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九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五)
辩五十四对郑国执政驷子阳所知不多,但却知道郑国自穆公之后,穆公七子分为七氏,统称七穆,一如晋之六卿执政,只不过和晋国都是外姓还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七家怎么说也是郑公之后,所以更像是宋国的情况,公族外分立家,逐渐掌权。
郑公实权不大,执政乃是七穆之一的驷氏子阳,两人一君一相,明争暗斗。
列子常年居于郑都,知郑国局势,辩五十四便再请教。
列子笑道:“昔年曾有人对驷子阳说,列御寇这个人啊,是个贤才,可是穷困交加。这是你作为执政善待贤人的机会。于是他直接派人来送了我许多珠玉粮食,我却拒绝。”
“我妻子扪心而叹,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天下闻道的,都有富贵,唯独她要跟着我受苦。”
“我说,驷子**本不知道我。他也没有派人寻访我到底是不是贤明。”
“他今天能因为别人说我贤明,就资助我;明日要是有人说我有罪,他是不是便会直接来杀我呢?”
“况且,拿了别人的东西,他要是有用的着我处,我不为他而死,这是不义啊。可他本来就是个无道之人,我要是为无道之人而死,还是不义。所以我没有接受他的东西,也认定他是个无道之人。”
“善邀买人心,却不求真贤;听信别人言语,不去查辩清楚。这样的人作为执政,郑国危矣。”
列子从始至终都带着一副淡然的态度,这是他的三观,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他身上的衣衫,不比那些自苦以极的墨家强多少,不只是他的妻子曾问过我闻道怎么还过穷日子,也有弟子问过他。
列子的学问,与墨家算是对头。
从宇宙观、认识论,再到天命观,都是对头。
一篇《汤问》,引发了与适关于世界观和天下地理的争辩。
一篇《力命》,引发了天命到底是否存在、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到底是早已注定的还是可以后天更改的争论。
辩五十四此次来,原本就是为了争辩这些问题的,然而到了之后正值楚王子定奔郑,便先暂缓了原来的计划,问了列子有关驷子阳之事。
问过之后,列子便道:“你这一次来,你们墨家那个名适的怎么不来?他问我既写《愚公移山》、又论《力命》之说,是否矛盾?我正要与之相辩。”
辩五十四行礼道:“子欲辩,吾也好辩,只是我如今乃是墨家墨辩,先墨后辩。争辩之事,只怕要延缓些日子,我需打听一下郑人何意。”
列子抚掌大笑道:“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
“生死乃天命,天下自有天命,这难道是人力可以更改的吗?”
“你们墨家常言天志,或曰天志可测,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若可测,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吗?假如知道了,又知道怎么扭转吗?”
“连你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够知晓,又怎么敢妄言称可以顺天志而利天下呢?逆天改命之事,不可成。”
辩五十四闻言,忽然抽剑,笑道:“我欲杀您,于是可以说天命让您今日死吗?所以杀你的不是我,而是天命?难道可以这样理解吗?”
列子仿佛看不到就在自己脖颈间的短剑,也笑道:“昔年郑邓析在子产执政的时候,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竹刑》。郑国使用它,多次使子产的政事发生困难,子产只能屈服。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并当众羞辱他,不久就杀了他。”
“可见子产并不是能够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而是不得不诛杀他。”
“你今天拿着剑对着我的咽喉,似剑刃割在我的汗毛上,可以杀我也可以不杀我。这就是天命啊,你若杀我,那就是天命让你不得不杀;你若不杀我,那就是天命让你不杀。”
“这是我的命,难道不也是你的命吗?我知道墨家多藏匿亡命之辈,可你在此地杀我,你亦死,所以这难道仅仅是我的命运吗?”
“您不是不能杀我,而是因为您是墨辩,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所以您不得不放过我。这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辩五十四摇摇头,收回了剑,仰天大笑道:“如你所言,这一切都是命,万物都是命,那人活着又有什么用?”
列子道:“人活着,本身就是命。”
辩五十四叹息一声,觉得这是转来转去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反驳,问道:“我墨家为利天下,促天下弭兵,如此一来,百姓安康,中原休战,这难道不是让原本一些该死的人活下来了吗?”
列子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原本就要死呢?你们以为你们推出了天命,知晓了天下?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你们墨家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命吗?那些人天命不该死,于是天命催生了你们墨家。若那些人天命该死,则王子定奔于郑,弭兵会夭,他们依旧要死。”
“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改变天下?其实这是命中注定的,你们做是命,不做也是命!”
辩五十四闻言,笑不出来,只说道:“所以你一切安命?哪怕知道做一些事可以改变命运?”
列子仰天长笑道:“命运不可改。你岂不闻季梁生病之事?”
“季梁生病七日,其子以为必死,乃便求名医巫祝。”
“一医生说,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虚与实越过了限度,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过度,使精神思虑烦杂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虽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疗。”
“季梁大怒,说这是庸医,将其赶走。”
“后另有名医说,您的命运从您形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没有用,等待命运吧!”
“季梁大赞这就是名医啊!于是几天后,季梁的病就好了。”
“难道,这不就是命运吗?”
“再者,生死,乃至亲人的生死,这都是天命啊。”
“魏人东门吴的儿子死了,他却不悲伤。只说:我过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忧愁。现在儿子死了,就和过去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我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这才是真正知命的人啊!”
列子起身,冲着辩五十四再拜,说道:“你们墨家啊!就该如同东门吴一样。”
“过去没有弭兵会,天下大乱,民众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有了弭兵会却因为王子定的出现而夭折,难道不是和没有的时候一样吗?你们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辩五十四勃然作色,拂袖不受列子之礼,怒道:“墨家非命!天命不存在!人定胜天!”
“我等既非命,便不得不救天下、利天下!您的学问,可以修身,却不能够平定乱世啊!”
“若乱世平,我或许会来听您的学问,以为他山之石。若乱世不平,我实在不能够再来听您的学问了!”
说罢,转动草鞋,扭动短褐,转身疾走。
列子在后高唱:“天命岂可违?即便你们利天下、救了天下,那也是天命早已注定的。天命岂能非?你都不知道天命是什么,又怎么知道自己扭转了天命?”
辩五十四头也不回,佩剑于身,心道:“先生曾言,天下的士人君子,内心确实希望为天下谋利,为天下除害,面对‘有命’论者的话,不可不努力批驳它。”
“若此言行于天下,世人安命,以为贫穷是命,富贵是命,是不能更改的,那么天下必将大乱!这样的言论,是我墨家的大敌啊!”
“我即便辩赢了他,又能如何?适说,宣义之事,是为了宣而不是为了辩。墨家需要的是宣,而不是辩,我今日不与他辩,只待将来天下名士云集,必在众人面前将其驳倒!”
“言辞既要胜,我墨家利天下之势也必要行!他日若天下乐土,他却依旧归于天命,我便刺而杀之!”
想毕,与身边同行之墨者说道:“且去驷子阳府邸之中,亲自求见,我墨家要知道郑人要如何做!”
不久前禽滑厘经过郑国,已经便会了郑君与执政驷子阳,说出弭兵会之事,两人多已应允,只说若三晋弭兵,他们必然会盟。
现如今,三晋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楚王子定已经入郑,原本看似马上就要成功的弭兵会,在辩五十四看来,又要成为泡影。
…………
熊定出逃至郑,不仅在墨家引发了震动,也让风雨飘摇的郑国政局变得更为诡异。
这个曾经射伤周天子肩膀,称霸春秋的郑国,如今已经开始衰败,早已不复当年之威。
上一任郑君,被韩武子攻破郑城击杀,国人立了上一任郑君的弟弟为新君。
因为有此血仇,因而与韩交恶,于是不得不朝于楚,加之郑伯与楚王之间的姻亲关系,郑楚关系一直保持的极好。
郑国以小国之力,连年出兵与韩国交战,各有胜负。
第二七零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六)
不得不说,这种各有胜负的战果中,与执政驷子阳有很大的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国作为最早改革、最早成文法、最早民间法自发取代官定法、最早出现乡校讨论政治的国家,一直很混乱。
子产死后,郑国的继任者改革了子产的政策,七穆之间争权夺利,不能安歇。
驷子阳一系经过长年的政治斗争,以郑将近五分之一的封地,获取了执政地位。
而他的政敌们,则集中到了以太宰欣为首的太宰一派之中。
夹缝中的郑君,只能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艰难而悲苦的存活着,虽不至于如齐侯一般沦为贵族的吉祥物,但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权势。
驷子阳的权力太大,所以郑君不得不与太宰欣等人结成一派。
驷子阳权势既大,便有野心,又因为靠近三晋,深知变法的重要性。
家族在当年韩武子杀郑幽公之时即位,上台之后,利用自己的封地武力优势,与郑国的成文法传统,展开了一系列变革。
后人曾载: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他算是早期的法家人物,虽说当年子产执政的时候,也是用过重法,但是子产深知“张弛之术”,并没有一味地采用重法,而是张弛有度,百姓信服。
可驷子阳只学到了重法,却没有学到其中的精髓部分,加之这种变革不可能不触动贵族利益。
而郑国又是有贵族煽动百姓政变的传统的,最终原本的历史中,驷子阳也是死于被煽动的政变,百姓怒而杀之,郑国自此分裂最终灭亡。
郑国有法,而且有成文法,甚至这成文法还不是官方拟定的。
当年子产执政的时候,邓析利用自己巧舌如簧的辩术,不断帮着国人打官司,自己闲暇时间写了一本《竹刑》。
郑国虽有刑鼎,可是毕竟笨重,知道的人少。
邓析的《竹刑》却广为流传,以至于郑人皆知有《竹刑》而不知有《鼎刑》。
最终,邓析被杀,但是流传甚广的《竹刑》也成为了郑国的成文法。
驷子阳上台之后,便利用流传甚广的《竹刑》,变更了一些法律,从而变得更为严苛,以此变法。
只是,郑不是秦,没有那么好的地理位置,四周皆是大国,如同宋国一样,越是有大国之心,死的越惨。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变法略有成效,经过严苛的变法,郑国两次击败韩国,算是复了当年杀幽公的一点仇怨。
前几日当禽滑厘访郑的时候,驷子阳是极端欢迎的。
一方面是因为墨家众人在商丘做下了好大事,天下震动,墨家已经隐隐有雨小国之君分庭抗礼之势。
二则驷子阳有野心,也有抱负,所以既不亲晋也不亲楚,而是一直想要保持郑国的独立性,希望多年变法之后让郑国强盛。
他这个执政,或者说他的家族,也可能取代郑君一系,登上君位。
所以他不希望任何大国干涉郑国的内政,但是却善于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为郑国争取更多的利益。
禽滑厘代墨子传达的中原弭兵之事,驷子阳一系绝对支持,其党羽密布,郑君与太宰欣需要合力才有可能压制住驷子阳的势力。
而这件事上,久经战火折磨的郑人,又抛弃了因为刑罚对驷子阳的怨恨,支持弭兵会。
因为禽滑厘在郑国与郑君和执政驷子阳的交流是愉快的,驷子阳表示只要三晋同意弭兵,那么郑国一定参加。
而且愿意放弃和韩国的仇恨,暂时与韩人休战,也为郑国休养生息变法成功做准备。
墨家给出的承诺,则是如果郑国愿意参加弭兵,那么若是再被韩国攻打,墨家会派人前来帮助守城。
同时,也传达了楚王为弭兵会做出的承诺:郑、宋两国,若是三晋来攻,楚人必北上救援,天帝鬼神为鉴!
虽然几次战争,郑国胜韩国与负黍、黄池,但是郑国也损失不小,而三晋向来合力,又不可能真的威胁到韩国,如果真的有威胁到韩国,魏国必然出兵,到时候就不能够地挡了。
只是骑虎难下,如今郑人多有复仇情绪,怎么说杀一国之君这种事也算是耻辱。
尤其是驷子阳当初又是凭借这个理由,以对韩开战为理念成为了执政,可他明白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几场大战,韩人损失虽大,可韩国广阔,哪里是郑国能比的?
只要失败一次,郑国休矣,他这个执政也必然会被推翻。
即便不是被韩人所杀,国内的反对派系、太宰欣、郑君等,都会找机会下手。
仇恨,只是上台的理由。
上台之后,仇恨已不重要。
驷子阳正愁如何结束韩郑争端的时候,墨家商丘一战的消息传来,当即令他振奋不已。
弭兵!
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墨家,这就是最好的宣传。
而且,一旦弭兵成功,郑国的变革也可以继续开展。
驷子阳独揽大权,封地又多,此消彼长之下,二十年和平,也就意味着自己家族将会彻底取代郑君一系,成为郑国真正的主人。
哪至于如同现在,还需要借助对韩仇恨来聚拢国人的支持,开展种种变革:凡反对变革的,就是站在韩人那边,是郑人的死敌,这样的理由之下,其余贵族们也暂时不敢乱动。
郑国已经打不动了,驷子阳也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是因为煽动仇恨上台执政的他却又不能直接停战。
禽滑厘辩术亦强,又有墨家商丘一战做底气,更有楚王先盟为后盾,种种条件一说,略微一传,郑都震动,皆愿弭兵,以求稼穑变革铁器农具。
禽滑厘的分析,驷子阳相信墨家的判断,也相信这一次三晋也一定会参加弭兵。
因为商丘城下,墨家只是败了楚王,却没有歼灭楚军,因此楚人的势力仍大,而榆关、大梁等地的楚之县公更是掌握极多的部队,围宋之事并未参与,一直在防范着三晋南下。
驷子阳志得意满,只觉得墨家为他们家族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可不想,禽滑厘刚走不久,南边就传来消息。
楚王遇刺,王子疑即位,王子定出逃于郑。
终究,王子定的母亲是郑伯之女,这是正宗的甥舅关系,郑国总要表态。
而王子定前些日子奔逃至郑后,即刻派人前往三晋,希望三晋能够出兵护送他回国即位。
晋楚世仇,可对于王子而言,这种世仇不如自己即位的意义大。
什么都可以商量,哪怕削弱楚国,出卖楚国的利益,他这个楚国王子也可以做,只要能够让他回国即位。
因为此时的楚国,不是他熊定的楚国,而是他哥哥熊疑的楚国,那么卖此时的楚国,并不是卖自己的楚国,卖起来也就毫不心痛——不是自己的东西失去了,怎么可以算是损失呢?
种种利诱之下,驷子阳知道,几天前禽滑厘所说的弭兵会一事,已经绝无可能。
三晋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弭兵已经成了泡影。
郑人必须表态,而且很显然只有一条路可走:出兵护送王子定入楚,以此换取足够的利益:榆关、启封、中牟、大梁!
若能得到此四邑,不但郑国可以增加力量,他驷子阳也可以将这几处占为自己的封地,从而让自己的势力更加强大。
至于中立?
这件事已不可能,郑国的位置比宋国要糟的多。
晋楚争霸,必要围宋,因为宋在侧翼,必须要保证宋国的中立和亲近,但是于整个战局无补。
晋楚争霸,必战于郑。因为郑在中央,可以直接威胁到楚国的中心地带南阳盆地。
方城若破,楚国危矣。
郑国只能站队,不能中立,而且站队也只有一个选择:与三晋合力,入王子定。
姻亲关系只是一方面,利益许诺也是一方面,毕竟自己的外甥若不支持,那么总是说不过去的。
而且,若是郑国继续选择与楚结好,终于抓住机会与楚国争霸开战的三晋第一个就会对郑国下手。
原本只是郑韩交兵,魏人没有参与,但若不支持王子定,魏韩合力,郑人必不能挡。
中立,在楚国忽然出了这么大事的情况下,就是个笑话。
力量平衡已被打破,几天前万众欢腾的弭兵梦想,如今也是个笑话。
既然已经成为了笑话,也就不能抱有任何的幻想,驷子阳正是这样一个人。
而在这之外,驷子阳还有更大的野心。
三晋与楚争霸,入王子定,若支持王子定的贵族们云集响应,三晋必能攻破长城,进入楚国腹地。
而楚国腹地,不是郑国也不是他驷子阳的利益所在,得到了也守不住。
所以,必须要在三晋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对楚宣战,以入王子定的名义,赶在三晋出兵前先行那些武阳榆关,若能那些中牟、大梁、启封等城,更是再好不过。
拿下这些,便不需要继续深入楚地,而是趁着晋楚交兵的时机,再捅韩国一刀!
驷子阳盘算了一下,王子定求于三晋需要时间,三晋整合纷争出兵又需要时间,自己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自己的野心:
一年内攻下榆关等楚国东边的土地,一年后三晋出兵后郑国摇旗呐喊却不出兵,反正郑国不出兵三晋为了削弱楚国也必然出兵,到时候抓住机会攻打韩国。
只怕届时魏人为了郑人不和楚人站在一起,又只能承认这是郑韩两国私怨,不会干涉。
到时候既获得了楚之大邑为自己封地,又攻下韩之边城对内宣传自己复了当年韩武子杀郑公之仇,这郑国岂不就是他驷子阳的了?
