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九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三)
楚国和宋国不一样,不论是国内的局势和幅员的广阔,都极为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同的国力,君王的心态也就大为不同,墨家想要达到他们定下的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可能复刻宋国的手段。
适不相信君主,但现在却可以借用君主的力量,来削弱贵族,先打破血统的界限,此时此刻是可以合作的。
熊疑看着不卑不亢的适,不知道适心里的种种想法,于是做声道:“寡人读过墨家的一些文章,先王也曾与墨家盟誓。只是非攻一说我有些想法。”
“若想非攻而定天下,需要的是天下的君主都认同非攻的理念。如楚认同而魏不认同,那难道楚国就只能挨打吗?所以这个道理并不是这样的。”
“寡人也曾听闻,你曾说过,天下必定于一,利天下之君可定。何谓利天下?天下既有楚国,那么墨家不可以先利楚国吗?”
他说的这个利,并不只是现在墨家答允的那些贷款和武器,而是更为深层次的利。
数百士,墨家又多技术,资金充盈,武器完备,这要是能够相助楚国,那绝对是一件楚王梦寐以求的事。
毕竟,墨家的理念里是讲集权的,只是这集权却又要求“上下同义”,将权力集中于“公共意志的承载者”身上。
墨家内部并不认为这个公共意志的承载者,一定是血统高贵的君王。
但在天下此时的君主看来,似乎自己就是天选的“公共意志承载者”。
适明白,太过激进的东西,现在讲出来只会让局面失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引出的尚贤,可以讲,因为至少君主听。但墨家内部的另外一些道理,在宴席上就没办法讲了。
正如几十年后孟轲见梁惠王,对方开口便问“将有以利吾国乎”一样,大国的君主和他们讲儒生的“仁义”,是完全讲不通的,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兴趣。
如今只是宴席,可以说一些空泛而广阔的话。
适便道:“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
“当年巨子先学承桑氏,游说郢都,止攻宋,却不被听从。后来好在墨家尚有三百弟子,皆有扈氏之勇壮,最终说服了惠王不攻宋。”
“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所以欲决胜,必先和于国。和于国,必先利于民。既利于民,便可称之为利于天下。”
适又道:“战争是朝堂的延续。政令不和,民众不利,又怎么可以获胜呢?郑小国也,子产变革,驷子阳承其政,于是去岁夺楚武阳。这是不可不察的。”
“商丘一战,宋都险些内乱,也正是因为民众的利益受到了侵犯,所以不原去守城。”
“如果王上能够清明政治,使民得利,远胜于昔,民众又怎么愿意接受三晋的统治呢?”
这些宽泛的话,并未引起贵族的反驳。
楚王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楚王要变革。
然而,怎么变革,必然是不能在宴会上说的。
于是楚王收住话头,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道理,我定要鸣钟为贺。只是墨家非乐节用,想来这些礼乐也就不需要鸣奏。在我等听来悦耳,在你们听来都是民脂民膏耗费民力”
岔开了话题,便说了些别的,在宴会最后的时候,只说希望墨者能够继续讲讲如何利于国的道理,便请适等人入寝密谈。
这里非是军阵,贵族们无可奈何,虽然厌恶墨家的许多道理,尤其是在适明着说出金玉其外那样的话之后更是如此,可终究还是不能阻挠。
适与孟胜都没饮多少酒,两人结伴跟随宫人入寝宫,楚王已经将近侍赶走,只余下三人。
适道:“墨家规矩,与君王见谈,必有第二人在场。”
楚王笑道:“墨家规矩如此多,可叹天下还是有数百人为了利天下而入墨家,所以墨家的道理很多是对的。”
“如今,只有你我三人,言语既出,止于六耳。”
说罢,楚王冲着适和孟胜一拜道:“还请教利国强国之策!”
适与孟胜还礼之后,适道:“先王难道没有告知我在商丘城下所说的那番话吗?”
熊疑急忙点头道:“自然说过。这些话颇有道理。只是如人有病,你说出了这是什么病症,可关键在于如何医治。我求请的,是如何医治的办法。”
“先王既与墨家盟誓,利于天下,非攻利民,我也是可以遵守的。”
适点头,心中却道:“你不是遵守,而是因为你现在打不过别人。这些说法,你自己说说,或许自己都信了,但我却是不信的。”
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了不一样的说辞。
“王子定如今出奔郑国,王上君位不稳。贵族多变,这时候是可以变革的吗?”
几番对话,熊疑已经知晓对面这两名墨者说话尖锐而又直白,加上之前昭之埃回报的墨者对于天下的分析,楚王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这时候变革,只怕会再起白公之乱。若不变革,恐怕楚也有曲沃代翼之祸啊!”
适又道:“墨家也知晓,要利天下万民,必要变革。要变革,先要稳固局面。要稳固局面,就需要战胜郑魏韩联军。要战争郑魏韩联军,这时候再行利民之政,已经来不及,所以墨家可以先贷款于王上,协助守卫。”
“但最终,楚国想要强盛,还是需要利民之政。若利楚之万民,便是利于楚之君王,因为墨家认为君王的荣耀和财富就是全体国民的财富总和。君王外出会盟之时,即可看作整个国家。”
这一点,适在耍花腔,这个君王未必就是血统的君王。
楚王却颇觉有理,因为此时还未有血统不高贵的君王。
于是说道:“是这样的。我既为王,则楚地千里万民,皆属楚国,也就皆属于我。所以,宫室华贵,那也只是我的容身之地,而非我的全部财富和荣耀。”
适哈哈一笑,面对楚王,毫无惧色直截了当地说道:“可您现在不敢变革,也不敢这么说。县公之权,您能掌管吗?封君之地,您能收税吗?所以,您现在所有的,只有小小的郢都。”
“而且,您若变革,封君不满。您的弟弟却可以说他不变革,从而获得封君贵族的支持。”
“而他现在出逃,证明支持他的封君不如支持您的多。所以,关键在于,当王子定之事平息之后,您到底想不想让楚国后世强盛?还是单纯地只想坐稳自己的位子?”
这是在激楚王,因为适知道熊疑最后在吴起的帮助下发起了一场不彻底的改革。吴起不过执政了两三年,便因为熊疑病死而被射死,人亡政息。
熊疑举手盟誓道:“寡人自然想要楚国强盛。又岂甘愿做守成之君?”
适又问道:“若有一日,您变革法度,引发贵族不满,您能够确保自己战胜他们吗?”
“这不是当年白公之乱,白公作乱,贵族们只需要一个新楚王,所以或有想要做忠志之士的,反对白公,平息祸乱。”
“可您如果变革,就是要与楚国全部的封君为敌,您现在觉得您是可以战争这些封君的吗?收拢他们的权力,您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再选一个‘法古分封’的‘明君’呢?”
“您要变革法度,那么又哪里有这么多的人听命于您呢?或者说你下达的政令,又靠谁去实行呢?”
“现在贵族与士多有封地,又通文字,他们可以成为臣子。如今您的政令,是要剥夺这些臣子的权利和封地,难道他们可以执行吗?”
“政令变革之前,民众们并没有得到利益,所以他们又怎么会在封君贵族作乱的时候支持您呢?”
熊疑终究年轻,根本不曾考虑到这些深刻的矛盾,这些隐藏在深处的、平日没有考虑的东西,才是变革的真正阻力。
他汗水岑岑而下,又暗自侥幸,心道:“墨家众人的学问与矛盾之说,却有过人之处。说的清清楚楚,让我一听便知道了根由。他们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办法的。”
如今都在密室之中,不用担心这些话被别人听到。
而且想来外面的贵族也不可能想到适会直接把话挑明到这个程度。
楚王急忙拜道:“还请教!”
适道:“这一次墨家所提出的守城贷款的偿还条件,于外不好说,但如今只有六耳,便可以说这些手段,也正是将来王上变革的基础。”
楚王恍然,心中明白终究适此来,是为了那些贷款偿还条件的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东西与适所说的今后变革有什么关系。
思索一番,想不出来这其中的关联,便再询问。
孟胜在一旁听着,心下喜道:“适的言辞,总是可以把对自己有利的事,说成对别人有利的事。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及得上的。楚王既问,这件事怕是已成了一半!”
第三零零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四)
适的目的,自然是让墨家渗透楚国内部,借助变革的机会控制一部分楚国的官僚,同时借助削爵减禄的机会,培养出一批新兴的阶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正的目的,当然不能和楚王说,但却是可以暗中操控和渗透的。
所能说的理由,一定要让楚王觉得,这是实实在在在为他着想,同时适当地让楚王觉得墨家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利于万民。
有些政治智慧,不是君主不聪明,而是他们没有经验应对那些后世的造反夺权手段。
正如黔之驴不畏虎,非是能胜,而是不曾见。
适于是便道:“前岁在商丘,楚国的症结我已经说出。刚才于密室,所要面对的痛楚也已清楚。”
“那么想要变革成功,便需要王上有能力在贵族们反对以致反叛的时候,可以撑得住,并且击败他们。从而推行利于楚之万民的法度政策,这正是墨家所期待的。”
“那么,借助墨家的这些守城器械,守住方城鲁关,使得王子定不能入楚,这是第一步。”
“墨家在南阳开矿,既可以充实您的府库,让您有钱对抗那些贵族的叛乱;又可以使民众得利,我想您也清楚沛县的稼穑变革,使得民众财富倍增。”
“民众种植变革,您才能征召士卒,训练士卒,否则战乱一起田地荒芜民众必然不满。”
“学吴起于西河,或是墨家与沛县,征召民众从军,或是将来号令收回封君土地,分配给有功之人,这样才能够让他们愿意为您而战。”
熊疑亦是聪慧之君,听明白了适的意思,这是加强集权的必须手段。
削弱贵族的好处自不必谈,熊疑看来如果真的可以收回贵族的封地,那么这些土地归属于农夫,他们缴纳的税收就可以直接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理论上,因为少了贵族的盘剥,可以让农夫所受的盘剥更少,加上有墨家的技术,这种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农夫当然希望自己手中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从繁重的封建依附关系上解放出来。
只是,熊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
如果说直接拿贵族开刀,民众是否会支持自己?民众是否信任自己?民众能否帮助自己打赢贵族的反扑?
他没有考虑到更深层次的墨家渗透的问题,但仅仅这些浅显的问题,已经难做。
迟疑之后,说道:“这正是你刚才说的,若能变革,民众才能得利才能知道法令的益处。可是变革成功之前,封君依旧控制着民众,他们愚钝而不知道祸福利害,只怕不能够借用。”
适点头道:“所以才要修建鄢郢。”
熊疑更奇,想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适便道:“鄢郢四通八达,是楚之要地,更是楚国旧都。然而鄢郢真的只是为了防备三晋侵入吗?如果三晋已经抵达了鄢郢,那么王子定只怕已经可以将您驱逐了。”
“所以,名义上鄢郢的建设是为了防备外敌,实则是为了防止今后贵族封君对变革不满而反扑。”
“只要守住鄢郢,那么就可以逐渐击败那些反扑的封君。郢都、鄢郢在您的掌控之下,这是楚国的精华之地,而且多是您的直辖封土,这里变革成功,您就可以不必担心封君的反扑了。”
“因而,建设鄢郢修筑城防,只是为了今后。而一些变革,可以先在鄢郢发起。”
“如今墨家的才能您是知晓的。天下也是闻名的。”
“如果在鲁关抵御住了郑韩魏的攻击、在南阳修筑的冶铁作坊,并且在鄢郢获得了民众的信任,那么变革就可以成功。”
“如果墨家巨子举荐一人,您可以任命为县尹,来先变革吗?”
墨家的才能没的说,而且商丘一战、沛县发展这些事早已传遍天下。如果说墨家可以作为县尹,熊疑确信这是可以让一个大县政通人和的。
这算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墨子常年游说各国君主,也有举荐人为官的能力和先例。
而且墨子想要举荐人为官,手段极高,这也是之前有诸多弟子投靠的原因。
当年墨子先派遣了管黔前往卫国,大肆传播高石子的名声,自己又因为在卫国的名声,也赞赏了一番。
卫国国君便任用了高石子,并且授予了卿位。
此时已逝的高石子却是个死硬的墨家弟子,劝谏卫君实行墨家的道义,却不想卫君根本不听。
于是愤而辞去,放弃了高官厚禄,墨子还称赞道:“天下无道,仁义之士不应该处在厚禄的位置上。现在卫君无道,而贪图他的俸禄和爵位,那么,就是只图吃人家的米粮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值得墨家弟子学习。”
这件事经过适在市井间传播的墨家文章广为人知,也知道墨子想要举荐弟子,要么是为了劝谏君主行墨家的道义,要么就是觉得这还算是个“有道之君”,可以拯救一下。
楚王根本没想过墨家会提出做县尹这样的要求,大喜之下,连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数年之间,墨家声名鹊起,在楚国更是和一些贵族死仇,这一点熊疑觉得到时候墨家也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墨家的名声传播的太厉害,宣传的太高,只是让墨家推荐的人做县尹,众人也不会反对,这一点权力他多少还能做到。
熊疑看了看适,连声道:“您难道要做这县尹?你这样的才能,是天下都知道的。”
适摇摇头道:“未必是我。而且,墨家虽有百千人,实则一人。一人为县尹,既要利天下,也必然不会是一个人,而是许多同志辅佐。”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难道可以做成什么事吗?”
楚王更喜,不是一个人,那便是一群人这样的人物若是来楚国,这些将来的变革,可能真的可以实现。
只要先守住方城一带,让郑韩魏不能入王子定,那么之后的事楚王觉得大有可为。
楚国不是宋国,楚王也根本不担心自己这边出宋国那样的事,而且宋国那边的事墨家是做为一个调停者的身份出现的。
至于沛县,也非是鄢郢,在楚王看来根本不可能出现沛县那种半独立的情况:沛县四周并无强敌,而墨家的头号敌人便是贵族,想要变革似乎不可能不借助君王的力量,真要反叛贵族和君主合力可以捏死。
这似乎是复制沛县之路的死地。
既楚王心动,适便趁着机会,将一些听起来极为利于楚王、实则对墨家渗透极为有利的条件或者说在楚王看来的良策说了出来。
墨家要垄断教育,培养后续人才。
墨家要掌握武装,渗透武装内部。
墨家需要开启民智,借助君王想要集权的想法,先拿楚国贵族开刀。
这几点,在楚王听来,则是另一种满是对他有利的说辞。
楚国的王师是楚王的精锐力量,但是适认为这些力量还不够,应该编练一批新军。
商丘一战,墨家的步战成名,又有火器火药,更是如虎添翼。
楚王自然希望自己手中也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沛县义师”,可以做到以数百人穿阵而击的强军。
如果一旦贵族变乱,既可以控制都城,又可以拉出去和贵族决战。
墨家练兵有术,正可以借用。
适表示,这些新军不要用贵族子弟,而是用一部分工商之民,同时日后鄢郢变革成功,也可以征召一部分小农加入。
既然名义上是为了给楚王用,所以楚王需要支付军饷,数量不必太多,如果钱不够墨家可以借。
同时,鄢郢的一部分税赋收入,除了上缴国库外,可以余留一部分,作为新军的编练费用。
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基层军官和操训者,训练地就在鄢郢,以备将来。
楚王听到的以备将来,自然是将来万一和贵族们彻底翻脸,这支新军可以守备鄢郢,防止贵族直接攻破郢都;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拉到郢都控制局面。
谁人掌兵,适表示楚王可以颁发虎符,成军之后可以将虎符颁发给楚王信得过的人,想来士卒都会听从虎符持有者的命令。
这听起来极为美好。
一则墨家训兵的手段,商丘一战给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则墨家的一些新式火器,楚王看来也只有墨家才能教授,比如那些在商丘城下大放异彩的火药雷,其余人哪里知道该怎么使用呢?
