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
村社众人听到要打打仗的消息,也都没了做事的心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次收到前往沛郭的命令的,村社里除了庶轻王,还有四个人,都是一些打过商丘之战、或是后来在军中做到伍长或者司马长的老兵。
庶轻王见状,索性让大家停了,就在浸泡纸料的池边坐下,说说这一次他要去沛郭的事。
村社一共一百二十户,现如今在军中的有二十个,退回来的农夫有二十个,今年冬天要前往义师服役操练的还有十八个。
明天要一同前往沛郭的有四个。
既说要打打仗,可能退回来务农的都要归建,今年冬天要服役操练的可能也得参加运输后勤之类的事。
这不是春天滕国复国那样的小战役,那一战根本没有总动员,沛县众人基本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可现在从骑手透出的风声来看,这一仗怕是要持续一年,村社的年轻劳动力基本要被抽干净了,这就不得不商量一下。
庶轻王既是墨者派驻在村社的代表,也是村社推选出来的民意代表,这两个身份融为一体,但是负责的事却不能融为一体。
村社里的大部分都聚在了池边,谁也先不做声,那些退回来的曾在义师服役过的人看着庶轻王,等他说话。
庶轻王咂摸了半天,看着村社里的众人道:“我看这仗肯定是要打起来的。我觉得得打,总归说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可不能忘了本啊。墨者倒是说劳作创造财富,可咱们以前也是干活不休,却没过上这样的日子啊……现如今除了咱们这,天下还不是一个样?王公贵族一个个啥也不用做,便过得好,咱们可不想回到以前那样啊。”
“那个……怎么唱的来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是吧?”
百十号人纷纷道:“忘不了本,既然别人不认咱们这里的规矩,那就得打。轻王,打仗倒没什么,以往墨家没来的时候也好服役从军,还要做劳役……只不过……”
几个人欲言又止,庶轻王笑道:“有什么就说。我既是有志于利天下的墨者,不也是你们选出的村社代表嘛。”
一人看看其余人都不做声,只好站出来道:“这一打仗,轻壮都要抽走一大半啊……”
庶轻王急忙道:“这道理不是早就说过嘛?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不打。若说是天下王公贵族都愿意让咱们过这样的日子,何必要打?”
说话那人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我是说,轻壮一下子抽走一大半,地肯定是种不过来忙不过来的。我的意思是说,你缺了沛郭,是不是代表村里说一下,明年的税能不能免一些?这按地征税,本也没的说,可是估计明年村社实在是种不过来那么多地啊。”
他说的也没错,村社一百二十户,若真要打起来,抽调到军中服役的就得有五六十人,还有随军的民夫之类,相当于村社的轻壮劳力大半数都被拉空了。
以土地为基础,轻壮劳力征调半数,很多耕地根本忙不过来,尤其是一些颇费人工的作物。
村社里的几个年轻人却咭格起来,略带几分嘲讽地冲那中年人道:“以往王公贵族在的时候,征发劳役军役,可没见你们这样还价。谁人敢啊?如今倒是敢了……”
这话语中带着几分嘲讽,年轻人想的少,听的多,经常听一些墨者宣传,不免想的就简单些。
那中年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知道这话说的没错,以往时候,庶民哪有什么说话的权力?贵族领主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春要公田,夏要除草,秋要缮庐,冬要演武……谁人也不敢说什么,最多也就是唱几句《伐檀》、《七月》之类,发发牢骚。
庶轻王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呀。墨家是为了利天下,这利天下有大利小利,长利短利。但终究是为了利天下万民,咱们都是天下万民,自己想要什么,得说出来,这也正常。”
中年人听庶轻王这么说,脸上颜色终于恢复,讷讷道:“是哩,我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是我家,两个人服役,家里的地少说也得少种二十亩才能忙过来,可收税还是要按着以前契上的亩数收……”
他也只是这么说说,尝试争取一下,毕竟当初墨家在村社活动的时候,叫各个村社选派代表以作公意的时候,就曾说过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
虽然那些长利、短利、大利、小利之类的区别,需要墨家宣义部的人给众人解答,但是在解答之前,并不阻碍众人提出什么想法。
庶轻王是为墨者,想的退回家之前适和他说的话:“你是墨者,可以传播墨者的理念,但却不能要求那些非是墨者的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他又是村社选出的公意代表,这话还是要听,至于行不行那不是他要管的。再说就算要管,要讲道理,也得等去了沛郭开会之后,明白这道理在哪,才能给众人讲。
于是从怀里摸出个小本本,掏出一支木炭棒,写了几个字后道:“那这事我就提提。还有什么事不?大家都琢磨琢磨,等我去了沛郭,也一并说出来。”
这样一问,众人反倒安静下来,纷纷道:“别的也就没什么了。还有个小事,就是那铁锅我们听说每天也能产不少,可都不在县乡卖,多是沿河被商人运走了……你去问问,啥时候咱们也能买啊?钱不是问题……”
村社不少人是有这个底气说钱不是问题这样的话的,庶轻王点头道:“成,那我也去问问,提提这事。别的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就散了吧。”
“退回来的,该回去准备,就准备吧。我估摸着,各个村社也都会同意打这一仗的。”
“军装、吃的,义师都配给。但是一些猪油啊、麦饼之类的吃食,自己也备一些,钱多少也带一些,打仗也就一两天就打完,平时还是在营中……”
他经验丰富,知道打仗这种事,主要就是训练和走路,真正拼死搏杀也不过一两天就能分出胜负。
众人都应了一声,又说了些别的,各自散去。
庶轻王回到家里,逗了孩子玩了一会,妻子和母亲弄好了晚饭,又去沽了些酒,一家人也未分家,就在桌上吃饭。
妻子不说话,老父喝了口酒,桌上气氛比起平时少了几分欢喜,多了两分离愁。
庶轻王想着家里的事,便道:“小弟在沛郭学习,我又去出征,兄长可能也得随军运粮。家里的地明年真是要少种一些了。”
“靠河的那三十多亩地,我看不行就拿水淹了。一则可以休田肥地,二则种不过来等我回来放了水,也没什么草。”
“马驹子让弟弟时常去放放,还有那头小牛犊该让它做活就做活,不要太宠着。哪有天生就会做活的牛马?都是从小练起来的……”
嘱咐了几句,老父点头道:“知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这么办呢。诶,你每隔两个月就去乡里学习开会,知道的事多。你看和越国打仗,得打多久啊?总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吧?”
庶轻王摇头道:“我哪知道啊。只是都打了,那就得打的以后不用打,巨子和七悟害们心里知晓,这道理我都知晓,他们还能不知道?”
老父嘿了一声道:“那倒也是。我倒是没见过你们巨子,但是那个适前几年挖河渠之前倒是来过咱们家,想来你们墨家那些人都是贤人,这道理应是懂的。”
“不过,真要打,那就打。你们墨家不是非攻嘛,我也明白了,这不义之国,就得打的他义才行。”
“你说,你们那《乐土》上说的,天下安定,少有出征的天下,啥时候能到呢?”
庶轻王听着父亲一口一个“你们墨家”,心中忍不住想笑,憋着嘴半天,说道:“《乐土》上的日子,那得天下都认同俺们墨家的规矩才行。去年我去乡里学习,就说这汤武革命……适是咋说的来着?革命嘛,就是一部分强迫接受另一部分人的意志。”
“就是说,你看咱们这的规矩,王公贵族肯定是不乐意接受的啊。他们又不肯接受,那就只好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了……”
他正准备谈谈的时候,老父摆手道:“行,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懂。就跟以往逃亡被抓回去要被惩罚一样,这不就是王公贵族们强迫我们接受吗?我就问你,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沛县这么小,真能让天下人都接受咱们的规矩?”
庶轻王郑重道:“能哩,怎么不能?若是之前,谁能信我可以把矛尖顶到楚王五尺之内?”
说起自己最自豪的英雄事,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只是妻子一直闷着头,偶尔笑笑却很快露出了忧愁神色。
夜里,庶轻王去马厩里转了一圈,习惯性地添了草料,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把明天出发的包袱打好了。
哄着孩子睡了,妻子终于露出了不舍的神情,苦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js3v3
第三六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
女人躺在一床塞着棉花的褥子上,这在别处许是稀罕物,多数人还是睡在麦草麦秸之中,但在沛县不少家都已经有了一床棉布棉花的被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离别总是愁的。
庶轻王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给你唱首在军中的歌吧,说的也是以往戍边服役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以往常唱的歌,怕吵了孩子醒来,小声轻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其实这首歌在军中唱的并不多,反倒是一些以女人口吻写就的歌,传唱的比较多。
比如那首《君子于役》。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庶轻王在军中学唱过的诗歌不少,却最喜欢这一首,只不过这首写的太好太直白,这时候若是给妻子唱,怕是妻子那强忍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难得有机会和家中女人讲讲这些东西,他就一一按照当年学唱的时候学到的那些,解释起来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女人小声跟着唱了几句,本想着温存一下,却不想吵醒了孩子,只好起身去看看孩子。
折腾到半夜,女人也累了,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睡了,枕在他的手臂上,像是怕他半夜就溜走了一样。
庶轻王想,夜里还要喂喂马,自己走了后也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像自己怎么勤快。
于是轻轻翻了个身,将手臂抽出,去马厩里添了草,摸了摸小马驹顺滑的皮毛,心想等回来,这马驹子就该长大了。
坐在马厩旁,怎么也睡不着,并不是害怕打仗的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看着月亮挂在天上,呵斥了几声许是听错了动静汪汪吠叫的狗。
第二天一早,他也没怎么睡,弟弟已经牵着马去河边饮了回来,安上了马镫和鞍子,让他骑着去沛郭,反正很快就要回来。
气质打好了包裹,拴在马鞍子上,他也不做那些离别愁,吃了饭上了马,家人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他,说了会话。
他俯下身抱了一下妻子,叮嘱了几句。
村社里和他同收到前往沛郭命令的四个人也都来了,喊了他一声,他便和家人点点头,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家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谁。
双腿一夹,跟上了村社其余人的马,回头望了一下,发现家人还站在道边,他冲着家人喊了声回去吧,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便回过头和村社那四个人闲聊。
到了乡里,会和了一起去沛郭的六十多人,半数他都认得,原本都是军中服役的。
多人结伴,走的就慢了些,夜里在村社投宿,四五个人一组,各去人家家里睡一夜。
庶轻王和自己同村的四个人,拿出了家里准备的干饼和一些鱼干,叫人热了热,就和那家人一起吃。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听过庶轻王的名字,一直缠着庶轻王让他讲讲当年商丘城下的事。
这孩子应该是家中独子,家里的老人年纪已经四十多了,已然衰老。
饭桌上就感慨了一句:“这是要打大仗了啊!”
那年轻人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反驳道:“什么叫打仗啊?这叫利天下!打仗那也得分是义战和不义之战啊……”
话没说完,老人拿起旁边的棍子就骂道:“我让你利!我让你利!”
说罢就装着要去打孩子,那年轻人躲闪了一下,脸上嬉皮笑脸,知道父亲舍不得打。
那老人叹气道:“我就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可倒好,整天想着去打仗……”
几个人就笑,庶轻王道:“你不用担忧,如今都编策在籍,家中独子的不必从军。这娃就算去,人家也不要。”
他看看那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知道村社里如今这样的年轻人极多,便道:“娃子,利天下也得分什么事,不是非要从军才能利天下的。真要是用你们这些人上的时候,那也得等我们死光了才行。”
“不过滕地一战,咱们可是一个人没死啊。这天下诸侯,想把咱们逼到你这样的独子也要从军服役,也不容易。”
“谁愿意打仗啊?还不是为了以后不打?你们在家好好做事,缴纳粮赋,一样是利天下了……”
老人听了这话才放心,年轻人还想说点什么,就被错开了话题,一众人聊了聊庄稼地里的事,吃了饭也就各自散去歇着了。
第二日起早,庶轻王等人便上了路,看起来各个村社都已经知道要打大仗的事了。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恐慌的情绪,热忱居多,忧虑却少。
待到了沛郭,已然是人声鼎沸,穿着黑色制服的巡逻队在街上不断往来,全县各个村社和乡里,聚集到这里的有数百人。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去向,和庶轻王同来的四个人先要去外面的军营,他也去报了个道,然后便和那些过几日要参加传达会议的村社的墨者代表们分到了沛郭内的一处住宿地。
拿着纸令分到了位置,又和几个熟人聊了聊,便出去吃喝。
之后的两天,先是各个村社的墨者代表们集中起来,由宣义部讲了讲九月份同义会的一些内容,阐述了一下这一仗“利天下”的意义。
然后就是三百多各个村社、乡和县邑的民选代表们聚在一起,在一阵阵狂热的叫好声中,通过了和越国进行一场决战的决议。
其中各个乡、村社需要承担的军役、劳役,在第二天全数颁布下来。
这都是早已经拟定好的,就是走最后一个集中民意的过程,也是为了全面宣传一下这一战的必要性。
正如许多人预料的那样,这一次真正要打大仗了,安稳日子过了许多年的沛县,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动员。
庶轻王所在的村社,一百二十户人,已经服役的和征召归建的,以及一部分今年需要服役的年轻人、运送粮草做民夫的……名单一共六十三人。
还需要承担七辆马车,十一辆牛车的额外支持。
他们村社特殊些,一则是墨者较早控制的村社,二则也是村社的户数虽然只有一百二十户,但是人口更多一些,也更富裕一些,分担的义务也就更多。
实际上平均到整个县,大体上还是四户抽一的比例。
商讨决议的会上,庶轻王还是提出了村社的一些意见,最终讨论后也通过了。
因为什伍制度和一部分三五户共用耕牛耕马的制度,沛县全部村社在两年之内减税三分之一。
一系列的阵亡抚恤、阵亡后的减税政策等,也都在随后颁布。
之后的两天,庶轻王没有被准许回家,而是接到了命令,前往沛郭外的军营报道。
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四个人,也都是因为同一个目的被特殊征召回来的,就是为了义师扩编。
在军中中,庶轻王领到了自己的职务,担任新组建的沛县义师第七旅的连队墨者代表。
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被安排在矛手连队的,而是被安排到了火枪手连队中。
这个第七旅此时就是一个空架子,全额一千五百人的旅,此时只有一百多人,多是些老兵或者墨者。
庶轻王原来做过司马长,管辖二十五个人,现在特殊情况被指派为连队的墨者代表,算是升了一级。
军营中第七旅建制内的百人,庶轻王倒是认得十余个。
旅帅是个老墨者,在商丘之战的时候,庶轻王就打过交道。
旅的墨者代表是个年轻人,庶轻王也认得,正是当年和适一同加入墨家的六指。
这倒不仅仅因为适的关系,而是在彭城平定贵族叛乱的时候,六指做了好大事,杀了不少人,在彭城那边的名声已然不小。
他这个火枪连现在还是空的,等着补充过来人手,调派一批在役的兵员,还要补充很多“新手”,毕竟火枪手的数量原来没那么多。
连长是个操着有些古怪方言的人,庶轻王和他交流了一下,知道这人是在牛阑邑一战后跟随墨者来到沛县的。
手底下六个司马长都是以前的伍长,有一个也是参加过商丘之战的老兵,还有两个新加入的墨者在里面将来人数补充完毕后作为伍长。
现在旅内多数都是老兵或是墨者,唯独的几个年轻人,则是沛郭本地人,是做笛鼓手的。
编制之后,在营地内先熟悉了一下,傍晚时候,这个此时尚且是个空架子的旅的百十号人聚在一起。
庶轻王看到了适、公造冶等人,他们出面讲了几句。这几名出面的墨家高层多是些博闻强识之人,记忆力很好,和里面不少人打着招呼。
会上,适告诉众人,等到十月初,会从现在的义师中调来一批人填充,加上回来的老兵,一共能有一千一百人,剩下四百的数额都是需要今年冬天才开始服役的年轻人。
在讲完后不久,庶轻王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这个旅,和以往他知道的义师编制有些不同,火枪手的数量有点多,竟然有四个连都是火枪手。
他看着台上正在询问众人有什么想法的适,站出来道:“适,我……我就拿过长矛,可是没摸过火枪啊……”js3v3
第三六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三)
庶轻王的话,引来一阵阵议论声,这里面以前是火枪手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原本的矛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片刻后,适道:“不只是你不会用,很多人都不不会用。实际上在几年前,这天下连火枪一物都没有,谁人又是天生就会的呢?”
“就说你吧,若是十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将来能够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内,你信吗?那时候莫说楚王,就是一个下大夫,只怕你也觉得那是高在天上不可触摸的吧?所以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学呗!”
这话看似是揶揄,实则是在夸奖,当众又翻出庶轻王至今最为自豪的一件事,他心中也极为舒坦。
众人的笑声中,适又说道:“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事,不管怎么样的,都要接受,并且做好。没有问题吧?”
庶轻王紧忙回道:“没问题,就是……可能要难一些。”
适摆摆手笑道:“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困难肯定是有的,但你是墨者啊,为利天下,愿做驷马先驱之人的墨者啊。两件事要分清楚,既然说要做,那么就不要说什么不会之类的话,而是多想想怎么做好,你说对不对?”
