择和齐国媾和。

    却不想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实示敌以必守费国之态,为了墨家的义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用宋襄公式的仁义示人,邀齐军在费地决战。

    结果墨家义师以惊世骇俗的机动力,跳过泗水菏水,越过大野泽,佯攻成阳,大军深入重地,直扑济水,全歼平阴军团。

    这便使得齐国的战略全面失败,也向天下诸侯展示了墨家这十余年隐忍生聚之后的强大实力,必然会逼得四面鏖战的魏国媾和。

    到现在,齐国的战略实际上已经失败,从齐国战略的角度,墨家已经获胜,这时候媾和,费国的事齐国不可能再干涉了。

    但是田午、田庆根本不知道墨家的战略,也根本无从想到以墨家的战略而论,这一战还远未结束,从战争之初,墨家就是要让齐国二十年无力染指泗上,衰败内乱!

    在田午看来,既已失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体面的媾和。

    但现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举动,让田午极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长久占据济水?

    真要那样的话,体面的媾和似乎都没有可能。

    而这一战对于田和家族来说,更是一场难以弥补的失败:田和想要在死前为儿子铺路,却不想这路没铺好不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也就是说,从南济水之战的结果传到这里的那一刻,要考虑的就不是获胜之后的田和的态度,而是要考虑失败之下田和的态度。

    若是获胜,田和威望如日中天,君权威严,说废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废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败,就算返回临淄,大军在手,田和威望全无,公子郯蠢蠢欲动,这时候不要说不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虑会不会儿子先干掉自己。

    田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之前是用一种静止的眼光却看待事件的发展,用田和威望中天的态度去考虑自己不遵父命返回临淄的后果,所以才会有些担忧。

    现在墨家大军已经兵临平阴,这时候父亲不敢说半句狠话,只怕还要求着自己回军。

    田午再次请教道:“那么依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围困平阴,如水边垂钓之人,等我们上钩。大军不分兵,尚且未必能胜过墨家,况于分兵疾进?”

    “鞔之适主力在平阴济水、公造冶之军就在费地环顾。我军若撤,公造冶帅军疲扰,鞔之适伏兵在前,我军焉能不败?”

    “如今武城在手,却是一处可以阻挡公造冶疲扰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问道:“您刚刚说,分兵必败。鞔之适曾战于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难道不是分兵吗?”

    田庆笑道:“墨家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他们的义。”

    “武城一定要留下军队才能阻碍公造冶的追击吗?”

    “我大军先行,公造冶必帅军尾随。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军靠近,立刻焚烧武城。”

    “武城三万余户,若成焦土,粮食、房屋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们的义又怎么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万余士卒难道还能追击吗?他们为了他们的义,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扑灭火灾、运转粮食、建造茅屋。”

    “他们的义,是他们可以立于泗上的根基。而我们可以为贵族的根基,是源于天下已有的义、礼,以及我们的姓氏。”

    “我们烧了武城,屠戮万人,依旧是贵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么他们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义。没有了义,鞔之适不过鞋匠、公造冶不过铸客、禽滑厘不过市井游侠,他们如何能据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话,如同夏日劈开乌云的雷电,是我太过愚钝,竟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妙计。”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烧城外宿麦,大火必三日不绝,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灾。到时候我们便可疾驰五日,脱离接触,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后急追,我们可设伏与山间,伏兵大起,弓弩攒射,使之灭亡。”

    “若他不追,我军便可从容越过鲁境,抵达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说,费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齐啊。”

    田庆大笑道:“公子缪矣。”

    “费国之事,不在费民,而在齐、墨。昔年武王伐纣,周公平三监之乱,殷商之民难道都死了吗?他们如今或居宋地、或于朝鲜,难道又以从周为耻?仲尼乃商汤之后,尚且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墨家不除,齐便不能得费。墨家若湮,费自属齐,民纵有怨,十载可忘。”

    说到关键吹,田庆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当年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

    “墨家如今谈兼爱、谈天下人属天下,那么……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烧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还能如何说服泗上之人爱天下人?”

    “既说爱,那么齐人杀了费人、烧了武城、淫亵侮辱他们的妻子姐妹母亲女儿,难道费人还能爱齐人吗?”

    “若不能,墨家的义,便不是对的。经此一战,墨家兼爱之说,被我破矣!”

    “噫!异端之学隳于我手,青史必留名矣!”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兼爱(下)

    “君子之仇,九世尤可忆。www.uu234.net庶民之怨,廿年便无形。”

    “世少君子,二十年后若齐仍能得武城,费人之怨早已消矣。二十年内,以墨家崛起于泗上、魏国争雄于河东的态势,只怕齐人二十年内再难履及泗上。”

    田庆露出了深深的失败情绪,这一点公子午并未反驳。南济水一战,墨家已然占据了主动,现在墨家若是愿意和平,齐国不管谁是君主都会答允。

    公子午明白田庆这一计策的恶毒之处,或者在他看来的高明之处。

    焚烧武城,可以拖住以义为名的墨家公造冶部,使他们不能够追击。

    而且制造了齐人和费人的仇恨,墨家说天下兼爱不分彼此都是天下人,这很容易蛊惑人心,使得天下思定。

    焚烧了武城,这是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墨家如何解释这兼爱之说?

    若不能解释,那就是说墨家的许多的义,未必是对的。

    如果义的一种不是对的,那就可以从此为缺口,攻击墨家其余的义。墨家的口号喊得太响,站得太高,说是天志,那么若天志的推论是错的呢?

    譬如兼爱,按说九州之内都是天下之人,不应该彼此仇恨厮杀。可我偏偏让齐人焚烧武城、淫辱费人姊妹妻母,那么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不正偏偏说明了:兼爱天下的学说是行不通的吗?

    齐国从太公望时代就是大国,如今列国纷争,大争之世,齐国亦有一天下之心。

    只是情势逼人,讲仁义已经讲不过墨家了,墨家已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关于仁、义的定义如今正在偏向于墨家的宣扬。

    讲仁讲义讲利,都讲不过墨家,如今又赶上了南济水的大败,即便齐国国内的局势稳定,少说也得十余年蛰伏无力。

    可墨家站稳脚跟的地方离齐国太近了,卡死了齐国入中原、泗上的通路,田午必须要考虑今后二十年内和墨家之间的对抗。

    他思索一阵,心中又生出一策,说道:“不止我们可以焚烧武城,那些要跟随我们退回临淄的费地贵族,亦可参与。”

    “如此一来,莫说是齐人与费人不能兼爱,便是同国同邦的人也不能兼爱。二十年内,齐既不能定天下于一,便也要让天下无人能定天下。”

    田庆赞许道:“公子之见,正与我合。”

    “兼爱之其一也。”

    “若费地贵族焚烧武城,那么费人必怨。费庶民既怨,费贵族也只能委身齐地。一旦泗上墨家有变,他们便不能只是靠借兵返回,而只能做齐的大夫,不可能再为费之大夫。”

    “大夫守其家,贵族守其土。土上之民,从属于土。这正是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们将来除了依靠我们,竟不能够自己返回。就算将来一日泗上墨家内乱,费也只能属于齐而不能属于他们了。”

    田午尚未考虑到这一点,听了田庆的话,当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都说行仁义,也正是取兔之窟之意。在自己的封地上,不能做的太过分,虽然该盘剥还得盘剥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但是盘剥之外还要笼罩上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以掩盖那些肮脏和血腥。

    田庆让费国的贵族动手,那就是把费国贵族自行其政的根基毁掉。

    将来泗上出了问题、墨家衰败,那些逃亡的贵族也不能再用复国的形式来号召民众,只能选择依附齐国,让费地成为齐国的邑郡。

    至少在此时,这些贵族还有利用的价值。

    田氏没有办法喊“护礼”的口号,将费国的事变为墨家的义和天下已有的礼之争,因为田氏是天下诸侯最没有资格说“礼”的一家。

    哪怕是韩赵魏这三晋,都比田氏有资格护礼,最起码如今晋侯仍在,还没有说被废除。当年伐齐、攻楚的时候,三家还是以晋之三卿的名义。

    田氏自身得国不正不论是从周礼还是墨义,都不正因而此时费国的这些贵族也多少还有些利用的价值,作为将来泗上有变重夺费地的理由。

    将这些问题商定好之后,田庆便开始准备帅军返回的事,这也是一件麻烦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一定也传到了鲁国,鲁国之前借道用的是那是齐国内政并非是非攻同盟要面对的事为理由。

    这理由很牵强,也显然触怒了墨家,只是墨家没有腾出气力去问罪于鲁。

    现在来势汹汹的齐军刚刚抵达武城就要返回,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全灭,鲁国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一旦鲁国突然翻脸,认为墨家更加强势,从而翻脸悖齐,那就麻烦了。

    走沂蒙山回莒,那是田庆绝对不会选择的路。

    一则路途艰难,补给不济。

    二则回莒,再抵临淄,只怕墨家已经连临淄都攻下了。

    不回汶水,等同于彻底放弃了长城之西南的所有齐城,也不会对墨家的主力产生丝毫的威胁,到时候墨家长驱直入,齐军都在莒,墨家的后方空无一人,齐国的失败会比现在所预期的严重的多。

    因而田庆希望快点出发,不等鲁国回应,迅速将大军拉到曲阜一带。只要大军囤在曲阜附近,鲁国来不及反应,便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而且若想要在汶水和墨家对峙,以切断后方作为威胁阻碍墨家真的去打临淄,那就不得不依靠鲁国的粮草先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大军抵达,鲁国便可以拿出粮草。而若大军不能抵达,鲁国必然推诿。