驷子阳心想:这就是天命啊,否则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第二七一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七)
相信天命所归的驷子阳,对待列子与对待求见的墨家辩五十四的态度,截然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列子亦有弟子,也有贤名,但终究不能够影响天下的局势。
不用说商丘一战导致的结果,便是平日道理在市井间的煽动性也远远不及墨家那些兼爱非攻平等之类的说辞。
禽滑厘将走,之前也已经答允墨家参与弭兵,这一次辩五十四求见,驷子阳也不得不见。
辩五十四既入,便直接问起了王子定奔郑之事,郑国将要如何应对?
驷子阳便道:“先生乃墨子弟子,弭兵中原,利于天下,这是世人所喜欢的。但王子定乃郑君之甥,母舅之亲不论,那熊疑又有弑父之嫌。难道,一个有弑父之嫌的人作为国君,是可以利于天下的吗?”
辩五十四不是来辩论的,所以也就不想反驳,只是问道:“君之意,郑人不再遵守弭兵之约?”
驷子阳笑道:“这不是不义之战啊。这是义战,有什么比讨伐弑父之君更为得天下之义的呢?”
辩五十四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墨家的义和驷子阳所谓的义根本就不同。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傀儡之事,墨子已经讲过无数遍。
况且,无非就是个理由,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结果。
驷子阳便问:“楚,大国也。我曾听闻你们巨子也曾说,楚是天下好战之国。郑,小邦也,如果不是为了道义,竟是可以以小击大吗?”
“道义既有,那便不是不义之战。”
他以为墨家人物必要与他争辩,因为前些日子禽滑厘来到这里时,墨家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名震郑都,驷子阳本来以为还要面对辩五十四的争论。
却不想辩五十四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知晓了。只是,君既知郑乃小邦,这样招惹大国,恐怕会招来祸患啊。”
“君执郑政,心意已决,我已经不能够说服您了。请允许我告辞。”
说罢,行礼而出,驷子阳遣人相送。
辩五十四出了门,与其余墨家弟子摇摇头,说道:“郑人必入王子定。战端又起,三晋也必会错过这个机会。适说的对啊,这次弭兵,靠的只是标本平衡,而非是王公贵族有兼爱非攻之心。”
一人道:“墨辩,如此我们该怎么做?这一次我们来这里,是要与列子与杨朱相辩,可这样的消息不能够不传递回去。”
想到早些时候与列子的争辩,辩五十四叹息一声道:“空辩无益。如今战端既开,天下人目光皆在王子定事上。”
“原本巨子与悟害们的意思,是利用商丘一战我墨家名扬天下之际、弭兵会成众人无心战争之时,驳倒杨朱列寇,从而让道理在士人君子之中传播。现在看来,这件事倒是可以推迟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辩五十四的话有道理,于是各自表决示意同意他的话,便即刻收拾,准备返回沛县。
…………
数日后,驷子阳已经与部众们商讨完毕,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王子定暂时居住在郑都之内,郑军立刻集结,趁着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机,突袭楚人武阳,夺取榆关。
王子定可以派人前往三晋,说动三晋出兵,但不能够亲去。
只要王子定不亲去,那么就可以趁着三晋出兵与楚争斗之时,突袭韩国阳翟,从而扩展郑国和他家族的势力。
只要王子定还在郑,那么郑人背后捅刀突袭韩国,迫于王子定在郑的局势,魏人必然会保持中立,甚至可能郑韩之间一边打着,一边还可以组织联军入王子定。
他计议已定,便邀请七穆其余家族一同商量,准备尽可能在春季出兵,越早越好,提早占据楚人的几座城邑。
这种事,难点不在于战场胜负。
如今楚人内部不稳,新王即位,守卫榆关的楚人数量不多:因为就在几年前郑君还前去朝觐楚王,郑国与韩开战,又和楚有姻亲,榆关之师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及得上郑国的举国之力。
这种事,难点在于利益分配。
攻打楚国之后,利益怎么划分?划分不好,七穆家族会反对,会煽动民众反对,甚至会煽动农兵抗命。
到时候也就不可能战胜楚人,甚至可能大败。
必须要在开战之前商定好各家战后的利益,即便驷子阳知道越早出兵越好,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把精力放在冗长的利益许诺和分配上。
他的私兵,不足以战胜楚人。
…………
月后,魏都安邑。
叛墨胜绰佩剑站于街市之上,身后跟着数人,正看着十几辆马车朝着宫室奔驰。
驾车之人皆着华服,显然是某位王公贵族所派遣的。
比起十余日前经过这里的寒酸的墨家马车,截然不同,胜绰看着那些华贵车马,叹息一声。
他叛墨家道义离开,投身于秦公子连,为的就是荣华富贵,一身的本事可以施展,得到功名利禄。
数月之前,商丘一战,墨家名动天下,安邑处处流传墨家的传闻,又有“报”在市井间传递,一时间名声无俩。
只是这份荣耀,他已经无法享受,因为他已经在数年前叛墨离开,临走前还被新加入墨家的适批判为野心之辈。
火药一物,他不知晓,却知道此物必出自适之手。
又知晓墨家如今有铁器经商人带至三晋,传闻日产数百件,可谓斗金之入。
且听闻沛邑也已今非昔比,民用既足,且奉墨家道义。
短短数年,墨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墨家:那个没钱的时候,墨子亲自带人制作车轮马车卖钱以贴补组织用度的墨家了。
铁器抢手,新种高价,火药之物只要肯售,也必然价值连城,不亚于荆山之玉。
但他没有后悔,因为十余日前禽滑厘等人经过安邑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模样。
一身短褐,草鞋,黑巾头帻,马车更是寒酸的双辕车,并无什么华丽华贵之处。
一如既往。
他明白,墨家如今就算有钱,也会把钱用在那虚无缥缈的利天下事上。
市井间疯传,中原即将弭兵。
又传闻,禽滑厘见于魏侯,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陪同饮宴,商谈甚欢,魏侯也对中原弭兵之事有赞同之意。
看起来,墨家利天下的想法,竟然真的可能实现。
这一切,胜绰觉得都和适的出现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因为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太过迅速,以至于安邑市井竟无人不知墨家之名。
只是当胜绰的理念丧失之后,这利天下之事竟让他有些厌恶,甚至烦躁。
种种传闻来看,第三次弭兵会真的要促成了,胜绰的心情也就越发不好。
倒不是说,他叛离墨家之后,只盼着天下动乱人人不得安康。
而是,弭兵会这件事,对于他和跟随他的叛墨来说,影响巨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投靠了秦公子连,为的就是做当年跟随重耳流亡的韩赵魏先祖,以期将来做成一番大事。
而做成大事的前提,就是秦国还在,还有崛起的机会。
秦国想要崛起,中原必须大乱,吴起必须离开西河,魏人必须将精力放在中原而非西秦。
他之前已经到处在散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即便魏斯依旧信任吴起,看不出有什么怀疑。
但胜绰从当初叛离墨家,所谋划的事,都是以二三十年为准的,他不会在意一时的得失。
魏斯总要死,刚愎自用的公子击总要上位,总会有机会。
原本他按部就班地扶持着公子连,依靠着自己的手段、见识、能力,不断地做成一些事。
可当商丘事传来的时候,胜绰顿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撑不住了。
弭兵会一旦成功,中原弭兵,秦人还有机会吗?
甚至于,中原平衡之下,魏国可以全力向西,以吴起制其兵,届时还需要一个有宣称权继承权的公子连吗?
即便需要,秦国衰败之下,被魏人送入雍城的公子连只是一个傀儡,还敢于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吗?届时所能依靠的,只能是魏人,胜绰觉得自己的抱负已经很难施展了。
守城,他有信心。
野战,他自知不是吴起的对手。
制政变革,他或许不如墨家中的那些人物,但也不输于庸碌贵族。
怎么看,自己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墨家在商丘一战震动天下,中原纷乱之地竟要弭兵!
秦,危矣!
因而,胜绰对于弭兵会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身边只有几十叛墨,可不说禽滑厘已入宫室有魏国甲士护卫,便是有机会半途伏击,墨家震怒之下,公子连只怕也活不成。
况且,禽滑厘作为下任君子,身边好手如云,他自知自己手段,也知道墨家做事绝不退步,就算杀一人也无用,弭兵会还是会照常进行。
被魏国控制的秦国,即便公子连返回雍城即位,胜绰也不觉得能有何作为,傀儡之君,魏人压迫,贵族必不满这个亲魏之君,到时候成众士辅晋文的梦想就是个笑话……
可曾见过是傀儡的君主敢自比晋文公?
第二七二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八)
正在胜绰烦躁不安之时,派去打探消息的叛墨在胜绰耳边小声告知了之前几十辆马车是何人的之后,胜绰竟然于街市之上大笑数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笑之后,胜绰远望着魏宫室的方向,问于身边人道:“利天下的言辞,能够比得过弱楚之机吗?”
笑过之后,急忙再派人打探消息,自己与数人匆匆回见公子连,诉说此事。
公子连原本听了胜绰关于弭兵盟的分析,也是沉郁,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欣喜。
胜绰又道:“公子,时机已经来临。”
只此一言,秦公子连素知胜绰少有虚言,前几日所分析的弭兵事让他沉闷,哪里想到今日便竟可以说时机来临,急忙询问。
胜绰道:“王子定奔郑,三晋必入王子定,必与楚开战。”
“楚王新立,国内有王子定之乱,外有郑晋之兵,他必求于秦。”
“你的叔父也知晓,魏人若败楚,则秦日危。而魏人夺西河,是秦人之恨秦人之耻,他既放逐公子,必要做出一番事业以求威望。”
“这一次,您的叔父必然出兵攻魏,因为他不可能放任三晋入王子定,击败楚国。”
“而在我看来……这就是机会。”
公子连如何不知道胜绰的意思,叹息道:“在你看来,吴起必能胜?”
胜绰点头道:“吴起必能胜,秦人必败。去岁我遣人前往西河查看,知吴起制政练兵,皆有才能。即便他不在,以他所训之武卒,依旧可战秦而胜。”
胜绰只需要分析至此,公子连已经听懂了胜绰的意思,剩余的宫廷阴谋和贵族矛盾,这是公子连所擅长的。
这一次趁着晋楚开战的时机,秦人再夺西河必然会倾全国之力。
若是这一次不能够战胜,恐怕以后的机会就更少了,一旦三晋击败楚国,王子定即位,二十年内晋楚无争,秦国的日子会更难过。
但胜绰明确告诉公子连,吴起在西河,就算秦君亲自带兵,举国之力,那也不可能夺回西河。
一旦失败,夺位政变上台的秦君定会受到质疑,贵族们必然会生出不满之心。
终究,算起来公子连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叔父此时的秦君算是政变上位,公子连在国内还有很大的势力和支持者。
胜绰又道:“此事可分为二。”
“公子在洛阴可有旧识朋友?那里的封君若是能够与你亲近,这件事就可以做成一件。”
洛阴是秦国重邑边关,在洛水与渭水相交之处,也是秦人失去西河之后的重要边城。
若洛阴失守,则渭水洛水防线就被撕开了个口子,关中平原彻底暴露在吴起面前,那绝对是不能够守住的。
公子连在国内自然有势力,和国内贵族也有交往,他也不言,只问:“若有,如何?”
胜绰郑重道:“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名震天下,我叛了墨家的道义,却没有忘记守城之术。”
“论及野战,我不如吴起,况且如今吴起武卒已成,更不能战。但若守城,我可以守住吴起的猛攻。”
“若秦人趁晋楚交兵夺西河,却败于吴起之手,洛阴危矣。吴起既知楚王子定之事,必求西河无患,这一次定会全力进攻,以保证晋楚相争之时秦国不能出洛水渭水。”
“公子可奇遣书一封,诉说我等名号,我自带人准备洛阴防务。”
“届时,秦君败而洛阴得以守住,您的名声就可以高于您的叔父了。我再在秦地大为传播,秦人恐惧魏人,一旦有变,必会迎您回国即位。”
公子连闻言,也知晓之前商丘之事,对于墨家守城之术绝无半点怀疑。又听说胜绰当年在齐,曾与吴起交兵,竟有平解之能,若是守城只怕还真的可以让魏人无可奈何。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做魏国的傀儡之君,只能走最难、但是成功后也最快意的一条路——凭靠自己回国夺位。
自己离开秦国太久,除了那些贵族还记着自己存在,只怕百姓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真正该继承的人。
若是能够在洛阴成名,到时候一旦国内有变,贵族们所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拥立自己来对抗咄咄逼人的魏国。
公子连回忆了一下洛阴的情况,点头道:“此事可做。只是尚需计较。另一件事呢?”
胜绰道:“您记得四年前我曾跟您提及的一位知小义重恩情的勇士吗?”
公子连当然记得,当时胜绰靠着一身本事战胜了自己身边的护卫,提及过此人与墨家剑术第一高手不相上下,互留疤痕。
他也曾问过胜绰,胜绰的剑术戈术,比之那两人如何?
胜绰这样可以轻易战胜自己甲士护卫的人,却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剑术和那两人相比不值一提。
公子连知道自己回国即位,需要人才,需要各种士人君子,这种能够让胜绰都认为剑术无双的人,他又怎么能够忘记?
胜绰道:“曾经时机不到,我担忧告知您,您却想要收揽此人,而此人却不可能被招揽,只能够为小义赴死,所以没有告诉您。”
“此人名叫聂政,曾与我墨家公造冶比剑不分胜负。几十甲士,在此人剑下皆如草木。原是晋人,后除恶杀人,逃亡于齐,与屠夫为伍隐于市井之间。”
公子连念叨着这个名字,点头道:“此人……竟与公造冶不分上下?”
商丘一战,公造冶成名,虽没有拿走俘获楚王的威名,但是适却将许多事写于“报纸”上,传播市井。
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幼年时除恶杀二十余人、冲进楚阵之时投掷火药雷几十步等等的传闻,早已经遍布市井。
公子连又多听胜绰谈及这人名号,又知道胜绰本事,见胜绰这样说,便知此人必是勇士!
胜绰见公子连神往,笑道:“于剑术,我所不及者,不多。此人之术,我虽未亲见,但公造冶曾与此人比剑相平,而公造冶败我只需五剑。所以此人的勇武,是可以说知的。”
“公子可亲遣人,以重金相赠。他未必喜欢金玉,却喜欢您这样的人可以重视他。这就是公造冶常说的小义。”
“您也先不必求他什么事,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只需要您一句话,此人必会赴汤蹈火。”
“届时,我于洛阴为您求名,聂政可于秦地效专诸刺僚之事。您叔父每年都要祭拜河伯,为河伯娶亲,这就是机会。”
“若他死,您又有我在洛阴为您闯下的名声,那么您就可以返回雍城了!”
“这一次王子定奔郑,晋楚再争,与您正是天赐之机。”
公子连叹息道:“可若是我叔父不出兵夺西河呢?先生的一切谋划,都源于叔父出兵夺西河,我也相信先生的判断必败于吴起,可若他不出兵呢?”
胜绰大笑道:“公子,他若这样的时机都不出兵,贵族依旧支持,那么您觉得你还有必要谋划回雍城的事吗?所以,这个考虑是没有必要的。”
“他不出兵,政事稳固,贵族信服,您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这难道不就是列御寇所言的‘杞人忧天’吗?天若塌陷,您忧虑又有什么用呢?”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秦公子连听了胜绰之言,恍然大悟,亦大笑。
是啊,若是这种天赐良机,自己的叔父都不需要出兵夺西河来增加威望、保持合法性,显然已经压制了国内的贵族。
要知道,他自己的曾祖才死了二十五年,那可是被贵族逼着自杀的。
若是自己的叔父能够做到压制贵族,自己哪还有什么希望回国夺位?
这不正是列子所说的那个忧天的杞人嘛?
他起身拜谢道:“我若能够回雍城,终此一生,定不负先生!”
胜绰亦回拜道:“我所求者,富贵功名,生当鼎食,施展抱负。为公子谋划,就是为我谋划,您的话让我可以安心了!”
