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四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四)
至于说从一些城邑吸引无地者助耕者前来沛邑当兵,则完全是有点征召雇佣兵的味道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以天下论,墨家是可以很有钱的,只要墨家内部同意适放开手脚,源源不断地财富就可以集中到这里。
《货殖列传》中记载了动辄累计千万的巨富。
在大一统的条件下,巨富的力量未必能够显现出来,但于此时若真有千万巨富,那是可以震动一方的。
孟尝君放高利贷每年得钱十万,再加上点封地收入,就能养得起门客三千。
适若放开手脚,趁着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大战即将开始的这十余年,莫说每年的钱十万,便是翻几番也不是问题。
然而难点就在于墨家兼爱非攻的学说,一些东西卖不出算不算是“助天下好战之君”。
这一点适掌握的宣义部已经提前开始吹风,只是想要说服这些心志坚定的墨者高层,不能够只讲目的,还得讲理想讲道义。
高孙子曾经就因为烈酒的原因,和适产生过争论,认为这是耗费天下粮食以让少数人享受,这是利于王公贵族而非利于天下。
璆琳玻璃一物,适有想法,即便提前吹了三年的风,可是想要说服众人还是极难的。
沛县不沿海,但是盐泗水而下到淮水入海口,那里有大量的水草,焚烧之后就是上等的碱灰,也是吕布兰法出现之前玻璃制造业最好的碱来源。
适离不开墨家,没有墨家的组织,他什么都做不成。
但在墨家想要成事,又必须讲道理,讲清楚这是利天下的,然后得到墨家众人的支持才能做到。
除了璆琳,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物,都是如此。
若二者只能选其一,适宁可选择一个有规矩的墨家,也不会选择一个经商巨富的机会。
如今火枪火炮与马镫,都已经展现给了众人。
与之相应的军制改革也已经说出。
剩余的,就要说出今后墨家的路线和目的,至少要说清楚短期的目的。
沛县和彭城已然到手,墨家现在需要一个五年十年内的目标。
众人都听出了适之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适也明白,有些话今日必须要说了。
若是连这些人都不能说服,墨家大聚之时,有些话就真的没法说了。
因为一些话,如果现在就说的很清楚,墨家很快就会陷入天下君王的围攻之中。
他看看众人,微笑道:“巨子、同门,我听闻世间的谋划,分为两种。”
“一种是阴谋,如猎人布置的陷阱,需要洞悉百兽的动向,才能成功。”
“一种为阳谋,如春日的暖阳,它并不想融化冰雪,只是闲着没事出来照耀一下大地,而那些冰雪自然就会融化。”
“如今火器于鞍镫已出,铁器稼穑已改,正如春日暖阳,会将冰雪融化。”
“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缓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借助这春如暖阳,做让这一切变得更快的事。”
“最终,才能利天下。否则的话,若现在火器、铁器、良种、堆肥之法尽出,按说我们墨家便可死了,反正时间一久自然会利天下……”
他早已讲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军制与农业生产水平之间的关系,众人对于这一点还是信服的,从长远看只要天下总有一天会得利。
然而长远看每个人都会死,这样说是毫无意义的,墨家众人自然不可能这么做。
适的意思始终如一,就是发展技术,然后当技术层面足以支撑“乐土”的时候,让天下的政事法度道德,符合与之相应的技术水平。
这便是借势。
在墨家众人看来,适善于借势,从之前的商丘之战到后来的吸引天下游士,以及差点促成的中原弭兵,都是在借势。
而这一次,适要借的势,不是各国力量的平衡,而是生产力这个隐秘的却又真正影响天下的大势。
这势若能借好,才算得上符合这个千年未遇之变局。各国变法,无不都是借这个势,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而是凭借敏锐的本能去这样做。
墨子听了适阴谋阳谋的说法,笑道:“你既说到阳谋,不妨说的更清楚些。”
适退后一步,笑道:“那请巨子为封地贵族,一切以‘利’为先,不要讲仁义。如果您这个封地贵族讲仁义的话,我们墨家与儒家,又何必要在天下宣扬仁义呢?”
墨子点头,笑道:“听你的。我如今便是封地贵族。”
适又冲着公造冶道:“那请您为贵族私田上赁田而生的农夫。”
公造冶也笑道:“我虽不懂稼穑,但除了稼穑不会之外,农夫的别的都会。”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您如今有私田数万亩,租种于农夫,每年缴纳租亩。自您祖父之时,便是如此。除了这些私田,尚有封田。”
墨子点头道:“这样的人,宋国许多。不少贵族借公田之利,挪以私用,以公田劳作为名,迫他人开垦私亩。”
适点点头,又冲着一旁的高孙子道:“您现在是一个从沛县学成的商人,非是墨家弟子,也不谈仁义,只谈利益。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如此。”
高孙子也点头称是。
适道:“如今,战乱四起,晋楚争雄,所能得巨利者,粮食、布匹、铜铁。”
“铜铁不论。如今高孙子从沛县学成,得棉花良种与垄作牛耕之法。他又有钱,于是买犁铧耕牛。”
“然后,巨子假有十万亩私田,原本需要千户耕耘,才能租种缴纳租亩,假年入钱十万。”
“又多放贷,农户缴纳租亩之后,难以为生,手中余财不能够购买耕牛铁器,更别说用垄作之法,也只能用石器骨器耕种,年复一年,愈发贫穷。”
适说完,看了一眼高孙子道:“高孙子如今得了沛县稼穑之学,又有钱财购买耕牛铁器,细细一算,巨子的十万亩私田,只需要雇佣耕者三百户即可。”
佣耕助耕,于战国时期早已经出现,就是专职给别人种地的农业雇工。
后大泽乡起义的陈涉就是“尝与人佣耕”的。
韩非子评论天下人“趋利”的时候,也曾说过:那些农业雇工使劲干活,主人便好好招待他们,并不是因为农业雇工爱主人,也不是主人爱雇工,只是各取所需。招待他们给他们钱,他们才好好干活,反过来也一样。
适笑着看着墨子,笑道:“高孙子如今想要得利,于是问清楚巨子您的私田每年亩税不过十万,而且农夫动辄就不能够偿还。所以,他出每年十五万钱,租种您的私亩,你会同意吗?”
适不等墨子回答,又道:“我便是沛县墨家,如今我晓天志,又做出了许多事物。”
“如可以透光但却隔绝风雨如冰头名的璆琳,如洁白如雪叮当有如金铜音的瓷……等等这些,都是花费高昂,别人都有,您却没有,您愈发觉得您缺钱。”
“又随着铁器普及,你所收取的租亩不变,可是收来的粮食换成钱却日贱,而墨家又只收钱财卖给您璆琳陶瓷之类的器物,您更缺钱了。”
墨子看了一眼适,想着适刚才在这扮演之前说的“以利为先”的话,说道:“既高孙子出十五万钱,又是一次给付,我如何不租让?”
高孙子也站在适所说的角度上想了一下,问道:“只是我这十五万钱,真的可以得利吗?”
适点头道:“是的,是可以得利的。铁器牛耕轮作,都可以让产量增加甚至加倍。”
“您又获得了沛县的棉花良种,各国纷争大起,急需布匹,棉布在沛县可以纺织成布,效率数倍于麻,所以急需棉布。您必能获利。”
高孙子想了想,说道:“若如此,那我便租用巨子的私亩。只是……”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笑道:“只是原本这十万亩私田,需千户租赁种植。如今我有铁器牛耕耧车等物,所需拥耕者不过三百户,公造冶……你不要种田了,去做别的吧。”
公造冶知道自己所扮的正是租种贵族私田的农户,听高孙子一说,面对巨子道:“巨子,请您有仁义之心啊,我不耕种,又靠什么生活呢?就算是开垦荒地,我又不在沛邑,也没有钱买铁器……”
墨子摇头道:“你又不能给我钱,只怕你若不走,我为了租给高孙子,还要派私兵赶你走呢。”
公造冶面作苦色道:“可我能去哪啊?又该怎么生活呢?”
适顺手又把一旁的禽滑厘拉出,说道:“禽子假为织工,得沛县之新织机。值天下铁器普及,农户有余粮而交换日兴、各国征战急需布匹之时,积累钱财,购新织机二十,正缺人手。”
禽滑厘闻言,直接望向公造冶道:“公造冶,你既无田可耕了,不若入城,与我织布。既为得利,我每日只管你两餐,少与你钱。”
公造冶想了想,苦笑道:“便是只管我两餐,我也要去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眼望着适,适终于笑道:“是还有别的路的,只看你肯不肯走。”
第二八五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五)
公造冶急忙问道:“不知路在何处?”
适笑道:“可问于大城巨邑的墨家私学开办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家售卖铁器,所得利巨,而且又要扩军备火器,正需挖矿、冶铁、炼煤、锻打之类的佣工,您可以来做工。”
“墨家要约束天下,需要手有利剑,正确士兵。您可以来做士兵,月月有钱可拿。”
“泗水向下,淮河两岸,彭城周边,尚有不少荒泽,正可以开垦为良田。墨家资助铁器,组织共耕,您还是可以来。”
“如果您身无分文,不能来到沛县,那么就请去墨家在各个城邑的交通私学,每个月都组织人口沿泗水而下至沛县。”
公造冶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如此,您的织机便空闲着吧,我且去沛县寻墨家去了。”
禽滑厘却道:“你自去,原本千人耕地只需三百人完成,沛县容不下天下七百,我依旧可以找到别人。”
适放声大笑,伸出手指道:“十年后!”
“十年后,公造冶你在沛县冶铁,冶炼十年,手法纯属。正如巨子当年片刻削木为车轴,速度剩新手工匠十倍,所以沛县的铁器十年后也可产十倍甚至更多。”
“于是,天下得利,许多自耕的农夫都有了铁器,粮食日足,大利天下。”
“而粮食日足,只怕禽子的布匹也能卖出更多,积累的更多钱财,雇佣了更多织工,于是禽子也得利。更为有钱。”
禽滑厘点头道:“正是如此。无余粮则无钱,无钱则不能买布,不能买布我就卖不出去。想要天下人多买布,终究沛县的铁器还要生产更多,稼穑牛耕的手段也要更加推广天下。”
适又望着高孙子,笑道:“如今,十年后,您也得利了。那么,墨家关于财富源于劳作的说法,您是不是不需要我再解释什么,您就愿意接受呢?”
高孙子想了想,也点头道:“正是。世卿贵族的封地,凭什么便是他们的?他们什么都没做,便能得钱,我自然盼着不用交给他们租金,甚至于我比他们更有钱,愿意把这土地买下来。”
“到时候,不需要太多道理,我就乐于相信财富源于劳作,而世卿贵族封地是不合理的。我的头脑,我的学识,还有我的钱资,赚取了钱。而巨子……您不过是蠹虫,不劳而获。”
墨子已经听出来一丝味道,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偏偏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卿贵族封地,这是天地间的道理。你的道理,和我的道理,可不一样啊!”
“道理不一样,这可怎么办呢?天志如规矩,道理可只有一种是合乎天志的啊。”
高孙子嘿然道:“可是我有钱啊。我可以从沛县买火器,买炮,而且听说墨家的道理是我喜欢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改改天下的道理。顺便,您的土地,把您驱赶走,在天下售卖,价高者得,难道我的钱不是最多的吗?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给您缴纳租亩了。”
适也笑道:“还不止如此呢。这些年,墨家的私学,可是培养了许多可以为夫子的人,便开私学以教授学识为生。”
“高孙子、禽子,皆有钱。于是让子弟入学,皆有所成。”
适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假使如此,十年后,您最喜欢墨家的哪一条道理呢?”
禽子道:“我无田,只织布。所以我觉得,我最喜欢墨家……平等,尚贤这两条道理。”
“选贤为任,能者上而不能者下,人无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我若有能,则也可为询政院令尹!”
“只恐巨子不同意啊!认为贵者恒贵,那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如高孙子一般,出钱支持墨家的道理,靠火器铜炮,争出废除世卿、选贤为任、众人平等的道理。”
适亦做无奈道:“我墨家在沛县、滕、薛、彭城这一带,变革政治,改善田亩,组织生产,教授天志,节用节葬,人口倍增,又多有无可依靠着或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投奔。”
“十年内,土地增加,铁器丰广,成军万余。恰逢此时,宋国询政院发生争执,庶民院要废除世卿,君子院却要保留封地特权,我墨家当年可是承认询政院的规矩最大的,这难道不正要去维护规矩吗?”
在场众人都笑道:“是该维护规矩啊。”
适摊手道:“你看,巨子,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你为了利益,肯定会把田租给高孙子,然后驱赶那些租田农夫离开。”
“就算您不做,那么其余的‘您’,也会去做。就算不租给别人,您也可以自己经营,结果还是一样的,公造冶只能前往禽滑厘那里做工,或是来沛邑从军、做工、开田。”
“我没有劝说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讲道理,只是以利诱之,所以比道理更为有效。”
“而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讲道理比现在要容易的多。您看,高孙子和禽子,那可是都直接赞同了尚贤平等财富源于劳作的道理啊。”
在场的,既然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墨家高层,根本不用担心这些话会流露到外面,适也放心大胆地说了两句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野心。
“巨子,您想给王公贵族讲道理,让他们兼UU小说贤非攻……我觉得……既然天子可以选,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讲道理……太麻烦,而且他们不愿意听。我们直接‘选‘个兼爱、尚贤、非攻、行义、利天下的天子王公,不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
“再说了,二十年三十年后,墨家乡学培养出可以为政知政的人,不下五千。楚国大国,方圆数千里,也不过靠区区数千王族与士治理,咱们墨家凭什么就不能靠几十年后的几千墨者,管辖数千里的土地?”
“是我们的才智不如那些王公贵族?是我们的勇气不如他们锐利?是我们的武器不如他们锋利?是我们不如他们更得民心?”
“他们能管辖,我们缘何管辖不了?缘何就不能做的更好?缘何就不能我们做这这‘天子’来利天下?”
他进入墨家许久,一直隐藏着自己真正的目的。
不是不信任墨家众人,至少这些人他信得过,这是群可以为了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人。
而是这些话,若在三五年前说,只会被当成疯子。
可现在,却只能引起震惊,而不是被人看作疯子。
劝说王公贵族太麻烦……让兼爱非攻的墨家直接做天子……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可于此时,却不会让人捧腹,而是让围坐的二十余墨家精髓低头沉思。
之前的那场扮演,让他们明白了适所谓的阳谋,也明白了适借的到底是什么势。
正如适所言,以利引人,没有劝说,没有诉求,只是看起来让人得利,可结果就是墨家所追求的一些道理,不需要讲诉太多人们自然就会相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封诸侯,诸侯封卿大夫,大夫封士……似乎这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可当有一天那些从中得利的人有了钱财有了力量之后,就会琢磨:我干嘛非要再缴纳地租给这些王公贵族呢?他们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凭什么拿这份租?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道理。
现在和他们将劳动创造财富的说辞,还需要讲很多很多的道理。
今后和那些依靠劳作资本致富的人讲这一套说辞,他们会非常高兴地认为这就是天志真理,才不愿意去相信王封贵族理所当然这一套鬼话。
至于再往后他们又将把这些道理贬斥的一文不值,那就又是后来人的事了,于此时无关。
适的话,依旧做了妥协。
墨子既然觉得楚王好细腰、越王赏勇士,上行下效的道理是存在的,那么本身就有两条路。
只是因为时代,另一条路暂时没有人去想。
要么劝说已有的楚王、越王。
要么,自己当好细腰的楚王、赏勇士的越王。
原本劝说这件事,墨子与一部分墨家弟子还是抱有幻想的。
适之前也假装支持这种幻想,不但假装支持,还为这个幻想添砖加瓦,直到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将成,让这个幻想距离实现似乎还有一步之遥。
墨子与那些抱有幻想的墨家弟子从未距离这梦想这么近过!
适在一旁摇旗呐喊:太有道理了,啊,中原马上就要弭兵了,节用非攻的学说马上就要被君王实践了!我作为巨子的弟子,实在是太高兴了!
