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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五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五)

    适点点头,拿手沾了点水,在木桌上随便画了两道线道:“泗水、菏水自鲁而过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丹水自孟渚泽而过彭城。”

    “如今,铁器牛耕堆肥两季以及良种,在宋国多有人用。粮食运输不易,只能沿河而运。”

    “菏水的陶邑而下,粮食源源不断地集中到沛。沛地的铁器棉布沿河而上用以换粮食。”

    “丹水流域的宋地城邑,也是一样。”

    “沛地如今积攒的粮食,只怕鲁阳公那样的县公知道,要被吓死。三五年之内,沛地即便大旱三年,也足以保证没人饿死。这是将近十年推广、十年吸取所得到的。”

    “三万斤粮食换一门炮的铜,多吗?不多!但是……”

    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在沛地,在宋地,哪里能够一旦粟米卖上三十钱呢?如今撑着粮价的,是铁器换取粮食的手段,一旦偿还完毕,宋地的粮价顿时就要低贱。”

    “铸炮要铜,公造铸没办法用铁铸那种合于野战的炮,我更不用说,也没那本事。”

    “粮食虽多,想要换铜,却怎么能换?陆路而运,众人皆知去岁葵、雍大饥,可是粮食运过去,中途要吃多少?从沛地运粮到葵、雍又需要卖出什么价格才能让商人不赔呢?”

    “做璆琳珠玉以及烈酒,获利数倍,且容易运输储存,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义师所急需的原料。”

    “义师强盛,才可以变革天下。”

    “变革天下,天下才能处处都与泗水河畔。”

    “现在那些天下四方的农夫或许会更加遭受王公贵族贪欲的盘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让那些王公贵族都不复存在,以达乐土。”

    “根源不是璆琳烈酒,而是分封建制的土地制度。这个根源不去解决,却要在保留这个根源的基础上,去怜悯天下人,这不是一个墨者该做的。”

    “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

    “我也有,但我知道天下怎么才能大利。现在,你能找出一个既可以彰显墨家恻隐之心、又能变革天下的办法吗?如果不能,你就必须要支持我、同意我!”

    “市贾豚就在这里,现实所需的金铜等等皆有数目,你能解决吗?”

    高孙子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嘟囔道:“我并不是反对变革天下,我只是说变革天下的过程中,可不可以更为仁义一些?”

    “不只是璆琳烈酒,内部已经对出售火药、传播火药破城的手段有些不满了。火药换回了铜,换回了金玉,可是也让天下的战乱更加频繁,更让天下百姓更受苦难。”

    “这件事你不解决,怎么能够让众人同心?怎么能够让天下信服我们非攻兼爱?这不是在助长天下好战之君吗?”

    适冷声道:“如你所言,铁器之类也不该传播天下。铁器牛耕稼穑传播天下,让民众生产的粮食更多,让好战之君组织的士卒更多,厮杀也更惨烈!”

    “天下混乱的根源,是天下纷争不能上下同义,安定如一。而不是火药、铁器这些东西。”

    “你既支持以义师变革天下,却又对这些残酷的现实不安。你倒是想个办法以两全其美啊!”

    “九月份大聚,你若有办法,大可以在会上提出。若有道理,又怎么能够说服不了众人?”

    “你既想不出办法,却又指责可用的办法,你这难道不是在害天下吗?”

    两人的争吵已经有了太多的火药味,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适发火,但却不是第一次看到适与人争辩绝不退让。

    绝不退让,那是面对巨子都不退让的。

    可之前与高孙子之间的争辩,都是仍有笑容,即便激烈,却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高孙子听到适直接指责他这是在害天下,脸上登时露出不悦之色,饭也不吃,气哼哼地离开,自去一旁的屋内休息。

    市贾豚看着也是气鼓鼓的适,想要说点什么,却听到适自己叹息了一声,也不吃饭,也去了一旁。

    众人觉得适今天的反应很不对,很过激,却不知道在适看来,墨家已经到了路线之争的关头。

    墨子已经苍老,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更像是一个过渡。

    之后墨家该怎么走?今年九月的这场大聚就要全部解决,一旦解决不好,墨家就要面临分裂、疑惑。

    这件看似寻常的大聚,在适看来正是墨家的转折关头。

    墨家的组织性,决定了上下同义这件事极端重要。

    做成了,那就是整个组织达成共识,化为一个人,一个拥有无数手脚、耳目的庞然大物。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依据共识行动,那么都会为实现最终目标贡献力量。

    之前的很多事,算不上是原则问题,甚至以往他和高孙子争论的时候,有墨子压着,总还可以解决。

    他也不想和高孙子争吵成这样,而且看似是因为一件早已经争吵过许多次的事。

    但今天必须要拿出态度,以往可以为了团结稍微退让,今天绝对不行。

    不但不行,还必须要说服高孙子,从而获得高孙子的支持,从而团结一致对付在大方向上都有分歧的那部分人。

    墨子老了,禽滑厘即便当了巨子,也镇不住内部的争端,只是碍于情面会维持一个不分裂的形式。

    这一次墨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适很确信,因为如果不是的话,根本不需要扩大这次正常委员们聚会的规模,以二十五人的规模决断,墨子的影响力很容易掌控。

    扩大规模,那是因为墨子确信人数越多,适的优势也就越大,从而一举奠定墨家之后的路线。

    与高孙子的争辩,更像是一场墨子的检验:如果他连高孙子这边都不能够团结,甚至反目,或者不能得到支持,那么适似乎也就不适合作为下下任的巨子。

    适确定,高孙子不会因为私怨而和自己产生矛盾,所以大可以直接用最激烈的言辞争论,哪怕双方各自生气也在所不惜。

    …………

    屋内,高孙子独自跪坐,看着外面的雨,心中还在气愤刚才适所说的他是在害天下之类的话。

    他知道今日的争辩,不是重复以往的老调,而是一些问题的总爆发。

    他也清楚,今天看似在谈论璆琳烈酒火药这些东西,实则讨论的是墨家这些年的一系列政策。

    沛县发展的很好,这一点高孙子很清楚,不到十年的时间,简直就是移风易俗脱胎换骨的改变。

    民众吃的饱了,村社乡邑的面貌变了,习惯变了,牛马多了,粮食多了……

    一切都很好。

    可相应的问题也随之出现。

    原本实行的轮换挖矿制度,随着沛县的发展,民众们已经不太情愿。

    沛县的贵族基本被铲除干净,随着铁器的普及,很多原本不适宜开垦的土地也都成了沃土。

    民众不再愿意去从事那些疲惫危险的劳作,家里有牛马有田地,谁人愿意去做工呢?

    可是,沛县的手工业、冶铁业的人手,却在不断增加,而且每年都在增加。

    至于增加的方式,高孙子已经看明白了,或者说适之前就大致说过了。

    宋国商丘政变之后,商丘附近已经开始变革,其余地方也在酝酿着一场猛烈的、还未爆发的风暴。

    拥有禄田和封田的贵族,不会放手自己对农民的控制。既可以获得这些农民的无偿封建义务,又是贵族们可以掌控的兵力来源。

    但是除了拥有禄田封田的贵族外,那些渴望私亩制度的、原本就有自己份田的农夫们支持墨者。

    那些拥有大量私田的,原本没有政治地位的士和落魄贵族,也开始支持墨者。

    他们的私田不是禄田,对农民没有人身控制权。

    墨者开始与他们合作,提供给他们贷款和铁器,传授一些种植技术。

    原本他们的私田上,很多人租种他们的田地种植,每年缴纳一定的租税,从而获得赖以生存的粮食。

    这些租种者又和原本有份田的那些庶农不同,他们是庶农阶层分化出来的、更为穷困的一批人。因为人口的增加,这些人没有自己的份田,只能依靠租种或是做肆佣为生。

    不过此时数量不多。

    商丘政变之后,庶民院定下规矩,保留实物租,而且保留的是农业变革之前的什一实物租……以每二百四十步的墨家大亩来算,以前每亩地的产出不过七八十斤,一亩地只需要缴纳最多十斤的实物租。

    若是能够足数缴纳,其实对于这些有私田的士和小贵族而言,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减少。

    可问题是……做租税的粮食的确没像以前那样减少,但是粮价这几年暴跌,一亩地收十斤的粮租,根本算不得什么。

    沛县如今的手工业发展的极为迅速,棉花、靛草、酿酒的土豆地瓜、做军粮马料的玉米、榨油的各种油料作物……

    随便种点什么,都比收原本的私产租合算,墨家又提供部分铁器和技术指导,这些士和低阶贵族摇身一变,不再靠那些租税生活,而是美滋滋地用耕牛耕马和铁器,雇佣人手自己经营这些土地。

    收获的作物,沿着泗水顺流而下,就能获得远胜于分成小块租种出去的收益。

    毕竟,宋国不归墨家管。更不像是滕国贵族们要么逃亡要么死光。

    而那些租耕者,又不可能如沛县一样直接组织共耕社五户十户租借马匹,即便有大量的泽地荒地,却缺乏资本工具无法开垦。

    那些人收田,墨家就在旁边准备船接人……铁器牛耕耧车的出现,同样大小的土地,只需要原本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人手,剩余的那些完全不再需要,又没有工具也没人组织开垦,除了被赶走再无别的办法。

    泗水、丹水、菏水、睢水……每个月都有源源不断的、原本是租种私田的农夫,沦为流佣肆佣,被墨者组织着待到沛县、彭城。

    他们为了活下去,或是进入矿山做工,或是进入墨家的作坊,或是参加义师,或是被组织去开垦……

    上游运送来的棉花被纺织成布匹,送来的土豆地瓜被酿成烈酒,送来的籽种被榨为油……

    源源不断的劳动力补充,平衡着因为沛县本地人越发稀少的最底层无地劳作者的人数。

    纸张、煤焦、碎矿、油料、棉布、火药、铁器、陶……这些东西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已经大规模农业变革的宋地,或是更远的陶邑以北,再让那里的人有更多的可以交换的粮食以把这些东西卖出去。

    对于那种为利而驱赶租田之民的行为,适……是默许甚至支持这种被驱赶的行为的,甚至曾说沛地的手工业就要靠这些人撑起来。

    高孙子觉得,这不仁义,而且是墨家语境下的仁和义。

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六)

    傍晚时分,雨还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午饭时候的怒气已经消散,高孙子逐渐冷静下来,但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确。

    墨家也讲仁义,但墨家的仁、义,与儒生的仁义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对老好人乡愿,反对无理由的恻隐之心,反对儒家的仁,反对儒家定义的义,甚至连“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为“有利于亲”。

    事实上在适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开始为后事做准备,开始整理自己学说,并且希望形成一个体系。

    只不过这是后期开始做的,而且内部逻辑实在太过艰涩,很多弟子不能够理解。

    高孙子正自出神的时候,适迈步而入,见礼后先行为自己午饭时说的那番重话致歉,高孙子微微一笑,知道适绝不是来道歉的。

    高孙子此时已经冷静,又只有两个人,便将自己下午所想的问题直白了当地说了出来。

    谈到仁义,适沉默片刻,问道:“巨子曾说过,什么是仁,什么是义。您还记得吗?”

    高孙子点点头道:“仁者,体爱也。”

    适又反问道:“何谓体?”

    高孙子顺着适的话,将墨子所传授的一些道理讲诉出来。

    墨家有兼爱之说。

    与兼字相对的,便是这个体字,个体的体。

    子墨子言:体,分于兼也。体: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说,个体源于集体,并非是对立关系,而是一种包含关系。

    体,就像是二里面的一一样,就像是一根线段上的点一样。

    尺为线段端为点,墨子认为线段是由无数的点构成的,天下也是由无数个体构成。

    所以,对个体的爱,就是仁,但这种爱的后续是为了“兼爱”做逻辑铺垫。

    高孙子又道:“子墨子还曾说:仁:爱己者,非为用己也,不若爱马,著若明。爱己非为用己,则爱人亦非为用人。至于爱马者为用马也,故爱人不同乎爱马。爱人如爱己,己在所爱之中。”

    意思是说,人爱自己,不是为了使用自己。

    这和爱马不一样,爱马是为了使用马,这是墨子对于人的本质的爱的看法,也是一种反对人的异化的看法。

    由此结论,又推断出人是天下的“体”,天下是人的“兼”,由此可证人爱自己,又如同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那么爱的就是“天下人”这个集合。自己又处在天下人之中,并非不是人,所以爱天下人当然也包含了爱自己。

    这句话就是在用墨子的话,来证明适“不仁”。

    高孙子反问道:“爱体为仁,由体及兼。你爱人吗?你不爱人啊,你那样做,难道不是把人看成是你所谓的‘劳动力’吗?”

    “这和人爱马有什么区别?你爱那些人,是为爱他们可以进入作坊劳作的劳作,你爱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劳作,所以你不仁。”

    适心中苦笑,心说巨子真是大才啊,两千年前就在考虑人的异化这种想法。这资本爱的,可不就如“爱马”一样的人马?哪里是爱人啊,爱的是马能拉车能耕地的劳作。

    眼看着高孙子已经用墨子的理念反驳了自己,适摇头道:“墨家的精髓,不是仁,而是兼相爱、交相利,从而大利天下。”

    高孙子反驳道:“仁,爱也。没有爱,谈什么利天下呢?”

    适冷静回道:“巨子言:物甚长甚短,莫长于是,莫短于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于是。”

    “是说,一个物体,很长很短,不是很长不是很短,都是比较的结果。仁和爱也是一样啊。”

    “一个人,爱体就是仁。你不能说一个人一点仁一点爱都没有。哪怕是商纣,难道他就不爱自己?不爱身边的人?”

    “你只能说,他相对于文王武王来说,不是那么仁。”

    “巨子说,一个人不知道爱自己,那么他连最纯粹的爱都没有,也就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这就是仁的作用,仅仅是个基础。”

    “就像是一枚种子,这是仁,是爱,是人内心爱自己那样的爱。你想要收获,那是最终的墨家所设想的兼爱相利的天下。但除了种子,你还要有土壤、阳光、水肥才能够收获。”

    “这个基础很重要,但也仅仅是基础,因为每个人都仁。你能找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吗?只是扩展出去,你如爱自己一样爱别人,爱了多少?爱的多,就比爱的少的‘甚仁’而已。”

    “巨子可从未说过,这天下要大治,需要一位绝对仁的圣人啊。仁在墨家存在的意义,只是一个兼爱的基础,不是兼爱本身。有爱,才有兼爱。巨子认为,天下是有纯粹的爱的,所以可以论证兼爱天下是可以存在的。”

    “要是天下连爱都没有,兼爱也就是个笑谈。但天下大利,不能只靠爱,还要要义利。”

    “巨子也说过什么是义吧?”

    高孙子反应了片刻,点头道:“子墨子言,义,利也。又言,志以天下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从这一点上来说,高孙子必须承认适是个墨家语境下的义士。

    把利于天下作为自己的职分,而才能又能利于天下,才算的是真正的义。这是墨家区分大义与小义的重点,也是墨子一直在规劝弟子的。

    沛县的一切,仅以沛县论,适的作为无疑是让众人得利的。如果能让沛县的政策推广到天下,那么这个义字适是担得起的。

    墨家的仁义,与儒家的仁义是截然不同的。仁是爱自己的爱的一种推广,义是利于天下的一种梦想。

    适见高孙子解读了义,于是又问道:“那么你对巨子所言的‘仁: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又怎么看呢?”