而且似乎墨家并不掌管兵权,似也只是训练军队,为的也是今后变革这一目的。
再者,缺钱的话,墨家也能够提供贷款支持,这些钱显然是额外于这一次守城之用的。
至于垄断教育,适更是说的天花乱坠,而且也确实有道理。
不谈教什么,只说楚王将来要变革,必然需要大量的能吏,才能够成功。
而如今天下,能够教导出能吏的,似乎墨家这边就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这两件事,都是在之前谈判之外的东西。
楚王也明白,这些东西过于机密,不可能提前让贵族知晓。
对于墨家的用意,楚王倒也没有怀疑,在他看来墨家还是为了“利天下”,以此为宝,俸禄之类的东西墨家似乎并不看得上。既有说得过去的动机,似乎便无阴谋。况且,适这一次弄得根本不是阴谋。
第三零一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五)
熊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急切间可以完成的,好在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机会和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种种这一切,需要的就是一个“缓”字。而墨家所想要渗透的计划,也不能急躁,只能以十年甚至二十年为目标。
若无意外,适知道眼前这人还有十**年可活,他死之后儿子也就刚刚成年,最后两个儿子走的是兄终弟及的权力交接。
历史上吴起来的太晚,晚到才变革了三五年就人亡政息,以至于最后贵族大举反扑,楚国甚至连蜀国都打不过,最后在夷陵修筑要塞、北边丢了鲁阳,彻底丧失了集权发展争雄天下的机会。
矛盾越多、问题越严重,墨家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在君权与贵族的矛盾中生存下去。
一旁的孟胜偷看楚王的表情,心中对于适的谋划更为赞赏。
今天这件事,似乎极为容易就已说动了楚王,实际上孟胜在来之前听适的分析后明白,这一切其实已经做了五年的准备。
墨家这五年时间做个太多天下震动的大事,商丘城下更是让楚王牢牢记住了墨家这支有组织有能力干涉各国内政的团体。
有了名声和事实作为依靠,所以才能够在今天说动楚王。
至于推荐县尹的人才,暂时也不必着急,这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若论出身,适的出身终究还是低贱了些。
但是,墨家内部有不少出身稍微高一些的贵族,他们出面作为县尹,实际上权力依旧掌握在墨家顶层,楚国的贵族们也未必不能接受。
楚王听完适所规划的一切,怅然道:“金玉其外之语,说的就是楚国啊。墨家这一次入楚助寡人,利天下,讲述了这样的道理,使我透彻明晰。先生可留在郢都?”
适摇头道:“此事一毕,我们便要前往鲁阳。如果王上的那些条件都能答允,墨家的守城器械也差不多可以运送过去了。鲁阳公与巨子有旧,想来在那里是可以很快加强鲁关一带的防御。”
“王上欲要变革,首先就要赏罚分明。墨家如今于楚无功,若得县尹之位,怕多有不满。此次郑韩欲入王子定,必攻鲁关,墨家虽不反击,但是守城尚可做,这便是王上借此变革的契机。”
楚王点头,也明白局面并不明朗。
适更清楚,楚国的野战能力和稍微变革之后的魏国相比,相差太远。七八十年前尚可平手,现在基本都是败多胜少。
墨家有墨家的想法,适也有适的想法,种种看似说明白的规矩和不能逾越的准则之下,楚国只能不断防守,没有野战能力也根本无从反击——若不是郑国内乱民众厌战直接投降,只怕反击惩戒郑国的战役都会失败。
败得越惨,贵族的力量越微弱,楚王也越有变革的急迫性。这是逼出来的,比起楚王的承诺,适更相信情势局势之下的无奈。
楚王又问道:“如此,那么墨家这一次贷款的偿还条件,都是可以议定下来的。”
“墨家可以开矿冶铁,一切收入我收十一。这是本金。”
“墨家货物通行楚地免税,这是利息。”
“鲁阳防御、鄢郢筑城,这都是墨家借以在楚立功,可以授命县尹的说辞。”
适点头道:“有些可以明说,有些不能明说,有些可以急迫,有些必须缓图。如果可以,那就尽快盟誓准备契书,时间不等人。春耕之后,魏人必会出兵,最多半年,鲁关必有一战,我们也需尽快。”
适绝口不提墨家的目的,话语中尽是急楚王之急、想楚王之想,楚王也不再迟疑,思虑之后便即答允。
三日后,楚国群臣毕至,楚王熊疑与墨家签订了契书。
墨家的贷款以守城器械等作为支付,楚王也以开矿权和免税权作为偿还措施。
其余密室交谈的内容,楚国贵族并不知晓。
墨家做事雷厉风行,这件事做成、目的也已达到之后,适便与孟胜等人辞别楚王,沿路北上,前往鲁关。
从沛县前来这里之前,这件事讨论之后已经认定楚王必会答允,所以在沛县那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武器,正在往鲁阳一带运输,前期数量并不多。
另有一批跟随适前往郢都的墨者留下,在郢都落脚之余,前往巴国接应那些已经离开沛县三年的造篾启岁等人。
适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也逐渐摸清楚了楚国现在的一些局面和情况。
从郢都到鲁关,南阳盆地再加上鲁阳颍川一带,受封的封君足足有十七位。
拿和墨子算是有旧的鲁阳公来说,最开始因为白公胜之乱,好龙的那位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让司马之位给子期。
子期之子公孙宽,受封于惠王。
原本的封地准备封在大梁,但是公孙宽表示:“大梁这地方是北方重县,靠近三晋,我担心自己的子孙背叛楚王投靠三晋,以至于断绝了我的祭祀。不如把鲁阳封给我。”
于是公孙宽始封鲁阳。
而在吴起变法之前,楚国的政治一直动荡,所以名义上楚王有权收回封君的称号,但实际上就是世袭的。如今的鲁阳公是公孙宽后人。
墨子见于公孙宽之际,公孙宽曾说:“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
他既称寡人,又称四境为臣,因而在变法之前楚国的封君地位,基本等同于西周的诸侯国。
除了一部分县,楚王为了收拢权力,拆分为封邑和直辖县之外,像是鲁阳这样地方的县都是县公县尹一体,掌握县兵,自治之余,还有开战权。
因此后来吴起才说这些封君“逼上而虐下”,楚国的数次叛乱,也都是因县公起、由县公平。
如鲁阳公,他在鲁阳有自己的封邑和采邑,作为俸禄。这些俸禄是不上交的,而且也不和本地的县兵有任何关系,他可以靠着俸禄养自己的私兵。
同时,在封邑采邑之外的广阔土地,他还有治权,以地方大员的身份治理,包括管辖县司马等,可以征召本地县兵。
只是本地县兵的赋,从鲁阳出,但又不从鲁阳公的封地出。作战的时候,楚王可以调动一部分县兵,但有时候也只能交由县公自己掌控。
除了在鲁阳的封地之外,第一任鲁阳公还兼任过一段时间的楚司马一职。
而司马的职务俸禄,并非源于鲁阳的封地,鲁阳的封地只是采邑与官职不一样。
在郢都附近的平原上,还有不少的“州”,比县低一级,而且就在都城附近,这些州也分封给在中央任职的县公们,作为俸禄收入。
南阳盆地附近的十七个封君,只是楚国诸多封君的一部分,到后期发展到封君最大的拥有“十四邑”,吴起变法人亡政息,最终封君尾大不掉——这也足够封建,以至于楚国灭国容易、复国也易,成为了秦末想要开历史倒车的主力。
可以说,楚王其实连郢都附近都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因为一些贵族在郢都附近还有“食州”,更何况远在颍水的鲁阳。
后来吴起变法的一个措施,就是三代手爵,或者将封君的土地向一些“边疆地区”分封,让他们向外扩展。
这本来是一招好棋,但是死的太早,那些不满的封君疯狂反扑,甚至于还出现了息县县公叛逃魏国这样的情况。
也就是吴起能打,其余封君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动手,否则这变革连撑到熊疑死都撑不到。
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本是楚国的精华之地,但在封君封地犬牙交错、拥有治权和军权的情况下,楚国的对外战争能力可想而知。
一直到战国末期,楚王才从一部分弱势封君的手中,拿回了司法权,但那也只是挑软柿子捏,真正强势的封君楚王依旧不敢动。
沿途而上,楚国的生产力水平也是低得可以,牛耕之内的技术并未传播至此,和已经展开了农业变革的沛县局面完全不同。
封君有经济特权,有诸多权力,食邑的收入或是养私兵,或是用来在受封的县非自己食邑的地方放贷,不断获取收入。
私田制度在楚国还未大规模展开,但是在南阳盆地这些发展较好较早的地方,也有了部分私田。
兵制上,还是采用原本的农兵制度,平日种植,农夫需要履行种种封建义务。包括当兵、出征、修建宫室等等。
尤其是封君食邑上的农夫,他们的地位基本等同于农奴,要为封君劳作的同时,封君也对于他们有足够的掌控力,并且剥削这些农夫的劳动。
一些比较大的城邑中,手工业者发展的还好,也逐渐出现了一部分有闲阶层,这部分人算是墨家此时宣传方向的主要受众。
虽然生产力低下,但好在楚地并无寒冬,此时人口也不多,饥荒之年总能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顶过去,只是这种情况再加上农兵征召制度,这也就必然导致楚国围城半年多就是极限——如果战争不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以楚国现在的情况,必然会导致某个县在之后大规模出现因为劳动力强制出征而出现的粮荒。
这也正是前任楚王对于墨家垂青青睐的原因,不只是集权的说辞,更有农业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战争潜力。
楚国地幅广阔,看似纵横数千里,然而就连精华之地的南阳江汉平原都是封君遍地的情景,也当真不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的评价。
第三零二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六)
适与孟胜等人过楚长城的时候,已是四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今年郑魏韩要联合出兵,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征召准备。
不过适估计,三国出兵的时间不会太快,郑韩之间的矛盾需要解决,历史上郑国也是趁着三国联合出兵的机会,捅了韩国一刀。
而且背后这一刀捅的颇狠,直接围困了韩国的都城阳翟。
也就是说,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同时,作为盟友的郑国趁着三国合力对楚作战的机会,攻击了盟友的首都。
驷子阳是有雄心的,郑国的土地被楚国、韩国割裂。又与韩国有世仇。
在东线如果能趁着魏韩合力攻打楚长城入王子定的机会,拿下榆关大梁等,将东西两块地连在一起、同时围困韩国首都逼迫韩国签订盟约,似乎便可以重振雄风。
这种背叛选择的时机极好,魏国无论如何都会为了维持三国暂时同盟入王子定的局面,而王子定此时又在郑国,那么也就只能居中调停,不会以三晋同盟的名义帮着韩国打郑国而且,韩国吃掉郑国,最为不满的恐怕还是魏国。
适很怀疑,历史上这一次“晋师与郑师入王子定不果”的原因,不是鲁阳公击败了三国联军,而很可能是郑人背后下手捅刀子后韩国退兵郑韩矛盾激化。
毕竟,这次短短四年后,楚国就来了一场大败,野战能力不可能在短短四年之内下降这么多。
而且楚国这一次算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种种病症的总爆发,以至于反击郑国的时候要不是郑国内部出现问题,都未必能够战胜。
适等人按照之前的计划,没有直接前往鲁阳,而是先行前往了鲁阳东边的应城,会和那些从沛县赶往这里的另一部分墨者,以及那些售卖给楚国的守城兵器。
应城大约就是后世的平顶山,武王之子曾在此封国,下武一诗中也有“媚兹一人,应侯顺德”一句,也曾做过天子监国,后楚国灭诸姬,在此立县。
此地也属于鲁阳鲁关防线,这一次魏韩郑三国若入王子定,必须要攻破楚国的长城防线。
走叶、方城一线,那里的封君强大,只怕会被围困,也担心一旦不能成功,会被这些县公抄了后路。
走鲁阳、鲁关一线,看起来就要容易一些,而且这是最短的距离,一旦攻破鲁关那么楚国必然震动。
这是一场政治仗,不需要胜的多么辉煌,而只要敲开了楚国的长城防线,楚国内部的矛盾就会总爆发,那些支持王子定的也会立刻站出来摇旗呐喊。
鲁阳公作为鲁关防线的指挥,这一次承担的压力也极大,经不起任何的失败。一旦失败,几乎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原本公孙宽选择鲁阳作为封地是正确的,那时候楚国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全面处在攻势的地位,争霸的焦灼点也是宋郑之间。
彼此都没有灭国之力的时候,晋不可能全力攻打楚国的精华地带,只能想办法从中原宋郑方向维持霸权。
可如今局面有变,原本安全的鲁阳,就处在了这一次继承权战争的第一线。
这一次不比之前。
之前墨子游鲁阳,那时候鲁阳公尚且志得意满,墨子是作为劝说他不要发动不义之战的立场去和鲁阳公对话的。
鲁阳公与墨家关系尚算密切,上一辈这一辈都有交情,只是这交情不足以让墨家帮着鲁阳公做事,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墨家自己的计划。
适等人在应城,很快找到了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十余天的墨家众人。这一次墨家内部来了四十余人,剩余运送的都是一些雇佣的民众。
马车上装载着火药和一部分简陋的火器,这些简陋火器制造起来并不麻烦,就是使用起来太过危险而且威力不大,但于此时还算是先于时代的,总归从无到有也算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计有铁或是陶的火药雷千枚,火药三十桶,粗制的手炮类的原始火门武器三百余件,四门轻便的发射碎石子的“炮”或者说是大口径的喷枪,三门铜制的小炮。
这是从去年七月份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生产的东西,铜虽然昂贵,但是回报是对楚国的渗透、开矿权和免税权,这点投入还是值得的。
除了这些火器之外,还有六套铁片札甲。
此时各国都是有甲的,如同适的哥哥这样的皮匠,就需要缴纳一定的甲片作为军赋,当然是皮革甲。
因为都是一个长条般的甲片,很像是此时竹简书写的木札,所以称之为札甲。
沛县既然可以大规模生产铁,而且培养了一批锻打的工匠,制作这种甲片也非难事。
虽然每一套札甲的劳动价值此时算起来还是很贵的,但既然各国还没有达到战国时代军军国主义的巅峰,那么依靠这些“贵族”才能用得起的甲,在春秋战国交替之时换取大量的资金也是一条不错的积累金钱的办法。
这些运送来的武器,都是赚钱的,而且算起来其实都是数倍的利润。
不算是楚国得到的两种特权,这些甲片销售给贵族也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
而且,现在天下强国以晋楚为雄,围绕着这一次楚国继承权危机展开的一系列战争,正是将这些可以售卖的“防御性武器”打开市场销路和名声的绝佳时机。
墨家想要发展,就必须拥有足够的资金,作为资本投入进行再生产,才可以从天下各城不断地吸引工匠和人口,充实自己的实力。
既然内部已经确定了今后的路线,这种武器贸易也将成为日后墨家近期的主要收入。
这才是真正的暴利,比起需要多年才能偿还的铁器农具、或者墨家直接长期投入的共耕社而言,利润既高回收的速度也快。
跟随这一次押送的,是墨子的弟子胡非子,也是楚人屈将的“先生”,与适和孟胜都熟识,是墨家的重要人物。
胡非子先问了一下适的郢都之行,当得知楚王已经答允了种种条件之后,喜道:“来之前,巨子便道,适做事必可信赖。如今此事既成,我墨家不久便可入楚。”
适回道:“吾闻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如今墨家只在沛县彭城有洞穴,尚且不能够安稳。这一次在楚国如能立足,日后的局面也就好看了。”
随后适又问道自己走后,沛县那边可发生了什么事?巨子和七悟害又有什么指示传达?