    这一系列的谋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武城的费国贵族整日惶恐不安。

    之前车裂那些亲近墨者的刑场还在那里,那些被车裂的人死前所说的那番泗上没有车裂,但有枪决,都是死的话历历在目。

    原本这些话毫无力量,听上去就像是临死之人的诅咒和哀嚎,并不会让贵族们感到恐慌,最多也就是感到愤怒:庶民居然可以为了反对他们悍不畏死。

    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当初的那番听上去像是诅咒一样无力的话,便充满了力量。

    如今在武城之南,公造冶率领的墨家剩余部队正在武城外对峙,他们不敢硬刚临淄军团,却选择在武城之南的道路上修建堡垒,也让临淄军团很难攻下。

    在这些堡垒之南,墨家已经开始在费国实行了土改。

    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贵族的土地、拆除逃亡贵族封地上的私堡。

    每一天都有消息传来,今日他的封地被庶民贱民瓜分、明日他的马匹牛羊被分配给了贱民……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回去就算不死,没了封地,那又怎么生活?真的去耕种?真的去当工匠?那还怎么能保持贵族的气质?再说也不会啊,除了收地租和劳役之外,并没有其余的谋生手段。

    南济水一战,看上去臃肿庞大气势汹汹的齐军六万覆灭,登时就像是一排排的绞索垂落在这些逃亡到武城的贵族面前。

    天底下之前不是没有逃亡的事,政治斗争失败之后的逃亡比比皆是。

    但是之前逃亡,那些土地最多划归给胜利者的家族,却从没有过庶民分掉的情况,这简直是颠倒日月一样。

    南济水之战,更让这种颠倒成为了一片乌云,眼看就要遮盖到费国最后的一片田园贵族的净土武城。

    他们现在唯一剩下的能走的路,就是跟随这些齐人去临淄,在那里过逃亡生活。

    至少,真正的大贵族手里还有钱财、马匹、珠玉、金银。那些跟随逃亡的小贵族,即便没有那么多,可是一样可以凭本事在齐国的军中做上士。

    当年毕万不也一样是匹夫?但还不是凭着一身的本事从匹夫干到上卿?当然,这个匹夫的起点不同于庶民,有贵族的血脉在身、一身脱产训练处的本事在手,起步就是晋侯的车右。

    不过听起来,至少给那些低阶贵族留下了许多活下去的希望,总不至于沦为他们最不愿意做的庶民隶农。

    城内的风闻越多越多,对于贵族来说他们听到的都是他们关注的消息。

    比如听说墨家已经打下了平阴,准备攻下临淄。也有说墨家到时候会把所有逃亡的贵族抓获后全部绞死的。还有说可能会剥夺所有的封地,贬为平民。

    前两者并不算可怕,后者比死更可怕,那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子嗣后代将和那些贱民一个身份、同一起点,这是不能够接受的,也是可以为此而拼死的。

    义不同,便可不惜身死。

    他们不同意墨家的义,自然也不会同意墨家义中的平等、兼爱之说。

    兼爱的前提,是平等的人,是天下人是天下人的概念。

    平等的人格上的人,才可以互相去爱。

    天下人而非是齐人鲁人费人晋人,这才是让天下人可以兼爱的基石。

    这都是贵族们难以接受的。

    他们中未必就没有人有恻隐之心,也未必没有人不去关爱一下他们封地上的庶民隶农,但是一旦平等兼爱了,那意义就完全变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下为重

    我若是贵族,我高高在上,我有恻隐之心,我关爱一下我封地上的农奴,这是我的德,这是可以被人赞扬传颂数百里的美德。www.uu234.net

    可若是平等,若是兼爱,在平等的身份之下去关爱平等的人,那就完全不行。

    这些贵族们自然听过聂政的故事,譬如聂政在前往水助义之前,曾许身为严仲子友。

    除了严仲子的百金为贺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严仲子的身份:以一国上卿大贵族的身份,去拜访一个下贱的市井之人,这是大德、是极大的尊重,是可以让士为之效死的:不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理所当然之下,大贵族居然来拜访自己,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这应该为之效死。

    可若是真的平等了,那就很难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聂政一身本事,行侠仗义,你严仲子和我不合,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为什么要把你当朋友?百金顾我?百金够我去卖命的吗?

    没有数百年传承下来的不平等的天下理所当然的道理,也就不会有聂政许身为严仲子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于那百金,而在于严仲子和聂政之间的身份差别,若是平等,那这就是个价值百金的被雇佣的杀手的庸俗故事,以聂政的性格也必然不会为这百金而卖命,在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严仲子也就没有和聂政成为朋友的可能。

    延伸出去,许多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贵贱有别,大夫关爱庶民,那是德。

    天下平等,管辖一方者是为利天下事而成也,那么关爱民众就是一种义务。

    墨家会让天下无德,这是贵族们的共识。

    墨家在土地制度上,砸碎了贵族们物质上高高在上的基础。

    还又想用平等、兼爱这些东西,砸碎贵族们精神上优越和高高在上的基础。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和贵族们关注的传言不同,那些当初被强制带到武城的士卒们关注的传言自然也关注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乡分了地,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征召跟随贵族来到武城而不分。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南济水一战墨家大获全胜,齐人说不准就要离开,自己可能也会被强制带离费国跟随一同行军去临淄而舍弃自己的家人父母。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里原本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墨家一点没动,墨家只是分配了那些贵族的封地,将原本封地上的隶农变为了平民。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兄弟因为分了地而踊跃地参加了费国的义师,即便不能打仗也会选择去运送粮草……

    反正墨家就算打下武城,绞死贵族,也不会绞死他们,他们对于那些贵族所关心的消息毫不关心。

    于是从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每一天都有几十名家乡在南边的士卒逾墙逃亡。

    这种逃亡的规模伴随着要跟随齐人一同撤回临淄的消息越发的壮大,已经难以制止。

    杀鸡儆猴屡见不鲜,军令从严三令五申,可却不能阻碍这一场逃亡的风波。

    武城的城墙上,一名巡视的贵族忧心忡忡地走过,脸色很是难看。

    昨日传来消息,墨家将他的封地给分了,自己的封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君子,说这些地不该属于自己而坚辞不受。

    在他看来,君子未必是贵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守礼为君子。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要、不去想,别人给也坚决不要,这样的话,就算是庶农也可以做君子。

    自己的封地那是国君赐给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在一国,一国的土地也都是诸侯的。

    而国君把土地分给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自己封地上的那些庶农隶农竟然没有推辞这些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这么欣然接受了。

    这让这名贵族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守土一方,教化民众,纵然不至于说人人都是君子、路不拾遗也不闭户,可至少会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

    至少,至少应该有几个人,在墨家将土地的地券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推辞,义正辞严的告诉墨家: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是一个都没有。

    至少他没听说,因为昨天抓了一个城中传递消息的细作,仔细询问之后墨家在南边真可谓是一切顺利,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怒斥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不接受的情况。

    这几日的传闻对局面很不利,这也是他面带忧色的缘故,自己可能要跟随齐人撤到临淄。

    虽然妻子父母儿女俱在身边,可是意味着自己将要放弃祖先的祭祀,沦落到齐地谁人能祭祀自己的祖先?

    自己在封地上也算是仁德,可是那些小人一样的庶民,会有人记得他的恩情,去主动祭祀自己的祖先吗?

    心中正抑郁间,猛听到城墙附近有人高喊:“君子!救我!”

    他猛一回头,就看到城墙上三十多人被捆绑在一起,叫喊那人跪在地上大声嘶吼。

    不用问,这贵族也知道,这些人必然是逃亡被抓回来的士卒,如今法令严苛,凡有逃亡者一律斩杀,将头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现在城墙上已经挂了几十个人头,但是还有些不怕死地想要逃走。

    叫喊那人,这贵族隐约有些印象,正是自己封地上的一户人家,那年他狩猎的时候车轮断了,又逢大雨,便在这人的家中休息了一下。

    这些被抓获的人除非有人求情,否则都要被处死,贵族听那人叫的凄惨,又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想到当年避雨之情。

    他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便走过去,被绑缚那人立刻求救,贵族却长叹一声问道:“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仁德的君子吗?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好人吗?”

    被绑缚那人一怔,点点头道:“君子仁德,请救我!”

    贵族哀叹一声,说道:“每逢春日,我都是带头种植,一则以求祈上帝使得风调雨顺,二则让我也知道农人艰辛。”

    “我但凡需要劳役的时候,都是在农闲的时候才使唤你们,并没有在农忙的时候让你们修筑过房屋。”

    “每年冬祭之后,我都会分一些酒水与你们,有时候也会从我的仓库中拿出一些肉食让你们在冬祭之后吃用。”

    “我已经做的够好了,百里之内如我这样仁德的君子,很少。”

    “如今,墨家不义,颠倒乾坤。我有难,难道你们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跟随我吗?”

    “军令我不谈,我只谈情义,难道真的是礼不下庶人?和你们不能谈礼?不能指望你们做君子?”

    “低贱的人,果然不能够拥有品德啊。”

    被绑缚的那人听到这话,竟是一怒,说道:“君子仁德,我求您救我。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低贱的人就没有品德啊。难道低贱的人,就不会愤怒了吗?”

    “是,冬祭之后,您会分给我们一些酒水,有时候还会给我们一些肉。可是……您不稼不穑,您的这些酒水和肉,又是从哪来的?”

    “那是我们的东西啊!”

    “所以,您可以说我违背了军令,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品德啊。这就像是您去集市,给了商人一个铜钱,却要把他的布匹都搬走,您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并不足以让我们跟随您啊。”

    那贵族大怒道:“这样的异端邪说,你们怎么可以信?那些东西凭什么是你们的?这是哪里的道理?除了墨家的邪说可以讲得通,哪里还能讲得通?可墨家的道理,那是不对的。”

    “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封士。庶农归于土,缴纳贡赋,这才是天下间的道理。凭什么说那些东西是你们的?”

    “你们这样的人啊,就是小人啊。不能够和你们谈义,只能和你们谈利。一丁点的利,就会让你们忘了义。”

    那贵族怒容满面,喝道:“你若说,你思乡心切。你若说你有父母妻子在家中。你若说你担忧家里的人而逃亡……这我都可以救你,饶恕你的死罪。”

    “可是,你却已经被墨家的邪说所蛊惑,用这样的道理来回应我,这是我不能够接受的。这天下将乱,必要净化人心,教化庶民。你显然已经不能够被教化,当死。”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惨叫声,他也没有回头。

    在风中摇摇头,暗道:“天下将乱、天下将亡。欲救天下,恐怕真的要根除掉那些和墨家有过接触的人。他们的学说,是可以祸乱的天下的。”

    “就像是河边的柳树,到处从根须中生出芽苗,想要彻底根除,只是砍伐掉柳树是不够的。要把根挖出来烧掉,甚至还要把附近的泥土,都用烈火烘烤三日,这样才能除掉其中隐藏的柳絮。”

    “虽然可能也会烧烤死那些非是柳絮的草木,但想要除掉柳树必要如此,否则那些柳树便会处处生根,又哪里可以遏制呢?”