然后……适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各国的君王自己把这个墨家的幻想戳破了。
将要得到而又失去,最为幻灭,比起一直得不到更为伤人。
原本头脑就清醒,就相信适所说的这一次中原弭兵只是大国平衡,然而因为心存幻想,所以觉得哪怕是无奈的平衡也好。
可现在,幻想彻底破灭。
不是被一直想要戳破这个幻想的适戳破的,而是幻想着可以讲道理的各国君王们自己戳破的。
墨家上下在今年春天王子定奔郑之后,都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脆响无比: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报”上,关于非攻兼爱节用发展而弭兵的墨迹还不曾干,一如嘲讽墨家幼稚的哂笑上扬的嘴角。
幻想破灭之后,看似“劝楚王好细腰”与“自己做楚王好细腰”这两条路,也就只剩下了一条。
只是这一条该怎么走?没人想过。
适今日说了,而且说得如此野心:做天子。立新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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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完)
适的话,若在别处说出,定会让人胆战心惊,以为癫狂,或斥之为大逆不道,奸佞之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在这里说出,众人也只是沉默思考适所说这些话中的可行性,并未觉得这算是癫狂。
无非就是选个天子而已,在墨家众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周天子哪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三家分晋,算是周天子权威彻底扫地的开始。
当年晋文公称霸,还要请天子“狩猎”会盟,可没有把周天子逼到这个份儿上。
既然姬姓天子已经被证明无所谓天命,既然当年武王可以伐纣,那么换个别人做天子,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适之前所说的八千义师,看似人数不多,但实际上真若是能达到沛县义师的水准,足以撑起一个宋卫这样的千乘之国。
当年仲尼最是看不惯的,以至于骂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季孙氏,便是靠着五千私兵逐渐自称为君,以为费国。
战国中期,群雄并起,初战国七雄之外,也就剩下了所谓的“泗水十二诸侯“尚存。
这里是大国交战很少被波及的地方,这十二诸侯除了宋、卫,剩余十家的力量远不如现在的沛县,更别说今后。
泗水河畔,八千精锐足以称雄,也足以撑到战国中期。
墨家众人在得到自治的沛县和彭城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论及适的野心,终究是以墨家做一个整体的,而非个人。
莫说他不是巨子,即便他如今就算是巨子,依旧需要七悟害制衡,而且要能讲通“利天下”的道理,也能让墨家“上下同义”而做成这件事。
公造冶看了看适,又看了看墨子,在众人都还沉默的时候,小声道:“巨子,诸位,我觉得适说的有道理。至少没什么错。”
他率先站出来为适站台,墨子闻言微笑,说道:“我没有觉得适的话没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一定是可以做的吗?”
公造冶奇道:“先生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天志的道理去衡量对错,如有规矩。对的就做,不对的就不做,为什么又说有道理的话未必就是可以做的呢?”
墨子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若有人说,冬天太冷,让太阳如同夏天一样照射在大地上,那么天就暖和了。另一人说,冬天太冷,不如生一些火,这样就可以暖和了。”
“这两个人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对的吗?可是,第一个人的道理纵然对,却做不到啊。”
公造冶闻言一滞,急问道:“先生之意,我墨家学武王伐纣安定天下,选贤人为天子一事,竟然是难以做到的?”
墨子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到适的身上,说道:“适,你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墨子所说的相信,不只是相信,更是自己推断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宋国如今已经有了询政院,商丘的民众开始正式参与到国事之中,许多事未必对,可是他们会逐渐成长。
在商讨询政院的种种规矩时,墨家为了不激起贵族的全面反对,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让贵族垄断着否决权等等特殊权利。
这依旧是一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十年后,盟约到期,贵族之间的矛盾还必然会爆发。
按照适所说的那种阳谋之法,十年后的商丘民众已经熟悉了参政国事这样的行为,而新一批有钱却身贱的阶层成长起来,到时候商丘必然混乱。
墨家只需要稍微出手,就能够控制整个宋国,得到新阶层和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君力量本来就弱,贵族们互相制衡,到时候虚君而立法,并非难事。
可是……得到宋国之后,怎么办?
墨子相信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却不敢确定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天下。
于是他问道:“届时,即便宋国变法改制,虚宋公而实政宪,天下必然震动。”
“宋四战之地,处在中原。届时,这样的宋国是能够被各国王公贵族所容忍的吗?”
“南有楚而北有三晋,墨家难道是可以支撑的吗?”
“如今晋楚确有矛盾,可……适,你不要忘记,十年后若取宋,宋坏了天下王公贵族的规矩,他们一定会放下那些矛盾,一同来维护对他们有利的规矩的。”
“若想依靠宋之一地,用火药戈矛改变天下的规矩,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嘴巴来讲道理,到时候只怕会被天下围攻,不能持久。”
其余人这才想到十年后的事,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也自不安,觉得适想的办法虽好,但也只适用于宋国。
只是他们却没有考虑到墨子这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他并不反对适说用暴力解决问题安定天下的办法,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计划的不够缜密。
适想了想墨子的话,点头道:“宋之一地,确实不能够击败天下,尤其是触动天下封君世卿的利益之后,他们会联合一起一同围攻。”
“但是,宋有宋的办法,难道别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长远的谋划,近期的路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知道的长远的目标,便要定下长远的路,这也是墨家成为一个组织之后所必须在高层达成的一致,否则很多事都无法做。
这一次墨家大聚,一个长远的路线必须在上层达成一致,才能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混乱机会,将墨家发展壮大。
适知道今日要把话说清楚,因为以后的事,不能够再暗中操控,只能摆在明面上,上下同义,一同用力,才能够成就利天下之事。
于是他道:“宋君本就弱势,贵族强横,国人不堪其苦,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商丘询政院之事。”
“宋国的办法,不能够用在别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但是,别国,也有别国的问题,那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适抬头环顾四周的墨家精华们,问道:“这一次楚王子定奔郑,诸位以为,若我墨家完全中立,不去帮助楚人,楚王的境遇会怎么样?”
这些人听适说过很多次三晋的变革,也知道楚人的军力,更知晓楚国内部最大的矛盾,以及封君太重公族太多这样的事。
禽滑厘便道:“楚王的境遇必是艰难。”
适摇摇头道:“何止是艰难。这一次,三晋与郑合力,楚人必不能抵挡。”
“楚人一次都不能败,只要大败一次,国内必然封君乱起,那些亲近王子定的贵族定然会起兵反抗。”
“楚人能做到一次不败吗?不能。”
“可三晋却可以承受失败。只要王子定还活着,哪怕失败了一次,魏人依旧可以继续组织进攻。”
“魏斯就算死了,他的儿子也不可能出现楚共王死后之乱。秦齐衰落,魏人强横,他们有十年时间,可以不断地南下,利用王子定的继承权来削弱楚国。”
“之前楚王熊当,缘何与我墨家接触?还不是因为我墨家的那些集权于上、废除世卿的道理,是他所喜欢的吗?”
“现如今楚王艰难,就算将来稳住的局面,如今的熊疑就不想变法改革吗?”
“可是,宋楚不同啊!宋君软弱可欺,楚王却终究还有一定的力量。”
“楚王想要对抗贵族封君,除了依靠民众,依靠游士,没有别的办法可行。而民众我们可以宣义,游士我们可以教导,这是我们可以慢慢渗入楚国的办法。”
“宋君弱,国人苦于常年被征伐,贵族混乱,所以可以虚君而实宪,这是宋国的办法。”
“楚国呢?国君想要变法,贵族想要分权,民众希望变革,国君有权,但又无法彻底压制贵族,只能希望民众支持,倾于民众而削公族。”
“楚国败的越厉害,楚王想要变革的想法就越深,我们墨家逐年渗入,就未必在将来采用宋国的办法。”
“比如楚君实君,而贵族和民众共商国事,逐渐提升民众的力量,等到楚王可以完全压制贵族的时候,我们再选下一步的路。”
“若他有利天下之心,则辅。”
“若无……则废!届时能够与他一同反对我们的公族贵族都已削弱,他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
“到时候,楚、宋以及泗水沿岸,皆是墨家控制,就算天下围攻,又能如何?”
“楚国只要控制了郢都,控制了南阳数城,那么楚地精华皆在,就算封君贵族叛乱,我们也可以慢慢清理。”
“至于三晋,则又不一样。”
“魏已变法,国君集权,西河多出游士,墨家难以渗入,就算渗入也不能够利用贵族民众与国君三者之间的矛盾站稳脚跟。”
“但是,他们地处中原,我墨家的铁器、棉布等等,都可以售卖过去,让他们的民众得利的同时,也让我们的东西可以卖的更多,增加我们的力量,又让他们有更多的人在富足之后认同墨家的道理。”
“吸中原才士,货北地金铜,养沛彭二县,培墨家弟子,渗楚国千里。”
“将有一日,以楚宋泗水诸城,安定天下,不仁者诛,不义者伐,未必就做不成。”
第二八七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一)
这是他自投靠墨家以来的战略构想,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靠暗中影响来完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投身墨家,看重了墨家的组织性和墨家的道理,看重了上下同义改组之后的行动力,那么就必须把这些东西挑明来获取支持。
否则,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他憋了许久的话,选择今日来说,不只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更是因为墨子已经苍老。
他必须要保证墨子去世之前,墨家高层的想法是统一的,靠着墨子压制住内部的分裂,从而在这段混乱的时期尽可能发展,造就将来不可逆转的天下大势。
宋楚不同,不只是体量大小的区别,更是贵族力量与国君力量对比的巨大差异。
在宋国,无需依靠国君与贵族的矛盾,可以依靠商丘民众直接在围城之际一举弄出大动静。
在楚国,就必须依靠楚国战败急需变革、依靠变革必然会受到贵族阻挠、依靠逐步提升血统低贱的民众组织在墨家宣义部之下,与国君一同压制贵族的局面。
暂时的盟友,可能是将来的敌人。
但适最不怕的,就是将来,因为墨家只要定好了长远的战略,发展速度远不是国君所能比的。
渗透楚国,远比渗透三晋机会更大,三晋变法之下,已经很难有均衡局面暗中发展的机会。
正在众人还琢磨适这番话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哨响,不多时跑来一名墨者,与众人相见后道:“楚右尹昭之埃,求见巨子,已至沛。”
众人一怔,适刚刚说完楚国的事,不想昭之埃便来,不由都笑。
墨子挥手让那名墨者离开,示意自己知晓了,便对适道:“你说的,具体如何,尚需详细,约部首与悟害齐聚商讨。”
一番话,实际上就是在大略上认可的适的构想,只要能够拿出足够完善的计划,总是可以尝试的。
未必同意,但现在至少不反对。
适松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尽快。今日昭之埃前来,必是求我墨家援楚,或是支援守城兵器。”
“楚王已经慌张,他必须征集所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来守住他的王位。商丘一战,想来如今的楚王也知晓我墨家的名声。”
“只是……”
他看了一眼墨子,缓缓说道:“只是,若要行我所说之事,就必须弱楚。但弱楚的同时,如今又需要借机渗入楚国。所以,这件事关乎将来,并非只是现在。”
墨子笑道:“你的谋划,未必会被同意,也未必会被反对。但是既然有同意的可能,那就不能妨碍你的谋划。”
“我看今日事,就先按照你的谋划来决定。”
众人见墨子如此说,也都纷纷同意,众人便在此地,就昭之埃来沛求助这件事,商量起对策和底线。
大方向上,算是认同了适的谋划。
…………
右尹昭之埃不是第一次见墨者,商丘一战他有参与,这一次楚国内乱,他们家族站在了王子疑这边,支持即位的楚王。
这一次王子定出逃,导致晋郑合力入王子定,楚国的局面实在难看。
在来沛的途中,武阳已经失守,阳城君守不住榆关,两位楚贵族战死被割头。
魏国已经宣布要支持王子定,秦人战西河只怕也是无功而返,齐国就算亲楚却也实在没有力气,几年前刚刚被三晋暴打,现在还在喘息。
商丘一战,墨家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又与上任楚王定下来利天下之约,怎么看墨家都是一支可以借助的力量。
楚国鲁关长城一带不容有失,一旦这里被攻破,楚王可以直接逃亡了,这些支持王子疑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
正如适所推断的那样,楚王也明白,楚国不能败,一旦失败,国内那些暂时看似平稳的暗流都会喷涌而出,那些支持王子定的贵族也必然会趁着国难之际为王子定摇旗呐喊,背楚独立。
昭之埃这一次来沛县,清楚墨家不可能出动精锐帮着楚人守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
但是,若能得到墨家的火药支持,若能让墨家出面尽快改善郢都城防,加固鲁关方城,却未必不能同意。
如果能够让墨家出面,帮助在楚王的直辖土地内进行一些变革,只是技术上的变革,那就最好。
火药雷是守城利器,这一点经历过商丘一战的楚人都知晓,而且墨家的“报”上也大肆宣扬。
并且本身火药武器就是促成中原弭兵的一项重要因素。
守城武器的提升,导致强攻不太可能,只能围困。
围困就会疲惫,就会给援兵城下决战胜利的机会,也会给援兵更多的集结时间。
围困必然导致国内的生产受到影响,征召农兵围城几个月就是极限,否则回去就要闹粮荒。
火药攻城的技术一直隐藏,这种盾加强而矛不变的宣扬,更为之前的弭兵会增加了砝码。
只是三晋与郑钻了个空子,让墨家无话可说:入王子定,这不是不义之战,就算不是义战,但墨家似乎也没有理由站在楚国那边。
终究,三晋还是放出信号的,三年之约还未到,若是墨家守信,三年后未必就不参与弭兵。
昭之埃也希望能够钻这个空子,哪怕不是直接从墨家手中得到武器,也可以让墨家出售给宋国,再从宋国购买。
火药的出现,商丘的那一夜,都给昭之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对于那种宛若惊雷紫电生辉的武器,昭之埃充满信心。
楚王也对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极为重视,实际上楚王也算的上是无可奈何了。
新君即位,国内不稳,国外还有个弟弟有继承权,身边的贵族们居心叵测,信得过的没几个。
为了促成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楚国边关重要封君鲁阳公也亲自出面,手书一封让昭之埃交与墨子。
鲁阳公负责楚国鲁关防御,守卫着南阳盆地的入口,只能说幸好鲁阳公是支持王子疑即位的,否则楚王也可以直接出逃了。
鲁阳公与墨子相交甚厚,又与墨家中不少人打过照面,而且当年鲁阳公想要入侵郑国的时候,墨子出面阻挠,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鲁阳公觉得,这番话如今倒是可以用来说服墨子。
昭之埃既来了,留在沛县的墨家弟子也有专门负责招待的,只说巨子与悟害部首们都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也不催促,知道这件事不急于一时。
及至傍晚,墨家众人这才返回,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商量了这么久。
见面之后,各自见礼,昭之埃又说商丘之后的许多事,也算是旧情,随后将鲁阳公手写的书信交于墨子,说道:“故人有信,托我转交。”
墨子接过,打开,里面开头第一句话,便是“君尚记当年阻我伐郑之辞否?”
只一句话,墨子便露出了笑意,心说自己说的话,如今终究还是返还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年鲁阳公要攻打郑国,墨子正好与弟子在鲁关附近游历,也就是那时候公造冶一战成名比戈胜于鲁阳公。
当时墨子问鲁阳公,说现在您封地之内,大都攻打小都,大家族攻打小家族,杀害人民,掠取牛、马、狗、猪、布、帛、米、粟、货、财,那怎么办?
因为楚国的封君制度下,鲁阳公是实权封君,对楚王有军事义务,但是对他的封地有治理权,楚王也无权管辖,甚至有开战权。
鲁阳公就说既然都是我的臣民,我肯定要惩罚那些主动挑事的人。
墨子就抓住鲁阳公的这个漏洞,告诉他你说这天下都是天帝之臣,你攻打郑国,这不就相当于你境内的大都攻打小城吗?难道天帝就不会惩罚吗?
鲁阳公倒也有趣,立刻告诉墨子,说您不是整天说征伐不义是为诛吗?郑国内乱连连,残杀君主,贵族内乱,这难道不是不义吗?我攻打郑国,岂不是顺应天意?