胡非子先大致说了说沛县的变化,正如适猜想的那般,一切步入正轨,而且短期没有战争风险,整个沛县的发展都是正常且向上的。
冶铁技术基本上达成了汉代的水平,在搅拌法生产生铁的技术上更高一些,因为有反射弧面分离燃料和生铁,生产出来的熟铁品质不错。
墨家内部本身又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工匠联合组织,各种匠人的水平都不低。
适知道大略和原理,而原本的墨者动手能力强,正是天作之合。
秋收忙碌之后,沛县也开始了第一批征召入伍,整个沛县的义师扩充到大约三千人。
这还不算刚刚开始渗透的彭城。
而且,沛县生产的铁制农具,也开始源源不断地经过陶邑等都市运向北方,换回大量的铜金属。
宋国作为墨家的基本盘,更多的是采用“市恩于民”的方式。
依托在一些城邑的据点,利用推广宿麦和三十里一处公共磨坊的方式、利用治病“施符水”等手段,逐渐渗透到宋国的周边。
那些铁器多是以分期偿还的方式逐渐偿还,以此既能发展宋国的农业,也能够获取更多的宋国民众的支持和熟悉。
除此之外的各项也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暂时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且正值农业技术革新后新旧对比最为强烈的时候,民众对于墨家的支持可谓巅峰。
诉说完沛县的情况后,胡非子与孟胜和适说道:“这一次前来,巨子与其余委员们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经定下了将来的目标,那么这一次最好能够再让墨家的名声更加响亮。”
“只是受制于之前的约定,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直接帮助楚国作战,而只能以提供守城器械的名义进行。巨子的意思是,在这里,由咱们临机决断。若有什么分歧,支持与反对不能决断的时候以适为准。”
适点头道:“我尽力最好,不会辜负众人的期待。这件事我倒是有想过,这一次对于咱们墨家来说,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商丘一战,墨家打出的名气,即便弭兵会这件事半途夭折,但是适却把这次夭折的弭兵会利用到了极致。
这一次,既然确定要渗透楚国,那就必须要借此机会在楚国立下一定的功勋,才能够让楚王名正言顺地与墨家合作。
只不过,这个度需要很细微地把握。
做的过了,郑魏韩等国会对墨家不满,甚至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仇恨。
做的不够,楚王就很难压制住国内贵族对于墨家渗入楚国帮助变革的反对情绪。
既然让众人临机决断,又是将犹豫不决时候的最终决断权交到了适的手中,这算是真正让适尝试着独当一面。
第三零三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一)
虽则明面上墨家的那些道义墨家自己还是要遵守的,但实则内部有很大的操作空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昔年楚国伐随,便有一番言辞。
“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
说到底,最后还是靠谦虚的“弊甲”作为底气。墨家如今不敢说可以观中国之政,但是掺和各国纷争的能力还是有的。
如果只是提供守城器械,墨家本身不会遭受到三晋那边的指责,也不会有人趁机攻讦墨家的非攻之类的想法言行不一。
胡非子带来的指示,关键就在于如何在不超脱墨家本身道义的情况下,在鲁阳鲁关一战中再次让诸侯侧目,名动天下。
至少要做到让墨家可以说“我有弊甲,欲以止诸侯之战”。
这一点适在墨家的一贯表现来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所谓言行合一,做什么事总能讲出符合墨家道义的道理,可以说服别人。
再者,当年墨子游鲁阳的时候,不少墨子的嫡传弟子和鲁阳公熟识。选定的七悟害之中,都和鲁阳公有些交情,这种事最好也就是适和孟胜这两个候补七悟害且和鲁阳公过去没有交情的人出面。
现在既已会面,适便与来到这里的墨者一同前往鲁阳。应城距离鲁阳不过数日行程,一路上多做探讨。
及至鲁阳,焦急不安的鲁阳公亲自迎接。
适虽年轻,鲁阳公却也不敢轻视,这几年声名鹊起,如今正是需要助力之时。
先是和适等人追忆了一下当年墨子游鲁阳的事,又问了问公造冶等人的近况。
鲁阳公知道这一次墨家会提供一部分武器,上次商丘之战他也只是听说,不曾亲见火药。
但凡听说,总有夸大其词的地方,虽不至有糜烂数十里这样的说法,但是当夜的情况在楚国贵族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看着墨家众人运送来了马车上的兵器,鲁阳公希望先看看,适却没有同意,而是先问道:“昔日长勺,曹刿问于鲁侯何以战?今日晋郑出兵在即,我也想问问您,何以战?”
鲁阳公闻言,叹息一声道:“若以民心而论,民众战意不足。”
适直接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墨家守城,需要民众想要防守,巨子曾说想要守住一城,要么是民众乐于防守回报恩情,要么就是祖坟皆在城外而敌军焚烧挖掘祖坟。”
“晋师郑师如果不挖掘祖坟惹起众怒,您自己又认为民众战意不足,我只怕这场仗不好打。纵然墨家提供了守城器械,但也需要人来使用,您以为怎么样才能够让民心依附呢?”
鲁阳公摇摇头,适又将现在的情势分析了一下。
如果这一仗打不赢,最坏的情况是晋郑联军攻破长城防线,王子定入楚。这样一来,作为坚定站在楚王熊疑这边的鲁阳公必然要受牵连,收回封地也是有可能的。
就算不至于入楚,但是鲁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占据鲁阳就可以随时对长城防线发动攻击,所以也可能晋人就占据鲁阳,后果还是一样。
所以适告诉鲁阳公,这一仗只能胜而不能败,不论大败还是小败,最后鲁阳公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鲁阳公也明白这里是自己的根基所在,适的分析头头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对付魏韩郑联军,鲁阳公也不是那么自信,他虽有勇力,可是一个人再勇猛也不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于是他说道:“所以这一次还请墨家相助,帮助守城。当年你们巨子游说我不准我攻击郑国,说皆天之臣,我无权干涉别人的内政。现如今……”
适点头道:“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墨家也不会派遣我来到这里。只是,最终还是要与晋师决战的,民意没有战心,又怎么能够战斗呢?”
鲁阳公见适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虽然知道有道理,却也只能说道:“墨家的道理,我听你们巨子讲过。仁爱清明,政治利民,只是这种事需要长久的时间,不是一时间可以做到的。”
“如今就算寡人知道错了,又怎么可以扭转呢?”
他这么说倒是没错,当年楚国国力蒸蒸日上,对外一直是攻势,各国不敢轻动。
鲁阳作为长城防线的前出,除非晋楚要打灭国决战才有可能涉及到这里,否则一般的争霸都会发生在宋郑之间。
这种情况下,鲁阳公也就根本没有政治变革的动力,墨子当年说了许多,鲁阳公即便觉得有道理,可也不能做,也没有动力做,最多是没有对外攻打弱小混乱的郑国。
现如今大战在即,看到适还在说什么“不和于国不可以成军”之类的话,心中不免愠怒,觉得这时候已经做不到“和于国”了,那再谈就没什么意义了。
适见鲁阳公略微有些不耐烦,也不急躁,而是说道:“我有一策,倒是可以撑过去现在,让民众愿意作战。只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算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办法。至于后续,那就另说了。”
鲁阳公一听,心下大喜,心说我要的就是撑过去现在就好,至于今后……今后再说。
赶忙请教之后,适道:“墨家的许多道义,是要有利于民,恐怕您是不会去做的。但是,也有一些计谋可以市恩于民,将恩情作为货物,让民众用鲜血和战斗来偿还。这个,就看您愿不愿意付出了。”
“我想,您一定放贷吧?”
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封地食邑和县邑共存的模式,保证了鲁阳公既是本地的管理者,也是本地最有钱的大族,那些没有捆绑在他封地上的农夫,过不下去的时候肯定需要从他这里借钱生活。
鲁阳公作为旧贵族,肯定不会投资什么工商业,或者说没有墨家的技术支持,大规模的工商业也没发展起来,有钱的最好升值方式就是放贷。
各国的封君都放贷,放贷的目标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农奴,而是封地之外的农夫。
此时尚无冯谖孟尝事,鲁阳公不解其意,却还是答道:“是有的。每年得息以生钱。”
适道:“既如此,您可以用这些利息,市恩于民,让他们为您来战斗。这是短期可以用的办法。民众既得了利,也算是我们墨家利于民众的说辞。”
鲁阳公一听这话,心头顿时不满,摇头道:“借贷偿还,这是天地间的道理。”
适点头道:“这的确是天地间的道理。可是您作战,得以封鲁阳,而民众厮杀却一无所获,这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道理。既然他们不能得利,又凭什么跟随你厮杀呢?”
“你舍弃这些利息,作为恩情售卖给民众。民众无法偿还,也就只能用鲜血来偿还,到后来保住的不还是您的富贵吗?”
“一年放贷,得息不过十万。十万钱市恩于民,可以保证这一次民众有战斗之心。”
适伸出了小拇指,示意这是那得钱十万的利息。
又将整个手攥成一个拳头,说道:“这是您的封地,是当年受封的祭祀家庙。”
“如果一定要您选择,你会选择割掉小指留下拳头呢?还是愿意直接把拳头割下去呢?”
“这是我能为您想到的办法。如果您觉得这不能够听从的话,请您另请高明,这些武器作为交易我们已经送来,后续的也会慢慢送来,却不会再出一言。”
一句另请高明,顿让鲁阳公无言。
他知道这一次晋郑联军很可能攻打鲁阳,如果不攻打,按照适说的那么做,就赔掉了许多钱。
不在于赔不赔钱的问题,而在于民众出于封建义务,跟随他出征作战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现在适却认为这义务不合理,甚至需要用恩情来交易,这让鲁阳公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国开了军公爵的滥觞,也就等于先在周礼上撬开了一个口子:封建义务不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那么只需要教化民众就行,根本不需要谈及战争所得的利益。
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民众已经逐渐觉醒,没有利益谁也不想打仗。
这就是一种思想的交锋,不只是舍不舍得这些钱的问题。
然而现在鲁阳公没法另请高明,因为适再说这些之前,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晋郑联军一旦胜利,不管大胜还是小胜,鲁阳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封地要么被魏韩占领,要么就是被王子定收回……到时候收回,鲁阳公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国内贵族会咬,北方的魏韩一样会威胁。
指望别处的封君县公救援,这也基本没什么指望。一部分是支持王子定的,另一部分根本就不太容易调动,楚王也不可能亲自出征,因为郢都不稳还需要部队保持军事优势压制可能叛乱的贵族。
适看着鲁阳公面带迟疑,话语里便带了几分讥诮,说道:“若是您平日治政严明,赏罚有度,我又何必给你出这样的谋划呢?商丘一战,你固然知道最后墨家穿阵成盟,可您也不要忘记商丘城内可是发生了变故啊。”
第三零四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二)
最后一句话,让鲁阳公面色一变,他倒是不担心鲁阳城出现商丘的情况,毕竟和那边贵族君权之间的矛盾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却担心民众厌恶作战,拒绝守城。想要请求墨家的帮助,就不得不考虑墨家的条件。
直接野战对垒,鲁阳公对于战胜晋郑联军信心不足,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这一次魏韩必然是重兵来袭,就算自己有勇力,也很难说就可以战而胜之。
鲁阳公实在没办法,只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适笑道:“你还是不要幻想了。如果您真有别的办法,觉得可以野战对垒战胜晋郑,又何必非要请墨家入鲁阳呢?”
“墨家的精锐不可能参与这次守城,这些兵器也都是防御性的,不可能参与野战对垒。”
“在来之前,巨子与我们论天下局势,便说过。您想要战胜晋郑,就只能守卫城池,您的精锐等待晋郑锐气丧失之后,再与之交战,或可平解。”
“城若守不住,晋郑一攻而下,士气大盛,您又怎么可能获胜呢?”
鲁阳公无奈,适又道:“若您同意,那么这件事我们墨者可以为您做好,保证民众可以效死一战。若您不同意,我们也就没有办法了。”
这种事鲁阳公也不擅长,但是墨家多贤才,似乎正可以交由墨家去做。
他又不太清楚墨家的手段,也没想着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墨家,到底得益最多的是谁。
可是适都已经说出另请高明这样的话,思虑之后,也只好道:“既如此,敢不从命?”
答允了这件事,适才嬉笑晏晏的和鲁阳公说起了别的守卫之事。
…………
数日之间,鲁阳公叫人准备那些契简,只是交到墨家手中,跟随来的四十多名墨者中也有一部分正是宣义部的成员,适便决定做点事。
这几日也和鲁阳公等人交谈了一番晋郑若攻鲁阳的路线。
夜里,孟胜、胡非子二人与适坐在一起,点燃灯烛,并未谈论毁契市恩的事,而是谈起这一次战争的准备。
鲁阳城的位置很特殊,西边有片湖,北方是一串山峦,晋郑联军想要攻下鲁阳,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年月行军必然是要走大路的,不可能翻山越岭,于此时的组织力而言翻山越岭就是一场灾难。
鲁阳紧挨着古滍水,《水经注》说滍水出南阳鲁阳县西尧山,从伏牛山发源,经过鲁阳,流向平顶山应城一带。
晋郑联军想要攻击楚长城,要渡过滍水,鲁阳就是西线的必经之路。否则就得走叶城方城一线,那里难度太大。
而要攻打鲁阳,就必须过牛阑,沿大路前进,经过一些鲁阳附属的小城邑,并无其余的路可走。
后世的汝州如今已经有不少的大聚落,如狐阳、注城、赫人聚等一些小邑,这些作为楚韩边境的城邑,基本没有什么抵抗力。
唯独在鲁阳东北的牛阑城,似乎可以作为一处防御的据点。
死守鲁阳,并不是墨家守城的手段,墨家守城讲究的是如果能主动进攻打破敌人围城为上策、节节抵抗迟滞敌人进攻组织反击为中策,最后死守城邑拖延时间到对方粮食不足撤军为下策。
既然上策行不通,也因为鲁阳地形的缘故,孟胜等墨子教授出来的弟子几乎一眼就看中了鲁阳北边的牛阑邑。
这里位置关键,是晋郑联军进攻鲁阳的必经之路,绕不开。
卡在这里,晋郑联军要么分出兵力围城,主力南下决战;要么就得攻下这座城,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补给线。
如果鲁阳公能够在鲁阳组织兵力,牛阑邑可以顶住晋郑联军的进攻,最终进攻方疲惫的时候鲁阳方向出兵反击决战,或许还有一丝战胜的可能。
适对楚国没有什么感情,巴不得楚国乱成一团,但是要乱决不能是南阳方向乱掉,而是想办法让楚国失去东线的一大片土地,这才最有利于在沛县的墨家根基和方便墨家渗透楚国。
既说要临机决断,想办法让墨家再次诸侯侧目,这一仗就必须要拿出一些真本事。
墨家的守城技术的确超出时代,适从墨子那里学了一阵,融会贯通之下,发觉墨子可能是系统提出“交叉火力马面墙”概念的第一人。
《备城门》、《备梯》、《备高临》几册守城专著中,提过许多次“行墙”的概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马面墙,或者说算是“无火药时代星堡概念”。
依靠突出正面城墙的马面墙,让攻城一方受到三面抛射武器的攻击,这是最佳的选择。
适不是那种蠢笨到不知变通的人,他也知道火药时代棱堡搞成那个样子的原因,按照墨家分析本源解决问题的方式,这种“行墙”和后世“星堡”的防御模式便可以拿到现在使用。
棱堡后世搞成那个样子,主要就是两点。
要防住攻城方的炮击。
要发挥守城方的火力。
问题在于,如今的进攻方是没有炮的。
那么再死板地按照棱堡模式弄得那么低矮、斜坡、厚重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甚至于本身自己这边火器质量低劣的情况下,修成那样就是给攻城方更好的攻击机会,低矮的城墙更容易逾越,火力不足的情况下也不能靠火力压制敌人,还是要靠城墙本身给敌人制造一定的困难。
现在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火器,那么就要在不考虑“对方火炮”存在的前提下,尽可能发挥出己方的火力优势。
将城邑从一个死守的乌龟,变为一个让攻城方死伤惨重的豪猪。
这个概念不需要适提出来,墨子已经讲过无数次“行墙”的重要性,以及“为什么要修行墙”的本源。
交叉火力的概念虽然没有总结成这四个字,但是内涵已经存在。
孟胜等人一听,也就明白了适的意思。
鉴于节节抵抗迟滞对方进攻,让鲁阳公集中精锐防守反击的策略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怎么加强牛阑的防卫、怎么让牛阑成为天下诸侯侧目火器的焦点,也就是彼此间讨论的重点。
内政问题,可以借鲁阳公的承诺,以市恩的方式组织民众,赏罚有度提前宣传也正是宣义部的本职。
孟胜便道:“这些火器的使用,你是知晓的,我们并不太了解。按你所说,若是攻城方也有炮,牛阑根本是守不住的?”
牛阑不是商丘那样的大城,真要是攻城方有炮,可以说一轰即破。大炮出现之后,城市的防御体系也必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火器普及之后,墨子的《备高临》、《备梯》等篇章提出的行墙概念,也必然大放异彩。
适道:“牛阑想要守住,就要按照巨子守城的手段,加强牛阑的防御,修建新的城墙。以九数几何,计算行墙方位,从而保证攻城一方进攻一处,都有三面或者两面可以攻击,这样他们就无可奈何。”
适大致地画了一下星堡的形状,解释了一番,孟胜点头道:“这便是要发挥火器之利。只是如你所说,敌人无炮,那么我们就不需要修筑的那么厚重,还是要防住敌人攀附、发挥火器威力为主。”
适点头道:“这样一来,其实土方量要比防备敌方有炮少得多。”
换而言之,就是放弃棱堡地方炮击的优势,因为此时完全无用。
但是发挥交叉火力的优势,同时按照此时主要的攻城手段,将一些城墙修得比后世的棱堡要高,也不要那么厚重,薄一些即可。
在晋郑联军进攻之前,他们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按照新的规划,修缮一番城墙。
同时沛县那边还会源源不断地将一些武器运送过来,短期培养一批投射兵种,也可以让更多的精锐弓手加入的鲁阳公的野战队伍之中。
如果能以一群乌合之众,死守牛阑,想来足以让天下震动,墨家的一些“防御性武器”、“天志九数几何之学”等等东西,也可以引发天下的重视。
适便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带几人前往牛阑。依靠九数几何之学,测量牛郎地形,绘制城防图纸。”
“若能成功,诸侯侧目不说,也助于我墨家‘天志’学问传于天下。既然守城都可以用符合天志道理去加强,那么别的也自然会被人觉得有道理。”
孟胜问道:“那鲁阳这边呢?”