    这番话,涉及到儒墨之争的一大后续,也就是孟子见告子关于仁义的争论。

    当然,也是告子被墨子认为“告子这家伙行仁义,如同踮起脚尖使身子增长,卧下使面积增大一样,不可长久”的重要原因。

    告子的仁义观,不完全是墨子的仁义观。至于说孟轲与之辩论,到底是胜了、还是在写文章的时候自己认为胜利了,那也难说。

    因为墨子很明确的指出:仁,仁是爱,义是想要利于人的想法。仁和义,是心里想的。都是内,不能相为内外。

    得到爱、得到利,都是实在的、物质的、可以感受到的、直观衡量的。得到爱和利也不相为内外。

    是仁就说是内,是义就说是外,把爱利和所得到爱利混搅一起,不分内外,这是狂举。好比说左鼻孔出气,右鼻孔入气一样的荒唐。

    墨子自己是反对“仁内义外”的说辞的,但是告子却用“仁内义外”的说辞去怼孟子,告子并未完全理解墨子的经义。

    这位说出“性、食色也”的人物,此时在墨家内部远远比不过适的地位。

    因为墨子整天听到的,是弟子们经常打小报告或是在聚会中直接批评说是“告子这个人,口言仁义但行为很恶劣,请将他开除算了……”

    所以适对于高孙子说自己“不仁”这个定义,极为不安,而且极力想要说服高孙子。

    想要说服,就必须要用墨子的定义,否则的话那就是墨家和其余别家的辩论的,后果很严重。

    用墨子的道理,那叫内部讨论。

    用外部的道理,那叫叛了墨家之义,以别家学问攻讦墨家。

    别人可以这样说,他这个候补的七悟害这么说,那就可笑了。

    其实适很明白墨子的想法,因为“仁”是个好词,墨家已经担着“无君无父猪狗不如之禽兽”的骂名,所以不可能再自己说自己“不仁”。

    墨子耍了一个小花招,把天下都认为很好的词汇“仁”,变换了意思,变为了纯粹的爱。

    从始至终,墨子一直在说“仁就是爱,而且是爱自己的那种爱,所以每个人都有仁,只是仁的程度不同”。

    墨子把仁换成了爱己之爱,也就把儒家评判仁不仁的意义给毁了。

    因为儒家的仁,更像是一个标准,拿着这个标准量一量,然后评价说这个人仁、这个人不仁……

    墨子这么一改,意思全变了。

    墨家语境下,你不能说这个人仁还是不仁,你只能说这个人和别人比是不是更仁或更不仁。

    仁从一个魔幻的、模糊的标准,在墨家语境中变成了一个只有比较才有意义的东西。

    一旦仁变为了一种如同高矮一样的东西,就落入了墨子的“物甚长甚短,莫长于是,莫短于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于是”的逻辑陷阱。

    给你一根单独的木棍,你说它是高还是矮?

    很明显没有对比高矮也就没有了意义。

    也就是说,墨家定义的“仁”,就是爱,存在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逻辑辩证“兼爱”的可能性。

    兼爱,有两个先决条件。

    爱,存在。

    天下的人不是无穷无尽的,而是有数量的。

    只要这两个条件满足,在逻辑上,兼爱是存在可能的。

    于是墨子给出了验证过程。

    “仁、爱己、爱体”。

    “无南者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有穷、无穷未可智,则可尽、不可尽不可尽未可智。人之盈之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尽,不可尽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尽爱也,誖。人若不盈先穷,则人有穷也,尽有穷无难。盈无穷,则无穷尽也,尽有穷无难”。

    大家都认为好的仁,墨子没有直接反对仁,而是将仁的概念换为“爱自己、爱个体”,不再是一个结论,而是类似于几何学的初始假设,是为了证明后续观点。

    天下的人呢,又不是无穷无尽的。为什么说人是有穷尽呢?你墨翟数过天下有多少人吗?

    墨子说,我没数过,因为我随便指向南方,你说南方这片土地有没有穷尽?

    假设土地空间是有限的,那么人没有填满有限的空间,可证人是有限的、可以数过来的。

    假设人填满了有限的空间,既然空间有限、即便人填满了也可以数过来。

    假设空间无限,那么人填不满,就证明人不是无限的,还是能数过来,因为无限的人可以填满无限的空间。

    假设填满了,就证明空间无限是不成立的,无限的空间不可能填满,被填满的也必然不是无限,所以有限空间内的人还是有限的。

    由一可知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由二可证人是有限的。

    所以对有限的人尽爱,也就是兼爱,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是自洽的。

    因为墨子不承认儒家的仁,但是仁又是个好词,他又不能直接反对仁,所以就偷换了概念,将仁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和社会主流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的定义,这就导致了许多墨者有些难以理解。

    这就像是,天下主流都说这是只鸡,墨子讨厌鸡,但是天下人都喜欢,于是墨子指着旁边一只鸭子说这是鸡。然后讲学的时候说:“我喜欢鸡,你看这只鸡,有脚蹼,扁嘴巴,多可爱……以后这才是鸡,那种尖嘴巴没脚蹼的玩意不是鸡。”

    对外,自然是有好处的,总不至于把一些对仁义还有幻想的人吓走,毕竟墨家已经无君无父禽兽不如了,要是连仁都反对,那真是想成为显学太难了。

    但是对内,也就产生了许多古怪的难以理解和误解。

    这就导致出现了很诡异的情况,儒家骂墨家都骂道禽兽不如的地步了,但依旧没说墨家不讲仁义。

    毕竟墨子整天在讲仁义啊,总不好说人家不讲。甚至于战国末期,提起仁义,那必然是仲尼墨翟并列。

    但若是仔细想想,墨家的仁义,和儒生、和此时天下主流理解的仁义,完全不同。

    适觉得,这大可以为称之为“墨家特色仁义”。

    换而言之,这不是大众眼中的、主流意义上的“仁义”,而是用墨家自己的一套东西,披上了“仁义”的名。因为这是个好东西,大家都喜欢。

    墨家起步的时候,终究是天下之“下流”,想要发展在初期就要借用“上流”的正确,借用仁义之名,然后再费劲心思把仁义改成完全不同于时代主流的意思。

    终究,流行了数百年的话语权和理所当然,不是那么轻易改动的。

第三四七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七)

    适反问高孙子的那番话,才是墨家仁义观的重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仁: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

    墨子认为,爱和义本身,都是内心的,不是外在的。

    墨家的仁就是爱,就是爱自己的那种纯粹的爱,是内心的。

    墨家的义,是一种想要利天下的想法,也是内心的。

    在没有表达出来之前,是不可测量的。

    因为这个人义不义,如果只考虑内心,没人能评价。他说仁就是仁,他说义就是义。

    但是,得到爱,得到利,这是外在的,这是可以衡量的,这是可以直观观察的,这是可以判断的。

    靠着“仁、爱己也”这一个定义,墨子先将儒家的“仁”的概念给废掉一部分。

    商纣王也有仁,因为他爱自己,同样也会爱几个人,只不过他的仁不如武王那么多而已。

    墨子直接把仁,偷偷替换为了爱,没有人不爱自己,所以仁本身无意义,除非达到“兼爱”才有意义。

    单独的一尺,没有高矮。

    单独的、不兼爱的仁,也没有意义。

    所以,仁是爱,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兼爱”可能实现的基础。

    随后,又针对儒家认为“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这种有差等的仁义和爱给予了反驳。

    墨子认为,儒家的逻辑不自洽。

    义是“你想要利天下”,这就是义,这是内心的问题,与外有什么关系呢?你行义出于内心,别人接受了你的义举,那是外在的表达,但你不能说义等同于别人得义。

    同时,墨子又极力反驳了礼。

    认为礼不是普适天下的,而是分阶层的,贵族有贵族的道德、平民有平民的道德,这不能用不同阶层的道德去评价另一个阶层是否符合道德,所以礼不是普适的。

    最后墨子才给出了那么一番话,意思就是对于个人而言,仁义是一种自我修养,内心层面。

    对于天下而言,重要的不是个人的仁义,而是天下人感受到的、实际的“被爱”和“得利”。

    作为一个君主,如果不能让天下人感受到爱,得到实利,那么你内心的仁和义就是没意义的。

    内在的,并不能直接在物质世界得以表达的仁义是空洞的。

    内心你很仁义,那是你自己内心的事。

    你让天下人得到了爱、得到了利,那就是现实的“仁义”的行为、举动,是物质的,不是内心的。

    所以,最终,物质的、现实的、可被感受观察衡量的,才有意义。

    就是说对于天下,仁义没有意义。“所爱”、“所利”才有意义。利天下之心,必须要让众人得到爱、得到利,才算是真正有意义的“义”,否则那也就是颗心。

    有意义的义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墨子说:“上古,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

    也就是说,墨家的义,虽然是同一个字,但是意义有时候完全不同。

    有时候,这义只是源自内心的一种想法,一种解释世界的方式。

    有时候,这义是特指“墨家”的义。

    义本身,是源自内心的一种想法,是解释世界的一种。

    我认为天下应该这样,那这就是一种广义的义。

    你认为天下应该那样,那也是一种广义的义。

    他认为天下应该是另一种,还是一种广义的义。

    但是,义的好坏标准是外在的、可衡量的。

    因为上古时候,一人一义,十人十义,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最终集结众义,选定了标准的“义”,以利天下。

    墨子本身“理性推断”的上古时代,就是混乱的、没有公共意志的、绝对自由的时代。

    由此产生了十人十义的效果,最终大家总结,得出了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契约,凝结为天下的道义,这就是“选天子”产生的原因。

    这就是适魔改的“公共意志”与墨家的“同义”之间如此契合的原因,因为本质上根本就是一回事。

    墨子又说“志以天下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换而言之,儒家的仲尼是义人啊,他是义的啊,他是有志于天下为芬、想要有利于天下的人,而且他很有能力……

    然而并没有卵用,天下“不必用”,没人用他的义,他的义也不能让天下人得利,所以不对。

    墨子不会攻讦孔子“不仁不义”,但是用了一个巨大跨度的逻辑论证,证明一件事仲尼仁义,但是没意义。

    最后,墨子又用巨幅篇章,论证了一件事:

    一人一义,十人十义,唯我墨家的义,可以使天下百姓交相得利。

    所以,只有我墨家的义,是有意义的、应该成为众人统一的义,别的学说的仁义你们自己在心里面玩去吧。

    重要的,不是解释天下,而是行之有效的改变天下。

    也所以,墨子长篇论证之后,牛哄哄地宣告天下:“墨家的义足够用了!舍弃我的学说、主张而另外思虑,这就象放弃收获而去拾别人遗留的谷穗一样。用别人的言论否定我的言论,这就象用鸡蛋去碰石头一样。用尽天下的鸡蛋,石头还是这个样子,并不能毁坏它。”

    往大了说,这个验证是否是利于天下的义的标准,是能否做到最终的“兼相爱、交相利”。

    往小了说,这个验证“义”是否有意义、是否有实践必要的标准,就是那墨家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富之乎?”

    “人民寡则从事众之乎?”

    “众而乱则从事治之乎?”

    是不是有意义的义,就看能够做到天下贫穷就让天下富足?人民稀少则让人民增加?人多了混乱就让天下大治吗?

    这才是有意义的、可以行之有效改变天下的“义”。

    若连这个标准都做不到,你的仁义也就没意义。没有意义的仁义,对自己的修养是有用的,但是对于天下是没用的。

    因而墨子从不说儒生不仁义,而是直接说儒生不能利天下。

    这是釜底抽薪的辩术,以至于此时天下的儒生落入了墨翟的陷阱。

    整天空谈仁义,却忘了仲尼开创儒学的目的,那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最终还是为了“志以天下为芬”。

    这也是仲尼去世后,墨子以一人之力,力压儒家六派,一直压到他死后、墨家因孟胜小义死于阳城、墨家三分稷下学宫建立之后,儒家才堪堪抬头成为天下显学的原因。

    甚至过程中,六派之一的、讲究“脸上不露出屈服顺从的表情,眼里不显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错了,即使对奴仆也要避让自己做得对,即使对于诸侯也敢于抗争”的漆雕开之儒,很多弟子跑到了墨家,被墨家分化吸收。

    适和高孙子争辩的根源,其实还是源于时代。

    因为一字多意,此时的词汇量太少,以至于墨子的精髓之说佶屈聱牙,很多词并非是此时天下通用的概念,而是墨子自己赋予的定义。

    墨子借用了仁,但却改了仁的意思,可很多墨者很难理解墨子的本意,又对天下主流的想法习以为常,产生了种种混乱。

    这就好比墨子说了句“你妈是小姐”,可他身边的弟子对于小姐的定义还是很美好的,这就产生了一系列的分歧。

    这也不能怪弟子。

    实在是墨子的想法过于超前。

    诸如光沿直线传播、影不徙、镜面反射八原理、小孔成像、宇宙时空不可分割性、圆的几何学定义、线段与点、杠杆原理和斜面力分解、选天子、上古混乱自由而同义成国家、行墙星堡增加守军展开面这些东西……本就不该是这时候该出现的。

    墨子太过毒舌,在解释“仁”的时候,即便把仁的意义改为单纯的“爱”,却依旧不忘挖苦天下的王公贵族,说他们“爱民”,就像是人“爱马”一样。

    这种爱,爱的是马可以拉车、耕地、吃肉、打仗,却不是爱自己的那种爱。

    这也是高孙子认为适“不仁”的重要原因。

    很明显,高孙子也能看出来,适很“爱”那些被驱赶的佣耕者。

    可这种爱,在高孙子看来,分明就是人爱马的那种爱。

    适必须要绕开这个圈,而且不能比烂。

    绝对不能说:我就不够仁了,其余人也不仁,但是我义。而且我可以达成“三表之义”,所以终究我的办法还是比别人好。

    要这么说,胜则胜矣,可适觉得若这么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别想染指巨子之位。

第三四八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八)

    高孙子听了适的一些解释之后,心中生出许多以往不曾有的疑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之前的确曾经讲过内外、心物、爱利、所爱所利之间的关系,可是墨子却没有讲的如此透彻,如此深入。

    不是墨子自己不了解,而是墨子将弟子们的悟性看的太高。

    高孙子疑惑地问道:“如你所言,那么兼相爱、交相利又该怎么解释呢?”

    适伸出三个手指,说道:“我个人看,倒有三种解释,而且都说得通。”

    “其一,兼相爱,人人心中都能达到兼爱,以爱己之心爱人,从而达成交相‘得利’。这里爱是内,得利是外,由内而外,由心而物。兼爱是交相得利的前提。”

    “其二,兼相爱,交相利,是一种最终的目的。即人人以爱己之心爱人、人人有志于天下芬之心。从而在内是兼爱交利。在外,也是得到了别人的爱,互相之间得到了利。”

    “其三,就是说……兼相爱、交相利……只是外部的一种体现。因为你的心无人知晓,你爱谁?你想利谁?你不说没人知道。但是,这一切都是可以观察到的,最终达成一人看上去人人兼爱、人人相利的未来。这是可以直观观察到的。”

    这三种分类,不是墨子分的,而是适为了掌握今后的解释权,自己分的。

    第一种纯粹是地上天国、三代之治那种纯精神层面的幻想,完全脱离了物质性,认为在精神上人人都能达到足够的道德高度,便可以建成人间天堂。

    第二种,则是一种理想。物质与精神的最终统一。

    第三种……则是完全否定了精神的作用。

    第一种逻辑上可行,现实中原本认为也是可行的,但是在商丘一战诸侯们弄出的弭兵会闹剧和楚国推出弭兵会盟之事后,实际上高孙子已经全然不相信这种事可以实行。

    于是在听完适的划分之后,喃喃道:“如此看来,自然是第二种解释更好一些。”

    适笑道:“的确很难。你也知道,义师矛阵的口号是什么吧?”

    他说到义师矛阵,高孙子自然知晓,这个口号从成军开始就在喊,义师矛兵人人皆知。

    正是一句适很熟悉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这句话本身就是长矛阵的矛手最先使用的,在《三个火枪手》中传播到世界各处,列宁在发动星期六义务劳动的时候,率先将其翻译为俄文,再之后适也知道了这句话。

    以至于他上一世有一个很搞笑的俄国人谢肉节群架的空耳视频中,列宁翻译的这番话依旧动听,化为汉语便是那句空耳后的——白帝圣剑、御剑跟着我……

    长矛阵的矛手最适合这句话,因为长矛阵这种极为依靠阵型完整的战阵,正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一种极端体现。

    任何一个人都需要依靠身边的伙伴队友来保护,自己也同样在保护其余的伙伴同袍。

    此话一经提出,不仅在义师中大受欢迎,也很快成为了一句沛县墨者常用的话。

    因为,听上去正可符合墨子“兼相爱”的学说。我爱人人,人人爱我,我自人人中,故我爱人人亦爱我。

    高孙子听适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说道:“你是想说,长矛阵中的人,心里未必爱其余人。但在别人看来,他们就是在爱其余人,看上去正是兼相爱交相利?”