墨子也顺着鲁阳公的话,反问道:“好比这里有一个人,他的儿子凶暴、强横,不成器,所以他父亲鞭打他。邻居家的父亲,也举起木棒击打他,说:‘我打他,是顺应了他父亲的意志。’这难道还不荒谬吗!大家都是天帝之臣,你鲁阳公凭啥替天帝教训人家?你又不懂天志,天志说郑国这样就必须受到挨打的惩罚吗?”
如今捧着鲁阳公的书信,见鲁阳公说起当年劝阻他伐郑之事,墨子自然知晓鲁阳公想说的是什么。
如今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那也是楚国的家事。既然大家都是天帝之臣,这件事便是家事,那三晋有什么资格管啊?三晋又不是楚国的爹。
当年您劝阻我不要攻伐郑国,说的这番言辞,现在我再还给您。
墨子苦笑,想到自己之前的说辞,只是为了劝阻而想出的言辞,自己都不信天帝的惩罚,哪里会想到这一天呢?
正所谓穷则不干涉各国内政、独立发展、兼爱非攻、天下弭兵。
达则顺应天志、讨伐不义、天下为大、移风易俗、道德上流、九州乐土。
现如今的墨家虽算不得“达”,却也干涉宋国内政干涉的不亦乐乎,早不是当年的那些说辞可以说动的了。
所谓天志,这话怎么说怎么有理。鲁阳公当然不敢说自己知晓天志,可墨子敢说,而且向来敢说。
昭之埃见墨子已经看完书信,拜道:“楚国内政,魏韩郑又有什么资格管呢?况且,战乱又起,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这可不是楚国挑起的啊,三晋与郑,这难道不是害天下吗?”
第二八八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二)
师出有名,这个名便是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和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若是春秋,或可说说周礼尊卑;若是战国,或可直接谈及利益。
唯独在春秋末世,战国之初,天下间的道理还未明确,而墨家的道理又是利天下,于是昭之埃用了这样的理由,请求墨家的援助。
四十辆精锐战车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数百名守城的精锐也可决定城邑的攻防,于守城一事,墨家有足够让楚人请求的资格。
昭之埃知道鲁阳公信上的内容,也听鲁阳公说过当初墨子阻他攻郑的理由,他也以为墨家依旧是巨子一人便可决断。
墨子却清楚,如今巨子的话只能说服众人同意,即便他的威望说出来众人依旧会同意,但规矩与程序还是要走。
如今楚王可算是危在旦夕之间,楚国千里,倒是无虞,可楚王是楚王,楚国是楚国,非是一回事。
墨子想到下午与众人在大泽之间所谈之事,便道:“此事你说的也有道理。鲁阳公的信札也有道理。这一次终究是郑人与魏韩挑起的事端,让中原陷入战火。”
“楚人若能守住而不攻,答允此事,墨家倒也可以提供一些守城的器械。”
昭之埃明白楚人此时的危局,然而若要说只守不攻,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抓住机会,还是要反击的,不反击的话,郑人那边永远不得安宁。
在来之前,楚王已经议定的办法。
鲁关一线死守,而阳城君负责中原一带的战局,一旦机会出现,立刻反击郑国,让郑国退出与魏韩的同盟,迫使郑人不得不让王子定离开,从而先与郑人达成和平。
这算不算攻?
很难说。
昭之埃不是不想撒谎,而是对墨家撒谎并无意义,且会招致反感,他沉默许久,只道:“此次王上遣我来,只求墨家能够出售一些守城的器械。这些守城的器械,并不能用以攻击。守御的事,并不违背墨家的道义,而之后的事也与墨家无关。”
“先王三年之约,我们定会遵守,三年之内攻伐,又非是楚人先兴兵,实在是不能够答允不做惩罚反击之事。”
“若论起来,诸位墨家在商丘穿阵而击,盟先王于营寨,这难道不也是进攻吗?”
“郑人虽弱,可弱并不是郑人可以攻打楚国、而楚国不能报复的理由。墨家的道理,也不是这样的吧?”
墨子佯装沉思,实际上墨家已经定下趁着楚国危机时刻,想办法渗入楚国。
他似乎已经被昭之埃的道理说服,便挥手道:“适,你与楚使说说如今这些守城器械的形式,其中有些不便……”
这些年,适也算是学了不少语言,尤其商丘一战后他这一年跟随公造冶学了不少楚地方言与雅音,出面与昭之埃行礼。
昭之埃心中一动,知晓适这人在墨家的特殊,又与楚人这次想要的守城器械息息相关,也急回礼。
适便道:“墨家守城的器械,以非是墨家自己在用。为弭兵之约,中原小国俱有需求,所以只靠墨家弟子不能够制造那么多。”
“如今商人出资、墨家出技、工匠出力、小国受益,这是对许多人有利的办法。”
“若是以往,利于天下,墨家可以死不旋踵,更别提金玉等物……可现在这些守城的兵器,非是墨家自己的,那些商人工匠也非是墨者……”
他说的云山雾罩,昭之埃却立刻听明白了适的意思。
钱!
交易!
原来墨家守城都是无偿的,郑宋鲁都曾得利,根本不曾索要金玉。
这一次,却是要做交易,而且说的很有道理:这些东西,不是墨家的,不能要求那些商人和工匠都有墨者的利天下之心。
昭之埃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下。
他从不怕墨家要钱和交易,怕的就是墨家认死理觉得这是不义之战狗咬狗,两不相帮。
如今看似自己说服了墨子,鲁阳公的信札也触动了旧情,只是交易,那也好说。
只是昭之埃也有些不便。
楚国经过上次商丘围城战,府库消耗甚多,粮食不必说,回来之后的赏赐安抚、新君即位的礼仪、新君为了稳固人心的赏赐,都让楚国的府库空虚。
即便尚且有余财,还要考虑之后长久的战争,还要预备万一的情况。
这时候最大的赏赐是封地,然而墨家又不太可能接受,再说先王被墨者所俘是大辱,若是再封地给墨翟必然会导致一些贵族借机发难。
适不知道楚国内部到底谁是支持楚王的,谁是支持出逃的王子定的,但印象中楚国这次动乱导致的“楚城多亡”。
之后战国策中,也有陈蔡等国朝觐魏王的记载,吴起列传中也有吴起入楚北伐陈蔡的记载。
而陈蔡两国早就亡国,陈田一族在齐国风生水起,很显然这一次陈蔡支持王子定,楚国分裂。
最终的结局,只怕也是吴起让陈蔡两国重新名义上附属楚国,但由原本的县变为了类似于附庸国的地位,甚至这附庸国的地位还很特殊,否则之后也不会朝觐魏惠王。
昭之埃历史上是死于数年之后的武阳决战,这一战应该也是吴起在魏的最后辉煌,一场大战弄死了楚国三个县公两位封君,一个重卿,由此楚王在痛定思痛之后才会如此器重吴起。
墨家商丘一战,所创下的惊人传奇虽不如数年后武阳之战的吴起,却也弄死了一个司马一个执痈,只是这时候互相杀戮贵族之间多是私怨,国君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仇恨就拒绝使用人才。
现在楚王既然派昭之埃出使,可见对墨家的重视,右尹也是楚之重臣。而反过来也说明昭之埃是亲楚王这一派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适不用去猜想,只知道这个人心向楚王就够。
适便又对昭之埃道:“此次楚人守御,以我观之,险之又险。”
“鲁关方城若失,王子定必入楚。武阳大梁若失,只怕一些支持王子定的县公也会拥王子定为王,楚百年所得中原,尽数要失于三晋,百年难复。”
“晋人又多精锐,楚师自庄王后鲜有胜晋,想要守住……这些守城的器械不能够少啊。”
“方城不容有失,榆关大梁一带则必少援兵,那里守不住,就再难收复。”
他看似分析的头头是道,实则这就是正常的历史走向,武阳一战魏国正式称霸,迁都大梁,引发天下围攻,可见大梁榆关防线对于楚国的重要性:失去它就等于彻底失去攻略中原北上的机会。
昭之埃心中叹服,早就知道墨家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握,非比寻常人,“报”上所载诸事,往往让他甚至楚王拍案称奇。
如今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更叹,沉声道:“正是如此。若以墨家利天下的道理来看,楚国若一分为二,战火频繁,三晋野心又岂能干休?”
适嘿然道:“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昔年三苗……”
他把那番话用了一遍后,缓缓道:“当日商丘一战,我便说楚王与贵族不智,若是勤修政治,节用发展,变革法度,再把我说的楚国隐患去除,哪里会有今日事?”
当日商丘城外帐内,适大鸣大放,将王权与贵族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说给楚王和贵族们听。
昭之埃除非是那种不顾家族的真正“忠臣”,否则不可能不对这番话心生警觉,只是分封制下,有绝对的“忠臣”吗?
见适这样说,昭之埃只道:“商丘之事,上天已经降下了惩罚,难道这还不够吗?如今就算想要这样做,外部不平,内部变乱,难道是可以做到的吗?”
“是故王上纵想变革,也需要先守住楚地。况且,王子定放言先王遇刺与墨家有关,难道这是一个有‘利天下’之心并且用墨家道理的人吗?”
他又恐适的口舌尖锐,又说出一些话,急忙求助于墨子道:“我曾听闻,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拒不即位,众人皆以为仁。唯独墨翟先生以为这距离仁还很遥远,若有才能仁义贤德,应该即位才对,哪里管这君位是怎么来的。难道这不是墨家的道理吗?难道墨家愿意一个仇视墨家道理的王子定管辖楚地数千里吗?”
墨子闻言不语,心中却暗喜,看着适心中称赞。
适所管辖的宣义部做的不错,墨家商丘一战天下震动的同时,宣义部的各种文章也是流传各处。
只昭之埃用墨家的道理来求墨翟,这本身就是宣义部的胜利:用我的道理来说服我,不管能否说服,都证明我的道理已经开始被人接受,哪怕是表现上接受。
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算是墨家君王继承观的一种直白的体现。
你行你就上,别管这王位这么来的,你觉得自己没资格于是推辞这不是仁,这是傻!觉得君王资格不够,那就让他滚蛋,换个可以的,不要推让,该上就上。
昭之埃的这番话,也是再用墨家的功利思潮告诉墨家:如果按照你们的道理,王子疑支持墨家的一些道理甚至可以变革,那么你们就不该考虑继承权的问题,而是直接应该支持楚王,并且认为是正义。
毕竟,你们墨家不维护周礼,继承权在你们看来和顺位无关,只和能力与贤德有关。那么楚国被攻打这件事,于你们墨家的道理看来,就是郑魏韩不义!
继承权不在墨家义与不义的范畴之内,那么因为继承权而入侵楚国那就不是“不能确定是义还是不义”,而根本就是进攻方不义。js3v3
第二**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三)
墨子依旧不语,更不接话,拒谈义与不义的问题,因为这还牵扯到楚国这一次挺过去之后,是否真的不兴不义之战了?
中原弭兵会的夭折,让墨子彻底对王公贵族失掉了幻想,他们靠不住,天帝的惩罚他们根本就不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政策已改,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适见墨子不回答,便再次对昭之埃行礼道:“墨家不参与此次征伐,只是因为魏侯韩侯等,皆告知禽子,三年后他们将会参与弭兵。这是天下大利,而参与助楚人守城是为小利,所以这是墨家所顾虑的。”
“只是墨者虽不参与,售卖只能守城却不能攻击的兵器,却是可以的。若天下之盾皆不可摧,那么好战之君也就不敢轻战。”
昭之埃松了口气,心说你只要不提什么在德不在险之类的话就好。
适略微迟钝片刻,说道:“既要修天下之盾,这一次倒是可以帮助楚国。”
“郢都年久失修,还是百年前的筑城法,难以支撑,当年吴人破楚,楚都空有数万国人却不能守,这也助长了各国想要攻伐的心思。”
“墨家可以帮助指导,修缮楚都,真要是支撑不住,楚王尚且可以在楚都固守,等待天下封君回援。”
昭之埃点头道:“是这样的。郢都的确应该修缮。”
适又道:“武阳大梁一带,墨家本就受聘帮助修缮城防,这一次也可以出售一些职能在城头防备使用的武器,如果晋人久攻不下,或许能够弭兵休战,这也是利天下的。”
昭之埃大喜,心道晋人弭兵休战只怕难,可真要是大梁城能够守住,楚人就可以撑住中原的支撑点。
既说要售卖武器,那就再好不过。
墨家的守城兵器,别人不知,参加过商丘之战的昭之埃也太明白其威力的。
籍车、转射机,还有那些火药雷,都是守城利器。
随后,适又说道:“鲁关方城一带,乃是楚之精华。此地不失,楚地不乱,楚民不凄,这也是需要防御的。”
“盘算一下,这些武器要有先后。我若为魏侯,必纠集魏韩郑联军,先破鲁关方城。若不能入王子定,再转而围大梁一线。”
“魏韩兵力,不能两线作战,事有轻重缓急。”
昭之埃也懂军略,这种事原本是该贵族掌握的知识技巧,适这人知晓的却多,只是并非第一次知道,也不必震惊,只道:“正是这样的。王上亦是如此考虑!”
赞叹之余,心中也暗暗担忧。
墨家这些人的作为,很明显可以对得起“人物贵贱,尚贤而任”的说辞,这些人便是做令尹,只怕也未必不如当年唯一的外姓令尹彭仲爽。
若真的按照墨家的道理变革,楚国贵族必要哀嚎遍野,因为这些人真的有能力,而不只是嘴上说说。
只此魏韩入王子定的军略分析,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肯定要先打方城鲁关,若攻不下来才会转而去围困东线突出部的大梁中牟等城。
楚国内部如今对于鲁关防线的防御还有不同的看法。
有认为已经纠集重兵,与魏平原决战,因为楚人守城能力不强。
楚王则将希望寄托在昭之埃的这次出使上,若能得到墨家守城器械的援助,就打防守反击,鲁阳公引楚军精锐等到魏韩围城疲惫的时候再发动反击。
这两者意义大为不同,楚王知晓楚军的实力,也因为商丘一战被墨家穿阵留下了诸多阴影。
三军决战,成功了固然好,可一旦失败,精华的南阳地区就算是彻底易手,楚王就要学学先祖逃到云梦泽去了。
昭之埃见适分析的明确,赶忙又夸赞几句,适道:“我们巨子曾言,守城以弓弩为上。”
墨家弩颇有名声,墨翟也是制弩大师,昭之埃心动,心说难道墨家要售卖楚人弩?
不想适却道:“然而,弓弩不仅可以守城,还能攻城,这是墨家所不能允许的。也不希望将来楚师拿着墨家的弓弩去兴不义之战……”
昭之埃默然,之前的兴奋全部浇熄之后,适又道:“然而墨家还有一物,犹如弓弩,却只能用来守城,难以用来攻城野战……”
昭之埃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知道墨家并不说谎,又相信墨家的技术,连声说好。
适要给楚人的,自然是原始的火器。
只是原始的程度,要比墨家众人在大泽中见到的那支管状的重火门枪还要原始。
他想卖给楚人的,就是一些粗制滥造的原始火器。
一根不需要太精细的粗铁管,后面绑上个棍子做把手,前面能塞下火药和铅丸射出去三五十步的那种……最原始、最为简易、也注定被淘汰的类似于“胡斯手炮”这种火器。
制作简便。
就算用来进攻也不会对沛县这边走长管火绳枪的未来产生威胁。
凑合着用似乎比没有要强。
听听动静或者靠着火光可以壮胆……
守城可以缓慢装填。
等等这些,都可以大赚一笔。
适说的天花烂坠,将这种武器的优点大肆放大,丝毫不提其中的各种缺点。
而只是这些优点,已经足够让昭之埃心动。
楚国有弓手,但是弓手都是精锐,不是那么容易训练的。
弩的制作周期太长,成本太高,墨家也根本不卖,楚国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的弩来守城,更别说制作复杂的箭。
很多守城的城中农兵,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摸过弓,可是守城没有远程武器又不好守,真正精锐的弓手还要调离准备等到魏韩疲惫后决战。
适也是希望九州民众早点接触到火药武器,尤其是战国时代全民皆兵的情况下,让火药武器早点扎根,也算是为将来准备。
除了这些原始的手炮累武器之外,适表示墨家还可以提供一些特制的、不能用来进攻投掷,只能用来守城的火药雷。
这是大手笔,此时尚无大宗的武器买卖,各国都是自产自用,而且以铜为主。
弓之类的武器,更因为制作周期太长的缘故,根本不可能大规模交易。
最多各国也就是买卖一些胶、羽毛、柘木之类的原材料。
墨家直接出卖守城武器,这还是头一遭,而且适表示数量也不是问题,可以尽快提供一批,运送到鲁关方向。
甚至于教授农兵施放的墨者,也可以跟随前往,但是不会参与守城,并且在围城之时就会离开,以彰显墨家这一次的绝对中立。
昭之埃心中大喜,觉得墨家的兵器一旦到手,鲁关方城一带的防御就算是安稳了,自己也算是达成了使命。
之前已经明确,这就是一场交易,那么价格问题也是必须要讨价还价的。
适不等昭之埃先说,便道:“世间皆知我墨家不以珠玉为宝,所以珠玉墨家适不收的。而且珠玉价格难定,又不能够吃喝,那些工匠也不能认同。”
“以铜交易,楚国面临此祸,又大量需求。毕竟战争持久,除了这些守城的兵器,恐怕也需要戈矛之类……”
“况且,既有此战,楚王也必重赏封君,这些钱财皆源于赋税,而赋税又源于楚之民众,墨家收取这些,等于是转嫁了灾祸给那些楚人……还是对民众不利!”