做与不做,与做起来有些困难,的确是两回事。
庶轻王想了一下,起身道:“是的,我们一定尽量做好。只有一样,我不太明白,以前的义师火枪手,每个旅只有两连……怎么第七旅有四个连?”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疑惑,很多人也有此问。
墨家的火器很原始,而且很沉重,铅弹有一两多,一支火绳枪要有将近十五六斤。
配上身上携带的六十枚铅弹,两根火绳,十二个装在小陶罐里的火药,再加上射击用的木叉,这不是一个人能够背负的。
加上之前墨家精锐的剑盾备城门士都分配到各个连队做矛手,剑盾兵急剧缩减,骑兵刚刚成型还未扩充,侧翼很危险。矛手接战之后,很多火枪手的副兵需要客串剑手,所以都是两人一组。
片刻后,适道:“今日就是要说这件事。新成立的几个旅,火枪不再用原本那种十六斤的重火枪了。而是减小了弹丸,重量约在十斤,以后也不配备火枪手辅兵了,一个连全都是火枪手。”
“革甲的话,即便弹丸再小一些也能打死人。那些重火枪主要为了对抗战车,一两多的弹丸,但在驷马战车上有效果,可要是打在那些穿着革甲的农兵士卒身上,便浪费了。”
“越人车战不强,最强的还是步战的君子军。”
庶轻王回想了一下以前义师的那种笨重的大火枪,琢磨出了一点味道,心想真是这么回事。
现如今穿着革甲的,已是精锐的甲士,许多农兵徒卒尚不着甲,那么沉重的铅丸打上去,人肯定会死,可是若是再小些,人也一样会死。
他也认同了适的话,往前推十年,谁人见过火枪?火枪手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虽说难些,努力去做就是。
这里面涉及到的一系列的军制变革、军事思想变革,他还不能知晓,也不知道义师准备以矛做盾以火枪为主要杀伤的变革思想,至少现在还没有完全了解。
适又说了几句后,庶轻王这才知道,这一次扩军将沛县的义师数量扩充到了原来的一倍有余。
原本在役的只有四个旅,沛县一共扩充到了八个旅,所有成建制的已有的义师全部拆散。
但这并不是一分为二这么简单,除却沛县扩充到八个旅,彭城那边还有五个旅,留邑加上滕国一共三个,义师的步卒就有十六个旅,两万四千人。
除却这两万四千人的义师,还有墨家自己掌控的墨师,所有人员都是志愿为利天下而加入的,这不吃沛县政之府财政的一分钱一口粮,完全是墨家自己出钱补充的,里面墨者的比例更高。
墨师人数不多,一共才三千五百人。其中包括五百人的骑兵,一个旅的精锐步卒,八百人的“工兵”——主要是专职的矿工,挖坑和挖掘城墙坑道。
炮兵全部都是墨家控制的,理论上的县邑义师没有炮兵。
几个连的精锐剑盾以那些投身利天下大业的游侠儿和游士为主,也和沛县没什么关系。
炮兵骑兵之类的,庶轻王退去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力量。
但是墨师中的那个步卒旅,庶轻王确信那是精锐中的精锐,里面墨者的比例极高,而且招收的都是一些富有利天下之心的各地年轻人。
在庶轻王看来,这一旅步卒,完全可以对抗战车而保持阵型不乱,一般都是作为预备队或是侧翼出现什么问题的时候才会用上。
小算了一下这一仗的规模,庶轻王也有些震惊,这么算起来这一仗墨家是要集中两万七千余人,他纵然不懂太多,却也明白这是墨家所能动员的全部力量了。
而且这种动员,是以暂缓甚至降低民众生活为代价的,不能持久。
果然,庶轻王很快就听到适说到了这个问题。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一旦败了,天下诸侯都会觊觎此地,他们的规矩和我们不同,他们也不会允许此地是这样的规矩。再说,让你们把税赋缴纳给那些王公贵族做他们的禄,你们也不会愿意。这就是矛盾,不能调和的矛盾。”
“为什么要打,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先不多说了。打好了,打赢了,之后十年甚至二十年,越国那边再无觊觎之心。”
“现在这一旅之师只有百十人,可将来还要补充进来一部分现役的士卒,还有一些之前退役的老卒。”
“火枪不会用,自有会用的教;新卒不能够保持阵型,大家都是从那时过来的;粮食衣衫军械兵器,这也不用你们费心……还有什么问题,就趁着现在说出来。”
“如今已是九月,依我看,明年夏天之前,这一仗就一定会打,也就是最多还剩下十个月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十个月之后,第七旅必须要达成各项考核的标准。考核的标准之后会发下去,这是首要任务。”
“以墨者的身份而言,这是为了利天下。以百姓的身份,这是为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以延续。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说。”
庶轻王想了想自己被指派的任务是做连队的墨家代表,心头便有些紧张。
这不是新鲜事儿,作为老义师的成员,他熟悉墨家的那一套军制,怎么说自己也曾做过司马长,自己做司马长的时候连队也有墨家的代表。
他担心的,是自己做不好……
因为在他看来,墨家的连队代表,绝非寻常人可以做的。
要能打、要能服众、要各项训练都做的极好,这只是最基本的东西。
要组织连队的人学习识字,要在训练结束后组织一些学习,打仗的时候要冲锋在前,撤退的时候也留下殿后,这也是最基本的东西。
这些,他自忖自己还能做到,识字什么的自己认得不多,但是也比那些新兵多,而且旅里面还会派下来一些专门的人负责教习。
不只是识字,还有稼穑事、作坊、手工等等一系列的东西,隔三差五的就要组织学习。
庶轻王就是靠自己学到的那些,才在村社做出了好大事,开办了捞纸的作坊,这一点他向来认同。
宣义部之前就一直说,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服役是为了儿孙少服役,终究还是为了“利天下”,“利民生”,所以在军中要学很多东西。
若说能打、能服众、能不怕死,庶轻王觉得自己都能做到。
可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只怕他就很难做到了。
因为,以前他在义师时候的那些连队代表,都是些多年的老墨者,甚至还有跟随巨子游历天下的人物。
他们还要和连队的人讲道理。
讲为何而战,讲墨家的道义,讲何谓乐土,讲何谓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讲尚贤非攻……
而且还要讲,为什么人人可以平等?为什么要尚贤?为什么要非攻?为什么要同义……
以及不断地发展很多士卒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这些东西,庶轻王觉得对自己而言太难了,若只是不惧死亡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他觉得自己做起来并无问题,无非是个死。
可是,墨家根本不在意生死,却很在意那些“道理”,他觉得让自己做好这些,实在太难。
不懂道理,是做不好一个代表的,尤其是军中的代表,这一点他很清楚。
各级的代表,有最后的权限发动士卒,反对军官的“违背利天下大义”的命令。
如果不能透彻了解怎么算是“利天下的大义”,那么那道最重要的权限也就无从谈起,更不要说做好。
用他在军中学的九数,略微算了一下,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无可奈何。
每个连队至少要有五名墨者,这是最低的,现在扩军到了十六个旅,最少也需要八百名墨者。
几年前墨者的数量不过四五百人,这一点庶轻王是知道的。除却军中,还有政府、作坊、矿冶、财货、宣义等等部门,也都许多墨者。即便是军中,墨家掌控的那三千多人中,墨者的数量比例更高。
仅以连一级的墨者代表和以上来算,这就需要二三百人,那些跟随巨子多年的老墨者不可能全都在军中服役,庶轻王知道,自己这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
可就像是适刚刚说的那样,是否遵守墨家的命令是一回事,做的过程中有很多困难要去克服那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他起身问道:“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好这个连队的墨者代表。”js3v3
第三六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四)
庶轻王看到前面的适和公造冶对视了一眼,随后适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也是想说这个事的。凡事都是要学的。”
“下个月士卒补充完毕,你们这些最连代表的,就要比士卒更忙碌。除了训练,还要每个五天去学习一次。”
“怎么做好一个连队的墨者代表?墨者代表是做什么的?怎么判断这件事是否有利于天下?这些都要学。”
“不要怕,说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庶轻王听到每个五天要学习一次,终于放下了心。
心说只要有人教,那么自己总能学好,这是自己这个墨者必须要做的事。
之后,适和公造冶以及其余人,又讲了一些别的事,到了晚上众人也就先散了去。
离开之前,庶轻王来到适的身边,问道:“适,我弟弟还好吗?”
看得出,适记得他,自然也记得他的弟弟,庶轻王听到适说:“你说轻侯啊?很好,学的很好,这几年一直学的很好。你不用挂念,他很用功。”
“倒是你家里还好?几年前那时候还是修水渠的时候吧?我去过你家呢,你父亲身体还好?”
很是生活的对话,庶轻王心中一阵轻松,点头道:“还好。”
适又道:“这几年你带着村社捞纸,做的很好。不过你们村社一下子抽走了六十多人,很多事要安排好。减税的事,你提的好,不能说我们墨家做了点事就觉得你们亏欠了什么,终究还是为了利于百姓嘛。”
“家里安排的怎么样?”
问到了家里的事,庶轻王更加轻松,就像是平日聊着家常一样道:“我让家里明年少种一些低,掘河淹一部分,等回去后放水再垦。棉花什么的明年就不种植了。”
“不过村社里还是组织起来种了一些棉花,一则是为了缴纳定下的实物棉花税额,二来村社里剩下的人一起忙碌,也能摘完。捞纸什么的,也都可以完成。”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说起了村社的一些事,适又问了一些关于村社众人的想法,天也晚了,便分开了。
适告诉庶轻王,下一旬会最后放一次假,可以回家看看,还要处理好村社明年的一些事,以及将村社需要服役的人组织起来送到沛郭。
又说还要去别的旅转转,明天旅里面这些人还要开个会,主要是互相熟悉认识一下。
回到营地,庶轻王和连队的连长也互相熟悉认识了一番。
这连长也和他之前一样,没有姓氏,出生的时候家里给起了个名字叫“於菟”,楚语中老虎的意思。
宋楚两地之间的方言差别甚大,不过语法大体相同,而沛地如今的方言也混杂了不少楚语,於菟从牛阑邑之战后就来到了沛县,如今已有两年多,两个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於菟此时只是个候补墨者,尚未正式加入,庶轻侯闻了一下,知道这人是孤身一人来的沛县。
家中父母都已经死了,来之前自己也欠了鲁阳公一笔钱,连利息都还不上。这笔钱其实也不多,无非每年也就是三四石粮食的利息。
放在此时的沛邑人眼中,不过是一亩地的产出,可在牛阑那却是压在头上的噩梦,这辈子只怕都还不上。
因为牛阑邑一战,墨家为民请命,算是逼着鲁阳公免除了债务,来到沛县后就一直在军中做火枪手。
在牛阑用过那种笨重的手炮,在沛县用过十六斤的重火枪,在滕地表现的出众立下了功勋。
之前藤地一战,於菟是跟随孟胜的那个旅拦截越人的,那时候他就是头排的枪手,之后弃枪的乱战中又俘获了几名越人,因此这一次就让他做了这一连的连长。
熟络之后,庶轻王就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我听说你们这些牛阑来的,将来退了后墨家会提供牛马铁器,在沛泽垦耕?”
於菟咧嘴笑道:“我就一个人,可没打算种地。我想了,以后就在军中做下去了。做个连长,每年的钱财用度也足够养家了。”
庶轻王半开着玩笑道:“不要女人了?没有女人可就没孩子,将来变成鬼,可没人供碗饭吃。”
墨家节葬、节用,但是并不反对鬼的存在,虽说愈发淡薄,可是暂时并没有强制要求唯物,这是此时天下的习惯。
於菟嘿嘿笑道:“我想了,找个在沛郭做工的女人。纺织作坊、纸币、教师、医者,女人越来越多。我是不想种地了。”
庶轻王点点头,心说这的确是好。沛郭很多女人在做工,一些棉布作坊内的女工自己也能养活自己甚至还有余钱,更不要说那些作教师、医者的了。
墨家内部现在也有女墨者,虽说数量不多,但已经足够惊掉天下其余地方人的下巴,也是墨家被指责为“祸乱天下”的一大原因。
如那教师、医者,做得好了未必就比做农稼穑差,而且城邑也有许多乡村没有的东西。
比如庶轻王就很羡慕城邑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演戏”的,非是桑林之舞那样的舞蹈,而是有故事情节的戏剧。
大多数的戏剧,都是简单的宣扬墨家道义、利天下之类的内容,但相对于什么都没有,依旧引人入胜。
再者,庶轻王也知道一直从军其实也是一件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
他和於菟现在都属于义务。
他是因为沛县万民的“公共意志”通过了“特殊征召”的法令,来此服役。
於菟则属于当初在牛阑的从军义务,暂时还未到期。
到期之后,如於菟继续做连长,在军中开伙,每年两套军服之外,每个月还能领取墨家发的一百八十钱的薪资。任何超期服役的士卒,每年都会多出二十钱。
不发粮米,因为仅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二十钱一石麦的粮价以及沛县每年收获的粮食,让这粮价极为稳定。
每个月可以换九小石麦,也就是大约二百四五十斤,足以养活家人。
墨家在沛县的手工业发展,是从零开始的,所以也就是从最基本的铁器、纺织、瓷器等等日用品起步,这些都是平日的消费品,不是那些村社暂时用不到买不起的高级工业品。
这导致每年大量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被售卖为钱,然后这些钱再流入到墨家的手工业作坊。
庶轻王明白,就像是自己家一样,粮食产的多了,之前要偿还牛马铁器的贷款,现在开销也逐渐大了。
有时候家人喝口酒,有时候买个瓷罐子,还有现在据说要卖铁锅,这都是攒着钱准备买的。
这些东西,都要用粮食换钱再去买,而这些粮食集中在城邑,又保证了物价的稳定。
庶轻王和於菟聊了一阵,便聊到了将来的生活上,两个人就核算了一下。
假设於菟继续做连长,超期服役三年后,可以每年缴纳二十个钱在城中有自己的一处住处。
平时吃用都在军中,花不得几个钱,每个月缴纳一定数量的“义师老有所养集资”,五十岁之后每个月还能领到一笔数量不多但可以养活自己的钱。
若是有了孩子,每年再缴纳一部分“教育费”,这是“公共意志”强制的,所有的孩童家庭都必须缴纳,孩童必须在学堂进行最基本的三年学习。
不去的不但要罚钱,三年后不能认识二百个字的也得罚钱,三年后选拔学的最好的一批再进入更好的学堂。
事实上,现在教授孩童的这些人,也多是些学了三五年的小年轻人,女子居多。
但是学了三五年,便能教授,总比什么都不学要强。
既说孩子,便要先有女人为妻子。
於菟想要找个在城邑做工的,在墨家的作坊里做工,又不缴税,做私营的手工业要缴纳一些商税但也不多,墨家对于手工业一直是扶植的态度。
残疾了有补助,战死了有抚恤,稍微一算,也确实可以过得和在村社差不多甚至更好一些。
说到将来的美好生活,两个人的感情也就拉近了许多。
几日后,庶轻王回了村社,安排完了村社的一些事,又将需要服役的村里年轻人带回了沛邑,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旅内的人员补充完毕,他这个连一百五十人,摸过火枪的只有十几个,没服役过的新人四十多个,墨者和候补墨者加起来一共七个人。
火枪还没发下,他就先去参加了学习,结果第一课学到的,他这个连代表要多和士卒聊聊家常,庶轻王不禁想到了和於菟闲聊的事,心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回到营中,便开始了操练,有专门的墨者在连队帮助训练,最开始都是些队列、军令之类的事。
十月中旬的时候,火枪终于发了下来,一百五十人的连队,就发下来了三十支火枪。
现在军械严重不足,作坊正在全力忙碌,至少要到明年三月才能配备完全部的火枪。
连队还发了一堆的竹子,暂时用来训练,靠这四十支火枪也需要每个人都学会操用。
听说就是这样,到明年四月份恐怕依旧不能配齐。如留邑、滕国的那几个旅,完全都没有火枪手的编制,而是全旅都是矛手。
第一和第二旅依旧再用那种沉重的大火枪,配齐了每个旅四个连队火枪手的旅也只有七个,剩下的要么缩编火枪手,要么就完全都是矛手。
庶轻王拿了一支新发下来的火枪,掂量了一下,发现确实比之前的那种大火枪要轻了不少,但是长短还是差不多,构造也基本相同,仍旧是铜蛇勾火绳的。
枪管的后面,依旧和墨家工坊里其余的东西一样,刻着一行小字。
“军械部曹遂监、匠梓制”,后面还刻着一行日期。
庶轻王知道,这个曹遂和梓都是个人名,他当然不知道是谁,但却知道若是火枪出了一些极为严重的问题,这两人是要负责的。
於菟倒没看这支火枪上的字,拿到了新火枪后,立刻到营地里装填打了几次,看起来颇为满意。
庶轻王心想,听闻最多到明年七月就要开打,这不到十个月的时间,要把这一连百五十人都训练的会开枪,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自己如今还不会,可要抓紧时间多练练,总不可被人嘲笑说他这个连代表都不会用火枪……js3v3
第三六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五)
训练的事,自不必提,最开始无非就是庶轻王熟悉的那一套队列、行进、笛鼓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个秋风飒爽的十月份,除了训练之外,庶轻王一直在忙碌连队的一系列组织建设,每隔几天就要去开会学习。
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旅内,有时候也会组织去,由适等墨者高层讲解一些内容。
士族们编组完毕不想熟悉后,他这个墨家的连代表按照学来的东西,先把士兵委员会组建了起来。
而这个听起来古怪的士兵委员会,很快就融入了连队的日常训练和生活,因为涉及到“伙食费公意监督”这件事。
吃饭,是件大事。
庶轻王之前服役的时候,这种制度就已经建立起来,而现在这种制度更加完善。
因为之前,庶轻王第一次服役的时候,有个词汇为“伙伴”,那是一直以来中原军中特有的词汇,后来才传入市井。可现在这个词汇逐渐在义师中消亡。
原本都是要用陶罐煮饭的,在王公贵族的征召徒卒中,大部分时候吃粟米或是麦子,麦子居多,原本麦子是贱食,不能去麸皮的麦子比粟米难吃数倍。
瓦罐没有太大的,徒卒晚上也没有帐篷,扎营的时候就围着篝火堆一同用陶罐煮饭,是为“火伴”。
可现在,沛县市井间暂时还很难买到的铁锅,已经在军中先出现了,都是笨重的铸铁,一个连队有两个大锅,有专门的一个伍负责做饭,直接隶属于旅而不是属于连队。
伙伴这个词,也就逐渐在义师中消失了。
而义师的后勤制度,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只配给足够的主食,其余菜、油、肉、脂之类的东西,全部把钱发到连队。
士兵委员会在军中建立起来,并且很快得到推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吃饭的问题——士兵委员会有权责监督并且讨论这个月的菜钱怎么花费。
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脱了下裳放屁的事,多此一举,庶轻王曾经也这样想过。
但在十月中的一次学习中,庶轻王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
当时旅的墨者代表六指,给庶轻王等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是适说给他听的。
故事很简单,就说楚地有一人养大象,这大象小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柱子上。
时间一久,这小象慢慢长大,大到有六七个牛那么大的时候,可这大象依旧拴在很小的柱子上。
当时适的两位夫子南游至楚,就疑惑地问那个养象的人,这么小的柱子大象很容易就能拉断,为什么这大象却从不挣脱?