    适笑道:“他们是最容易相信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一批人。因为从功利实利上看,这样做都可以得到实利。”

    “所以,我始终觉得,兼相爱、交相利,便是最终的乐土。但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场,不是可以一步跨域的。”

    “期间的苦楚,是不得不经历的。”

    “乐土九重,恐难逾越。”

    “旧的苦难去除,新的苦难也会出现。只有达成最终兼相爱、交相利后,才能够去除一切苦难。”

    “但巨子曾说,权,以大利小利相较,大利为利小利为害。所以,每一次进步都是利天下。”

    墨家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功利比较,从王子闾之事墨子的态度就能看出端倪:这个人还可以,但是距离做一个大仁大义的国君还差得远。

    尤其是墨子很看重“权”这个字,权衡利弊,明确指出一件事必须要考虑利害,选择出利大而害少的去执行。

    最终这又绕回了“利天下”这个概念本身,有明确的概念、纲领、未来,就可以比较。

    墨子认可“兼相爱、交相利”是天下的最终形态,但却绝不是一个只靠耍嘴皮子讲道理的人。

    说他是绝对反暴力的和平主义者?墨子一生杀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动辄鼓动“鼓而使众进战、攻不义之国”,认为发动对不义之国的战争是大利天下。

    说他是个充满恻隐之心的圣母?守城术中一排排的“斩”、“断”、“诛”、“族”更是历历在目。

    墨子做事,权衡利弊。当然,利弊需要有标准,这标准就是天下,而天下到底怎么算利?天下包括什么?墨家又有自己的解释。

    当墨子说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君、臣民之通约也”之类的话时,这个天下的概念就必然包含了“庶农工商奴僮贵族王公”……

    于是,利弊,在功利的衡量下,就成为了一道比较大小的加减法:天下绝大多数人的利便是利,为此可以毁掉小部分人的利。然而墨家概念上的人,是平等的也是包含庶农工商的,那么损谁的利才是利于大多数?那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说,墨家认为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则需拔,那么世卿贵族们既不肯主动拔,那就只好用暴力让他们退出历史舞台以利天下了。

    可能有些东西,本身并不是墨子所想的,而是适所修正的。

    但是,墨子留下的墨家是讲逻辑推理的,所以也就留下了无限可能。按照墨子给出的一系列东西,很容易被适利用推理出他所想要的结果。

    当适谈到大利小利、大害小害的时候,高孙子终于不能够立刻反驳。

    适则抓住机会,又急问道:“就像是……现在沛县的制度,于天下是为善政仁政义政。若放在尧舜的时代,是可以的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适去回答,也不需要高孙子立刻即刻思考,因为墨子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子墨子言:在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墨子说,说尧舜治理天下是善政,那是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过去,且考虑到当时的历史局限性,认为尧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善政。

    但是,如果直接照搬尧的政策拿到现在,那就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了。

    这句话的本意,是哲学层面的,但跑到适这里,却很容易和那个“九重乐土”、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说辞结合在一起。

    高孙子默然。

    适又道:“为什么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因为天下变了。尧舜时代,一如鲁阳公所说的桥夷,只有石器为工具,所以尧的政策符合于当时的情况,也就是当时乐土。”

    “如果以沛地现在的政策,前往尧时代,却没有沛县现在的铁器、耕牛、种子……那么一定会天下大饥大乱。”

    “是这样的吧?”

    高孙子又点点头。

    适乘胜追击道:“子墨子又言: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

    “尧既为天子,又行善政,可知那时候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然而巨子又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也就是说,尧那时候的‘义’,与现在可以利天下的‘义’不同。是这样的吧?”

    这是一个完善的逻辑链,高孙子学于墨子,自然也习惯了墨家的逻辑,思索一番点头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但义虽不同,仁却相同。尧舜必然是心怀爱天下之心,才能够制定出利于天下的善政。”

    “他们活在那时候,自然会用那时候的义。活在现在,也自然会用现在的义。义变、而爱不变。”

    适拍手道:“所言极是。但是,符合于天下器具的‘义’,是可以理性推断的出的。也就是说,现在任何一个墨家的正式弟子,都可以知道尧舜时代的天下,应该怎么治理才算是彼时乐土的善政。这是对的吧?”

    高孙子再次点头,心下一惊,知道自己点头的瞬间一惊落入了适的陷阱。

    果不其然,适问道:“若此时一人回到尧舜之时,按照理性推出的符合尧舜之时的‘义’行政,那么是不是善政呢?他心内的仁与尧不能相比,他心中的义却与尧所想的一致,政策会因为他不如尧仁,就不是善政了吗?”

    高孙子沉默,适却根本不给高孙子组织语言的机会,立刻又道:“你既说仁,可你也认为清除世卿贵族的想法是正确的。你的仁,难道不也是没有加诸于王公贵族的身上吗?”

    高孙子即刻反驳道:“但世卿贵族是天下的少数,而非多数。我虽然对他们无爱,可是我却爱除他们之外的人。你刚刚说,要权衡大利小利,要权衡天下多少……”

    适哈哈大笑道:“是的,终于说到了多少的问题。”

    “若以矛盾论,世卿贵族与那些禄田上的农夫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那些富有土地者与租地佣耕者也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

    “那么,哪一种矛盾才是天下的主流呢?”js3v3

第三四九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九)

    这是毋庸置疑的,此时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封田和井田制、份田制下农夫,是工商食官制度下手工业者与世卿贵族的矛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刚刚出现的土地经营者与被雇佣者的矛盾并非主流,甚至是天下的末流。

    此时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而是世卿贵族制度下束缚农民,严重制约了生产力的发展。

    贵族们不会允许农民随意逃亡,因为这牵扯到他们的劳役地租,牵扯到人身控制,牵扯到自己封地的发展与贵族自身的实力。

    新的生产关系已经在旧制度的腐肉上产生,甚至在适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产生,佣耕者、助耕者、肆佣、流佣的称呼,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出现。

    此时天下的情况,正如吴起评价楚国的那番话。

    “地实广,而人不充。”

    土地近乎无限,铁器、曲辕犁、牛耕马耕的出现,让很多未曾开垦的处女地,即将可以变成肥沃之土。

    关键的问题,就是把此时天下耕地上的农夫,解放出来。

    铁器牛耕都已经出现了,每个人的劳动效率提升了,不必再困在原本有的那些耕地上了。

    高孙子还没有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出于一种直觉担心将来有一天“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更让高孙子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适对于那些被驱逐的租耕者的态度,有些……乐见如此。

    适已这样问,高孙子也只好说道:“天下的主流矛盾,是世卿贵族与井田农夫的矛盾。那些农夫,是天下的多数。”

    适点头道:“这就对了。所以我仍旧爱天下的多数,可以这么说吗?”

    高孙子叹了口气,点头道:“是的。”

    适仍不满足,说道:“你爱的,是一个个的人。我爱的,是符合乐土之下的人。”

    “比如那些世卿贵族,你并不爱他。”

    “如果现在一个世卿贵族,放弃了自己的封地,自己耕作亦或是做工,自食其力,不做蠹虫,你难道也不爱他吗?”

    高孙子皱了皱眉,说道:“那样的话,我是爱的。这样的墨者很多,如我,如公造冶,如孟胜……他们都是这样的啊。”

    适笑道:“对啊。那么,一个人从不爱到爱,改变了什么?”

    高孙子觉得脑中一闪,似乎明白过来,说道:“身份……或是你说的……阶层?”

    适朗声大笑道:“对啦!就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被驱赶的人,我不是不爱他们。难道他们来到沛县,进入作坊,进入共耕社,我还不爱他们吗?你可不能这么想我啊!”

    高孙子尴尬的笑了笑,知道这件事他没法说适不爱那些人。

    适终于松了口气道:“我还是爱天下人的。只是这一重乐土已经可以实现了,却依旧留在下一层乐土的上的人,我对他们最大的爱,就是让他们做最符合此时乐土的阶层。这就是我的爱,我的仁。”

    “子墨子说,仁,爱己也。我是怎么爱自己的?我认为如果现在符合铁器、牛耕、火药的乐土已经达成,且我生活在乐土之中,那就是我对自己的爱。”

    “以己推人,我对那些人不是不爱,只是没有无理由的恻隐之心,而且我一直在践行我自己的爱啊。”

    “他们离开了土地,来到了沛县,进入了作坊做工,或是开垦土地成为自耕者,难道这不是最大的爱吗?非要让他们困在土地上,才算是爱?”

    “假如一个人做了奴隶,他还觉得很好。我不会爱奴隶的制度,于是强迫他不准为奴,他哭哭啼啼,于是你就认为我不仁?难道不是和这件事一个道理吗?”

    这已经是胡搅蛮缠了,其实根本不是一个道理,可是高孙子此时已经被适说的有些晕,想了半天,觉得适说的好像对。

    不是不爱他们,只是不爱他们之前的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变了,人还是那个人,于是就可以爱了……

    高孙子想了半天,适又问道:“如那些经营土地的,他们平均每个人产的粮食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高孙子点头。适道:“这便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如果天下都这样,天下的人不增加,而每个人所创造的财富增加了,这难道不就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吗?”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纵那些人尚是少数,可天下之广,依旧不下十万众。相对于那些渴望私田私亩的农夫而言,的确是少数……可是,靠近沛县的,可以被墨家组织起来,自有活路……那些不在泗水沿岸的呢?他们怎么办呢?”

    适赶忙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泗水流域发展,为什么我要生产烈酒璆琳这些奢侈之物来增加义师数量的原因啊。”

    “现在我们只能管到泗水流域,将来我们安定天下,这不就可以解决那些人的问题了吗?”

    “十万众,不多。”

    “就算城市容不下,又能如何?墨家若得天下,靠对村社的控制,难道不能组织那些人去开垦新地吗?”

    适说到这,眉飞色舞地说道:“我的两位夫子曾遍游九州,说如今天下地广而人不充。铁器牛耕垄作若行于天下,吴越之地,皆是沃土,供养百万亦不难。”

    “百万尚可供养,你认为天下那样的人不下十万,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这话说的也是半真半假,因为两位夫子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吴越之地现在确实地广人稀,将来苏浙那是天下富庶之地,县区泽加上长江三角洲平原,如今有了铁器完全可以开发。

    苏浙太湖,以墨家足够的执行能力,再加上已经出现的种种新的生产工具,一片沃土并非难事。

    见适如此高兴,高孙子也终于确信适是心怀利天下的,也终于被适所说服,低头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是我,对于巨子的仁和义,不能像你这样理解深刻啊。”

    适还礼之后,叹息道:“归根结底,墨家得天下越早,那些人受的苦就越少。”

    “所以,我才要做烈酒璆琳,以充义师之铜;才要默许宋地驱民,以增加沛县的人手;才会要趁此机会,一举击溃越人,使得泗水流域被墨家掌控。”

    “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利天下,都是为了最终爱天下人。只是,仁也有大仁、小仁啊。”

    “巨子缘何评价王子闾只是小仁?墨家的仁,是与儒生的仁不同的。”

    “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上下同义。义不同,心则乱,力不足。所以,请您一定要支持我的义,以求能够真正大利天下、大爱天下。”

    “巨子让你前来,我想也是为了让咱们两个义同啊。这是巨子的期盼,他的期盼也是为了将来利天下啊。”

    说罢,适冲着高孙子郑重行礼,高孙子急忙扶住适,用力一捏适的手臂,意气风发地说道:“你的道理是对的,是我重于小仁而疏忽了大仁。你得义,才是巨子真正的义。”

    有些话,只需至此为止,适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若无意外,高孙子在九月份的时候必定会支持自己,这样墨家内部那支“自苦以极”的派系,就算是站在了自己这边成为了盟友。

    再算上适认为会支持自己的那部分人,以及墨子本身的态度,适觉得九月份的事大局已定。

    墨子没表态,但是扩大商议聚会的人数、让高孙子前来滕地,就是一种表态。js3v3

第三五零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

    与高孙子的争论暂时告一段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随后的三天,适一直在和高孙子谈论一些他关于墨家所追求的“兼相爱、交相利”最终梦想的理解。

    墨家内部禁止密谈,也禁止搞秘密团体,有什么问题都是公开的,包括内部的派系也是许可的。

    所以之后三天两个人的谈话很多人在听,也引发了许多人的思考。

    墨子自认已经苍老,存日无多。

    墨家上下都清楚,禽滑厘也只是一个过渡,因为他的年纪算起来和墨子是亦师亦友。

    墨子曾经最看重的公尚过早逝,那是唯一一个能够在理论上和墨子心灵相交互有启发的人。

    在这个节点上,这一场扩大的聚会就难免让人多想。

    高孙子为首的那批自苦以极的人,算是墨家内部的理想主义者。

    这部分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适,但是对于“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社会是不是可以一步达成的问题上有分歧。

    这种分歧,是可以合作的。

    与高孙子之间的争论和说服,并非是适确信可以获得高孙子为首的自苦以极一派支持的全部原因。

    实际上,适给高孙子这一自苦以极的绝对纯净的派系,也带来的希望。

    如在沛县的一些地方,因为原本井田制存在的集体劳动的残余,部分授田制公田或是禄田农夫大跨越了一步。

    诗经云: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铜石时代的集体劳作和村社习惯,让沛县在清除掉了部分贵族之后,在一些禄田上直接实行了集体合作制的农业。

    这和高孙子因为驱人事件而认为适不仁的情况其实差不多,所差的就是少了一个“经营者”,而是将集体合作的人共同视作经营者。

    一方面有着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的集体劳作习惯残余,一方面墨家提供了部分资本做支持,还有一些精通稼穑之学的墨者负责指导,看上去这可比多出来一个土地所有者的农庄要好的多。

    毕竟,少了一种新型的蠹虫做中间环节。

    除了农业,沛县还有部分工匠会自发组织的合作作坊,也省掉了出资者一方,因为墨家出面做支持,因而发展的也很不错。

    这是适给高孙子等人画的大饼,也是高孙子等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适的主要原因,也是双方的分歧可以调和的重要因素。

    既然这样可行,为什么还需要再培养一批新的蠹虫?直接推行不就得了?

    适为了获取他们的支持,从未反对过这种跨时代的办法,而是说:此时时机未到,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扩大墨家的势力,在得天下之后再走这一步。

    至于到最后要不要走这一步,适并未明确表态,但在大方向上获得了支持。

    说服了高孙子,也就是说服了高孙子,不要那么激进,要一步步来,走完这一步再想下一步。

    因而,实际上适和高孙子之间的矛盾并未解决,只是押后到了很遥远的、墨家得天下之后的未来。

    但就现在而言,这种押后的团结,是有必要的。

    能够说服高孙子,也就是说服了自苦以极以利天下的那一派,结为此时的同盟,至于将来是不是真要走这一步……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只要墨子还在世一天,墨家内部就不会出现明火执仗的斗争。

    但是墨子一旦去世,内部的一系列问题都会暴露出来,这是路线问题,这是将来怎么走的问题。

    在墨家商丘初次大聚改组之后,墨家内部的斗争就完全有别于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了。

    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没有对错,只有狗咬狗,今日政变明日弑君后日刺父杀兄,那就只是争权夺利。

    墨家内部的斗争,涉及到路线,涉及到对与错。

    一旦涉及到对和错,就绝对不能和稀泥,也不可能再去做乡愿式的“好人”。

    墨子在,这些斗争毫无意义,墨子完全可以凭借威望压下去。

    墨子若不在,这斗争就充满意义,对与错,必须要搏出一个胜负,才能够让墨家在将来走的更远。

    适明白墨家内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个“非攻”,或者说在于“利天下”怎么利的解释。

    此时的七悟害之中,魏越为首的一部分人,属于是高孙子所言的那种“说的太多以至于自己人都信了”的那部分。

    他们认为,墨家既然兼爱非攻,如今实力也已经足够,完全可以让墨家作为一个天下和平的稳固者。

    墨家守城术如此高超,火药之类的守城器械又在牛阑邑一战中展示了惊人的效率,不如在晋楚之间活动。

    帮着晋楚修筑一系列的堡垒,让进攻一方完全无法获得优势,从而获得一个被迫的和平,以利于天下。

    同时,魏越又认为,墨者应该大规模出仕。

    现在各国都知道的墨家的手段,君王震动,不如趁此机会大举出仕,从而影响到君王的决策,劝说君王非攻和平,从而不需要流太多的血,就能大利天下。

    从某种程度上看,魏越的说法并无错误。

    如果真的可以墨家大举出仕,在晋楚边境上修筑一堆改良后的牛阑邑那样的行墙堡,让进攻方无可奈何,那么这种恐怖的和平也真的可以出现,并非不可能。

    魏越的想法就是,这种和平之后,大规模推广墨家的技术,同时控制各国的官吏,使墨者可以不需要血火就达成利天下的目的。

    如果墨家可以依靠天志、技术、学问,垄断各国的官吏,帮着各国完成变法,依靠修筑各国长城和边境堡垒,形成一种进攻方得不偿失且容易陷入危险的环境,那么这样天下安定也是达成的,而且比起墨家现在要做的,既少流了许多血,速度也更快,难度也更低。

    并非是魏越不是个合格的墨者,只能说他的想法和适完全依靠墨者安定天下的想法有分歧。

    这种分歧并非是此时才出现的,而是源于墨子年轻时候的一些想法。

    在沛县经营、商丘大战之前,墨子也只是构想了一个“人人平等”、“选贤为任”、“非攻兼爱”、“交相得利”的完美天下。

    这个天下怎么达到?

    具体的制度又是如何?