两人拜后,便即安排胜绰带墨者秘密入洛阴、遣派人前往齐地赠礼聂政之事。
…………
魏侯宫中,七十余的魏斯面露笑容,与身边近侍道:“传告墨家禽滑厘,寡人今日有客,不能见他。”
那近侍领命而去,魏斯踱步绕殿而行,笑意愈发彰显。
这半月来,他一直宴请禽滑厘,听禽滑厘诉说弭兵会之事,不得不承认墨家这些人却有才能。
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当年与禽滑厘为友,后禽滑厘叛儒而归墨,名声不减当年,只是名于市井而非朝堂。
商丘一战,天下君王震动,禽滑厘这位墨家已基本定出的下一任巨子,也随着墨家而名动。
墨家不是一个人的,商丘之事也不是靠几个人做成的,墨家是个组织,组织内的下一任巨子也就不得不被各国君主礼遇。
稼穑铁器、火药守城、穿阵突击,种种这些,都让天下君王对墨家有了足够的重视。
弭兵会一事,他本也赞同,这是能够争取到的好结果,从而消化掉中山国、继续变革发展压迫赵国。
他已经老了,自己的儿子才能不如自己,自己必须要为魏国留下足够雄壮的基业。
况且,吴起、西门豹等人,也都支持参与弭兵,为魏国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败齐、灭中山、得西河、天子封侯,这一切已经足够,魏国也应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是,当熊定奔郑的消息传来后,弭兵会的一切美好,与这件事相比,都已相形见绌。
魏最大的敌人是楚,只要能够把楚削弱,魏国有的是时间来休养生息,自己有生之年也可称为天下霸主。
第二七三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完)
如今天下,有资格称霸者,唯魏楚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人不断想要在中原打开局面,即便不能够全力攻略中院,保持宋、郑等国亲楚也是一直以来的既定政策。
魏斯不是不知道吴起等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但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依旧动摇。
除楚之外的各国,如今看起来都不是魏的对手,魏国称霸的唯一阻碍就是楚国。
春秋时代的残余、刚刚封侯的喜悦,都让魏斯的思维倾向于称霸。
齐国已败,三晋和睦,燕国弱小,秦失西河,魏国至今唯一没有正式击败的就是楚人。
禽滑厘等墨家来此,有墨家在商丘的表现作为支撑,有吴起等臣子的意见作为砥柱,魏斯的意见原本还是倾向于弭兵的。
是否弭兵,决定的是魏国的扩张方向。
是消化掉中山国,继续压迫秦国?
还是开始攻略中原,剑指大梁?
魏斯本就是好贤之人,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又曾与禽滑厘为友,墨家派禽滑厘前来,魏斯一见之下便知此人有才。
相谈数日,魏斯更觉禽滑厘所说之事颇有道理。
墨家是将功利的,而且从不忌讳,因此对于魏国如果参加弭兵的好处讲的也多。
只是,在君主眼中,最终还是要看利益。
王子定奔郑,对于魏国来说真的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此时的秦国在魏国眼中就是个弱鸡。
楚国才是魏国称霸的唯一阻碍,春秋末期到战国之初,天下纷争的主旋律一直就是晋楚争霸。
各国还处在变法之初,各国也还有很多人保持着春秋时代的思维,楚人如今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因为之前的强势,还没有一国认为楚国已经糜烂到丧失了争霸的能力。
王子定给出了足够优厚的条件,楚国内部的贵族也有很多人支持王子定。
这种内部的不安稳,会随着外部局势的变化而不断加剧。
魏斯清楚,现在楚国还保持着安稳,没有出现齐之公孙会于廪丘自立这样的事。
只是因为楚王的力量看似还足够压制那些贵族,如果一旦三晋合力,哪怕在一场决战中击败了楚人,楚国内部那些蠢蠢欲动过的贵族立刻就会不承认此时楚王的地位。
如果能够削弱楚国,也就是彻底扫清了魏国称霸的阻碍,因为其余各国都没有阻挡魏人称霸的力量,至少现在如此。
魏斯不是不对墨家的那些提议动心,尤其是提出加强集权,尚贤为任,稼穑铁器等事之后,更是如此。
原本禽滑厘就善辩,墨家的辩术此时原本也正值巅峰,适的加入增加了许多新奇而且有效的学问,更是容易说动君王。
墨子原本的节用发展,人口倍增之说,已经足够吸引人。
但这是大略。
适带来的种种技术变革,则是这种大略之下的“战术”,配合的极为密切。
二十年和平,换来民用倍增、国用丰足。原本只是大略,当适带来的种种技术变革普及之后,这种大略便就是一幅完美的规划。
西河守吴起对于魏国将来二十年战略的规划,也是与墨家提出的种种变革所相合的。
尚贤为任,土地变革,打断中山国贵族的脊梁骨,让中山国从此成为魏土。
西河变革,官方承认土地私有,甚至可以提供铁器加速开垦,这样秦人将在几年之内忘却秦人的身份。
积蓄力量,让楚国继续给韩国带来无尽的压力,迫使韩国亲魏,从而保持对赵人的威慑。
保持郑国的独立性,以此来挑唆郑韩矛盾,保证郑韩始终处在敌对状态,同时又让郑人不至于被韩所灭:墨家即便不宣扬弭兵,魏国也会尽可能做调停者保持郑国的独立性,以此来防止韩国做大,率先在中原扩张。
吴起上次的书信中,对于魏国的大略构想就是如此。
而且一切的基础,就是稼穑革命、铁器普及带来的武卒数量翻番。
吴起在书信中告知魏侯,墨家在商丘城下以数百精锐穿阵而破楚,即便武卒不能够拥有墨家那些精锐的力量,但是拥有沛县义师的善战也是可以的。
天下的兵革制度,农兵战车已经过时,步兵的时代已然降临,而武卒正可以与墨家的技术变革相适应。
只要魏国可以继续保持休养生息,二十年内变革成功,二十年后弭兵会盟结束,天下将无人可挡。
这一切,魏斯都觉得有道理。
然而……这需要二十年。
他已经七十,又非老彭之类,不能够再活二十年,这一点魏斯清楚。
数代先祖,筚路蓝缕,至此终于封侯。
而他,希望能够在生前做一次齐桓、晋文!
况且,楚人若败,天下再也没有能够阻挡魏国的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变革,自己留给儿子的也是更好的周边环境。
王子定派来的使者,已经将王子定的底牌告知了魏斯。
熊定保证,只要三晋与郑合力,击败楚人一次,那么楚国的许多地方都会承认他熊定才是合法继承人。
陈国故土、蔡国故土、中牟、启封、下蔡、阳夏等地的封君,只要魏人出兵战胜此时的楚王,就可以响应王子定继承的号召。
这是王子定的底牌,却也是楚国的危机。
魏斯需要的就是楚人的内乱。
楚国的军力到底如何?几十年不交战,魏斯也不能准确判断,可是商丘城下墨家穿阵而俘楚王一事,让魏斯终究生出了几分轻视之心。
如果三晋合力入王子定,三晋可以败,但楚人不能败,只要败一次,楚国就会一分为二。
楚弱于公族,这是天下共识。
各路封君、县公,都有废立君主政变夺权的能力。
魏斯对于王子定之言,深信不疑。
哪怕三晋失败数次,只要有一次获胜,楚国便危在旦夕。
生前能够做齐桓、晋文的梦想与野心,冲击着魏斯的判断。
人老了,便会有执念。
于是魏斯今日拒绝了禽滑厘的求见,而是召集了李悝等人,商讨入王子定之事。
年事已高的李悝分析了种种后,说道:“吴起数月前之书,与君上今日所议之事相悖。”
公子击多听如今安邑所传关于吴起的谣言,又在是否出兵救宋一事上有了罅隙,哼声道:“月前,楚王尚在,如今却不在。”
“我听闻,春天采薇而夏日摘葚,时节变幻,春日所做之事,夏日便不对。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李悝看了一眼公子击,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这并非对与不对。”
“楚王新立,王子定出奔,局势必然不稳。于此时,必定会重贿各国以为后援。”
“齐人新败,况田氏内争,无虑。所虑者,秦。”
“秦人必为楚援,欲夺西河。楚人也必遣派封君良将北上,固守方城大梁。”
“既如此,则吴起强西河而蚕食秦地、破关中的谋划,就不能够使用了。”
“若入王子定,西河只能守而不能攻。若能一战而入,尚可。”
“若不能一战而胜,免不得要召吴起为将,击破楚人。”
说到这,李悝知道自己这话不太好听,只好补充道:“公子击为宗子,不可以轻易犯险,是以我才说要召吴起为将。”
公子击原本心中有些不满,对于骄傲的他而言,李悝若不补充后面这句,心中着实觉得遭受了侮辱。
李悝的意思很明确。
魏斯也明白。
如果一战能胜,自然对魏国大为有利。
可楚国大梁榆关,尚有阳城君;鲁山鲁关,尚有鲁阳公。
此二人皆善战之辈,且方城坚固,长城蜿蜒,若是不能速胜,魏国的整个战略都要重新布置。
李悝作为魏国变法的制定者,深知墨家那一切技术是多么适应新的法度,也明白如果可以安心发展中原弭兵,魏国只要消化掉中山国和西河,至此天下再没有可与魏争雄的。
可如果不能速胜,重新打成晋楚百年争霸的模样,战略中心就必须从西河和中山转移到中原一代。
原本作为战略突出部的西河,就要从攻变为守,甚至还需要调集西河武卒南下中原。
两个战略看起来似乎都是对的,秦地苦寒,中原富庶。可秦人蛮勇,又始终威胁魏攻略中原的背后。
这一次秦国若是不出兵,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李悝心中明白吴起的本事,所谓司马穰苴不能及也。
若是能够调吴起为入王子定之将,调用西河武卒,此事必成。可如果调走吴起,西河能不能守住秦人趁此机会的反扑又是未知数。
西河不能丢,这一点在场诸人谁都清楚。
吴起若不调离,那么南下入王子定之事,就只能另派别人,这又增大了变数:别人不是吴起。
李悝说完,许久才道:“君意既要入王子定,我以为可以遣公子击守西河,而召吴起入王子定。”
“他若为帅,不能破楚人。楚人一败,则城邑多亡,响应王子定。”
“这样,才能够尽快解决这些事。”
“若能在两年之内让楚人衰败,那么吴起的大略依旧可用,我们也依旧可以与墨家弭兵。”
“毕竟,入王子定之事,非是不义之战,墨家不会干涉,更不会助楚人守城。”
“两年之内,只要攻破鲁关、方城,王子定便可入郢,届时楚国三十年内不能北上,一如当年共王死后之乱!”
“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李悝的谋划说完,在场诸人纷纷点头。
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也都是聪慧有计谋之辈,又与禽滑厘交好,知道墨家的许多道理和原则。
若是入王子定与楚开战,墨家还真就不能帮楚人守城:如果帮着楚人守城,那就是和天下的规矩彻底决裂。
毕竟,继承权之争,不算不义。
只要能在两年之内解决掉这个问题,武器的计策依旧可以实行,反正墨家所说的弭兵会盟约定在两年之后。
楚人败退,魏人再无敌人,休养生息国内变革,缓缓图关中。
这样,魏斯生前可为霸主。
死后,魏国依旧有足够的优势保持霸权,甚至在吞并关中,让秦为傀儡之后还可以定天下于一。
只是,这番话已经让公子击心生不满。
公子击觉得李悝所议定之事,竟都与那个杀妻求将的小人有关。
论起来,当年攻中山,西河,乃至与齐战于廪丘,都是他魏击为帅。
可偏偏,众臣都认为吴起的才能远高于自己。
然而吴起算是游士啊,不是贵族,血统不够尊贵不说,也没有足够的封地,那些在安邑流传的谣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是公族,自然要全力为国。
可若游士,今日可用则尽力,明日不用便可离开,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公子击想到当年田子方教育自己时说的那番关于骄傲的话,心道:“是这样的啊,士人什么都没有,随时可以离开,所以他们可以骄傲,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想到这,他便起身道:“父亲,您曾给我说过一句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个成语,本就是魏斯所言。
他行于西河,见有人将皮毛反穿,便问为何。那人回答怕掉毛,所以磨皮而不磨毛,魏斯由是感慨。
众人不知道公子击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纷纷侧目。
公子击便道:“魏若为皮,则公族大夫为毛。皮若不存,毛必不能附。这是毛所以拼命护皮的缘故。”
“吴起此人,可用守西河,却不能用以攻楚。此人杀妻求将,母死而不守孝,这非义举。”
“若魏为皮,公族勋贵大夫为毛,则游士不过跳蚤。藏身于皮毛之间,若皮毛不存,这些跳蚤明日便可再寻皮毛。”
“毛可以拼死而护皮,跳蚤又怎么可以呢?”
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公子击又道:“吴起为将,入王子定,即便成了,那么吴起还是魏之吴起吗?”
“季充君言,吴起可出将入相,用兵孙武子、司马穰苴不能及;制政令,府库丰盈民用亦足。”
公子击说罢,反问众人道:“那么,他在西河可以训武卒,丰府库,难道到了楚地就不能吗?”
“楚国数千里,广阔远胜于三晋,若王子定邀吴起为相,又当如何?”
“吴起出身低贱,无封地家族,这样的人,便如同跳蚤,不能不提防啊。他若胜楚,名动天下,又将给他什么让他安心呢?”
“此次入王子定,必要用毛,而不可用蚤!”
第二七四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一)
皮毛与跳蚤之说,非是妄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田子方当年指责公子击不该骄傲的话,多年之后公子击学以致用,用来指摘吴起作为士身份出身的叛逃可能。
士除了骄傲和才能,什么都没有,于是哪里都能去。
况且,莫说是跳蚤,就算是依附与皮的毛,叛逃之事也常有之,不得不防。
正所谓惟楚有才,惟晋能用。
当年楚国叛逃的申公巫臣、差点叛逃的伍子胥祖父、因为家恨叛逃的伍子胥这些人,都算是有封地的贵族。
申公为县公,伍举为椒大夫,这些人都可能叛逃,又何况这些游士呢?
楚是魏的心腹之患,吴起的才能魏国人尽皆知,在场之人无人能够承受吴起叛逃或是被王子定收揽的后果。
可是,吴起已经是西河守了,再往下又能给他什么样的奖励呢?
做相,公族贵族们反对,魏成子等人皆有大功贤名,下一任相必是魏成子。
中山国被灭后,魏斯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已经有贵族反对。
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魏斯一次饮宴中便问群臣自己算不算是仁德的君主。
大夫任坐便说,攻下了中山国您不封给自己的弟弟,却封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什么仁德啊?
这件事看似只是一个劝谏或者是无心之言,可实际上却是魏成子一系公族和贵族对于魏斯多用游士而不满的体现。
作为回报,亦或是作为公子击即位安稳的考虑,李悝一死,或者魏斯一死,那么相位必须要交给魏成子,以及后续的公族人物。
以此来换取公族贵族们的稳定和支持,以免出现叛乱等情况。
换而言之,吴起的西河守,就是,这种局面之下不可能再提升了。
魏斯明白,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可以制得住吴起,或者说敢于用吴起来压制那些公族贵族的不满。
可现在,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该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了。
楚国王子定出逃,宋国政变内乱,这一切在给魏斯带来兴奋希望的同时,也带来的深深的警惕——关于自己死后继承人问题的警惕。
用游士,必怒公族,他知道吴起的才能,但却因为公族贵族们的不满而不敢用,更不敢在自己年老之时用而留给儿子一个混乱不满的朝堂。
李悝的谋划极好,魏斯也明白楚非是田氏内乱项子牛之祸、越人北上包夹之下的齐国,更明白自己的儿子未必能够快速地战胜楚人。
李悝说的很清楚,两年之内,若能攻破方城越过楚长城,迅速逼迫楚人成盟,入王子定达成一系列的合约,反过头来以极大的战略优势答允墨家的中原弭兵,再全力压迫秦国,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但是……魏国不能给吴起相位,被逼急了的楚国只怕会给吴起一个令尹之位,尤其若是在入王子定一战名动天下的情况下。
功巨而不能赏,那又怎么办?靠什么来说服吴起不能赏赐?明确地告诉他,为了公族的平静?他能接受吗?
魏国的变法还不彻底,公族们的势力已经膨胀,所以这个最为完美的计划,根本不能用。
城内流传的关于吴起的谣言,魏斯不信,却又不得不警惕。
吴起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可以杀妻求将、可以母死而不丧的人,到底能否一直安心地做西河守?
游士名声若起,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天下之君哪个不欢迎?