昭之埃原本心中觉得适想的挺周到,可听到后来顿生警觉。
什么都不要,珠玉不要,税赋得来的钱财也不要……可之前又明确说是交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适想了想,说道:“我原本想,我墨家倒是还有些金铜,倒是可以借贷给楚王。毕竟墨家的金铜,是为了利天下而用的,如今封君贵族各放贷收息,就按照一定的利息出借给楚王,慢慢偿还……”
这种借款的事,此时虽还未出现,但是于商人实力强大的战国时代很快就会出现。
国君借贷,民众逼债,由此才有了债台高筑这个成语。
周天子问商人借贷,连利息都还不起,以至于被商人逼得建筑债台躲起来,至少比起皇权无限集中的时代,商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放在封建皇权集大成的满清,只怕借贷就算还不起,商人们也未必敢去紫禁城逼债。
昭之埃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以楚王的信誉保证来借贷,贵族们未必肯借,而且听起来墨家这一次出卖的武器数量不少,贵族们也未必借的出。
墨家手中其实也未必有这么多现金,只是货物从墨家手中出,等于墨家借钱给楚王买墨家的武器,然后楚王再还本金和利息……这是后世学来的很好用的手段。
然而适不是商人,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而他赚钱的目的只是为了墨家将来谋大事。
所以在昭之埃点头认为此事可行后,适又道:“只是偿还的这些,依旧是从赋税中得到的吧?终究不忍民众受苦,不若这样,我有一个既不压榨民众,又可以偿还本金利息,同时还能够让楚国府库充足、民众富足的办法。”
昭之埃不可思议地看着适,心说这世上……难道会有这样的好事?不增加赋税,反而可以让府库充足民众富足,而且还能偿还本金和利息?
第二九零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四)
这世上,若是有什么听起来玄奇似难做到、但却偏偏可以实现的事,昭之埃觉得若出于墨家之嘴便可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惊奇于适所言的不费府库还日益充足的说法,可既然是眼前这个人所说,昭之埃也只静听并未反驳。
听了一段,昭之埃觉得,似乎真的是一场双赢,听起来对楚国竟真的毫无损害。
这一次请求墨家相助,适给出的帮助手段大致可分为二。
聘墨家帮助修缮改进郢都的城防系统,这个既然是聘,那么总要给钱。
帮助在鲁关长城防线增强守城的防御力量,增加守住鲁关方城方向的几率,提供规模足够的远程投射投掷兵器。
初始看来不多,但是这一场楚国的继承权危机,也必然不是一两年之内可以解决的,之后还需要源源不断地外部支持。
金钱,粮食,物资,武器……
这一切,都是一笔现在的楚王难以支付的数目,因为还需要应对今后的战事。
适给出的贷款购买武器的偿还方式,在昭之埃看来略微有些奇怪。
利息便以货税来抵押,从此之后十五年,墨家希望楚王能够给予墨家免税铜节。
战国初年,同行税和货物税的征收早已经在各国普及。
虽然楚王集权能力不足,真正能够管辖的范围不大,这种征收同行税的能力不够强,但是仍旧在一些紧要位置有官吏收税。
几十年后,楚之鄂君就曾得到过楚怀王的免税通行证。
车节与舟节。
上面规定了免税的规模,除了黄金,羽箭,兵器等禁运品之外,其余的货物都有免税权。
适提出的利息补偿办法,就是这东西,这是对沛彭发展起来后大肆把楚作为倾销地的必须,也是团结和培养一部分和墨家有着无法割舍利益关系的商人的必须品。
再者数年前墨家已经提前派人前往巴蜀活动,带动那里的煮盐业发展。
而后续计划中的抵达淮水入海口一带晒盐和焚烧海草灰做璆琳等计划,也都是将大宗物资把楚国作为一个广阔市场。
如今看不出墨家的货物有什么威力,昭之埃也觉得没有什么,而且适说这样一来对楚大为有利。
且不说墨家的机械铁器,便是往来的一些楚国急需的货物兵器,墨家似乎只要经营的产业就是这些,而这些都是对楚国有利的。
长久一算,这本来墨家就少在楚地活动,这税原本也征不到,等于是用一个没有的东西来偿还利息,还能获得墨家源源不断地稀奇货物。
昭之埃思考之后,便自作主张,认为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答允墨家。
至于舟节车节,那也是可以给予个十个八个的,数量上也不做限制,而且墨家的意思也是主要走大宗货物,小规模的货物不会动用税节。
昭之埃自认为,只需要和墨家商讨一下那些货物不能出关就可以,比如楚国的一些战略物资如羽毛、胶等,墨家不要向外运输即可。
这一点适所代表的墨家倒是答应的极为痛快,当即表示:牛、马、胶、羽毛、兵器等,不会从楚国往外运,但是往楚国内部运送却可以。
昭之埃只觉得墨家简直是太过善良,商人交通有无,楚地的一些战略物资也正是各国需求的,墨家既不往外运,那么答允了也没什么。
商量完了利息的赔付,昭之埃又听适说了一番关于本金赔付的手段。
这本金赔付的手段,在昭之埃听来更是墨家人的脑子真的就是理想到想着利天下的耿直。
适给出的本金赔付手段不但不用花楚国府库一分钱,而且真的可以增加楚王府库的充盈。
因为适表示,如今墨家已经可以冶铁。
他又搬出来那两位“曾步量九州”的子虚乌有的夫子,说南洋宛城一带,也是有可以开采冶炼的铁矿的。
南阳的汉代冶铁遗址多于彭城,那里又是楚国腹地,正是墨家想要一步步渗入楚国腹地的最佳落脚点。
所以适给出的楚国支付本金的办法就是:允许墨家在宛城开矿,承包期二十年,每年所得了利润,墨家会仔细做账,分给楚王十分之一。
期间其余人也可以开矿,但是如果楚王能够将宛城南阳一带的开矿权全部承包给墨家,对其余人征税而对墨家免税,墨家也可以再多给楚王二十分之一的利润。
高炉生铁退火铸铁是时代进步的重要物质基础,也是墨家想要让天下商业交换和手工业发展的农业基础,这一点必须要尽快在各国普及铁器。
只有这样,农业才能发展,农业的发展才是商业和手工业的基础,这一点适弄得很清楚。
对昭之埃而言,铁器也是楚国一直想要的东西。
楚国不是没有铁器,但是真的少有铁制农具,那些海绵铁锻打手段制造的铁器成本依旧太高,而且制作周期太长,用来做农具过于昂贵。
墨家的铁器是沛县现在的主打产品,而沛县距离楚国的精华地、距离昭氏的封地又的确有些太远。
适考虑到运输成本,考虑到将来中原大战大致同往南阳的路路交通可能被切断,也更考虑到对楚国的渗透和扶植一批手工业者和大商人的必要性,提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实际上,这是极为阴险的手段,只是此时尚无这种模式,昭之埃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适除了站在墨家的道理上,阐述了一番这是利天下的道理后,又站在楚国的角度上阐述了一番对楚国的好处。
一则是民众可以有大量的农具,楚国精华之地发展起来也更快。
二则楚王每年可以获得收入,这些收入又是以往所没有的,等于白得。
三则是开矿这种事,需要“天下豪强”来做,政府做不好,没有资本力量的普通人也做不好。
论及此时的天下豪强,大约没有别的商人敢于和墨家这个组织争第一豪强的名号。
技术问题是一方面,而政治上如果“征徒隶”去做,容易“逃亡而不守”。
如果征发人民去干,又要“下疾怨上,边境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
从政治上,似乎也是在降低楚王的统治成本。
这一点适确信楚王会答允,因为楚国的统治能力和统治水平,实在是太低,连贵族封君都收拾不了,更不要说什么盐铁专营这种难度要上天的集权手段——楚国能够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被逼的让右尹千里迢迢来沛县求墨家出面帮助,问墨家贷款。
适表示,只要楚王同意这件事,本金就算偿还完毕。二十年后,若是楚王觉得依旧有利,那就可以续约,到时候就是十三分成,长久有效。
并且,这一次继承权之争,可能要持续很久,楚国用钱用兵器的地方很多。
墨家众人也表示,如果楚王真的只是进行防御性战争,只要能够保证“非攻”,墨家日后也可以不断地借款给楚王。
甚至于可以用“租地”、“包税”、“专营”等等方式作为支付手段,不需要楚王给予现金偿还。
适又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样一来,墨家给楚国带来的发展,民众得利,而且楚国的财富也大为增加,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昭之埃思考之后,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质疑的。
墨家行事,本就出人意料,不再此时的规矩之中。若是别人,他定会有所怀疑,可这是墨家众人所言,他已经信了八分。
只是出于内心潜在的忧虑,询问道:“墨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墨子哈哈大笑道:“当然是为了‘利天下’啊。利楚之万民,利非攻之战,这正是符合墨家道理的。”
“义是墨家的宝物,金玉是商人的宝物,这都是利,只是不同的利。正所谓交相得利,便是墨家的理想。”
“如此一来,墨家得到了义、楚王得到了武器和城邑、商人得到了金玉、民众得到了铁器……墨家为什么不做呢?”
昭之埃琢磨一番,也没想这其中到底是谁“不得利”,怎么看似乎都像是墨子最后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能得利。
既如此,他也只能是口头答应,真正拍板还是要楚王和众贵族合议之后才能决定。
不过昭之埃说道:“墨家诸位利天下之心,我是能够知晓的,天帝也是会有所感动的。这样的事,想来王上都能够答允。”
“只是有些事我不能自己决定,但是诸位放心,以我所知,王上必会答允!”
墨家开出这样的条件,是昭之埃始料未及的,甚至可谓是有些惊喜的。
他既可以完成使命,自己家族支持王子疑之事也能得到足够的回报,而且以公而论,自己似乎也确实为楚之社稷做了贡献。
看起来墨家都是一群利天下的疯子,昭之埃觉得若他们只是商人,肯定不会提出这么古怪的条件,只会想办法得“金玉之利”。
在场的墨家众人见昭之埃一口答允,心头均暗笑,心说适的手段果然有效,只是隐藏的太深,他若不说明白,此时天下谁人又能知晓这其中的可怕?
第二九一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五)
看似楚国在渴到极点的时候,墨家给了一杯甜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实则这甜酒有毒,而且是一旦饮下去就无药可医的剧毒。
只是此时天下,下毒者和为数不多都识破其中剧毒的“医生”,都在墨家这边,昭之埃作为旧时代的贵族,哪里能够明白其中的危险。
墨子又对昭之埃说道:“如今已是七月,魏韩之兵今年必不能出。鲁关一带尚算安稳。”
“君既不能答允这些事,墨家自会派人前往楚地亲自见楚王商谈这件事。期间墨家答允的守城兵器也会抓紧生产,争取明年有足够的数量运送到鲁关。”
“只有一样……墨家守商丘,阵杀楚之司马、执痈之爵,楚地贵族恐怕会对我墨家不满。”
昭之埃知道这件事他不能做主,也知道楚国一部分贵族对墨家的态度,只好说道:“公事公战,私仇私怨,并非一回事。墨翟先生年岁已大,这一次入楚路途劳顿,不知道墨家这一次会派谁入楚?”
昭之埃希望这件事做成,但是墨家也必须派出足够分量的人物跟随他去见楚王,否则面子上总归说不过去。
墨家现在的地位有些特殊,不是诸侯,但却参与各国弭兵会盟,算是一个没有“正式封地和周天子”认可的诸侯。
这时候若派出寻常人物前往,在礼仪上说不过去。
墨子便道:“具体派人前往,要等月末墨家大聚之后,再行商量。期间您可以在沛县休息,到时候可以一同返回。”
“亦或者,您现在就可以派人前往郢都,告知楚王此事,让他提前安排思考是否答允。”
…………
八月中,北方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而在大江附近的楚都郢城,却依旧闷热。
这座后世可称之为荆州的城市,兴建起来并没有太久,楚国数迁其都,郢只是都城的代名词,可略看作是楚语中首都之意。
从熊耳山的丹阳,到南阳下的襄阳,再到长江边的荆州纪南,这一路迁徙既是楚人开拓的路,也是楚人被战败的路。
柏举之战后,原本的楚都被焚毁,楚王只能兴建长江边的郢都。
出城北十里,有山名纪。
按照周礼招魂的祭祀学问,北方是鬼魂所住居的方位,正如宋国去年政变死掉的那些士人安葬之前,儒生祭司需要爬到房顶冲着北边大声叫喊三声死者的名字。
郢都北方的纪山,正是楚国贵族平民的墓葬之地。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到楚国的都城,即便“楚不服周”,可城邑的规划依旧是符合周礼的。
一如宋国的都城建设打了不僭越的擦边球一样,楚国都城的建设也是打了僭越的擦边球,东西九里而南北七里。
为了防止长江的洪涝,郢都距离长江上游十余里的距离,但是附近湖泊水系丰富,楚国又善乘舟船,因而交通便利。
鲁国作为周公后代的封国,在礼制上有种种特权,所以曲阜城四边有三边三门,一边两门,一共十一个城门。
郢都则打了歪脑筋,正常的城门只有八个,东西南北各二,但是在三面都开了水门,也是十一个城门。
说他僭越,水门不算。说他不僭越,却又为了防止被人指责少修了一处水门正好少于十二门。
柏举之战后迁都于此,大量的民众和贵族跟随一同迁都,几十年来这座新兴的城邑就发展起来。
北面是富庶的南阳盆地,有鲁关防线守卫,有襄阳作为最后的依托,附近又土地肥美,有水运之利。
巴蜀的盐,南阳和江汉的粮食,云梦泽的水鸟羽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
依靠着江水和西高东低的地势,楚国控制着原本不可能控制的广阔东部领土。
只是城墙修建的水平太差,比起久经战火的中原,尤其是商丘城,在城防上差的太远。
楚人清楚,真要是被攻入了郢都,哪怕是突破了南洋盆地的鲁关长城防线,以楚国的封君制度可以直接等待复国而不需要打首都保卫战了。
夯土城墙不算高大,城门却依照礼制可以并行三辆马车,将近两丈半的宽度,来来往往的商人不断进出。
楚王的宫殿在都城的东北角,这是与周礼不合的,算是小小的任性,但是内城的建设却依旧合乎礼制。
天子内城五门:皋门、库门、弟门、应门、路门。
除了特殊的鲁国之外,其余诸侯只能有库门、弟门和路门。楚国遵守着这种礼仪,又在礼仪之外颁布了许多法令。
短暂的庄王雄起王权集中的时候,对于上朝的重臣规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法令,连同储君都不得乘车过弟门,违者斩首。
只是这是庄王时代的法令,只是因为惯性还维持着,之后的楚王无论威望还是掌控力,连颁布一条这样的法令都难做到。
当年伍子胥为了践踏这条律令,甚至还亲自引弓怒射库门。
如今这律令的存在,只能证明楚王曾经有过强大的权力,但对比现在,刚刚即位一年的熊疑只能长叹。
父亲横死,死前还在商丘大败,贵族刺杀之后连幕后指使都找不出来。
弟弟逃亡,郑国暂时放弃了与韩国的血仇,郑魏韩三国联合声明支持王子定即位。
跟随先王出征的陈蔡等地县公,因为墨家那些讲清楚的王权和贵族矛盾,对于有变法可能的自己极为不支持,只能依靠强大的惯性和暂时没有被三晋击败而让他们暂时安稳。
贵族分权,即便支持他的那些贵族,依旧在讨价还价,希望他坐稳王位之后给予更大的特权和封地。
如今阳城君败于榆关郑人背叛,上任楚司马被墨家阵斩族人不满,对外战争还需要和贵族们扯皮先把利益讲清楚。
一个又一个的封君,算起来都是自己的亲戚,公族王族分支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
守卫北方的鲁阳公,是当年平王之孙分出去的司马子期的后人,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后,让贤子期为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便被封地。原本封于大梁,可是大梁太危险,处在三晋南下的必经之路,公孙宽拒绝之下,楚王也只能转封他地。
首代平夜君当年是昭王之子、首代阳城君是平王之孙、首代叶公是庄王曾孙、右尹昭之埃的氏族源于平夜君昭王之子的昭氏、景氏源于平王子嗣一支因为楚王双谥平王谥景平、屈氏一直为莫敖即便削权依旧作为北方县公……
家族繁衍至今,各个大族早已经对王权产生的极大的威胁。
外患之下,这种不稳固带来的危机感也更深。
可是熊疑却无可奈何,不是不想改革,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改革,而是不敢改革。
先王父亲想要改革,遇刺。
自己如今的局面,比之父亲当年即位的时候更加不如,现在不要说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数。
已死掉的父亲圣桓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也就没有交代太多的后世。
兄弟相争是楚国自共王之后的传统,熊疑靠着商丘之战自己留在郢都的经营,获得了王位。
对于父亲的一些决定,他也逐渐明白其中的用意。
五百名工匠送到沛县为贺,参加与墨者的会盟,一切的一切,都让熊疑看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想法:父亲想要依靠引入墨家的力量来对抗国内的封君贵族。
熊疑想起父亲死前,自己曾和父亲游于大江之畔,见岸边芦苇丛丛,父亲曾感慨过:“李耳曾言,根深蒂固。这些芦苇怎么才能够去除呢?”