    墨子还并未形成完善的体系,传授弟子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这些想法。

    二十余年前,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而现在,局面不同,这些想法就完全不切实际了。

    若是现在,应该是子墨子游,问适曰:“既得见四方之君,汝则将何意?”适对曰:“凡入国,必察其政务。国家昏乱,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贫弱,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憙音湛湎,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务夺侵凌,君必不义,攻之废之……”

    这两种分歧产生的原因,就在于墨家改组之后,在泗水流域发展的极好,让墨子看到了适选的这条路是可行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大利天下的。

    但这个分歧早已产生,并且在几年前商丘一战之后,变的激化。

    商丘一战后,墨家为了占据道德的制高点,适为了让墨家内部一些心存幻想的人彻底绝望,搞了一个最终成为笑话的弭兵会盟。

    弭兵会盟的结果夭折,一部分人对于王公贵族彻底绝望,这是适所盼望的。

    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种弭兵会盟可以继续搞下去,商丘之战的弭兵会夭折,在于墨家没有尽全力。

    牛阑邑一战之后,局面更是让很多墨者认为:既然墨者守城这么强,火药和行墙堡可以让攻城一方无可奈何,只要在晋楚边境修筑许多的行墙堡,那么弭兵会还是可以成功的。

    墨家的精力,应该放在这件事上,在中原付出更大的努力,促成天下的无奈和平。

    另一方面,商丘一战后,宣义部在巨城大邑大肆宣扬墨家的道义,尤其是期待天下和平弭兵的想法,吸引了很多人。

    这是适为了吸引更多的“同路人”了解墨家,加入墨家。

    但是,在宣传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出了问题。

    适不可能作死,直接说“墨家符合铁器牛耕火药时代的制度都已经定好了,来吧,来沛县加入墨家,搞掉诸侯,干掉天子,建立乐土……”

    这么说,只怕墨家现在就完蛋了。

    所以,他只能大肆宣扬商丘一战,墨家为了利天下、为了天下弭兵,以此吸引那些有志于利天下的市井游士游侠,扩充墨家的实力。

    问题就在于,这么说的结果,就是内部很多人也相信了,也认为大有道理,也认为可以和诸侯贵族合作,快点达成天下弭兵的成果。

    而商丘之战后,涌入沛县的众多游士,也让墨家内部不少人看到了希望:这样的路线,会吸引更多的天下贤才加入,墨家也可以扩张的更快,也就能够更快利于天下万民。

第三五一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一)

    这些游士有一部分是完全认同墨家的道义的,但还有一部分就是纯粹的投机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有部分人对于墨家内部的繁琐规矩感到不满,也不愿意加入墨家。

    涌入沛县的众多游士,真正加入墨家的,如今也不过几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墨家的“朋友”,很难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墨者。

    而且墨家内部,也有部分人是渴望出仕的。

    这些人和胜绰不同,他们不会背叛墨家的义,但是觉得可以出仕以劝阻君王。

    若是墨家采用全面和君王合作、帮助变革、建立长城和堡垒促使非攻等等手段,这部分墨者会大为支持。

    前往沛县的一部分游士,被称为墨者的繁琐规矩和考核拦在墨家之外,也让魏越认为墨家的政策有些过于严苛了。

    他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未必非要这么多的规矩,而是应该借助墨家现在技术和学术的优势,扩大墨家的规模。

    只要是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都可以算作墨者,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来约束。将来利天下的时候,都可以算作自己人。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能够大规模出仕,这些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凭借着墨家的技术和学识领先,必然都是“贤才”,充斥着各国的官吏之中,逐渐影响君王,使之“行墨家之义而治政”。

    不过,在经济政策上,魏越支持适的一系列政策。

    因而,适在选择盟友的时候,选择了高孙子这一派,而坚决反对魏越这一派。经济上的政策,此时是小分歧;是武装斗争攻不义之国还是出仕为官劝谏君王维系和平的分歧,是大分歧。

    至于说其余的派系,于此时都是无关轻重的。

    “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贾不二价”,平等劳动、以劳动量等量交换的空想派,人数不多,墨家内部影响较小,只在外部有一定的影响。

    “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的绝对和平派,在墨家内部此时影响极小。墨子还没死,这个左手非攻非斗、右手一支墨家劲旅到处干涉各国战争的巨子还在,这一支派系毫无发言权。

    “既九重乐土是必然,且与机械工具相关,不如一心做学问以究天地本源、发展生产”这一派,基本也没什么为害,而且鉴于适的学识,他们大体也是适的朋友。

    “摒弃苦乐六欲而自修”的这一派,和高孙子那一派自苦以极的派别还不一样,这一派认可的是“兼相爱,是交相得利的唯一基础”的纯精神建设派,和高孙子那一支“墨者就该自苦以极以利天下不得享受”,但却认可“墨者与民众不同”的派系截然不同,影响力也不大……

    “尊天事鬼”、“以正天下之心”、“鬼神察天下善恶”的这一派,此时人数更少。适的天鬼理论,废掉了鬼神天帝有善恶观的基础,墨子态度暧昧,并不反对,这本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再就是剩下一批“不若举事,公告天下,废除旧制,变革制度,攻伐不义”的这一派,属于激进派,讲道理是可以讲清楚的,可以获取他们暂时继续忍耐。不过这一派至少不可能和魏越那一派合流。

    这几部分墨家分支,都不能说不对,他们的理论都源于墨子。

    然而一个人的理论成熟,需要一个过程,很多是墨子二十多岁时候的想法,有些是三十四岁的想法,有些则是年老遇到适之后的想法。

    弟子们的年纪也是有大有小,有不同的侧重点,这也造就了想法的诸多分歧。

    这种分歧在商丘改组之前就已经出现,只不过墨子以其威望完全压的住。

    适在取得了高孙子的支持后,便开始准备九月份的这件大事。

    每天除了正常的任务工作和教学之外,夜里就点灯夜读,将自己这个书秘吏整理出的《墨子》言论,仔细背诵,从中找符合自己那一套逻辑的论点,寻章摘句。

    …………

    适在滕地寻章摘句的时候,墨子也在沛县读书。

    轻微的咳嗽声打碎了夜晚的寂静,那些昏黄色凝滞的烛光仿佛也被这咳嗽声震出了涟漪。

    墨子手中,捧着一本《墨家乐土甲乙丙丁》的下半卷,上一册只是谈了谈一些表层的浅显问题,后面这一卷才是真正可怕的内容。

    若是流传出去,天下诸侯都要惊呼,墨者是要革旧鼎新,彻底变革天下,那必然会被天下贵族所不容。

    这一册是适写的,暂时还未刊印,只有几个人看过,墨子最近也正在读。

    融合了自己一生的追求、梦想和阅历之后,这本书他读的极为透彻,不断点头,确认自己想的没错,适是有一整套完整体系的。

    里面描绘的东西,墨子完全可以看得懂,也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因为他站的本就比此时的时代更高一些。

    咳嗽声中,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见过那两位“赛先生”与“唐汉先生”,不能提早读到这些理论,否则的话又何必从二十岁到七十岁行义,难有所成?

    那个曾经打着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壮汉,如今垂垂老矣,每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急如焚。

    长桑君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恐怕撑不到两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节葬,对于生死这种事根本看的极淡,剩余的也就是一些担忧。

    九月份即将到来,这次聚会,往小了说,是墨家内部路线的一次辩论。

    往大了说,就是墨子全面摒弃之前的一些想法的开始,也是为墨子去世后墨家该怎么走的一次铺垫。

    几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墨子就在为身后事做准备。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义却不能绝,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义不能达成“上下同义”。

    墨家内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这几年的讨论也是一直没有停下,内部的意见分歧从来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辩论的。

    适和高孙子辩过,辩五十四和魏越争论过,巫马博和公造冶争吵过……这一切在墨子看来很正常,这才是一个充满活力、可以绵延不绝的墨家。

    对于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认同不认可,但是他不会亲自出面指责魏越,而是把问题溜到了这次扩大的聚会之中。

    正如适所猜想的那样,这一次扩大的聚会讨论,就是在为自己准备身后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后推适一把。

    因为当初商丘墨家改组的时候,七悟害与委员以及上下同义的制度,本身就有纠错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对错,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来平息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内部的规矩来纠错,从而留下一个墨子即便去世依旧可以完善运转、自我净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员以及层层代议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释过。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纠错巨子的责任和义务的。

    而选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义的基础上推选自己认可的巨子的权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厘自己也明白,下一任巨子只是一个过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后,在沛县这一批乡校求学的孩童长大后。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须依靠墨家内部的一些列规矩。

    并且要在自己死前,让这规矩焕发出无限的光泽,从而将墨家的规矩彻底稳固下来。

    他与禽滑厘的谈话,本身也正是这个意思:墨家想要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学识和逻辑推理体系;墨家想要改变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须是墨家内部完善的一系列规矩。

    他若出面反对魏越、指责魏越,那除非是适这些人完全败退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否则他还是希望依靠规矩本身来完善净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对于禽滑厘之后的墨家巨子人选,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补悟害之间,每个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于胸。

    适是年轻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传鼓动的能手,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他的话从“单独的话”,编纂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人。平时和蔼,遇到问题又不会退让,很有原则,在墨家内部很受欢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难说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夹杂了很多他自己的东西。

    孟胜这个人,过于侠义,对于墨家绝对的忠诚,在道义理论问题上有时候往往看不透彻。平时名声极佳,在适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后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县的大发展他名声不显,不能服众。

    公造冶粗中有细,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军阵,但是性格过于尖锐,想法有些古板。是个极好的执行者,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热衷于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将来面对的重大抉择问题上,不能够给出决断。

    高孙子自苦以极,心怀天下,但是年纪过大,而且过于坚持,爱憎分明,言辞激烈。他是个极好的督检,却不适合做可以维系墨家上下同义的巨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够与时俱进,有些过于寄希望于王公贵族,这是自己三十岁左右的理论,现在看来墨家已经完全不需要走这条路了。

    辩五十四辩才很高,但是过于纠结墨辩之术,在乎了太多细枝末节,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个个弟子的模样性格在墨子心头闪过,没有人全然都是优点毫无缺点。

    但巨子这个位子,需要什么样的优点、可以容忍什么样的缺点,墨子心中却很清楚。

第三五二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二)

    月后,已是八月,天气逐渐有些凉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各地的被通知参加这次同义会的墨者纷纷返回沛县,或有彭城的,或有楚地的,亦或是来自宋齐。

    适比高孙子早回来了几日,滕地距离沛县极近,滕地的城墙和扼守四境的三座堡垒正在修建,一切按部就班,并无差错。

    骑手四散出去每日回报越人的动静,在齐地吴越的墨者也带回了所需的情报。

    现在看来,越人正在和齐国田氏接触,但是暂时不可能动兵,至少也要等到明年春夏才有可能。

    胡非子在齐国做的不错,田氏正在修缮边临越国的长城,临近平阴的那段被三晋拆除的长城也在悄悄修筑。

    魏正和楚厮杀的剧烈,齐国这一次不敢直接出兵,但是对于楚国依旧提供了足够的帮助,想要依靠楚国牵制三晋的力量,同时也趁着墨家夺取了滕国复国后的局面,有计划地防备越国。

    虽然田氏清楚墨家这一次帮助滕国复国,和齐国完全无关,但事都已经做了,齐国自然乐于见到越国的衰败。

    根本不需要派遣使者互通有无,这件事涉及到田氏自身利益,相隔千里依旧让越国摸不清楚齐国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动兵。

    这种情况下,适认为今年完全可以安稳度过。

    如今各国想要出兵,都需要足够的准备时间。虽晋楚这几年连年作战,但是真正的决战还未展开,每年也都是三五万人的规模,不能够再大了,再大的话两国的后勤都很难支撑。

    现如今沛县还没有进行全面的战争准备,这件事只能在这一次同义会后才能进行,而且还得是适的意见得到认可通过之后才行。

    回到沛县后,适也没有去拜会其余墨者,或是朋友,而是直接去见了墨子。

    墨子病了,有些消瘦,但精神看上去还好。

    待适进入房间后,墨子冲着适招招手,笑道:“你回来的可是早。滕地那边的事,不必说,每隔几日都有通报。你既回的早,必有别的事,直接说吧。”

    适笑了笑,跪坐到墨子身边,从背后的包裹中拿出几本书道:“这几本书卷,请巨子过目。”

    墨子接过,看了看书目,见名目上取的是《墨家精义》四字,心中已经明白了适的意思,笑道:“你这是看我恐要老死,要让我死前看看?”

    适垂首道:“墨家不惧死亡,明鬼敬天,节葬不求事死如生。弟子知晓先生所想,无非利天下,所以之前书秘吏就在编纂这套书卷,先生是知道的。而弟子在滕地苦思墨家之义,也有所得,为了能够有更多的人看懂,所以用了一些平白语言编写了这一册《墨家精义》,还请先生过目。”

    墨子点头,随便翻了翻,适在一旁接着说道:“仲尼说,述而不作。他儒家可以,墨家却不可以不作。”

    “儒家慕古,故而可以述古。儒家守旧,因而必然不作。先生既说‘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那么墨家就不得不作。”

    孔子述而不作,这作的意思,便是变革、革命。

    述而不作,意为将古人的智慧心得加以陈述并没有加入自己的思想。不作就是不变革、不加入自己的理解。

    这与墨家就截然不同。

    儒墨两家,都称赞上古圣王,但是墨家却认定‘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认为古时圣王的“仁”之心,爱天下,可以学,可以称赞。

    但是古时圣王的“义”,是不可以治理现在的天下的。

    适知道墨子一生都在非儒,说完这些后,忍不住讲了一个后世非儒的笑话,说道:“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墨子闻言大笑,说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啊。儒生刻舟而求剑,不能够治理天下啊。尧的政义,放在此时都不能算作善政,儒生的那些道义难道是可以治理天下的吗?”

    笑语中,又咳嗽了几声,低头翻看适送来的这一套编纂的《墨家精义》。

    他明白适的意思,自己将要死了,那么想要让墨家不出现儒家六分的情况,他这个墨家的创始人,就必须留下完整的理论,免得被人断章取义。

    昔年鲁襄公二十八年时,齐国崔子作乱,庆氏与卢氏联姻,有人就反对说:庆氏和卢氏都是姜氏的后裔,你怎么会娶同宗的庆姜为妻呢?

    卢氏之人回答说:“庆舍不避同宗,要把女儿嫁给我,我为什么要避开呢就像有人截断《诗经》,只摘取自己需要的部分,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也只取我所想要的,管什么同宗不同宗呢?