在场众人面对公子击的话,无言以对,尤其当年教育过公子击士人最为骄傲的田子方,更是不可能说出什么来反驳。
魏斯犹豫许久,终究做了决定。
让吴起继续守西河,不调动吴起为帅,而是尽快派遣使者前往韩国和郑国,调和郑韩矛盾,组织韩魏郑三国联军,以王子定的宣称权对楚开战。
至于赵国……魏斯已经放弃,只要他们别在后面捅刀子就好。
…………
天下风云的变幻,永远是人们猜不透的。
原本看起来将要实现的中原弭兵,因为楚王遇刺一事,变得扑朔迷离。
一轮新的晋楚争霸,即将展开,战争的阴云已经在中原弥漫。
楚国榆关,阳城桓定君之子正在拜访一位儿时的友人,墨家的孟胜。
作为禽滑厘最优秀的弟子,作为墨家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孟胜在墨家数年前改组之后,就已经算是被适排挤出了墨家的中原决策圈。
名义上他是楚地墨者的负责人,然而墨家的中央在沛县,不断轮换的人员调整,不断派遣来或是派回去同义的墨者只认同沛县的七悟害和巨子,或是各部部首。
这种排挤是无形之中的,是墨家改组之后的正规程序,孟胜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原本的历史上会是第三任巨子,也就对于这种悄无声息的排挤毫无知觉。
在墨子没有去世之前,孟胜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巨子。
甚至于即便墨子去世,还有禽滑厘,还有七悟害,这些人都是一世人杰,孟胜自觉不能及。
由是,他作为楚地墨者的负责人,已经算是墨家内的风云人物,虽不比那些在墨子身边的人,却也可算是三代墨家众的第一人。
只是,墨子的亲传弟子中,还有一个年纪比他更小,这几年也如流星一般活跃的适,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孟胜既为贵族,父辈又算是桓定君的封臣,自小与阳城君之子交好,阳城君之子来拜访他也并不突兀。
况且,如今榆关这里正在筑城,负责修建的正是墨家的一些人,用以烧制砖石调和泥浆,加强城防。
楚王被墨家俘获、与墨家盟誓利天下之类的传闻,早已经传到了这里,孟胜的身份也就多出了一层平等的感觉。
阳城君嫡子这一次来,是希望孟胜以私人身份出面,帮助楚人巩固榆关的城防。
榆关距离郑都不过数日,郑国内部的消息楚人早已知晓,负责榆关防务的阳城君紧张不安。
郑人已经开始动员,准备出兵,以入王子定的名义进攻楚国,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
武阳城作为卡入郑国的一颗楔子,必然是首当其冲。
而这一次三晋的反应也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方城鲁关一线,不可能调动太多的兵力至榆关一线,以免被三晋打穿南阳盆地,夺取楚之精华。
榆关之师人数不多,在熊当死前,郑人是楚人盟友,而且是有共同敌人的盟友,楚师驻扎榆关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可现在郑人忽然翻脸,榆关的情况也就变得岌岌可危。
使者来报,景氏贾、舒氏共已经率领一部分王师北上支援,但尚需一段时间,只能期待阳城君能够靠着榆关之师抵挡住郑人的进攻。
郑人经过驷子阳的变革,战斗力是有的,几年前刚刚在黄池击败了韩国,兵锋正锐。
阳城君明白在景、舒两族的援兵到来之前,不能够与郑人决战。
可是,榆关与郑,若是疾驰一两日便可到,想不想决战不是他能决定的。
郑人这一次反应极快,因为郑人希望在三晋出兵之前,先得到足够的利益,反正三晋是肯定出兵的。
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反击天下震动,又有火药等武器,更有对抗十二种攻城的全部经验。
即便孟胜没有墨翟做转射机、籍车、火甬的才能才智,但是守城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阳城君嫡子因此来拜访孟胜,希望孟胜可以出面,组织城防,或者从墨家得到足够的支持。
孟胜在犹豫,因为他知道墨家和楚王之间的盟约内容,这是早早就派人讲述清楚的,他这个墨家在楚地的负责人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内容。
三年之约,三年之后弭兵会成,墨家才会帮着参与弭兵会的国家防守,并且认定主动进攻的那一方是不义之战。
然而,继承权之争,到底算不算义战?
这一点孟胜有些疑惑。
阳城君嫡子没有在是否义战这件事上与孟胜争论,只是说道:“此事不论义战与不义,终究郑人先出兵侵我武阳。你我朋友,这是以私义请你,非与利天下有关。”
“难道你与我之间的情谊,竟不能够说动你吗?”
“入了墨家,你难道就不是孟胜了?就没有朋友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听巨子的吗?你吃饭喝水难道也需要得到你们巨子的允许吗?”
“在不害天下的前提下,这难道不是可以出面帮助朋友的吗?”
这里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是辅佐的那种朋友。
商丘一战,孟胜若为楚人,仍旧是阳城君的臣属,但作为墨家弟子,他已经可以与阳城君嫡子平坐了。
阳城君嫡子与孟胜早就相识,两人可谓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的境遇不同,孟胜才投身墨家。
这些年,若有难处,阳城君之子也多相助其家,对于孟胜也向来以礼相待。
刚才的那番话,让孟胜隐隐心动。
的确,这件事终究是郑人先出兵,楚国即便不算是义守,也算得上是被攻伐的一方。
既不是害天下,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出面,帮助阳城君守榆关,似无不可。
孟胜正在犹豫的时候,一名墨家弟子姓徐名弱者,不顾礼仪而入,在孟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第二七五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二)
若从以往而论,徐弱算是孟胜的弟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若以此时而论,徐弱只算是墨家一员,虽然他尊孟胜为师,但终究还是听命于墨家核心层的。
孟胜听了徐弱的话,脸色微变。
徐弱传话于他,巨子有令,令他尽快前往沛县参加墨家的大聚。
另外,这一次继承权之争,墨家保持中立,绝不参与。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足以让孟胜做出抉择。
收敛了神色,冲着阳城君之子一拜,说道:“我是墨者,以巨子为尊。此事墨家巨子与悟害共义而商,墨家中立不助任何一方守城。”
“这是我墨家的规矩,在我孟胜心中,是高于你我的朋友之义的。请您原谅。”
阳城君之子知晓孟胜的为人,也知道墨家的规矩对于自己的这位朋友有多重要,知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长叹一声道:“如此,请别过。一路往沛,路上颠簸,我有马车可相送一程。”
孟胜再拜而谢,起身后想要说说榆关城防之事,即便自己不参与防守,可是提点几句也好。
然而起身之后,想到巨子之令,知道这件事可算作违背巨子令,亦可算没有违背,可他终究不想自己有违背墨家众义的可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阳城君之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执手而送,至庭外,长叹一声道:“孟胜,若有一日,我害天下,你杀我否?”
孟胜亦叹息道:“若以墨家悟害与巨子得出您害天下的结论,我会来杀。墨家兼爱非攻,我爱您,也爱天下人,人人平等,所以我要爱更多的人。”
阳城君之子大笑数声,点头道:“我不害天下,你我依旧朋友。就此别过,若榆关尚存,你于沛地返回可再来相见,把酒言欢。”
孟胜亦笑,作别而去,并无迟疑。
毕竟,巨子有令,他这个墨家弟子必须遵从。
…………
泗水上游,将过曲阜,正值暮春时节,或有童子六七人风乎舞雩,竟有墨家所制的风筝木鸢翱于天际。
一辆马车之上,一老夫子,一年轻人,另有一御手驾车。
年轻人手中捧着几张纸,或叫草帛,正在念叨上面的一篇文章,对于上面那些横平竖直的所谓贱体字显然已经所识甚多。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念叨一阵后,这年轻人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地收好,问一旁的老人道:“夫子,您的医术比起您的夫子,可以算是青出于蓝吗?”
那老夫子笑道:“自然。我之夫子,平生所学尽传于我,所花十年。十年之后,我再所学所悟,那就是我的夫子所也不能知晓的了。”
“墨家这个叫适的,所作青出于蓝之句,却是至理。缓,我是希望你的医术,可以青出于蓝,若不能,那天下的疾病竟是不可以全部治愈的吗?”
这年轻人姓秦,名缓,夫子在其及冠之年,为其取一字,字越人。
这老夫子,自号长桑君,乃是天下名医,游历天下之时遇到了秦缓,便收为弟子。
此二人原本在临淄游历,临淄乃天下大城,摩肩接踵之地,市井之间更是活跃。
数年前,墨家的许多东西传于临淄,以一家酒肆食铺为据点,不断吸引士人游侠儿前去旁听,又教授文字道理。
长桑君也曾见墨家有人着巫觋之服与人治病,手段奇特,用的草药却也对症,尤其是夏日最难医治的疟疾之症,治疗起来竟有奇效。
长桑君由是好奇,原本计划在临淄游历一年,竟被墨家众人所吸引,一呆就是三年。
期间秦缓也多听闻墨家的道理,又学会了不少文字。
前些日子,市井皆传,墨家守商丘、盟楚王、促弭兵之事,听的年轻的秦缓忍不住拍手而赞。
只是不过月余,墨家市井之“报”又传消息,楚王子定奔郑,晋楚之战又将开启。
在这期间,墨家在市井间已有名声,适的文章一出多被追捧而读,一些地方竟然也多以贱体字为字。
耐用的铁器一出,墨家的声望更高,又在商丘之战与王子定奔郑之事后,号召天下愿意利天下的君子士人庶民工商,齐聚沛邑,商讨利天下之事。
若实在家贫不能前往的,墨家在那里的据点会提供衣食,结队前往。
长桑君也是贵族出身,又常年行医,盘缠足够,心中对于沛邑也多好奇,于是在此事之后,便与弟子秦缓一同乘车,过鲁而沿泗。
秦缓问完了青出于蓝之事后,沉默一阵,又问道:“夫子难道之前不曾听说过墨家吗?”
长桑君笑道:“墨翟行义五十年,名声波及中原,深入楚越,我如何能够不知?”
秦缓又问道:“那夫子缘何之前不曾与墨家交往?夫子前几日曾说,墨家促弭兵,利天下,存万人。我等行医,亦是利天下,存百人千人,不及墨家之功。难道之前您不是这样想的吗?”
长桑君哈哈大笑,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弟子,许久才道:“缓,你可知我的医术如何名扬天下的?”
秦缓说道:“夫子医术无双,亦如墨家守城无双,怎么能够不名扬天下呢?”
却不想长桑君却摇头道:“非是如此。我之先祖,原为士人,所做之事就是……缝合尸体。”
“若有贵族死于非命,则需要我们一族缝补尸体以便安葬。后又得神农氏之学、巫觋之术,三者而合,终成医术。这是我的医术异于他人的地方。”
“然而,我年轻时,医术太好,反而不能够名扬天下,也不能够救济更多的人。”
马车上的秦缓一怔,心道夫子这话,听着却奇怪。缘何医术太好,反而不能名扬天下救济更多的人?
长桑君一看秦缓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笑道:“其时,我医术极好,以至于可以在病情并不严重的时候就救治。于是,很多人就传闻,长桑君这人啊,只能救治小病,因为没见过他救治重病。”
秦缓细细体会,顷刻领悟,笑道:“那些人愚钝,并不知道夫子若不救治,小病也会变为大病。”
长桑君点头后,指着天上的太阳,说道:“缓,太阳挂于空中,寒冷的人若无衣裘,必然要先想到太阳。去哪里找太阳,这是不用你告诉别人的,他们自己就知道离开洞穴房屋,去寻找太阳。”
“篝火藏于某处,亦能取暖,可是你需要告知天下那些寒冷的人哪里有篝火。”
“行医也是一样啊。名声越大,也就能救治更多的人,因为那些生病的人会主动来找你,而不需要你到处游走告诉他们你可以治病。”
秦缓点头,拿出一截木炭,将夫子的话记在纸上,长桑君又道:“其时,我不够扬名,所能做的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和天下人讲道理,说我长桑君能治大病,只是我总是在小病变为大病之前就治好。只要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道理,那么他们有什么病症就会来找我。”
“要么,就是名扬天下,让天下人传闻我长桑君能治大病。不需要讲道理,只需要我不再治疗小病,而是治疗一些疑难。这样不过三五年,名声传于九州,我每到大城巨邑,便有百千来寻我救治,而舍弃那些庸医。”
“那么,如果是你,你为了救天下更多的人,你会怎么办呢?”
秦缓微笑,说道:“夫子是用了第二种办法吗?那么与您现在去沛邑寻访墨家有什么关系呢?”
长桑君叹息一声道:“墨翟之前,太喜欢讲道理,想要说服天下人,来救天下。”
“商丘一战,弭兵会盟,市井传名,报议天下,铁器传播……至此,墨家不再是只想要和天下讲道理,而是要换一种方式救天下。”
“我年轻时的遭遇,就让我知晓,只和天下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我细观墨家商丘所做之事……商丘之变,墨家本可以在政变发生之前就解决掉,何至于要到那种情势才做出决死一击之态?”
“他们啊,终于学会了在小病发展为大病之后,才治疗以彰显自己的名声。这样,才能救天下。否则……哼,便是墨翟再活百年,他也不可能和天下人讲清楚道理来救天下。”
“乱世即将到来,想要救天下,就需要有自己的名声,否则天下之人如何能够云集响应?”
“我成名后,再治小疾,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可我成名前,只治小疾,天下那些有疾病之人如何能找到我?”
长桑君说到这,竟从车上站起,看着涛涛泗水,望着远处良田,长叹道:“天下如人!天下如人!”
“人若暴病,需有良医。天下若病,亦需良医。医一人是医,医天下亦是医,如适所言,殊途同归,皆为利天下。”
秦缓闻言,起身扶住长桑君,说道:“夫子以为,墨家之义,是救天下的义?”
长桑君沉默许久,点头道:“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你可记得去岁适在‘报’上所写的腐烂伤口之源的天志道理吗?”
秦缓当然记得,里面的道理极为怪异,似让人不能相信,可是按照上面所说的尝试之后,竟不得不信。
正如墨家所言,以事实验辩理,辩理若能合于事实,未必就是天志,但一定比那些不合于事实的辩理更近于天志,就是就是天志。
当别的道理所说知的办法都不能解决时,便可以认定那种可以解决的辩理就是天志,除非找到不合于这种辩理的事实,可至少那篇文章上,无人能够找出事实反驳。
长桑君眼望远方,缓缓说道:“天下病了,可为何得病?儒、杨、列、关尹之学,都有解释。可我观天下学问,也只有墨家的学问,能够解释天下纷乱的根源。”
“这就和治病一样,你要知道为什么得病、病痛又是因为什么,才可以医治。”
“墨家治疗的医术对不对?尚且不知。”
“但至少,他们知道了天下为何得病,这就比别人看的更远,也更有可能治好。我不信他们,难道去信那些连天下为何得病都不能说服我的人?”
第二七六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三)
秦缓细细品味长桑君之言,又问道:“夫子以为,墨家十义之中,最打动夫子的是什么呢?”
长桑君抖了抖眉毛,并未思索,直接回道:“非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有天命,定人生死疾病,行医何用?若有天命,定天下战和,治政何用?”
秦缓也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行医者,必非命。”
长桑君闻言欣喜,再次仰望天空,想到墨家这一次名动天下,必能吸引天下有利天下、弭兵九州之心的士人云集,便忍不住再与弟子多说了几句。
“空中有日月,又有星辰三万。星辰中有明弱晦亮之分。缓,人们眼中,是日月更为重要?还是那些晦暗的星辰更容易被引起人们的重视呢?”
秦缓知道这是夫子要与自己讲诉道理,郑重地回答了这个看似根本没有意义的问题。
“日月。”
长桑君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你日后若想行医而救天下,我送你四个字。”
秦缓急忙取出炭笔,俯首道:“谨尊夫子教诲。”
长桑君目视弟子,亦缓缓说道:“随俗为变。方能在一方为日月,而非晦暗之星。这样才能名动天下,让更多需要救济的人找到你。”
“日后,你若单独行医,且记。在三晋与楚为妇科,三晋妇人好蚕桑而位高、楚有女巫亦掌乡野,此二地最容易以妇科成名;若于周,则为五官耳鼻,其地周礼最重,敬老而爱老,老人多耳不聪目不明,此地最易以耳鼻科成名;若入秦蜀,则为儿科,其地勇于私斗不愿分家,子嗣越多私斗越有利,故而最易以儿科成名。”
“欲救天下,先闻达于天下。”
“你虽年轻,尽得我所学,于医一学,我若一死你自可为日月。随俗而变,正是我教你快一些闻达天下的办法。”
“墨家众人如今终于知晓欲救天下先闻达于天下的道理,这才是我这一次过齐鲁而之沛的原因。救人与救世的道理,总是相通的。你可记下了?”
秦缓连连点头,说道:“弟子记下了,这道理也能够清楚了。正如墨家所言,世间道理,要先知天志本源,那样即便不知道的事也能从本源推论出来。”
“夫子既然讲清楚了随俗为变以成名的道理,即便只说了周楚蜀晋,那么弟子将来也自然会弄清楚齐鲁宋郑的俗是什么。”
“其实弟子这一次也期待前往沛地。一则是墨家却有救世之心,我心向往;二则墨家名适者,或许真的通晓天志,我也想知道一些疾病的本源是什么。”
简单的两个原因说出,竟似超脱了年龄与师徒的界限,让长桑君生出几分忘年知己的感慨,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呢?