“若种蒲草,在芦苇没有了,蒲草却又铺满,到时候依旧是根深蒂固。”
“所能依靠的,只是江边渔樵,以刀切割,才能去除。”
“刀兵在地上,并不能切割这些芦苇,但是握在人的手中,就能够切割了。而且,刀不会生出根,也就不会根深蒂固。”
“天下间,有这样锋利的刀吗?”
如果只是说到这,也就只是一个隐喻,可是熊疑却记得当时父亲在感慨之后,仿佛只是无意中提及道:“墨家所制的铁镰,锋利耐用,又倍贱于铜。若是楚农夫皆有此物,倒是很好……”
当时熊疑只当是父亲感叹那些从商丘带回的墨家赠与的铁器礼物,如今异变陡生,自己成为了楚王,一些当时没有听懂的话竟然逐渐清晰起来。
父亲好吃鱼,尤喜鱼生,也曾在商丘之战回来后感慨过:墨家是一条美味的鱼,只可惜刺太多。世间谁能有太和公切脍之艺?“
太和公在楚地极为名声,因为当年专诸就是为了刺杀专门跟随太和公学过厨艺,而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导致了楚国郢都被烧等等大事。
熊当此时感慨太和公,所说的只是太和公善于切鱼片的精湛技艺:一如他所盼望的,把墨家的鱼肉吃掉,吐出遇刺。
也如后世韩非子所说的君王对墨家颇想要“买椟还珠”。
熊疑记得当时父亲感慨完之后,还趁兴念了两句《六月》,饮御诸友,炮鳖脍鲤……或许只是忽然想吃这两道菜肴,亦或是有所指。
熊疑想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忽然想到,而是昭之埃从沛县派回来的人将墨家的一些条件写在了纸上,陈献给了他。
他念叨着详细繁复的内容,喃喃道:“这里面……我只看到了肥美的鱼肉,鱼刺在哪?”
第二九二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完)
一樽醴酒被宫人端到了熊疑的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轻啜一口,微生物分解过淀粉后的糖分让这樽不一样的水有了微微甘甜。
墨家提出的交易内容都在放置酒樽旁的几张纸上,上面的内容经过楚人的摘抄已经写作了楚篆,实际上即便是墨家的贱体字熊疑也能看懂一些,在墨家到处宣扬的时候这些文字也就随之传播四方。
他想到父亲给出的鱼肉和鱼刺的比喻,面露疑惑。
一如昭之埃不能够理解适的这些提议隐藏了怎样危险的钩锐一般,楚王也看不出这些内容有什么不妥。
他不是笨,只是不能够理解远超时代的思潮,正如后世一国人杰只能面对先发国家的小小使节一般。
熊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将酒樽放下,不再去看墨家给出的这些条件,而是想到了下午自己和重臣之间的一些对话。
下午时候,他试探着说了说墨家多才之类的话语。
这一点,他不能够明说,只能大致说说墨家的贤能,这一点楚国重臣倒也没有反对。
毕竟商丘一战,楚师战败。而墨家在楚国的名声也颇高,与鲁阳公、阳城君之流都有交往。
甚至于司马执痈两爵战死于商丘城下,依旧不能让楚臣认为墨家没有才能,只能借此生事反对墨家。
他们反对的,熊疑心中很清楚。
商丘之战他没有参加,但是适在楚王面前军帐之内的话,他还是听过的。
一针见血。
这就是熊疑对于那番话的评价,而那番话也只是站在了楚王和贵族两方的角度去考虑,所以熊疑很喜欢适提出的楚国衰弱根由的说法。
知道病痛,方能医治。
当他提及墨家的才能,并且看似无意中提起墨家众人的才能集结一心堪比昔日仲尼的时候,众臣没有反对。
然而当他提及墨家众人一如魏之吴起,德行有亏而能力充足,可以强兵富国的时候,众臣却立刻提出了反对的声音。
令尹便直接说道:“魏之吴起,一如魏斯之犬。虽贪而好色,贪恋权力,然而不管是贪还是好色,都是可以满足的。之于权力,亦可为令尹上卿。他想要权力,只是为了光耀自己,做出一番大事。这样的人,是可以利用的。”
“墨家众人,不贪不色,尤其墨翟之辈若不用其义则封地不取。墨家众人所谓的‘利天下’、‘平等’、‘尚贤’、‘世卿蠹虫’的说法,便是他们眼中的‘贪与色’。他们想要的,和吴起并不一样,他们想要权力,是为了抵达他们所谓的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吴起杀妻,所求者己为将相。墨者死不旋踵,所求者世人平等不需世卿。难道王上真的认为这些人的道理是对的吗?”
这种事的道理没有对不对,只有符合各自阶层利益的道理才可以认为是正确的。
令尹为首的重臣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王即便站在君主的角度认为应该集权削弱封君,此时此刻也只能斥责墨家的想法“不守礼而乱人心”。
至于重臣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表明了这个态度,意味着对于贵族的投降。
现在不得不降,他若不降,那么贵族们大可以换个更为“守礼而重亲族”的君主,如今他的弟弟可就在郑国呢。
略微试探,熊疑也清楚自己的处境。
然而,当墨家给出的条件递送他面前的时候,熊疑却忍不住心动。
不只是那些借款、武器的支持,还有这几张纸上表现出的墨家众人足够的大局观。
至少,在熊疑看来,墨家若为一人,足可以胜任令尹、司马一职。
一些内容,看的熊疑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
墨家送来的纸张上,除了那些交易之外,还有为了防御而建设两座都城的想法。
一座是现在的郢都,后世的荆州,以此作为楚国最后的支柱。
另一座就是现在的鄢郢,后世的襄阳,一次作为楚国守御和进攻的重点。
鄢郢可以尝试一些尚贤为任、变革法度的政策。
有些话没有讲的太清楚,但从那些中原假想敌的角度,从山川地理上分析了鄢郢的重要性,让楚王逐渐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上面说,鄢郢的位置太过重要,当年伍子胥攻下此地,于是楚国尽败,所以楚王应该聘用墨家在鄢郢修筑城防,开拓农田,发展农业和商业。
同时配合在南阳开矿冶铁的政策,从而让楚国拥有防御各国敌人的根基。
南阳平原、江汉平原,这两处是楚国最为富庶的地方。
从鄢郢襄阳南下,沿荆山、大洪山之间的通道,一路可到荆州郢都,进入广袤的江汉平原,直抵长江。
襄阳鄢郢若失,则郢都必然失,因为汉水从襄阳转弯南下,直通大江。
此时运输不便,有一条顺流而下的江水对于进攻方是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从鄢郢向西,则是此时称之为夷陵的宜昌,这里可以扼守巴蜀东进,同时又能得到巴蜀运输而来的盐。
这是墨家只从守御的角度来阐述经营鄢郢的重要性。
实则,楚王看出了墨家的另一重意思。
只要楚王能够经营鄢郢,就足以控制住南阳盆地,无论那里的封君怎么跳,真到翻脸的那一天,只要攻不下襄阳,就可以以此作为基地反击。
墨家人只说防御,不说进攻,但是山川图形都画在之上,一目了然,楚王也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这些山川地理,对于这一处的重要性理解的更深。
向北的南阳盆地,无险可守,一片开阔。
鄢郢始、过南阳,向东北,经方城,便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直接可以插入韩郑腹地。
鄢郢始、过南阳,向正北,经鲁山,可以直接攻打伊川、洛阳,南阳不丢作为前出基地,周天子就会一直瑟瑟发抖怕楚人再来问鼎。
鄢郢始、过南阳,走楚国最早的封地丹阳,经武关、商洛山,沿着丹水北上,一出武关就是秦国的关中平原。
鄢郢始、向东,可以通过几道关隘,直达淮河。
从墨家只说守御的角度看,鄢郢是楚国最后的防线,只要鄢郢不失,那么就算鲁关防线被攻破,依旧可以死守撑到最后。
从楚王雄心的角度看,鄢郢经营好了,便是北上中原的桥头堡——大梁、榆关这几处地方,楚王心中已经没底,将来说不准会丢失,但按照墨家所画的山川地形来看,只要鄢郢不失,经营得好,依旧有能力北上中原。
墨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鄢郢从防御的角度看,必须修缮,作为楚国最后的防御支撑点。
鄢郢在君主手中,意味着南阳方城诸县公如芒在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没有能力攻下鄢郢,他们就不敢背叛。
换而言之,鄢郢如果经营得好,楚国就是天下大国。经南阳盆地,可以随时干涉秦、周、韩。
如果经营不好,甚至失掉鄢郢,楚国就彻底沦为二流小国,甚至有灭国之虞。
历史上,襄阳发生了无数次大战,也是南方政权想要生存下去所必守的一处。
这一切分析体现了墨家众人的战略眼光,是为了折服楚王。
然而墨家对楚王并没有什么热爱,只是为了允许墨家的势力深入南阳和襄阳一带,从修缮城防开始得到一个正式的活动许可。
这一切,都和南阳的铁矿、汉水纰水的运输有着直接关系,也关乎到墨家在楚国渗透的重要步骤。
对楚王而言,如果按照墨家众人的规划,只要鄢郢能够得到经营,那么就算三晋攻破了鲁关方城,最终也只能在鄢郢城下求和,只要攻不下鄢郢就可以打成平局甚至反攻,王子定彻底没有机会入楚。
修缮城防、开采铁矿,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楚王甚至在想数年之后,是否可以让墨家人代为治理鄢郢,从而压制各地封君,以此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
只是熊疑怀揣着父亲所说的墨家是一条多刺之鱼的警觉,难以决断。墨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墨家能不能真的如同吃鱼一样把肉吃掉把刺吐出来?
甚至于,墨家是不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外来力量,经营鄢郢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逐渐收拢封君的权力,让墨家成为君权之下的一条狗?
他没有真正去过商丘,也根本不知道此时正在沛县召开的墨家大聚,只是惯性地以为墨家还是那个按照原来的办法“利天下”的组织。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后,熊疑仍在喃喃。宫室之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内之人将北方一条新传达来的重要消息递交到他手中。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楚王长叹一声,喝令近侍道:“即刻知会工尹,督造墨家免税的车节、舟节!派人连夜前往沛县,告知右尹,让墨家派人前来,一切事宜均可商议!”
近侍闻言,向外疾驰,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犹豫,不知道后面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竟让这份犹豫化为乌有?
楚王手下,晚上传来的那张帛书上,记载的是千里之外的战事。
“秦君率七万众攻西河,魏西河守吴起以三万武卒交之,秦师大败。庶长战死,秦人尽弃车兵,犬逸而逃,洛阴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国外变化的唯一希望破灭,魏国不但经得起两线作战,而且已经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击溃了秦人的进攻,
楚王熊疑终于下了决心,邀墨家入楚,答允从墨家借款的条件……他已饥不择食,不能再去考虑那条看似美味的鱼中,到底是否隐藏着一根锐利的刺。
第二九三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一)
九月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沛县的草木刚刚开始枯黄,持续了一个月零八天的墨家大聚终于结束。
除了远在巴蜀的造篾启岁等人不曾参加外,连在吴地策划活动的墨者也返回参加了这场大聚。
实际上三十余天的大聚会分为三段。
最开始还是选出了七悟害等墨家内部的职责人物,之后十余天则是一场高层的秘会,之后又是全体墨者参加的一场大会。
此时一切都已结束,那场秘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够知晓的人一点风声都得不到。
沛郭乡墨者乡校附近的一间酒肆内,很多今年春日从外地赶来的游士们正在饮酒,谈论着在沛县的见闻,亦或是打听一下墨家内部的“八卦”。
能打听到的,谁都能知道。
不能打听到的,不能知道的却谁都不知道。
一张桌上,围坐着几个人,彼此都不熟悉,只是因为都是从外地来到沛邑的游士工商,因而并无太多的隔阂。
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桌子有些不够,这些人就都坐在了一起,围绕着这张桌子随意地交谈着。
桌上没有墨者。
跟随长桑君来到沛县的秦越人、魏人细作间谍任克、魏国市井间的游侠儿卫孙皋……
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聚在了这张桌子的四周。
饮酒交谈,初始尚欢。
酒肆中只有一名墨者,正在那念一本书,有的人在听,有的人没有在听。
既在沛县,墨家又刚刚举行完了一场大聚会,话题的起因自然就是围绕着墨家的许多消息。
那魏国来的市井游侠儿卫孙皋,看着正在酒肆内念叨一些墨家道理的墨者,冲着桌上的其余人道:“我在这里也有三五个月了,这一次墨家大聚,选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墨家巨子难道不能一言而定吗?”
这倒并不是秘密,任克笑道:“这一次除了之前的七悟害之外,还选出三人候补。另外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十五人的委员,以后七悟害和候补必须从这些委员中推选,缺额即在下次大聚的时候补足。”
桌上另外一人点头道:“我听说,适年纪轻轻,差一点就成为七悟害,似乎只比巫马博少了一人支持,所以忝居候补。这候补又是什么意思?”