当时那个养象的人便说:“小时不能脱,习以为常,故理所当然尔”。
庶轻王没见过大象,在墨者来到沛县之前他也从没听过这东西的存在,象牙什么的,很多王公贵族倒是有,但和他没有任何的交集,自然也就不知道。
现如今沛县不少楚人,也有在云梦之南的,曾见过大象,庶轻王也知道这东西是个“长着猪耳朵、有三五头牛那么大、鼻子很长可以垂到地上”的古怪的力大无穷的动物。
六指在讲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庶轻王等人,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这句话很可怕。
习以为常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劳役无偿的人,就会认为天下的制度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可那些在沛郭乡校从小学习的孩子,却认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人人平等,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事。
墨家既然要“集公意而选天子、辩善义而成制度”,那么人人平等的想法就必须要从小培养以至于习以为常。
而义师、学堂,这是墨家最能掌握的两个地方,也是墨家视为未来的所在,所以这两个地方必须要从小让每个人接触到“监督”、“公意”、“共商集权”等等概念。
庶轻王记得,当时六指很郑重地告诉在场去学习的每个人,这不是脱下下裳放屁的多此一举,而是一种对于墨家道义的执行和追求。
更是从最普遍普通的吃喝上,让义师中的每个人认识到“集公意和监督”的重要性——菜钱每个月发下来,随便怎么花,士兵委员会不只是要监督那些采买人员是否贪腐,还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每个连队的士兵都可以选择月初吃肉,月末舔盐,那是他们的自由,但是他们必须要明白,每个人的“公意”集中起来后,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这个“公意”带来的后果负责。
同时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后,村社城邑之间,那些义师退回乡的人都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这种平等与监督,以及共商众议的制度。
庶轻王焕然大悟,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久之后适又来到,召集他们开了一个会,也说了说这个问题。
庶轻王记得,适说的,就比六指说的更为高远一些。
他说,不谋万域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必须要谋万域、万世,哪怕天下如此之大,而现在墨家的规矩不过只在泗水流域,这种长远的打算也必须要做。
既要做,那么就需要从很多小事上开始,让每个人熟悉将来可能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让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墨家的平等兼爱非攻的道义是可以实现的,也是能够潜移默化让他们对平等众议这样的事觉得理所当然。
谋一隅,要清楚将来的万域;谋一时,要了解将来的万世。每个墨者要做到,明白从天志推出的天下万域与万世,剩下的就是要不断追赶那个现在看来并不遥远的万域与万世。
庶轻王很清楚的记得,适那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打仗是为了不再打仗,墨者与义师打仗,是为了改天换地汤武革命,而非是为了如晋之毕万自匹夫而起在旧的规矩下成为王公贵族。
在义师中的墨者代表,要解决士卒的重要疑惑。
即:我是谁?
我从哪来?
我为何而战?
我和以前做徒卒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打仗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这天下是否包含我在内?
这一系列的问题,表现在连队的正常生活中,就是从最基本的士兵委员会开始的。
士兵委员会的职责很多,但吃饭这是每个人都要关注的事,从这件小事开始起步,作为士兵委员会在义师中的基础,很容易推广到其余的方面。
譬如法度、军令、秋毫无犯、避战逃跑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正如庶轻王曾经不会用火枪一样,这军中的士兵委员会也不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可偏偏现在就出现了,并且很快得到了士卒们的广泛支持。
庶轻王除了连队墨者代表的身份外,又被士卒推选为连队的士兵委员的代表,而这种制度在沛县当地训练的时候实行起来也很容易。
和别处不同,沛县的商品经济很发达,除了盐、铁、烈酒之类的墨家专营的货物之外,随着农业革命的开展,很多商品都可以用墨家发的代币买到。
油、菜、肉、鱼……这些都要从连队的菜金中购买,士卒们商议后决定日常的生活。可以选择月初吃好的月末舔盐,也可以选择时不时地改善一下细水长流。
第三六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六)
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就是这件小事,让庶轻王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墨者的连队代表开始了之后的许多工作,并且从这件小事开始,他自己也越发明白自己的职责、将来的天下。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在训练之余都需要去学习,或者说开眼看天下。
从茹毛饮血时代的“乐土”善政,到刀耕火种的乐土善政,再到如今铁器牛耕的乐土善政。
从尧舜禹汤,再到分封建制,再到为什么要分封建制。
从武王伐纣,再到如今天下诸侯的起源。
从天下南北,再到大河大江。
每个月庶轻王都从军营中,眺望着那些遥不可及万里之外的天下,也逐渐将眼界放到了沛县之外。
这是可怕的。
在这之前,农夫眼中的世界,只有自己家周围的三十里,再远的地方那就与他们无关了。
可现在,莫说三十里,就是三千里,庶轻王依旧觉得,那也是墨家“天下”的范畴之内。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诸侯的姓名、家世、丑行。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制度的不合理,以及那些之前看似理所当然的东西根本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而除了这些,连队中除了训练,还要时不时组织学习稼穑、百工之类的事,让每个加入义师的人,都能够学到很多以往难以接触的东西。
从始至终,庶轻王终于体会了那句听起来有些拗口的话。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
他明白了,士卒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何而战,将来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以及……这一次和越国的战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失败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每个人可能都要承受的后果。
……就这样,庶轻王的墨者连队代表的军营生活,带着每天获取知识的新奇,又在重复而疲惫的训练中走过了秋天,越过了冬天,来到了春天。
几个月的时间,庶轻王也听到了不少的新鲜事。
有悲,有喜。有近在咫尺的,也有远在天涯的。
隔壁的墨师的炮兵在训练中炸膛了,两个墨者被炸死,还有几个人伤残。
旁边军营里的工兵整天挖坑,学习怎么挖掘接近城墙的隧道,据说挖出来一条大蛇。
有三四百游士游侠儿,从天下各地响应了墨家的号召,来到了沛县,作为朋友来帮墨家一个忙,其中不少人的故事听起来极为震撼,很多人剑术超群。
墨师的骑兵们,一个连队配备了新的铁剑,换了原本的铜剑。
新年刚过,组织的后勤民夫已经开始运送大量的粮食火药等前往滕国,同时又运输到新修建的三个堡垒中。
再远一些的,就是魏楚两国如今在大梁一线对峙,双方都在增兵,各自征召了六七万人,谁都不敢先动,都在等待机会,准备后勤。
齐国田氏派人来到了沛县,而且是大张旗鼓而来,似乎是做给越国看的。
郑国内乱仍旧,驷子阳的余党在魏国的支持下,发动了一场政变,反对郑国国君和太宰对楚媾和,誓要为驷子阳报仇驱逐郑公。
这些或是遥远或是咫尺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义师的操练,只是影响到义师中每个人的眼界,有人已经开始争论晋楚对峙胜负的结果,而这原本是王公贵族们才可以谈论的事。
到二月份的时候,连队的火枪终于如数分发完毕,并且进行了一次考核。
这一次考核中,庶轻王的连队得了一个“甲下”的评价,已然极高。
这个甲下,是有标准的。
其中包括成队列后,保持两个时辰不动。
整队前进时,可以达到保持平齐四十步停顿整队。
成队列前进疾行,能够做到日行三十里,并且能够完成扎营等事项。
火枪手能够听令前进后退,完成装填,并且在周围鼓噪声中完成击发。
能够做到三十步上靶。
连队随便抽取一人,可以做到认识一百个常用字,同时可以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得到甲下的连队不算多,庶轻王和於菟也算是可以小小骄傲一下。
然而他却知道,相较于墨师中最精锐的那个旅,依旧差的很远。那个以志愿利天下为目标加入的旅,墨者和老兵以及一些无家无室原本极贫之人极多,墨者的比例太高,也就造就了军中唯一一支各个连队都是甲上的旅。
这一次考核,不只是在沛县的义师参加了,而是彭城、滕地、留邑的义师都参加了。
考核的地点也不是在沛县军营,而是选择了在留邑附近的荒泽中,包括行军之类的考核都在过程中完成。
这也是庶轻王第一次见到军容齐整的将近三万人的大军,这一次集结之后,所有的义师队伍全部集中到了沛郭附近驻扎。
三月初,传来消息,越王翳召集倪、邹、费等附庸国的国君会盟,并且正式告诉墨家这一次就是要讨伐墨家,夺回滕地。
军中的动员已经开始,旅帅们都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墨家高层又和往常一样在大战之前开了几天会。
三月中旬的一天,庶轻王正在营中和几名士卒闲聊,马上又要割麦种豆,或是收获土豆种植玉米了,很多人有些想家,不免说起了家中的一些事。
旅里的传令兵跑过来,叫走了庶轻王和於菟,告诉他们立刻前往营地,有事情。
两个人放下手中的事,赶到旅帅营地的时候,心中明白过来可能是要开战了。
进去后不久,各个连队的人都已到齐,旅帅和六指看到人来齐之后,叫人关上了门。
在场的人看着架势,也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可是要开战了?不是说越国那边刚刚才要会盟那些小国诸侯吗?”
这些人也学过各**制的区别,知道越国想要动员大军很费时间。
会盟小诸侯,也是为了彰显越国的军力,维持在泗水流域的霸权,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那几个小诸侯出兵,准备粮草补给。
六指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早打晚打,都要打,有什么惊奇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要开战的事。
庶轻王道:“倒不是怕。马上就要麦收夏种,如今开战,又要许多人力跟随……这辛苦了半年的庄稼,若是不收,太过可惜。”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也纷纷称是。
六指道:“你们想的没错,巨子和悟害们也考虑了这个情况。马上就要四月,若是越人完成了会盟,很可能即刻出兵,这对咱们的影响很大。”
“所以,上面商量之后,决定……先发制人。”
“咱们已经派人前往倪、费等国,知会他们的国君,越王乃好战之君,滕国复国不论是从旧规矩还是利万民的角度,都是义事。”
“所以,他们要是参与会盟,就是‘不义’。”
说到这,六指笑了笑道:“只不过越国势大,这些小国不敢违背。所以,既然他们不义,我们就要在他们会盟的过程中讨伐他们。”
“一则,可以让这些小国的民众知道墨家的义。二则也可以让他们知晓越国虽强但是天下义师也非弱旅。”
“三嘛……”
六指起身道:“三就是考虑到现在要忙着夏收夏种,所以这一仗最好推迟到七月甚至更晚。所以就需要咱们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打乱这场会盟,也打乱越国的出兵。”
“不是决战,而是要以精锐之师快速出击。在越国会盟的过程中,以六个旅的步卒,轻装急行,攻破几座城邑,打乱越人的准备。为咱们的主力争取时间,也为夏收夏种争取时间,尽可能把决战拖延到七月八月的样子。”
“已经决定了,咱们旅就在抽调的六个旅当中。适为此次东征主帅,要在滕国以东作战,在会盟期间给越王翳添些事,引诱越人‘忙于救火’,攻敌所必救。”
“欲取霸权,这些会盟小国的危险,越王就不得不考虑。”
再多的谋略和规划,就不需要讲的太细,庶轻王听出了一些问题,问道:“六个旅……轻装,那这一次没有骑兵和炮兵跟随?”