七八日后,师徒二人行至方与邑。
澎湃的泗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弯折,与菏泽涌来的菏水交汇后,向南奔流。
自此向南,过胡陵,便是沛邑,也就是师徒二人的目的地。
方与距离沛邑已经不算太远,这里又是齐鲁郑卫等国沿河而言前往沛邑的必经之路。
从沛邑而来运送铁器、原瓷、烈酒等商品的商人在此交汇,或往西而至陶邑,或往东而抵曲阜。
长桑君与秦缓只在城内休息了一夜,就能感觉到这里距离沛邑已经很近了。
不是听闻别人总是谈及沛邑,而是因为这里的食物、习惯等等,已经有些与那些传闻中的沛邑相似。
城外,甚至也已经有了在三四月间已经开始抽穗的宿麦,而且还能看到河边有一处耸立的磨坊,这正是满满的传闻中沛邑的味道。
两人从临淄来,临淄又是大城,墨者早在那里活动,齐人弟子也多,一些新奇事物都很快传播到那里,方与的新奇事物倒是没有引起二人的好奇。
及至出了方与邑继续沿河南下,便能感觉到沛邑如同一块磁石,将中原那些有利天下之心、那些听闻了墨家这几年宣传的年轻人,不断地吸引过去。
有成群结队而行的,带头的或是墨者,他们是接受了墨者的资助和认可,离开家乡前往沛邑追寻梦想的。
也有三五成群的,他们大多是家中尚有余财,听了不少墨家的传闻,于是想要前往沛邑游学的。
或有马车牛车,或是徒步而行,因为有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同样的梦想,操着各种语言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很快成为了朋友。
没有什么比有着共同理想更容易成为朋友的人了。
长桑君感慨万千,也明白墨家这一次忽然做出这样的大动作,并非是一蹴而就,而是提前准备了许久。
从那些新奇的事物开始,墨家就已经将触角深入到中原的巨城大邑。
而因为商丘之战和中原弭兵的消息,造就了墨家的传奇,也早就了沛邑的光辉。
一如当年逐日的夸父,那里仿佛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些前往沛邑的人,真正的家贫无依者并不多,相反多数都是家中尚且有些财力土地但出身又不怎么高贵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对天下贵贱相别的情况最为不满,也才有余力时间听取许多的道理,而且也有财力支撑自己离开家庭前往沛县。
沿途已经有不少用树枝茅草搭建起来的小屋,用来让这些过路的游士休息。
未必都是墨家提前准备的,或是先行的人经过,几人搭建起来,留给后来人。
长桑君与秦缓二人行到金乌欲坠之时,远处的河岸边已亮起了火光,显然前面有人在那里宿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间简单的小草屋。
两人便催促御手快行,将要靠近的时候,就看到篝火旁坐着四五个年轻人,身皆佩剑。
一人起身,冲着长桑君喊道:“老者,可也是前往沛邑寻墨家的?”
长桑君急忙回礼道:“正是。”
说话时候,用的都是雅音,显然出身也非是庶农工商,哪怕是祖上也必有为士大夫的。
喊话那人倒是好客,又见长桑君白发,便道:“同路人,我等也是前往沛邑的。快来烤烤火,歇息一番。”
秦缓扶着长桑君下了车,御手解开车架,自去在河边水草肥美之处放牧。
两人走到火堆旁,也没有说出自己名姓,长桑君知道自己名声极高,便不准秦缓说出。
篝火上烤着两只兔子,肉香四溢,一个年轻人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几张干饼,分与众人。
正是麦粉出现后的食物,以灶火炉坑烤的干燥的麦饼,最适合长久出行食用。
旁边一人也掏出一些碎块状的豆饼,放在一块烤热的石头上炙烤,秦缓也从车上拿出自己在方与买下的食物与众人分享。
除了长桑君之外,其余人皆年轻,语言又通,又都是因为同一个目的前往沛邑,相谈甚欢。
在场一共五人,有卫人、郑人、齐人,亦有鲁人。
长桑君既为长者,也就多问了几句这些人因何前往沛邑,所为何事。
一人道:“我乃卫人,居于煮枣。家中有私田产业,只是身份不尊贵。我幼时便知墨翟名声,自小好击剑,行侠义,自以为勇。”
“后游于襄丘,看到墨家弟子与襄丘市井讲学读报,闻‘五勇’之说,方知自己的勇只是五刑之勇,非是君子之勇。”
“只是初始知道,心中不屑,甚至隐隐愤怒,只觉得墨家人侮辱我等。后去岁商丘战事传来,公造冶帅人穿击楚阵,迫楚王成盟,救商丘万民,我才知道天下人竟真的可以做到君子之勇。”
“于是心折,之沛求道,亦愿为君子之勇。”
长桑君点头,称赞道:“我也早听闻墨家非斗,有五勇之说,看来您的道路是选对了。那些市井传闻中,公造冶剑术无双,戈术独步,却从不私斗,商丘一战,他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之勇了。”
夸赞之后,又问旁边另一人。
那人瘦高,脖子有些后仰,腰间悬着一柄剑,却也只是彰显身份,看着身形就知道用的未必好。
那人道:“我乃鲁人,居于曲阜,自小好观星辰日月,欲知天下之大。”
“小时候曾听闻两小儿辩日之事,仲尼多智亦不能答,我便想知道天下宇宙万物星辰日月。”
“去岁,适与列御寇辩天下《汤问》,曾有一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乎?”
“只此一句,触动我心。后又听闻商丘的童谣,问及白日星辰到底是不存在还是被日光所掩?我心更动。”
“适又说,极西之地,亦有邦国,所见的星辰与我们一样。更有骇人惊慌的地圆之说,听起来极有道理,不能反驳。”
“前些日子,听‘报’上说,为了验证地圆经纬之说,墨家要组织天下好奇之士,前往燕地甚至朝鲜以北,验证弧圆之说,我心更动,于是前往沛邑,寻个究竟。”
长桑君闻言赞道:“墨家之人,心中自有宇宙天地,他们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却是可以验证的。”
“我虽不精通星辰日月,却也好奇这件事的结果,难道真的如适所言,极北之地竟可有夏日日常宛如无夜、冬日夜长不能见日的情况吗?”
第二七七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四)
那喜欢观日月,思索天之苍苍的年轻人笑道:“长者,我此去正是要去亲眼看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肃慎以北,我们未必不能到达。墨家关于天下方圆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若真的在肃慎以北可以看到昼夜奇观,那么至少别家的学说都是错的,他们的学说可能是对的。”
长桑君亦叹道:“是啊,听起来极为骇人,脚下的大地竟然是圆的?九州只是天下大九州之一?这样的学问,我第一次听到,只觉荒谬,心想那若是圆的,脚下之人岂不是要落入虚空之内?”
“可是看过适的文章,竟然一一有所解释,又能解释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眼见的一切相吻合,这便不得不信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天下的辩理如何验证的事,长桑君又询问了第三人。
第三人神色微微木讷,眼睛盯着篝火,手上似有疤痕,极为雄壮。
长者既问,神色木讷之人却也不好不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父亲死于诸侯之争,我兄长死于诸侯之争,我想知道天下何时才能安定,因此往沛。”
“墨家商丘盟楚,中原弭兵,这些让我仿佛在夜里看到了篝火。这就是我去的理由。”
这是个最简单的理由,也是墨家最为吸引人的理由,甚至在适出现之前墨家的道理就是兼爱非攻,一直不变。
只是数年前,墨家的名声只在王公贵族与一些墨家经常活动的地方才有,因而很多人只是大略听说了墨家的一些主张。
而且,之前的主张也有些过于依赖与王公贵族讲道理,这一次商丘一战换了种方法讲道理,效果竟出奇地好。
又因为宣义得力,许多原本迷惑不知如何求天下安定的年轻人,也知道了墨家的存在,纷纷舍弃了家中的产业,前往沛邑。
这一次长桑君倒是没有赞叹点评,木讷年轻人所说的道理太过简单,也太过“墨家”,所以不需要再问什么。
还剩余两人,其中一人显然健谈,不等长桑君问,便先笑道:“今夜无事,我便不说,长者也要问。不妨自己说。”
“我本郑人,为田间吏,自小学九数方圆之法,用以量土地。”
说到这,他便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往沛邑,我想众人也都知晓了。适于‘报’上言,他晓天志,所以九数方圆之学,天下无双。”
其余人奇怪地看着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缓忍不住问道:“兄是要去挑战?”
那人大笑道:“如适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与九数方圆,人皆是朝菌蟪蛄。适说他九数方圆天下无双,亦有不知之题,况于我?”
“去岁墨家受楚王之聘,城缮武阳,我正巧经过,与墨家一人询问了许多九数方圆的学问,知其所学尽出于适。那人我尚且不及,又怎么敢说去挑战之类的话语呢?”
“我是去求学的。求九数方圆的学问,终吾一生,欲求更近天志。”
他既说完,最后那人也就不需要等其余人问。
最后那人的话更为简单,起身与众人道:“我衣食无忧,家有封地。墨家言财富源于劳作,我等皆为蠹虫,深觉有理。于是不想做蠹虫庸碌一生,想要利于天下。”
“适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我想去沛县,找与我同类之人。这是我去沛县的理由。”
其余人纷纷称赞这个毫不讳言称呼自己为蠹虫的人,那人收敛笑容,接受了众人的赞赏。
这五人各自说完了自己的理由,便问长桑君道:“长者缘何前往沛邑?”
长桑君笑答道:“我乃医者,救天下之人。墨家商丘一战中原弭兵,亦是为救天下。同路之人,心觉亲近,于是之沛。”
那善言之人看了一眼长桑君与秦缓,点头道:“墨家征召天下游士,凡善农、工、商、医等人,皆请求往沛同利天下。”
“说是要将学问整理出来,刊行于草帛之上,传于天下,以此来利天下万民。”
“长者的医术若是够好,天下人皆会知晓长者的名声。”
长桑君心道,我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声呢?我想要的,只是利于天下之人。
不过他也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说道:“你们且安坐,听长者一言。”
在场的人,都算是墨家所谓的君子,又都有共同的目的,听长桑君一说,便都以尊重长者的态度,听长桑君说话。
“昔年晋之范宣子曾问,死而不朽是怎么回事?”
“范宣子认为,自己的家族就算是死而不朽。”
“他说自己的祖先,在虞夏之前,是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
“又除了范宣子家族之外,其余王公贵族,哪一个不能够追溯到尧舜禹汤之时?”
“诸姬先祖为后稷,楚先祖为祝融,秦赵先祖为颛顼,姜齐先祖为炎帝千年以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于是范宣子认为,这就算是死而不朽。可叔孙豹却认为这不是死而不朽。”
“真正的死而不朽是什么?以我所看,死而不朽,无非有三:移风易俗,博施济众;拯厄除难,功济天下;言得其要,辨明天理。”
“这样一来,就算身死,所做之事依旧不朽。”
“如今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谁能够让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谁就可谓不朽。墨家人说,天下事,需天下人去做,非是百人千人可为。”
“投身其中,即无姓名,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乱世,依旧会记得这些利天下之人。这便是不朽啊。”
长桑君眼看众人,朗声正色道:“我已老,不畏死,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句话:惟愿你们死得其所,不悔今日之念,死而不朽。”
他自有他的骄傲,以长者的身份说完年轻人之后,便又道:“若墨家真的可以将我的医术刊行于草帛之上,我已不朽。我这即将不朽之人,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条不朽之理。”
其余人见他如此傲气,又听三不朽之言,心中折服,拜道:“长者之言,我们自当记住。死得其所,不悔当初,死而不朽。”
感叹完毕,那些烧烤的食物也都熟了,长桑君好酒,尤其喜好墨家运往临淄的烈酒,便让秦缓从车上取来,与众人对饮。
这烈酒昂贵,非是贵族不得饮,齐侯最喜,临淄也多这种烈酒。
其余人虽然比起那些庶农的家世要好一些,却也很难在外买得起这些长远运输过去的烈酒,嗅到酒香扑鼻,长桑君也分了众人一角,便就着各自见闻下酒长谈。
次日一早,众人便结伴而行,沿途又有几多人加入,各有理由。
数日后,过于胡陵,理论上还未到沛邑,但是墨家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近滕乡的乡所就设立在此地不远。
这里已经明显能够感觉出与别处的不同。
二牛抬杠本来是最为原始、最先出现的牛耕方式。
但适作为穿越而来的人,直接越过了这种古老的二牛抬杠的牛耕办法,改进了挽具和犁铧,配合上沛邑出产的铁犁,原本两牛挽一犁变为两牛两犁,效率倍增。
此时正值春天,虽有宿麦种植,可是春耕依旧需要种植一些在收麦之后来不及种植的作物。
牛用别处看来古怪的方式拉着犁铧,在田地间走的笔直,间或有马匹混杂其中。
奇异的耧车,正在平原上播撒着种子,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春耕欢歌。
新翻的泥土的清香在路上弥漫,沿途不少从外地来的游士驻足感叹。
几多度过了冬天的长尾雀,跟在犁铧的后面,从新翻的泥土中寻找着虫子。
田间成片的宿麦,郁郁葱葱,已经开始抽穗,不少人正在河边指指点点,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墨家负责测量的人,今岁明年就要在近滕乡修建一条水渠,用以灌溉。
路上用于推送的独轮墨车,或是奇怪的双辕马车,已经极为普及,看上去走到这里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条泗水的支流上,正在建造一个巨大的磨坊,几十人在那里忙碌,应该都是附近乡里的人,一条通往磨坊的小路已经踩踏出来。
于田地之间,最与别处不同的就是往来民众手中的铁器工具。
锄、镐、铲、锹之类的工具都是黑黝黝的,器具顺手,做起事来也就事半功倍。
沿途而下,数里一亭,亭间自有休息的食宿之地,只是这些地方却不收各国奇怪的铜钱,只让他们前往乡里兑换本地钱币。
食宿铺内人都说,各国货币不同,度量不一,交流不变,所以北至近滕胡陵,南至留邑彭城,都用墨家度量与钱币,若不交换,不知道如何收取。
众人询问之后,食宿铺的人便告诉他们前往乡公所即可。
又说只要到了乡里,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乡里唯一的砖瓦之房,红彤彤的有如火烧,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染红的那间房屋就是。
说是那房屋上,都蒙着草帛,与别处截然不同,况且那里每天都要聚集很多的人,只要去了就能知晓,不需要打听。
第二七八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五)
不管是“公所”还是“政之府”,这都是有些古怪的叫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当地民众来说并无区别,他们不需要体会其中的意思,只需要知道大家都这么称呼即可。
叫的人多了,叫的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每个人都知道的东西。
于长桑君而言,这些名目就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并不知道这只是适从后世抄来的名字,所以他便从这个时代解读出了许多传统的味道。
听到人说乡公所三字,长桑君心道:“我曾听闻墨子谈尚贤之世,要举公义而辟私怨。公之一字,必取自此。”
“所,处也。尝读郑伯克段于鄢,谈及姜氏曾言:姜氏无厌,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
“这里的乡公所,也是为民众早为之所,聚集公义而辟私怨之地。况且民众无厌,乡公所以砖石而建,必使民众心中欲念如藤蔓滋生,欲置土坯茅草。墨家功利,这名字取得极好。”
他博学多闻,自然不是那些不曾读过左传之类的人,每个适从后世抄袭来的词汇,他都能从诗传等中找出根由,越想竟越合情。
政府二字,更不要提,不消他,便是弟子秦缓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九州滋味。
与他同行的年轻人,一路上虽不知长桑君身份,却见其博闻多智,又游走四方,西秦东齐竟都去过,这于此时已可算作惊人。
或有人好奇,询问说:“长者年迈,又步履九州。我听闻适加入墨家之前的两位夫子,也曾游历九州,难道长者没有见过吗?”