    “天下为重,天下为重。为安天下,当行此等手段,这才是大仁。”

    想到这,他忍不住看了看西南方泗水沛邑彭城的位置,心道:“若将来有一日,天下诸侯醒悟过来,攻入泗水,当屠戮沛、彭之民。自胡陵至下邳,从东海到沛泽,应当一人不留,尽数屠戮。”

    “留地,不留人。再迁各地之民于此,方可杜绝乱天下之邪说。”

    “此事虽残暴,却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墨家不除,天下久乱,死伤更重。若那些被邪说所染的民众不杀光,必要将这些邪说传至他处,天下依旧会乱。唯有杀光,方是为天下之大仁大义。”

    “我亦有恻隐之心,但却心怀天下。天下为重,天下为重。”

    仿佛一个沉重的担子落在了肩上,他坚定地点点头,握紧了拳头,心想:仁如文武,亦诛商纣。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

    坚定了心志的贵族返回费国贵族们聚集之处的时候,便听到了让他们断后焚烧武城的消息。m.www.uu234.net

    他步入的时候,贵族们已经争吵起来,并非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想法。

    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不义,因为此时天下的认知中,屠城、砍头、筑京观这都是正常的事,有些义不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存在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进步的,并不能苛求此时的人觉得屠城是一件不对的事。

    一个反对的贵族高声叫道:“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守其土,以祭祖先,是为食邑。”

    “我们这一次逃亡临淄,便惶惶如丧家之犬。”

    “可若是焚烧了武城,那边是连家都没有了。纵然暴民占据了武城,可终有一日我们可以回来。但若是烧了武城,诸位守土之人,又凭什么回来?”

    “昔年商纣亡于武王,也不过焚己于鹿台,却没有将整个朝歌化为灰烬啊!”

    他面色激动,明白贵族们终究还是需要“仁义”这个温情脉脉的外壳,只有这样才能稳固自己封地内的统治。

    这一次齐人让他们烧武城,那就是自绝于自己的封地,将来返回的时候民众又怎么可能会支持?

    坚定了心志的那贵族喝道:“武城之民,已然归于邪途。之前车裂那些蛊惑人心的暴民时,武城之民皆露出不忍之色。如今城中又对南济水之战拍手称赞。”

    “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够教化,只能够净化他们。若不将他们屠戮干净,这便如疫病,将来定会让天下染病。难道你想看到一个人人平等贵贱不分的天下吗?”

    反对的那名贵族长叹一声道:“氓民少智,需要教化。若是不教而诛,我们和商纣何异?如今是我们无能,退走武城,又怎么能因此而屠戮民众呢?如此一来,上帝必怒。”

    有人哼声道:“小人只能谈利,不可谈义。将他们教化为君子,太难。反倒是墨家的学说如同疫病,终究会让天下染病,我觉得应该净化武城。”

    “况且,如今南济水一战,墨家已胜。齐人不能在武城逗留,我们已经是丧家之犬了!”

    “若不焚烧武城,公造冶大军在后尾随,我们必要被鞔之适和公造冶前后夹击、围于汶水。届时,你我皆死!”

    “你不要忘了,当初车裂那些人,你也是同意的!”

    反对那人闻言,亦冷笑道:“的确,当初车裂那些人,我也同意。那是因为那些人妄图焚烧粮草,攻击我们。在车裂他们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将来有一日墨家攻来的后果,无非是死。”

    “大丈夫生于世,死则死矣,又岂能对民众不教而诛?”

    “我恨墨翟、恨禽滑厘、恨鞔之适……恨墨家的学说。我若有本事,可以学聂政专诸事,刺杀这些人,却不会因为自己怕死而做出这样的举动。”

    “此事,与君子之道不合。”

    他说罢,看着在场的每个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诸君,我们反对墨家,是因为墨家的道义会乱天下、并非君子之道。但是,我们为了怕死,而做出有违君子之道的事,那我们反对墨家又哪里站得住大义?”

    “今日战败,我等或可死。但只要恪守君子之道,将来还有天下大治的机会,还有墨家的道义消亡的机会。我等就算死,将来一日天下大治,重归正统,又何足惜?”

    “可今日若是为了活命,有违君子之道,便是活下来,这天下终究不会大治了,我们便是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道理没人能够反驳,除了那些觉得只有彻底净化泗上之民的人之外,大多数的人却想:“你觉得为人当舍身取义,我等却不想死,如何?大义如今在你嘴里,你若不死,我等如何能活?”

    反对的那人见众人沉默不语,便知道众人并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愤然起身,手掌扶剑道:“焚烧武城之事,我反对,此事有违贵者之礼。贵者何以贵?不是因为我们的血脉,而是因为我们的德行远胜于那些贱民。若是我们亲手毁掉了我们的德行,岂不是让墨家的义更有道理?”

    “你们今日若是非要行此事,除非杀了我。”

    他正要举剑,就听到身后一人道:“好!那便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贵族便觉得后腰一凉,脑海中尚未反应过来,半晌才明白自己被人刺中,却已没了力气。

    旁边的几个人皆持剑刺出,将这人砍为肉醢,其中一人高声问道:“还有谁反对?”

    再无人作声,不多时有人拜道:“我等皆服。”

    举剑刺杀那人一脸正色道:“事有长短远近。昔年勾践有尝粪之辱、文王亦有里之囚。他们却并不会因为一时的侮辱而自寻死路。”

    “今日事,武城不焚,公造冶部必尾随我等之后,我等必死于汶水之畔。身死之后,又岂能安定社稷之乱?况且,我等家人父叔多有死于都城暴民之手,父兄之仇,九世可报,岂能为了一时的君子小义而身死?”

    “况且,逃亡在外,我等依旧为贵族。毕万沦为匹夫,亦可为上卿;百里奚被俘为奴,亦可为国相;田文非是魏族,亦能为魏相;公孙会田氏,仍为魏大夫。至于田陈代姜齐之事,更不消提。”

    “今日非是我等惧死,而是为了留此身命,以为父兄之仇!莫说此事,便是要经历勾践尝粪那样的耻辱,又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这正是给了刚才那些被反对者说的羞愧的众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众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理由,纷纷道:“我等亦是此意,只是言辞愚钝不能说出。”

    那人高声道:“我也正是知道你们心中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没有说出,所以才说出来。”

    他指了指已经被剁为肉酱的那贵族的尸体道:“他说的话,只是知道了小义,而不知道大义啊。”

    “昔年,郑国攻打陈国,大获全胜。但是郑国已经撑不下去,便派人和陈桓公求和。陈桓公拒绝,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败就同意郑国的求和,因为郑国是恶的,自己的求和只能滋生天下的恶行。”

    “故而,古之贤大夫周任曾言: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所谓,斩草除根也。农夫看到杂草,必须要除掉根本,连根须都挖出来,才能够杜绝杂草的蔓延,这样才能去掉恶、而让善滋生使人信任。”

    “墨家的义,是恶的。我们的义,是善的。所以不能够和墨家有任何的妥协,必须要斩草除根。”

    “当年陈桓公被郑人大败,依旧不同意媾和,那就是因为郑人所做的是不合于天下的道理的,所以宁可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也不能媾和,否则就会让恶蔓延。”

    “今日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去岁,柘阳子弑君,暴民乱政,只说人人平等,又要破阡陌井田,只要我们交出封地。”

    “当时,暴民数万,我等不过百人,危若累卵。”

    “但是,他们所要求的那些,是恶的,不是善的。我们也知道,若是我们答应,我们便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我们不能答应,因为一旦答应了,那就是助长了恶。今日答应了一件恶行,便会让善退让而让恶更加滋长!”

    “为此,我们才不顾性命之危、不顾祖庙被隳的风险,聚于武城。难道是因为我们怕死吗?”

    “并不是!因为我们如陈桓公一样,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够答允那些恶行、恶义,我们才选择了反抗暴民之政!”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天下贵贱有别、各守其礼,庶农缴贡赋义务,贵族守其家土祭祀,这便是善。”

    “什么是恶?那土地是天子的,是天子分于诸侯而又分于我们的。不是那些庶民的,他们却想要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就是恶,这是不能助长的啊!”

    他看着众人,心忧天下的情绪跃然脸上,长叹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将要亡天下的乱世,泪水似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慨叹道:“诸君!诸君!我们不是在意自己手中的那些土地和封地,而是在意那些背后的规矩、制度、礼、义、善、恶啊!”

    “那些土地不能给庶民,因为他们的要求是恶的,我们不心疼自己的土地,我们忧伤的是他们不守礼而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的恶!”

    “我们岂没有恻隐之心?只是规矩使然,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可以赏赐给庶民,但不赏赐的,他们也不能拿。一旦同意了他们,那么我们就是在助长恶而消灭了善!”

    “一旦天下的恶成了善、而天下的善反而成了恶,这才是亡天下啊!”

    “改姓易号,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那不过是亡国。”

    “善恶不分、乾坤颠倒、人人平等不分贵贱,那是亡天下啊!”

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当他说到亡天下三字的时候,仿佛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地痛哭起来。www.uu234.net

    许久,他将沾着鲜血和肉酱的铜剑举起,纤长的、带着贵族气质的指甲有力地弹在剑上,哭唱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唱罢,他跪地痛号道:“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一曲黍离,正释其悲,在场众人纷纷都唱,许多人落下了泪水。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堡垒和庄园都已破败的场景。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满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坟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当年的纵马狩猎的田园。

    悲伤在蔓延,带头痛哭的那人许久起身,一脸决然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除恶务尽!除恶必要斩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会怪在我们的头上,悠悠苍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这是因为墨家的恶如草蔓延,才导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没有那些恶义,武城又怎么会被焚烧?”

    “墨家重鬼神,这数万亡魂,终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报仇于墨家!”