六指点头道:“是的,没有。只有工兵跟随。不做野战的准备,只是破城,以打乱越国会盟的规划,延缓他们出兵进入沛县滕地的时间。”
“只要我们走得快,攻城攻的快,越人的大军就只能跟在后面抓我们。不用担心。破城,就墨师的工兵而言,只怕三五日就能攻破那些小城邑。得让各国知道我们有数日破城的能力,让他们断绝拒城死守的想法,就能调动他们跟在我们屁股后面。”js3v3
第三六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七)
六指又道:“这件事,要和士卒们说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说此次出征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家的收获及时,各个村社都会组织人手互相帮着收获的。”
“要让士卒们知道,这一战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各个连队代表、士卒委员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庶轻王闻言,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样会不会走漏了消息?若是被越人知晓,恐怕不能够达成目的啊。我听说,在咱们沛邑,很多各国的细作间谍……”
六指笑着摇摇头,想到了之前他们这一级的人开会的内容,适主持的,就是探讨这件事的可能性。
想了半天,竟然丝毫没有意外的可能。倪、费都是小国,城墙不高,民心不聚,以在滕地的经验来看,工兵挖掘配合火药,很容易攻破现在的城墙。
至于越人在屁股后面追赶,更不需担心,越人大军出动,根本追不上轻壮的义师步卒。
不以大军出动,若只有数千人,那就是送菜,不需要骑兵炮兵和剑盾兵的配合,也一样可以吃下数千人的追击队伍。
选择杀鸡儆猴的第一座城邑,正是倪国的都城,用适的话说,早晨吃饱饭走的快些晚上就能到。
因为滕城在后世称之为枣庄市滕城区,倪国的都城在枣庄市山亭区,脚步快一些的人,当真是可以一夜抵达的。
越国想要夺回滕国,倪国就是桥头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倪国攻破,搅合了会盟后,费等小国必然心惊,定会想办法找借口不参与会盟,或者拖延时间。
越国又必须得到费国的支持,才能支撑大军反攻滕国。
而如果倪城可以数日攻下,并且一击远遁,那么从沛县过泗水,数日内墨家的义师就能抵达兰陵。
若是兰陵被围,越国必会回师。一旦兰陵攻破,距离越国的都城琅琊就不远了。
越国内部很乱,数代弑父上位,攻城能力强悍的墨家义师只要显示了手段让越王翳确信墨家攻城之术不下守城之术,那么墨家义师一到兰陵,他就必须要回师。
这算是经典的围魏救赵,只不过墨家商量后决定不在必经之路伏击,而是尽可能把战场设在滕地。
一则决战的时候在内线,后勤支援充足,新修的滕城和城外的三座卫城堡垒,可以拖住越人,发挥墨家守城的优势。
二则在外线作战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出大问题。固然可能来一次经典的回师半途的设伏,但也可能出现意外,这意外是墨家现在无法承受的,因此也只能选择在内线决战。
适率领的这六个旅,主要就是拖延时间,展示攻城水平,散播政治宣传,恐吓越王逼迫他回师折腾,从而为沛县的夏粮收获争取一个极佳的外部环境。
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快速跳回内线,与留守在滕国的公造冶手中的主力会和,疲惫越人之后约战越国,一战解决泗水流域的归属权。
越国纵然不善于车战,但是平原会战依旧不敢缺乏战车,这就导致越国的主力行动必然迟缓,根本追不上轻装的义师。
而义师有火药和掘坑接近攻城术,又可以保证轻装的义师可以破城对越王造成心理威慑。
再者墨家有骑手斥候,可以比越人更广泛的掌握战场局势,早在当年滕叔羽被禽滑厘射伤之后,墨家就准备东边的事,一直在勘察绘制地图和路线,在追逐和反追逐上拥有绝对的优势。
六指等旅一级的军官也都认可适的想法,而且仔细规划之后也确实很难找到出现意外的可能,这就是六指等人信心满满的原因。
庶轻王的意思,是担心沛地的越人探子会把消息传递给越王,但是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
这不是阴谋,而是就是告诉越国自己要这么干,不但要告诉,还要生怕越国人得到的消息不及时不能够被调动。
大军追不上,分兵打不过,小城守不住,这就是双方的区别,也就导致越国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倪国攻破只需要数日,倪国的攻破是在告诉越王墨家一旦可以攻破兰陵,那么琅琊就危在旦夕。不管真假,越王翳都必须回师,因为他不敢赌,因为墨家的义师真的可以轻松破城,而不是只是吓唬人。
具体怎么打,自然不会传递到每个士卒都清楚,但是整体战略和目的,却可以安稳军心,提振士气,这是无所谓的事。
六指解释过后,庶轻王终于明白过来,放下心。
最后,六指道:“三日后就要集结,先前往滕国。在那里进行补给,你们回去后把这消息传达下去。一定要记住,告诉士卒们,是为了家里收粮,必须把这个说清楚。”
又布置了一下其余的事务,便散了会,庶轻王和於菟回到连队,也立刻宣布了这一系列事。
果然,士卒顿时安心,军心大盛,因为沛县墨家的基层控制力很强大,可以做到说的“互相帮助完成收割以交相得利”这件急需要组织力的事。
因为知道可以做到,所以这些话就不是空话,就是可以被信任的。
三日后,六个旅外加工兵和一部分双马斥候整队完毕,誓师后开赴滕城。
在滕城休息了七日后,终于得来了消息,倪国的国君带人前往越地边境会盟,已经出发四日。
消息传来,在滕国的义师立刻分发了武器弹药和干粮,整理齐备,准备奔袭倪城。
庶轻王领取了一百枚铅弹,可以打六十次的火药,十斤干饼,这是每个士兵都必须携带的。
除了这些之外,连队还分下来了盐、腌猪油、咸鱼干等咸菜,需要连队分批携带。
庶轻王有些不解,每个连队要携带二百斤盐,还要携带一些铁制农具和一部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其实也不多,也就没人多背两斤的东西。
司马长和连长以及他这个连代表,又必须发挥带头作用,比士卒们多携带一些。
旅内的矛手也会帮助火枪手携带部分火药,这一次彻底放弃后勤,现在他只知道要攻倪城,并不知道下一步去哪,但却知道肯定不会是打完倪城就退回。
那里无险可守,也不是改造之后的滕城堡垒,攻下来若是死守毫无意义。而携带这么多的火药和咸菜盐,很显然是准备打下倪城后继续向东,搞的动静大一点,这样才能震撼越王。
分发完毕后,近万人集结整队,天明出发。
这一路上,庶轻侯极为震撼,他没来过滕国,更没有亲眼见到改造之后的滕城防御。
整个滕城如今就像是一只伸开了刺的刺猬,依托旧城墙改造后的行墙突出,上面已经布置了几门铜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出了滕城不过二十里的必经之路上,又是一座新建的堡垒,比滕城要小得多,但是形制却和滕城差不多,参差不齐,扼守着从倪国方向进入滕国的要路。
这样的堡垒一共三座,都卡在要道上,越国大军想要进入滕国,就必须要攻克这些堡垒之后才有机会,否则后路会被掐断……越国必须考虑到守城术名声在外的墨家有足够的能力坚守滕城许久,那就必须考虑到后勤运输的问题,也就必须要拔掉这些堡垒才能大胆地展开兵力。
而滕城,距离沛县最近的近滕乡,不过几十里。可距离越国的琅琊,却有数百里。
庶轻王心想,这一次就算坚守,越国也可能知难而退,只不过既然说要一战获取二十年和平,那么看来这一次是不会打成商丘或是牛阑邑那样的防御战了。
他一想,这样也好,不然就算能守住,可是在自己这边打仍旧会影响到各家的生活。
真要是能够调动越人来回折腾,选择合适的时机进行决战,以后或许真的就不用和越国打仗啦。
他这样想着,便在夜里扎营的时候,和士族们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百十号人围着火堆,听他在那里聊天,然后就聊到了家里的事。
一个新服役的年轻人看着火堆道:“马上就要收土豆了,收完土豆还要种上墨玉米。去年收完,我拿着锄头在两亩收完的地里刨出来百十斤,那可都是能卖给酒坊的。再说养猪也好啊。”
“今年我走了,家里面肯定忙不过来,就算村社其余共耕一伍的能帮忙,那些藏在地里的可没时间去刨出来了……”
庶轻王也想到自己家里的事,若是在家,上个月正是趁着夏收之前捞纸的时候,现在却错过去了,也不知道村社里组织的怎么样,是不是做完了这些事。
想到这,他便与众人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打这一仗啊。这一仗打完了,听说希望泗水各国盟誓非攻,到时候认同咱们墨家道理的人就更多了,也就不用每次都动员这么多人了。”
“再说,要是不出去打,就在家门口打,那既要看着越王收获咱们地里的粮食,又要出动各个村社的人运粮支援,那反而更不好。”
“今年虽然过得紧巴点,可是比起之前可要好多了。十年前,我可从没有天天都有粟米吃的日子啊,春夏都要吃荇菜葵菜采薇菜蕨以充饥……”
有些是他真挚的情绪,有些则是听六指讲的道理,很多道理浅显易懂,正合人心,显然正是出自宣义部部首的手笔,这一点庶轻王很确信。
他用很家常的道理,讲出来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又把自己学习到的墨家乐土之说畅想了一番,听的众人连连点头,眼神中满是希望。
就在这时,庶轻王看到旁边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夜里宿营非得许可或是巡营不得乱窜,这是军规,显然这几个人非是寻常士卒。
他仔细一看,正是适和六指以及旅帅,正朝这边走来,庶轻王急忙起身,就听适说道:“讲得很好嘛,继续说啊,我也来听听……”
庶轻王咧嘴一笑,心说你还用听啊?这些道理还不是你讲给我们的?可听到适说他讲的很好,他心里也极高兴,也知道墨家内部的道义是人人平等,也就没顾忌那么多,继续讲了起来。
第三六七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八)
庶轻王边讲着自己想到的那些道理,边回忆起好几年前初见适的情形,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年轻人现在也续起了胡须,身形也必以前健硕的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唯一不同的,就是多年前的那身短褐,换成了现在的军队制服。
都是棉布的,靛蓝染色,短褐外形,下身是条裤子,头上戴着一个军服的帽子。
腰间悬着一柄新出的铁剑,旁边挂着一支铜制的手铳。
庶轻王讲完之后,适夸赞了几句,便说道:“后日就要靠近倪城了,那些规矩我就不需要多说了。”
“记住一点,要利自己,便要利天下,否则天下王公贵族不认咱们的规矩,那么咱们始终是少数。所以,这天下百姓都是我们自己人,将来都是要和我们都站在一起的。”
“若论起来,若如今咱们的规矩天下皆认,你们说是不是也就打不起来了?就算和什么人打起来,要出动三五万的军队,九州万里,只怕一个沛县也只需要征调数百人。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都点头称是,庶轻王便领了个头,唱了一下一些非《诗经》赋比兴类型的军歌。
歌词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百姓都能够听明白。
他开口先唱了一句,连队的人也跟着唱起来……这是义师的一首军歌,唱的时候,庶轻王偶尔抬眼,发现适的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骄傲,天下庶民是一家,兼爱要从尊重起。”
“第二借用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个钱,家业辛苦庶民知,己所不欲勿施人。”
“第三爱护百姓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春种秋收汗滴土,若踏了我的我也要骂娘……”
八项注意唱完之后,庶轻王笑着想到了这些规矩都很容易听懂,也很容易遵守,唯独就是不许调戏妇人也不准接受妇人调戏的那条,稍微有些让很多村社的人难以接受。
野合这种事此时极为寻常,看的顺眼,那就来一发,那孔仲尼不也是这么出生的吗?
只不过道理也讲的清楚,脱下军服之后,愿意怎么做怎么做,可是穿上军服就必须要守这样的规矩,而且管的极为严苛。
这些军歌背后,是义师在此时天下近乎“苛令”的军规,许多条目都不得违反,士兵委员会们也有监督军规的职责,自上而下但凡违反,一律严惩……哪怕是旅帅这样的老墨者,资格足够,可也怕督检部的高孙子啊,那可是个狠人。
又讲了一些军规的事后,适便要离开,临走的时候与庶轻王道:“军规的事,一定要讲清楚。道理你也懂,都是庶民,怎么才能让天下人成为支持我们规矩和道理的朋友?就要从这些事上做起。”
“倪城是很多人第一次攻破的城邑,你这个连代表,还有士兵委员会一定要做好,千万不要出问题。”
“往小了说,这要受惩处或者砍头。往大了说,这关系到今后泗水非攻同盟能否结成,也关系到以后是不是沛县还要承担这么重的军役……”
庶轻王感觉到肩膀一沉,是适拍了怕他,他点头道:“我一定做好。”
看到适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和六指等人离开了,庶轻王便又和众人说了会话,讲了一些道理,便先让众人睡去,自己检查了一番连队的巡夜之类的事,这才去睡。
四日后,倪城。
庶轻王站在府库的门口,正在那里守卫,这一仗打的简直无趣,他的连队一共放了两轮枪。
工兵熟练地挖坑靠近城墙后,便向上喊话,说让守城的人都撤走。
那滕地的事,去年在天下算不得什么波澜,可倪城距离滕城不过不足百里,那里的事这里都清楚得很,墨家也经常在这边活动。
滕城被炸开的消息倪城的百姓都知道,虽说监国的倪子世子想要抵抗,但是看到下面挖坑的时候派出甲士冲了一波,一轮火枪便打散了再不敢出去。
坑道已经接近,一喊话,倪城百姓纷纷就撤,这一次也没用火药,靠着木头支撑的坑道一把火少了木头,一片城墙就塌陷了。
火药还要留着去攻打别的城邑,在远处的城邑在这个信息传播不发达的时代,不能这么简单就攻破的。
入城之后,第七旅被安排前往府库,接收倪国的府库,庶轻王的连队被安排在粮库附近驻守。
最精锐的墨师那个旅,负责维持城内的秩序,随军的宣义部成员正在组织民众安抚民心,宣讲墨家的道义。
对于城内的贵族,暂时不动。
只是查封了府库,将公族和贵族们集中在宫室内,由两个连队负责“保护”。
严禁义师扰民,这里距离滕城太近了,城内百姓对于墨家很了解,并不害怕。
加上真正如传闻般秋毫无犯,也确实让倪地百姓讶异,等到宣义部开始宣传之后,很快组织起来了一大批的民众。
夜里庶轻王等人没有进入民居,哪怕城中乡老请命让义师入家中住宿,也没有同意。
第二日府库内的财货都已经清点完毕,庶轻王看到适带着不少倪地的乡老和百姓来到府库,讲了一下府库的账目,让众人按了手印示意义师没有劫掠,众人都称善政。
到下午的时候,有连队前来换防,交接之后,六指派人让庶轻王去一趟。
到了之后,还有几个连队的主官在那,坐下后六指便道:“刚才开了个会,已经决定了。”
“我们买走一批府库的粮食,既然这是公库,也都是百姓缴纳的赋税,所以这些钱就发给百姓。”
“另外,倪君不行仁义之政,城内多有弱贫无依者却不能得到救助,所以我们要帮着倪君行一下善政。要分发一批粮食给那些贫弱无依者。”
“此外,鉴于越国可能用倪国的粮食,发动不义之战,所以决定了,要把府库剩余的粮食,按照各家户分发下去。”
“此外,每个连队不是都要携带二百斤盐吗?既然咱们买粮食用的是咱们的纸币,总得让倪地百姓认为这纸币确实可以买东西,所以咱们旅要拿出一千斤盐,还有你们携带的铁器,集中起来组织一次售卖,让倪地百姓认可咱们的货币。”
庶轻王挠挠头道:“这样一来,咱们的钱不又是回到了咱们手里?这不是和直接拿盐和铁换粮食一样吗?”
六指笑道:“哪能一样呢?咱们这次走了,下次再来的时候,百姓们可就认咱们的钱啦。至于就粮于敌这样的事,咱们要搞清楚敌人是谁。是越王,可不是这些小国。”
“再说了,先转这么一圈,走的时候再花钱买一些粮食嘛。以后都要这样做。咱们带了不少钱,可都不是铜钱,不这样做可买不到东西的。”
“要看的长远些。”
“除了这件事,你们这几个火枪连队,明日要帮着分发粮食,留下一部分人手看管军械。”
各个连队的任务分配下去后,有过了一日,义师先是宣读了一系列的政策,然后将从府库购买粮食的钱,分给城内各家。
一共也没买多少,以各个连队携带的极限和这几日的吃用为主,墨家也不缺这点粮食。
庶轻王带着人以“行仁义之政”的名义,又将一部分粮食分发给城内贫苦无依者,这是带着倪子世子出面做的事,意思是墨家替天帝管教一下倪君。
最后又为了防止越国动用倪国府库的粮食,除了留下必要的宫室的税粮之外,剩余的公田粮全部分发给了城内百姓。
庶轻王看到很多百姓拿到墨家发的钱之后,有些不信任,尝试着在义师组织起来的市场上买了盐,或是几家合力买了铁器后,终于认可了墨家的货币,大为高兴。
宣义部又趁机宣扬了一番将来的美好愿景,又说这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众人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晚上的时候已经是各户传颂。
本来发粮给民众这件事,就是在坑越国。真要打滕国,倪国这样的附庸国肯定是要出兵出粮的,这样一手直接废掉了越国靠附庸国提供一部分粮食的可能。
越国倒是可以强制再从民众手里征收,但是动用府库的是一回事,从民众手中再抢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是同一拨粮食。
义师又在倪城驻扎了几日,让倪人弄了几辆车去追赶倪子,告诉他都城被攻陷的事,顺便通知一下费、邹等参与会盟的小国。
折腾了几日后,庶轻王惊奇地发现,义师携带的纸币竟然可以在倪城买到东西了。
当然,这里不比沛县商品丰富,也基本买不到油和肉鱼,但是各家发下去的粮食,那可真是可以直接用纸币买到。
一则前几天看似无用的折腾,让百姓认可了义师,也认可的墨家的奇怪货币,毕竟可以真的买到铁器和盐,本身第一批买的粮食也不多,发的那点钱加在一起也不过能买千斤盐,那不过是几个连队背着的量,第一批货币完全没有超发,认可度极高。
二则真的有一部分确信,墨家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所以真心实意想要过那种听起来极为美好的日子,自然愿意把得到的粮食再卖出去一些。
三则一些贵族和墨家也有一些交易往来,知道沛县的很多东西都是暴利,以往想买可确实没法买。沛县的粮价太低,从这里运过去要赔死,墨家又只收铜金,连珠玉都不认,不过倒是认那些纸币,正可以拿自己的粮食换钱将来牟利,只可惜墨家买的太少。
庶轻王琢磨了一下,心说果然上面的人还是有手段……墨家不缺粮食,缺的是在外行军的粮食,这样一折腾,既能弄到粮食,又让越军前来的时候不能轻易得到各国的粮食支持,同时又让民众百姓认可,还能宣扬墨家的仁义,将来一旦和越国决战获胜,墨家的钱直接就能走出藤国进入倪国。
他想,果然,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上面一直是从将来必定胜利的角度去考虑去做事的,那些看似没有意义的折腾,实则是一种必胜之心,也是一种心怀天下的宏大。
眼看着驻扎了几日,想必周围各国也都知晓了墨家攻破了倪国,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里?越国国君想来也要知道墨家先动手了,不知道会不会派人来追击呢?