这是市井间最为难解的一个传闻,长桑君亦有耳闻,心中早已好奇。
他走南闯北,四处行医,多与世间风云人物相交,却还真的没有听说过那所谓唐汉与赛先生二人。
面对好奇,他只道:“那二人如龙,我不曾见,若得见,我必拜二人为师。”
众人一路听他说的许多见闻,知其本事,不想这样人物也对那二人心折,更是赞叹,或有遗憾。
一行人边说着,边沿着一条踩踏出来的、铺满了碎石和砂泥的小路来到了近滕乡最为热闹之处。
秦缓初见,便忍不住赞道:“食肆商所言不虚,这里熙攘如有蜂群,不需打听,也知道哪里就是。”
一排崭新的红砖瓦的房屋耸立在街市的中央,长约十余丈,间隔出许多小屋。
上面的瓦片铺设的整齐,即便有雨也会沿着瓦沟滑落,并不会渗水。
其下是一片平整的青石路,隐隐可见瓦檐雨滴下坠给下面青石缝隙间的黄沙留下的伤痕。
旁边立一木板,上书八字,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用的是墨家内部通用的文字,绳锯木水石,皆是常用之字,秦缓读书也曾学过,因而认得。
初见这八字,顿觉清奇,虽不如青出于蓝惊人,却也是难得佳句。
屋檐之下,是那传闻中的草帛窗,乐土谶歌四处流传,这草帛封窗的梦想在淮河以北的许多大城早已成为一种梦想。
最旁边的房屋外,支着一片芦苇席编成了凉棚,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少人面带痛色。
凉棚之下,显是墨家的医者,一身在众人看来古怪而又可以接受的“巫觋”之袍,皆是白色,看起来也是沛邑特产的鬼布棉花所缝制。
长桑君常年行医,只看了一眼排队诸人,便知道这些人必是患者,扶老携幼,聚集此地。
再看凉棚之下坐着的几名穿着巫觋袍的墨家医者,长桑君倒也不奇怪里面坐着几个女人。
楚地女人多有为女巫的,巫医不分,墨家在楚地流传也广,女人为医这种事此时倒也常见。
凉棚下的那个女人,年纪约莫二十,眉眼展开,偶尔说话露出牙齿,比起别人要白一些,显然也是墨者强制要求的清理牙齿的习惯造成的。
女人头戴一个棉布小帽,弯若小船,身上披着别人眼中的“巫袍”,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正对一患者摇头。
与长桑君同行之人,自然对此不感兴趣,只是看着旁边几间屋子上的牌字,询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秦缓与长桑君却是医者,来沛邑本就是为了救天下之人,见了同行,不由好奇。
长桑君自信于自己的手段,也自信于自己对医药的知晓,但是墨家传播的许多学识也让他受益匪浅,更有一些古怪的治病手段是他之前所不知晓的。
更为奇怪的是墨家那名适的,对于一些人体结构的理解和讲诉,让长桑君颇有恍然大悟之感,又曾以尸体验证,确实如此,因此长桑君以为墨家医术必有过人之处。
可等他从边上靠近那女巫之后,却听那女巫以宋地方言对那患者说道:“这样的病,我是不能够治疗的。我医术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
秦缓不曾游历,自然听不太懂这里的宋地方言。
长桑君却游历各国,方言精通,之前听那患者一说病症,又观其颜色,心中已经**不离十,这并非是什么疑难病症。
可不想他曾以为墨家医术也必精通的想法,就被这女巫所破灭,这样的疾病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治疗?
长桑君心中大怪,去岁炎热,临淄多发疫病,墨家传草药而治,抑制的病情,又讲了许多道理,用了许多管理的手段,使得疫情没有扩散。
以长桑君来看,非有几十年行医的经验,是不能够这样处置的。只是他却不知,防疫一事,医术只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组织力和知道病情传播的原因所进行的阻隔。
因为不知,所以以为墨家医术精通,今日一见不免吃惊。
眼见那患者长叹一声,就要离开,长桑君便开声问了几句,那患者时时点头,脸上竟露出惊喜之色。
不多时又开出几味药物,如何服用也都说出。
一旁的女巫见此,急忙起身拜而行礼道:“墨家弟子芦花,不知先生何人?这病又是何病?除了这些草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医治吗?”
说罢,从旁边拿出一本草帛编织在一起的纸页,似要记录。
长桑君却不回答,反问道:“你的医术,连这样的疾病都不能治好,难道可以行医吗?”
芦花的医术,若以此时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跟适学了一些道理与急救包扎,有些道理是此时的人所不知晓的,可谓很高。
但真正的医术和经验,莫说是比长桑君,便是此时刚刚成年的秦缓也相差甚远。
这些年她也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到处询问一些乡间的治病草药,积累起来编纂成册,以此教授其余男女,所能治疗的疾病并不多,但却不能说无用,至少在一些推广不喝生水、夏日防暑防疫、简单的伤风的方面是有效果的。
墨家靠着这些简单的医术,来聚拢众人,近滕乡最早开展工作的也都是靠着“施符水”这样的救人手段开展的。
长桑君刚才小试牛刀,芦花自然知晓眼前这人必是医者,急忙请教。
不想对方诘问于她,她却不再是数年前的山野村姑,而是跟随墨家众人闯荡多年,气质大为不同。
见对方询问,知对方本事,便小意回道:“我墨家医术不高,但却也能治疗一些小病。适曾言,有总比无强,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长桑君少见这样的山野女子,听她一问,片刻点头面露微笑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医术虽高,可也多在大城巨邑,少去乡间。有,却是比无有要强。你的医术,又是跟随谁学习的呢?”
芦花便指了指自己记录下各种药草的小册子,将适所说的总结之法大致说了一遍。
看得出,这本小册子非是一人所编,里面的内容密密麻麻,显然是积累许久。
长桑君随意打开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一些草叶的模样,下面写着一些字,他认得不多,却也看出是用极为繁琐的文字记述这些草都长在什么地方。
芦花知道此人既来沛邑,又是医者,必也与墨家心意相通,急忙说道:“适说,等将来沛邑的人识字得多,这本草药集也编写的多了,便可以如同学堂一般传授许多人。”
“纵然有误,纵然有些病治不好,纵然有些人都不能算得为医者,可是至少也比没有要强。散播四地乡野,总能多救治一些人。”
三个纵然,自然不是芦花自己想到的,而是平日听多了这样的道理,用的时候语从心出,根深蒂固。
长桑君也为这三个纵然所感叹,将那本书册放下,正色道:“这样的道理,是我之前所不曾想过的。小病亦可致命,小痛亦能残疾,天下人太多,我这样的医者却少。”
“你们墨家此次便邀天下有识游士,精通农工医商之人汇聚沛邑,难道为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吗?”
芦花想到不久前墨家的一些宣传,点头道:“于医一途,正是这样的。”
“适曾说,如今天下群豪,医中豪者为长桑君。草帛未出之前,师徒传承以一传一,其弟子或可得长桑君真传,可终究一人之力难救天下。”
“若长桑君这样的医者能够来到沛邑,将其所知药物写下记录在草帛之上,便传于识字之人。纵然学会的人,可能及不上半个长桑君,但胜在数量多。”
“长桑君走入草帛,传于万人,所能救下的人,必然是多与长桑君的。其余农、工之类,也是如此。”
“天下太大,不是靠几个豪侠无双之人,就能救的。”
第二七九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六)
长桑君闻言,嘿然不语,许久长叹道:“墨家气度,非我能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是真的感慨,也是真的觉得这是气度和眼界上的差别。
他相信,这样的话,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女子能想出来的,而这样的女子可以随口回答,显然墨家上下同义,早已经将这样的信念深入骨髓。
天下太大,靠几个豪侠无双之人,救不了。
医术太深,靠一册草帛学不精,但不精剩余没有。
只此一番话,长桑君已经折服,墨家要救的,真的是天下,而自己所想的,终究还是拘泥于数人。
芦花见长桑君感慨,却也没想这人就是许多走南闯北的墨者常提及的医术豪士长桑君。
她嘴里的长桑君,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天下医术无双的符号。
只是这番不知道对方底细的赞赏,让本来就准备前往沛邑的长桑君更坚定了内心。
然而医者父母心,眼看着这么多人在此等候,长桑君坐了下来,就在芦花等人的后面,但凡他们不能治疗的病症,他便点拨几句或是亲自诊断。
一连数日,秦缓也跟随长桑君一同,先在这里停留。
听的多了,方才知晓,原本这些身穿“巫袍”的医者,也非是每天都在这里,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乡亭之间游转。
长桑君暂时倒也不及,心知墨家众人就在沛邑,自己强身健体也无痼疾能活很久,可有些病人却不能够被耽搁,于是也暂时不提前往沛邑之事。
只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他的手段既高,见识又广,即便不提自己来沛邑的目的,乡亭内的墨家弟子还是注意到了此人,连夜派人回到沛邑,告知此事。
…………
沛县政之府。
已是四月,又要到夏收之前的忙碌季节。
年初得到的王子定奔郑的消息,带来了墨家的一场震动。
靠讲道理来弭兵兼爱非攻的路,似乎真的走不通了。
可之前墨家在商丘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全无回报,尤其是对于适这个对于靠讲道理来定天下的想法从来不信的人而言,他想要的回报都已得到。
商丘那边的询证院乱成一团,商丘民众欠了墨家很大的人情和很多的粮食钱财。
沛邑除了缴纳一部分的祭祀税之外,只要名义上属于宋国,也只需要履行抵抗不义之战的军事义务,一如附庸国地位。
彭城作为宋国贰都的事,也议定下来,公造冶以个人的身份由破楚之功,担任彭城守,实则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组织。
禽滑厘等人还在归来的途中,这一场最终定下墨家今后路线的大聚还未进行。
可是弭兵会夭折破灭一事,也狠狠地抽醒了墨家内的许多人,让他们更加认同适的一些说法和办法。
更让适觉得可以庆祝的,便是孟胜推脱了朋友之请,遵守了墨家众议的决定,连夜从武阳返回沛县。
除了孟胜之外,很多本来也该波及到这一次楚继承权战争的墨者,也都放弃了私人情义,从各地返回。
经过这几年的宣传和改组,墨家不再是几年前齐项子牛之祸、公孙孙之乱的时候。
那时候,很多弟子尚且不能够明白大义和小义的区别,需要墨子亲自出面劝说。
而这一次,组织的纪律性让他们在知晓大义小义之外,更要遵守墨家的决定,但凡违背的通通清除队伍。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与适刚刚加入墨家时候齐国之乱墨家众人的思想混乱相比,这就是一件墨家史册上的大事。
值得庆贺。
弭兵会虽然夭折,可正如公孙泽之死适都要利用到极致一样,这场夭折的弭兵会也被适所掌控的宣义部利用到了极致。
一篇又一篇充满故事性和传说性的文章不计成本地传播于各大城邑,三年多积累的宣传鼓动和潜移默化地认同,也在这一刻发力。
诸子都想救世,都想安定天下,也都给出了各种不同的办法。
但那些道理与办法,实践起来都太难,也都太过虚渺。
唯有墨家,这一次商丘之战,创造了传奇的同时,又第一次以国君大夫之外的身份,践行自己的理念,一心促使天下弭兵。
天下弭兵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靠道理讲清楚地,甚至于适就根本没盼着天下弭兵这件事,也深知楚王将死弭兵必夭。
但是,天下局势平衡局面所造成的可能弭兵的假象,被墨家的宣义部用了利天下救世这样的理由在市井宣传。
弭兵会夭折,墨家得了救世利天下的名声,也得到了为此曾经差点成功的假象,让那些大城巨邑中有此想法的游士心动不已。
一封感人泪下的为利天下的召集令,让沛县成为游士心中的圣地。
就像是蛛网,沛县就是蛛网的中心,而宣义部提前在巨城大邑的交通布局,就如同是那些环绕的蛛丝,将天下那些想要利天下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墨家的名声,借助着商丘之战,借助着夭折的弭兵会,一如初升的朝阳,刺的人眼睛灼痛。
天下的君主们都在忙着,没有时间来管墨家的事。
三晋与楚要打仗,齐国还在内乱,秦国远离中原,越国已经开始听闻吴地混乱的消息……
墨家选了一个最好的时间,或者是适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声名鹊起的时间。
加入弭兵会成,只怕这一次的声名鹊起即便还可以,但是之后墨家很快就会受到天下王公贵族的打压,不会有这样完美的机会。
从三月份开始,沛邑附近的郑、鲁、齐等国的有心游士已经开始纷纷前往沛邑。
宋地不消说,那里作为墨家的根基和成名地,能来的早已经来了。
每一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沿着泗水、沿着去年从沛县往商丘运送粮食的那条路,不断地来到沛县。
墨家的组织力强,可以组织守城,新来人的安排也井井有条,他们暂时算是客人,尽可能供给他们的吃食。
宣义部每天都在忙碌,适出面见不同的人,或是讲相同的道理,询问一些人的真才实学。
来到这里家有余财的游士,可以安排脱产学习,先从文字开始学起。
而那些没有余财,连来这里都是靠墨家资助的平民或者落魄士人,则安排一些劳作,半日学习半日劳作。
这种事墨家也擅长,原来墨子收徒的时候,也是穷的一逼,很多弟子都是跟着墨子吃了几年的稀粥糙粟米,才学会了很多本事。
现如今墨家人物能教文字的不少,三四年时间学到的文字即便不多,可是教给那些毫无基础的人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来到这里的人不少,各怀本事的人也多,有点像是后世的孟尝门客,但又和门客不同:他们不是为了追逐俸禄,而是为了一个利天下的梦想。
只是来的人虽多,真正能让适出面迎接的人却少。
墨家不缺人才。
射、剑、农、工、冶、铸、九数、方圆、战阵、机械……基本上墨家内部都有人物,或者至少能够出面找到足够能力的朋友。
唯有一样,医生,墨家实在是缺乏。
野路子巫觋出身的倒是有几个,可是手段实在不强。
适也明白在乡村发展“施符水”这样的手段最容易深入,也尽可能依靠总结询问之类的办法培养了一些人,可比起那些野路子的还要不如,只能治疗一些极为常见的病症,开些草药。
因而近滕乡来了一位长者医生,医术极高的消息传来之后,不等适出面去见墨子,墨子便先让适去迎接此人。
此人到底是谁,此时尚不知晓,但是医术有目共睹传闻不假,墨子的意思便是在医术上,适算是能够说上话的。
利天下之类的道理,墨家很多人能讲。
但是正如一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诸如九数方圆、天文地理之类,这些人来这的目的主要还是因为适。
最缺的人才,适出面迎接也算是足够。只是墨子若是知道来人是长桑君,或者适知道那位秦缓字越人,也定然会让墨子出面迎接。
马车备好,适便启程来到近滕乡,与长桑君会面后,长桑君没有报上自己名字,而是先问了适一个问题。
“我于临淄,见过你们墨家的一些文章,对于医术一事竟有些我觉有益的道理。这很难得啊。”
“我又听闻你曾学于二位夫子,竟晓天志,难道天志不能推解出医术吗?”
适一听这话,也觉得对方的道行有点深。
他见过墨子牛哄哄的自信,也见过不少真有本事的人此时彰显出的张扬,对于此时诸夏士人的心态也算是略知一二。
真正有本事的,这时候没有一个谦虚的,此时天下的气质,就是恨不能把牛逼二字写在脸上,告诉每个认识的人。
眼见这位长者如此问,适也做足了姿态,行礼后道:“知晓了天志,就能知道万物的本源,那么也就能从本源推知出解决的办法。这就如同想要前往楚国,知道向南,那么总好过往东西北而去。”
“可医与人体的本源,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学懂的。两位夫子也说,学识太多而时间太少,所以教授了我一个普遍适用的、推知不同学问本源的办法。”
这话说的极大,长桑君大为好奇,问道:“是怎么样的呢?”
适道:“您听过我们墨家关于脚下地圆而黄赤倾斜的说法吗?”
长桑君道:“有耳闻。”
适说道:“这是本源,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出,肃慎以北昼夜长短的状况。但是,在这一天志知晓之前,难道不也可以凭借观察来判断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时间、来分配农时安排吗?”
“医术也是一样。如果可以探究本源,从本源上解决病痛,那是最好的。但在探知了本源之前,依旧可以利用观察、总结,来治疗疾病。”
“观察的多了,便可总结。总结的多了,便可猜测本源。本源猜测了再去验证,若无反例,便可认为就是本源。本源既知,那么再反过来用以治疗一些疾病,也就更加容易了。”
“所以,我不会医术,但却知道怎么才能探求人体疾病本源的办法。”
第二八零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完)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境界的追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原本适不能理解,直到他来到这个乱世,见到了墨子这样的人物,终于明白了这种追求与气度的区别。
眼前他不知道这个老者是谁,但却听闻这人医术高明。
为医者,若是求名、求利,此时都不会来到这里。
即便墨家是很讲功利的,但常人眼中的名利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已无意义。
名垂青史也是一种求名,探知不解也是一种追求,适觉得这样的人物,用平常人的道理很难打动他们。
正如墨子,作为春秋战国十豪之二,他所追求的东西是寻常人所能理解但却未必会如此坚持的。
适没有吹嘘什么,他所谓的那种办法,只是经验主义总结与理性推论的结合,于自然学科此时的发展程度可谓是通用的。
长桑君看过适的一些文章,知道此人所言不虚,思索一阵,心想自己已经有秦缓这样的弟子,一生所学都能传授。
而自己想要得到的更多的东西,看似遥远,但在不断创造着惊人传奇的墨家这里,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
见适如此说,便笑着点头,终于说道:“老叟人号长桑君,这是我的弟子秦缓,字越人。”
他自持身份,自己虽不曾见过墨子,但两人互知名声,适是墨子的弟子,因此便将秦缓引荐于适。
适看了一旁的秦缓,心中念叨一番,不由一个激灵。
秦越人?