    断章取义之事,早已有之,墨子也深知儒家如今六分的缘故,因此很在意手中的这一卷书册。

    本来,适作为书秘吏,就是整理巨子言论的。这是几年前书秘吏这个职位初创之时就定下来的。

    书秘吏那边一直在整理,适也没有放松,才有了现在墨子看到的这一册《墨家精义》。

    他翻阅了一下,发现这一套书整体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算是他的日常言论,由一些弟子们回忆后,书秘吏整理出来,体裁类似于《论语》,又有点像是《战国策》,可以说是墨子生平的言论,也可以说是一些墨子和其余学派辩论的样板。

    第一部分细分下来,一共几册。

    适按照论语的篇目习惯,将开篇的前两个字作为标题。

    《耕柱》、《公孟》、《贵义》、《鲁问》、《公输》这五篇都是原本就存在的。

    不过除了这五篇之外,还有另外两篇。

    一篇取开篇前两个字,是《胜绰》,虽然取的是一个叛墨的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适掺杂的私货。

    从当年商丘大聚胜绰叛出墨家开始,适主要是想写当年墨子对自己的那篇称赞,只不过终究不太好意思用自己的名字作为书目的名称,只好先借用了胜绰之名。

    当年在商丘,墨子大力夸赞适是“有利于天下”之人,以此来讽刺胜绰、提振墨家贵义之心,也是为了借适来提点其余墨者。

    这番夸奖是适经手的第一篇记录,因此记得极为清晰,借此写了出来。

    多出来的第二篇,名目为《聚义》,主要是记录一下墨家这几年几次大会上的讲话,里面既有墨子的言论,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适的言论。

    这些都是如实记述的,墨子细细一看,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适也没好意思全夸自己,而是留了很大的篇幅记录别的事。

    墨子再往后看,第二部分,算是墨家的“道义”和“政治理念”,这是墨家之义的精髓部分。

    里面,适一样的进行了一系列的修改修正,尽可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原本存在的篇幅,有《尚贤》、《非攻》、《兼爱》、《节用》、《非乐》、《明鬼》、《尚同》、《非命》、《天志》、《节葬》、《非儒》等十一篇。

    适却暗中改动了许多,甚至一些名目都变换了,而且增加了不少的内容。

    《节用》、《节葬》、《非乐》三篇,融合成一篇,内容也遵从墨子原本的节用而发展民生的道理,整合为《国富》,用以加上了部分劳动创造财富、整合财富发展产业等内容。

    《尚贤》一篇,名目没换,内容除了尚贤之外,还加入了墨子认可的在纸笔和印刷出现之后的“科举制度”。

    内容上先是用墨子的话,阐述了尚贤的重要性,然后再指出“应该如何实现尚贤”,这里面就包括类似于考试选拔制度。

    但是墨家本身又是讲究“百工稼穑皆可为贤”的,所以考试的内容包括一大堆后面第三部分的“天志”内容。

    《天志》一篇与《明鬼》,结合为《天志》一篇,阐述了何谓“天志”,何谓《天鬼》,但主要还是适那一套把天志偷换为“科学结论”的内容。

    《非儒》一篇,名目没换,这一篇适不敢改动,水平不够,依旧如前。

    《尚同》一篇,名目换为《义源》。借用了墨子认为“上古时代百人百义,众人选出最符合每个人利益的义,结成道德法律”的内核,加以展开。

    实际上《义源》的内容,大可以看作是一种历史唯心主义的主权在民的国家起源学说,融合了后世一些列资产阶级启蒙内容,完美与墨家的“选天子以归义”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阐述了天子的产生、道德和法度的产生,以及道德和法度会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以至于“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最后还阐述了一下墨家内部的公议集中制与沛县的公共意志为权的合法性,这算是一篇造贵族反有理的宣言。

    《非攻》、《兼爱》整合为一篇,名为《乐土》,描诉了一个完美的社会构想。

    算作是《义源》的姊妹篇。《义源》讲的是造贵族的反有理,《乐土》则是说造反之后推翻了旧制度,应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制度。

    《非命》一篇,名目不变,内容也是讲诉“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世上根本没有命运这一回事”,这是为了反对儒家的天命、反对杨朱和列子的“力命”等内容。

    《非命》是配合修正后的《天志》篇的,用来塑造一个“制定了规则之后就不再管的”天帝,以此完成“搏而改命”的合理性。

第三五三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三)

    如果说,前两卷看起来虽然修正了很多,但整体还能看出《墨子》原本痕迹的话,那么第三卷则彻头彻尾变为了一整套“科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三卷,适借用的是《墨经》中的科学定义,衍生出来的一系列的内容。

    从墨家之辩的闻知说知之说,发展为《逻辑》一篇,里面都是一些简单的逻辑内容,只能算是启蒙读物,但是却包含了推理。

    从墨子定义的“圆,一中同长”、“平,同高也”等内容,衍生出《几何》,由定义开始,逐渐讲诉一些几何学的内容,也是和《逻辑》配套的。

    圆一中同长的定义很完善,自不必谈。平,同高也这样的话,也化简为“平行线间的公垂线相等”的内容。

    里面又加上了适知道的一些几何学初级内容。

    从墨子定义的光学八法、小孔成像等问题,发展为《论光》这一篇。整体上墨子的光学成就,是绝对领先于时代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作为一些启蒙开篇,内容也不需要多详实,留下足够多的空间即可。

    从墨子定义的“力,形之所以奋也”,衍生发展为《力理》一篇。

    墨子本身对力的定义不一定对,但是适可以修正。而诸如杠杆原理、斜面重力分解这些墨子提出的验证性内容,适也都加入到《力理》一书中,作为初等物理学,后续还有一部分艰涩的关于曲线的内容。

    从墨子制作各种机械的手艺,衍生出《机械》一篇,主要就是介绍一系列的简单的机械原理,如杠杆,连杆等。再由磨坊、水力锤等内容作为补充。

    从墨子定义的“一处在十位的时候,这个一相对于处在各位的五来说更大”等内容,再融合此时的九数,衍生为《墨家九数》,主要是阐述一些初等数学内容的定义,而不只是单纯的算术。

    除此之外,还有《稼穑》、《造人》、《汤问》、《守城》、《化冶》等其余的内容,不至于说包罗万象,但是基本上完成了一些科学启蒙。

    最后还有一册《推验》,属于是科学的方法论内容,讲诉一个道理,如何验证、如何推理,融合了经验论和理性论。

    这一部分内容,大部分都是适编写的,算是借用了墨子的名,里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子的原话。

    而这部分内容,正是墨子认为墨家“可以不绝于天下”的精髓,笼统地称之为“天志”部分。

    不过这一部分墨子只是大致地翻了翻,就放在了一旁。

    他认为,这一部分内容,不涉及到理论之争,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

    他自认自己不如“赛先生”与“唐汉”,里面的一些东西自己未必看得懂,但是想来适一定给出了足够的推理,因而反倒最不必在意。

    又确信这属于“天志”的范畴,是墨家得以千古不绝的重要内容,因而草草一观就放在一旁。

    他主要在意的,其实还是第二部分内容,也就是涉及到墨家道义的部分。

    虽然相信适,但也必须仔细揣摩,以看看适到底往里面掺杂了多少私货、修正了多少内容。

    此时不便说,就先将这一卷书放在了一旁,说道:“我细细看几日,你放心,我的身子骨还能挺一两年,总可以看完的。这些东西对墨家很重要,我明白。”

    适低头道:“若是先生同意,最好就尽快刊印。墨家的义,需要流传天下,正如当年弟子所言,先生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万,以此利天下。”

    墨子点头道:“你一心利天下,这是极好的,我也清楚。”

    他指了指身旁的一个蒲团道:“你坐近些,我与你说点别的。”

    适起身靠近,墨子忽然说道:“刚才看你编写的《胜绰》一篇,我想到了当年商丘之事。”

    “胜绰弃义,本该清除墨家队伍,这是正确的。你那时候起,就爱憎分明,这一点我也认同。”

    “之后,你与我、与高孙子、与魏越等人,都发生过争论。既说义越辩越明,这也没错。”

    “你从不肯低头,也不肯迎合你所认为不对的事。这一点极好,只是……适啊,你要明白,胜绰的事,和以后与你发生争论的人,是不同的。”

    适点点头道:“弟子明白。胜绰弃义。其余人,心中有志于为天下芬,只是做法和我不同。”

    他小心地遣词,墨子笑道:“对,你这话说的极好。做法和你不同,未必就是错。你既编写了《天志》与《推验》,当知很多事……需要验证推理才知道对错。”

    “这一次同义会,你知道要探讨什么。”

    适嗯了一声,说道:“弟子知道。”

    墨子指了指自己因为咳嗽而不断起伏的胸口道:“我老了,心里也明白。所以,这一次,我就算知道如何对墨家有利,我也不会表态。”

    “因为我要担心的,是我死之后,墨家的路是不是可以走下去,这些制度规矩是不是可以纠错选出最利天下之义。”

    “对我而言,这一次就算我表态了,墨家走过了今后十年,可以后怎么样我是看不到了。”

    “我不想只看十年之后,我想看百年之后,我想知道就算我死了……就算你们这一代人都死了,墨家依旧可以集聚正确的义,走出一条正确的路。”

    墨子话尽于此,适明白墨子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也明白了墨子的意思。

    最终,谁都会死,但墨家的规矩和制度只要不坏,如果这一次可以印证,那么墨家终究可以长存,天下终究可以大利。

    墨子看着适,笑吟吟地说道:“前几日,我与禽滑厘谈论天下。我说我墨家之学不绝于世,必靠天志。”

    “你刚才所说的楚人刻舟而求剑的故事,我希望将来墨家的故事是这样讲。”

    “剑落入水中后,人们不需要拿出《墨家精义》,在上面寻章摘句,寻找我墨翟说没说过这剑应该在哪找?”

    “我希望的是,人们根据《墨家精义》,根据船与水速,根据剑落水何时,推知而出剑在什么位置。”

    “在大江落,可以找到;在河水里落,亦能找到;在泗水落,依然可找……”

    “这《墨家精义》既是你编写的,我只问你,这意思你懂了吗?是可以做到的吗?”

    适拜首郑重道:“是可以做到的。先生言,尧政如今亦不善,弟子从未认为善政可以一成不变,百世千载。”

    墨子欣慰道:“那极好,那便好。”

    “好,好啊!那你且下去吧,我现在就翻看一下,尽快看完,若是可以,大可刊行。”

第三五四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四)

    从墨子那里离开后,适骑着马随意地在沛县的街市上走着,不时有人打着招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十年前凋敝的宋邑,早已变了模样。一直没有发生过战争,铁器牛耕的变革,工商业的发展,北方不远的经济中心陶邑……都让沛县成为了一处连接泗水上下游的重要城市。

    城市不同于原本的城邑。

    城邑在春秋之前,更像是一个城堡,用以保护城内的国人,实行对城外的控制。依靠剥削城外的农产品,供养城内的贵族阶层。

    城市则拥有完善的市场,给予一个商品交换的场所。

    泗水河畔,一艘艘从上游下来的木船停靠在河边,码头上人声鼎沸。

    上游运送过来的棉花、粮食、盐,在这里换成铁器、原始瓷、棉布或是其余的手工业品,一次次转运带来的巨额的财富。

    一艘船靠岸后,上面涌出了一群人,穿的破破烂烂的,正在岸边休息。

    适骑马赶过去,估摸着这些人就是“墨家的人贩子”从上游城邑或是小贵族驱人收地后运送来的那些“变业”之民。

    果然,这些人都操着一口宋地口音,但又和沛县融合了各国方言的口音有些不同。

    运送押运的,不一定是墨者,也可能是一些商人或是小贵族。

    若非墨者去接送的,商人每运送到这里一个人,可以获得四十枚墨家的代币,可以购买任何沛县出现的奇怪东西,转运回去又能赚上一笔。

    这一船人倒不是商人送来的,而是墨者押送的,领头的那名墨者和适打了声招呼,问了声好。

    适跳下马,跟随的警卫将马栓到了旁边的拴马石上,旁边几个背着打包的棉花的力夫绕开马匹。

    适走到那几十人旁,问道:“你们从哪来啊?”

    那几十人见适穿着一身短褐,脚下踏着皮靴,腰间悬剑,知道他必是墨者中的人物,纷纷道:“从方与来哩。”

    方与离沛县不远,在菏水与泗水的交汇处,此时黄河还未夺淮入海,那里正是沃土。

    适蹲在正在休息的众人身旁,随**谈道:“家中无地?”

    方与因为距离沛县太近,受到的变革影响也就更大。宋国内部现在乱的很,大贵族们死守着自己的权力和对农民的人身控制不放,一些小贵族们和私产较多的士阶层已经开始改变身份。

    商丘内部的询政院原本只能控制商丘附近,但是皇父一族也逐渐在利用庶民反对自己的政敌,变革在沛县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矛盾激发的局面。

    一方面各个大贵族的利益不动,他们依旧选择选择旧时代的统治方式。另一方面,商丘、陶邑、沛县周边等地的土地私有和井田废除变革正在进行。

    人口增多之下,原本的份田制已经不能够满足人口的需求。

    这种变革又不是墨者主导的,必然不可能出现均田分地的情况,而是各家各户以自己的份田为基础,承担了军赋和税之后,进行一家一户的变动。

    而一部分小贵族则趁机强占或者换个名目获得了原本的一部分公共田,这种强占对于份田制基础的农夫影响不大。

    份田一般是二百周亩,以往还要进行换田,原始的劳作手段也能保证饿不死。

    但随着铁器等开始大规模在宋地以“分期赎买”的方式普及,这些份田制下的农夫获得了实利,以二百亩份田划为私田,农业技术的变革让他们处在一个相对富裕的自耕农阶层。

    整体来说,他们是天下的主流。

    而这种变革真正受到影响的,主要还是那些自己份田不足、需要租种别人私田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是最穷困的,仅仅比奴隶们稍强,但是他们并非天下的主流,人数不足以让支撑墨者的全部政治诉求。

    沛县手工业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变业人口。农业技术和宋国的有限改革,造就了一批自耕农的同时,也造就了更多的“助耕”者,和连“助耕”都轮不上的失业者。

    分散在宋国各地的墨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样的人收拢到沛县。

    适提出了问题后,这些人纷纷回答,大部分和适想的差不多。

    有人道:“都说沛县好,在这里做几年工,可赚的钱。墨家又组织共耕,将来有了钱买了铁器牛马,便可有自己的土地了。”

    这倒是标准的被驱逐的农民的心态,适笑道:“这么想就好。凡事不能丢了希望。在沛县好好做,做几年赚足了钱,便可分去共耕社,将来会有自己的私田。”

    旁边一人问道:“我听说,要做足六年才行?”

    适哈哈笑道:“六年还多呀?怎么说这里也能吃饱,不至于亲人白骨弃于荒野。”

    “那倒也是。”

    几个人嘀咕了一声,适又说了一下沛县的政策,叫这些人安心。

    若说是欺骗,这也算不上。

    来的人要么进入正在发展的作坊,要么进入到矿山冶炼厂,挑选强壮的加入义师,实在手工业作坊容不下,还可以组织开垦。

    从资本增值的角度来看,只要这六年的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可以胜过把他们运送来、六年的吃喝用度的价值,就算是赚的。

    只不过墨家有组织、有理想、有信念,尚不至于做那种无限压榨的行为。

    再者,墨家可以这么做,别处也会有学有样,墨家必须依靠沛县更高的生活待遇和听起来美好的未来以吸引人逃亡这里。

    不只是这样的变业者,墨家纵容那些禄田上的半农奴逃亡,只要逃到这里就算是和之前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有贵族倒是来这里要过人,因为有几名墨者做的有些“过分”,煽动了四百余户一起逃亡。

    但是墨家本身就想在宋国内部激化矛盾,自身实力又强,牛阑邑与滕城一战之后,这些要人的贵族也不敢吭声,只能痛骂墨家“祸乱天下”、“败坏礼制”。

    这种局面之下,沛县出现了一系列古怪的局面。

    农夫的土地数量基本上达到了个人种植的极限,户均一百二十大亩的耕地,导致了农夫的日子过的极好。

    沛县本地暂时并没有出现自耕农破产成为手工业的情况,不少农户已经提前完成了铁器耕牛的分期赎买,手中的余粮多了起来。

    沛县吸四周血以养本地的情况,也保证了墨家不需要极力压榨本地的农民,而是将宋国作为一个广泛的倾销市场。

    这就形成了沛县诡异的局面。

    手工业急需发展,民间剩余粮食增多,财富累积起来作为资本足够,但却极度缺乏民间的手工业劳动力。

    沛县的手工业基本集中在墨家的控制中,因为只有墨家才能搞到足够的人。民间手工业雇工得不偿失。本地人都有土地,给的少了没人来做,给的多了又完全无利可图。

    外地来的逃亡者,一来就被控制,被各个墨家的作坊瓜分,要么就是控制着组织共耕社。

    商品手工业的发展,固然需要市场,也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在土地户均一百二十亩、平均三户一头牛马的情况下,这种自由劳动力实在是稀罕物,只能靠从外地不断地收容、诱骗或是吸引逃亡。

    没有破产的农民,就没有大规模的自由劳动力,而墨家在沛县的基本盘是手工业者和小农,又不可能实行农民破产的政策,只能将自由劳动力寄托在沛县之外。

    于是一种奇怪的作坊模式也在沛县出现,比如今年刚刚建立的“铁锅”作坊,就采用了的民间募集股本、三年分红的形式。因为墨家控制着“劳动力”,资本缺了这玩意也没法增值。

    亦或是一些原本有公田集体劳作的村社,组织成了新型的村社,在种地之余,办起来一些村社的作坊,这是墨家大力支持的。比如闲暇时候的制砖、捞纸、榨油等等,依靠本村社的劳动力。

    同时墨家的作坊又不完全是军工生产,譬如铁锅之类的稀罕物,又促进了货币交流,扩大了市面上的纸张、砖石、油料等商品的规模,又悄悄将农夫剩余的粮食以初级的手工业品回收到仓库中。

    农业变革之后,沛县农夫的人均余粮增加,商品增加,购买力也增加了数倍,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来到沛县的商人感慨“沛之一地,市贾风行,不下七万户巨邑”。

    在保持一定技术优势的前提下,相当于以一个县的手工业,面临几乎无限的九州华夏市场,暂时根本不存在一个商品无法销售的情况。

    随着周边农业变革的进行,手工业品换取的超额利润的粮食,又能供养更多的被诱骗或是逃亡到这里的手工业阶层。

    至于沛县之外,暂时不是适要去考虑的地方。因为沛县是一张集结着“乐土”所有美好的一张大饼,那些阴暗面在别处彰显,反倒衬托了沛县的“善政”。

    沛、彭、留、滕的善政是怎么来的?