适说道:“是这样。既然鲁阳公同意市恩于民,这件事就要掌握在墨家的手中。怎么做,怎么说……宣义部这边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既可以让民众应战,又可以传播墨家的道理。”
“想要民众相信赏罚有度,却难。只怕民众对于贵族多不信任,这里也不是宋国,对于墨家的名声民众知晓的也少,不能只靠‘墨家’这个称号,就能让民众觉得不需怀疑。”
适想了一下,说道:“鲁阳与牛阑,都可在街市上立一辕木。发布命令,说能从一侧城门抗到另一侧的,便给予金玉奖赏。这样一来,必能轰动。”
“我们也提前准备一人,要是民众只是观望,不去相信也无人站出,就需要这个人站出来做这件事。若是有民众站出抗走,让鲁阳公准备金子,由我们的手奖赏抗木之民。”
“如此一来,很多法令就可以被民众相信了。即便我们离开,只怕十年之内,民众依旧会记得墨家之名。”
第三零五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三)
这等借花献佛的本事,适掌握的纯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借鲁阳公的利息,播扬墨家的名声。
鲁阳公现在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这一次受到威胁的,是他的封地,而非别处。
若是楚国的其余城邑受到了攻击,鲁阳公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利益,可现在他已无可奈何。
以墨家之“权”字的解释,这是小害与大害相比,取小害而舍大害便是利。
至于说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此时虽无商鞅,但在西河的吴起已经用过类似的手段。
这是取信于民。
而这种办法可以取信于民,也侧面证明了此时的贵族在民众眼中信誉全无,矛盾尖锐到了找不到反抗的办法只能心中不满不信任的地步。
又细说了几句,孟胜与胡非子纷纷赞道:“确是良策。只是要守城,非得我们亲自出手,否则便守不住。”
适明白孟胜的意思,墨家之前说不会参与这场纷争,是说给天下市井与那些游士们听的。让他们确信,墨家对于两年后的弭兵会终止期限还抱有希望。魏韩等国也是如果墨家直接出面帮助楚人就不参与弭兵会来要挟墨家,或者说想要把天下纷争的帽子扣到墨家头上。
如果没有墨家的人物在牛阑主持,这座计划中的新式城邑和新式守城法,根本无人可以实行。
适琢磨了片刻后,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这件事关乎墨家之后的种种,便不得不要有死不旋踵的觉悟。”
孟胜与胡非子并不畏死,也根本没有把生死当回事,便直接开口询问。
“只要城不破,我们掩住面容背后操控,就算魏韩知晓是我们墨家出手,却也无可奈何。而且又能彰显我墨家的名声,以备将来。”
“城不破,那么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未料生,需先料死。若是一旦城破……你我便只能自毁面容,焚烧残躯,不给魏韩以口实。”
这种事在春秋常见,很多游侠儿替人复仇的时候,如果是必死之赴,最终为了不连累家人多会这么做。
欲成大事,就要有献出生命的觉悟,适已经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之辈,想要在墨家站稳脚跟,即便心中怕死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怕死。
不这么做,墨家在楚国就无法有足够的威望让楚王安置,也无法在楚地掌控一县之地,更不可能再次让诸侯侧目。
孟胜叹了口气道:“死不足以畏,只恐利天下之事不成。”
适嗯了一声,点头道:“若是同意的话,便书写好这些内容,叫人传递回沛县,报知巨子。”
胡非子与孟胜也都同意,三人便联名书信,交由可信之人连夜前往沛县将这里的决定传递回去。
数日后,适等墨者先已来到了牛阑邑。
鲁阳公将在牛阑的贷契和牛阑的守城璜符交于适,也算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毕竟这关乎到鲁阳公自己的封地,也就足以让他拿出平日不可能拿出的热情。
牛阑小邑,非是鲁阳那样的大城。
而且位置相对来说有些偏僻,墨家在这里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这里作为贵族的封地又处在边境,无法采用在沛县等地那样的宣传方式。
这座小邑,正是晋郑联军攻打鲁关的必经之路,除非走叶城方向,否则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
而且这一次战争的目的是入王子定,晋郑联军就要考虑后续的后勤和运输问题,无法如同别处一样绕开这里沿着乡野小路直接破城。
城邑内人口约在七八千户,城墙修筑的也自然不可能如同商丘一般雄壮高大。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这里的人并无消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小城邑背靠一条河,是滍水的支流,不算宽广,也没有洪涝风险,不过想要渡河攻城依旧很难。
城邑的城墙算是个不太标准的正方形,算是标准制式,但并不和墨子对于守城城墙防御体系的规划。
适围绕着城墙转了一圈,考虑了一下可以动员的人口,以及大致的土方量,觉得是重新修建一下,完全成为一座适合防守、可以给攻城一方带来巨大杀伤的城邑。
不需要防备对方的炮击,这就减少了极大的工程量。
大致绘制了一下图形,盘算了一下,回去还需要仔细用尺规作图,尽可能发挥出远程火器和交叉火力的优势。
…………
城内,来到牛阑的墨者拿着鲁阳公的印信符令,完全接管了牛阑的民政和城防。
清点府库,点数粮食和兵械,整理成册。
街上的人对于来到牛阑的这些墨者颇为好奇,他们穿着打扮看起来只是庶农,却可以出入府库,而且竟然有车。
市井间议论纷纷的时候,又传来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这些自称墨者的家伙在城门附近立了一根辕木,说能从南门扛到北门的,奖赏黄金二十镒。
消息一出,顿时轰动。
不少人扶老携幼,前往南门围观。
适与几人就站在那根辕木旁边,围观的民众虽多,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即便那二十镒黄金就摆在了城门下,可不少人觉得这或许就是个玩笑。
不少人喜欢看这样的玩笑,尤其是一些贵族公子,实在无趣的时候便会拿出这样的诱惑,叫人做一些傻事,然后看着做傻事的人哈哈大笑。
二十镒黄金,对于这些庶农来说实在是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只是无人肯动,甚至都无人问一句。
面对这种情况,适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靠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推行法令,可见统治阶层的信誉已经彻底破产,完全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他也不急,只是坐在那等待。
许久,才有一老者出面,与适见礼之后问道:“你们自称墨者,可是二十年前游鲁阳的墨翟弟子?”
适一怔,他倒是安排了托,但并不是此人,心中不免好奇,便道正是。
那老者点头道:“若是如此,那我是可以相信的。我本鲁阳人,二十年前曾在鲁阳见过墨翟,我也是木匠,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手段,也曾听他讲过一些学问。”
老者说完,便回身与聚集过来的民众道:“既是墨翟的弟子,你们大可相信他们的话。这些人可不是那些王公贵族啊,他们说的话都是会做到的。我老矣,已经搬不动了,否则哪里会说与你们听?”
这人在市井中似乎有些名声,声音刚落,周围便热闹起来,纷纷询问。
老者退后道:“有什么话问他就行。”
指了指适,立刻便有几个壮汉道:“你说话可做真?”
适连忙道:“自然做真。只要可以从这里搬到北门,黄金二十镒就是你的了。”
其余人尚且将信将疑的时候,一壮汉出面道:“我来!”
一群起哄的喊道:“不要流了汗,最后金子没到手,反惹来人家笑!”
那壮汉却也是个爽利人,大声道:“无非是一把子力气,流些汗,就能换回金子,有什么不可?如今天下,就是想要靠流汗换些铜钱都不能呢!”
发了句牢骚,便走到那根辕木旁,众人喝了一声彩,壮汉低下身子将辕木抗在肩上,便朝着北门缓缓行动。
后面的人跟着叫喊,适也跟在后面。
这辕木本也不沉,对于此时的农夫而言算不得太累,扛起来便走,中途也没停歇。
等到了北门,那壮汉刚刚放下了辕木,适便取出金子,喝道:“这是二十镒金子,我们墨家说到做到!”
那壮汉顾不得擦擦身上汗水,连忙接过金子。
可直到沉重的金子到了手,还觉得尤在梦境,好半天才反省过来。
其余人或是懊悔连连,或是大声叫好,亦或是询问刚才那老者这些墨者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是徙木赏金这件事,便证明这些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待众人都安静之后,适道:“如今我们的话已经可以被相信了,那么还请诸位争相转告。”
“三日后,凡有欠着鲁阳公钱财的,不管能不能偿还的,都请带着契据到这里来。”
适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道:“好事!”
说罢挥手,也不管别人的问询,自行带人离开。
在那里围观此事的人,不由有些紧张,这里不少人都欠着鲁阳公的钱。
此时这里并无太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鲁阳公作为本地最大的贵族和土地拥有者,以及不需要缴税的种种优势,很自然地也就是本地最大的放贷者。
春秋时期的契约就已经很完善了,而且有专门掌管契约的官吏。
各种赋税又多,每年所得余钱有时候连利息都不能支付。尤其是还要被征召服役,或是军役,或是劳役,这都是封建义务,期间不会给一分钱,耽搁的都是自己的活计。
如此一来,就算是不想借钱也得借,不借就没法生活,更没法缴纳租税。
很多人都是欠债越来越多,多到连利息都还不起的时候,选择逃亡,居于山野大泽之中。
收债……从没有好事。
可是,适却说三日后有好事。
若是别人说,他们并不相信。
然而有了徙木立信之事,众人已然是将信将疑,毕竟收债这种事……天经地义,似乎用不到还需要先取得信任。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的?人们只能猜测。js3v3
第三零六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四)
三日后,牛阑邑欠债的人,都拿着契约来到街市上,人数极多,便安排众人坐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些没有欠债的,也都跟着过来看热闹。
墨家书秘吏和宣义部的成员,多跟随适学过不少,处理这种事极快,很快将债务分为了两类。
一类是利息不是很多,今年如果收成好一些,差不多可以偿还的。但一般这种明年还会借贷。
另外便是利息多到已经彻底还不上了,很明显已经被压的无法翻身了。
众人满怀期待,期待着好事的发生,内心却还是惴惴不安。
不少老人先行出面,与适说道:“这几年收成不好,恐怕未必能够还的上。”
适点点头,慨叹一声道:“你们这里还算是好的。”
“有些边境之城,每年都要随军出征,自己家的田地荒芜,根本无法种植。结果呢,还要听从君命出去打仗,只留下老小妻儿在家,哪里能够忙得过来呢?”
“鲁阳这些年倒是没有发生大战,可收成稍微不好,就会难以生活……”
他引出了这番话后,立刻引来了无数人的共鸣。
人们虽然疑惑于收债的我什么来说这番话,可话头被提起来,便也不再顾及,纷纷诉苦。
只说虽然这几年没有打仗征召,但是一系列的劳役也难以承受,还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敢顾及私田,往往错过了时节。
有时候修缮城墙、宫室,都会不顾及农时,在一些春秋时候修缮,冬日又要演武,可是税赋却不能少缴纳。
诉苦之后,适叹息道:“这是天下间都有的情况。墨家是想要利天下的,利天下万民,这种事就不得不去考虑。”
他叫众人安静,又道:“我们这一次见鲁阳公,听闻晋楚又要开战。墨家讲究的是非攻,兼爱,希望天下再无争端。你们说,要是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墨子之所以提出兼爱非攻的学说、并且可以有持久的生命力,重要原因就是天下人对于战争已经厌烦。
尤其是……自己得不到利益的战争。士大夫与贵族们得利,农夫们要履行义务,然后还要缴纳赋税,自己家里的田地根本没时间种植,又被贵族的高利贷剥削,日子过得极苦。
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即便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却也能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
众人听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却也没有震惊,战争已经习以为常,只是纷纷叹了口气。
听适说了一番墨家的道理,也都赞同道:“不打仗,自然是好的……”
“你们墨家的道理是什么呢?”
“君王会听吗?”
“喂,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去过百里之外,你们是知道道理的,说为啥要打仗呢?”
众人都很想知道,为什么天下不安定,为什么要打仗。
于是适借机宣传了一波墨家的道理,说的极为浅显,听的那些人不住点头。
孟胜与胡非子对视一眼,心道:“适果然与我们不同,这番煽动民意的手段,我等万不能及。宣义部非他不能管辖!他说的道理浅显易懂,又多在必要处挑唆情绪,这只怕是天生而来的……”
适绕了一个圈,将鲁阳公决定不收利息这件事,全部转嫁到墨家的功劳上。
于是在讲诉完墨家的道理之后,适便道:“我便想,你说如鲁阳公征战,他也不是靠自己就能战胜敌人的,可是赏赐却全是他的。那些跟随他征战的农兵,我也想不通这利益所在。”
“有时候我就想,如这牛阑的集市。早晨的时候,商人们很多,手工业者也多在这里。傍晚的时候,人就没有了。”
“你们说……是人们喜欢早晨而讨厌傍晚吗?”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这个简单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可以让如今天下地覆天翻的道理。
坐着的人考虑之后答道:“只怕不是。只是因为想要售卖出去自己的货物,就要早点去,越早越好。”
适点头道:“那其实就是说,人们喜欢的,是利。而不是早晨。人们讨厌的也不是傍晚,而是不能得利。”
这道理这样一解释,就通俗的多,也将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东西说了出来,人们纷纷点头。
适道:“于是我们就问鲁阳公,说……打仗您能得利,受封鲁阳,所以这场仗您愿意打。”
“然而农夫呢,他们要死伤,伤残之后不能耕种,或者打仗耽误了耕种的时节,他们并不得利。人们厌恶不得利,所以厌恶打仗,您又凭什么让民众勇敢呢?”
在场的人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道理?一个个惊奇地看着适,心想这不就是自己的心声嘛?这墨家的道理,果然是可以听的。
再一想,自己若是说这样的话,只怕已经死了。而这年轻人这么样质问,竟然还活着,并且还拿着债券来告诉众人有好事,难道会有什么转机?
不少人连忙问道:“那……那君上是怎么说的呢?”
适摇摇头,笑道:“他怎么说的,不重要。我就说,就按我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去做,可能现在做不到,但至少也要让民众稍微得到一些小利才行。”
就有人好奇道:“你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是什么样的?说说啊……”
并不只是一个人想知道,而是很多人都想知道,适却顿住道:“这个不急,可以慢慢说,今日只说那小利。”
“我便说,按照我们墨家的道理,给您封地鲁阳这么广阔,不是为了您锦衣玉食,而是为了您能治理好鲁阳;给您极高的爵位,也不是为了让您高傲,而是为了让民众信服从而推行法令。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可办的是什么事呢?”
“办的就该是让本地富足,民众无忧才对。如今您做不到这些,马上就要打仗,民众不能得利只怕战而不胜。”
“我就说,我听说您有很多放债。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很多人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
“不若这样,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给予民众小利,让他们为您作战。”
这些欠债的人听到这,已经兴奋地站了起来,不少人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看看别人也是如此振奋,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这年轻人所说的好事,真真是好事!这是要废除这些债务!
虽然说得极为赤锞,明白地说出就是为了以小利换取民众支持,但依旧足以动人。
毕竟,不用小利收买,这军事义务还是要服的,这是天地间的规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其下封邑农夫皆从属,理所当然。
可……如果真的是这么理所当然,眼前这人又为什么要说的如此赤锞呢?
疑惑间,适先让众人停住欢呼,说道:“其实呢,以我们墨家的道理来看,并不是这样的。”
“之前你们服役征召,自己不能得利,有时候偿还不起还要沦为僮仆,以墨家的道理来看这是不对的。天下间都如此,那就证明这道理本身就是不对的,这个咱们以后慢慢说。”
“今日叫你们来,其实就是为了给你们小利,让你们可以为之作战。凡事都要得利,你们总得得到点什么才对。”
“既是这样,我便说一下。”
说罢,他起身道:“凡事债务太多,连利息都还不上的,每家出一轻壮,跟随演练军阵,学习武器使用。”
“如果能够学成,那么可以免除利息。如果可以在守城中不逃走,听从命令,击杀敌人,那么就可以免除本金。”
说罢,他叫人拿出那些债券,将那些挑拣出来的、明显还不上的一一拿出,说道:“只要同意,那么咱们现在就先把利息给清除掉。期间有府库供给粮米,不得随意离开。”
“可有愿意的?”