    在场之人最后一丝心理障碍也被解除,那些因黍离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这样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恶义行于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难以教化而被教唆从恶,又怎么会导致他们被屠戮呢?

    况且,这是为了不亡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让昊天上帝所喜爱的事吗?

    哭也哭罢、悲也悲完,众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杀完,否则墨家来了便不能救灾从而导致他们继续可以追击。

    但也不能杀太少,否则活下来的人必然怨怒,怒师不惧死,到时候凝聚一起追击,反倒危险。

    于是议定:届时,焚烧武城所有的房屋,诱骗各家各户于城墙附近只说要加固城墙,分出男女。男人皆杀,只留不能劳作和上战场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结于城墙附近搬运土石的皆杀,剩余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烧死。女孩可不杀,因为女孩长大后不能从军复仇,还能留下来让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将道理告诉那些不杀的女人:是墨家的恶义蔓延,导致了这一次武城之屠,让她们和围攻墨家,让墨家无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麦,尽数焚烧,不可留一点给墨家义师以为军粮。城中水井,尽数投毒。

    …………

    数日后,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营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几个墨者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的起因,是因为正值夏收,有人便说起了当年宓子贱治父的故事。

    这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当年齐鲁交战,宓子贱作为单父邑宰,齐军来势汹汹,城外麦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麦子,赶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议宓子贱道:“不如让民众去收割,愿意收多少都归自己,也好过被齐人割了做军粮。”

    宓子贱拒绝,并说:“天下善恶要区分,不能够助长恶而遏制善。现在齐人在外,这时候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自己的麦子而归属自己,这就是助长恶。短期来看,齐人得利,但长期来看,单父的民众知道了善恶,得以教化,这是长久来看善的。”

    于是严令民众不得出城割麦,齐人从单父过,割麦为食,正好粮足以围曲阜。其时天下人皆盛赞宓子贱之德,认为这才是真正可以让民众教化的人,可以让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着这个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着齐国多君子。如此一来,适纵横济水,平阴军团覆灭,青壮不存,齐国公田、贵族封田上的麦子,都可以暂时借用作为军粮,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临淄了。”

    他既作为一方主帅,便又因着这个故事道:“善恶之分,终究是天下大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便需要同义。这义从何出?便要从天志中以说知之术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恶,未必是恶。所以适才说,德不是亘古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却需要规范的行为规矩来确定善恶,这也是不对的。子墨子言: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

    “子墨子为何这么说?那沐国在祖父死后秘密而葬不知会祖母,义渠国死后将尸体焚烧为灰,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风俗来展示自己对于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时来说,对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后重葬厚葬才是对死者尊重呢?我们要移风易俗,移的是什么?易的是什么?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经在考虑之后费国的重建之事,以及对齐胜利之后稳固下来的泗上局势下,淮北、淮河口、东海、汶下等地移风易俗之事。

    因为前几日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走的是正规途径,比起那些传言要准确的多。

    里面说,南济水之战,墨家损失不过两千,全歼六万齐军,五万齐军投降。

    如今大军展开,会和了围成阳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围攻平阴,平阴兵不过万,炮不过五,数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适也写明白了前敌那些人的意见,建议继续做出佯攻临淄的态势,看看齐军的反应。但也要预先预防一下齐军不急着返回临淄而是在汶水对峙的态势,并且说了要用政治变革逼得齐军不得不主动进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适的行动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这些军队尾随在后撤的齐人身后,不远不近,不冒进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终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态势,从而让齐人走不快,同时又可以逼迫齐人疲惫齐人。

    万一田庆非是庸才,大军驻扎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适,给鲁国施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禁止借粮,也可以威胁临淄军团的后方和补给。

    公造冶所部人数不多,以防守为主,也是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齐人军团。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胶东的齐人军团已经不算是威胁了。

    九十年前,吴齐争霸,吴国派大夫徐承率领舟师海军,从长江口出发,在莒南之地的近海和齐国海军大战一场,结果齐国海军大获全胜。

    之后越国灭吴,越国和楚国在长江上多次交战,还曾被公输班改进后的楚国舰队击败,但是实力犹存。

    水之战,越王翳被俘,适主持谈判,作为赎买越王的代价,要了越国一批船和习流水军,之后墨家又渗透到东海,不断增加舰队的力量,甚至组织了从长江口到南方蛮荒之地的珠江口的航行。

    这一次越国即将南撤,墨家也和越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接触,以雇佣的方式,用铁器一万件、火枪一千支、火炮四门和火药二百桶为代价,说服越王翳秘密出兵,水军皆列墨家旗号。

    墨家脱胎于越国水军的习流海军和越国的海军合力,从琅琊出发北上,直接威胁齐国的腹地。

    即墨附近的海域一战,齐国胶东舟师全军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即墨、高密等齐国胶东腹地城邑。

    习流海军驻扎在不其山附近,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崂山,距离即墨不过百里,使得齐国胶东地区的军团不敢乱动。

    诗云: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

    这是唱当年东征之苦的歌,因是天子东征,或征东夷,士卒向东所见之山极多,墨家这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便依着这首渐渐之石,称不其山为劳山,取山川悠远,维其劳矣一句而用。

    那里又有村落聚落,曾属胶夷,如今也已归化,以铁器贸易粮食,又从琅琊后世日照附近运送粮食,齐国海军覆灭,海上已然成为墨家的通途。

    墨家又以善于攻城而闻名,齐国胶东军团和莒军团都不敢乱动,海军覆灭又不能切断墨家的补给,攻击不其山的墨家营地只怕少了三五万难有成效:齐人斥候也知晓,墨家习流皆是精锐,此时多是接舷战,当年墨家的剑盾备城门之士从陆军中被火枪长矛取代后,多去了习流水师,传承下来,又拒山而守、海运补给,非五倍不能攻。

    如此一来,公造冶便可放心大胆地进入费地,组织这一次对齐军的追击。

    齐人已有败退之相,适的书信也明确地说了:不管田庆是不是庸才,南济水之战后,齐临淄军团一定会返回的。

    公造冶支持适的看法,此时大局已定,墨家的战略目的不论,至少已然胜了七分,他焉能不高兴?

    心里琢磨着只要三五日就可以追击围困齐人的时候,一名传令兵一脸愕然愤怒地跑入帐中,颤抖的双唇抖动许久,才用一种愤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齐军北撤……那些逃亡武城的贵族,放火烧了武城,武城万人被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诛不义令(上)

    万户被屠的消息,在斥候的嘴里,也不过是屠城、焚城这样简单的四个字。m.www.uu234.net

    即便斥候一脸的惊愕和悲痛,终究难以诉说其中万妇千婴的哭声。

    公造冶之前一脸轻松的神情,被这消息惊的情绪木在了此时此刻,甚至忘却了表情的转换。

    屠城事,时代常有,强制迁民而走的事更是寻常。

    可公造冶在墨家几十年,听了太多兼爱、仁义、利天下的学说,在心中已然把这个时代之下习以为常的事当做了不寻常。

    愕然许久,公造冶才明白,终究墨家是天下的异类,他在墨家待的太久,竟忘了天下原本的模样。

    许久,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

    独坐帐中许久,忽然喝道:“酒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醉酒,上一次醉酒还是聂政刺秦而死的消息传到泗上的那一天。

    泗上的酒很烈,已然是须发尽白的公造冶时隔多年,再一次喝醉。

    墨家有纪律,尤其是从二十余年前商丘那一次改组墨家的同义会之后加入的墨者,纪律是首先要遵守的。

    公造冶曾是天下的豪侠,他做豪侠的时候墨家还未改组,即便这二十年前来他作为七悟害之一遵守着墨者的纪律,并不会在军帐内大战前饮酒。

    可今天他却怀念起自己做豪侠的日子,手持利刃,问及天下,谁人有不平之事?

    自从几十年前那个腿上的汗毛都因为奔波而被汗水浸没的人和他长谈了几日后,他认可了墨家的纪律、墨家的非斗、非攻的大义,自此之后他不再做豪侠,而是成了一个墨者。

    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当年做豪侠的时候。若还是在几十年前,自己正值壮年,长剑在手,今日下令屠城之人,纵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必提其头在闹市痛饮一番,等到甲士围来的死后持剑破甲士飘然而去。

    纵死,纵不成,可至少做了,心中畅快,不留遗憾。

    如今,做的事越来越大,可却少了几十年前的那份畅快。

    酒醉之后,研墨挥毫,写了两封信。

    次日一早,一名传令兵带着昨夜当了一晚豪侠的公造冶的书信,朝着彭城狂奔。

    传令兵不能观看信的内容,信上的字迹潦草无比,带着一番醉后的狂态。

    上面除了诉说一下武城被屠的消息外,只在最后一行,用一番龙飞凤舞仿佛字也喝醉了将要飞出纸面的气息,写下了简单的一行字。

    “请巨子签诛不义令,凡下令屠武城之人,尽可以害天下之名而杀之!”