他自然不曾见过这位后世被人以黄帝时代扁鹊之名代称的人物,可是读过的书中总是感觉这人应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哪里想竟然是个年纪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冲着自己行礼之后,适也急忙还礼,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敢外露。
他已经见过或者听说过不少人物,这种激动只是源于墨家终于靠着利天下之类的说法,吸引到了墨家急缺的人才。
几年的历练,适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只是打量了一下此时还不能称之为扁鹊的秦越人。
《史记》的记载中夹杂了不少神话传说,按史记所载,秦越人是得到了长桑君的神药,吃下去一个月后双眼如同核磁共振可直观脏腑,看似诊断实则只是为了掩盖双眼的秘密。
适觉得这可能只是一种古人对于医学的幻想,马叔说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一种艺术。现在想来,关于扁鹊的神话,大抵也是此时医术的一个发展方向。
源于巫术,源于贵族丧葬需要的缝合和解剖,最终人们想要探求人体的奥秘,想要知晓内脏的运转,于是才有了神话中扁鹊的那双眼睛。
适自然不相信什么服药而目明之类的话,因而他相信长桑君的手段一定高超,不是仙人,而是一名游历四方的名医,将一生所学尽传于弟子。
他此时不能表现出对秦越人的震惊,却可以表达出对长桑君的震惊,毕竟这是个墨家许多人提及过的人物。
行礼之后拜道:“我多曾听先生与同门提及您的名声,说您云游北海苍梧。治病救人以利天下,是我们墨家一直佩服的人物。”
长桑君也回道:“墨翟行义天下,力求兼爱非攻,死而无悔,我亦佩服。”
互相夸赞了一番,适便道:“我曾听善于钓鱼的人说,鲤鱼一定要用香饵,钓,鲶鱼要用臭饵。这一次泗水之畔,不知道是哪一种饵料将您吸引来了?”
以钓鱼类比,极为抬高长桑君的身份,长桑君笑道:“利天下之说,一直是我所喜欢的饵料,只是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墨家才算是将钓钩安放。”
“空有鱼饵而无钩,即便有些鱼想要上岸,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啊。”
适闻言微笑,又说几句,便邀长桑君上车,同往沛邑。
…………
至五月麦收时节,除了中原各处的墨家组织都返回沛邑之外,还有断断续续地各地而来的游士、落魄贵族、庶农工商之辈,共计两千余人。
其中既有长桑君这样已经名满天下的人物,也有不少家贫求学依靠墨家的资助才能成行的庶农百工。
楚王熊当死前,也履行了与墨家的承诺,迁五百户工匠至沛邑。
再加上之前数年,林林总总怀着各色目的来到沛邑的人,聚集至此的天下人物已有三五千。
人数不算多,对于“三万户之城一人可掌”的墨翟而言,这点人可以分配的清楚。
对于沛邑这几年发展下积累的粮食,一下子多了三五千人也不会出现粮食危机。
西到丹阳宛城、东至即墨高密,不同地方的人汇聚到这里,说着各地的方言,假以时日,一种以宋地方言为基础、融合天下各处方言的语调也会慢慢产生。
这是可以期待的,也是可以预知的。
来了这么多的人,可墨家的人数却没有增加多少,这几年发展下来,进入墨家的条件依旧严苛,从适初来时候的四百多人,现在增多到了六百余人。
那些新来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墨者,而只能算是仰慕墨家的一些人,如果善加利用,是可以加入墨家的。
墨家需要发展壮大,需要新鲜的血液,更需要在严守规矩的同时,适当放宽条件。
只是这件事不是适自己能够决定的,必须要得到巨子以及墨家七悟害等人的同意。
当墨家不再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时候,就意味着墨家必须要说清楚自己的政治目的,成为一个明确目的的政治团体。
要做什么?
怎么做?
该打倒谁?
该推行一种什么样的规矩制度?
都必须不能够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也都必须让天下知晓,而且利用天下混乱中原大战的二十年时间发展起来。
适觉得,是时候将一些东西放在明面上了,至少一些短期的目标是可以放在明面上了。
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够扩大墨家的规模和人数,才能够让墨家在墨子死后依旧团结在一个固定的目标下。
数千人来到沛邑,看起来墨者大聚要讨论的只是这些人加入墨家的事,实则是要确定墨家的最终目的,对外喊出来墨家观点,这样才能够让这些人加入。
墨家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来到这里的很多人并不知晓,甚至于一部分墨者也不清楚。
兼爱、非攻、尚贤,都是最终的目的。
可怎么达成“乐土”的过程,却没有说清楚。
或者说,刨除掉“乐土”中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天下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什么样的土地归属?什么样的制法基础?
这是必修要明确的,也意味着一旦明确,墨家的敌人也会明白他们的敌人是谁。
但同样,那些有志于此的人,也会蜂拥而至不畏艰难。
取舍之间,在于适,而不在于别人。
因为他想要在这一次墨家大聚上把问题挑明,而除了他之外,别人未必会挑明这个问题。
很多墨者对于这一次墨家大聚的想法,认为只是源于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弭兵夭折这件事后,墨家该怎么办?
实际不然,中原弭兵夭折是适所期待的泼醒一些沉溺于幻想中的墨者的冷水;晋楚争霸又起则是墨家不再幻想之后的完美外部环境。
这一次大聚没有那么简单。
墨子隐约能够觉察到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宣义部的宣传方向,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品读总能觉得有些不对。
他倒是没有怀疑适,只是在反思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
差点成功的中原弭兵,算是墨子一声兼爱非攻节用发展这一切理想最为接近实现的一次。
只是高兴了不到半年,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适这几年提过很多次拳头和道理结合的说法,墨子回首这一切,也隐隐觉察出了一些味道。
自己行义五十年,讲了三十年道理,见过楚王越王宋公鲁侯齐侯等等君主,守过商丘平陆开阳煮枣大小城邑。
可到头来,自己的理念没有一个君主听,哪怕那些君主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也折服于自己的学问和能力。
然而,商丘一战,武力俘获楚王,平衡中原势力,火药墨者援助守城,大国平衡保持稳定……竟然差点促成了中原弭兵这一墨子愿想了几十年的梦想。
这不是靠和王公贵族讲道理讲出来的……宣义部没和王公贵族讲过道理,而只是和商丘的庶农工商们讲过道理。
他的梦想从未改变,就是救世,救礼乐崩坏之后的乱世。
救有两种办法,要么回到旧时代的一切,要么就斩旧立新,用新的符合时代的规矩取代旧的规矩,达成天下大治。
这是墨家与儒家的根本分歧,也是双方之间斗到最后逼得黄老学派中专门分出了一支想要调和儒墨矛盾的原因。
他既想救世,也在看到这么多天下人物聚集沛邑之后,认可了适说的“此乃救世之端”的说法。
只是,端是起点。
终点又在哪?不知道终点,又怎么能判断今后的路该走哪一条呢?
第二八一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一)
五月麦收,六月夏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两个月又要忙着征收粮税、组织耕种等事情,墨家大聚的时间向后推延到了八月。
不只是忙碌的问题,墨家内部的高层也在争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七月到来的时候,天下间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战争的阴云也终于在中原落下了第一枚雨滴。
五月,郑人围榆关,阳城君死守榆关,等到楚人支援部队抵达,与郑人交战,不敌。
阳城君单车逃走,楚人大败,景贾与舒共两楚重臣战死乱军之中,被郑人割走首级,武阳城并入郑国,楚军战死一万余,武阳方向的防御全面瓦解。
同时,郑国执政驷子阳宣布不承认此时楚王熊疑的合法性,认为王子定才真正有继承权,表示郑国将不惜代价维护规矩,送王子定入楚即位。
当月,魏韩两国也出面表示,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并表示魏、韩、郑三国将会联合起来,入王子定。
赵国表示口头支持,但不出兵,魏国迫于时间紧迫也只能不再追求赵人出兵:对齐战争后赵国没得到什么好处,而楚国也根本不能威胁到赵国,三晋联合出兵对楚的难度已经无限大。
次月,秦君亲临重泉,动员秦地士兵,誓要夺回西河,同时发声表示对楚王王位合理性的支持。
魏西河守吴起严阵以待,准备与秦人交战。
齐国执政田氏在表示中立的同时,也即刻派出使者前往楚国,对于楚王熊疑继承王位表示支持,但因为几年前廪丘大败与项子牛之乱、田氏兄弟之争等原因,不能出兵。
宋国表示这件事与宋国毫无关系,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宣布宋国中立,拒绝出兵帮助魏韩郑联军,也拒绝帮助楚人,并且严禁交战各国从宋国土地借路……当然,交战各国也不可能从宋国借路,因为主战场只有两个方向:武阳大梁,与鲁关方城。
楚国内部暂时看起来还算安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
王子定敢于奔郑,就说明国内有足够的支持者,而且楚王熊疑也很清楚,更明白那些反对自己即位的贵族们还在蛰伏,只要楚师大败,他们立刻就会反叛。
真正支持自己即位的几位重要封君有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少梁君,剩余的一些封君,楚王只能安抚而不敢用。
他一方面派人前往三晋诉说“服丧不伐”的规矩,一方面组织方城鲁阳等楚长城方向的防御,只要卡住这里,楚国的精华还在。
陈蔡方向,那里的县公根本就不支持他即位,他们一直与王子定交好不说,这一次楚王遇刺之事也和他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武阳、大梁方向,楚王已经决定交由阳城君等人暂时全面负责防御,只要鲁关长城防线不丢,楚国依旧还有力量,而大梁等地夹在韩郑之间,能守住则守,实在守不住也没办法——陈蔡之师不可能前去支援。
除了这些事,楚王也知道商丘之战的一些细节,对于火药这种守城效果极佳的武器也是充满渴望。
派出昭之埃带着礼物亲抵沛县,想要从墨家手中以高价购买一批守城用的火药和机械,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于父亲和墨家签订的盟约,他会遵守下去。
当然,实际上他不遵守也不行,因为楚国现在正陷入全面的危机当中,根本没有力量反动不义之战。
而鲁阳公、阳城君等支持熊疑即位的封君,又多和墨家交好,即便反对墨家的一些道理,但是对于楚王结好墨家一事也没有反对。
作为最后的防御,楚王甚至希望墨家能够出面,帮助改善郢都的城防,以作为最后的战场。
楚国国内暗流涌动,楚王已经有些撑不下去,能动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了,能请的援军也都请了,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鲁关方城防线,长城防线不破,自己的王位就还能坐安稳。
只能说不幸中的万幸,宋国之前在商丘之战中发生了政变,与楚国达成了中立协议,而且还不是君主贵族达成的,而是“问于众”之后达成的,否则以宋国多次战队背叛的先例,这一次也未必不会出兵。
最可靠的盟友齐国还在喘息之中,外部能够带来的希望,就是秦国这一次收复河西,大败吴起的武卒,让魏国全面回守……
这又过于渺茫,吴起这人守在西河,楚王知晓秦人这一次恐怕也没有机会,能夺走魏人的几座城邑就算是胜利。
可以说,此时天下已经大乱,乱的比墨家号召中原弭兵之前更厉害。
可是,天下纷乱如此的时候,之前一直想办法促使中原弭兵的墨家,却忽然销声匿迹,躲藏在沛县彭城,表达了墨家这一次绝对中立的态度后,似乎再不管天下之事。
墨家不是不管,而是还在讨论用什么方式来管。
七月份,墨家高层齐聚沛县之外的大泽之中,正是数年前适在这里展示了火药的地方。
既然要管天下的安定纷争,那就必须要有手段,道理是手段,武器也是手段。
支持适这一派系的墨者,是认可约天下之剑的,而适这一次邀请墨家高层齐聚,也是为了展示可以让这柄约天下之剑更为锋利的武器。
适的旁边,站在公造铸,背后还有一年马车,上面装着一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墨子也只是大致知晓。
从冶铁开始之前,适就一直在和墨家众人说火药该怎么用。
守城投掷火药雷,是很好的武器,但火药所带来的改变不止于此。
数年前,一根竹管就已经展现了一种可能,一种取代弓弩的可能。
青铜冶炼技术此时是完全合格的,甚至超乎制造原始管状火药武器的需求。而生铁熟铁的冶炼技术,也保证了原始火药武器的大规模应用可能。
数年前,公造铸就在琢磨适所说的那种管状武器。
冶铁之前,从各地聘来的锻造海绵铁的铁匠,也从一开始就被问及一些锻打技术。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公造铸全面负责,对外严格保密,对内众人也只是想要看看适所说的那种实物。
适走到马车的木箱旁,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沉重的,大约有十五六斤重的长管状的武器。
做工很漂亮,除了最难的铁管之外,墨家的木匠技术极好,枪托护木之类的佩件都很完美。
这是一支简易的……火门枪,甚至不是带蛇勾点火的火绳枪。
口径极大,半寸多,弹丸重约一两。
之前适已经尝试过,这破玩意射速可谓极慢,从装填到射击,至少需要一分半一次,也就是一小时最多能射三十四次。
但是,这是枪。
正如一个呱呱降生的婴儿,现在看起来比名为弓弩的哥哥姐姐们要矮很多,但却最有潜力。
一人多高的大枪看起来极为笨重,作为支撑的木叉插在地上,适拿出火药装填完毕,又将弹丸放入,捣结实。
前面三十步左右,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的厚度足以取代这时候大部分的甲。
三十步的距离,也是适认为自己能射中的极限,许多工匠耗费时间打造出来的铁管,靠的最原始的工艺锤出来,不可能过于光滑。
墨子指着那枪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以代替弓弩的武器?”
适点点头道:“试过几次了,这一次来让诸位看看。”
众人已经熟悉了火药,也知道会有动静,纷纷退后。
适从旁边的火堆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点燃了火门处留下的引线,双手奋力地把住这支沉重的火枪,对准了前面的木板。
砰……
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巨响之后,一两重的铅弹直接击碎了三十步外的木板,发出震颤的声响。
适的肩膀也被震得剧痛,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双手把这杆十五六斤重的火枪放下。
公造冶等人上前查看,他们早就听适说过这种东西,因而并不惊奇于这东西本身,而是惊奇于这东西的威力。
以他们这些久经战阵之人的经验,给出了足够准确的评判。
公造冶道:“单人可用,威力不如转射机,但是比起一般的劲弩也不差。只是,射起来可比劲弩要慢,更不要说弯弓。”
适笑着伸出了五个手指。
“其一,练弓需要多久才能有禽滑厘的射术?即便没有,难道三个月一个农兵就能张弓吗?这东西,三个月就能让农兵攒射。农兵弯弓,需要长久训练,乡射之礼冬季演武随着稼穑变革已不现实,三个月谁敢说能训出一名弓手?”
“其二,劲弩需要手臂腰腹有力,若无力也不能射,这东西只要有手,就能射。”
“其三,羽箭昂贵,制造不易,需要胶膈、羽毛、柘木、箭镞。这东西的‘箭’只需要铅,一堆火,一个铁勺,自己就能做。”
“其四,这东西可以直接击杀冲击的驷马战车,让马匹迅速失去冲击的力量。墨家精于步战,疏于车战,此物防守,胜于弓弩。”
“其五,未来。现在它只是个孩子,但总有一天会长大。我曾在我的两位夫子那里见过真正的利器,攒射之速数倍于此。弓手的极限,不过是养由基,他一天能射几箭而不力竭?一株刚长出的松苗,与一株已经成熟的玉米,难道不是可以推知将来谁更高吗?”