秦越人来这里的时间虽然比任克要短,但是因为长桑君名声的缘故,加之他又对此颇感兴趣,这个倒是明白,叹息道:“墨家巨子之下,年纪多已大。候补之意,便是若七人都在,则可旁听而不能决断。若七人有老、病、离开沛县,凡有大事则候补可以直接做七悟害有决断之权。”
“一如禽滑厘为下任巨子,若墨翟逝去,适在候补中呼声最高,则可以直接递补为七悟害。”
“候补之下十五人,在聚会小聚之时,都是有决断权的。七悟害与候补,只在这些人不能齐聚期间,代行包括他们在内的这二十五名委员的职责。”
秦越人想了一下,笑道:“一如周公行政,行的是成王之政。成王年幼,则周公行政。成王成年,周公还政。二十五人的委员是成王,七悟害与三候补是周公。”
桌上其余人恍然大悟,任克却想,这些东西只要有心,谁都可以知晓。
只是那场大聚之后的二十五人秘会,到底说了什么?整个沛县竟然一点风声都无,谁都不能知晓。
秦越人的解释,是墨家的解释,所谓担心生病衰老。
只是任克却觉得有些不对,楚右尹来到沛县,这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墨家要入楚和楚王商谈利天下之事,也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任克想,楚沛之间遥远,墨家选出这些人联系不便,只怕要派人前往楚地,而且还可能会是悟害之类的高层人物。
大聚之后的墨家,多出了候补这个词,不只是有了候补的七悟害,更有了候补的墨者。
这是任克所觉察到的最大变化。
很多沛县原本的工商庶农,还有一部分很早就跟随墨者活动的人,以及那些受墨者影响颇深的沛县义师,多有加入墨者的。
具体人数,掌握在书秘吏和巨子手中,这是常人不能知晓的。
但是任克猜测,少说也有六七百众成为了候补的墨者。这还不包括这些今年刚刚抵达沛邑的天下游士。
他们很多人想要参加,只是连成为候补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任克觉得,这些游士只怕两三年后,也多会成为墨者,或者是候补的墨者。
宣义部那些人的能力,实在太强,任克自认为自己精通诗书礼仪,却依旧经常觉得墨家所宣扬的东西很有道理。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可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根本就是在商丘之战后带着一腔利天下之心来到此地的。
任克猜测,可能人数还要更多,因为墨家之前在各个巨城大邑还有据点,那里已经有不少受到墨家道义宣传的人。
一年后,估计正式的墨者人数将要破千五,而且这个数量必然还会持续增加。
这是一个可怖的数量,任克知晓墨家众人的能力,也知道墨家传播学识的方法,真要是有三五千正式的墨者,只怕天下封君门客,无人能比。
彭城的事,任克不知晓。
但就沛县来说,墨家已经真正成为了无冕之君。
没有宋公的分封,没有天子的许可,甚至墨翟本人都不是沛邑宰或是沛邑大夫,可是……墨家就是真正的沛县主宰。
从衣食住行到律法道德,一切都在按照墨家所设计的运行着。
名义上沛县可以推选任何人成为集成公意、行使公共权力的那些人……在这里许久的任克已经对于这些说辞了若指掌、耳熟能详。
然而选出的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墨家内部推选出来的,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能被人信服,更没有那些整个组织支撑的威望。
于是在墨家大聚之后,沛县的第二次公意集会中,几条出自沛县公意的律令,实际上就是墨家内部的决定,甚至可能就和那场二十五人的秘密会议有着极大的关系。
这些律令不是秘密,而是很快推行推广出去的。
最让任克重视的,就是征召律令。
自今年冬季开始,每一组共耕同用牛马的人家,都要出一人来进入义师。
这相当于沛县每五户就要出一人从军,为期三年。
从第一年开始,每年五户都要选拔一人进入义师,也就是说沛县义师的真正规模要到三年后才会达到顶峰,若人口不加增的情况下,义师的人数将会一直保持在这个数量。
而且一旦发生战争,那些三年服役之后回乡种田从业的人,都可以快速征召拿起武器。
农兵合一的传统,是自周武分封之后留下的传统,只是原本冬日演武战时出征,这一次却是直接改革变为专职训练,废除了冬季演武这件事。
民众原本就习惯如此,倒也没有反对。
更为可怕的是宣义部讲了太多的道理,以至于很多人欣然前往,这就有些让任克骇然。
除了宣义部的宣传,墨家还给出了足够的物质利益,墨家是讲功利的,讲究的也是交相得利。
这些被征召的义师,将要从冬季开始就进行长久的训练,原本的义师人员不会离开,而是提升为司马长之类的军官,直接留在军中,拿着颇高的“俸禄”,足以养家。
这一点任克觉得,别处很难学,因为墨家现在很有钱。
铁器、烈酒、棉布这些东西,配合上产量不断提升的农业,任克觉得,莫说是养这样一支义师,就是再多养倍数的人,只怕墨家也担负的起。
去年的商丘之战,墨家的人数太少,选择了那场惊世骇俗的夜袭,固然传奇世人惊叹。
在任克看来,只怕这也是墨家的无奈之举。
任何想,若三年后成师,中原再有大战,墨家想要弭兵,只怕到时候天下更加震动。
在他看来,墨家的想法,似乎就是维系天下的均衡稳定。
而且,在任克看来,墨家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因为他遍观沛县,没有发现墨家的一辆战车。
墨翟除了他的思想,还是天下闻名的木工,公输班亦有所不如,墨家做个战车什么的还是很容易的。
没有战车,就不能进攻,只能防御和守城,这是天下都知晓的道理。
吴国也是当初申公巫臣叛逃之后,才学会了车战,才有了和楚国一战的实力。
墨家工坊甚多,可是没听说一处有做弓箭的,甚至没听说墨家从外地购买羽毛之类的战略物资。
步兵,不可能成为战场的主宰。
没有战车的义师,也必然只是一支防御性的武装。
任克这种成长于分封天下、车战无敌时代的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极为正确的结论。
于是,他推测,墨家的那场秘密会议,所讨论的也就是怎么促成天下的均衡稳定,怎么促成墨家整天所说的中原弭兵……
可即便如此,任克依旧在想,若是三年后成师,固然只是步卒不能进攻野战,那么用来守卫……只要粮食足够,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谁能攻破?又需要多少兵力攻破?
要知道,战车可是不能攻城的啊。
至于粮食……任克知晓,以沛县为中心,各种技术良种的传播,也正在大张旗鼓地进行着。墨家对这些利天下的事物,并不藏私,谁来都可以学,甚至任克自己就正在学。
他抬起头,看着四周正在讨论、或是专心听那名宣义部之人宣讲的游士,想着月前大聚之后墨家说给基层墨者和天下人听的道理,任克心想:“难道那秘会并没有说什么?真的就如墨家众人所言,这一切缓慢的变革,最终会促使天下焕然一新?”
第二九四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二)
任克再抬头看着那名宣讲的墨者,知晓墨家内部如今彼此间有了新的称呼,各称同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非是那等不曾读过诗书的人,对于这个称呼便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警惕。
既说同志,任克便不得不佩服这两个用的极妙。
同志二字,出自《国语》之《重耳婚媾怀嬴》一篇。
墨家内部这样称呼彼此,便有些不一样的含义。
原文为“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
意思是说,同姓的人同德同心,同德同心便是同志。同志之间的关系即便有些远,但也不能够儿女结婚,因为同志是极为恭敬的一种含义,是上天所喜欢的一种神圣关系。
因为同志这种关系的神圣性,所以同姓的人结婚了,就会亵渎这种神圣性,从而导致上天降下灾祸。
刨除掉同姓方可称之为同志的外壳之后,同心同德上下同义之墨家,自然可以称之为同志。
更为可怖之处,在于墨家众人从不承认自己是楚人、宋人、齐人、晋人……而是只称自己为墨者,或为天下人。
楚宋齐晋,无非姓不同,所以不是一家。
而墨家内部互称同志,便是说天下一家,俱为一体,这是从《重耳婚媾怀嬴》一文中的同志二字所引申出的墨家理想:天下不分诸侯,俱是天帝之臣,天下一家。
任克自觉也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更适合的称呼。
既表明了墨家内部同心同德上下同义的理念,又诉说了墨家期待九州俱为一家的理想。
只是任克对这个称呼仍旧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个称呼在春秋之时常有有人用,但用的人必须要有姓。
有姓,必定是贵族。
同姓之间的贵族朋友,才可以称之为同志,这是极为正式的称呼,而且是同姓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以至于这个称呼太神圣甚至导致同姓婚配的亵渎神圣都可能降下灾祸。
问题在于墨家内部很多人连姓都没有,根本和贵族没有任何的关系,却先用上了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实在有些梦幻。
这称呼,让一群庶农工商出身的墨家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丝“贵族范儿”。
任克所警惕的,便是这个同志的“志”,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墨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酒肆内引得许多游士静听的墨者,手中拿的的那本小册子,任克看过,而且研读过不少篇章。
他知道那本小册子的名字叫《乐土天下甲乙丙丁》,就是一篇面向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讲述墨家理念的普及读物,宣义部的人人手一本,而且在沛县颇多,很多学了不少字的人都能看得懂,用的也是方言基础写成的。
这本小册子任克研读过,有些篇章甚至可以背诵下来——他虽然内心反感墨家的这些道理,却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道理足够蛊惑人心。
他记得开篇第一页,说的就是墨家的纲领,以及什么才是纲领。
很简单的论述,让任克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深感忧虑。
任克能够背诵下来,因为确实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是他不属于墨家所说的“庶农工商”而已:
礼崩乐坏,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皆为天下。
对于天下,任何一家的学说,都要达到一定的目标。正如从宋国前往楚国,只要知道了要前往楚国,才能知道怎么走。
如果一家学说,连自己想到安定建成的天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呢?
不论是墨家、儒家、杨朱、列寇、西河乃至周公,都无一例外,都在谋求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制度。
没有这种谋求,就不能称之为一家学说。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周天子礼制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周天子和贵族的目标:如何保持分封制,如何保持世卿分封制度,如何维护礼制,如何束缚农夫百工不使之变业?
比如这是一个私田较多而无世卿身份的地主利益的学说,那么它就要实现地主的目标:如何掌握土地?如何廉价雇佣助耕者?如何保证自己的后代在富足之后有机会成为卿臣?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各国君主变革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各国君主的目标:如何收拢君权?如何削弱封君?如何集中权力?如何防止出现国人逐君干政的情况?
或者说,这是一个维护世卿贵族统治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世卿贵族的目标:如何束缚农夫在土地上?如何让农夫给他们耕种公田?如何维护世卿贵族的统治?
当然,这种学说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让天下众人根本不考虑天下可以不是这个样子,让天下民众认为:世卿贵族一直就有,今后也将永远存在,而且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于缺了世卿贵族天下就不能运转了。
不言而喻,天下民众的目标则完全和世卿贵族不同,墨家所谓交相得利,以利聚人,正是因为利益不同,所以这目标也不同。
天下有个说法:“晋国强大了,楚国就要受苦”。
其实,这是一样的道理:“天下的民众得到了利益,世卿贵族们就要困苦。反过来也一样”。世卿贵族和天下庶农工商之间,利弊相悖,一方得利另一方就要受害。
这就是说:天下民众和世卿贵族,各有各的难处。
但并不是每一个世卿贵族都能相处维护他们利益的好办法,总有人不遵守维护他们利益的礼制,甚至有时候为了自己篡夺君位,不得不出让给民众一些利益。
天下民众的情况,也有类似的情况。
有人会说:“哎呀,我们凑合过吧,我们少管闲事。我们的祖先从前怎样生活,我们也就怎样生活。”
这些人什么都不参加,根本不知道争取自己的利。
于此相反,那些想要维护和争取自己利的人,则创造了学说,传授了弟子。
可见,学于某家的不是整个阶层,而是本阶层中最先清醒的那部分,由这部分人率领其他人前进。
加入墨家的,便是天下庶农工商和落魄游士中最懂得争取自己的利的那部分。
同样,墨家的学说也是为了创造一个天下庶农工商交相得利的乐土。
因为墨家周密考虑了天下庶农工商的利益,以天志为规矩依托,知道怎样去实现它们,什么样的办法最简便易行,怎么才能最快实现。
墨家为求达到庶农工商及落魄游士得利的全部目标,也就是墨家的纲领。就是说,纲领所写明的,是天下庶农工商和落魄游士应当去争取的东西。
……这篇关于纲领的篇章,任克可以诵读,而且深受其益,有一种拨开云雾看到天明的清晰感,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出身,明白自己应该追求什么样的利益。
这便是《乐土天下甲乙丙丁》的开篇,后面的内容便是阐述一下墨家的历史、以墨家的创世观点大致说一下天鬼天志,然后再以天志推出九重乐土至今出现的几种形态,即便不能证实,但却也无人能够反驳。
多是一些骇人听闻之语。
再由九重乐土与农具、粮种、土地、工具的变化,阐明了“世卿贵族”是上层乐土最好的选择,但却也是危害抵达下一重天下乐土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所谓的“天下之蠹”。
后面则是一些阐述乐土建成之后,如何实现“尚贤”、“平等”、“交利”、“非攻”等等内容的具体细则,以及一些关于将来生活的描述。
任克还知道,这本小册子一共要出三册,而现在只出了第一册,只是大致讲诉了一下纲领,并没有深入地去讨论该怎么达成这一切。
内容简单,很多东西说的浅显,最适合在市井之间传播,宣义部的人更是人手一本,经常宣讲。
如果只是这本小册子,除了煽动性更为强烈、更容易让人理解之外,倒也不至于震动天下。
毕竟此时不只是墨家再说世卿贵族不好,很多学说对此都颇有不满,贵族们也无法禁绝。
但是,因为任克知晓这一套小册子还有后续,后续的“怎么才能抵达乐土”或者说“怎么办”,才是真正让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现在没说,所以除了墨家高层之外,可能也就没人知道“怎么办”。
但不知道“怎么办”,却已经有了纲领,所以并不妨碍那些被蛊惑的游士加入墨家,而墨家的决策机构应该是知道“怎么办”的。
因为这本小册子在纲领之前还有一页,明确说明就是墨家内部的候补七悟害以及巨子亲自捉刀。
所谓“整个理论部分,以及论乐土天志等内容,均由墨家巨子与七悟害及候补七悟害共商。此十一人对此负全责。这些文字只是为了对想要了解墨家的人解读了墨家的想法根源,如果能够对于初接触之人有所帮助,便可欣慰”。
后面还有这十一的名字,任克的目光停在排名倒数第三的适的名字上许久,心道:“只怕,这东西就是这人所写。他到底要达成什么已经知晓,就这么写在草帛上毫无避讳,可他们到底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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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三)
待任克回过神来,桌上几个人已经在讨论刚才听到的一些宣讲内容,几个人争论的面红耳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个名为卫孙皋的游士笑着对众人道:“我自北地而来,来之前倒是听过不少人谈及墨家的学问。众人都说,墨家的天下是不能够达成的。”
秦越人好奇问道:“北地那些别家如何评价?”
卫孙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诸墨虽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谈何天下?”
秦越人思索一阵,点头道:“是说,加入墨家,就要节葬节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是违背人的本性的,所谓反天下之心。虽然说墨家这些人能够胜任遵守,但是天下人却做不到……所以墨家的利天下是不能达到的?”
卫孙皋点头表示正是这个意思,那正在宣讲的年轻墨者听到了这番话,走到桌前笑道:“这可不是我墨家的道理啊。”
“的确,加入墨家,就要遵守墨家的规矩。可是就像是打仗一样,需要有驷马战车精锐之士在前,谁说胜仗就一定要让徒卒也必须做到士一般可以驾车射箭击剑挥戈呢?”
“我们墨者,便是阵前战车。这本《乐土天下甲乙丙丁》中也不曾说,要求每个人都要做到墨者那般啊。”
“至于说节葬之类的新俗,其实墨家不需要做,世卿贵族们已经剥夺了庶农可以厚葬的权力,墨家又怎么能夺走庶农根本没有的东西呢?只是个风俗罢了。”
卫孙皋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有人不遵守呢?你们将来又怎么把这些风俗与理念推行下去呢?”
那宣讲的年轻墨者笑道:“《易》有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顺应天志而符合民众意志的,便是革、命,一如汤武。”
“适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火药、羽箭、戈矛等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这部分人的意志。获得胜利的意志如果不愿意失去自己努力争得的成果,就必须凭借它的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卫孙皋大笑道:“好一个强迫接受,汤武顺乎天而应于人,《易》既称其为革、命,按你们墨家适所言,难道汤武也用了戈矛羽箭强迫别人接受这些意志吗?”
卫孙皋以为,自己这样一问,对方必然哑口无言不能回答。
却不想那年轻墨者想都不想道:“正是这样的。国野之别,难道是野人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分封建制,贵族食利,难道是民众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周天子烹齐侯,以维护武王周公的意志,这有什么奇怪吗?”