    作为巨子,是墨家的首脑,可以签发诛不义之令,号召天下墨者,当然这需要墨者的同义会许可之后再由巨子签发。

    墨家之义,讲究“惟害无罪”,但是诛不义之令不在此列。

    墨家至今这么多年,最后一次巨子签发诛不义之令,还是在当年墨家刚刚在沛邑落脚的时候,适毒杀那些巫祝的时候。

    其时,那些巫祝也算是“惟害无罪”,因为没有法令说祸害百姓欺骗民众用活人祭祀有罪。

    墨家讲究一视同仁,若是以活人祭祀就是罪,那么就需要把几乎天下所有的诸侯都杀死,许多诸侯依旧以活人为殉,最野蛮的秦国甚至在聂政刺秦公子连夺权之后才下令“止从殉、禁以活人祭河伯”。

    那一次,墨家用的是巨子所签发的诛不义令,以害天下的名义杀巫祝。

    那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墨家的巨子还是已然长逝的墨翟。

    那时候,墨家便讨论过“惟害无罪”和“诛不义令”的适用范围,从那之后墨家的巨子有权在得到墨家同义会的表决之后,以巨子的身份可以签发两种巨子令。

    一种是“特赦令”,适用于墨家的家法,所谓“赦刑而不赦罪”,特赦令免除墨家内部的刑罚但是不赦免那人的罪责。

    另一种便是“诛不义令”,适用于天下,此令一出,天下墨者皆与令上通缉之人为敌,或刺或谋,取其首级,“以利天下的名义判处此人死刑”。

    这需要巨子提议,由同义会表决,只要半数之上不反对即可通过。

    规矩二十年前就已经立下,二十年前墨家一次没有用过,当年楚王子定逃亡郑国的时候,有人也心怀天下苍生,觉得楚王子定逃亡郑国荆楚必乱,万人遭难,不若杀一人以利楚之万民。

    即便如此,那一次诛不义之令依旧没有签发。

    现在,醉后的公造冶狂态大显,直接建议动用二十年不曾用过的“诛不义令”,此事必令天下震动。

    …………

    数日后,平阴城头。

    被火炮和火药轰塌的城墙残垒上,适看着迈步越过这些残垒的义师士卒,从传令兵手中接过了一封从费国送来的、落款是公造冶的书信。

    火药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模式,不只是野战,更是攻防城邑。

    旧式的城墙难以阻挡火药的轰击,尤其是墨家组建了专门的用来挖坑和埋炸药的工兵之后,即便那些新式的用了几何学和墨子“行墙”的新式城防也难以防守。

    如今墨家已下齐十八城,几乎都是兵不血刃,唯独平阴废了一些功夫。

    这里是齐长城的重要边邑,济水沿岸的大量贵族逃亡至此死守。

    适集中了兵力,等待佯攻成阳、不适用于野战的重铜炮运送抵达后,用了两天时间攻下了平阴城,其中还有一天多的时间是留给工兵挖坑所耗费的。

    一万齐军尽灭,二百多贵族殉城,四百多贵族被俘,被俘之人中田氏和其分支就有三百余人,这都是当年田常不禁宾客出入后宫的功劳。

    平阴被破,意味着齐国的防线全线崩溃,唯一能战的临淄军团还在鲁国,胶东和莒军团被墨家习流抄了后路不敢乱动。

    过了长城,便可直抵临淄,二十余年前三晋伐齐便是攻破了平阴后齐国便请和,齐侯绑缚自己去认错,并且请封三晋为侯。

    如今的局面,比起当年也不遑多让。当年固然有牛子、公孙会之乱,今日却也有南济水大战,除了临淄军团齐国再也没有抵挡墨家的力量。

    此时非是残阳如血,因为从朝食开始发动攻击,才到中午就已经结束了攻城战,随着城墙的塌陷和城门的陷落,此时齐国的组织力根本无法组织巷战,一鼓作气已经拿下了平阴。

    况于若是等到傍晚,适只怕便会命令明日再攻,夜里入城并不方便。

    几日前,他已经听说了武城被屠的事情。

    今日接到了公造冶的书信,恐怕也是和此事有关。

    硝烟尚有余味,适展开书信,草草略过,不禁长叹。

    公造冶的信件一如他平日说话那样简单,没有太多的介绍武城被屠的事,而是直接说了一些有些刺痛适的话。

    “适。”

    “齐国田郯与田午之争,你曾说过,我信服你对局势的推论。此次一战,齐田郯与田午之间必有一争。”

    “闻你在南济水大获全胜,意料之中。若有一日,你传书于泗上,说你杀田庆、俘田午,我亦不惊,理所当然。”

    “你做事,求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做事,不看眼前,不逞英豪之勇,冷静沉着,沉着的我总以为你根本不爱这世人、不爱这天下。但每每结果,或许五年十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做事,若有反对,总喜欢说‘留此存证、后日再看’,如是再三,墨者之中已无人反对你的意见,纵然心中有疑义,但此前的那些事已经让他们自然觉得是自己想的不够周到、长远。”

    “我知道,若是你真的俘获了田午,最好的办法就是释放田午,让田郯田午相争,如此将来墨家利天下之时方可得益。”

    “若是以往,我会赞同。”

    “今日,武城被屠。”

    “你若俘田庆田午而释,我必反对。”

    里面没有什么大义,没有什么道理,不像是一封墨者之间的交流信件,更像是一封豪侠和朋友的私信。

    公造冶没有讲太多的道理,只是在书信的最后写了一句我不同意,然后便是他的落款名字和日期,再无它话。

    送信的传令兵也没有其余的言语。

    适看着这封信许久,看着信件最后公造冶看似淡然无力的那句他必反对的话,顿觉这封信沉重无比。

    公造冶明白他的心思,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和墨者高层通过气的。

    历史上田午弑兄上位,田和死后延续了几十年的田氏族内之争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田午弑兄上位,也为其子齐威王集权变革打下了基础。

    田郯和田午的关系,有点像是赵氏公子章与公子朝的关系,只不过赵氏获胜的是赵的“田郯”,而齐获胜的则是齐的“赵朝”。

    公造冶的信,其实很扎心。

    适却能够明白公造冶书写这封信时的愤懑。

    于是他选了一块还算平整的、残留着火药的硫臭味的城墙垒土,就在万军齐步入城之侧,让传令兵拿来了毛笔和纸张。

    铺开纸,适也没有写太多的大义,也是用一种私交一样的语气写了回信。

    “兄。”

    “墨家为利天下。”

    “夺天下,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

    “要利天下,必要移风易俗、颠倒乾坤、重塑天下之义。”

    “若我为墨家夺天下而释田午,那就是颠倒了目的和手段。”

    “届时,我墨家与那些为一天下而兴不义之兵的不义之君何异?”

    “墨者当利天下,利天下是目的,而一天下只是手段。”

    “而我,恰是墨者。”

    “你我同志同心同德同义,无需多言。”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不义令(中)

    他将信写完,折好,递给了身旁的传令兵。

    看着断壁残垣,适心里没有去想武城被屠的事,而是在想临淄军团被击败之后的处置方式。

    公造冶的话,以及他的回信,这应该是墨家的共识,任谁也不可能改变。

    公造冶的信上已经说了,他已经建议商讨签发“诛不义令”的事。

    从个人感情上、从做人的道德准则上,适支持。

    从兼爱之说、一天下之义上,适也必须支持。

    武城被屠,这件事必须要把问题归于下令之人,也必须要接受审判。

    至于处置的结果,墨家的义决定了不会“斩草除根”,但却比斩草除根更加的决绝,那就是彻底斩断出现这种事的物质基础。

    只以功利来看,或许这件事也可以归结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适心里清楚,武城屠城这件事的解决,必然会震动天下,因为要处置的将是一国之君的子嗣、亲戚、真正的大贵族。

    君主被杀的事,不是不存在,周天子尚且被人射过,况于君主?

    但是,以墨家定罪的“不义”去诛杀诸侯之子,这恐怕会把墨家直接推向风口浪尖。

    怎么处置?

    适揉了揉眼下的鼻梁,用力捏了捏让头脑清醒了一点,又叫来传令兵道:“你速速去一趟武城,告知公造冶,就说我建议让他小心一点田庆设伏,不可因为一时的怒气而追击。”

    那传令兵领命而去后,适再次坐在了土垒上,拿出纸笔给墨家的中央写了一封信,便是这一次武城被屠之事的宣传口径。

    齐人和泗上的仇恨不能被煽动起来,这才是当前要解决的重中之重。

    除了为宣义部统一口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适在信的最后,也写下了对于将来局势的极点担忧。

    “如今天下,所要警惕的是两种趋势。”

    “其一,是秦国式的变革。”

    “胜绰等人辅佐公子连入秦改革,他们行的路是一种我们必须要警惕的。”

    “秦国的改革,其理论基础,是土地耕种是唯一增加价值的手段,这是我们必须要批判的,而且在这件事上,关于粮食需要气、肥、水而物的总量不变的事实已经可以反驳他们,所以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推翻这种关于财富产生的不正确的言论。”

    “秦国变革的本质,是为了加强集权,这种加强是以胜绰等人的才能、公子连的信任、这几年公子连封地的建设为基础的。”

    “随着吴起入秦、义渠战败、我们进驻南郑等事,秦国的变革将会极为剧烈,其结果很可能就是导致秦国的旧贵被彻底收服,胜绰等人军功授爵、受田的手段,将使得秦国的民众和秦国扩张的利益一致。”

    “不仅如此,秦国的旧贵纵然被击败,但是官吏、将军等职务,依旧可能会把持,他们将会大力支持秦国的扩张。”

    “秦国重农而轻商、土地禁止买卖只能授予、法令严苛,民众除了从军立功之外,并无出路。”

    “秦国也为民众留了这样一条出路,这将使得秦国的民众、旧贵、外客、君侯都热衷于扩张作战。”

    “长期以往,则秦人是秦人、魏人是魏人,天下众生必生隔阂。”

    适顿了顿笔,又写道:“其二,便是除了秦国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譬如齐国。”

    “田氏的统治,依靠的是田氏家族以及众多贵族,田和没有力量进行彻底的变革。”

    “这种不彻底的变革,便可能产生另一种可能。”

    “贵族和君主之间达成一种妥协,君主拥有军权、实权,但是贵族拥有自己的封地,并且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保持原本国中之国的态势。”

    “凡将校、大夫、官僚,皆出自同族亲贵。而君主虽然集权,但却又没有能力在大争之世如秦国邀吴起入秦一般来一场彻底的变革,不彻底的变革便是妥协。”

    “到时候,齐国的扩张,便是贵族得益的扩张。”

    “新扩张的土地、人口都会成为齐国贵族的封地,分散封地以确保君主的力量最强。”

    “君主可以认同贵族在自己封地上的统治、税收、对庶农的劳役义务需求等等条件。但是贵族必须要履行自己的军事义务,缴纳军赋。君主依靠火药、铁器等兵器组织一支属于君主的军队。”

    “齐国没有洛水之险,门户大开,不可以如同秦国一样在内部激烈的变革,依靠吴起等人的才能彻底斩断旧贵族,使得秦君成为秦民之君。”

    “但田和手中的力量,又使得贵族很难反抗,南济水一战之后齐国若是变革,也一定会组建新军,到时候贵族不能够反抗君主手中的庶农常备之军,齐君也没有能力彻底放弃贵族亲戚而成为齐民之君,便会达成一种平衡:每一次扩张,便需要更多的官吏,这些官吏都会从贵族子弟中选拔。只有打下更多的土地,才可以分封更多的贵族,贵族们也能得到最多的利益。”