    是有铁器牛耕变革、有新兴作物支撑的庞大自耕农,作为政治稳定的基石,和主要兵员依靠。

    是有将近两万人的庞大的“官营”手工业和矿业为经济支柱,利用技术领先的优势吸九州之血。

    是有一支有着死不旋踵以利天下之心的、守纪律、有文化、有组织的庞大执政团体。

    以及简易纸币、布币完成货币替换、依靠民众募股新兴了不少手工业作坊的政权绑定模式。

    这是一头饕餮怪兽。利天下是墨者的事,而这头怪兽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这个世界,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这头饕餮很有意思,他要吃的更多,就必须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世界才能吃的更多。世界的改变与进步,不过是为了利它之腹。

第三五五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五)

    利天下的宣传必不可少,这世界需要理想主义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在利天下之外,民众听到的宣义部的“功利”宣传是这样的:

    新兴的铁锅,实在是暴利,那些入股的村社民众或是富裕农户质问为什么不能扩大生产?答曰,人手不够。

    于是这些人对于世卿贵族禄田上的人口咬牙切齿:明明只需要五百人能经营的土地,这些蠢货贵族却束缚那些农夫用了整整两千人……这一千五百人总能挤出几百人进入作坊做工吧?

    最早跟随墨家进行土地变革的富裕农民,依靠着一户四个五男丁的人力优势,早早完成了铁器牛马的分期偿付,面对着一片片不曾开垦的处女地垂涎三尺。

    靠着前几年棉花价格巨高的良景,积累了足够的财富,只要交一部分钱就能买到一片泽地,开垦出来耕种五年,那就是自己了,可是……缺乏人手,自己家的地已经到了极限,到处缺人,根本抢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有雇工的农田每年卖出一车又一车的产品顿足捶胸。

    眼看着那些世卿贵族上的禄田上被束缚的农民,却不能自由流动来给自己耕田成为雇工,心头对于世卿贵族的看法,就剩下阻碍了他们得利的“坏人”。

    打下了滕国,帮助滕国复国,一年之内铁器销售量剧增,虽然是分期偿还的模式,但只要肯做,如今土地这么多,三五年之后就能收回,这都是一些和铁器有关的沛县人眼睁睁看到的。

    既然滕国可以卖出这么多商品,他们当然支持按照墨家的方式,改造更多的诸侯国,为的就是自己可以得到的利。

    那些在墨家的手工业作坊做了几年工的人,眼看着自己学成了一番手艺,自己开个作坊,雇佣几个“肆佣”,只怕只要几年的时间就能大赚一笔。

    什么纸张、油料这些东西,却只有在沛县内有大量的销路,他们这些人不止需要更多的“肆佣”,更需要更为广阔的如同沛县一样的城邑。

    攻破了小小的滕国,在沛县民众眼中看到的,刨除掉宣传的利天下之外,还有激增的铁器销量、数百人的肆佣雇工来到沛县填充到新建立的铁锅作坊、多出的一支可以守卫他们的美好生活的义师旅、多出的自家在沛县乡校学习的孩子长大后可以胜任的百余个官吏空缺、需求量激增的牛马让一些养殖的村社乐开了花……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为了利天下的信念而改造这个世界。

    以利而聚的民众,则在一种无意识中融入了这头怪兽,为了自己的得到更多的利去改造这个世界。

    更广阔的的市场,更充足的自由劳动力,更多的可以发财的机会……这一切如今的首要目标,就是搞掉束缚农民的世卿贵族和封田禄田制度,再把天下改造成一个每个人的剩余财富可以买更多商品的天下。

    此时天下最大的不合理,就是世卿贵族。

    此时天下最束缚生产力的,也正是束缚农民的封田禄田制度。

    这一切,从情理上,从绝对的理性利益上,都应该被打破。

    只是这过程,总会有许多不完美的、甚至阴暗的。

    适看着这些即将被送往作坊或者挑选进入义师的被驱逐者,与众人鼓舞道:“好好做。来到沛县,便不分贵贱人皆平等。沛县不是随处流淌着奶和蜜的不劳而获之地,但至少可以保证劳作能够让你活成一个人的样子。”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比起以前,总归有个盼头不是?”

    众人嘻哈着点头称是,适还要趁机说几句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叫的古怪。

    若是墨者内部的,多称同志。若是民众,也基本直呼其名。

    这人叫了一声“适哥”,适回过头去,只见已经长大成人的六指骑着一匹马朝这边过来,身后还有几人,远远就能看到壮硕的公造冶。

    这两年六指跟随公造冶在彭城,如今早不是那个半大孩童,而是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

    适自己也早变了模样,身体比以前壮实了,留起来淡淡的胡须,脸上被晒的黑漆漆的,真正有了几分“墨”者的模样。

    六指欢快的打着招呼,纵马过来,公造冶也走过来打声招呼。

    跟随而来的还有六七人,都是这一次回来参加九月份同义会的人,各地的墨者都要选派代表回来,这是规矩。

    能够参加的,无疑都是墨家中的精华。

    几个人诉说了几句,公造冶便说要先去见墨子,晚上若是无事,可以小酌一杯,就选在码头附近的食铺。

    六指如今也可以参加这一次扩大的、百人规模的同义会,毕竟他和适加入墨家的时候,墨家一共才四五百人。

    拜别之后,各去忙碌。

    傍晚时分,七八个人一同来到了码头附近的食肆,这里生意红火,南来北往的商人多在这里吃喝,早不是那种凋敝残破的模样。

    在适看来,已经多少有了后世酒肆的模样,里面的食物也丰富起来。

    几个人就选了一处坐下,要了些酒,便又要了一些沛县特色的菜肴食物。

    吃饭的时候,倒也没说一些政事,彭城那边的情况,适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造冶只开玩笑道:“我这个彭城守,只不过是个牌位。其实墨家谁人去做都一样,只要巨子签令,谁人都行。自我以下,官吏多是墨者,可不是听彭城守的,而是听墨者中央派遣到彭城的委员,我只不过恰好是而已。”

    六指也活络地说了一些彭城发生的趣事,却也没有问一些可笑的、诸如“我什么时候跟着你做事”之类的话,若他连这样幼稚的话都能问出,恐怕也不可能会有资格参加这一次的同义会。

    当年商丘政变后,墨家威逼宋公与贵族们达成协议,彭城作为宋国贰都经营,实际上就算是商丘政变墨家调解的谢礼。

    几方人都不想招惹墨家,但彭城与沛县还有不同,在彭城的政策和沛县还是略微不同。

    一部分贵族认可了墨者的法度,换取墨家对他们土地私有的承认,融入了新的规矩制度。

    另一部分不认可,但墨家又不好直接出面镇压和天下诸侯直接为敌,于是先行稳住。

    彭城大规模的土地改革之后两年,矛盾就尖锐了起来:一方面是生活蒸蒸日上的自耕农,另一边则是处在半农奴制度下的封田禄田农夫。

    于是墨家来了个釜底抽薪之策,在彭城站稳脚跟之后,立刻组织了大规模的垦荒,从沛县沿着泗水调集了大量的粮食。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在“征得了绝大多数民众的认可”后,宣布变革。当然,这种变革的合法性是违背时代的,因为墨家所谓的绝大多数民众,在时代的规则之下并不是人。

    变革的政策十分简单,而且极为温情脉脉。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

    法令规定,任何农民在不占用贵族封田禄田的前提下,可以离开村社和公田,执行开垦土地,缴纳原本他们要承担的赋税即可。

    然而,这个法令立刻遭到了地方贵族的反对。

    因为法令给予农民自由,将贵族的廉价到近乎免费劳动力来源给取走了。

    此时缺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动力。

    贵族们的土地墨者一分不取,问题在于贵族们怎么可能亲自去耕种土地?再说一家老小也耕种不过来那些多的土地,加上原本的封建义务被取消,这对于守旧贵族来说是致命的。

    以《七月》来看,农民平时的封建义务极多,包括给贵族们提供无偿的劳动、修缮房屋、围猎、训练、无偿收获耕种……

    墨家的这个法令,是在“道义”的基础上,彻底毁灭了贵族的经济基础。

    借用泗水自上而下的优良运输条件,可谓是要粮给粮、要铁器给铁器,目的就是逼得彭城本地的贵族们“造反”。

    如果是正常的封建王朝,这个法令执行起来毫无意义。然而墨家上下对基层的控制力不是腐朽的封建王朝后期能比的,短短几天时间,在雄厚的物质支持下,大量的原本贵族禄田封田的农夫希望拥有自己的新垦地。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对于贵族们恋恋不舍,墨家也不管这些人。

    几天之内,贵族们就慌了神——人跑了,要地有卵用?

    若是以往,只是小规模逃亡,抓回来处死以儆效尤,反正是贵族秘密法。

    可现在,是成文法,法的合理性有来源于墨家的“公共意志”。再者,墨家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大量的可以开垦的上好大泽荒地,无非就是吃两年苦的事,守旧贵族们终于惊慌。

    墨家碍于现在不方便直接对贵族痛下杀手以免引起诸侯们的恐慌,本来准备采用温和一点的“二十年赎买”的半强制政策。

    奈何守旧贵族们纠结力量来了一场叛乱,喊出口号要驱逐墨家暴政、酷政。

    正巧是牛阑邑之战刚刚打完,魏楚都知晓了墨家技术的可怕,天下局势对墨家大为有利,魏楚谁都不愿意为“礼法”出这个头,而惹怒了助晋则晋罢、助楚则楚罢的墨家。

    这种情况下,商丘那边庶民院施压,逼迫宋公子田和询政院令尹皇父臧认为彭城发生的事是一场“叛乱”。彭城这边立刻平叛,连杀带吓,几多贵族被杀,剩下的纷纷表示“悔改”,支持二十年赎买的政策。

    没死的纷纷逃亡,土地直接收为“公众”所有。剩下悔改同意赎买的,墨家也根本没给金子或是铜,而是给了一堆纸币,离开墨家控制区和周边宋国城邑根本花不出去,不过倒是可以入股到彭城的煤炭和冶铁作坊中。

    凡变革没有不死人的,彭城死的人比沛县少多了,沛县的变革可是趁着商丘政变宋公皇父臧都又求于墨家的时候把本地贵族杀了个干净,彭城的相对于沛县来说已算是相当温和,只死了几百人。

    大量的士和落魄贵族,成为了私产制下的经营性地主,加上和酿酒纺织等手工业融合的新作物,让他们收入大增,也没有对墨家的政策极为抵触。

    终究此时地多人少,土地问题没有那么尖锐,墨家强大的执行力和大片可以开垦为耕地的荒地缓冲了矛盾的尖锐。

    这些都是适知道的,在墨家内部这都不是秘密,这种时候公造冶自然不会说这些事。

    他只是在几盏酒之后,说起了他的一个重小义而不知大义的“朋友”。

    这个朋友的故事,适听过。

    而此时,适在酒后唯一的感慨,就是……《广陵散》从此绝矣。

    因为千古绝唱《广陵散》,源于一首名叫《聂政刺韩》的古曲。

    公造冶酒后唠叨的这个知小义而不晓大义的朋友,名叫聂政。根据在齐地、卫地的墨者听闻的消息,现在在交好聂政的,可不只是韩人严仲子,还有叛墨胜绰、秦公子连等人……

第三五六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六)

    聂政不是墨家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论是墨子死前的墨家,还是墨子死后的分裂为多派的墨家,聂政都不符合墨家的道义。

    适当然知道聂政,之前也听人说起过公造冶脸上的瘢痕是聂政留下的,他对于那个“长虹贯日”之势的刺客游侠一直颇为好奇。

    之前他听别的墨者说起公造冶脸上的瘢痕来历时,也曾感慨过,以公造冶剑术之精,若非这位长虹贯日的聂政,世间罕有人能与之一对一而伤到他……虽然他基本没见过公造冶出手,但他见过被公造冶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骆猾厘杀人。

    酒后不谈那些天下事,适便问询了一下有些苦闷而为朋友担忧的公造冶,关于聂政的事。

    公造冶心中伤感,叹息道:“胜绰知其能,吴起亦知其能,天下多有知其能者,不过是想借用其能。我这朋友,危于小义啊!”

    “巨子曾说,爱己非为用己,不若人爱马是为用马。我自爱这朋友,那严仲子能够知道聂政的名称,只怕也是吴起散布出去的,以为韩国之乱、欲刺韩侯之叔也。”

    “胜绰与秦公子连结好聂政,也不过是为了他的勇力。可我的这位朋友啊,很难分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用。”

    公造冶亦是墨家七悟害之一,对于墨子的学问了然于胸,对于爱的解释,处处切合墨家之义。

    有几人却打趣道:“这话说出,其实世间人多是如此。如男女之事,到底是爱女如爱己呢?还是爱女为用女呢?”

    适也忍不住笑,心说墨子这话说的,真是穿越千年依旧有意思,爱己的爱,和爱马的爱,终究哪里不同?这骑马的人,到底有几人爱马而不是为了用马?

    想了几下,觉得心中有些欲热,便急忙转了话题问道:“在吴起成名之前,你认得他?”

    公造冶大笑道:“自然认得。当年项子牛侵鲁,可是巨子说服项子牛罢兵的。期间胜绰为项子牛手下第一勇将,吴起为鲁侯掌兵,你以为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的?其实不然,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了。”

    适以为吴起的名声是从守西河,或者最起码从鲁国为将开始成名的,但听公造冶这么一说,似乎早在成名之前吴起就在市井游侠儿圈中有些名声……所谓江湖上知名。

    墨家多在中原活动,公造冶与聂政又是年轻时的老友,有时候公造冶托北上公干的墨者打听一番,自然知晓很多人正在结交这位天下剑术豪强。公造冶推测严仲子结交聂政是吴起故意透露出去的,为了造成韩国内乱也未必不可能。

    听适这样一问,公造冶小啜了一口酒,仰起头,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岁月,连声感慨。

    “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我那时候在楚地市井成名,与人争斗,替人复仇,行我那时候所认为的‘侠义’之事。后来去挑战巨子,被巨子打了一顿后将我说服,从此为巨子服役,成为墨者。”

    “后来巨子觉得,墨家的事要成,要利天下,就得广收弟子,还要让弟子出仕劝说君王行墨家道义。”

    “那年我和管黔滶领巨子之命,前往卫国游说卫侯,为高石子出仕造势。你们也知道,比起常人,我的言辞还算锐利,可比起那位已经早逝的管黔滶,却差得远。”

    “游说的事,自有他去说,后来高石子为卫上卿,可见管黔滶言辞之利,你们很多人不曾见过,哎……”

    墨家已经早逝了不少人物,墨子遴选的第一继承人到第三继承人,实际上都已早逝。

    公造冶压下心头的伤感,接着说道:“巨子让我在卫地的事做完之后,沿途去趟洛阳,广收一些市井间的人物加入墨家。一则我剑术尚可,二则市井间的那一套我也熟悉。”

    适点点头,心想那是自然,墨子虽然能打也能说,但是分身乏术,在市井间招收弟子扩大墨家名声这种事,当年的公造冶当真是不二人选。

    公造冶笑了笑道:“当时卫国市井间,是有几个人物的。若我当时不知道巨子所言的君子之勇,我若那时还是市井游侠儿,非要向他们挑战以争勇气之名。”

    “当时卫国市井间,若论游侠儿第一人,非吴起莫属啊,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名声?”

    “当年他在定陶,家中私田极多,又富庶,且是士人出身。只可惜他只是士人,非是卿贵,就想着求学以求功名。出门游历,所费巨多,到头来一事无成,不免被市井间的人物耻笑。”

    “他一人挑三十四人,借助脚力分散众人后,全数击杀,名动一时,那样的市井人物,我岂能不知道?”

    适倒是知道吴起在市井间杀过人,还知道杀了好几十,却不知道原来不是偷偷摸摸的杀的,而是在市井间开了无双,将这三十多人全数弄死。

    他忍不住想到聂政逃亡以避祸的事,又想到吴起母丧不归的传闻,奇道:“我听闻吴起当时尚有母亲?后来去曾申那里求学,还因为母丧不归而被曾申开除?那时他杀了人,母亲难道没有受到牵连?”