“对于违背周礼的人,天子名诸侯讨伐,难道不是凭借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吗?只不过……天子被郑伯射肩、被楚人问鼎,没有能力再叫别人恐惧罢了。”
“如今各国的君主想要变法变革以富国强兵,难道不是强迫贵族们答允国君的要求,交出手中的权力。有几个贵族甘心愿意接受呢?还不是被强迫的。”
“正如我们墨家所说的尚贤选贤的意志,世卿贵族们当然不会接受,他们不希望靠一张草帛而不是血统来决定谁是贤才。他们若不接受,将来也就只好强迫他们接受。”
卫孙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已经无可辩驳,只好笑道:“若他们不接受,你们又打不过他们呢?”
那年轻墨者也笑道:“打不过,那就只好用他们的血统贵贱的规矩了呗,这就是他们也在强迫我们,看谁强迫过谁就是了。”
“有输有赢,只是我们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总有一天会胜利。他们纵然胜利一次,总有一天也会失败。”
卫孙皋仰头笑道:“缪矣!按你这样说,那么你们墨家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总有一天可以达到?”
宣讲者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世上有人人不忍天下纷争,想要早点利于天下结束纷争。况且,早点达到,天下就能少死一些人。”
卫孙皋摇头道:“你刚刚还说,你们要靠戈矛羽箭强迫一些人接受。如今又说什么为了少死一些人。真难道不可笑吗?”
那年轻墨者正色道:“墨家守城,有五十斩、二十断、十余夷族之罚。杀掉这些人,才能守住城,所以才能少死一些人。这并无问题。”
这一点,长于乱世而非不见血盛世的卫孙皋终于没有反驳,认可这样的道理,却终于在最后说道:“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想加入墨家。”
有人奇道:“这是缘何?”
卫孙皋叹息道:“墨家的规矩太多,成为墨者之后,很多事都必须遵从众人的决议,以求同义。我不守墨家的规矩,难道就不能利天下了?”
“前几日听人说,成为墨者之后,需要遵守律令,不得违反。一些事若是不准做,就不能做,规矩太多,很不快意。”
“而且我听闻,墨家的法度是高于各国的法度的。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只要身在墨家犯了杀人伤人之错,就算逃亡在外,潜藏别处,墨家也一定会把此人惩罚杀死?是这样的吗?”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八个字是惊世骇俗的规矩,普天之下尚无这么明确的律令法度,更况于墨家内部那林林总总极为详致的律条。
那墨者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除了这些,还有不少规矩。但是,你不想做墨者了,可以退出。退出之后再犯错,墨家也就不惩罚了。但你若不退出之前就犯了错,当然要被惩罚。”
“而且,其余的规矩的确很多,但也并没有众人所想的那样苦极。再者,就算两军交战,也需要有规矩,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不是说不做墨者就不能利天下,而是认可墨家的纲领,最好的利天下的办法就是成为墨者。就像是种植可以漫天撒籽,也可以垄作牛耕,你说你非要漫天撒籽,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真想着多收成,还是垄作牛耕更好,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卫孙皋嘿然道:“如你所说,你们认为你们掌握了天志,所以你们规划的乐土就一定是对的。如果你们规划的那些什么尚贤、选贤、节葬之类的东西,本身就不对,是不是你的一切道理也都错了呢?”
“我于魏地,曾听杨朱讲学,虽不是他的正式弟子,却也听了不少他的学问。也曾听说你们墨家与杨朱有一毛不拔之辩。”
“其实,他的学问难道不也是有道理的吗?”
“人人一毛不拔,你不拔我的毛,我也不拔你的毛,私产不可侵犯,岂不是也是一样天下大利?为什么非要有人要为利天下而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再者如贵己、重生。重视自己的性命,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求活,那么攻城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顺应人性。而如果人人都重视自己的性命,那么攻城可能会死,所以也就不会有攻城和战争。”
“没有攻城和战争,那么天下怎么能不安定呢?又怎么需要谁来为利天下献出性命呢?”
“你们墨家却要求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守墨家规矩,拔自己的毛来利天下,这难道不是违背人性的吗?”
“应该顺应人性,人人都爱自己,修身保全,人人自爱,人人惜命,这样根本不需要什么死不旋踵的墨者,天下也就大治了。”
“这难道不是有道理的吗?”
宣讲者亦笑道:“巨子言,爱人如爱己,不知道自己爱自己,怎么能爱别人呢?人人爱己,由此爱人,是为兼爱。人人贵己,然后贵人,所谓平等。这正是墨家追求的利天下的将来。”
“天下大乱,需要有人拔毛而利天下,为的就是将来能够人人贵己爱己,从而贵人爱人。毕竟,巨子说爱人如爱己,爱己是兼爱世人的第一步。”
“你说的,并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这样说,和说冬天太冷把太阳靠近一点就暖和了,有什么区别呢?我不能说你说的不对,可你说的做不到,做不到也就是没有意义的对。”
“你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呢?”
“你要能靠嘴说动那些欲取天下的人先做到不利天下不取天下,让他们放弃封地的地租和公田收益,放弃高利贷的利息,放弃世卿的封地……告诉他们,要全性保真,只要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满足生命之所需,不要贪得无厌……”
“你若能做到,我墨家倒是也不必损身而利天下。”
“你要明白,是有人已经取天下之利而私己了,所以墨家才要清除这些害天下的规矩。”
“如一个壮汉,正在抢夺一幼童的金玉。”
“你便在一旁念叨:贵己、重生、全性保真,那个壮汉应该只满足生命之需,不应该贪得无厌。但是你自己又贵己重生,所以也不去阻拦,而是等壮汉抢完后你去和他讲讲道理,希望他能全性保真……”
“墨家则想,我爱自己,则由此如爱自己一般兼爱世人,看到那幼童被打被抢,正如自己被打被抢一般,于是抽身上前阻挠壮汉的抢夺。您却嫌弃我们兼爱世人以身命来利天下,这是违背人性的……”
“还有些人,看到壮汉正在抢夺,自己也去抢夺,想着能够从壮汉手中分到一点金玉。”
“这三种人……于结果上看,您和那些帮助壮汉抢夺的人是一样的。只有墨家的做法不一样。墨家利天下,不也是为了您有今后说服壮汉的机会吗?他惧怕墨家的利剑,才可以假装接受您的道理。”
一直在旁听着的秦越人也忍不住赞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夫子曾说,如一人生了恶疮,一定要先用利剑割下,不惜流血,然后才能针砭药石慢慢调理。”
“如今天下乱世,到底是恶疮重疾呢?还是只是伤风小恙?若已经是恶疮重疾了,您却指责持剑剜疮者让病人流血,那您不是爱病人,而是在害病人啊!”
第二九六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完)
术业有专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越人既为医者,便将天下拟人,在他看来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说……更像是筋骨已经长大却依旧蒙着一层孩童的皮,极不相称,于是参差皲裂病痛缠身。
这是他看了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各相适应的学说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释。
卫孙皋与那名墨者之间的争辩,在秦越人看来,还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来,这两人的水准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听过杨朱讲学,非是正式弟子;后者也只是宣义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义部内的那几个厉害人物。
只是里面透露出的一些内容,已经足以让任克心惊肉跳。
单单就尚贤之说,只怕就是各个世卿贵族所不能够允许的,这一点的矛盾任克也是从墨家的宣传中知晓的。
所谓世卿贵族垄断着知识文字,仲尼开私学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纸张来传播学识力求天下人都能写自己的名字……这带来的风波,对于世卿而言将是毁灭性的。
墨家是这样说的,这种毁灭性似乎是一种必然。但任克担忧的就是墨家并没有只是靠搞技术革新来达到这种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药戈矛强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这种想法,君主又是喜欢的。哪一个君主会喜欢贵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这样的问题,却没有想两个月前墨家内部的那场谈话中,已经做好了“选自己为天子”的改天换地般的设想。
在任克看来,或许墨家想的,依旧是商丘城下那一战,用火药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借着烈酒的激发,彼此间的情绪也更激动。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许这样能够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冲那名宣义部的年轻墨者问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实现心境志向的办法,就是成为你们墨者的同志?那么,怎么才可以成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这人早就来到了沛县,虽不知姓名,却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虽说比从前简单一些,却也不易。”
“如在兴修水利、村社建设或是冶炼铁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讲,人们也多知晓其中道理。有亲近者,便可推荐或是问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讲也觉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乡的宣讲处多听讲,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请,熟识之人考核证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边可为候补。熟悉了墨家内部的规矩之后,或是做出了什么有利于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称为墨者了。”
任克点头,心道知己识字又多读书,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论起来只讲道理的话,自己并不弱于其余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于心底,我若为了加入墨家,说自己有便有,难道谁人还能剖心而观?
只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商纣乃剖比干观其心。却没听说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么特别,这是无法验证的。
不过这一点想通了,心头却依旧犹豫,自己之前只是读读墨家的书册,便觉得墨家的道理颇为说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属于“蠹虫”的身份,只怕现在早已投了墨家。
这些宣义部的人,多和民众游士宣讲,真正宣义部的口舌锐利之人宣讲的话,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蛊惑吗?
那宣讲之人还在说什么,任克已然听不下去,便想着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听听墨家的规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话并没有什么惩罚,自己到时候只需说自己没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胜绰一般退出也没什么危害。
…………
如他这般目的不纯的人其实很多。
这一点任克知晓,那些墨家的高层人物自然也知晓。
如今制度愈发成熟,规矩愈发细腻,组织机构即便不如后世许多党派但是于此时已算是足够严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孙子对于已经定下来的这件事,始终是反对的,只是表决中多数通过,墨子也支持,他纵有意见也只能接受做好这件事的种种安排。
在他看来,这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适提出的“良莠不齐”问题。
如今墨家的数量在三五年后,正式墨者定要翻几倍,可是高孙子想的却是:如今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将来人数纵多了,难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吗?
况且,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两地,正逐渐深入到滕、薛等国,沿着泗水不断发展,这两处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贤的手段暂时还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会不会有人为了做这吏而加入?会不会有人并不想着利天下而只是为了谋口饭食?
对这样的疑惑,墨子给出了反对意见,他只问高孙子:便是如今的这三五百人,谁人生来就有利天下之心的?还不是跟随自己学习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义部已经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规矩日趋完善。
可以说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齐,但也可以说这些每一个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铁矿,粉碎之后熔铸成铁,坚韧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炉,学堂便可为炉下的铁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会如铁渣一般,慢慢会被其余人排挤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这样说了,高孙子的反对又只有两人支持,这件事定下来也就不必再讨论。
只是高孙子与摹成子两人所掌管的监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没有新人,都是从最为值得信赖的墨者中挑选出来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内部对于人员良莠不齐的一种担忧。
今日二十五人齐聚,正是又一场秘会,讨论的便是渗入楚国之事。
适已经拿出了足够详细的规划,之前的秘会中已经同意。
如今郢都传来消息,楚王建议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讨一系列事宜。
北边也传来了消息,魏韩郑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无可更改,魏国那边由公子击为帅,正在征召动员。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国再一次失败在吴起手下,庶长战死,国内动荡。
北边的事,算是无意中有一次彰显了墨家的名气,只是这名气的显耀有些出乎墨家众人意料。
秦军庶长战死,仓皇败退,吴起帅军渡过洛水追杀,想要趁着秦人败退无心防御之际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脚点,这样一来秦国就算是彻底无险可守,渭河平原关中一带将会尽数在西河武卒的威胁之下。
然而却有一人在秦君败退之际,率二十余人与一封秦公子连的密信前往洛阴城,组织防御,正是曾在齐国与吴起交手过的叛墨胜绰。
吴起兵精,长于野战,他自信如今以远胜鲁军的武卒之强,对面的胜绰可能连一场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对胜绰带人组织防御的洛阴,吴起强攻数日不能下,这一次本来就是想要趁着秦人败退的机会打一场突袭,如今受阻,再调动西河全部兵力的话那就是一场魏秦决战,魏国现如今正在干涉楚国,根本不可能。
受阻数日后,便退兵渡过洛水返回西河,胜绰之名在秦地彰显,叛墨名声亦是众人耳闻。
公子连虽然寄居于魏国,但是魏斯却不能杀公子连,怎么说他刚刚封侯,多少也要给周天子和周礼一个面子。
再者当年先祖跟随晋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没机会回国,魏夥虽然因为杀僖负羁而不受重用,但到底还是因为跟随逃亡才导致魏氏才有后来崛起的机会。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连祖父父辈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胜绰是公子连的门客,魏斯也不好动手,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而这样一来,秦国那边他名声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杀,反倒是落得一个更为安全的局面。
魏斯对此颇为不满,公子连也按照胜绰走前的谋划,面见魏斯解释道:“洛水是秦国最后的防线。如魏有西河之险,若秦人破临晋关、函谷关、崤关,那么魏人难道不会拼死反扑吗?”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国之兵而反击,吴起纵有才能,也未必不败。此其一也。”
“其二,吴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关中,君上您准备将这些城邑封赏给谁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没有得封中山君,难道您准备让吴起做渭守吗?就算您封赏了,昔年勾践事,兔死狗烹,难道吴起就不会惊慌吗?”
“其三,若不封赏,天下士人都想,吴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么游学魏国的士人难道还会来您的宫廷吗?”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义渠,却多好战,不易管辖,越人三千尚且复国况于秦乎?以洛水为界,秦人不会太过惊慌,您又可以全力东进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岂不远胜秦地?再者叛墨胜绰为我的门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将来我若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为界,不敢招惹强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为了秦人守卫洛阴,而是为了魏侯您守卫洛阴啊。”
这些说辞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晓,因为有禽滑厘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关系,这些话便经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传回。
吴起既不西进来集中力量保持魏国南下干涉楚国的政策,墨家名声又因为胜绰等人守洛阴在北地声起,这边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紧。
按照适所言,和楚王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就靠魏韩郑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这一杯“鸩酒”。
第二九七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一)
春日北地尚且料峭,楚地却已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已经可以看到郢都北侧的纪山,楚王派出的士人也在此地迎接。
车辆多是双辕,为首一人二十岁出头,正是墨家这一次遣派楚国的全权代表适。
他的身边,是这一次也被选为候补排名低于适的孟胜,还有屈将等善于击剑的楚人跟随护卫。
二十多名精通剑术的墨者随行,后面的车辆上还跟随着一些年纪不算大的孩童。
这些孩童是适的弟子,并非是墨家层面上的弟子,而是适要从小按照他所受到的教育所传授下去的弟子。
基本上,少有人能听懂适和这些孩子讲什么,而这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也都是从沛郭乡校中选拔出的极为聪慧的那些。
适告诉众墨者,自己会把自己从两位先生那里学到的一些教授于这些孩童,而因为其余人年岁已大,所以不能学。
如今沛县已然安稳,一切都算是稳定下来,短期来看也没有什么战事,而且按部就班的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再提升名气的可能。
墨子年纪已大,适必须争取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提升在墨家内部的威望。
这一次出使楚国,既是适争取来的,也是墨家内部对他的信任,因为有些事正需要一个临机决断之人。墨子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出面颠簸;禽滑厘要应对三晋那边的事;公造冶等人要去彭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适原本也有重任在身,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才抵达郢都,就是为了提前将宣义部的工作安排好,也提前拟好了一年之内“报”上要发表的奇怪文章,剩余的组织已成,自然如同一台机器自行运转。
乡校那边他这个校介已经教授了三年,三年教会的可以读写的人也开始教授孩童,剩余的就要等到他回来再学。
至于跟随他前来的这些孩子,适算是准备按照自己所受的义务教育教育倾囊传授的。十年育人,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一路上虽然行的迅速,适也尽可能地考察了一下楚国的制度和民生。墨家在楚国算是有关系的,屈将孟胜等人都是楚人,而在南阳那边又有鲁阳公照顾,楚王又是派遣人跟随迎接。
适在第一辆马车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挺精巧的铜手铳,火绳的而非燧石的,既做防身用,还要作为礼物送给楚王一对。
公造铸的技术没的说,密封防止挥发泥罐炼锌的技术适尝试数次不计成本也弄出一些锌做黄铜合金,整体来说这批作为礼物的手铳价值昂贵,远非普通人可以用的起的,更何况装备一支军队那就是妄想。
适把玩着已经有所形状的握把,面带微笑,即便这破玩意不好用、即便这东西现在昂贵,但至少自己算是把火药武器带到了这个乱世,给出了一条不至于歪掉的未来。
战国将至,这东西很快会大放异彩的,若百年后秦弩化为火枪,就算最终墨家败了,华夏倒是再无五胡乱华之虞。马镫现在弄出来,等到传到北地荒原的时候,只怕这边军团炮都已经普及了。
孟胜坐在适的一边,看着适手中的手铳,略带哂笑地开着玩笑道:“适,你什么都好,就是剑术太差。这东西给你,就算按你说的可以靠燧石打火,你觉得我用剑和弓,是你杀掉我?还是我杀掉你?”