    适停下笔,仔细斟酌着词汇,又道:“看上去,这两种有区别,实际上本质上的区别并不大。”

    “这两种可能都是我们必须要警惕的。”

    “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重新分配土地、取消贵族的封地、撤销贵族对于封地的统治权。”

    “分掉贵族的土地,瓦解的是这两种可能产生的物的基础,这也就决定了我们必须要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

    “不瓦解土地制度,这种基础便会一直存在,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瓦解这种土地制度,将意味着我们要和天下贵族为敌,不可调和。”

    “武城之事,若是巨子签发了诛不义令,那么这些问题就不得不提前考虑。”

    “借此威势,我们可以会盟诸侯,一如当年葵丘齐桓会盟,若有人挖开黄河堤坝天下诸侯共讨之:我们也可以确定我们的义的一小部分,至少做到屠城、焚城事,天下共讨之,天下不讨,我墨家来讨。”

    “但威势之余,我们便做的有些张牙舞爪,身形毕露,天下诸侯、贵族,也定然开始紧张我们其余的义。”

    “将来的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为轮非一曝之功。”

    “为了将来的大战,我们现在就必须要做好宣传和准备,有些为了局势不得不隐藏的话,已经不能够再隐藏。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民众知道为何而战、怎么样才能彻底杜绝天下的残暴。”

    “会盟诸侯,如葵丘而定义,那是治标。”

    “瓦解礼法宗法、开阡陌破井田、取消贵族特权和贵族封地,那是治本。”

    “若不然,今日我墨家强,魏人苦于赵中山之乱、楚人迫于陈蔡之变、齐人困于费地之争,或者不得不成盟,遵我墨家不屠城之义。”

    “将来我墨家不取天下,或是魏侯平乱、楚王变革、齐侯修养,盟约便不会有人遵守。一如第一次、第二次弭兵会一般。”

    “既要利天下,便要治本。本固,标自治。”

    “自子墨子创立墨家至今已六十余载。自商丘聚义而定规矩,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我执掌了宣义部将近二十年,一直小心翼翼。”

    “从二十年前聚义定规矩,到彭城公造冶平叛月杀百族,宣义部的口径是:行义。”

    “自水之战到前日南济水之战,宣义部的口径是:约天下。”

    “这约天下的说法,可能要一直沿用到此次破齐之后的会盟。”

    “但在会盟之后,宣义部的宣传一定要发生变化。不再是行义、不再是约天下,而是要变成一天下之义。”

    “约天下,最多也就约束到诸侯不屠城、不弑杀、不兴不义之战。这些都是治标。”

    “一天下之义,才可以做到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变革天下的规矩、瓦解贵族封地这种产生残暴不义的基础,才能使得天下大治。这是治本。”

    “宣义部一定要搞清楚我墨家宣义的这三个阶段,并且迅速作出调整,以适应新的天下局势。”

    “若不然,不早作改变,迟早天下会出现泗上族一说,当与齐、楚、秦、晋各族并立,天下何谈兼爱?”

    在最后,适又说道:“签诛不义之令,我赞同。”

    “但是,签发之前,必须要解决今后可能要面对的种种问题,需要整个泗上做好准备,需要墨家自下而上同义统一。”

    “我不是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这件事还不签发诛不义令,那么墨家又和那些争夺天下问鼎轻重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只是如果因为一时的激愤或者愤慨就签发,其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

    “齐国经此一战,五年不能再履泗上。三晋闹翻,魏人五年亦不能南下。楚地新变,贵族多叛,五年亦不能再图淮北。”

    “这一次签发诛不义令,可以用约天下之剑的说法,说与诸侯。”

    “但对于天下民众、对于数万墨者,必须要说清楚:天下纷争残暴事,不在于诸侯是否残暴与不义,其根源是分封天下贵族拥有封田对外扩张扩大封田的制度。要解决,不是依靠约天下之剑就能解决,而是必须要铲除这种纷争存在的土壤。”

    “斩草除根,土壤在,明年春风起,草籽随风复又生。”

    “不斩草亦不除根,将土壤刮走,浇灌铁水,便是柳絮草籽如雪,又岂能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诛不义令(下)

    适写完了这封信,便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彭城。www.uu234.net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副贰巨子和七悟害的身份表达了对于签发诛不义令的支持,这是首先要表明的态度。

    这个态度不表明,墨家内部的一些激进一些人和他之间就会产生一些罅隙。

    表明这个态度,是为了达成墨者内部的团结,以及为了凸显墨家的“义”的重要性和在“大义”这个问题上的不可妥协性。

    但是,这个态度的表达之后,也必须要考虑到今后的一系列影响。

    一旦签发了诛不义令,若今后对垒临淄军团的决战中没有俘获田庆田午,那么战争就算是没有结束,和齐国和谈的条件也必须加上一条:叫出这一次屠城命令的下令者和执行者。

    抓不到的话,就需要做一个击破临淄军团后和齐长期战争甚至攻破临淄以逼迫齐国接受的心理准备。

    外部的局势上,魏国的无力已然可以确定,但是攻破一国都城这样的事,会对诸侯造成多大的影响和震撼?

    贵族之间相互厮杀,韩侯杀郑伯,在诸侯看来这不过是家族之间的私仇,可以理解,最多指责。

    但若是墨家这些喊着庶贵平等的人,以大义的名义攻破齐国都城,枪决田庆田午,想来各国诸侯就不是指责那么简单了。

    今后最多五年的时间,或许就是墨家可以安心发展的最后机会了,可能这就需要这一次对齐战争之后进行广泛的动员和先军体制,以及彻底宣传墨家的真正一天下的目的口号。

    实力数百人的时候,可以喊以行义。

    实力数县两郡的时候,可以喊以约天下。

    这约天下之剑的提法,本来也是适之前劝说墨子的口号,他自己都没当真,也根本不想让墨家做天下诸侯的监察者。

    本来他的计划是想要趁着对齐一战的胜利,稳固北方,趁着楚国集权和分权之争,借着最多几年楚王将死的历史趋势,在楚国搞一次大事,到那时候再彻底露出墨家想要一天下的野心。

    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诛不义令必然会签发的前提下,这几年要在楚国做的事就要困难的多。

    不把古典军国扩张的本质说出来,不能够教育民众使得民众仍旧确信天下人兼爱的可能,这一次屠城之后宣义部的宣传必然要定下这样的基调。

    但把本质说出来,就算不说墨家的目的,一些读了墨家文章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既然墨家说残暴战争的本质是土地所有权的问题,那么以墨家治标治本的做事方式,肯定是要解决这个本质问题的。

    他写这封信,不只是为宣义部定下宣传的基调,让民众明白战争的“本质”虽然本质上私有制之下战争仍旧会发生,只不过战争的发起者从土地贵族变为了此时尚未产生的大资产者但于这个时代的局限之下,仍旧可以让民众很容易理解这些仇恨、天下的纷争产生的原因是贵族们想要得到利益、君主想要得到利益,而非是齐人恨费人、秦人恨晋人。

    更是为了让墨家高层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以及要为这些后果做的准备:泗上至今还未全面动员,歌照唱、酒照饮,此令一签,就要做好万一不能阵中俘获田庆田午而彻底攻破临淄的可能,那就需要更多的军队、补给、给养、后勤;将原本准备今年全部用到淮北、东海等原越国地区的干部调到齐国进行长期对抗和土改;将对越国方向的注意力全部拿到齐国这边……等等等等,这还只是今年要考虑的,还不算是今年之后的数年要做的。

    大义为先。

    有可以妥协的事,又不能够妥协的。墨家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件事上已经无法妥协,本身大量的激进年轻人已然对墨家这些年略微保守闷声发财的战略有些不满。

    传令兵已经离开,适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完全说清楚,便又重写了一封,铺张笔墨,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

    武城。

    这座鲁襄公十九年便已经筑好的重要城邑,如今已如地狱。

    昔年仲尼路过此地,其弟子子游当时为武城邑宰,仲尼见城中歌舞升平、庶民弹琴唱歌,如同君子,便开玩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杀鸡用牛刀的典故,便出于武城,事后喜欢和弟子开玩笑的仲尼也告诉身边的弟子:二三子,我之前和你们开玩笑呢,子游这么做是对的啊。

    武城的地理位置险要,昔年吴国北上干涉鲁国内政,也是攻下了武城之后便可直扑曲阜。

    隳三都之后,季孙氏放弃费邑,最终僭越立国,武城也从鲁国的南大门变为了费国的北大门。

    自仲尼看到武城文化昌盛开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到现在已经几十年,历经了季孙氏僭越、鲁侯迁民、墨家水之战破武城等一系列的战乱变故,武城在几日前依旧是以作人口众多的繁华城邑。

    只是如今,哭声一片,血臭冲天,漫天飞舞的苍蝇和尸体上白色蠕动的蛆虫,都让这座城邑一片鬼森。

    全城万四千多人被屠,六千多房屋被烧,上千女子被强暴,许多孩童的尸体和那些茅草一同化为灰烬。

    城中剩余的女子老弱,已经不能够将自己家人的尸体挑拣出来安葬。

    当公造冶所部的义师和费国的都城之师步入武城的时候,已经是武城被屠的几日之后。

    还未入城,许多年轻的义师士兵便捂着嘴冲出了行进的队伍,蹲在地上干呕。

    那种血腥的人肉腐烂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没有挖过的茅厕,忽然有一人被人破开了表皮那一层干枯的壳,让里面的味道散发了出来一样。

    正是夏日,城中苍蝇的嗡嗡声甚至都掩过了那些女人的哭声,刚一入城便激起了一片苍蝇。

    义师的士兵们忍不住那种味道翻腾上来的味道,呕吐了许久,才让鼻子习惯了这种恶臭。

    他们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是墨家在泗上站住脚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年轻人。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兼爱,至少他们知道屠城是错的。

    可当他们真正步入了战场,真正看到了这一幕幕惨剧,才明白泗上之地的义对于天下,不过是下流。

    从小接受了兼爱是对的教育的年轻人,看到这屠城的惨剧,就像是自小习惯了太阳东升西落的人忽然有一日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