第三六八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九)
四月,越鲁边境,沂水河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军驻扎,越王翳在此会盟“诸侯”。
会盟这样的事,是春秋时代的盛事,需要至少有周天子派人参与,而且会盟的诸侯级别最起码也要是非附庸国的身份。
可现在的越国,已经不再是齐桓公时代那个让管仲和齐桓都生怕背刺的“天下之国,莫强于越。今寡人欲北举事孤竹、离枝,恐越人之至,为此有道乎”的越国了。
会盟这种事,也就只好关起门来自己玩,大国不屑于参与也不承认,泗水流域的小国却要参加的。
小如倪、薛,不过百里周围。大如费国,名义上还是鲁国的附庸国,是季孙氏僭越的产物,鲁国获得了鲁侯可以听政以此默许了季孙氏立国,但这个“国”,名义上是如宋国的“萧国”一样,不是周天子的分封国,是侯爵国的再分封的附庸国。
越国如今已经彻底没有了勾践时代中原争霸的实力了,也就只能玩玩这种小会盟。
当年吴越为了真正“观中国之政”以成霸业,大会盟的时候是以“吴公”、“越公”的身份,自降一级以为会盟霸业的名正言顺。
可现在越王翳却只能称“越王”,看上去级别比“越公”要高一些,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天下越国已经完全没有在周天子体系之下称霸的实力了,只能在泗水流域过过称王的瘾。
头上的名号,不是随便叫的。楚国的王,那是源于楚国的神权祭祀称呼,和中原的王不同。而吴越这两个东南大国,最鼎盛的两位霸主都想着办法想把自己变为“公”,因为称公的会盟会有齐、晋等大国参加,而自称王的会盟只有倪、邹、费这些百里国或是附庸国参加。
军帐之内,越王翳正在发火,将案几上一个极为漂亮的水晶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这水晶杯的造型极为漂亮,若是适看到,定要惊呼这分明就是个玻璃杯。
即便越国早已迁都后世连云港与临沂交界的琅琊,即便连云港附近有天下最大的天然水晶矿,即便那些被越国灭掉的小诸侯国的水晶磨制技术已经极为高超,但这样一个品色和形制都上佳的水晶杯依旧昂贵。
被越王狠狠摔在地上的水晶杯化为碎片,足见越王翳的愤怒。
大夫寺区看着地上的水晶碎片,心知越王此时在恼怒什么,也知道越王翳现在恼怒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
战国之时,便有诗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这玉英便是水晶,更是被誉为仙灵之物,越国贵族多有用水晶陪葬的,越王翳怒而摔杯,恼怒至极,大夫寺区知道这正是因为前几天传来的消息。
本来拟定在四月份会盟泗水流域的小国,为了这件事越王翳足足准备了一年。
越晋同盟,一同对抗楚齐,几年前刚刚和三晋一同打了齐国,获得了建阳、巨陵两城和数千奴隶。
墨家帮着滕国复国,越王翳担心齐国在后面有动作,去年除了派遣使者前往齐国质问外,还派人去了魏国。
现如今魏楚在大梁对峙,齐国又明确表示会支持楚国,晋国也希望越国在楚国东部搞点动作。
然而越国并不准备招惹楚国,而是决定在泗水流域维系最后的霸权,魏斯思考之后认可的越王翳的想法,这样可以牵制一下齐国。
为此,魏国已经出面,让齐国遵守几年前签订的合约,拆除长城,并且表示如果齐国不遵守,一旦击败楚国立刻就要问罪齐国不遵守盟约的罪行。
谁都知道,滕国复国是墨家出面搞的,可是魏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墨家,至少也要等到击败楚国之后再去招惹,所以只能出面恐吓齐国,以此作为对越国最大的支持。
越国在泗水扩张,齐国就如芒在背。越国若是全面从泗水南撤,齐国的扩张空间一下子就出来了,齐国是有潜力的大国,魏斯不得不防。甚至于现在的齐国依旧很有力量,要不是田氏内乱,伐齐也不会那么容易。
夹杂着墨家这么一个泗水流域的变数,魏斯对于越国想要征伐复国的滕国一事只能暗地支持。
从勾践文种的时代,越国到底是北上中原还是闷声发展长江口就有不同的意见。内部一直不安稳,魏斯不想让越国全面退回长江口战略收缩,那样的话齐国就会扩张。
在得到了魏国的外交支持后,越王翳又派人出使齐国,询问田氏滕国复国的事。
出使齐国的,正是大夫寺区。齐国是战败国,之前是被迫与越会盟,可是自从墨家胡非子过琅琊而往临淄后,齐国正在修建琅琊以北的城墙,并且大肆扩充南都莒城。
莒城原本是项子牛的封地,项子牛、公孙会之乱已经彻底平息,项子牛身死,齐国五都城之一的莒城落入了田和之手,严重威胁着越国琅琊的安危。
胡非子在琅琊展示了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和火药武器,当年朱勾时候越国就有招揽墨子之心,双方没翻脸之前也算是“熟人”,越王翳担心的就是滕国复国这件事是墨家和齐国合谋的。
寺区到了齐国后,象征性地拜见了一下齐侯,便去拜访田氏一族,席间想要问问这件事,可田氏却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还用了一个旧事提醒越国,让越国的使者很是尴尬。
正常的使节接待,奏什么乐,用《诗经》中的哪一首歌,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可越王使者到了齐国后,田氏招待之前,先让一士唱了首《雨无正》。
《雨无正》这歌不能随便唱,丧气满满,是一首劝诫歌。
然后田和就吟唱者那句“胡不相畏,不畏于天”数声,感叹道:“胡不相畏,不畏于天?礼以顺天,天之道也,反天则难免矣啊!”
寺区不知怎么接话,田和又道:“昔年懿公时,伐曹而迫曹朝觐,理由就是曹国违反了礼,所以要受到惩罚,甚至可以被灭国。”
“季文子曾感慨说,君子之不虐幼贱,畏于天也。在周颂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不畏于天,将何能保?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多行无礼,弗能在矣!”
“君可知晓懿公的事吧?”
寺区脸色顿变,万万没想到田和用了这个典故,而且在宴席上用了这个典故,心中既怒又大为不安。
越国当年灭滕国,正是用的和齐懿公征伐曹国一样的理由,质问滕国“汝何故无礼?”
越国这几年的乱事,正和当年齐桓公死后那几年的齐国相似:兄弟相残,弑父上位。
而最后田和问寺区是否知道姜齐懿公的下场,则完全就是表明了齐国的态度。
当年齐桓公被饿死,五个儿子相争,懿公捡了个漏,一共做了四年齐侯。
对外唯一的一次战争,就是讨伐曹国,然后还被鲁国人以“不畏于天”的理由给“诅咒”了,就像是一个预言一样说“齐侯恐不免”,就是说齐侯这么做违背了天帝,将来怕是要有杀身之祸啊。
果不其然。
虽说贵族们的生活乱成一团,弑父杀爹睡媳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可齐懿公的死因却能够在这些令人恶心的贵族生活中脱颖而出。
齐懿公当年做公子的时候,和一大夫结怨,后来做了国君的第一件事,就把扒开结怨大夫的坟,把尸体砍断了脚泄愤……然后很神奇的让断脚者的儿子做自己的贴身警卫。
他又好人妻,隐忍了三十年才爬到国君之位,岁数大了知道妇人的好,于是睡了一个叫阎职的妻子。
这种事在贵族圈子里也属正常,当年陈灵公和仪行父一起睡夏姬,还互相开玩笑说夏姬的儿子像对方肯定是对方的种,其乐融融。既然阎职有献妻之功,也让阎职做了自己警卫。
两个警卫,一个是爹被他鞭尸断腿的,一个是被他睡了妻子的,他也算御人有术,居然活了四年。
结果第四年的时候,几个人去泡温泉的时候,断足之子和夺妻之人两个人开玩笑急眼了,断足之子就骂阎职说我就和你闹着玩你急什么眼?你妻子被人睡了也没见你急眼。阎职就回骂道我不过是妻子被睡了,你爹的坟被人扒了你也没急眼啊……
两个人越说越来气,于是乎把懿公给杀了。
这正顺应了季孙子那句“不畏于天,将何能保?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多行无礼,弗能在矣”的仿佛诅咒一样的预言。
田和这番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越国朱勾是弑父上位的,又用无礼与越的理由灭了滕国,现在还想着报复?早点准备后事吧!
寺区闹了个无趣,虽然田氏拒绝承认滕国复国和齐国有关,可这态度也表明田氏对于滕国复国的支持。
齐国是大国,越国和晋结盟,趁着田氏内乱的时机才击败了齐国,可现在局势不同,田氏又知晓了墨家的守城之术的厉害。
胡非子也曾游说告知若以墨家的手段守备莒城,齐国再无建阳巨陵之辱,他和田氏祖上同宗,本就是齐国田氏一族的亲戚,很容易就能见到田氏家主。
几年前的辱,辱的是姓姜的齐侯。而现在若是能夺回建阳巨陵,荣耀的是田氏。
外部的局势变了,内部的局面也变了,寺区也不再是几年前陪同越王在曲阜笑看着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参乘时候的那个越国的大夫了……
第三六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
胡非子出使齐国,那是墨家的计策,就是为了让越国人以为滕国复国的事齐国在背后支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田氏不在意墨家利用了自己,相反在听到墨家帮助滕国复国后,大为兴奋……泗水流域是越国在北方的附庸国霸权根基,那里折腾的越厉害,越国就可能会放弃北上退回吴越。
在田氏眼中,墨家并不是个威胁,至少暂时没觉得他们的威胁比越国要大,在田氏看来那无非就是一群妄想着利天下的傻子,最多也就是个邑大夫的实力。
齐国不会直接表示自己会出兵对抗越国,对寺区也是这种谈“天意”而不谈正事的态度。
越国无力对抗齐国和墨家的合力,所以就算态度如此恶劣,寺区也不能拂袖大怒而去,能争取到一个齐国态度暧昧模棱两可的结果,似乎就是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结局。
在临淄不欢而散,寺区又去了鲁国,因为滕国的不少贵族在鲁国,这一次越王要在沂水会盟,希望鲁国去撑撑场面。
军力上,几年前鲁侯还被越王逼着驾车。
情分上,当年鲁侯被季孙氏欺压,逃亡出去,越国收留过鲁侯。
然而……鲁国是周公之后,极为讲“礼”。
当年勾践会盟诸侯于徐州,学吴国夫差,对内城外,对中原各国称公,后来周天子也承认了越国乃“伯”,这不是公侯伯子男的伯,而是一种特殊的霸主诸侯的称谓。
所以鲁侯觉得,自己给越王驾车也说得过去。
但是,现在越王翳要在沂水会盟,那么就有个很大的问题:费国参不参加?
费国是僭越国,天下都知道那是大夫僭越为国,但是名义上依旧是鲁国的附庸国,虽然实际上是朝贡越国。
鲁国周礼氛围浓重,鲁侯表示这一次沂水会盟,鲁侯若是参加,费国就不能参加,不然这算是怎么回事?
附庸国的国君和宗主国的国君同席而坐,这是不可能的,也是坚决不能接受的。
僭越为国的事实是事实,但名义是名义,鲁侯也是找个借口不想趟这趟浑水……因为寺区从齐国来的,鲁国已经知道了齐国的态度,所以不希望这一次惹火烧身。
而对越国来说,费国是重要的附庸国,毕竟国小容易控制,那是绝对不可能为了让鲁侯参与这个颜面而放弃费国的。
齐国现在在观望,观望的是中原的战事,是晋楚之争,但也不会放弃这个削弱越国的绝佳机会。
寺区转了一圈,唯一的收获就是齐鲁的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回去后越王翳就已经怒了一次了,只不过那一次发怒还没到摔水晶杯的地步。
寺区也明白,现在越国是骑虎难下。
实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在中原争霸,但是退回吴越又会导致内乱导致越王翳的威望大跌。
以越国百年计,战略收缩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越王翳十年计,固守泗水最后的霸权尊严却是唯一的选择。
好在当时各个小国迫于越国的军势,都同意参与沂水会盟,讨伐墨家的“乱天下之政”。
越王翳一方面加强琅琊的防御,修缮了琅琊城,又从吴越地征召了不少军队北上,沿着邗沟准备了足够的粮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琅琊城一面是海,三面环山,看上去易守难攻,但是去岁滕国一战,贵族鸷回去诉说了墨家的攻城法后,越王不得不重新加强琅琊的防御。
他不是担心墨家,他觉得墨家最多也就是万把人,几百个墨者的实力。
他担心的是齐国田氏那边与墨家合作,用类似攻破滕城的手段从莒城集结大军突袭琅琊。
为此,越王翳就不得不从吴越地征调更多的军队前来,做好守卫的准备。
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吴越故地,吴国贵族和吴人现在蠢蠢欲动,都在等着越国衰落,若是滕国复国这样的事都不管,那么吴人觉得滕国能复国,吴国为何不能复国?而且未必非要复吴国,扶持越王的儿子分裂越国,也未尝不可。
越王翳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也不信任的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爹就是弑父上的位,这种不信任印刻在骨子里。
所以明知道吴越旧地现在很不安稳,却又不得不从吴越旧地征调更多的士兵,来保证这一仗打赢,还要防止齐国突然突袭。
他倒是没想过会打输。
自己的弟弟豫很有才能,可以守卫好琅琊,而且可以执掌那些从吴越地征调来的军队。
自己手中还有六千精锐的君子军,越王翳倒是听过魏国的西河武卒,但他不曾亲眼见过,所以一直相信自己手中的君子军,是天下第一步卒,是可以让齐国感慨“越人猛虎也”的精锐。
越国车兵很少,车战不强,好在有陈音教射、越女授剑,弓手和剑手很是不错。
如今天下魏武卒尚未真正名动,商丘一战墨家义师成名但是人数太少,君子军在许多人眼中依旧是天下第一步卒。
此时各国变法之前,这三支军队算是唯三的以步兵为绝对主力的军队,三支队伍的组成方式也各不相同。
魏武卒是半募兵制,配合魏国的私田制改革的一种兵制。
墨家在沛县的义师,是一支看上去是义务兵制的有组织有灵魂的步兵。
而越国的君子军,则算是春秋分封建制时代的的最后辉煌。
君子军,其实就是越王的“伙友步兵”,因为君子军的组成是“父兄昆弟及国子姓”,都是贵族子弟,很多人都是和越王从小一起长大的亲戚。
越国有家庭小奴隶制,越王分封土地给贵族,再分封土地给那些君子军的成员,同时在土地上配备一些奴隶,以及一部分非国人的农奴,保证每个君子军的成员都有足够的时间操练以成为职业武士。
这个中原的“士”阶层有点像,但中原各国车战为主,所以“士”原本是车士,也要保证“禄足以代其耕”,唯独就是越国起家的地方多河而车兵不能够如在中原那样发挥。
这些禄也是源于最小分封的变种农奴制——只有土地没有劳力绑定的政策,那么贵族就不可能成为贵族,人是有腿的会逃亡的。贵族存在的基础,是无偿的劳役剥削,而土地只是表象,本质是土地和人身绑定的制度。
越国的生产力低下,于是在中原各国“礼崩乐坏”的时代,越国的君子军反而成为了最符合“礼”的一支军队,也是春秋时代的最后辉煌。
如果说君子军是春秋的残余,那么魏武卒就是战国兵制的曙光,而沛县义师则更像是两汉时代的“良家子”军队。
君子军是越王的禁卫,也是越国的精锐,更是越王可以放心离开琅琊亲征的根基。
至少此时,在越王看来君子军就是天下第一步卒,也是他围城逼墨者野战一举击破墨家义师的信心所在。
除了六千人的义师,越王翳还动员的三万人的“教士”,其实也就是受过一定训练的征召农兵。
外加三千人的弓手,一百二十辆战车,以及数万人的后勤部队,在保证琅琊不会被齐国突袭的前提下动用了几乎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
这一百二十辆战车,看上去数量有些少,但实际上并不少,也已经是越国的车兵精华了。
如卫号称千乘之国,这千乘的千,是战车和辎重车、乘车合并在一起的说法。鲁国立国之初是七百乘之国,乃天下诸侯第一大国,实则按照分封建制的土地划分,只有一百五十辆战车,剩下的四分之三都是辅车辎重车和乘车。
这四万三千余的野战部队,就是千里之大的越国的国君所能掌控的最大军力了。
这一次沂水会盟,就是要让泗水流域的小国知道,越国依旧强大,依旧可以控制泗水,依旧可以做泗水淮河下游的“小霸主”。
原本是顺利的。
可是很快就变得不顺利。
三月末传来消息,墨家认为越王乃是好战之君,出面告知泗水流域的小国不要参与会盟。
随后攻破了倪城,倪子只要半途返回,说要“问于众”。结盟会盟开战立储君要问于众,这是天下认可的规矩,越王也不好说什么。
可短短十余天后,又传来消息,墨家义师离开倪城不知去向。
接着,五日之内以之字形坑道接近后火药炸开城墙,攻破了费国武城,泗水流域的小国诸侯大惊失色。
那武城乃是春秋时候的旧城,当年提出“三不朽”之说的叔孙豹修建过,这座城邑很有名气。
曾参的出生地在此。让孔夫子感慨“以貌取人,吾失之羽”的赡台灭明也是出生于此,后来费国僭越立国,将这座城从鲁国分去。
倪国小国,倪城小城,攻破不足为惧。
可武城乃是鲁、费边境的大城,也是万户之邑,而且从春秋时候就开始修建,季孙氏自立后也多加修缮……可就是这样一座万户之邑,却被五日攻破,这实在太过骇人。
越国有废立小国国君的前科,可饶是这样,距离沛县最近的薛国国君还是称病,说自己不能前往,派人来到沂水希望越王恕罪。
被废立过一次的邹国国君战战兢兢,担心墨家义师攻破了武城后会转而扑向邹城……固然越人能废立,可墨家要是真攻下了邹城,城中的那些兄弟叔伯却也是有继承权的宫室成员啊!
费国则号称粮食多囤积在武城,不能提供足够的军粮,而且担心义师南下,所以也不能出兵,只能先回去修缮兰陵等大邑,不敢轻动。
再小的那些小国……原本就是凑数的,离得又远,口头支持却也没用。
原本想要弄得稍微有些场面,会盟之后,展示一下军力,让小国恐慌后再击破墨家义师攻破滕城,从而二十年内让这些小国无敢有二心,那曾想却被弄成这般模样,成了一个笑话。
而这,正是寺区知道的……越王翳勃然大怒摔碎水晶杯的原因。
墨家的义师现在还在武城耀武扬威,越王翳原本计划四月份会盟之后出征滕国,可现在却不得不先去武城,以让这些小国安心,这样才能让小国提供足够的后勤支援,同时可以出兵出民夫支援这一次作战。
第三七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一)
现如今墨家义师攻破了武城,越王翳原本想要由倪而攻滕的计划不得不变动,越国的大军也不得不前往武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久前的政事商讨中,寺区就劝谏了越王翳,说明白了必须要先逼走墨家义师,夺回武城的重要性。
寺区劝阻说“大国制义以为盟主,是以诸侯怀德畏讨,无有贰心。信以行义,义以成命,小国所望而怀也。信不可知,义无所立,四方诸侯,其谁不解体?”