很多人已经是到了只剩下命一条的地步,那些债务早已经压的他们喘不动气了。而征召服役,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不能够反抗,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得利?天下间什么时候有了农夫打仗还需要得利的道理?
顿时便有百余人站出来道:“我等皆愿意!你们墨家说话算话,我们相信你们。一根木头都能换来二十镒黄金,哪里能不相信呢?”
欠债的人数太多,只是这些重债缠身的,便可以找出六七百户。
适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急。另外,城邑的防御也要修缮,我已经请于鲁阳公,一样是得利的道理,修缮城邑的过程中,凡有做得好的,今年的租税免除一半!”
众人欢呼雀跃,适又给众人定心道:“你们倒也不必担心,无非只是守城而已。”
“在这里,你们不知我墨家的名声,在商丘宋地却是人人得知。”
“前岁楚王攻宋,墨家反对不义之战,助宋人守城,不但没有被攻破,而且还逼迫楚王成盟,之后再不行攻宋不义之事!这个你们可以去询问那些商人,他们都是知道的!”
“我们在这里,守城的话,你们不会有太多的伤亡。用此来换取这些债务的免除,难道不是值得的吗?这就像是商人售卖货物一样,彼此之间谈好价钱,便可交易。”
他说完之后,众人诧异之余,心中也相信,这种谎言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只是地处边陲闭塞,不能知晓。
也有人奇怪地问道:“你们既然帮助宋人击败了楚人,为什么如今又来帮助楚人呢?”
适哈哈笑道:“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宋人楚人?都是农夫都是工商,又有什么分别?墨家要利天下,要让天下非攻,那么反对的是不义之战,而不是某国某君。楚王之前攻宋是不义,如今晋郑来袭也是不义,我们只反对不义。如你们,那些晋郑之民与你们也没有仇怨,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们?还不是王公贵族好战想要取利吗?”js3v3
第三零七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五)
借着各国尚无战国惨烈的血海深仇、借着天下尚有周礼普天之下的天下概念,适悄然宣扬了一波普适天下的理论,丝毫不违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秦国开始军功爵举国动员之后,这一套理论便很难说服别人了,毕竟到时候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国与想要军功土地的士兵绑定在了一起,国也就不只是贵族的国了。
对外战争,贵族吃肉,平民喝汤的情况下,便可以宣传为国而战,也可以让天下这个概念彻底变为七国乱战互相仇视的局面。
牛阑邑的民众初次听到适说的这些道理,心中难免会有怨气,才知道原来这数百年来看来理所当然的义务,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怨气虽有,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这怨气化解。
众人心想,好在这些墨家说墨家的道理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日后尚久,总可以听他们慢慢说。
适便起身,当即拿出纸笔,叫人一边核对债券,一边遴选一些欠债太多的农夫,征召他们成为守卫牛阑的简陋火器部队。
跟随他而来的宣义部成员,暂时也没有着急宣扬,反正迫于封建义务和之前的习惯劳役,这些人还要以“鲁阳公的命令”为理由组织起来修筑城墙,到时候才是适合宣扬的机会,人需要组织起来才更适合宣扬。
对于这些欠债的人,适的想法也简单。欠债还钱,理论上天经地义,但如果一座城绝大多数人都需要时不时借贷,那就是天下出了问题。
次日,适便开始召集牛阑邑的民众,按照墨家守城什伍编组的方式进行组织。
要修筑夯土城墙,墨家这方便是有分工协作的传统的,那跟随来的四十多名墨者也多善于此道。
牛阑邑不大,比起墨子善于防守的“三万户之邑”要小的多。适算是第一次组织这么多人,好在墨家其余人也都熟悉这些操作。
分组之后,适又去规划新建城墙的宽度、角度、突出部等一系列的事宜。
城内在开始挖掘泥土动工修缮之前,点了一挂鞭炮,众人的惊恐声中,火药这种武器算是在牛阑露了露面,以免民众听到这样古怪的声音会恐慌。
集中起来的那些欠债较多的轻壮,也开始进行简单的火器训练。
农兵合一的传统下,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冬季演武,最起码队列还是能排的,只是不能整齐也不能保证前进后退时整齐。以此时的标准来看,击鼓十步就要一整队,才能保持阵型。
简单的手炮等火器分发下去后,适便亲自训练这些人,并不要求这些人可以野战对敌,只是守城的话训练的内容也就简单了许多。
无非是装填、瞄准、点火这几样,乒乒乓乓的声音开始在牛阑邑回荡。
剩余的就是听懂命令,别的短时间内也训练不出来什么。
至于那些炮,墨家弟子自会赤膊上阵,他们懂纪律,而且这一次也是为了巡在实战中训练自己的炮手。
同时,牛阑邑之外的民众也开始朝城内集中,按照墨家守城的规矩,严密把守五十里之内的通路,捕捉奸细,建立瞭望寨。
七月份,第二批武器和火药从沛县抵达,跟随而来的还有二十多名墨者,他们需要在必要的时候亲自上阵,操控火炮。
墨家原本就有床弩和转射机,在守城时的效果其实也和炮差不多,打乱对方的弓手阵型,击溃敌人的冲车等等。
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子以及七悟害同意适等人的办法,亲自指挥牛阑邑的防御,但是不要被活捉以免给魏韩口实。
七月末,鲁阳公那边又派来了三十名勇士,外加百余名弩手。
从沛县第二批运来的十套铁片札甲,也先给这边的勇士穿戴。
鲁阳公也算是能分得清利害,没有追问适在这边的事,大有一切放手的姿态。
一是他与墨子有旧,知晓墨家的手段。二则是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依靠了。
到八月中,依托原本城墙的新城防御也基本完成。
不需要考虑敌方炮击的情况下,只是增加了一些凸角和星芒,挖掘了护城壕,安放了“狗走”等墨家守城的暗器,准备了陷坑。
原本只是夯土的城墙修建起来要比这个快得多,但是适还是组织了人,烧制了一批红砖,在一些需要加固可能容易攻破的地方加固了一下。
此外,在夯筑城墙防御的时候,墨家的人着重讲了讲墨家的一些乐土之说,又说了一番沛县等地的情况。
尤其是适正在训练的数百接触火器的那批人,如果守城战可以完成,这些人能够活下来,将是第一批真正利用火药管状武器进行战斗的人。虽然他们用的是手炮、铜铳之类的不合于沛县义师那边用的长管火绳枪,但依旧还是一批真正战斗过的人,适准备在战斗结束后把这批人拐到沛县。
这期间除了将墨家的道义,还讲了一些墨家守城的律令,征集了粮食,准备了清单,焚烧了城外周边的树木。
到八月末,北边那些瞭望寨的人发现晋师与郑师动静的时候,牛阑邑的防御体系已经完成。
城内五千户民众,外加城外的将近两千户,都已经集中在城内。
十门口径不大的铜炮,两门大口径迫于现在技术水平的短管射石臼炮。
体型很小可以喷射砂石的类似虎尊炮的小型霰弹炮二十门,都用铁皮加固过。
只能使用三五次、用铁箍加固过的松木炮十门。
各式稀奇古怪的简易火器八百余件。
鲁阳公那边派来的弩手一百五十人,本地征召的乡射善射者八十人。
铁片札甲十套,善于突击冲杀的勇士不算墨者也有四十多人。
各种铁制、陶制、巨大的木头框架装载用以向下投掷的石制火药雷众多。
整个牛阑邑的城墙,已经完全地不合《周礼》,不再是标准的方正形状,而是围绕着原本的旧墙,增加了“行墙”、“马面”,还有一些突出的星芒,以及用泥土夯实的炮台。
城门也按照墨子《杂守》篇进行了加固,增加了双层门,同时准备了一些可以出击的小门和侧门。
城外的水井全部填埋,靠河方向的城墙也经过了砖石的包固,大量的木材粮食都有序地堆积在了城内。
这一次和商丘之战完全不同,商丘之战从一开始就打定了示敌以弱、等待机会穿阵突袭的计划,因为那时候根本不想等待三晋的援兵。
但牛阑邑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死守,死守到攻城方疲惫。或者……死守到适推断的郑韩矛盾爆发,让其自行退兵。
这种多国联军,尤其是平日有血海深仇的多国联军之间,若能全力配合就怪了。
只要守卫的坚决一些,只要火药武器能够给这些人造成一定的震撼,那就算是成功。
墨家也可以大肆宣传,从而再一次让诸侯侧目,天下震动。
越震动越好,震动的越厉害,魏韩也就不敢对宋国的墨家沛县根基有什么异样心思,因为他们生怕把可以震动天下的墨家逼到楚国那边。
所以这边打的越狠,那边反而越安全,到时候君主还是面上笑呵呵说几句利天下之类的场面话。
在等待晋郑联军到来的这段时间,宣义部的人也终于干起来本职工作,借助守城将民众组织在一起后,展开了猛烈地宣传工作。
…………
九月初,晋郑联军一共七万余人,逼近了牛阑邑。
先期侦查的墨者点数了一下对方的灶坑数量,判断了大致的人数。不过这七万人中,多是农兵,并没有调动西河的武卒,其中还有半数算作辎重。
这次魏军的主帅是公子击,韩军的主帅是上次伐齐的副帅骉羌,郑军主帅是子马。
战车共八百乘,乘车与辎重车一共一千七百乘,这就可以对外宣称战车三千乘。
这一次出征实际上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只是各国都没有办法。
魏斯明知道赵国不可能参与这件事,但又不得不防备赵国背后偷袭,只能得到吴起那边战胜了夺西河的秦人后,才派使者前往赵都,诉说了一番三晋合力的道理。
韩国其实更希望在大梁的地方开战,那样的话更为贴近的领土,可以占据几座城邑,扩充自己的实力。
因为郑国已经先下手为强,攻占了榆关,而且这一次郑师入王子定,郑国也是以榆关恐阳城君反击为由,只出了一万五千人。
魏国则希望能够攻破鲁关,让楚国内乱,从而维系霸权。在魏斯看来,楚国就是魏国自己死后最大的敌人,他根本看不到秦人可能的崛起,而现在秦国的情况谁也不相信将来能够崛起。
魏国想要未来的优势和霸权,韩郑想要现实可以拿到手的城邑土地,公子击更是希望自己能够做昔年的秦穆公,扶植一个君主即位。
互相扯皮之下,一直拖延到现在才出兵,给足了适完善城防的机会。js3v3
第三零八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一)
这一次晋郑联军干涉楚国,之前基本没有经历什么战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赫人聚不战而降,那里靠近韩国的汝南城市圈,附近一堆韩国的城邑,本身对楚国也没有太大的归属感。
公子击壮怀激烈,骉羌与子马各怀鬼胎,三国联军互不统属,只是作战的时候有所配合。
之前斥候曾回报,说牛阑邑那里有墨者活动,正在修缮城墙。
魏击也不以为意,牛阑小邑,墨家参与这边守城也没什么。之前禽滑厘去魏都游说弭兵的时候,魏斯虽多加礼遇,但是公子击对于墨家的一些道理极为不满。
商丘一战,传遍天下,公子击倒也不是瞧不上墨家的守城技术,但这一次墨家只是出面帮助并不是倾巢而动,想要再来一次夜袭穿阵也不可能。
只是斥候的话,让公子击产生了一些疑惑。
斥候回报说,牛阑邑的城墙和别处大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是星芒璀璨,根本不成方圆。
城内具体的情况,斥候已经不清楚了,早早城门就已经关闭,往来都有巡查的,很难探查到城内的局势。
在距离牛阑邑尚且五十里的时候,公子击便邀骉羌、子马等人,商议攻取牛阑邑之事。
“牛阑在鲁阳以北,欲破鲁关,必过滍水。欲过滍水,必经鲁阳。欲取鲁阳,则必破牛阑。此地险要,正可囤积粮草,以备与鲁阳公决战。”
“若不破牛阑,前方交战焦灼,围城鲁阳,又需要运送粮草,恐被袭击。”
公子击常年征战,从中山国打到西河又打到齐国平阴,战阵精通,也知道楚人鲁阳公是员猛将,若是能够一战而诛鲁阳公,自己名声必然大燥。
韩帅骉羌参与过廪丘之战,在那里见识过叛墨胜绰的成名之守,劝道:“墨家守城,确有过人之处。商丘一战,楚人数万围攻,反被击破。廪丘一战,那胜绰虽是叛墨,却也帮公孙会守住廪丘,使齐人不能破城。”
公子击点头道:“这我知晓。如今我有士卒七万,战车两千余,刚降赫人聚,士气正盛。牛阑邑必须一股做气攻破,不可围攻,只能强攻。否则鲁阳公帅楚师趁我等疲惫邀战,又将如何?”
他心头也有别样的想法。
既经历过伐齐之战,又听说了商丘之役,墨家守城的名声传播天下,他正要攻破牛阑,以宣告自己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很正确的。
围城对于晋郑联军来说大为不利,毕竟真正的目标是鲁阳,而非小小的牛阑邑。
分兵围城,又恐与鲁阳公决战兵力不够。
若能一举攻破,必可大大增加士卒的士气,尤其是很多居住在大城国都的士卒都听过墨家的故事和传奇。
公子击道:“墨家守卫牛阑一事,不可宣扬,否则恐怕士卒惧怕。然而一旦破城,即刻大肆宣扬墨家帮助楚人守御。连墨家防守的城池都能攻破,士卒们在市井间听多了墨者的故事,必然士气大振。”
当即传令下去,叫斥候严守口风,又花两日慢慢来到了牛阑邑外,就在城外扎营。
远观了一下牛阑邑,公子击也是面带疑惑。
虽然听了斥候说牛阑邑的城墙和别处不一样,状如星芒,可之前终究没有亲眼得见。
公子击站在马车上眺望一阵,遥指牛阑笑道:“墨家倒是古怪,这城邑修成这般模样,却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莫不是又是什么鬼神之说?”
骉羌劝道:“不可轻敌。”
公子击点头道:“墨家的本事我是知晓的。今夜严加防范,派斥候查看鲁阳一带的动静,夜里营寨严防墨家带人夜袭。明日准备木材器械,后日攻城。”
“牛阑小邑,以我观之,农兵不过数千。你我七万之众,可三面围攻,使其不能环顾。急攻之下,一日之内必可破城!”
“不妨咱们便看,魏、韩、郑哪边的勇士登上城头。若破城,犒赏三军,届时与楚师决战!”