    他们认为,人应该尊重生命,至少那样才算是个人。

    人性如素丝,他们长于墨家在泗上之后的二十年,他们对于“人”的认知和天下贵族对于人的认知完全不同。

    如今这一座诞生过澹台灭明、曾点;曾让孔夫子感叹这里文化昌盛开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的城中,死尸遍地,却少有披麻戴孝之人,因为他们的房屋大部被烧,已然连麻布都弄不到。

    公造冶忍住那种万余人死后腐烂的恶臭,伫立在道路的中央,让几名士兵去一旁的一处房屋残垣处去看看那里是否还有人。

    几名士兵走过去,砰的一声怪响传来,就像是沉闷的葫芦被人踩碎一样,一股黑乎乎的、恶绿色的汁水从怪响处喷出。

    公造冶知道,那是人腐烂后的尸体被踩爆的声音,人的体内有腔,腔内会先发霉发酵大量的气体会让死尸膨大爆裂。他这些年走遍河北江南,大荒之年、大战之后常常能听到这种砰砰的爆裂声。

    一名经历过许多次大战的老兵翻开了一具尸体,尸体的脸部还能看的清楚,肉还没有完全烂掉,但是已经生出了黑褐色的霉菌,就像是自己家的馒头干粮放久了长毛一般。

    双手轻轻一拿那人的尸身想要挪开,已经腐烂的肉和骨头分开,手里黏黏的都是烂掉的肉,几条蛆虫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手上的烂肉中落下,晃动着肥大的身子钻入尸体之中。

    这是个死掉的女人。

    看样子在死前还在往前面的房屋里爬,老兵在旁边的灰堆里擦了擦手,眼睛却盯着那些已经化为灰烬的茅草,心想,或许她的孩子就在房子里吧?若不然为什么要临死还要往房子里爬呢?

    目光所至,老兵终于找到了他心中的答案,一个已经被烧成焦黑的婴孩,双手死死地抱着一块土块,大概是焚烧的时候太疼,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着。

    老兵咽了口因为恶臭而不断涌出的唾沫,有点想吐,自己曾经吃过一道美味,就是泗水河边的蛤蟆,先把泗水边的禽鸟蛋扔到沸水中做成荷包蛋,接着把活的蛤蟆扔下去,这些壮硕的蛤蟆因为剧痛会死死地抱住那些变成荷包蛋的禽鸟蛋,融为一体。

    如今那被烧死的婴孩,就像是那些被煮熟的蛤蟆一样,双手环抱着房中不能燃烧的、似乎总比火焰要冰凉的土块。

    老兵走过去,用力掰开那婴孩的双手,蹭了一手的腐烂的肉,可是怎么也掰不开。

    许是力气用的大了,被烧死腐烂的手臂被这老兵掰断,老兵拿着半条婴孩的手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出征之前,他最小的孩子在家中玩弄自己的军功章不肯撒手,他也是用力地掰开了孩子的手,当时还笑着和妻子说这孩子真有劲儿,将来服役定是个好兵。

    可现在,他拿着被自己掰断的死去婴孩的手臂,哭道:“你咋这么有劲,为啥要抱得这么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规矩最大

    这一声哭,引来了许多第一次看到这样惨剧的、以为天底下的“人”应该是“人”的样子的年轻士兵齐声的嚎叫。www.uu234.net

    公造冶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剑,似乎这时候只有十步杀一人方能解开心中的怒气。

    天空中飞过一群乌鸦,嚎叫的士兵将火枪握在胸前,骂道:“滚啊!滚!”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枪,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

    乒乓的枪声,在鬼寂的城邑中格外响亮。

    可在枪声的回荡中,前面灰烬堆中一个在那里用手刨着灰烬的女人却仿佛根本听不到这震撼的枪声,依旧跪在那里,缓慢而又无力地用手挖掘着灰烬。

    公造冶走到前面,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磨破了,可能都已经露出了骨头,血水将那些灰烬凝成一团。

    女人跪在地上,衣衫残破,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挖着。

    嘴里喃喃有词,公造冶俯下身,就听到那女人在那重复一句话。

    “死了……都死了。”

    “死了……都死了。”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

    几名警卫靠前,将那女人拉开,女人的身体僵硬的就像是一块石头,被拉开之后警卫撒开了手,女人很自然地躺在了地上,把腿分开,灰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块木雕。

    警卫这才注意到女人的下裳被人撕碎过,赶紧脱下了身上的军装给女人盖上,可女人依旧保持着这种木然的、岔开双腿的姿势,嘴里依旧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死了,都死了……”

    公造冶叹了口气,腮部的肌肉抖动着,沉默地继续向前。

    前面的街市旁,一个额头上缠着一条撕开了自己裙裳当做麻布戴孝的女子低着头,愕然地看了一眼穿着奇怪军装的义师,忽然弯下腰拿起一块石头冲过来,朝着站在前面的公造冶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这女子显然数日不曾进食,力气虚弱,以公造冶的手段便是这女子康健之时也不能用石头伤到他,况于现在。

    可公造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那石头砸向了自己的面前,在地上滚了几滚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靴子上。

    女人扔过了石头,冲将过来,警卫急忙拦住那女人,脸色木然虚弱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哭。

    他认得这是墨家的义师。

    因为她的儿子在几个月前被贵族们在这里车裂而死,临死之前告诉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是怕死才双腿颤抖。

    因为她的丈夫、父亲、兄弟、剩余的儿子,在几日前被那些贵族在城墙下全部斩杀,只说要修筑城墙便挖了个大坑,然后将所有人都杀死在坑里。

    女人哭的疯狂,直到眼泪已经流不出,只剩下了沙哑的嗓音,挣扎的动作也日益无力,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软倒在地上,说出了这几天来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们为什么才来?为什么才来?”

    公造冶原本愤怒而坚强的心,被这一句简单的提问荡的粉碎,他用着此时的礼仪跪在地上,拜了一拜,沉声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警卫撒开了女人,女人无力地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将夜,大军已经入城,开始组织残余的女人生火、吃饭、挖掘尸体,原本鬼寂的城邑发出了一阵阵震天的哭声。

    义师入城并不是很顺利,很多女人拿着石头投掷义师的士兵,宣泄着怒气。

    义师规矩严苛,不能反抗,士卒们低着头,知道那只是一种发泄,并无恶意。

    随军一同前来的徐弱问及孟胜道:“如今民众有怒气,那些贵族临走之前,说因我们行义,他们才杀的人……”

    孟胜沉吟许久,缓缓说道:“这是好事。”

    “民众不被组织起来,是没有力量的。民众喜欢对坏人宽容,因为他们觉得或许祈求那些恶人,便不会施暴。但却总对善者严苛,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向义师投掷石块,义师终究有义,不会对他们做任何的报复。”

    “她们认得这是义师,所以才向我们投掷石块。民众并不愚昧,她们分得清善恶。”

    “贵族们以为民众愚昧,想用这些话来欺骗民众,但终究徒劳。去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徐弱仔细品着这句话,琢磨出了其中的味道,点点头离开。

    临死的指挥所内,随军出征担任这一次公造冶部随军医者主官的芦花眼睛哭的红红的,用沙哑的声音算是建议、还有三分不容反驳的气度道:“大军不能在城中扎营,城中的活人也必须要到城外扎营。”

    “死人生疫病,必要传染。水必须要煮沸后才能饮用,大军也必须要在距离城邑十里之外的地方扎营。”

    “现在需要大量的石灰来掩埋这些尸体,清扫城邑,正值夏日,不能让疫病流行起来。”

    “那些女子许多已经染病,必须要隔离医治。必须要运来大量的烈酒、石灰,而且城中许多尸体已经腐烂,不能清理,必须要一把火全部烧掉。”

    “这是我们医者部的要求。至于如何劝说、如何安排、如何运送烈酒和石灰,你们要做好。”

    公造冶依旧愤怒地坐在那里,孟胜接声道:“这件事你们来定,我们会执行好的。夏日疫病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城中还需要粮食、布匹,这都需要筹划计算,你们那边需要的石灰、烈酒、棉布拢出总数,一起上报,今晚上你们不要睡了,明天早晨之前必须要定好数目。”

    芦花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自去安排。

    孟胜走到公造冶身旁,忍不住说道:“适那边的信,你要看一下。不要愤而去追,一面被设伏。”

    “适很坚定,他也是支持签发诛不义令的。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从下午,孟胜就注意到公造冶一直处在愤怒中,就像是当年做游侠儿时候听到不平之事的样子,这是孟胜所担忧的。

    如果公造冶执意要派兵追击,孟胜便要发动召开前委会议,否决掉公造冶的意见,他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义务。

    沉默的公造冶缓缓点头道:“我知道轻重。只是我有点后悔……”

    孟胜道:“这终究怪不到你身上。当时田庆大军在此,我军主力俱在济水,我们在此野战攻城都未必胜的过田庆……”

    他以为公造冶是因为来晚了的内疚,公造冶摇头道:“我不是在后悔这个。禽兽可杀,杀禽兽需要讲天赋人之权吗?我有点后悔在投票废除五刑、肉刑、车裂、绞刑、腰斩的泗上表示了支持,没有想到有一天要面对禽兽。”

    “现在计算我们抓到了田庆、田午、以及那些逃亡的费人贵族,也不过是枪决了事……我恨难消。”

    “四十年前,我杀了一恶人,取下了他的头。那日子墨子遇到我,看到我用人头乘酒,问过之后大赞道这是义举。”

    “我剜下了那恶人的肉,头颅乘酒还带着血味,那却是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楚人四十甲士抓我,我击伤四十甲士,将那恶人的头扔到地上砍的粉碎,大笑而去,那才畅快。”

    “既不为人,何必要享天帝赋人之权?”

    “若依着我,当把这几人抓住,绑缚在武城之中,让城中活人生啖其肉,方才快意!”

    孟胜起身道:“公造,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我墨家规矩最大,虽不快意,但唯有规矩能利天下。”

    “子墨子逝后,你剑术举世无双,可若要平天下不平之事,有许多多少个你?”