越国既然作为泗水流域的霸主,那么就必须要讲求信义,当年会盟的时候,这些小国诸侯遵从越国为霸主的理由,就是越国会保证这些小国的安危,除非是“无礼”的情况才会被灭国。
二十余年前灭郯国,那也是因为郯君无礼与越,与齐成盟,背弃了当年徐州会盟的誓言。
越国如今是有政治包袱的,墨家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逼着越王翳不得不去救援,驱赶走墨家义师。
也有越人贵族觉得根本没必要,不需要管墨家义师到处攻伐,不如直接夺回滕国,彰显武力,各国自然臣服。
寺区劝道:“昔年先王以邹、倪国君无道而废之,以鲁拒缯国故土而夺之,师出有名。会盟之时,曾约定‘勿相害’、‘被围必救’,是以各国信服。”
“如今墨家破倪城而夺武城,若不救援,恐让各国贰心……”
寺区的理由,是出于政治威信上的考虑。
越王翳需要的正是一个理由,因为他本身就是想要去救援的,这一场会盟草草结束,弄成一个笑话,他必须要树立越国霸权的威严。
如果连小小的墨家都能攻击那些小国,越国却“避而不敢救”,那么就算武力获胜了,那么越国的威信也就全都没了。
单单靠武力,是不能够保持在北方的霸权的,因为越国的文化和政治都落后于中原,想要让各国臣服只靠武力可能会让各国将来投靠齐国。
齐国才是越王眼中的头号大敌。
当年勾践北上,也正是靠着鲁、齐两个相对于泗水小国的“巨国”经常欺压这些小国,才获取了泗水各小国的支持。
越国政治和文化的全面落后,导致“灭国置县”这样的手段对于越国来说简直是妄想。
人才储备和政治制度,根本不足以支撑把这些小国变为自己的领土,而只能采取附庸称霸的形式。
真要灭国,那就牵扯到各小国贵族的激烈反抗,得不偿失,滕国之前被灭更多的是一种恐吓和威慑,真要是全都灭国,那么越国在北方就根本撑不下去了,会被无穷无尽的复国、反抗、贵族抵触和大国干涉弄得焦头烂额。
再者,从军事角度上,越王翳也必须要消灭这支外出的墨家义师。
墨家善于守城,野战也只有商丘夜袭一事,越王翳确信只要抓住义师,邀其决战,那么反而更好,可以不去攻打难以攻下的墨家防守的城邑。
墨家既善守城,那么滕国也不是一日可以攻下的,就必须做好长期围困的准备。
越王翳没傻到想要强攻,想的就是围城困死墨家,逼墨家出城野战或者宣布投降。
既要做好长期围困的准备,那么后勤就必须要做好,留下这么一支在后方乱窜的义师,对曰越国的后勤运输是毁灭性的。
再加上从越国本地准备后勤,肯定不充足,必须得到这些小国的支持,哪怕他们出不了多少士兵,但是能够出动粮食民夫就够了。
如果不去救援,这些小国会担心义师攻破他们的都城,以“助不义之战”的借口对他们动手,那样的话必然会导致各个小国不敢出力。
越王翳气愤之余,也只能下令全军开往武城。
随即派人去鲁国借路,声明自己不是想要入侵鲁国而只是从鲁国乡间借路。
四万多大军,渡过沂水,经过十余日征途,终于抵达了武城,可映入眼帘的武城却是一座毫无兵祸痕迹的武城。
墨家义师已经在五日前南下,不知去向。
城门处,还残留着义师攻城的可怕景象,城门被炸成碎片,附近的城墙也彻底坍塌。
越王翳听鸷说起过滕国破城时候的场景,但却没有亲见,今日一见才信墨家攻城的手段果然已超天下以后的攻城十二法。
武城宰出面迎接了越王和费国的使者,越王勃然大怒,询问武城宰何不坚守?
武城宰却道:“费人国弱,不善征战。滕地越人驻守,尚不能支撑五日,况于武城?”
越王翳不好发怒,又问义师在武城如何,城内人皆道:“秋毫无犯,乃君子之军。反而整饬政事,惩罚贪吏,赏罚分明,救助贫苦,行天道之礼……”
武城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他们所说的君子之军,非是越国这种基于血统和经济地位的“君子”,而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君子。
此时能做到秋毫无犯的军队,旷世罕有。
越王翳也想让自己的军队做“君子”,然而军队需要吃饭,需要粮食,这“君子”做起来就有些难。
墨家义师在临走之前,将府库的粮食多数分发给了城内的民众,剩余的多是一些祭祀的税粮。
越王翳不想得罪贵族,因为这是越国维系霸权的根基,大军所需要的粮食也就不能动用贵族的粮食和祭祀的税粮。
无奈之下,只好征收民众手中的粮食。
按照越国的习俗,在城门敲鼓,集中城内百姓,告诉他们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府库”的粮食归还。
这些粮食原本属于府库,被墨家分给了民众,留给越王翳的就是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做君子之军、仁义之师,秋毫无犯……粮食从府库跑到个人手中再收回去,同一批粮食,意义却截然不同。
要么,就做残暴之师、虎狼之国。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打击本地的贵族,逼着贵族交粮食,只可惜墨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越王翳要是这么做,那就可以称之为同志了,他不敢这么做,他的霸权和威信需要贵族的支持。
越王翳既下令,武城宰闻言去劝,但是越王翳以这是费君之命为要求,说是费国作为盟友理应提供一定的粮草。
武城宰劝阻不成,叹息不已。
墨家义师是破城而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确实守卫不住,他这个武城宰已经做到了极致。
之后,墨家义师又打开粮仓,说城内百姓多饥馑,这些府库之粮是为了让百姓在饥馑的时候得到救济、为了在战时的时候可以守卫。
现如今百姓已经饥馑,面有菜色,就该发放被百姓。至于守卫,墨家人也出面表示,武城无非防鲁,若是鲁国入侵,墨家自会阻止这种不义之战,定会前来支援。
武城宰既是被迫,也是被墨家说服,发粮给百姓后,百姓欢呼,皆呼万岁。
期间墨家义师秋毫无犯,正是儒学氛围浓重的武城民众眼中的“君子之师”,毕竟武城是曾参、曾点、澹台灭明的故乡。
越王翳为了名声,又以费君的名义让武城宰下令完成征收的工作,武城宰见识到了民众得到粮食时的喜悦,如今又要让自己出面逼着民众交还粮食,不由长叹。
便想到《卫风、氓》中的一句话,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他心想:士之二三,犹丧妃耦,而况一邑之宰?
前几日自己出面,虽说有墨家义师武力的逼迫,但还是有道理的,再加上自己也已经认可了墨家的说辞。
现如今又要自己出面让民众将粮食返还,自己的话数日两变,这如何能行?日后家族在武城如何立足?
那士人二三,妻子便会离开。
自己这一邑之宰若也二三其言,又怎么能够让民众信服家族?
又想:一月二变其言,不信;夺百姓之利而被怨,不义;弃君之命,不忠。有一于此,不如死也!
死志既生,又想到了义师主帅名适的宣扬的一些事。
这一次墨家义师的宣扬,是止战非攻,是要驱逐残暴之越,创立一个泗水八国的非攻同盟,期间各国非攻止战,一致抵御外部的反抗,并且墨家愿意支持各城的变革……而且暂时没提政治变革,只是提起了一些先进的农具和技术方面的。
义师秋毫无犯,军容齐整,更为可怕的是其中不少泥腿子出身的贱民竟然都认字会一些九数,这让沛邑宰不得不佩服。
他觉得义师能够击败越国,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义师的军容,也见识到了义师攻城手段的可怖,还有那些之前从未见过的可怕武器:义师主帅说这是天志之力,只怕所言不虚。
既是这样,想来墨家在泗水必能获胜,自己的家族想要继续在这里扎根维持,总不能成为那个“助纣为虐”之人,自己被越王翳逼着征收粮食,那岂不是会被墨家认为“助不义之战”?
将来墨家若在泗水得势,自己的家族名声既毁,民众怨恨,这如何能够长久?
想到“义”,萌生了死志。
想到了现实和家族的未来,更让他的死志坚决。
于是,武城宰在民众面前说了一堆义士之言,横剑自刎,民众恸哭,心中更怨。
他既死,城中也无人愿意站出来做这件事,越王翳只好强制执行,下令三日之内必须返还粮食,各家的数额都有定量。
因为墨家义师实在是太过“秋毫无犯”了,府库整理的干干净净,账目清清白白,每家分了多少粮食也都写的清清楚楚。
大军在城内,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只好乖乖地将刚刚分到手的、还没有捂热乎的粮食缴纳上去。
还有不少家还有墨家的纸币,有购买的,并无粮食,便想着把这些“钱”缴纳上去,毕竟这些钱确实能够买到东西。
然而越人却并不收,凡是交钱的,一律退回,强制各家缴纳如数的粮食才行。
这一来一回,对比严重,便有人在城中传唱歌谣,只说越人残暴而墨家行义。
越王征集了粮食,又传来消息,义师南下,似乎有直奔费国都城的意思。
在武城,越王翳已经知道,义师不过万人。
若是别的军队,万人攻破一国都城,那就梦话,即便费国小国,但也不是万人可以顷刻攻破的。
就算城内不能反击,若是被困在城下,前后夹击,必能大破。
可是义师这万人的攻城能力,已经让越王翳胆寒。
滕、倪、武城皆是数日攻破,火药之物攻城配合坑道挖掘,却是利器。
那公尚过当年游越的时候,便说起过墨家守城的手段,挖坑以防穴攻,那是墨家守城的重点技术,挖坑的手段已然天下无双,再配合这些火药,实在是不能防备。
既是这样,那么这义师南下说要攻取费国的都城,就不得不防。
一旦攻破,这些小国如何肯全面听令于越?而且墨家的大本营在沛县,越人也只能攻打滕国,而不能攻打沛县。
当年商丘城下,楚王盟誓,沛县利天下,所以若是有攻打沛县的楚人必然救援。因为楚国可以从沛县得到技术和各种先进的东西。
楚国盟誓之后,中原各国也纷纷表态。
虽说后来楚国和三晋都各自指责对方而没有参与墨家主导的弭兵会,但是关于沛县的盟誓还是奏效的,尤其是墨家在商丘和牛阑邑展示了手段之后更是如此。
再者,沛那是宋国的领土,墨家只是名义上的“沛宰”,越人若是越过滕地直接攻打沛,那就是对宋开战,这不是越国所希望的。
因此,这场报复之战,只能围绕着滕国来打,不敢越境。
如果现在不展示出可以救援附庸国的力量,这些附庸国日后就再难听命越国了,越王翳没有彻底灭掉墨家的能力,他只是想彰显滕国的霸权以维系越国在北方摇摇欲坠的统治,就不得不考虑附庸国担心墨家日后报复。
不管真假,义师既然南下,越王翳就必须也要南下,若是能够在费县国都附近与墨家义师决战,那是最好的。
否则,这万余人的义师在外,墨家又可以困守滕城,自己这数万大军如何能够安心作战?
按照天下之前的规矩或是常识,这么打仗就是自己作死,很容易被尾随的大军包围在城下,可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
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战法。
因为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能够三日破万人之邑的攻城手段,多是围城,可墨家义师完全改变了天下战争的规矩。
那些夯土的、两丈高、七里周长的、看似牢固的小国城邑,在善于守城的墨家眼中,竟好像是一块随意可以捏碎的土……
第三七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二)
越王翳隐约感觉到了墨家义师与诸侯大军的不同,这种不同就源于那恐怖的破城速度,让春秋时代围绕着“守城”、“三军列阵约战”的模式成为了过时的经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打下倪和武城而不守,似乎没有什么用,可在越王翳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义师可以打下泗水流域的任何城邑。
越王翳可以不救武城,不救倪,但却不得不救那些政治意义更大的都城。
四万余大军如同沛县的耕牛一般,被义师牵着鼻子在诸侯小国之间转圈,每每感觉马上就要追上,可总是差那么几日的距离。
义师的斥候时不时出现在越人的四周,他们骑着有马鞍和马镫的马匹,用着最简陋的火门枪,往往趁着休息的时候忽然靠近,距离远远的点燃一次火门枪,随后就跑。
追又追不上,因为越人没有骑兵,只有重战车。
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器有时候只能听个响,可是士卒们却经常紧张兮兮,不能够休息。
这一日,越王翳与众贵族观察义师前几日宿营留下的营地痕迹,在营地痕迹中观察了一会,暗暗称道。
只见这营地布置的方方正正,正在一处可以随时固守又可以撤走的山坡旁,紧挨着一条小河。
四周有动土的痕迹,下面布置着一些竹子或是削尖的木头作为阻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越军一直在追着这些宿营地前进,但是每天看到的基本都是一样,这就不得不让越王翳感慨。
寺区看过这一切后,赞道:“天下均知商丘一战,墨家义师夜袭楚营,是八百破五万,趁乱俘获楚王。如今看来,他们对于夜袭驻扎之事,极为重视。”
“数日所见,营地整齐如一,当真是一支强军。”
这话说的不算全对,宿营地准备的好的,未必会是一支无双劲旅。但是,若宿营地乱七八糟,则必然是一支一触即溃的部队。
越王翳清点了一下义师留下的篝火堆和灶坑,奇道:“都说义师万人,可这灶坑的数量却有些少。”
有人进言道:“武城民众说过,这些义师用名为‘铁锅’之物造饭,与伙伴瓦罐不同。”
越王翳恍然,点头道:“当年公尚过见先王,诉说墨家之技巧机械。其时,楚公输班改钩拒战舰,又造云梯,楚人舟师强劲,先王早有招揽之心。只可惜墨翟以先王不义为名,拒不肯来,弃五百里之土……若当年此事成,何有今日之事?”
“普天之下,义师之前,何有数日破城之事?那火药之物,配合墨家守穴攻之法,反而用之,竟有如此威力?”
“他若不能破城,便在各国之间流窜,又能如何?”
“昔日墨翟曾劝阻公输班,授之以义,公输班自此再不制攻城机械,现如今若是公输班复生,墨翟又如何面对他?”