    旁边两个人也都看着适,呵呵笑了几声,公造冶道:“你非是市井人物,不知道市井间的规矩。吴起那是受人讥讽,于是与众人约斗,祸不及家人。你若怕死,就不接这约斗,既然接了,再去祸害家人,那要被人耻笑。市井游侠儿,不怕死,最怕被人耻笑,吴起既然与他们约斗,一人连杀三十四人,那是挑战者本事不济,在市井规矩里,也属正常。”

    “只不过杀了那么多人,这个司寇还是要管的,他既逃亡出了卫国,也就管不到了。”

    “他当时没有直接逃亡鲁国去曾申那求学,而是想去晋地求学。一则子夏不讲‘克己复礼’,便于成就功名;二则当年禽滑厘叛儒归墨天下惊动,当时禽滑厘已从先生那学会了守城术,正在三晋活动;三则当年毕万不过匹夫最终成就上卿之位,晋地又多军功爵的传闻……”

    适恍然明白过来,要不然以吴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直接投奔最讲道德的曾申?要不然魏文侯用吴起的时候,李悝、段干木等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才华和性格?原来在于此。

    公造冶接着说道:“我从卫地一路向西,沿途在市井中说服了二三十人,去追随巨子。这期间也听说了几个知名的人物。”

    “那年我正在轵城,距洛阳不过百余里,我就是在那里结识了聂政,也遇到了吴起。当时这轵城,可谓是强者毕至。我剑术在楚地无对、在晋地也多闻聂政之名,吴起更是在卫地连杀三十四人……”

    “我当时想,若这两人能够明白墨家的君子之勇,巨子必然欣喜收了这两位弟子。因为……当时适你还未加入墨家,巨子希望墨者善战而能守城以促天下非攻,所以当时收弟子多是些好勇斗狠之徒,巨子再慢慢调教。”

    适笑了笑,说道:“巨子当时也是厉害,我想想咱们墨家的那些人物……屈将、县之硕、你、骆猾厘、高何、索卢参……都是些什么人物?”

    众人一听,纷纷都笑,不由感慨其墨子当年的风采,又慨叹墨子如今年老。

    这几个人,用适的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那都算得上是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头目。

    《吕氏春秋》曾评价过这几个人。

    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硕,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卢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厘。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

    高何、县子硕是齐国的暴徒,索卢参原本是个在东方闻名的诈骗犯,多数都是些“侠”,对抗贵族,因为杀几个普通人此时不会冠以暴徒之名、平民也没什么可以骗的。

    只能说,墨子调教弟子的能力,确实是世所罕有。虽然适从未见过墨子出手,但想来那些“暴者”、“巨狡”之辈,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收服的。

    公造冶笑过之后,脸上露出了回忆年轻时候的向往神情,叹息道:“当时聂政在轵城,就是游侠儿,多替人报仇或打抱不平。吴起当年刚刚入晋,想要闻名,便想借这个市井闻名的人物彰显下自己的名声;我则是希望让这两个人归顺墨家之义为巨子服役。”

    “一来二去,我倒是和聂政成了朋友,他这个人讲市井义气,做朋友没的说。但是,那时候咱们墨家就要‘守规矩、讲纪律’,他也不愿意受到束缚,怎么都不肯加入墨家。”

    “我和他就因为‘大义’和‘小义’的事争执起来,争执到后来,我那时候年轻,火气也上来了。聂政就问我,我加入墨家,成就了什么‘大义’与君子之勇?”

    “我就问他,那些交好你的,有几个是爱你的,还不是为了用你?你沉浸在这被追捧的梦中,秉持小义,将来必遭其祸。”

    “聂政和我因为这种争执翻了脸,我俩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就打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年轻,虽跟了巨子,可好勇斗狠之心仍有,也算是你所说的见猎心喜吧。”

    “我就想着当年巨子收我为弟子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于是就想先把他打服气了,这样再给他讲道理。”

    “当时也算是一大轰动之事,他在轵城早就成名,号为三晋剑术第一。我俩比试,吴起琢磨着也好,我俩比完了他再跟我们胜者打,胜了之后他可在晋地成名,也好求学。你要知道,求学也需要名气啊,没有名气且非贵胄,几人收你?”

    公造冶嘿嘿一笑,说道:“虽说巨子收徒,庶农工商皆可,只不过当年巨子收徒也极为严苛,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弟子的。各家也都如此。”

    适想了想墨子收的那些弟子,再想到墨家之前影响颇大但却只有几百人的规模,也明白这时候求学要学到真本事,真心也得自己有本事,否则很难被收为正式弟子。js3v3

第三五七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七)

    公造冶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苦笑道:“只可惜我当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留了这么一道疤痕,被他在脸上划了一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惊道:“你剑术不如他?”

    公造冶难得露出一连骄傲道:“岂能不如?这天下剑术,我只服巨子,别人岂能让我在剑术上不服?”

    “我说的高估之意,是说我和他实力在伯仲之间,不像巨子打我、我打骆猾厘、胡非子打屈将那么简单……”

    “伯仲之间,就不免拼尽全力,不能游刃有余。其实我还是略胜半酬,他划破我脸的时候,我其实可以砍断他的手腕。”

    “但我当时想,脸破无非破相,丈夫立于世,当有志于天下芬方为好男儿,岂在乎面容?可他若是断了手,只怕这辈子都要抑郁,不能行义,也再无说服他利于天下的机会。”

    “我收了手,他也知道我收了手,可我也没有如巨子当年打我一样将他打服气,毕竟真的只是一线之差,再打一场胜负难分。”

    公造冶说到这,仰头笑道:“当时我脸上全是血,立在那里讲墨家之义,他却听不进去,只说我若觉得让了他,让他心怀愧疚而入墨家,那是无意义的,不若不说。又说他划破了我的脸,便要破相以还我,免得觉得听我说话心怀愧疚。”

    “他剑术虽高,体型虽壮,但是生的极美,我心不忍。”

    适听的稍微有些别扭,想不出一个壮汉怎么能被评价为生的极美?

    旁边人也笑,公造冶失笑摇头道:“他还有个姊姊,是同胞而生,两人相貌相似,他姊姊可算得上是美人。”

    适哦了一声,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历史上聂政刺杀了侠累之后划破了自己的脸,那时候他母亲已经去世,世上唯有一个姐姐,只怕正是因为相貌相似,于是划破脸防止被**及姐姐。

    一如刚才公造冶讲到吴起杀三十余人,那是市井间的游侠儿,自有市井间的规矩,法制不健全且多为贵族秘密法的时候,管不到这么宽的,地下有地下的规矩。

    可聂政后来杀得是韩国国相、韩侯的叔叔、韩虔的弟弟……那就不是市井间的规矩所能遮蔽的了。

    公造冶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他要破面以还我手下留情的恩情,只为和我交流的时候可以平等,不然他总觉得我是仗着我手下留情在说服他。”

    “他姊姊看着我,满眼哀求之色……我心说算了,于是痛骂了他一顿,只说他以后自然会知道什么是君子之勇。我说将来有一日,我以君子之勇名动天下,便再来与他讲道理。他说若真有那么一天,让他看到了君子之勇和我所谓的小义之勇的区别,自然会听我说……”

    “我俩就立了个约定,然后不欢而散。他只说若是日后我墨家若有事相请,他必然会以朋友的身份帮忙,但是想让他入规矩极多又要守纪律的墨家,那绝无可能。”

    适好奇道:“那吴起呢?”

    公造冶嘿然道:“吴起见了我和聂政打完,我估计可能也知道未必是我俩敌手,便散了以游侠成名的心思。与我交流了一番。”

    适想了想吴起的性格,心说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说服他加入墨家,他的行径岂不是和叛墨胜绰极为类似?都是为了功名不管利天下的?或者说他眼中的利天下和墨家的利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公造冶说到这,就摇头苦笑道:“就是这番交流,吴起知道了我墨家的规矩、道义,觉得和他大为不合。我就给他讲了讲墨家成名之事,止楚攻宋之类的义举,又说什么非攻兼爱、志为天下芬、官爵为利天下而非为功名利禄之说……”

    “他听完之后,就问我墨家为什么只能在宋、鲁、卫、被楚国击败的越得以重用?”

    说到这,公造冶一拍桌子道:“我当时就说错了句话。我说天下尽是好战之君,国小而弱,方能用非攻之说。如鲁如宋,皆小国,除了用巨子再无守城之策……”

    “吴起听完,恍然许久。第二日他便离开了。后来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番话,让他醒悟。”

    “他学过兵、会剑术,唯缺的就是学识与史。于是跑到鲁国,拜了曾申为师。他看重的是儒学?曾申乃是天下君子、道德之表,他吴起怎么可能会去学这些东西?”

    “后来巨子告诉我,我才明白过来。曾申之学,由左丘明而传,左丘明乃作春秋、国语,这正是吴起所要学的东西。至于曾申之儒,他可不感兴趣,于是母丧未归。”

    “至于为什么去鲁国,大约就是因为我说的那番话。三晋当时强悍,他一无名之辈,如何成名?于是先去鲁国,鲁国小而被齐侵,正可成名。”

    “那时候也巧了,巨子第一次去鲁国的时候,仲尼之孙子思在鲁,鲁侯不用巨子之言,巨子大怒而去。”

    “不久之后,齐国多次伐鲁,鲁侯又请巨子,巨子告诉鲁侯有上下两策。”

    “上策是说忠行义、爱利百姓、变革制度、尚贤为任、摒弃儒生之言,以强鲁,齐自不敢攻。”

    “下策是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于一时。”

    适想了想,觉得鲁国当时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按说就算上策不能用,下策也该用,怎么最后还打成那个样子?

    公造冶拍拍额头道:“哎……当时鲁侯犹豫不决。后来又问巨子,说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

    公造冶哈哈笑道:“你也知道,先生这人说话……口直心快,而且向来把人看的透彻。”

    “就说……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志者与心,利国利民之愿。功者在外,国所得利民所得利之行……”

    众人都笑,知道这是墨子以功利之心推测人的一贯行为,又合墨家“仁义于心未可知”与“所得爱、所得利于外,可眼观之”的说辞,只不过这番话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消受的。

    墨子是说。这还不能知道。二子也许是为着赏赐和名誉而这样做的。钓鱼人躬着身子,并不是对鱼表示恭敬;用虫子作为捕鼠的诱饵给老鼠吃虫子,并不是喜爱老鼠。估计你这俩孩子,都是装的,既不是真的爱读书,也不是真的喜欢把财富分为人民,而是为了表现给你看。

    所以我希望你鲁侯把他们的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进行观察,看看他们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将来利国利民?他们做事的效果,能不能让国家得利、民众得利?

    父母皆爱子,国君亦如此,鲁侯听了墨子这么说他儿子,说他儿子可能都是装的,心头就大为不悦,那是肯定的。

    公造冶嘿笑道:“就这件事后不久,又传来前几次攻鲁,项子牛手下主将正是胜绰,那时候他还可不是叛墨,而是巨子当年的‘劝诸侯而出仕’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当时齐国田氏,有四人可为家主,公孙孙、田和、田昊、项子牛……项子牛实力稍强,巨子便派了胜绰去,以为将来。”

    “谁知道公孙孙实力最弱,剩余三家先让他当了家主,随后田和田昊两兄弟搞掉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独立,项子牛被逼无奈只好反击,也被弄死。”

    “当时……当时高孙子来到鲁国,告诉了巨子胜绰是项子牛几次侵鲁的主将,巨子勃然大怒。而鲁侯本就对巨子有些不悦,知道了这件事后,更气愤墨者助项子牛。”

    “吴起当时在鲁地已有名声,趁此机会一战成名,抵御住了胜绰的进攻,以弱鲁而制强齐,名动天下。”

    “巨子觉得,项子牛前几次侵鲁,和胜绰有关,自己也没办法不管,别了鲁侯,就去了齐国。”

    “一方面遣派弟子去越国、卫国和三晋活动,做好了几家合力惩戒齐国的准备;另一方面又和项子牛与齐侯讲道理,一如当年止楚攻宋那样,告诫齐侯和项子牛……若是继续攻鲁,天下诸侯会担忧齐国扩张,到时候墨家弟子可要出面联络了……”

    “最后项子牛退兵,天下皆知吴起知兵,胜绰被项子牛辞退,被巨子带回商丘,躲过了齐田氏项子牛之乱。”

    “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的。胜绰叛墨,廪丘成名而奉秦公子连;吴起离鲁,西河名动连破西秦。再之后你适入了墨家,咱们墨家也没闲着,商丘、牛阑、滕三战而天下知。”

    饭菜虽香,却远不如故事下酒。

    从一开始讲这些故事,周围便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来往四方的商人,有本地的富裕者,也有来此改善生活的墨者,亦或是那些没有加入墨家但以墨家朋友身份在沛活动的游侠儿、游士。

    这几人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这样的故事也是许多人第一次听闻,适也终于明白这一切之间的关系……《鲁问》一篇中墨子和项子牛、胜绰的关系,以及吴起在鲁国成名的机缘。

    公造冶说完这些后,起身看着身旁围过来听故事的人,朗声道:“二十余年前,晋地轵城,我、吴起、聂政皆还年轻,三个人却选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追随巨子以为利天下,商丘一战也算是君子之勇;聂政勇气任侠,在轵杀了人而避祸逃亡,却依旧秉持心中的‘义’;吴起为功名利禄,也终究成名于西河为一方守。”

    “若论才能,吴起也能执政知兵,出将入相,国富军强。可他心中无志为天下芬之心。”

    “若论义气,聂政此人重诺轻生,不惧生死,孝顺老母,游侠行义。可他分不清何谓大义,何谓爱与用,以至于被人看重一身本身用来行一些毫不利天下之事。”

    “所以,墨家要讲同义。这义,到底是什么?重要吗?很重要,没有天下人都认可的义,你做事就不容易分辨对错,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在后世看来是对、是错?又岂能不朽?”

    “不要说墨家的规矩多,也不要说墨家这义要天天讲日日讲,不讲是不行的。”

    “如今巨子已老,我亦鬓白,二十多年的那个年轻人已不在,可二十多年前轵城发生的故事还在重演。”

    “你们现在很多人还年轻,当年三个人选了三条不同的路,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早早选出自己的路。明白何谓义?何谓勇?何谓仁?何谓爱?这样,你们老时,才可以评价自己,自己这一世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一贯如一?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心安?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利于天下成就内心之愿?”

    他声若洪钟,酒后更是意气风发,又借着这般故事诉说少年轻狂之事,说的身边那些听故事的人纷纷低头思索。

    人群渐散,适带着几分醉意私问公造冶道:“义自然同,可这如何行义,总有差别,这义在你看来,今后如何行?”

    公造冶也带着几分醉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越王好战,此一战需尽全力。我想回禀巨子,以墨家这些年行义之情,请天下‘朋友’来沛,助此一战。”

    适嘴角含笑,也不再多问。

    不知是谁人起了个头,几人放声高歌,以抒心中之意。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一时间引得街头许多人跟声高唱,乐土乐国的唱词,此起彼伏,又引来了一首《乐土》;一首《伐檀》。js3v3

第三五八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八)

    那场小醉之后不久,各地返回参加这一次墨家同义会的代表基本聚齐,同义会按照既定的在九月召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参加同义会的,一共有一百零七人,各地的都有。

    头三天的会算是半公开的,基本就是各个部首或是负责人汇报一下发展的情况,大致通告一下如今墨家的家底。

    商丘之战弭兵会风云后,墨家开始了一个大规模的扩充,到现在算上候补的墨者,明面在册的一共有四千三百余人。

    算不上多,但放到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一支极为可怕的力量了。

    现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渗透了一部分留邑附近的村社,帮助滕国复国,在宋国内部发展的极为猛烈影响力极高。

    同时在鲁阳的牛阑,在以帮助鲁阳公治邑的名义,在那里控制着权力。

    在南阳宛城,楚国的第一座冶铁作坊也已经修建完毕,开始出产部分农具铁器。

    巴地的盐池,造篾启岁等人也在那里控制了一部分,与在楚地的墨者颇多联系。

    吴越之地,一部分吴国贵族也频繁和在那里的墨者接触。

    墨家现在真正的精华之地,是扩展到胡陵、渗透了大半留邑的沛县。

    沛县本地在籍的自耕农共有五万六千余户,这是完全控制了基层村社之后的统计,而且还有很大一部分胡陵和留邑靠近沛县的部分,以及从各地逃亡到这里后安排垦耕的。

    除了在籍的自耕农外,还有隶属于墨家作坊的“官营”手工业者、矿冶业者、吃墨家俸禄的村社教师、非征召义务的专职士兵等两万五千余人。

    留邑的村社基本完成了组织,基本能够控制的人口约有六十多个村社,将近九千户。

    彭城的人数和沛县差不多,但是手工业者和非自耕农的数量少的多。

    滕国复国之后,正在进行人口统计编策入籍,约莫也有三万余户。对于贵族而言,一座成邑的人口,在于城内有多少人,而对于可以渗透到基层的墨家来说,则是全部的统计。

    此时超过三万户的城邑就算是大城,如今能算的上大城的,也就是新建的沛郭,那是墨家手工业的集结地。

    沛县两座冶铁炉,每座炉每天可出铁四千斤,也就是两吨的数量,不多。

    彭城一座。

    配套的熟铁搅拌炉、退火炉、铸模、翻砂、农具、军工、锅等作坊也基本都集中在沛郭。

    还有原始瓷、造纸、酿酒等一系列的作坊。

    这些作坊依靠着手工业品供养起了墨家越发庞大的开销,积蓄了足够多的粮食,更让墨家养了一批远高于时代比例的“公务人员”。

    沛县这几年一直处在一种“高积累”的状态,前期墨家以铁器牛马分歧赎买的方式,让农夫手中的大部分余粮都进入了墨家的仓库。

    加上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挖掘沟渠等,使得沛县一地,可以被沟渠灌溉的田地就有八十万亩。