说罢,安排下去,就地扎营,准备柴草,埋坑做饭。
一夜无话,城内墨者也没有出城夜袭。
第二日,三国联军派遣军士去远处砍伐树木,又命弓手列阵,派出小股挑衅之士在城墙耀武扬威,只待城内守不住出门冲杀,却也没有动静。
下午,精通楚语之人又乘车到城下,宣扬了一番楚王得位不正,王子定才是合法继承人之类的废话。只不过城内贵族都已经聚集在了鲁阳公军中,这些人的宣传手段比不过墨者,也无用处。
夜里,在篝火旁,随军的工匠正忙着制作梯子、冲车之类,手中的不少工具正是产自沛县的铁器。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刚出来,三国联军就已经展开,准备攻城。
郑军攻北面,韩军攻南,魏军人数最多是主力,便攻击东侧,同时策应两翼,也为了隔开韩郑两军。
城内。
适与孟胜等人站在高塔上,观察城外的动静。
适笑道:“这一次,联军必会急攻。牛阑邑不是商丘,不会如楚师那般围城缓缓图之。人多势众,全面铺开,让城内不能守卫。”
孟胜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也省却了许多麻烦。既要急攻,那也就不会堆土山羊坽,更不会掘地穴破城。晋郑来势正盛,今日正可见我等手段。”
眼看着城外的联军已经开始行动,适大致算了一下联军的人数,判断了一下旗帜,点头道:“魏军最强,人数最多。韩郑世仇,想来也需要魏军压制,方能成盟同入王子定。”
“看这样子,是要三面围城而攻。郑人人数最少,便先让郑人胆寒退却。三面先去一面,守卫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他又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动静,确定了对面的行动方向后,说道:“我看这样。让炮手集中东墙,轰击魏军,阻滞其集结靠近。魏军不曾见炮,必然惊慌,远程结阵轰击几次,又能让他们的精锐士卒集结缓慢。”
“韩国那边,只要死守。”
“我帅五百火铳手,防守北墙。不去炮击郑人,郑军必然更早接近城墙,到时候以火铳突袭夹击,郑人必然溃散。这时候魏人只怕也就刚刚靠近城墙,我再帅火铳手返回助战。”
两人听了适的计划,盘算之后道:“如此正好。”
胡非子暂时居中策应,孟胜亲带人前往东墙,南墙那边自有其余墨者在这里掌管。
几门只能使用三五次的松木炮,就放在东墙,以防止出现意外,魏人强攻之下火力不足。
适倒是不急,只让五百火铳手在下面待命。
外面鼓声咚咚,队列开始移动,弓手正在集结成阵,在前压阵。
精锐的武士身穿革甲,他们是攻城的主力,需要在弓手攒射之后,列阵靠前,全力破城。
十门铜炮被民众推向了城墙高台上预留出的平台上,以前是操作转射机和床弩的墨者正在按部就班地装填火药和铁丸,盯着城外预留出来的一些作参照物的树木或者石头。
什么参照物,炮下面要垫多少块木楔子,都是提前测算好的。
他们已经试过几次,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可是比转射机之类的器械大得多,心中却也不惧怕。
两门大口径的射石炮暂时用不上,角度基本是固定的,就是东门的城门外方。
城外魏军虽在结阵准备,但是暂时也没有进攻的迹象,他们要等到郑韩两军就位之后才会出击。
这种明目张胆的调动,就是因为七万之众,对于这样的小城施展不开,同时也是明着告诉城内要三面围攻,以期分散城内的守军兵力。
当数量超过数倍之后,任何一面都可以看作是主攻方向。
适也不着急,静静等着郑韩两军展开,顺势观察着魏军的动向。多边形凹面的城墙,可以让守军一次性展开更多的人,也能借助多边形攒射侧翼的优势,让每一次进攻都付出巨大的代价。
炮兵集中在一起,此时的这些炮也不会造成什么决定胜负的成果,但却可以让原本三面同时进攻的情况,变为郑韩两军先攻,错开时间差,以便于适手中为数不多的机动力量可以靠时间差以一变二。
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郑韩两军的攻城部队终于在两侧展开,鼓声大作,魏军开始呼号。
适在高塔上挥舞了一下旗帜,示意东侧的大炮准备。
确信郑韩两军已经展开,短时间内不可能重新集结转变攻城方向,便集结了下面的五百火铳手,在城墙内的甬道上朝着北面前进。
墨家的炮手以前都是运用转射机和床弩的,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也听到了传达的命令,紧张地看着远处的那些参照物,看着黑压压的魏军准备移动。
城外,公子击乘车,正在传令,他不必亲负矢石,因而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两队着甲精锐,列阵在弓手之间。
弓手缓步向前,想要靠近城墙后抛射,以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只是城墙并非是整齐的矩形,而是诡异的多边形,便不得不靠的更近。
精锐之师,要闻鼓而射,闻鼓而停,这些都是魏军精锐,阵列整齐,远非那些农兵辅助可比。
眼看弓手已经靠近了城墙,跟随在后的着甲精锐也已经列阵靠前,正要击鼓传令弓手抛射的时候,公子击忽然看到城墙上冒起了一阵白烟。js3v3
第三零九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二)
白烟飘起的瞬间,公子击便联想到了一个这几年常听到的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火药。
听说过,没见过,却并不阻碍可以联想。
相隔片刻之后传来的隆隆响声,仿佛验证了他的判断。
其焰紫、其烟白、其鸣若雷。
只是他并不知道对面为什么这么远就用火药,在他看来,火药应该是防守的利器,一如守城时候向下投掷的热水或是粪汁。
阵前,十枚铁丸在干燥而平整的土地上翻滚着,密集地射入了魏军集结起来的弓手和持盾精锐之中。
灼热的铁球带着收割生命的速度,撞碎了前排的腿,砸碎了后排的肋。
第一次炮击死的人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个,只是为了攒射与举盾靠近城墙的密集阵型瞬间被撕开了。
魏军士兵从未想过这么远的距离就会受到袭击,更是从未见过铁丸撞击这样血腥的场面。
几乎是在铁球落地的瞬间,原本成列的阵型瞬间散开,不少人向后退去,不少人朝两侧躲避。
鼓声依旧,只是士卒脚步已乱,不敢向前。
公子击在后面注意到了前面的混乱,很快知晓了前面的情况,只能叫人不断击鼓,约束士卒,继续保持阵型,不可乱冲。
对面城墙古怪,守城的又是墨家弟子,若是乱冲必然损失惨重。
可是鼓声的约束,却敌不过这种超脱常理的武器的第一次露面。
混乱中,第二次白烟冒出,还没有完全展开攻城阵型的队伍彻底混乱,已经有人弃甲曳兵向后退去。
城内,孟胜站在城墙上,观望着魏军的情况,等待着第三次炮击。
正如之前料想的那样,魏人的展开速度严重被迟缓,即便两次炮击并没有死几个人,可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给了魏国士卒极大的震撼。
攻城从不是拉成长线一拥而上的,尤其是打了数百年的纷争列国,都清楚需要展开阵列从一点或是多点突破,利用弓手压制城头,靠精锐士卒突击。
要么挖掘城墙,要么攀附,要么就靠冲车撞击城门。
能够率先攻城的必是精锐,也就不能乱哄哄一团,必须要保持阵型才能够在靠近城墙后即刻突破。
而鉴于十步一鼓维系战列的组织程度,前进速度必然缓慢,持盾的精锐也根本挡不住不算沉重的铁球炮弹。
城外尖锐的声音传来,魏军正在重整队列,如果不列阵一群羊一样冲过去,公子击知道那必然是一场溃败。
夯土炮台上的墨家弟子确实好整以暇地按照步骤,清理炮膛,用湿布灭掉里面的火星,清理里面的残余火药渣。
城墙上的守卫者也不慌张,这种自己能打到别人、别人打不到自己的感觉,可以极大的减少士卒的恐慌。
孟胜余光扫向两侧,发现正如之前预料的一样,郑韩两军已经展开完毕,率先对城墙发动了进攻,这个时间差已经迟滞出来,就看适那边能不能一波造成郑人的震撼,缓解北墙的压力,从而将那些训练的火铳手集中在东侧。
…………
北墙,凹形星芒的土墙上,适已经带领着五百多火铳手抵达。
郑人的羽箭飞射,这些人却在提前准备好的胸墙城堞内躲避,适从一幢简单砖石结构后面的观察孔中观察着。
这是很薄的一幢砖石结构,如果对面有炮,这简直就是活靶子。
然而对方没有,所以也就不需要为了防御对面的炮火把城墙修成那种古怪的、带着斜坡的、夯实土层的程度。
郑人不知道魏人那边发生了什么,精锐的持盾步卒已经越过了护城壕,正在布满了陷坑和竹签的城墙下缓缓前进。
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郑人的这一次进攻选错了位置。
他们的主攻方向是留下了城门的两个凹面交接的地方。
可能对进攻方而言,这两个凹面交接的地方,最可以展开兵力。否则进攻突出的星芒凸面,很难展开兵力。
只是对于守城方而言,一段平直的城墙,两面凹出去的斜面,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布置己方的火力,让攻击方无法防御。
盾的确可以防住前面的羽箭弓弩,只是侧面的又怎么防呢?
他从砖墙内走出,那些他带来的士卒已经将木叉支架展开,笨重的火门手炮在支架上面朝着进攻的郑军。
原来这里布置的百名火铳手加上适带来的机动力量五百人,分配到了凹面墙的两侧,正在等待敌人继续靠近。
一些勇壮之士也在火盆的旁边,从预留的夯土坑中摸出那些可以投掷的简单火药雷,随时准备投掷。
城外鼓声擂动,眼看着扛着木梯、以盾掩护的郑人精锐已经靠近到二十步以内,马上就要发动冲击。
适朝着自己这边叫喊了一声,身后传令的人也挥舞了一下旗帜。
那些受了几个月训练的火铳手们,看着火门附近堆积的用来引火的火药,感谢今日并无风雨。
缓慢燃烧的火绳慢慢靠近了引火的火药旁,待适叫喊了一声后,火绳点燃了火药。
一阵白烟后,那些用来引燃内部的火药迅速冒出一股紫火,点燃了手炮内填的结实的推射药。
砰……砰……
并不整齐,却也可以算作一次齐射。
两侧凹面墙的火铳手几乎同时点燃了自己手中的手炮,铅弹飞出,整个城墙就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到处弥漫着带着刺鼻硫磺味道的硝烟。
几门轻便的、箍着铁皮、只能发射碎石头之类的虎尊炮也冒出了火焰。
勇壮之士手中点燃的火药雷也朝着郑人集中的地方投掷了出去。
这一切几乎都是同时的,因为郑人不曾见过火药,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战法,力求瞬间将其打到崩溃。
这只能用一次,以后就需要远远射击了,而且这一次主要还是一种心理威慑。
六百支粗陋的火器在五十步的距离内还有足够的杀伤力。
城下的郑人士卒根本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瞬间被击中了三百余人,那些举在前面的盾并不能防御住侧面的攻击。
被铅弹击中的郑人士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若是及时便死还好,那些不曾死掉的,被笨重的手炮击中,留下了巨大的创口。
而那些被霰弹砂石击中的,更是浑身冒血。
更为可怖的是那些从城墙上投掷下来的火药雷,或许炸不死几个人,但是在人群密集处带来的冲击和爆炸声,依旧是这些不曾见识过火药武器的士卒所不能经受的噩梦。
很多人愣在了那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阵型已破,举盾靠近的人扔掉了盾牌;扛着木梯的,将木梯仍在脚下。
城墙上,那些发射完第一次的火铳手,正在慌张地装填着,后续的农兵拿着戈矛在城墙后等待着敌人可能的攀附,唯独剩下的那些有勇力的壮士继续向下抛投着火药雷。
硝烟中,适观察着下面的动静,向旁边准备传递令旗的墨者传达了命令。
“打开小侧门,让那些勇士出击,击鼓助威,待到护城壕返回!”
下面第一波冲击城墙的郑人士卒已经慌乱,正如墨子常教导的那般,如果敌人开始溃散,就要立刻展开反击,不论人数多少,趁着敌人混乱逃走的时机,给敌人造成更大的恐慌。
敌人已乱,这是适的判断。
瞬间的数百人受伤,以及那些之前所不曾经历过的巨响和爆炸声,都彻底瓦解了这一次郑军的攻势。
后面传令的墨者即刻挥舞旗帜,城内小侧门附近的墨者看到了信号,叫人打开了小侧门,四十余名善于肉搏的勇士或披革甲或披铁札甲,吼叫着冲出了小门。
城头鼓声大作,爆炸声不断,城下的郑人已经开始溃散。
四十多出击的勇士人数不多,堂堂正正之时根本不能够对抗城下的郑军,但在这种情况下,溃退的郑军却根本不能够回身抵抗,如同溃散的羔羊,只有被屠杀击溃一条路。
其余方向上那些作为炮灰的徒卒也根本没有攻下城墙的实力,城内的农兵在每隔三十步一处的火药雷投掷处的声势支援下,也支撑着瓦解了下面的攻势。
看似晋郑联军有七万之众,但是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人数不多,可以维持野战的也少,更多的只是冬季演武的农兵,很难发挥什么作用。
在轻视之心一举破城的诱惑之下,只要打掉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适判断郑人即便没有太大损伤,但是今天已经不能再组织有效的攻城了,最多也就是派出徒卒疲惫守军。
一次攻城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也需要很多的精锐放在一点,第一波精锐溃退,需要重新整队、煽动情绪才能组织下一次进攻。
只不过……这一次是三国联军,各怀鬼胎,适确信这一次击溃郑人,郑人要做的就是摇旗呐喊不动如山。
之前看似小邑一举可破,争功好胜之心的驱使下,定会使出全力,力求一举破城率先登城。
然而一旦遭受了打击,尤其是这种似乎算是跨越时代的打击和震撼之下,三国各怀鬼胎,只会保存实力逡巡不前。js3v3
第三一零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三)
韩人郑人,对于入王子定之事虽然支持,但更在意扩充自己的土地和版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入王子定,是为了维系魏国长久的霸权,彻底削弱楚国,这一点是魏国的长期战略,但韩郑两国并不十分乐意。
如果攻略东线楚国在中原的突出地带,两国必会使出全力,可是鲁阳鲁关防线即便入王子定成功,也不可能割给晋郑,这是楚国的核心,而且涉及到南阳盆地众多封君的利益:他们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封地如同当年封鲁阳公的大梁一样,随时处在晋国的阴影之下。
诸侯联军,想要统一作战,必须有一方作为绝对的霸主挑大梁,魏国这一次担任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所以适才要利用火炮迟滞魏军的展开,先给郑人一个下马威,从而转头抵御魏国的攻势。
城下,从预留的反击通道出击的披甲勇士已经楔入了溃散郑军的内部,后续的郑人将军虽然想要收拢部队,但是溃散的郑军在后背有敌人掩杀的情况下根本不听命令。
四十多人追杀那些溃散的郑军,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在壕沟之后重新集结。
城头鼓声大作,城下烟雾四起,正不知道冲杀出来多少人。
郑人抱头鼠窜,后线压阵的将军根本无法集结,身边的近侍只能劝阻他快点后撤,否则可能会被溃军淹没。
无奈撤退,城头鼓声大变,着甲追杀的勇士在壕沟附近便纷纷停步返回。
出击之前,已有命令,若冲杀到壕沟尚不返回,便关闭城门,不能入城。听到鼓声变化,这些冲杀溃军的甲士纷纷返回。
正在远处观望的子马被己方的溃败彻底震惊,只是看到城墙附近白烟阵阵,响声隆隆,只是顷刻之间自己的精锐甲士八百余人便彻底溃散。
这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子马摇了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却也只能下令稳住阵脚,叫弓手向前,徒卒准备,防止城内的反冲击。
城头,适确信郑军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被击退,即刻下令让那些火铳手集结转移。
他确信以此时郑国的组织能力,短期之内不可能组织起第二次冲击,而且可能还会观望魏军那边的动静。
魏人如果攻势猛烈,或许郑人开可能发动冲击,但若魏军那边也溃退回去,郑人肯定会选择收兵。同样的,郑人这边收兵,魏人那边也不会猛攻,只能回去商讨对策。
五百余人沿着预留出来的甬道很快便抵达了东侧,因为城墙上的距离更近,而且适反应的及时,此时魏军刚刚重整完毕,正在向前推进。
那些青铜炮开始缓慢发射,主要是对准在前面的盾车和攻城塔之类的器械,三辆盾车已经被击毁,一辆缓慢移动的攻城塔也被破坏,这本是需要墨家的“冲机”所做的事,此时完全被大炮所代替。
不同口径的炮,可以取代墨家的转射机、床弩、冲机、籍车等守城工具。而火药雷则完全可以取代“下磨车”这种守备蚁附攻城的利器。
墨子受制于此时时代的科技水平,用分工明确的工具做好了守城的各种打算,而火药的出现让他的战术依旧有效,只是取代了部分原来的木铜器械。
魏人选择的主攻方向是牛阑邑的东门,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魏人精锐的集结方向,这一点已经落了下乘。
按墨子所言,想要攻城不能心急,要缓缓图之。
而且应该在广泛的城墙上发动进攻,让城内的守军分散,应接不暇,然后才将主力精锐拿出,集中一点攻破。
只是牛阑邑太小,七万之众似乎怎么都能攻下,他们却忘记百余年前的逼阳国之战,十三国联军攻数月不下的惨状。
炮击的速度减慢之后,魏人也逐渐适应了时不时飞来的可怖铁球,虽然心头依旧慌张,可还是鼓足勇气向前推进。
只是每一次城头冒起白烟火炮轰鸣的时候,都能明显看出魏人阵型的散乱,很多人下意识地会朝两侧躲避。
看似魏人已经适应了慌乱,重整了阵型,但依旧能够看出魏人的变化。
因为魏人的军阵正在整体后撤,撤退到铁丸的最大攻击距离之外,这就导致了魏人的冲击只能是分出波次。
前出的弓手和精锐士卒和后面的距离被拉大了,魏人下一次组织进攻的时间也必然会延长,同时对于似乎再增加一点力量就能破城的时机把握要求也更高了。
东门既然是魏人的主攻方向,适将那五百火铳手带来之后,这里的火器密度已经足够。
城内预留的甬道,可以让守军更快地完成调动。大炮阻滞敌人集结,也能够争取更多的时间。
孟胜看到适赶过来,心头也大安,迎过去道:“郑人退了?”