众人都知道王上是在发牢骚,均想:墨翟辩术亦天下无对,当年既能说动公输班再不行攻城机械,如今纵然公输班复生,只怕他也有言辞相对。
牢骚之后,只好在此逗留休息,明日再行追赶。
几日后,再看宿营的锅灶,竟一分为四,各从四条小路而去。
沿途问去,原来义师在沿途的村社购买粮食,用的却不是武城用的纸币,而是实打实的黄金,出手阔绰并无二价,沿途所过又是秋毫无犯。
墨家如今富有,这也是天下知晓的事,许多器物都自沛县出,越王翳尚且还有两套棉布几件古怪的“瓷”,况于那些铁器火药。
黄金携带方便,村社间余粮不多,却也足够黄金支付。
又问了问沿途村社之民,只说那义师有君子之风,沿途并不扰民。
此时村社之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吃过秦公的马,送过晋文公土坷垃,打劫过过路的贵族,能够得到这些村社之民的夸赞,实在是骇人听闻。
越王翳惊奇的不止如此,还在于此时天下大军,尚无关于分兵而进的。
显然墨家义师是担心沿途粮食不足,所以分兵二进,看样子是要在某地会和。
只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非是天下强军不可,越王翳心中越发担忧。
担忧的倒不是野战之事,他有君子军在手,认为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步卒,野战获胜觉悟问题。
他担忧的,而是墨家义师既然也算是天下强军,那么就不得不更加防备他们攻占城邑的事。
如今已是五月末,四万余大军已经在这些小国之间绕了一圈,士卒疲惫,可是被追逐的义师却狡猾的让越人根本追不上。
义师的骑手斥候四出,三五成群,战车追逐不能,而步卒更不能追。
对于墨家义师到底行进在何处,只能在几日后知晓,可是看样子墨家义师却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一旬之后,那些分为四路的义师营地又合二为一,越王翳点数了一番锅灶,发现竟无变少,心中更骇。
大军出征,能够分而进击,又要秋毫无犯,结果十日后会和之后一人不少,这已经不只是骇人那么简单,而是简直超出了此时天下对战争和军队的理解。
这次义师会和后不久,很快越王翳就知道义师会和后做了什么。
一支八千人的越人运粮的队伍,被义师伏击,八千人不能抵抗,作鸟兽散。
义师截获了许多越地从邗沟运来的稻米,即刻又攻下了附近的一座五千户的小邑,攻下之后留足了自己食用的稻米之后,竟将这些稻米分与城邑中人,又宣讲了一番“不义之战不可取”与“泗水诸侯非攻同盟”以及“开阡陌破井田”的道理后,流窜而去,直插缯城。
这一次越王翳倒是不用做“残暴之君”,因为那座被攻破的五千户小邑的邑宰正是个“仁义之人”。
这邑宰既是费国人,对于儒学之术极为赞同,又颇赞赏宓子贱治单父的道理。
当年宓子贱治单父,齐国大军过境,宓子贱不准城内的人去收获粮食,因为短期看对民众有利,但是长期看可能会影响教化,导致民众想要不劳而获,甚至对井田制产生心理的对抗……因为当年单父城外的麦子是公田,民众虽然劳作但是所有权与民众无关。
而近日义师散发越人的稻米,这邑宰也认为这是“夺他人之物”,不可收,收下之后会让影响教化民众,以致生出不劳而获之心,破坏禄田制的基础。
于是义师前脚刚走,邑宰便主动将各家的稻米全都收了回来,待越人大军前来便即献上,以示自己不取“非己之物”。
这民众怨恨的是邑宰,越王翳虽然没有像是武城那样下令强制征集,可他既取走了粮食,那这怨恨也不得不承受。
墨家义师既然能够伏击后勤辎重,显然是骑兵斥候控制了战场的视野,越王翳经此一事,也断了曾短暂生出的“分兵三路而围堵”的心思,生怕义师伏击其一路导致大军崩溃。
而此时义师留下了话,下一步就要直奔越国的缯城,越王翳不能辩真假,只能全力朝着缯城挺进。
因为,墨家义师不是只会说空话,而是真的可以攻破缯城,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如今这句狠话背书。
缯城是越国的领土,而且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越王翳不得不防备义师说得出做得到。
那里是邗沟运来的稻米运送到倪城滕地的中转之地,一旦缯城被攻破,那些粮食被焚烧,那么短期之内就根本不能够琢磨攻破滕地的事。
再者,缯城的情况极为特殊,虽然归属越国,可是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甚至局面比滕地更适合墨家渗透。
缯国的贵族不是死光了,就是逃亡到了鲁国出仕,曾参正是最后一任缯侯的玄孙。
而缯国的民众对于越国也没什么归属感,甚至对于各国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只在乎自己是否得利,因为国家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当年莒国尚在,为了和鲁国争夺缯国,用了中原贵族不怎么常用的下半身法。
最后一任缯侯,先娶了莒国女人,生了公子巫后,妻子死掉,又娶了小姨子。
这小姨子自然也是莒国人,生了个女孩之后,又回嫁给了莒国的分支公子,而女孩的妈妈实则和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妹,完全不顾什么礼仪,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从父系血脉上,是莒人。但从母系血脉上,又是缯侯的外孙。
缯侯只有一个儿子公子巫,只要公子巫逃亡或者死掉,那么继承权顺位就会轮到这个缯侯的外孙身上,算是换了姓。
而此时公子巫和鲁侯又是姨表亲,鲁国一直想要吞并缯国,但是莒人先下手为强,用刺杀恐吓逼走了公子巫,让继承权落在了那个外孙手中。
由此算,莒国就算是灭亡了,至少在周礼的范畴内算是亡国了,所谓非灭也,以外姓嗣位,灭亡之道。
而鲁国后来又抢回了缯,再后来又被楚国夺走,然后齐国又抢回去,吴国北上又助其复国,勾践灭吴后又属越,越又灭之。
这一圈轮换下来,根深蒂固的本地贵族基本都没了,翻来覆去的亡国,民众对于“国”这个概念也淡薄的很,正所谓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国君。
至于诸侯分封和血统的神圣性,在那场可笑的下半身继承权争夺中已经沦为民众眼中的笑话——为了继承权,贵族们可是能做出姑表亲**的事就为了那点血脉的继承权。
毁掉贵族神圣的,不是别人,正是贵族自己。他们毁掉了礼的神圣性,实则也毁掉了自己的神圣,可天下大势不是一两个清醒者能够决定的,利益之下,谁守礼谁反而吃亏,因为周天子已经完犊子了,没人来做这个“惩戒者”了。
越王翳知道墨家的一些东西,深知墨家若是攻下缯,那可就不是如同武城、倪城那么简单了,而是会直接如同滕国那样将越人贵族赶走,甚至分配越人贵族的土地,这些事墨家在滕地已经做过一次了。
在别处,还要顾及本地贵族的态度,为了那个“泗水诸侯非攻”的盟约不至于下手那么坚决,可在缯城,却是完全不需要顾忌这个的。
第三七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三)
越王翳当真是无可奈何了,本想着一举攻破滕城,重新确立霸权以让这些小国安分一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不想滕城还没到,就现在武城、兰陵、缯这一带转了一大圈,处处被动。
分兵不敢,不分兵又根本追不上,破城不是恐吓而是真能做到,沿途义师又秋毫无犯。
这一圈转下来,许多城邑都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
义师乃君子之师,秋毫无犯,为利天下而奔波。
越王乃残暴好战之君,沿途所过,征集粮草民夫,实非明主。
等到四万大军奔回缯城的时候,义师在几十里外攻破了一个小邑后就溜走了,只留下了缯城附近的一些准备攻城的痕迹,缯地的越人不敢出战,还好守到了越王到达。
旁边那座被攻破的小邑,义师则驱逐了当地的越国贵族,比在武城分粮食做的更为坚决,直接将隶属于越人贵族的公田和禄田分掉,将奴隶全部释放。
在那座小邑义师逗留了不过十天,可就是这十天,依靠着墨家那强悍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已经完成了这座小邑的土地大致划分,还扶助了困苦之家,惩办了一些名声不好的小吏,赶走了禄田的越人贵族,解放了奴隶,顺带着还宣传了一下“乐土”之愿景,甚至还在这里演出了几场戏剧……
反正墨家要争取的,是可以成为自耕农的份田制农夫,和越国的战争状态下处置贵族,那只是一种“敌对状态”下的常态,而非是要“废除世卿贵族”和天下诸侯和旧制度发出檄文。
越王翳这一次真正是暴怒了,已经六月了,之前的会盟被义师打乱,现在则完全又成了一幅笑话。
待他收回了那座小邑,又在缯城征集了粮草后,先让费国国君修筑城防,集结费国之军在国都,不用跟随出征,只要守住就好。
然后稳扎稳步,从缯国带着大军慢慢走到了兰陵,又从兰陵沿途慢慢走回了倪城附近,这一次义师倒是老实了许多,直接没有了踪影,应该是退回了滕地。
越王翳带着大军抵达倪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从四月晃到七月,大军都已疲惫不堪。
更可恶的是,倪子等到越王一到,急忙请罪,说是城内的粮食都被墨者弄走了。
这一点越王原本不信,之前墨家可是秋毫无犯,既然以义师为名,这种事怎么看都做不出来。
再一问,不由大骂。
原来义师之前攻破了倪城后不久,前往沂水会盟的倪子就急忙返回,可是返回的路上又被滕地出征的一部分义师抓获,予以教育“仁义之政”。
这涉及到一个意识形态解释权的问题,按说教育这种事是周天子、霸主和大国国君才能做的。
但是墨家一直在强调天志,并且一直在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所以教育倪子那是“代天而教”,天存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墨家宣称自己掌握了天志。
因为墨子之前就今天骂秦伯好战,明日骂越王好战,后日喷鲁侯愚钝,偶尔说说齐侯智障,这骂的基础就源于天志。
倪子接受不接受,不取决于道理本身,取决于墨家的军力。
周天子若能灭杀墨家,自然可以说天子才有资格讲天志,然而周天子并没这个能力,于是倪子只能听。其余诸侯想要讲“礼”的道理,得先把自己身上的屎擦干净,然而他们并没有成体系的道理和意识形态,现在五德之说又未出现,儒家全面势微,在意识形态体系上没人能和墨家一叫雌雄。
至于天志是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还是世卿贵族理所当然、亦或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民族大义、还是克己复礼、亦或是分封天下、甚至是君权神授,那又是自身道理体系的问题。
掌握解释权,就如同科举本身,是极好的文官选拔制度,而关键在于考什么。
墨家号称掌握天志、或者儒生号称掌握仁义之道、或者教会宣称掌握了神的旨意,这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解释天下的问题。科学本身也是一种解释天下的方式,如果证明是有效的,那么就要从小强制接受,潜移默化,这是正常的。
适不怕走错,因为他本身就知道这天下该怎么解释,所以墨家的口号是“同义”、“平等”、“兼爱”。
三色中的那一色换为了墨家的同义,因为墨家不需要鼓动绝对自由来对抗王权和贵族,也因为此时的手工业者和小资产者的力量太弱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与其鼓动绝对的自由对抗封建,不如先锋队同义来搞掉世卿贵族更简单。
以同义和“天志”为基础,出面教训了倪子之后,滕地的墨者以钱财铁器,购买了滕地民众手中的粮食,那些粮食本就是府库发下去的。
民众无不踊跃,还帮着把粮食用墨车送到了滕地边境修筑的那个堡垒上。
但是墨家也没全部买光,除了留下了民众的口粮外,还留下了一部分粮食,由倪子做个见证人,给越王写了封信。
信上说:两军交战,不应扰民,这是天意,违背必无幸。如今义师买走了倪地民众的粮食,也留下了口粮种子,巨子多说越王乃残暴好战之君,所以墨家担心越王你征集民众的口粮,所以又留下了够四万大军半月之粮,请越王不要抢夺民众的粮食以生饥馑。
倪子为证。
下面又写了越王翳欠墨家一共五万石粟米,战后即要归还,这石正是周制的小石,周制与越制不同,正是讽刺越人没有观中国之政以谋霸主的资格。
粮食的数量一一写的清楚,越王大骂之余,却也无可奈何,这封信已经让倪子在城中宣读了,民众都接受了。
越王翳想当这些小国的霸主,又不好全然不顾国都民众的想法,越国又没有灭国置县的能力。
痛骂之后,即令大军饱食,休息三日,飨食牛羊,以讨滕地!
…………
滕城外二十里的那处堡垒外,公造冶与适正在观察地形,许多人正在前面埋填一些巨木。
这是墨家常用的守城手段,这些巨木的作用是测算距离,将来作战的时候作为战场的标志物用的。
之前在沛县的军事会议上,就已经做出来决定,要打一场决战,而不是打依托堡垒的围城反击战。
因为墨家高层对于战略目的已经达成了统一:以一战解决掉越国的威胁,将越国压制的内部矛盾彻底爆发出来,形成对小国的威慑迫使其加入非攻盟,同时又要展现墨家义师的野战能力——如果齐国趁机摘果子,那么还要帮助打败的越人以天下非攻的名义,威慑齐国不准其南下。
总而言之,就是削弱越国,逼越王放弃北方,但又必须保留足够的力量以恐吓齐国,不能赶走了越国又来了个齐国。
守城反击的对抗,其实是最保险的,但是也是最不可控的。一旦时间拖久了,拖的齐人抓住机会背刺越国,那么墨家在这边的局面就不那么完美了。
因此,不论是之前说是为了“夏收”目的的转圈圈,还是现在的各种准备,都是在为一场一举击败越王的野战做准备。
十日前,适带领的六个旅和工兵就已经返回,将越国的大军甩的远远的,在堡垒内已经休息了十日。
这期间,墨家也完成了三个县的夏收夏种工作,基本没有耽搁今年的夏季作物。
义师也在之前全部集结到了滕城,等到适返回后,大军云集,粮食火药和各种军械也都准备充足,堆积在了堡垒和滕城内。
共计十六个步卒旅,墨家的一个义师旅,九门沉重的可以打八斤铁丸的大炮,以及三十六门可以拖拽着在战场上机动的、能发射三斤小铁丸的、可以跟随步卒前进的小炮。
五百名骑兵,八十多名轻装的持弩或是火枪的斥候。
外加七百人的各地的来“助义”的游侠儿、游士,他们主要是作为混战中保护侧翼的一批人,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这是墨家所能动员的极限力量,也正是因为这已是极限,所以实际上墨家也根本不想打成围城反击战。
即便滕地的堡垒修建的已经远超这个时代的水平,配合上火炮,越人又没有火药,攻一年也啃不下一个堡垒。
后世有足够多的适所知道的战例,不提欧洲的事,就是后期天平天国起义后,依靠火炮和简单的木城堡垒,七八百人就能地挡清军万余的围攻,要不是清军获得了英国火炮的支持,根本拿不下有火炮配置的堡垒。
想玩适在滕地、武城用的掘进战术,那也得有足够的组织能力和数学水平,而且还需要大量的远程武器的压制,以及最重要的……可以炸塌城墙的火药,否则这种之字形掘进的战术就不可能得以实施。
正如越王担心齐国背刺一样,墨家也担心齐国趁机摘果子。
在去年九月的同义会结束后的墨家高层会议上,适就说出了这一战的必要性。
晋楚已经对峙了一年,两方都快要撑不住了,除了决战没有别的可能。晋楚不论谁胜谁负,必然导致两强相争的局面结束——对墨家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楚国大败,王子定入楚让楚国一分为二。
两强相争的局面一旦结束,墨家在泗水流域的扩张就不能再这么明目张胆,而是要等机会,等到胜利者成为天下诸侯众矢之的的时候才能再次扩张。
所以留给墨家在泗水流域的时间不多了。
要打疼越国,让越国彻底没有力气在泗水保持霸权。又要可控局面,不能让齐国趁机南下,不去中原争霸而是跑到两淮一带,必要的时候在打疼了越国后还要扶持一把。越国既然是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夺位的传统,那么就很容易在这一战越王威信大跌之后出现很多可以被墨家借用的机遇。
想要将来搞大事,楚国那边也要抓紧,泗水流域一旦打开局面,除了经营要成功建立的“泗水诸侯非攻”同盟外,便要为渗透楚国做准备。前提是楚国这一次与魏韩交战大败,这一点墨家众人都信心满满,楚人很难打得过现在的魏国。
此外,适也在那次高层的秘会上,讲诉了一番经济上的问题。
如果沛县不再泗水流域彻底打开局面,沛县的经济要出大问题。
之前依靠着牛马和铁器,吸收了大量的粮食,获取了超额利润的同时,也保证了在沛县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不是太多,以墨家的垄断一些必要手工业品的能力,控制了沛县一带的粮价。
可现在,牛马铁器的贷款基本还完,粮食产量激增下的粮食在沛县降价、大量的货币在市面流通、没有足够的手工业品满足这个市场都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总而言之,不缺技术,缺人,缺手工业者,缺一个更广阔的墨家体系内的市场消释货币,还缺更多的可以变业的人口。
沛县的自耕农作为征兵和政治稳定的基础,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只能靠泗水流域的其余小国人口来解决这个问题。
沛县的这头怪兽,也需要更为广泛的市场,在世卿贵族制度不被打破的情况下,各地的消费能力和市场太狭小。沛县变革之后,一县五万户经过近十年的积累,消费能力远胜于数个大邑,甚至陶邑这样的天下中心都比不上。
按照更容易吸食和吞噬的方式去改造这个世界,这是这头怪兽的自我意识,不顺从就要出大事遭到反噬。而改造的基础,就是搞掉世卿贵族和人身土地绑定的分封建制制度,提升生产力,从而提升消费能力,让市场充盈更多的商品。
再者,墨家的作坊以冶炼、军工为主,日用品如铁器农具已经暂时在沛县饱和,之后必须有更多的手工业品出现,而且是非军工的手工业品,才能持续不断地获取本地的粮食,稳定住货币。
这都需要手工业者和城市的发展。可沛县分地之后,缺变业的动机,靠自然积累的土地兼并制造大批的流民劳动力,要等几十年上百年,而且这些地方作为墨家兵员的根基,也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控制住。
宋国那边墨家可以伸手,但是不如得到泗水后那样得心应手,所以这一仗从经济上也必须打。
适领着六个旅在外面转了三个月,把墨家的道理宣传了出去,造成了越王不仁的对比,这为一战结束后迅速占据此地奠定了基础。
而转了这三个月,也让越王不得不决战,他已经等不起,而且也不敢冒着攻城不下、义师却靠机动性超后路的风险在这里对峙。
这一场选定的战场的决战,由不得越王翳选择,不战也得战。他不知道墨家耗不起,但却知道他自己耗不起,也不敢耗下去了。
第三七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四)
自去岁帮助滕国“复国”之后,适主持修筑了三座堡垒,卡住了直接围攻滕城的三条必经之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滕地是彭城方向的北大门,除非鲁国被齐国彻底吞并,否则齐国将来想要南下,此地是必经之路。
早做经营,早为打算。
而越国想要反击滕地,也只能从这座绕不开的堡垒经过。
北线在后世的莲青山白马关一带,这是一座绵延几十里的山区的山口处,北部是邹国,也算是越国的附庸国,因为邹侯被越王废黜过。
南部的堡垒修筑在小沙水的转弯处,控制着薛地入滕的方向,薛国曾被齐国占领,又被越国帮着复国,然后现在也是越国的附庸国。
东部的堡垒在潡水沿岸,这是从倪城入滕地的必经之路,如今越王翳既在倪城,墨家又掌握着斥候的战场信息优势,想必越国必然要先进攻这里。
这里就是墨家众人选定的与越王决战的战场。
该战略的已经战略,该逼迫的也已经逼迫,战争最终还是要靠一场决战来决定胜负,越王翳没有别的路可走。
敢入沛,在义师已经展示了机动能力和攻城能力后,这与自杀无异。屯兵于坚城之下、且是墨家守卫的坚城,而墨家义师主力又能作战,这也是自取灭亡。
既要作战,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越王翳先派了使者前往墨者军中,先行质问。
那使者见了适与公造冶后,厉声问道:“尝闻墨家口称仁义,多言利天下,如何却行不义之事?”
“昔年齐侯昏聩,先王与赵狗伐齐。滕侯却会盟昏聩之君,先王灭之,以彰天道。”
“后田氏坏礼,谋杀家主家兄,吾王与三晋伐齐以惩坏礼之行,诸侯振奋,皆愿会盟。齐侯也知昏聩,认可滕、郯当年不智而盟昏君,应惩。”
使者是说,当年朱勾和赵狗因为齐侯昏庸无道而惩罚齐国,滕国却支持齐国,这是大罪,朱勾灭滕那是在彰显天道。
赵狗非是蔑称,而是一个赵氏贵族,能够领军伐齐的大人物。
后来越王翳和三晋合力伐齐,齐侯已经承认郯、滕这两个附庸国越人灭的好。
从道理上,你所属权上,你们墨家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理由帮着滕人复国?
使者又道:“昔年齐桓盟诸侯与葵丘、晋文盟诸侯于践土,天下遂定。墨者既言利天下,岂不知小国理应附庸于大国,这样才能少兵祸,方能利天下?”