适笑了笑,笑道:“不是每个农夫都能有你孟胜这般的剑术的。这一次你我同来,一则是你熟悉楚地,二则我想可能众人也担忧那些贵族……如对待晏婴那般来对待我们。”
孟胜微笑,来的这一路,阳城君之子追上来和孟胜、适等人谈了谈,也说了楚国贵族对墨家的憎恨厌恶。
鲁阳公只说自己写封信,让适等人带去,到时候送与郢都的一些家族。
可即便这样,墨家杀了两贵族,家族内的怨恨不会这么轻易消解。
孟胜道:“既是楚王相邀,想来也不会直接动手。无非就是想办法在街市上辱没我们。我剑术虽不及公造冶,但在楚地也罕有敌手,他们见是我,定不敢动手,何必自取其辱?”
“再者,你我同志,同心同德,自是一家。真要有人与你邀斗,我自然出面。跟随来的二十多好手,哪一个不是跟随巨子守城厮杀十余年的?楚地公子,纵然懂剑,却未必上过战场,无非云梦泽射猎几头野物,算得什么本事?哪里及得上城门反击杀出来的墨者?”
“武你不必担忧,不会堕我墨家名声的。辩驳之事,就得靠你了。你这宣义部的,他们找你也是自寻死路。”
两人说笑间,马车停下,已有楚士迎接,只说墨家不守周礼规矩,一切礼仪从简。
一路无事,走的是郢都正门,沿途有人围观。
快到东北边宫门的时候,有人传令:“王上特许,允许墨者正使贰副乘车过弟门。”
自庄王时起,便立下规矩,太子亦不能乘车过弟门,这一次楚王算是给足了墨家颜面。
若用分庭抗礼之词,也不是不可以。
见礼之后,适便将一对儿很漂亮的、黄铜的火绳手铳送上,说道:“墨家不以金玉为宝,便献上这样的礼物,用以自防。”
“铸造这礼物的,祖上也是楚人,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贺钟。”
适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楚王,发觉这人也是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高大,因为不是祭祀活动,所以没有穿戴九旒之冕。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楚悼王,死后吴起扑在他身上坑死了诸多封君,导致成组织的墨家在阳城团灭的楚国改革派的君主。只可惜他死之后,人亡政息,最终楚国也没有完成集权。
和弟弟的继承权争夺,导致的楚国内部混乱封君战死,也算是给楚国了一个集权的机会,只可惜现在这时机还未到。
熊疑亦打量着对面的适,心道:“我听闻便是此人多学天志,以至于墨家有今日之盛。不想却如此年轻?”
再看适谈笑自若,楚王身边护卫众多,他也全无惧色,早已见的多了。
熊疑暗暗点头,又想听闻此人不过鞋匠之子,非是士与大夫,却能对答如流,实非常人。
转念又想墨家所谓众人平等之说,又暗暗叹息,心道只怕墨家的这些学问,也是他能够站的笔直的原因。
看了看适捧着的礼物,熊疑暗自惊奇,因为这是此时世上还未出现过的黄铜,金光闪闪非是青铜颜色,看着便显贵重。
他又知道墨家内有楚人,听适这么一说,便问道:“莫非铸此物者,那是商丘一战帅墨者穿阵成盟的公造冶?”
适点头道:“其弟。”
楚王看了看这礼物,想到之前送到的交易条款,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农兵可用的那种火药兵器?”
熊疑越发觉得奇怪,他没有见过火药爆炸,但是却听过许多次参与过商丘之战的贵族们提及,那一夜带来的慌乱和恐惧前所未有,至今不少人心有余悸,听闻雷声还会瑟瑟发抖。
他自然也没见过火器,可是昭之埃说完墨家提供的守城器械后,他竟毫不怀疑,相信墨家既说到,必能制作出来。
墨家不守礼,既没有拿玉璋做礼物,再一个墨家也不是诸侯,导致礼仪没法弄:周礼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一群不是正式诸侯、甚至于鞋匠出身的人可以面见诸侯。
既不守礼,那么也就不需要接受玉璋将来再还回去之类的客套,当即兴起,让适展示了一下。
看过之后,心惊肉跳,硝烟之中大喜过望,只觉得若是此物,那鲁关防线便可守得住了,看起来训练也容易,农兵数月就能成为射手,这简直是以往不敢想象的。
展示过礼物之后,熊疑愉快收下,便要宴请适等人。
孟胜为副介,亦可入席。
席间歌舞,酒菜,筷子餐刀和勺子一应俱全。
列席的楚国贵族,虎视眈眈,适知道今日这些人八成要发难,心思苦想做着可能的应对之词。
正巧,案几上倒有几个橘子,适琢磨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说话先发制人,压住这些人可能的诘难,他实在没有兴趣和这些贵族争辩。
于是拿起一个橘子,装作没见过世面的人盯着橘子看,不少贵族暗笑,楚令尹便先声问道:“子不知此为何物?”
适放下橘子,很郑重地说:“不曾见过。”
心中却骂,这破玩意我吃过不知道多少个,只是现在交通不便,沛县倒实在难见这东西。
楚令尹笑道:“此为橘。”
适恍然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便是橘?我来之前,恰好读过当年晏婴使楚一文,其心慌慌。”
“待至郢都,不见狗洞,心中稍安。可稍安之后,心中却难免有些不快意。”
他故意露出皱眉的样子,晏子使楚一事,在场众人均知,又见适说不见狗门不快意,不免好奇。
好奇,自会有人捧哏。
昭之埃先问道:“无狗门之辱,子缘何不快?”
适行礼答道:“晏婴,齐之习辞者,使楚一事,言辞之历名动天下。我,墨家之习辞者,又是墨家宣义部部首,最善言辞。”
“今日使楚,本想着再如当年晏婴一般人让诸位体会一番‘圣人非所与熙也’究竟何意,也让我墨家名头震动楚国市井传为佳话,却不想不见狗门坐盗之事,以礼相待,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今我墨家在商丘一战名动天下、邀中原弭兵震动君王、叛墨守洛阴北地成名……唯独楚地,墨家名声不显。我不善守城,亦不善攻战,唯有历舌一条,如今竟无机会,自有遗憾不快!惜我墨家市井之‘报’,却少了一件可以传遍天下的故事!”
话音既落,众人无语,不敢接话。
适说了两重意思。自己是墨家最能说的那个,你们小心自取其辱,最好不好在言语上招惹我。墨家如今很厉害,天下闻名,其中必无弱者,既派我来,你们也最好别在言辞上打我的主意。
其二呢,便是墨家的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宣传报刊太过猛烈。你们今日要是羞辱了我还好,要是羞辱不了我,反倒是被我羞辱我,出门我就写报,管叫你们这些琢磨着羞辱我的贵族“名动天下”,替你们在市井间出出名。
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二)
宴席间的场面有些尴尬,一干贵族不好做声,若不做声有示弱之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若做声又怕被适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声扫地,沦为市井笑谈。
昭之埃算是和适多见过几面,这时候急忙圆场道:“子过虑矣。晏婴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盗,怎么会再有晏婴使楚之事?”
这算是想要借夸奖而缓解尴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适,又夸了墨家。
适却笑道:“我身虽七尺,然祖辈皆工匠,在诸位眼中只怕血脉五尺。当年巨子来楚,不也有人觉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农贱辈,其言不可听’吗?”
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国贵族之间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经两次前往楚国。一次是当年和公输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说楚王结果被贵族说墨子身份低贱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会听墨子的言论。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过来,商丘一战之后,不是墨家主动游说君王,而是楚王亲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县请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无可奈何,嘿然不语。
适举着刚才引起话题的那个橘子,又道:“我长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亲眼见过橘子。只是学习途中,倒是听人说起过两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说,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听两位夫子讲起过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见,不妨将那故事说给诸位听听。”
楚王以为适这算是了给了昭之埃一个情面,昭之埃冲这适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适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昔年两夫子游楚,至钟离。钟离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夫子既奇,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穰。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武、司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乘驷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时虽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适用了败穰一词代替,毕竟这时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麦草或是稻草作为夜里保暖的被褥。
诵读已毕,席间贵族或有面带羞色、或有面带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侥幸刚才不曾以言辞羞辱对方的人。
适在骂人。
也可以说,适又在宣扬墨家“尚贤”的道理。
只是骂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气又笑,当真是无可奈何。
气的是适借这么一个古怪的故事,骂了在场的所有贵族,说他们一个个佩虎符、峨高冠,一个个弄的自己光鲜亮丽跟孙武子、司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个个都是草包,并不能够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内,因为之前的话语里适借着晏子五尺之躯将身高化到了血脉贵贱当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在座的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为刚才适给了自己一个情面,却不想适虽是墨者,倒却是对于仲尼所谓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说辞亲身践行,丝毫不顾及在场诸人的情面,活脱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却不知道,墨家内部对于“乡愿老好人”这种人,最是鄙弃。如高孙子,不知道和适发生过多少争执,但是不论是适还是支持他的人,对于高孙子都极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极为鄙弃,内部也无这种人的容身之地。
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却因为文言的传承性,相隔两千年依旧可以让在场的人毫无滞涩的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传承,大约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旧可被前人听懂。
这一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让宴会的情绪抵达了一个尴尬的巅峰。
没有人敢出头说话,怕被羞辱。想要说话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场的其余人。
哪怕明知道这个故事蛮有趣味和道理,说出来之后场面上却是鸦雀无声。
适发觉到场面的寂静,心中也暗自开怀,他本来就不想和贵族们有太多争论,墨家的一些浅显道理、墨子所主张的一些东西,想来楚王应该也知道。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不愿把精力浪费在和贵族们“讲道理”上。
坐在下首的孟胜看到适如同好胜的雄鸡一般,挑衅的看着四周,手很随意地摸向了酒樽,四周的贵族纷纷低头或是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与之目光相碰,更别说接话。
刚才借了一个橘子,羞辱了许多人,如今又摸向酒樽,谁也不知道下一步适能说出什么。
一些正在饮酒的即刻停住了手,斜眼看了一下适的手,急忙换了别的姿势,生怕他又借题发挥。
孟胜心中暗赞,心道:“他常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正是这个意思。”
“如我青幼时与人在街头相斗,若对方人多,我必要先打倒一人,让其余人心有顾忌,不敢靠前,才能够从容应对。”
“如今群敌环顾,适不等他人先说,自己却先借柑橘而出言羞辱,其余人自然不敢轻易开口以免取辱。”
“我看今日,怕是无人再敢想要用言辞来对付我们墨家了。”
自忖若是自己,只怕也不能一时间靠一枚橘子先发制人,以致满场无人敢于出声,心中也自佩服。
再看适行事,当真是大大方方。
席间各色餐具,适并不遵守使用餐具的规范,原本只是用来吃“有菜之羹”的筷子,被适当做全部餐具来用,可是在场贵族与近侍被他刚才的气势所摄,无一人出声指责。
只怕甚至有不少人以为适是刻意为之,就是等待机会设下陷阱反击别人。
正首的楚王回味着适刚才的那番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心中亦是暗赞。
心想早就听闻此人习善言辞,锐利若箭镞,自己本就没有想要招惹此人,可是此人却先发制人,主动招惹了别人。
再一想,也明白墨家的态度,经常指着世卿贵族都不是什么贤才,加之墨家和在场贵族之间有极大私怨,不是几句好话能够化解的。
既是这样,那就不如先行辱骂,以免一个人要应对一群人。正如猛虎与群狼相斗,总需要先行吼叫几声让群狼知晓自己本事,不要轻易上前。
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楚王虽觉得有道理,可是面上还不能称赞。
因为墨家这群人可以不顾及贵族的情面,什么话都能说。可他这个作为的君主的,此时根本没有和贵族们翻脸的资本,这时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思索之后,熊疑轻笑道:“墨家言辞,向来锐利。尚贤赏罚之说,是有道理的,只是岂不闻昔年子张、子夏之比?仲尼曰:过犹不及。”
“《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夏书》曰:与其杀不幸,宁失不经。”
“《商颂》曰: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谁都知道,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可是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还是要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
楚王的话说完,昭之埃也松了口气,心说王上果然聪慧。
适摆明了就是在人身攻击,羞辱在场的贵族,这话做君王的若是不能应对得体,就会让贵族心怨。本来位子就做的不稳,这时候再让贵族怨恨,那可大为不妙。
而如果为了讨好贵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场贵族就能解决楚国的困境,又何必让让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县,请墨者入楚?这时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无意义。
作为君王,这时候也只能两方都不得罪,那么这番话说的就很聪明。
很敏锐地将适所正在进行的人身攻击,化解为了理论问题。只要谈及理论,不谈个人,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于让矛盾太过尖锐。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说,就是适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这个人当着先王与贵族的面,直接将矛盾挑明……由此看来,这是一个善于没事都要制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场的这些人,默不作声便是最好的选择!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说在转移话题。
这是无奈的选择。
他用诗经、夏书、商颂的那些话,就是希望把适的话从指责贵族们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尖锐话题转移到“如何才能识别贤才”这个大家不至于不太舒服的话题上。
楚王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做君王要赏赐不过分,而刑罚不滥用。赏赐过分,就怕及于坏人;刑罚滥用,就怕牵涉好人。
问题在于,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举。
所以,自己不是圣人,那么做不到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应该如果不幸而过分了,宁可过分,不要滥用。与其失掉好人,宁可利于坏人。
也就是说,楚王说自己不是圣人,不能分辨贤明和愚钝,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换而言之,在场的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贤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没关系,我依旧会用你们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也就给足了贵族们情面,毕竟话里的意思,还有一部分算是贤才的。总不能所有人都对号入座,认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贤明的人。
适对于这套歪理并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发制人不让自己受到围攻。
如今楚王给出了台阶,自己也如雄鸡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锐爪,这时候也就见好就收。
于是拜道:“这正是墨家所谓的‘天志选材’的办法啊。只要能够制定出贤才的标准,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规矩定方圆,哪里一定需要圣人呢?”
楚王见适已经松口,也急忙回应道:“是这样的。墨翟的学问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听听墨家的学问。”
“所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天下各学说的道理,能够流传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别而听之,只能合而听之。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利者而从之。”
这也是再让贵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场的贵族表达一个态度:自己未必会用墨家的那些激进主张,你们不要担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会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没想到适直接在宴会上就把一些隐藏的矛盾借一个橘子引出来,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听起来就有不同的含义。
楚王听这一句金玉其外的话,既要想着贵族们不愿意听,要出面安抚;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国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吗?
短短几十年时间,当年强横到经历了白公之乱之后尤且可以吞并数国、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经沦落到封君势大不能动、三晋压迫难以反击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阳榆关,连郑人都能击败楚军,甚至阵斩两名楚之贵族,这就像是一个破败的橘子,被人撕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败穰。
若是当年庄王、惠王时候,莫说是国内继承权危机,就算是公族作乱,郑这样的小国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从父亲那听说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场挑唆矛盾的谈话,今日又听适说金玉其外来提点楚国的处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军帐,更不是军阵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这一次机会,仔细听听墨家有什么主张,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压制国内的封君贵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个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晋的反扑、杀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让楚国重新有和三晋争霸的国势……贵族封君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国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无欲则刚,而心态越强国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他若只是那种昏庸守成之君,墨者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无意义。
他若心强而楚国又正值庄王惠王之盛,墨者这一次入楚也是毫无意义。
唯独此时、此心,便让墨家这一次入楚的局面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