适点点头道:“第一次攻城已被打退,短时间内郑人不会组织第二次攻城。南边只要守得住,魏人这一次再被击退,今日无忧。”
孟胜略带佩服地说道:“你随巨子学习守城的时间不长,但却可以学懂精髓。如你所言,知其所以然,是可以反推其然的。”
适摇头笑道:“谬赞。只不过是他们不曾见识过火药和巨子所言的‘行墙’而已。他们心太急,所以注定攻不下来。”
孟胜琢磨一阵,问道:“这怎么说?”
适道:“鲁阳公主力尚在,他们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更不想选择围城。可是这样的城墙,又有火器,更有我们善守的墨家在,没有两个月时间他们怎么可能攻得下?两个月?他们敢在这里逗留吗?”
“若是安稳扎营,以羊坽土山靠前、填平壕沟,接战近战,再辅以蚁附、掘穴,以牛阑邑的城防是不能够守住的。只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况且,牛阑尚且如此,他们又怎么敢进攻鲁阳呢?牛阑不下,鲁阳围城,他们又怎么会不担忧背后的辎重被断?”
“所以,战略上,他们只能速攻。可战术上,心急是攻不下牛阑的。他们必败。”
孟胜体悟着战术与战略二字,略有所悟。
说话间,炮声又响,一辆攻城塔被击中,木屑四散,推动的魏人只好后撤。
魏人弓手已经前出到百步之内,正准备朝着城墙抛射,炮手利用射程优势,不断地骚扰魏军的弓手。
城墙上的火铳手、弩手和乡射弓手,正躲藏在城堞的后面,并不急躁,也没有人选择远距离射击。
时不时有人探头,看看铁球飞出之后魏人的混乱,心中信心更强。
守城守令,便可减免一部分本金和利息,利益驱使和数月的苦训之下,这些人还算能够稳住。
适看着城墙上的人,心道这些人现在让他们野战肯定不行,可若守城,总可以利用这些乌合之众顶住三国联军的攻势。
几番羽箭之后,魏人一支精锐顶着盾车,朝着城门靠近。
城门两面的凹墙前方,也有将近千五百人,这已经是极限,无法展开更多。
因为对攻城方而言,进攻的方向是条直线,只能展开固定数量的士卒。
而对守城方而言,这是个多边形凹凸面,简单的三角函数斜边,可以布置将近两倍的守军。
接近城门还有五十步的时候,适下令让那两门无法移动、口径极大、但是因为冶炼技术不过关而只能选择取射的射石炮准备轰击。
火药最开始出现的时候,走了一条弯路,大部分都是大口径、身管短的射石炮臼炮,包括奇怪的喇叭炮等等。
不过好处就是可以布置在城墙内部,利用高抛物线的优势,固定守卫城门方向。
两声巨响,沉重的石球飞到空中,翻滚着落向了已经靠近城门五十步的魏人。
尚且在空中,不少魏人已经溃散。一枚石球砸中了一辆冲车,高处落下的重力加速虽然有阻力消耗了很多火药的力量,但却也不是一辆木结构的冲车能够承受的。
七八人血肉横飞,另外一枚石球落在一旁,虽未砸中人,却也将旁边的人惊的不轻。
孟胜已经离开了适,前往东门城门上的塔楼,从旁边拿过一个古怪的火药武器。
外面是一层木头框架,里面装着大约四五斤装在陶罐里的火药,木头框架保护着里面脆弱的陶罐,可以两个人合力投掷出去。
百余名魏军精锐已经冲到了城门附近,在另外一辆没有被集中的冲车掩护下准备撞击城门。
两侧的魏军也已经靠近了城墙,适正在指挥那些弩手、弓手和火铳手准备。
完美的凹面保准了正前面的魏军至少会遭受到两面的攻击,而最惨的城墙下的那一批,则会遭受三面的交叉射击。
孟胜点燃了那个装在木框架内的火药罐子,两个人合力吆喝一声,在导火索燃烧到一定长度后,用力抛了下去。
轰……
浓烈的白烟冒出,紫色的火焰涌起,四五斤火药产生的高温瞬间点燃了那辆木制的、蒙着牛皮的冲车,二十多名魏人士兵捂着燃烧起来的身体向后奔逃,这种浑身冒火的恐怖也引发了城门下的恐慌。
适在城墙上也已经冲着火铳手大喊道:“射!”
砰砰的响声,从正面、侧面亦或是背面,朝着聚集在城下已经展开的魏军射去,铅弹乱飞,浓烟滚滚。
瞬间被巨大杀伤的魏军已经无法进攻,在凹面形成的射击夹角之内,溃逃的时候还要遭受那些弩手和弓手的攒射。
白烟中,守城的士卒已经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喊声,尤其是那些跟随适支援东门的火铳手,更是兴奋莫名。似乎,守城很容易。
夯土平台上的铜炮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轰击着后续魏军的集结地,造成了魏军整体的后撤,与前面出击的士卒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大。
如果墨者全员在这里,完全可以来一波反击,冲入敌阵,可惜并没有。
适也只能眼看着魏人后撤,留下了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以及那些被铅弹击中在那里哀嚎的伤兵。
第三一一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四)
公子击不敢置信魏军的败退,本以为可以一鼓而下的城邑,竟然远比看上去更难攻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次损失应该并不大,而且城内并没有出来反击的士卒,他判断城内人数也不多。
长叹一声,暗道:“墨家守城,果有些门道。只是不知道在内守城的是何人?”
“墨翟必不会来,禽滑厘也不会至……”
他原本只知道这两个墨家人物,只是随着商丘一战被适大肆传播为传奇,公子击即便身份尊贵,和市井人物居多的墨家原无多少交集的他也知晓了更多。
考虑到公造冶俘获过楚王,再剩余名声较大的也就是那个商丘鞋匠适了。
实际上适现在在墨家内部的排名并不高,然而对外宣传中他的名声只怕也就仅次于三五人。
这时候郑人那边也派人来说,守城一方武器可怖,郑人第一波攻势已经溃退。
公子击听了一下郑人那边的描诉,也是一阵白烟之后便导致了攻城精锐溃逃,他也不知道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使用那些武器。
韩人那边虽然不知具体情况,想来也不会顺利。
公子击最烦的就是完全打乱了自己以往攻城的经验,城上那些可以发射铁丸的东西存在之下,后续的部队不能距离城墙太近列阵,也就不能快速支援。
否则长久列阵暴露在那些铁丸的轰击之下,士气很快就会跌落至谷底。可军阵押后,又导致了只能一**地冲击,需要极为敏锐地把握住时机才可能投送兵力撬开一处城墙。
如今气势已慑,急躁之下的攻城并无战果,士卒震惊,只能下令收兵。
魏人既退,郑人本就不想再攻,也急忙撤退,韩人慢了一步,心怀不满。
清点了人数,郑人损失了四百余人,魏人损失了六百余人,而韩人损失了大约二百,只有韩军损失的少一些。
只不过损失的都是些精锐勇士,郑魏都颇肉痛。
而那些古怪武器带来的威慑,更是让军心不稳,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组织进攻了。
三国各自扎营,以作戒备,商讨对策。
子马、骉羌与公子击相见,备诉今日战事,一个个面露苦色。
骉羌先道:“墨家善守,天下皆知。攻墨家之守,非提前准备不可。本想着一鼓而下,如今看来这状如星芒的城墙大有问题。墨家那些武器,更是让士卒心惊。”
“不若……绕开牛阑,直下鲁关?”
公子击摇头道:“牛阑尚且如此,墨家已至牛阑,岂能不过鲁关?你岂不曾听过墨家所传的《鲁问》一篇,墨翟与鲁阳公交好,鲁阳也必严守。”
“牛阑不下,围攻鲁阳,少说又是数月才能攻下。所需粮草均要经牛阑,如何能行?”
他明白想要入王子定,必须先要攻破牛阑邑,这件事关乎到魏国今后的霸权。
可是小小的牛阑邑远非之前所想的那般可以一鼓而下。
郑子马也忧虑道:“只是既不能一鼓而下,这样进攻士卒折损甚多。可若是围城缓缓图之,又怕鲁阳公帅师待我等疲惫邀战……”
公子击也是一腔怒火,本想着这一次名动天下,哪里想到刚刚进入楚地,就遇到了这样棘手的情况,对于墨家众人的能力也不免更高看了几分。
借助小小城邑就能抵抗数万大军,这其中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着实可怖。
那些新式的武器效果也足够吓人,很多逃回来的士卒浑身是血,有些人被火药炸的浑身肿胀,而那些侥幸未死的,也被铅弹打的血肉模糊。
郑魏两方都遭受了损失,子马认为城内的守备力量充足,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下的。
如今弩还没有大规模列装,各国的军事变革和军备竞赛尚未开始,毕竟此时才算是战国开启的第三年。
那些火器可以代替弩,暂时效果未必更好,但却足以守城。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进攻的情况,思索一番道:“依我之见,城内守备的士卒并不多。”
“城内守军先以那些古怪铁球轰击我的军阵,逼我退后列阵,然后再行出击。”
“只怕守城精锐不多,先防御北侧郑师,又来防御我魏师。”
子马思虑之后,也道:“或有可能。”
骉羌道:“既是这样,那也未必不能攻破。今日是不知他们的手段,所以阵型混乱。”
“明日远处列阵,三军同时进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纵善防守,也不能兼顾三面。”
“若以羊坽土山等手段,非半月不能成。半月之后,若是鲁阳公帅师邀战,城内再出城反击,胜负难算。”
他分析的倒是不错,今日牛阑邑的守军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们不曾见过那些武器的优势,错开了时间差,形成了局部以多防少的局面。
如骉羌所言,想要破城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部队全面展开,四下攻击。
然而这样的计策却让公子击否决。
“我等前来,是为入王子定。欲入王子定,必先破鲁阳公。我们不是为了攻破牛阑,攻破牛阑只是为了击败鲁阳公攻取鲁阳鲁关。”
“如若全面展开,攻而不下,损失必大。再说,明日若不能攻下,后日怎么办?鲁阳公如果帅军突袭,士卒分散城邑四周,如何抵御?”
“就算他不来,四下围攻,损失极大,士气大跌,日后又怎么能与鲁阳公交战?”
公子击苦恼摇头,这实在是超出了此时的作战方式。以往攻城,那些小邑往往都是一举而下,城内民众并不在意自己是楚人还是晋人。
而且以往也多是携带粮草,三军列阵,一举决胜。
然而善于守城的墨家开始加入诸侯纷争,这种情况就变得有些棘手。商丘一战楚国失败,而就算楚王不被墨家夜袭,墨家死守之下,三晋出兵楚国依旧会败。
今日一战,公子击才算明白年前墨家到处传播“中原弭兵”这件事的底气是什么。
小小的牛阑邑尚且可以如此守卫,若是中原弭兵的想法真的可以贯彻实行,宋郑卫鲁等国夹在强国之间,墨家只要能守住,就能撑到援兵抵达。
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才能让之前所说的弭兵会不是一个笑话。
公子击虽然不知道牛阑邑具体的防御体系,但多年征战还是觉察到了牛阑邑城防体系的一部分。
如果此时大炮已经在各国出现流传,那么牛阑邑很好攻。
如果适按部就班不知变通地将牛阑邑的城防按照原版棱堡的情况来建造,即便攻击方没有大炮也好进攻。
现在的情况则是三国联军无炮、也没有抛石机,牛阑邑也没有斜面实体低矮防备炮击的斜面墙,而是加高了墙体突出了凹面和行墙。
今日进攻,公子击已经隐约发觉那些古怪凹面的效果,可却无可奈何。他想,若是能有守城一方可以发射铁丸的东西,倒也容易,对准城墙城门猛轰打开缺口,一拥而入即可。
可现在,要么靠挖掘、要么堆土山。可土山有炮袭击挖掘者、速度必慢;靠近挖掘有火药雷投掷、人心必惊。
整个牛阑邑就像是一团蜷缩在一起的刺猬,无从下口。
统帅们一筹莫展商讨对策的时候,暂时可以休息的联军士卒也在谈论着今日的攻城。
郑军营中,那些参与攻城退回的士卒,用他们身上的伤势和见闻传播着恐惧和厌战情绪。
子产执政时候,郑国便有议论国政的乡校,如今虽然被捣毁,可经济发达的郑国依旧保留了市井议政的传统。
郑国离宋国很近,郑国城邑市井间也是墨家的渗透方向,郑人士卒多有确信城内帮助楚人守卫的必然是墨者,因为火药这东西他们听说过。
一名从进攻中幸存的士卒心有余悸地讲诉着凹面城墙下的他所亲身经历的惨状,咬牙道:“我当时正举着盾,心想前行到了城墙三十步内城头尚无反应,或可一举而下。”
“谁想,就在这时,就像是打雷一样的声音传来。我转头一看,我身边的同伙的脑袋被打碎了,血溅到了我身上。我虽举着盾,可是那黑黝黝的铁疙瘩就在脚下,轰的一声,雷光一震,旁边伙伴的盾就被炸开……那时候我也只能跑了……只想着离那里远点!”
他倒是不以逃跑为耻,郑人对于对楚开战本就不满,否则也不会在正常历史线上一年后的对楚决战中,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还未交战直接拒战逃走,根本不愿打仗。
乡校的议政传统、墨家在大城巨邑的宣传鼓动,这让郑人对于这次出征一事颇为厌恶。
旁边一名郑国都城出身的士卒也道:“墨家说得对啊,这一次王子定入楚,与我们有什么利呢?倒是还要和楚人开战,到头来得利的却还是那些王公贵族。如今墨家帮助守城,我们要去送死,这可真是……”
“再说了,要打也不该打楚国啊。韩人可是杀过咱们国君的。要是像宋人一样就好啦,就该中立,谁也不打。”
另一人急忙道:“谨慎!子阳执政,可是严苛,重刑重法,这话总不好多说……”
牢骚满腹,也好在此时出征还不算太久,否则只怕《鸨羽》一诗就要在郑人营地唱遍。
士卒们正在传播恐慌的时候,有人颇为奇怪地看着远处,发现从牛阑邑中出来一辆马车,正朝着营地这边前行。
马车的上面,挂着一面旗帜,有些古怪,但是不少郑国国都的郑人都认得,那些墨家的旗帜。
第三一二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五)
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营地里立刻一阵骚乱,不少人围过去观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车上那人只大声道:“墨家以利天下为己任,为天下弭兵而奔走。今日交战,城壕之间尸体堆积。天气炎热,恐被虫蚁所噬,魂不能归乡。因而墨者前往晋郑营地,沟通楚人,天黑之前可派人前去收拢尸体……”
那人在车上举着旗帜,并不畏惧,也有胆大的、在都城见过墨者的郑人士卒喊道:“你们墨家这是要帮楚王吗?”
车上那人笑道:“墨家只是利天下,不论是楚王还是魏侯,只要墨家以天志规矩衡量,若能有利天下都会相助。非是帮楚王,而是利天下。若有一日,郑国被大国欺凌,墨者当然也会援助武器器械,帮助修缮城防。”
他绕开了墨者在牛阑邑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只说道理,而且又主动来说收尸归魂之事,也博得了众人好感,士卒纷纷侧目。
公子击等人早就猜测城内就有墨者一手操控,只不过这种事此时说出并无意义。
他又知道墨者死不旋踵,言辞激烈,知道这是使节之后又怕墨家趁势宣传,急忙叫人迎入帐内,也不做什么口舌之争,只问所为何来。
那墨者又将刚才的言辞说了一遍,绝口不提牛阑邑的指挥官就是墨者,而说墨者作为调停者中间人,以中立的态度沟通楚晋郑三方,让晋郑联军收拢尸体,也便于那些亡卒归魂。
顺便墨家内部是有祭司的,这些招魂归魂之类的仪式墨家可以做,毕竟都是天下人,在墨家眼中一视同仁。
公子击也知道墨家不会在这件事上耍诈,也知道这件事墨家已经大声嚷嚷出去,自己不允许那么士卒难免怨恨。
便问如何操作,墨者便拿出一些墨家的旗帜,说傍晚时候打着墨家的旗帜到城下,城头绝不袭击,收尸的一方也不得携带武器云云。
公子击也就同意,收下了墨家的旗帜,那墨者离开之际,公子击忍不住说道:“你回去后,转告‘楚人’守将,我必破城!”