第二八二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二)
适说的这五条理由,都有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弓手培养实在不易,原本与铜石农业和村社分封制度相适应的乡射和冬季演武体系,也会随着新种植技术和铁器的推广而丧失基础。
脱产士要会射,但养一个士太贵了。
几十年后,弓手依旧难得,以至于各国开始用三指诀来培养弓手,庞涓死在孙膑之手的时候,史书所记载的也是“万弩齐发”而非“万箭齐发”。
墨家可以做弩,但是弩做起来未必就有原始的火枪快,加上弩箭制作不易,而开弩也需要足够的力气,所以适的这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第五条。
适再一次搬出了子虚乌有的两位夫子。
此时搬出两位夫子,已非从前。
因为适弄出了许多听起来奇怪但却很有效的东西,于是那两位子虚乌有的夫子也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时多有隐士,谁也不敢说这两个人不存在,或者说不曾存在。
适说两个人都死了,一把火烧成了灰,唯一同学的兄长乘桴浮于海追逐星辰,竟是无可考证。
借着两个子虚乌有之人的尸骨,适的说辞让人更信了几分:适说曾见过射速堪比弩箭而威力更盛的火器,众人心中便信了八分。
蛇勾火绳的装置也不算太难制作,适不会,但是讲清楚构想和原理,想来墨家这些此时世间一流的工匠假以时日总能制作出来。
墨子听完适的五个理由,走过去拿手握紧了那支沉重的原始火枪,捡起那些碎掉的木片,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
众弟子不知何故,纷纷询问。
墨子看了一眼适,苦笑道:“你说的这五个理由,是可以让这种火器使用的理由。”
“但在我听来,却看到了我死之后……若是天下依旧不定,纷争更乱。”
“三月农兵可攒射铅丸,只此一事,各国必将大举征兵。”
“我倒不是说此物不能用,但用此物,就必须做到三五十年之内,让天下安定,否则只能造就百年祸患,各国厮杀。”
“参战的农兵越多,到最后各国的仇恨就不是王公贵族之间的仇怨了,而是魏人恨秦人,齐人恨魏人,楚人恨韩人……到时候,天下的争端就难以平息了。”
在场的俱是一时人杰,人杰到适这个穿越者都不能一呼百应纳头便拜的地步,哪里听不出来墨子的弦外之音?
墨子老了。
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考虑死后利天下兼爱非攻平等之事。
既然说此物可用,那就是说认同适一直提倡的“墨家手中必须捏着一支武装,利天下弭兵制约也好、除天下暴君也罢,只靠讲道理是不行的”。
否则的话,墨家一直走精英路线,弓手弩手数百墨者之中佼佼者遍地,精通剑术搏杀者更是天下好手,墨子也不会考虑这种“农兵三月可攒射”的火器。
这一次天下许多游士来到沛邑,除了一部分是为了探求世界的本源和学识,剩余的都是为了“利天下弭兵中原”的梦想,也是因为商丘一战墨家创造的传奇。
商丘一战,适出卖了宋国,坑惨了宋公,毁掉了楚王,埋下了楚国贵族与王权矛盾的楔子,也让之后的天下局势变得难以捉摸。
原本历史上,楚人这次围城成功,宋人朝聘,宋公田、郑公骀皆朝于楚,率众城榆关大梁,加强了楚国中原突出部的防御能力,大梁城一直撑到了几年后吴起领军杀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之后才丢失。
而现在,楚国的中原突出部并未得到加强,这一次郑人出兵很快攻破了榆关,之后三晋南下楚国会不会更早地丢失中原沃土已是未知。
出卖与毁灭,换来的结果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楚王被俘、墨家呼吁弭兵这件事。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士人云集沛邑,带来的也是墨家理念的一次融合。
国?那不如天下。
否则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齐楚三晋皆有,又算是哪一国的?又靠什么来让他们付出坚持与死不旋踵?
所能依靠的,只有“天下”这个概念。他们是天下九州人,不是齐人楚人魏人赵人。
墨家要扩军,扩充力量,以备将来约束天下。
适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一定要抓紧了,如果火药武器出现,百年内依旧不能统一,那么天下纷争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民族国家的概念也可能会随着周天子衰败和技术进步等因素提前出线,那事情就闹大了。
再弄出秦魏为西河争夺上百年上演最后一课之类的故事,适觉得自己当真就是百死莫赎了。
扩军这种事,从不是简单的。军制必须和生产力水平相适应。
周礼分封,那是最符合之前时代生产力水平的军制,公侯伯子男以及士阶层和农兵征召,在生产力不进步的情况下那是最佳选择。
沛县周边的农业生产力已经超出了别处一大截。铁器牛耕马耕,磨坊良种堆肥,棉花油料豆麦轮耕……这一切技术进步之下,再采用原本的军制就可笑了。
若沛作为一个大夫邑,即便现在不扩军,以大夫邑而论沛县依旧冠绝天下。
只是马上到来的战国乱世,各国出兵动辄数万,墨家精兵的路线只能守城,不可能野战。
在场众人都考虑过适说的约天下之剑的问题,这问题的关键在于墨家要做约天下之剑,而非弭兵之盾!
只能守城,那么如何惩罚那些好战之君?
商丘一战,给出了答案:要在野战胜之。
众人此时已经知道了墨子内心的想法,一些原本站在适这边的人自然欣喜,而另一部分本就少数,这时候见墨子也已经有赞同之意,只先不做声,且听之后。
公造冶走到适身边,问道:“若约天下好战之君,必要野战。商丘一战夜袭,已不可复刻,平原三军决战,墨家若能胜楚一县之师,则就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有所顾忌。”
“适,此火器虽然可用,亦可成军,但是……我墨家所擅长者,步战与守城。”
“若敌人以战车突袭,白日战场平原,又该如何应对?”
“你不曾见过战车奔袭的场面,真正驷马战车疾驰而来,除非我墨家备城门精锐,否则步卒必然惊慌逃窜,到时候也未必就能用这火器击杀马匹。”
他是支持适扩军备战加强墨家实力的那一派的,但他也必须为墨家的将来考虑。
是专门养车兵?还是墨家继续朝着步战的路走下去?
上次商丘盟楚,选择了夜袭夜战,除了出其不意的目的外,也是知晓在平原上步兵是打不过车兵的,即便是墨家精锐也不可能胜过楚国的车广精锐。
商丘一战之后,各国想必对于墨家的夜袭都会提防小心,这种机会已经不再有了。
解决不了平原决战对抗战车的技术问题,墨家约天下之剑只能变成弭兵之盾,做标本平衡的砝码。
适冲着公造冶的弟弟点点头,公造铸从远处牵来两匹马,后面拖着一辆沉重的车。
两个人打开那些木板,一门古怪的模样的东西展现在众人面前。
青铜的,也是圆管,不过比起刚才的铁管更大更粗,后面稍微粗大一些,前面稍微细一些。
在适看来,这玩意略可以称之为“炮”,反正最原始的炮连松木都能做,这玩意虽说模样差了点、口径小了点、威力差了点,但终究称之为炮还是可以的。
公造铸指着那门原始的简易火炮笑道:“这东西,和铸钟倒有些相似,只是技巧有些不同。”
他原本就是铸客出身,祖父曾为楚王为曾侯所制的编钟中出过力,水平极高。
铸钟铸炮,在火药武器刚刚起步的时候并不分家,上好的铸客只要出现火药,用不了五年就可以转型成为铸炮师傅。
而这门炮的口径很小,为了实验用外壁也足够厚,后面按照适的提点采用了防止膛压太大而逐渐加粗的效果。
春秋之末,华夏青铜文明的巅峰之刻,铜作为最适合制作火炮的原料,有楚铸钟铸客做墨家技术支持,这一门简单的炮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调节角度的螺栓,只能靠木楔子调整仰角。
没有专门的炮车炮架,只能用最原始的沉重炮车固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门炮。
远处已经用木头搭建起了一个靶子,距离这门炮大约有八十步的距离,这是战车冲击的最高速距离。
比起原始的火枪,这一次展示终于带来了震撼。
高速飞出的灼热石球,将那堆木料轰的四散。
适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清理着略微有些嗡嗡响的耳朵,大声问道:“驷马战车可能抵得住这东西的轰击?”
墨家是有籍车的,也有投石机的,但只能用来守城或者攻城,准度并不能用来野战。
转射机之类的机械,比起这门简单的火炮装填更慢,而且威力也远远不如,至于说近距离射击,肯定是不如这东西的。
公造冶正要称赞这东西可以用来野战,也可以用来守城代替转射机来破解敌人羊坽攻城时,不想适又从马车中拿出来一样古怪的东西。
这一次,与火药无关。
只是一副马鞍,还有两个奇怪的铁框架。
第二八三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三)
适手中拿的,是一副鞍和马镫,简单构造却可以改变历史格局的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牵来一匹马,将这套东西安装好后,众人已经看出了许多端倪。
这里多数都会驾车,也有不少人会骑无鞍马。
商代,中原一带就有商人的骑马捕奴队。
而到战国,即便远离草原的楚国,也有不少贵族可以骑无鞍马。
在场大部分人身手敏捷,头脑灵活,适略微一说,在场众人也明白了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适让公造冶出面帮着牵着马,选的本来也是一匹颇为听话的驽马,搭上这些东西后,适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
在马背上,适双脚踏在马镫,略微起身站立,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众人都点头。
只是一个姿势,这些久经战阵之人便知道有多少重要。
据说夷狄骑马,自小骑羊,长大后可以在马背上颠簸不落。
可即便颠簸不落,想要在马上开弓也非易事,需要双腿极为有力夹住马背,才能施展。
谁都知道,站在地上开弓是多么舒服。
适没有站在地上,却利用简单的马镫站在了马上。
随后,适大声道:“除了开弓,还可以持剑劈砍攒刺,或是持矛借助马速冲击。”
“此物一出,战车我们便不比准备了。”
“平原决战,有火器,有炮,有马镫,我们未必就不能胜。”
战术是个体系,不是装备的比拼,众人也知道适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待适从马上跳下来之后,在场诸人便围了过来。
清理出一片沙土,适拿着一根木棍,缓缓说道:“以商丘之战为例,若白日交战,我们胜算几何?”
公造冶摇头道:“绝无胜算。楚人弓手攒射,战车冲击,我们纵然严密阵整,可以防守,但是人数太少,侧后很容易被冲破。”
适画了一个方格,问道:“既这样说,那就是说,若对方没有弓手,我们侧翼和背后可以守备,那么以戈矛为阵,是不能够在正面被突破的?对吧?”
这倒是众人都知晓的,别处不知,但是以墨家备城门精锐为模板训练出的沛县义师,是可以正面保证对抗对方的攻击的。
适见众人点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方块,说道:“此为矛阵。”
又在大方块的四边画了一些小方块,说道:“这些人手持火器,可以远距离与敌弓手对射,保持优势。”
然后他又画了几个大方块,逐渐成阵的同时,又在大方块的前面画了一些长条,说道:“此为炮。”
“战车转向不易,只能从正面冲击,以炮、火器和矛阵配合,战车必然溃败。”
“其后的徒卒,没有了战车,不能作气,也不能够作战。”
他又画了几个三角形,夹在了方阵之间,说道:“这些人便是精锐,使用短剑、木盾,火药雷。”
“若是对方不退,接战矛阵,火器手退入矛后寻求庇护,这些精锐便投掷火药雷,撕裂对方的阵型,或是防止突入阵中破坏矛阵的精锐上士。”
说到这,众人回味着之前看到的那些武器,已开始点头。
适又在方阵侧翼画了一些圆形,说道:“这些人,便是带鞍蹬的马兵。战车转向不易,他们也不需要与战车对冲,而是保护侧翼与后方。”
“若是敌人人多,死战不退,为将者抓住时机,让这些马兵出击,攻敌侧后,一举击溃敌人。”
“马兵比起车兵,更为快捷。”
墨家善守,更善于防守反击,适从墨子守城的经验中看的出来,尤其是每次攻城退去后抓住时机的反击,更证明防守反击战术是很容易被墨家接受的。
他这算是纸上谈兵,但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厮杀的人物,适的假想敌只是此时天下普遍的情况:车兵与徒卒,三军对垒决战。
这是笨重而缓慢的战术,却最符合墨家兼爱非攻防守反击的气质,他也只是大略地说了说,众人已经品出了一些味道。
此阵重要的就是阵整不散,只要能够保护好侧翼和后方,前面几乎难以突破。
而此时还有堂堂正正之阵的残留,战车作为主力突击兵种,也决定了正面冲击是此时的决战方式。
战车不可能绕很远去偷袭侧翼,只能在正面交战中冲溃对方或是支援左中右三军。
此时没有正规的冲击骑兵,也就不存在侧翼偷袭骑兵决胜的情况。
今后随着技术扩散,或许会有,但墨家先行一步,在战场上不断积累经验,走的也会比别人更快一些。
墨子见适所画的这些方格圆角,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竟想到四十年前与公输班在楚都以腰带为城、木片为兵互相攻防的时候。
他见适还在那滔滔而谈,反手抽剑,在适画的军阵对面,画了几个方格,笑道:“你说的,都是先守而后攻,只是战场变幻,对手若以弓弩压阵死守,又当如何?”
适笑道:“若对方死守,显然惧怕我墨家之师。其时我们也就足以约束天下了,他们不敢轻易进攻,难道弭兵的目的不也达成了吗?”
墨子微笑,又问:“若此时三晋合力,来攻宋。三晋合力,则墨家之师不能敌。”
“然如数年前廪丘之战一般,韩赵魏三家分头合进,会于平阴。墨家之师想要获胜,不能够在平阴死守决战,而是需要先击破其中一家,在三家合围之前就让他们溃退一家,我们不得不攻,又当如何?”
适以木棍指着那些长条的“炮”说道:“先以炮击。炮远而弓近,他们不能够还击。”
“持续半日,他们就不可能坚守,重压之下只能出击。”
“若依旧不出击,则方阵缓缓向前,火器于前方攒射后装填,跟随矛阵脚步。接敌之时,马军在两翼策动,一旦接战,马军绕敌背后,一举击破。”
墨子大笑道:“这都是简略的说法。你说的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阵整而不乱。”
适也笑道:“阵整而不乱,对于别国大夫而言,或极难。然而对于墨家来说,却最易。”
“一则备城门之士,巨子训练多年,讲求的就是阵整而不散。”
“二则稼穑铁器普及,不再征召农兵,而是专职为兵,训练数年,则阵必整于农兵。”
“三则如今沛县义师走的便是矛阵之法,我墨家精锐亦是讲究听令。这些人约有七百,各自为伍长什长,基干既存枝叶两年即刻繁茂。”
“四则……晋楚争霸又起,数年之内战乱不休,墨家尚有时间完成整训,以期将来利天下。”
“数年时间,成八千之师,当无问题。”
战术上看起来,一切都是围绕火药的一场变革。
但在战略上,依旧是一场时代潮流之下的军制改革。
战车徒卒的模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也已经开始落伍了,这种时候技术性的东西更多的是锦上添花。
各国都在想办法加强集权,想办法改革军制,效果难说,但是如魏之武卒,走的就是半职业募兵制的路子。
适所说的战术变革中,夹杂了很多军制变革的想法,墨子听闻八千之师的说法,看着适道:“你一直知晓粮食辎重与民用充足的重要。沛县与彭城,若有八千备战之师,脱产操训,只怕有些支撑不起。”
这倒是真的,若八千脱产士兵存在,按照火药时代来临后的配置,足以击溃楚国两县兵力。
可是八千脱产士兵,所耗费的物资,实在有些巨大。
而一下子少了八千轻壮劳力,沛县的发展也会极大地受到影响:一方面要挖掘沟渠,开采铁矿煤石,还要开垦土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适早已想到,说道:“这八千人,未必都是专职脱产。”
“以我墨家二百人,沛县义师三百,再从那些来到这里的天下人中选取三五百,凑足一千,这些便是专职士兵。”
“他们待遇优渥,足以养家。”
“以沛县、彭城等地的民户为准,每三户出一人,操训三年,三年后或留军中或归乡种田。这样可出数千,源源不绝。”
“一旦真正危及天下的时候,十年后便可征召数倍的兵卒。”
适笑了笑,又道:“此外,巨城大邑之间的恶少年、助耕者、无地者,皆可来此从军。”
“只需要我们花费一定的钱财,让他们可以抵达沛县,想必那些无地助耕之辈,也会源源不断涌来。”
“这些人每年的数量也有不少,他们虽然未必有什么利天下之心,但可化铸剑之铜。”
“兵无善恶之心,持刃者才有,只要保证这剑握在我墨家手中,那么这口剑本身就是利天下的,与逐渐之铜是否都有利天下之心……无关!”
适这样说,听起来只是在说军制,实际上则是想说两件事。
一件事墨家应该适当放宽条件,让更多的人加入,在保证统治沛彭城两地和军事武装握在手的前提下,可以扩大墨家的规模,不要再那么精英化,导致人数太少。
另外一件,就是他一直想做的各种赚钱的贸易。军火,奢侈品璆琳,盔甲片等等如今可以一本万利的东西。
有钱,才能扩军。扩军,才能约束天下。至少,在墨子面前,这道理是可以这么讲的。
若不趁着晋楚争霸和中原大战的机会,埋头发展,墨家将错失良机。
适心想,一个铁片扎成的头盔,就按照燕国铁盔的水准,于此时卖给个贵族,换点金子应该不成问题。至于火药,商丘一战成名,天下君主哪里有不想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