    而土豆、玉米春秋两季、小麦、黄豆冬夏两季的种植方法,也让沛县的农田产量维持在一个冠绝天下的水平。

    不能灌溉的土地,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二十斤小麦。

    一些可以灌溉的,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八十斤小麦。

    而新垦地、农家自己的堆肥地等,可以达到亩产二百五十斤的、于时代而言可怖的数量。

    至于那些代替一部分主粮的地瓜、土豆、胡萝卜等,产量更高一些,但多数用来酿酒。

    仅仅去年,沛县一年的农业税收,就达到了周制小石的三百万石,不过这是周制的小石,平均下来到全县,每户的平均负担也就在四十石,折合到每个农业人口的头上大约是一百斤。

    这若是在别处,必是苛政。

    后世孟尝君费劲心思放高利贷,薛邑六万户,每年得息十万……换成粮食,也不过是可怜的三万石,以此加上本身禄田封地的收入,供养了三千门客。

    在齐、楚等地,一石粟米的价格基本是在三十钱,折合下来就是一个钱换一斤粟米,每个钱合铜半两,因为农业生产力不发达,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余粮用以商品交换。

    骨器、石器、铜等工具在漫天撒籽的种植技术之下,就算折合成墨家度量衡的大亩,也不过亩产几十斤,扣除掉自己吃的,能余下的寥寥无几。

    但在沛县,以户均一百二十亩土地、铁器牛耕和水利以及良种和垄作轮作的支持下,以经典的轮作冬小麦和夏大豆为例,若是年景好,一户可以收入小麦两万斤,大豆一万五千斤。

    户均缴纳的四十小石,约是一千二百斤,大约是十五税一,在沛县的确算得上是善政而非苛政了。

    不过放在别国,这一县能收入如此多的粮食入库而且竟没有大规模逃亡,那真可算作奇谈了。

    饶是如此,这些农业收入相对于墨家各个作坊的利润收入,依旧只是小头。

    铁器、烈酒、原始瓷等,严禁私营,每年在宋地周边沿河换回的粮食远远高于沛县的农业税收。

    这样让沛地的物价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情形。

    以户入三万斤粮,放在别处,那也是年入万钱的富户,但是在沛县……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铜钱,更算不得什么富户。

    农业革命是手工业革命的基础,沛县的农业变革已经完成,不算铁器的超额利润,慢慢会逐渐达成一个劳动量平均值的兑换比。

    可是楚越等地的铜矿,并没有达成沛县的农业平均生产量,每年沛县的粮食名义上可以换的铜极为可怖……每年沛县的农业税按照楚国的铜粮价格比能换二百万铜,随着楚国农业逐渐变革,这个兑换比会慢慢降下去,但现在沛县每年利用铁器、烈酒、原始瓷器等手工业增值品,依旧可以换取数额巨大的铜。

    沛县粮食产量增加之后,畜牧业、养殖业也逐渐发展起来。一方面可以提供更多的牛马,另一方面牛马猪粪也能够肥田增加粮食产量。

    墨家在沛县实行的高积累的、铁器超额利润专营和分期赎买牛马政策,让沛县大多数的农户每年并没有太过享受。

    农夫的日子自然比以前过得好,但是相较于外面那些“年入万钱”之家,却又差得远。

    好在吃饱、每年能吃几顿肉、有植物油补充脂肪等,倒无问题。

    而墨家的府库、沛县政之府的府库,堆砌的钱财粮食,则数额惊人。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点。

    从商丘政变在沛县开始大规模变革到现在已经六七年。

    超额利润的铁器、从北方运来的牛马,采用分期赎买的政策交由农民,到今年为止大部分农夫即将彻底偿还完这些需要分期赎买的农业必需品。

    换而言之,六七年时间农业变革的所有红利,基本都集中在了墨家手中,农夫手中留存的不多。雄厚的物质基础是这一次墨家很多人敢于以区区两县之力对抗越国的根本。

    另一方面,大量的农夫即将迎来他们的好日子:分期赎买的东西归了自己,每年十五税一的税额缴纳完之后,余粮大大增加,需要更多的手工业商品充实这些购买力,而墨家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还是太少,所以对越一战迫在眉睫。

    另外这时候正是民心最盛的时候,改革后的一切成果近在眼前,也熬过了前期的搞积累期,这时候可以全力动员,人心振奋。

    再加上最重要的外部环境,晋楚大战在即,齐国内乱将息的时机,一旦错过墨家就难再有这么好的机遇了。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直接作为争辩的切实理由的。

    …………

    在半公开的同义会前几天结束后,所有与会者进行了一次闭门讨论,一如许多年前那样,这一次足足争论了九月中旬。

    准备充足的适,获取了多半以上的支持,一百零七人中有八十多人支持适的想法,反对全力促进中原弭兵,而是把心思暂时放在中原之外的边角上。

    实际上对魏越想法的批判,不过三天。

    三天之后更多的是适在反对“一战解决越国问题,一旦获胜乘胜置县”的激进想法。

    墨家上下已经开始普遍对王公贵族不信任,有些也对于墨家的实力过于乐观,适则坚持闷声发展,在没有足够的墨者之前不要搞这么大的动作,否则根本无法管辖。

    并且列举了一下沛县彭城的例子,表示现在时机不对,如果这时候攻占了越地,一则诸侯恐慌,二则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墨者去管辖充实。

    最终,适的意见还是占了上风,暂时达成了一致。

    即以这一战为契机,在泗水流域形成一个以墨家为主导的,由滕、缯、倪、薛、费、郯、邳七小国组成的“非攻同盟”。

    墨家主导缯、郯复国,主导其余小国的政治,彻底将越国挤出泗水流域,在彭城会盟小国诸侯,形成一个名义上只为自保的盟约组织。实则是在现有的规矩之下,最大限度的扩张墨家的实力。

    为此达成这一计划,墨家控制的沛县、彭城、滕国等,要做好一场长达一年的长久作战准备。

    叫停正在进行的水利工程,整个控制区全面转入战时准备。

    所有服役完三年归家的义师,全部归队重组一支人数在两万五千人左右的野战部队,以及一定量的随军农夫做后勤。

    这支野战部队,需要沛县组织一万三千人,彭城组织八千人,滕国两千五百人人,墨家控制的半个留邑两千人,专属于墨家的部队也要出动一千五百人。

    宣义部要进行全面动员,口号就是:“保卫已有的乐土,一战换来好战之越不敢觊觎,泗水诸侯非攻止战结为同盟。”

第三五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沛泽乡的一个村社内,庶轻王背着一捆芦苇,扔到了池塘旁边。

    庶轻王是个人的名字,只不过这名字有些过于霸气,在沛县之外无人敢这么叫。

    这并不是庶轻王原本的名字,只不过商丘一战,这位沛县义师的矛手最先将长矛抵近了楚王三尺之内,胜利归来后墨家有人调笑,开玩笑的时候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取庶民轻贱王侯之意,借用了楚国与中原文化的区别,以轻王二字霸气侧漏。

    虽然墨家不少贵族出身的都知道楚国的王并非天子的王号,而是楚国祭祀的一种神号,与中国的王并非同意。

    但楚国既已“观中国之政”,那这些称呼上的区别难免就要被多数人误解。

    算起来,他这个名字的姓,不是庶,而是庶轻。

    商丘之战后,楚王被俘的名号在天下人看来,是公造冶所为,毕竟那也算是个“士”,说出去总归好听一些。之前有曹沫劫盟齐桓,怎么也是士的身份,在商丘弄出庶民劫持楚王的说法,楚人也实在难以接受。

    但在沛县,许多人都知道是庶轻王最先将矛尖伸入到楚王三尺之内。

    商丘之战后不久,庶轻王便有了爱慕者,娶了妻,但一开始仍旧在义师之内。

    适很久前曾去过他家,家中劳力较多,庶轻王的弟弟因为聪慧最早进入了沛郭的乡校,后来一直跟随适学习,属于适收取的那批准备传授毕生所学的弟子。

    弟弟听到哥哥取了个庶轻王的名字后,自作主张,将自己那难听至极的名字改为庶轻侯。

    后义师扩充,庶轻王做了三年司马长,在任上成为了候补墨者,于前年退伍归乡,和给他生了两个娃的妻子过上了百十亩地一头牛的生活。

    一则家里逼得紧,想让他回来。

    二则那时候沛县的基层也需要大量的墨者填充。

    他本不想回来,不过适出面和他谈了谈,只说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村社也需要墨者填充,不妨就回去。

    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利天下这种事,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使人各得其所长,皆其所喜,那么做到这些的都算是利天下。

    庶轻王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领了一笔退役的钱,回到了村社,被选择村社代表,又被指派为墨家驻村的代表。

    他家劳力本多,父亲又是个早年就逃亡的有胆魄的人,墨家来了之后,生活有了希望,运气又好,短短四年时间就偿还了铁器和牛马的分歧偿付。

    庶轻王回来后,凭借在义师夜校学的本事,把村社的人组织了一下,凭借自己的关系,又请了两名最早造纸的工匠,在村社组建了一个造纸作坊。

    平时各家都种植稼穑,等到农闲的时候便在村社的造纸作坊中劳作,以换钱财。

    这造纸作坊虽然简陋,但也不是一家两户能够支撑起来的。庶轻王凭着自己的名号和威望,说动了村社百余户一同入股,开办了这家造纸作坊。

    短短两年,墨家放开了造纸的限制,墨家的官营作坊只造一些用以做钱的纸张,剩余的纸张允许私营,鼓励村社合营,而且还多给支持。

    主要是造纸这行赚不到什么暴利了,墨家自己不想要了,而且又实在缺纸,就散布出去。

    庶轻王村社的造纸作坊,主要靠的就是两个原本在墨家作坊做工的人撑起来的,其余人也多是劳力,当初墨家扶植的时候就说的明白,这造纸作坊那两名工匠得有一笔股。

    现如今很多村社都有村社自己的产业,手工业很赚钱,可是土地又舍不得扔了正式变业,便采用了这样的办法。

    有榨油的,有造纸的,有弹花的,有做木器的,多是靠回到村社的第一批本地墨者在义师中学到的支撑起来。

    现如今已是九月,刚刚前往乡公所缴纳完了村社今年的税粮,各家准备了冬天的马草,剩余的一些秸秆之类就浸泡到原本的浸麻池中,泡烂之后明年砸浆以捞纸。

    棉花在沛县普及之后,很少有人再种植麻了,原本泡麻的池子也就正好用来泡纸料。

    庶轻王此时做的,就是在往里面扔料,后面几个人推着几辆墨车,里面装着石灰,听着旁边一名工匠的指挥准备往里面加。

    推车的人就像是平时闲聊一样嘀咕道:“石灰的价又涨了,那几个村社这几年可是赚的多了。”

    另一人道:“那也没什么。墨家已经定了咱们明年的纸,钱都商量好了,总归有得赚。”

    庶轻王笑道:“那也得做好才行,去年有村社做的不好,根本不达标准。不收不说,在乡公所还被人嘲笑了一番,我可不想咱们这样没颜面。”

    他现在不到三十,正值壮年,穿着一身义师的旧军装,下身是条靛蓝色的裤子,腰间用一条棉布的腰带系着。

    偶尔出门的时候,会在胸前佩戴上那三枚黄铜的奖章,走路的时候每每引来不少人的注视。

    家里一切都好,这几年家里人开了一百二十亩地,弟弟是为数不多跟随适学习的孩子。

    姊妹都嫁了出去,家里的铁器和牛马都赎买完毕归了自己,去年在归了自己后马生了个驹子,若是早生一年还要送还墨家,去年赎买完毕生出来的,便是自己的。

    妻子去年又生了对双胞胎,现在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倒也不愁。若是聪慧些,就像小弟那样去学堂上学,不聪慧就从军,或是将来长大后分家,分出去的墨家也会组织共耕社去开垦荒地,总不会地越来越少。

    沛县不收人头税,只按照土地的亩数来收,孩子越多,家里的劳动力也就越多,而且还可以组织垦耕,当真是生的越多越好。

    虽说沛县都知道墨家人说话和和气气,但要是隐匿土地亩数,被查到,那可是大罪。

    庶轻王退回家中的这两年,日子过得很好,父亲每每喝了点酒唠叨起来的时候,总会说说当年墨者没来之前逃亡沛泽的日子,也会感叹下如今真是好时候,只要肯做总能过好。

    平时他就在家中忙碌,秋天的时候组织一下村社居民去乡里缴纳税粮,每隔两个月去乡公所里和乡里的其余墨者学习一下墨家的道义,日子极为惬意。

    有时候也会怀念下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距离以往觉得遥不可及的楚王只有三尺的那一瞬间。

    但更多的时候,想的都是怎么样好好生活,活的更好,对得起加入墨家时候的“利天下”的誓言。

    回来的时候,适代表宣义部和他们这些第一批退回来的人讲了许多:利天下的方式很多,回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利天下的行为,凭借这些年学的东西,把村社弄好,交相得利,那也就算是利天下了。

    前些日子,义师出征帮助滕国复国,算是件大事,他组织了村社的一批农夫随军,跟着出去转了一圈,看着义师如今可以不死一人攻破一国都城,不由也兴奋感慨。

    原本以为要打许久,谁曾想在麦收之前民夫就全部遣散回去,又没耽搁农地的事。

    今年年景不错,村社多是新垦地,而且沛泽乡的灌溉水渠经过村社,秋天又是个丰收年,家家堆满了玉米黄豆,家里的牛马也吃上了玉米料,偶尔还能吃点豆饼。

    村社造纸作坊的订单也早早定出,等料泡好,只要不出问题,就又能赚上一笔,各家按照出工又能分一些钱,他琢磨着让大家伙儿把钱集中一下,投入到新开办的铁锅作坊里。

    他都想好了,自己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若是求学都有天赋自然好,要是不行,怎么也得让一个长大后去沛郭学学铁匠,学一手本事,这辈子就不会挨饿了。

    和绝大多数沛县的青年人一样,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感激,褪去那一身墨者的身份,多数时候和别人并无不同。

    但终究,是不同的。

    庶轻王和身边的人将那些纸料放进浸池后不久,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铜铃声,在池边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用手在眼前遮着凉棚看着远处的道路。

    路上,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人骑着马,手中挥舞着一个铜铃,正朝着村社跑去。

    庶轻王心里一咯噔,说道:“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却知道这种摇铜铃意味着什么,要么就是被人攻击,要么就是有急事需要各个村社派出代表前往沛郭商议“公意”。

    今年帮着滕国复国,也只是乡一级的代表们表决了一下,根本没有集村社一级的公意。

    现如今铜铃敲响,庶轻王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撇下手里的活,急忙忙和几个人跑回了村社,那名骑手正在村社的大屋旁喝水……墨家有令,尽可能不喝生水,而是要喝煮沸之后的水,因而村社大屋的大陶罐中总会有些凉开水。

    骑马传令那人庶轻王倒也认得,原本军中的时候打过交道,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骑手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过来道:“五日后,各乡的墨者代表都要前往沛郭,有事传达。七日后,各村社的百姓代表也要集结沛郭,商量公意。”

    一是传达,一是商量,各有分寸。

    “越国的事……若是大家同意,可能要打大仗了。”

    骑手也没多说,喝了点水,翻身上马道:“我还得去下个村子,轻王,你也准备一下,不要迟了。”

    庶轻王点点头道:“放心,迟不了。”

    他走到骑手身边,用手扶着骑手的膝盖,忍不住问道:“你说要打大仗,是什么意思?”

    骑手整理了一下腰带,说道:“墨家决议,提议所有退乡的义师全部归建,就是要商量这件事。若是成,那就准备和越王决战了。若是不成,就只能退出滕地……”

    庶轻王骂道:“哪里能不成呢?那越国是好战之国,咱们这也不能总防着他们?要我说早就该打,这好日子谁不愿过?可这些王公贵族就不想我们过。楚王都被咱们俘获过,还怕个越王?”

    骑手笑道:“归属咱们墨家的,就两个旅。剩余的都是沛县民众的义师,总要征求大家的看法,把这件事说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走了。”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急窜出去,庶轻王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掌里的当年打仗留下的茧子,心道:“打吧,早晚要打,这天下哪有什么不好战、取百姓之利的君王?你不打他,他便来打你,让你顺着他的规矩,墨家的规矩可和天下君王的规矩不一样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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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