那人却冷静地回道:“公子已行不义之战,破城与否,都已不义。若破城,还请不要多行杀戮。”
态度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地回答后,自行离去,也没有放什么狠话豪言。
傍晚,晋郑联军果出两千人,不携带武器,带着墨家送去的旗帜,到城墙下收拢尸体。
适在城头也严令不得放箭,看着下面打着的墨家旗号,心头暗喜。
夜里不能攻城,城内也没有松懈,借着今日守城的成功,提振士气,又多说等待守城结束后向鲁阳公请愿之类的事。
第二日,晋郑联军并未动静,看起来应该是在准备攻城器械。
连续两日,到第四日一早,鼓声又起,适知道今日应该便是最为凶险的一天,只要能够撑住今日,便能够继续防守下去。
…………
郑国国都。
大军聚集,原本在榆关的郑军悄然回师,正在集结。
执政驷子阳力排众议,要集结兵力趁着郑晋联军合作攻楚的机会,围攻韩国都城阳翟。
阳翟距离郑都不过三五日路程,如今韩军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在韩国东部飞地黄池雍丘一带,准备对楚国的大梁城下手。
另一部分则集中在襄城、城父,防备楚国的叶、舞阳、昆阳等县的兵力反击韩国,做出态势,防止此地的楚人前去鲁阳方向支援。
驷子阳确信,只要这一次突袭韩国都城,必能成功。
未必要灭杀韩国,郑国没有这个能力。
但却可以逼迫韩国缔结盟约,同时增加个人的威望,毕竟郑韩之间的血仇才是驷子阳上位执政的基础。
他确信魏人只能调停,不会帮助韩国出兵攻打魏国。因为王子定还在郑国首都,魏国需要王子定,也需要郑国的支持。
而且,魏国要的是霸权,是让楚国大乱的长期战略,不可能容忍这时候郑韩开战,绝对会剧中调停促进成盟。
这不算是对盟友下手,入王子定算是天下公事,而郑韩本身还有国君私仇,公私分明。
这一点也算是师出有名,道义上可以说的过去。
至于深入楚地配合入王子定的偏师,驷子阳却不担心。有公子击在那,魏国不会放人郑韩两方打起来,必会让双方保持和平。
韩国把都城安在阳翟,摆明了就是准备攻略郑国,因为韩国除了朝郑国扩张外并无发展空间,这一点是驷子阳内心很清楚的。
驷子阳的目的极为明确,利用魏国需要王子定所必定调停郑韩争端的机会,围韩都城迫使会盟,随即挥兵东进,趁着楚国无暇顾及的时候,一举夺取楚邑中牟,将郑国的酸枣、阳武、桂陵等飞地连在一起。这是郑国唯一可行的发展空间,否则迟早要被三晋和楚锁死。
向西,郑国也没有扩张空间,总不好去打周天子,这是自取灭亡。
毕竟礼制还在,三晋也刚封侯,总要给周天子个情面,或许还巴不得有这样天下大义的借口。
一旦计划得逞,与韩人盟、夺取楚中牟将郑国飞地连接在一起,驷子阳便可以立刻宣布支持墨家的中原弭兵会盟,仍旧以弱邦小国受害者的身份获取墨者的支持。
如今,四万余郑国精锐在国都集结,轻装前进,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度过颍水,直接围攻韩国阳翟,让韩人来不及反应。
如果韩人与郑成盟,那就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击破阳翟,逼迫韩人成盟。
最不济,也可以等到魏人出面调停。这种时候,魏国是最不希望郑人跳反的,而且魏国对于韩国在郑国的扩张也颇为不满,韩国得到了郑,或是有能力挑战魏国霸权的。
如今三晋小兄弟并不齐心,赵人即便面上交好,可这一次出兵伐楚已经算是翻脸,根本不愿意再给魏人当在中原扩张的马前卒,更不愿意帮着魏国做大霸权。
楚人一旦衰落,韩人也难说,可是魏国为了长久考虑又不得不削弱楚国,两难之间,郑人此时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郑国局势诡谲,驷子阳心中清楚,自己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太宰欣与郑公就会抓住机会扳倒自己。
而即便当年子产死后乡校被毁,郑人议论国政的习惯依旧不改,驷子阳也清楚郑人对于伐楚心怀不满。
郑楚同盟多年,一直依靠楚国才能压制三晋,而且之前郑国也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
与韩国的血仇是能够说服郑人的,于是才有了负黍之战大破韩军,如今讨伐韩都还能收服民众之心。
这一切都是在赌。如果驷子阳作为执政,没有大国之心,并不需要赌。
可他却有大国雄心,偏偏郑又狭小,这一次晋楚开战就是驷子阳看来郑国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说……郑国也是第一次射伤周天子的诸侯,祖上也曾阔过。
于是,在晋郑联军出征鲁阳后的这一天,一场关于郑国未来、关于驷子阳家族未来的豪赌就此展开。
…………
鲁阳。
牛阑方向有楚人的斥候,鲁阳公清楚现在牛阑邑的情况,也知晓了之前牛阑邑的一些变动,甚至包括他的那些贷款和利息被墨家用来收买人心。
他默许。
因为他真的分得清楚大害和小害。那些钱息固然肉痛,可这一次晋郑联军直奔鲁阳而来,作为他的封地和根基,只要能够守住,莫说只是些钱息,就算是再多的金玉他也愿意承受。
前天的战斗已经被斥候传到了鲁阳,晋郑联军首日攻城失败,损失惨重,当日还收拢尸体。
墨家众人守城的能力鲁阳公相信,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既然墨家众人善守,那么自己就可以继续等待,继续等晋郑联军消耗力量,等牛阑流干最后一滴血。
然后他再率领鲁阳的兵力邀战晋郑联军。
他没有援军。
叶城、高陵、昆阳等地的楚人封君拒绝支援,他们需要防守自己这边,如果有机会也或许会对郑韩展开反击,但却不会放弃自己的城邑来支援鲁阳公。
况且还有一大批骑墙看戏的封君,上蔡等地的封君县公甚至期待晋郑联军获胜,从而让王子定登上王位。反正,晋郑也不可能打到他们那里。
而楚王现在也派不出兵力支援,楚王的王师直辖,必须留在都城附近,震慑附近的封君。
那些封君的态度楚王心知肚明,也明白很多封君不可靠,但现在却毫无对策,除了震慑之外,只能等待鲁阳公这边的结果。
可以说,整个楚国的目光都集中在鲁阳方向。
胜了,很多骑墙的封君就会转而支持楚王,出兵反击。因为现在是王位最不安慰的时候,过了这道坎,总能稳定一些。
败了,很多县公和封君立刻跳反,高呼支持王子定继承的口号,直接与晋郑合力逼楚王逃亡。
鲁阳公明白,如今自己、或者说整个楚国在长城方向上的兵力,只有自己手中的这不到四万人。
胜了,很多县公封君都会出力,到时候反击郑韩便可能会有五万七万之众。可现在最需要兵力的时候,却只能有这三万余人。
鲁阳公明白,牛阑邑太小,可能撑不了太久。
他也曾答允过墨者,只要迟滞晋郑联军十日,敌人一旦疲惫自己就会出兵与晋郑决战。然而……答允是一回事,真正准备这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等下去,等越久越好。反正,牛阑丢了还可以再夺回,自己手中这三万余人若是败了,自己家族就彻底毁了。js3v3
第三一三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六)
鲁阳公怎么想的,适并不清楚,或者说清楚与否并不重要,毫无意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要的不是鲁阳公的承诺,只是鲁阳公可以控制的三万随时可能袭击疲惫晋郑联军的野战楚师。
只是可能二字,对于守城而言已经足够。
鲁阳是鲁阳公的根基,也是鲁阳公家族的全部,这就决定了晋郑联军必须要提防鲁阳公出击,而不可能用尽全力来攻取牛阑邑。
联军七万之众,看似人数占尽优势,但牛阑邑只需要让对方伤亡数千,晋郑也只有退兵或是围城等待与鲁阳公决战一途了。
首日的防御,用措手不及和对火药的无知,获得了喘息。
看似晋郑联军伤亡不大,而且也知晓了那种声若雷鸣烟火四起的武器,但对于守城的乌合之众而言,却也获得了整合力量的时间,以及更为重要的信心。
对农兵而言,进攻的时候固然一股做起再衰三竭。而守城的时候却又恰恰相反,一次能够守住而且似乎守起来很容易,那么下一次就会信心十足。
因而,当晋郑联军再次攻城的时候,城墙上守卫的士卒都满怀信心。
一名火铳手正在整理自己的手炮,嗅着用醋和其余药物浸泡过的火绳燃烧的特有苦味,手并不抖。
他参加过战斗,以往的作为农兵的战斗,和这次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一次是有希望的。
适告诉他们,如果战斗中表现的勇武,那么墨家可以出钱让他们移居沛县。
沛县在那,这人并不知道,但却知道那里是一处乐土,一处如歌中唱出来的那样的乐土。
只有三百人的名额,每个人都渴望争取。
而胜于的那些人,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生活,只是他们依旧也有希望,那就是希望可以向鲁阳公请愿,留下几名墨者治理这里,免除那些还不起的利息,以及免除这一切后的美好未来。
墨家总说赏罚分明。赏之一字,最重要的是赏别人想要的东西,同时又是自己所拥有的。
而在赏之外,还有墨家守城的严苛法令,五十断二十斩之类的说辞一直都没有变更。
赏罚均有,才有了适在牛阑邑为墨家搏名、为墨家的军火能够卖遍天下的信心。
透过阳光照射下略微有些扭曲的草地,适观察着晋郑联军的动静,这一次看来晋郑联军是准备在一面墙铺开。
同时两翼也正在朝南北运动,这是故意做给城内的看的,为的就是让城内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东墙上。
南北两翼的那些部队,可能是佯攻,可能只是牵制,但也可能会在必要的时候真的发动突袭。
所以这种可能,哪怕明着让城内看到,适也不敢调动太多南北两翼的农兵到东侧城墙。
三日的准备,晋郑联军多出了许多的木梯、冲车、盾车还有各种此时的攻城器械。
郑韩魏三军联合行动,黑压压地朝着东墙一侧扑过来。
适也在东墙集中了所有的炮和七百名火铳手,外加半数的弩手和弓手,今天将是守城最为重要的一天,攻城一方不可能连续数日苦战,鲁阳公即便可能保存力量等待机会,也不会不做出随时可能北上决战的姿态。
适冲着身后的传令墨者道:“告诉炮手同志,轰击郑军的军阵,不要管人数最多的魏人。”
传令者离开,孟胜看着适,笑道:“你这是想逼走郑人?”
适摇头道:“不是逼走,是诸侯联军总有异心。宣义部在郑国宣传迫久,而且郑人又担忧三晋,这一次联军各有异心,郑人不会拼尽全力的。”
孟胜思虑片刻,大约明白了适的意思,问道:“魏人这一次必要用全力,今日这一仗不好打啊。”
适嗯了一声,叹气道:“今日若能守住,之后他们也就不会发动太大的攻势了。要么想要用些取巧的办法,可那些取巧的手段,巨子早已洞悉总结,他们哪里能够成功呢?”
说话间,铜炮已经开始第一轮轰击,避开了魏韩两军,就是朝着郑人集结的方向猛轰。
不断有郑人的士卒倒地,鼓声不断,可是行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落后在魏韩两军的后面。
公子击与子马等人皆在阵后,看着城内只轰击郑人,也猜到了守城一方的意思。
郑人如今已经落后了一截,公子击明白今日攻城的主力必然是自己。若魏人全力攻城,有破城的迹象,可能郑人也会用力攻城。然而一旦自己这边攻城不利,郑人很可能就会后撤,甚至连城墙的边都不会靠近。
“传令下去!击鼓急促,全力向前!”
号令一声,鼓声变得急促,靠前突击的魏人士卒听着铁球炮弹在空中发出的古怪风声,心中暗喜这一次自己没有遭到袭击,那些郑人的运气可真是不好。
弓手就位之后,开始向城头抛射,城头也没有展开反击,唯一能够和弓箭比射程的大炮都用在了压制郑军的方向。
城堞与城墙上的木头狗洞挡住了大部分的羽箭,凹面曲折的城墙也让魏人的弓手无法覆盖全面。
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箭镞射中泥土或是砖石的声响,适不为所动,躲藏在砖石结构的塔楼中,下令道:“敌近四十步的时候,便可齐射。齐射之后,自由装填!”
那些躲藏在城堞后的火铳手也并不惊慌,前几天那一战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静静等待着命令。
火铳和弓手不同。
弓手需要更大的空间,更为开阔的视野,更为平整的城墙。
火铳却可以从城堞和一些预留的射击孔中向外射击,这对弓手而言就难得多。
当第一批魏人士卒已经冲击到四十步左右的时候,第一轮齐射的命令也随之下达。
头排的魏人士卒中弹倒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瞬间松散,顾不得后面的命令,活下来的人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伤亡,叫喊着向前冲去。
扛着木梯的,拼命越国那些前几日被鲜血浸泡过的城墙边,将木梯支好,几个人扶着木梯,后面的人顶着盾就要往上爬。
一枚铁制的火药雷落在了木梯的旁边,嗤嗤燃烧的引线就像是死亡的倒计时,巨响之后,扶住木梯的魏人士卒或是倒地,或是惊恐逃窜。
城墙上手持戈矛的农兵发声喊,用夷矛撑住木梯,几十人用力推倒,正砸在几名躲藏在盾车之后的魏人士卒身边。
他们手持各种工具,在蒙皮盾车的掩护下,快速地挖掘着城墙。
倒下的木梯和惨叫的士卒都不能让他们分心,他们明白只要挖开了一个洞,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无论是乱飞的铅弹,亦或是从上面投掷下来的火药雷,都不会弯曲到城墙下面挖掘出来的洞内。
然而,就在他们挖掘了几下之后,从天而降的木框架装着的火药罐子在他们身边爆燃,点燃了蒙着的兽皮,也点燃了那些正在挖掘的士卒。
烈焰浓烟,宛如北境鬼魂之乡,尚且还能活动的,扔掉了手中的工具,叫喊着向后逃窜,却被城头射下的铅弹击中。
最为凄惨的是靠近城门,想要破城门而入的那些士卒。
墨子著《备城门》一篇,就明确指出城门的两侧一定要有凹面的城墙,让城门处在凹面的中心,从而可以三面攻击一面,无论如何靠近城门的士卒数量都不可能有三面展开的守城士卒多。
而整体的凹面城墙,也让城门前面的魏人处在三面夹击的境地之下。
那两门口径颇大但是射程很近的射石炮,砸中在魏人举盾司马小队的中间,二十多人被百余斤的大石球砸中,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那些木盾又怎么能挡得住从三五十步高的高空落下的百斤石球?
城门两侧的堡垒内,轻便的发射砂石的霰弹虎尊炮也已经点燃了引线。
正对着正在撞击城门的魏人士卒,两侧一共部署了六门,碎石装满,一阵浓烟,正喷在那些叫喊着用力的魏人士卒身上,十余人捂住自己的脸亦或是身躯,惨叫着趴在了地上。
两枚木框架的火药罐被投掷下来,点燃了许多魏人的衣服革甲,惨叫声不绝于耳。
每隔几十步的行墙、整体的凹多边形结构,以及适弄出的火药,都让魏人士卒切身感受到了墨家守城术的力量。
本来,墨家的很多东西都是超脱时代的,不谈可以化为平等博爱的“兼爱”与“人无非老幼贵贱”,即便是最为受人关切的守城术,也是如此。
比如“行墙”的理念,即便墨子没有明确指出什么交叉火力和射击死角、以及兵力展开瞬间火力、直线与曲边长度对比之类的概念,但其内涵已经具备。
比如“征集粮米皆记录于册日后平价归还”的理念,封建时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后世冻死不拆屋的那支军队。
当这些超脱时代的概念遇到顺应时代的武器时,迸发出来的力量远不是这个时代的所谓强军能抵御的。
此时时代的强军,在重步兵加军功爵突起的秦军还未出现的此时此刻,适唯一认可的也就是西河武卒。然而……眼下这支军队并非西河武卒。
野战,那些车士尚且比城内的农兵要强。可攻城,他们又和守城的农兵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