    公造冶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苦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可我就是不快意。”

    孟胜轻声道:“此事总会有个说法。适的来信你也看了。若是不能阵中俘获田庆田午,诛不义令一发,即便田庆田午逃亡东海小岛,我们也必然将其抓获。”

    “临淄虽大,挥汗如雨,城墙数丈,可在我等眼中,却也不是攻不破!”

    “如今第一要紧之事,便是芦花所说的大军移营、安抚妇女、运输石灰、烈酒、粮食、棉布等事。此事尚需你来主持,不可因怒而废义。”

    “子墨子言:各行其责、各善其长。适也说,术业专攻。芦花久随适,又学于长桑君,疫病之事,必须要听她的。”

    公造冶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我明日还是要领一师,直奔曲阜。走大路,广派斥候,不追田庆。”

    孟胜点点头,表示明白,公造冶是准备带兵走另一条路直扑曲阜,逼鲁侯不要借粮给田庆大军,这件事彭城那边已经派人在路上,但是大军必要携此次南济水大胜之威、武城被屠之惨屯兵曲阜,让鲁侯表一个态。

    孟胜最怕的就是公造冶心中的豪侠气胜过了这些年墨家看重的纪律,见公造冶这样说,他虽然同意这做法,但却依旧表示道:“此事可行。但这件事,要我领军。你应该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将召开会议强行通过此事的决议,我怕你的愤怒坏了大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古今(上)

    孟胜祭出了纪律和规矩,公造冶便无可奈何,怅然道:“如此,你我谁去都无所谓。我当年随子墨子游历,曾去过鲁国,与鲁侯也算是见过几次。倒是我去的话,有些事可以说的方便些。”

    当年墨子不止去过鲁国,还针对鲁侯立太子一事发表过自己的意见。鲁侯当时虽然尊重孔子的嫡孙子思,但是子思手中并没有可以守卫鲁国的军事力量,鲁侯当年和墨子也走的很近,允许墨家在鲁国正大光明的讲学。

    其后,公子奋能够被立为太子,也多少因为墨子的一番话。

    当年公造冶跟随墨子入鲁,鲁侯曾询问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好学习,一个喜欢将财物分给人家,谁可以作为太子?”

    墨子回答说:“这还不能知道。二子也许是为着赏赐和名誉而这样做的。钓鱼人躬着身子,并不是对鱼表示恭敬;用虫子作为捕鼠的诱饵,并不是喜爱老鼠。我希望主君把他们的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进行观察。”

    换而言之,墨子觉得,这俩人或许是为了当太子,所以故意表现出爱学习、爱把财物分给别人的举动,所以还是要继续考察。

    正是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三年期,有些事不能够只看表面,要结合利益、分析其背后的利益才能够拨开云雾看清本质。

    再后来公子常坏了事,公子奋这才得以被立为太子。

    这一次墨家和齐国之间的战争,让鲁国处在很尴尬的局面,鲁国也耍了一个花招。

    鲁侯同意了齐国借路之事,但是公子奋出面表示,自己劝解过父亲认为鲁国已经加入非攻同盟,这件事不能答允……

    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叫人不好挑鲁国的礼。

    公造冶明白轻重缓急,这一次带兵去曲阜,并不是想要去做什么偷袭齐军的举动,他知道自己兵少不能胜反而可能折损了墨家的锐气,他只是想要直接去见鲁侯说明白一些事。

    一则他在墨家内的地位较高。

    二则他和鲁侯不只是一面之缘,当年项子牛侵鲁,也是墨子带着他们这些弟子出面调解的,双方都卖了墨子一个面子,项子牛这才退兵,将胜绰退回剥夺了家臣之位。

    孟胜担心公造冶一旦带兵去了曲阜,会因为一时激愤作出一些不必要的事。在这公造冶在这里统筹安排,也便于武城的救灾等事。

    他听公造冶说起旧事,便道:“鲁问之事,我亦知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年犁事。我虽在楚,却也和鲁国的公子有些接触,此事我出面即可,倒也不必你亲自去。”

    公造冶恍然道:“你是说当年远水不救近火之事?”

    孟胜道:“然。”

    鲁国因为夹在越、楚、晋、燕、齐之间,饱受其苦。自齐桓公、管仲变革一来,齐国为大国,屡屡侵鲁,于是鲁侯当年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让本国的公子,前往晋国、楚国出仕。

    此时出仕,多是做大夫,有自己的封地,一旦鲁国有难,一则可以说动晋、楚两大强国救援,二则也可以动员各自封地的士卒去救援有香火之情的鲁国。

    当时鲁国的大夫犁便道:“天下都知道,越过人善于游泳。有一天您的儿子落水了,您跑去越国找善于游泳的人去救,恐怕您的儿子会淹死啊。”

    “天下都知道,大海的水最多,无穷无尽。有一天你的家里失火了,可您却非要用海水去救火,这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现在齐国就在鲁国旁边,晋楚虽然强大,可齐国若是入秦鲁国,只怕他们救援也来不及。”

    正是因为犁这一番话,鲁侯才邀请了墨子入鲁,再之后解决了项子牛侵鲁之事,鲁国的那些公子也纷纷返回。

    孟胜当年在楚国,与阳城君交好,与阳城君之子,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因此在楚国内部的贵族圈内也是个人物。

    他和公造冶不太一样,公造冶当年算是市井游侠儿,孟胜则属于是正统贵族出身,其中接触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回到鲁国为官,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关系。

    这都是过去的事,孟胜提及此,只是不希望公造冶找出足够的理由带兵屯曲阜。

    公造冶无奈,只好同意。

    孟胜便和公造冶联名致信于彭城,说出这里需要的人手物资,公造冶自在武城统筹安排,孟胜便提一师之卒,走大路不尾随齐军,直入曲阜。

    …………

    鲁都曲阜。

    宫廷之内,群臣侧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武城被屠的事也传到此处,齐国大军就在曲阜之外,这局面已然是相当难看。

    鲁国作为绝无仅有的在一些祭祀上可以用天子礼的诸侯,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几十年前越国崛起,鲁国丧失了泗上。

    之后季孙氏僭越称国,霸于武城之南。

    再之后齐国强盛、齐越相争,鲁国终究是中原人,和齐国更为亲近,于是和齐国结盟,导致了二十年前越王翳耀武扬威地在曲阜和齐、鲁两国签订了合约,鲁侯为越王翳驾车、齐侯为越王翳做警卫,大受欺辱。

    与“周王室孝子”的晋国不同,晋国那是真也正的姬姓,唐叔虞的封国,周天子权势的重要依仗,可是却和不属于中原体系、甚至称王的越国一直勾勾搭搭,联合越国攻打中原体系的齐国那都是常有的事。

    鲁国作为周公之后的封地、作为仲尼的活动地,多少还保持着几分骨气,和越国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合。

    同为姬姓亲戚,晋鲁两国可谓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之后数年齐国伐最墨家出兵抵抗,使得原本摇摇欲坠的鲁国局面比起历史上好看的多。

    费国发生革命的事,引来了鲁国的恐慌。

    但当墨家高调宣布费国的事墨家要管之后,鲁国就要隐藏其内心的恐慌:谁都可以当天下诛墨复封建之义的盟主,唯独鲁国不能当。泗上离鲁国太近,真正的近在咫尺。

    南济水一战,齐国六万大军全军覆灭,墨家损失不过两千,连破齐二十城、下平阴、拆长城,齐国的临淄军团在武城逗留了不过数日就不得不退走,这都让鲁国上下对墨家将来可能的报复充满了恐慌。

    尤其是武城被屠之后,鲁国作为非攻同盟内部的成员国,明白墨家在一些事上的底线。当年齐国伐鲁,墨家二话不说便履行了义务,除了粮草需要鲁国承担之外,并没有要任何的礼物。

    而当年胜绰那样的人物,墨家出面认为胜绰违背了墨家的义,传告天下诸侯不准胜绰以墨者的身份出生,便说到做到。

    鲁侯如今不免后悔去岁同意齐国借路的想法,可是心中也只能感叹:弱国无外交。

    当初若不答应,谁人知道墨家能胜的如此干脆,万一不能胜,恶了齐国,到时候当年伐最没有取得的土地齐国便很可能趁此机会一并要去。

    鲁侯心里,是希望在两个大国之间维系一个平衡的。

    现在墨家赶走了越国在淮北泗上的势力,和齐国的摩擦日益增多;魏国依托大梁渗入中原;楚、墨、齐、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鲁侯正是借着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想要在大国邻里旁安身。

    按鲁侯自己所见,以及自己对墨家的了解,其实之前的政策一直是正确的。

    包括这一次让公子奋出面和墨家解释;自己以昏聩为名接受齐国借路的条件等,都是正确的。

    他和墨家接触的挺多,当年墨翟在世的时候他就和墨家接触,所以明白墨家行事的风格。

    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极好,不论齐胜还是墨家胜,鲁国依旧可以保持独立自主,最多也就是不动声色地防备一下墨家那些过于激进的无君无父的学说。

    但是,从武城被屠的消息传来后,鲁侯就知道这件事大了,大到他已经不能够继续中立旁观的程度。

    墨家的规矩很多,譬如非斗、非攻、大义、小义……

    当年墨者在曲阜逗留的时候,非攻也是墨家的规矩,但是一些墨家仍有任侠气,动辄除暴安良,墨子最多也就是劝告几句:要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再动手。

    可如胜绰当年侵鲁,墨子却直接出面带回了胜绰,直接将胜绰开除了墨者。

    墨家的大义、小义的区别,鲁侯略懂,其中处置方式的区别也是天差地别。

    屠城事,实属正常,如今天下诸侯,从巴蜀到燕齐,谁还没做过屠城、迁民的事?

    但错就错在,在墨家的规矩里、在墨家的义中、在墨家对于天下正常和不正常的定义中,屠城这是不正常的。

    齐国和韩魏赵楚交战,屠城的话,没什么大事。

    可和墨家交战却屠城,那这就是大事,这是墨家容忍不了的!

    鲁侯明白,自己必须该做出选择了:在墨家交战的过程中屠城,等同于四百年前礼乐尚在的时候诸侯射伤周天子,那是不死不休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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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