“再者,尝闻墨家曾言,天下定于一,难道吾王灭这些不义之国,不也是为了天下定于一吗?”
适见那使者说的血脉贲张,笑道:“墨家确言天下定于一方为大利,但这定于一却不能是好战之君,否则如商纣夏桀定于一,难道也可以大利天下吗?”
使者见墨家直接指责越王的人品,不由翻脸道:“天下好战之君多矣!魏、韩、赵、楚皆好战,却不见你们墨者去制止!”
适大笑道:“力不能及。尝闻天下事有不能者、有不为者。为长者之者而不做,是为不为;挟泰山以超北海而不做,是为不能。”
使者心中更怒,万万没想到墨家的道理如此无耻,而且分明就是在打越王的脸。
那魏楚韩赵,墨家力不能及,跑到越国这里,就力所能及了?是,越国如今不如勾践时代的强盛,可也不是你们墨家说的“为长者折枝”这样的弱国吧?
使者怒道:“我越有土三千里,城百座,带甲之士十万,如何弱?”
适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说道:“巨子曾言,越王多好战,喜弑父,好土地城邑。以数年前伐齐之事,若以勾践之越,岂只得建阳、巨陵便返?然以翳之越,得建阳巨陵,便可称作大胜。这难道还不弱?”
“墨家有志于利天下,有志于天下弭兵,止诸侯不义之战。越既弱,便先止越,以达泗水诸侯非攻同盟,何处不仁?何处不义?何处不利天下?”
“我闻越有君子军,世人皆称猛虎,以我观之,不过冢中枯骨,若交兵,顷刻便为齑粉。”
“不必多言,若约战,便战!”
那使者大怒起身离去,公造冶笑看着适道:“如此一来,越人必然愤怒。”
适点头道:“愤怒最好。不愤怒,如何能骄狂气盛?我还怕逗了他们三个月,牵着他们绕了三个月的圈,接战之时一触即溃,那又如何能入我军的罟中?”
说罢,便遣派斥候,盯着越人的动静。
七日后,越人大军已经在七里之外扎营,明日便要决战。
这一战的主帅,墨子提议由适来担任,本来在主帅一职上能够与适相争的也只有公造冶。
其余的墨者,并没有大规模的指挥经验。
而适有牛阑邑一战、复滕之战和之前和越王兜圈子这几仗做基础,也算是有了一些经验,至少比别人的实战经验多些。
公造冶在商丘成名,彭城治政,剿灭叛乱这些事做的极好的。
但是一则火器的使用是适提出来的,二则如今墨家许多人都看出来巨子是希望适做禽滑厘之后的接班人的,此事也算是一个历练。本身资格与能力也是唯二的人选。
义师大军在堡垒附近扎营,静悄悄等等待着明天的决战,天气很好,并无风雨,正是个打仗的好日子。
适在营中,和公造冶、各个旅的旅帅和副贰们聚在一起,商量明日决战的事。
任何一场仗,都需要提前谋划,有一个既定的计划。
战场瞬息万变,不可能全部按照计划走,但是如果之前连一个预定的既定计划都没有,那就纯属是乱打。
抓住战场的时机,能够敏锐的觉察到对方的漏洞,运用之妙,那是无双名将,适没有这个能力。
提前参谋布置好预定的目标,在保证战场局势整体控制的前提下,朝着既定目标发展,比之前者差得远,但也是最适合义师现在情况的。
双方都不知道各自明天的计划,只能各自预定自己的计划,等到接战之后再变动,那太考验双方主帅的能力和士兵的组织力。
适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大致说明了明日的预定规划,以让各个旅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要在大局上靠主观能动性做出有利的选择。
通讯全靠吼,一个命令靠传令兵传达再回执,很容易出问题,有时候战机出现却不能抓住,就再难有机会了。
按照适的预想,明日尽可能要打成一场歼灭战。
以潡水和身后的堡垒,作为明日布阵的两个支撑点。
右翼距离潡水一里之外,潡水的下面有个拐弯,既可以掩护己方的侧翼,又完全杜绝了越军侧翼迂回的可能性。
左翼的话,贴近堡垒,在堡垒前一里处。一旦左翼崩溃,还有堡垒可以支撑,也可以防止越军迂回包抄。
这都是源于越军人数较多、墨家义师的骑兵太少、剑盾兵侧翼几乎没有的情况下,做出的考量。
义师的队列严整,战线的宽度不够,如果不沿河,骑兵数量又不足,就容易被越人从两翼包过来。
这样以堡垒和河流作为两个支撑点,在保证两翼的前提下,就要尽可能逼着或者诱使越人缩短战线,越靠近河流一侧集中越好。
再有两个支撑点的情况下,越人要是希望单纯希望战线拉长就能够合围侧翼,那至少也需要八万人,才能保证对阵一侧不被击穿的情况下完成合围。
人数不够,义师做出防守的姿态,那么越人拉长阵线也就毫无意义了。
可越人虽不足把玩,却也近五万,而且阵型松散,想要获胜还是需要逼着越人缩短兵线,把兵力压缩在一起,才有可能形成合围。
想要越人缩短战线,那就又需要让越人感觉到沿着河流一侧的侧翼有威胁,这就需要集中优势兵力先行发动的进攻,让越人不得不从越军的右翼和中军调集军队支援有危险的左翼。
越人的左翼靠河,越往左翼集中,阵列缩的越短,人数也就越集中在狭小的地域。
义师的右翼因为有河流作为掩护,一旦越人开始调动,那么就可以将精锐从右翼调离,右翼留下少量兵力由攻转守,靠炮兵支援撑住越人的反扑。
精锐步卒和骑兵则利用机动性,放弃右翼,从后方迂回到左翼,实际上左翼才是义师的主攻方向。
既然战线被诱使和逼迫下缩短,那么一旦左翼取得突破,中军和右翼尚未崩盘,越人就会被围住,战役也就算是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完美的计划,实施起来的话战场瞬息万变,可能会出现种种的意外。
这就是主帅主将是否能够成功的重要考验。
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还是能够处理这些意外之后按照既定的大略打下去?
亦或是抓住战场瞬变的时机和敌我态势,放弃预定的计划而抓住战机,达成一场临机应变的大胜?
这三者,是庸才、合格的将领与无双名将的区别。
从战略上,适已经逼的越王不得不决战,越人既不能继续对峙,也不愿意围城,在机动性极强的义师面前,他们除了决战没有第二条可走。
战术上的既定目标,至关重要的就是义师的右翼。
前期要进攻的坚决,让越军的左翼确实有崩溃的危险,而且要在己方的中军和左翼没有陷入危机之前就打出让越军左翼有崩溃可能的进攻。
中期要迅速转攻为守,这需要撑住,因为调动成功的话,这边的压力也就是最大的。
若是调动成功,精锐和主力骑兵以及跟随旅行动的小型火炮都要利用自身的机动性,绕到左翼。
右翼要是撑不住,那就不能把越人包围,最多打成击溃战。
甚至于若是精锐还没有机动到左翼,右翼就先崩盘了,义师甚至会陷入混乱和危险。
若是调动不成功,越军靠河的左翼先行崩溃,那也不过是一场击溃战。
骑兵数量不多,打成击溃战便无意义。因为这不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守城战,守到越人退兵就算胜利,而是一场决定泗水流域今后霸权的战争。
第三七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五)
既讲清楚,便有旅帅问道:“越人如何能够听我们的?”
适敲了敲木板道:“兵者,诡道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诱骗,强攻,猛冲,在我们被迫按照他们的计划打之前,或逼或骗让他们照着我们的计划去行动,那就可以算得上合格的将帅了。如太公,孙武,伍员,那又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临机应变,又不是我们所能比的了。”
“各旅明早集结之前,再将这个消息告诉各个连队的连长和代表,集思广益,发挥能动性,有时候欣喜传递不畅,你要明白上面的意图,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这和我们行义天下是一样的道理,要知道达成什么样的乐土,才能够知道怎么做。目的要清楚,才能在做决定的时候不至不知所措。”
又和众人说了许多,待确定众人都明白了大致的战略后,这才让众人回去休息。
…………
次日一早。
越军吃过早饭后,集结前进,义师已经严阵以待。
因为越人不知道墨家撑不起一场长久的对峙但却知道自己撑不久,也因为越王翳跟着适的屁股后面转了两三个月知道义师的可怖攻城和机动能力,所以他们必须选择进攻。
越王翳并非庸才,此地皆是平原,在大致观察了一下义师的列阵情况后,立刻做出了决断。
越王翳也暗暗暗叹义师的布阵,以潡水和堡垒为支撑点,这样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侧翼和背后。
义师的军阵密度很大,同样的人数来看,义师的阵型更为严密,战线也就更窄。
如果没有堡垒和潡水,那么越王翳大可以展开军队的宽度,让阵线变薄,从而形成两翼的优势。
但现在的情况,导致两翼似乎并无意义。
左翼是潡水,义师虽然没有完全临河列阵,但是左翼也没有施展包抄的空间。
冒险让一部分兵力越过潡水,等待机会侧翼突袭?然而义师不是宋襄公,昨日那番极为无耻的辱骂话语,更证明了墨家这些人非是可以“半渡而击不义故不可”的君子。
右翼,义师也没有紧贴着堡垒,空出了足够的距离,但是右翼也没有太大的施展空间。就算义师的左翼崩溃,依旧可以依托堡垒继续防守。
越王翳观察之后,确信最好的战术预定,就是将君子军置于中军,车兵主力置于自己的右翼、义师的左翼。
一旦突破,不管是君子军还是战车,都可以将义师分割为两部。
一部可能会逃窜到堡垒内,那就可以围城而攻,只要解决了这一支机动兵力,那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后勤线被断。
另一部在中央突破后,和堡垒分开,潡水阻碍了他们的活动空间,后面正好一个拐弯的河道,那么就可以全部歼灭这一支被分割后的义师。
于是越军将君子军置于中军,战车在君子军的右侧,主力集中在中心稍微偏右的方向,弓手也多置于中军偏右。
擂鼓进军,缓慢接近战场。
…………
义师阵中,适在土堆高台之上,墨家的旗帜高高飘扬。
看着远处的烟尘,适心中也是紧张无比。
这一次决战,墨家把所能动用的力量都已动员,自己在外面绕了三个月的圈子逼得越军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野战决战,甚至用了潡水和堡垒作为双支撑这样近乎完美的战场。
如果这一战不能获胜,墨家的局面就会极为难看,自己也再也别想染指巨子之位。
虽说紧张,但他心中最感慨的,还是骑兵的数量太少。
若是骑兵的数量再多一些,根本不需要琢磨着选定战场这样的事,即便己方的队形密集让阵线过短,那也无所畏惧。
越人缩短,骑兵机动到后方的机会更大。
越人敢拉长,己方骑兵只要在侧翼突破,越薄的阵线也容易被分割,又何至于用河水和堡垒做双支撑?
现如今左右翼不会出现的侧翼被包抄的情况,但是相应的越人的阵线也加厚了,很容易出现己方中军被击穿的可能。
越人既已完成了部署,适这边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己方靠近潡水的右翼,此时集中了六个旅,所有的骑兵,二十五门轻便的火炮。
这面其实是最不需要骑兵掩护的侧翼,也是最不容易让骑兵迂回攻击的一面。
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逼得越人继续缩短战线支援他们的左翼、把兵力压缩到河岸附近,就不得不把骑兵部署在这边,迅速冲开越人的军阵,让越王恐慌,才能成功调动越人。
所有大口径的火炮都在中军,中军的主力却都是彭城、留和滕地的几个旅,虽然有老兵和墨者支撑,但是战斗力肯定不如沛县的这几个旅。
作为预备队的是墨家的那支精锐的旅,外加沛县的第一旅、第四旅,以及那些前来“助义”的游侠儿和游士。
一方面是方便调动,另一方面万一中军被越人击溃,还能弥补。
左翼,虽然不如右翼精锐,但也是战斗力和考核都比中军靠前的部队,十一门轻便的火炮布置在了左翼。
左翼虽然适合骑兵激动迂回,空间很大,但适担心过早迂回步兵跟不上,或者导致越人先行溃散,不能够先把骑兵的底露出来让越人察觉到危险。
虽然不知道越人如何布阵,但要设身处地站在越王翳的角度去考虑。
越人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从中军或者己方的左翼突破,否则从河边方向突破的话,己方依旧会有一个堡垒作为军阵的支撑点,最多打成一个乱局,却绝对不会出现瞬间崩盘之类的情况,大不了撤到堡垒内固守,机动兵力犹在。
之前几个月的乱转,适就是在和越王翳打心理战。
让越王翳担忧义师的机动性和攻城能力,从而在决战的时候也会选择全歼而不是击溃的想法,否则后勤的威胁依旧在,墨家守城的名声在那摆着,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机动兵力又没打掉,那围城也就没意义了,后路随时可能被抄,还围个屁?
此时越人已经行进到了一里之外,适正要命令炮兵准备的时候,只见对面越人军阵中涌出来三辆战车,正在中军方向,朝着这边疾驰。
适心说,这是搞什么,便问了一下旁边的一名原越人墨者。
那墨者看了一下,说道:“此乃致师。”
适也已经在这个时代学了快十年,顿时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
所谓致师,正是贵族尚武精神和春秋贵族车战的传统。
致师者,挑战也,也就是派出勇将斩将夺旗来单挑,正常若是贵族交战,这边也会派出名将勇士与其单挑。
克殷言:昔牧野之战,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也就是说,让姜子牙亲率百余名勇士挑战。
那名越人小贵族出身的墨者又道:“致师者,或御靡旌摩垒而还。或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或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
“这三乘,是欲学许伯、乐伯与摄叔之勇。”
适不可思议地看着三辆疾驰而来的战车,眼看着烟尘大起,大笑道:“去他妈的贵族之战吧,九州乐土不需要这东西。谁人派勇士与其单挑,傻吗?”
“传令下去,中军火炮准备猛轰越人军阵,火枪手将这三辆车给我打下来,一旦打掉,即刻擂鼓助威!”
传令兵疾驰而去,适又叫来一名传令兵道:“去右翼通知孟胜,再告诉他一遍,一定不要打的太狠了!虽说要猛,要逼得越人把主力向他们左侧移动,担心左翼被击溃。但是若是打的太猛,真的把越人左翼打穿了,这就没法弄了!切记!”
那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后,便急忙朝着右翼传令去了。右翼的指挥是孟胜,他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带着几个旅和骑兵快速机动到左翼。左翼有公造冶,前期需要死守,后期需要整体指挥几乎是全部精华的右翼进行突破包抄,把越人压缩到河边。
命令下达,数门可以发射八斤铁丸的中军的大炮早已经准备就绪,轰轰几声,先行朝着一里之外的越人轰击。
那三辆战车上的越人,显然正是贵族勇士,车技极佳,让身边的几名贵族出身的墨者也忍不住叫好。
自小的脱产训练,让贵族们有很强的驾车技术,车辆飞驰的极快,一旦靠近就会先用弓箭射散阵型,然后迅速转向以戈攻击敌人。
只不过既做致师之勇,还要靠近后等到这边的步卒混乱,下车割去死尸的耳朵,俘获一人返回才行。
这是贵族的战法,因为徒卒比纸糊的还不如,一旦看到战车冲过来,贵族在战车上射几箭,可能徒卒就会溃散。
当年泌之战许伯乐伯便以此成名,在五十步外射箭,徒卒惊慌失措,致使一辆战车如入无人之境,割了耳朵夺了俘虏后从容撤走。
只可惜,义师的步兵不是那样的步兵。
适眼看着那三辆致使的战车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就看到前面的火枪手冒出了一阵白烟。
四个连队的火枪手,来了一次三排齐射,虽说火枪此时的精度不高,可五十步不到的距离,又是三百余支火枪对准战车这么大的目标,哪有射不中的?
只看到那三辆战车顿时倒地,有两人从马车上爬起来,却也忘记了贵族的勇武,转身就往后跑,却被第二轮的补射击中,顿时倒在了地上。
若在春秋,或许必是可以入史留名的勇士,然而在这里却只是无名被铅弹击中之辈。
命令既传,眼看着三辆战车被击倒,这边鼓声大起,用以助威,前排的士卒纷纷顿矛高呼“万胜”,对冲过来的那三辆战车充满了不屑。
他们本是庶民,对于贵族原本是一种天然的恐惧,但随着墨者的活动和宣传又变为了天然的憎恨。
随着庶轻王在商丘擒获楚王的故事,越传越……奇怪,什么当年楚王被吓得尿了裤子、右尹昭之埃用尿泥巴抹脸之类。
再加上那些陈灵公、齐懿公、楚平王女、玩弄儿媳、四人同乐之类故事,更是用一种矫枉过正的方式,让庶民觉得王公贵族不过如此,那种天然的恐惧感消失之后,便是一种无畏和不屑,以及突破千年等级制度后的平等心态。
当然,这故事只是暗中流传,考虑到与楚国的关系,并不好刊行在书面上到处传播,终究面上还是与楚王“为利天下而成盟”。
此时中军炮声既响,左右两翼还无动静,还在等待越人再靠近一些。
适看着那三辆在地上已成废物的战车,心道:“贵族的时代,该结束了。”
他看着有些模糊的右翼,心知那里才是关键。六指的那个旅也在那边,自己寄予厚望,也不知道这一战他们能不能把握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