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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二)

    田子方知道公子击的性格,也知道公子击并不是如同他父亲一样的雄主,但在魏斯的儿子中,这已经是最为优秀的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尤其是自小带兵,连战连胜,年轻人不可避免满身傲气。

    只是这种傲气,并不适合作为一国之君。

    田子方至今还记得,即便有过上次楚共王之故事作为教育,即便魏斯让魏击以对待老师的态度来对待田子方,可是魏击心中的傲慢终究是不能更改的。

    平灭中山国侯,公子击在路上遇到了田子方,按照父亲的教育在两车交错的时候,避让了田子方已是尊重。

    可避都已经避开了,却在避开之后又怨气满满地嘟囔了一句,大声说:“到底是低贱的人有资格傲慢?还是高贵的人有资格傲慢呢?”

    田子方错车的瞬间,听到了魏击的这番话,内心充满了无奈。

    你让都让了,那又何必再发出这样的怨妇之言?要么不让,你继续你的高贵。要么就让了,成就你的尊士之名。

    让开之后,却又叨逼这么一句,简直就是幼稚。

    田子方当时心中暗骂,知道魏击真的难成气候,单此一事就能看出此子难成大事。

    可魏斯敬重他,让他从一介士成为大夫,又多加礼遇,收拢其心,田子方明知道魏击不可以成大事,却依旧教导。

    在魏击问出那个毫无风度的问题之后,田子方便道:“高贵的人,哪有资格傲慢呢?有家有业的,傲慢如商纣阖闾,下场是什么呢?反之,低贱的人才有资格傲慢,我便傲慢了,四海漂泊,此处不顺心转身就走,又能如何?”

    言辞间已经露出了警告,魏击担心父亲责怪,这才认错,也算是挽救了一丝名声。

    田子方已经尽力,若是当时他不说那番话,而是让魏击的原话流传出去,恐怕很多士就会转身离开:你高贵的傲慢去吧,不合我的心境,我便走就是,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处?

    如今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三两年,魏斯的年纪也越来越多大,可公子击的脾气秉性已经无法更改。

    田子方哪里不知道公子击的想法,又何尝不知道这一次楚人围商丘意味着公子击有机会在即位之前,就有灭一国、败两大国直战其君的名望。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作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难道不应该是考虑之后该怎么办?而不是如同怨妇一般念叨当初应该如何?

    田子方暗叹一口气,也知道魏斯已老,已经尽可能地为儿子创造名望和机会,自己的教育只怕未必能够成功。

    看着此时坐下去的魏击,田子方心道:“公子啊公子,你既傲慢又好胜,对于过往的事总抱遗憾因为不达成便急躁、即便表面要装出礼让贤士可心中终究不满……君上已老,您可担得起这表里河山?”

    “秦人勇悍,齐人富庶,楚人眈眈,赵人勇武……四战之地,你这样的性子,只怕是魏之祸患啊!”

    他强忍着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想法,平复了心情后,起身问魏斯道:“君上,既是墨家众人传于市井的消息,想来楚人已与宋人成盟。如今出兵之事已不必再提,可速遣人前往西河,告知吴起,以示之前的决定是错的。”

    魏斯知晓吴起的为人,心底也是一个骄傲的士,点头道:“此事即刻可办。”

    他又问那近侍,近侍又将市井间传闻说出,不多时又有人将用草帛抄录的适写的文稿和图画全都带了进来。

    展开那幅商丘围城战图示之后,在场中善领兵作战者,一一露出惊奇之色。

    城邑大小,皆有比例。城外楚人,阵型严密,各个营寨之间相距远近各有标示。

    墨者夜袭之时如何攻,楚人如何调动,都一一在上面画的清楚。

    饶是魏击心有不满,可却还是赞道:“楚人阵整,一如既往。墨家精锐能够穿阵而击,着实可怖!”

    在场许多人都是贵族,常年征战,几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墨家众人的穿击速度太快,以至于两翼的楚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冲击到了楚王身边。

    这些重臣之中,也有好学者,读的懂墨家的文字,又将那些各种奇怪计策、草人借箭、几何埋穴等等手段念出,更添惊诧与传奇。

    待到最后说起墨家弟子如何穿阵而击的时候,则极为细腻,不像是那些记载的史书那般精简,而是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栩栩如生。

    公造冶如何思索,如何借助夜半擂鼓掩护整队,如何齐行几步便整队又因何要整队,如何点燃“火药”撕开楚人防御……

    种种这些,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要把战争的细节教会天下人一般。

    在场诸人都知道阵型齐整的作用,也都知道步战缓步整队前行的好处,但是做不到。

    至于火药之物到底如何,上面也没有说一炸糜烂数十里之类的说辞,只说了如同惊雷爆炸可伤及一丈之内云云。

    在场众人即便不曾见过,也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魏击哼声道:“果不其然,这武器正是墨家众人穿阵而击的关键。”

    他手指轻指着图上楚军精锐集结拦截之地,说道:“若无此武器,墨家众人也不过如此,他们若与楚人精锐车广接战,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他们也只能逃散了。”

    “按这草帛上所言,一齐投掷之后,楚人阵散,借势冲击一鼓而破,这才在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之前冲击到楚王面前。”

    “我若有此武器,也能够以区区数百之中直袭楚王,将其俘获!”

    在场众人,唯一能够与魏击相比带兵的,也就只有其父魏斯。

    武器在西河,乐羊非在安邑,魏击又是千年伐齐的三晋主帅,他这话说出,众人也不好反驳。

    魏斯看了一眼骄傲不平的儿子,指责道:“你既知兵,也知道阵整而进有多难。三军之中,可能集结出这样整队前进的勇士?”

    “我素日说你,知兵不如吴起,你难道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吗?”

    “吴起在西河,可训武卒,武卒既成,进退有度。”

    “你却只能临机接战,不能够训练兵士,这是你所不如他的地方。”

    魏斯虽年已七十,却还未昏庸,头脑清醒,训斥之后又看着那草帛图画道:“此事可怖之处,就在于兵而非在于将。”

    “这上面所说之公造冶,我不曾听闻其名,他所做之事,也不过是整队前进,判断时机何时冲击何时整队。”

    “可真正可怖的,是这些兵卒。按这上面所言,公造冶能做的事,许多为将者或都能做,可这训兵之法,却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上面说三百庶民少年俘获了楚王,这些人非是墨者,却依旧齐整,这难道不是天下强兵吗?”

    “若我魏得三万这样的兵卒,又何愁天下不定?西河武卒若是能够编练更多,齐秦楚赵如何能敌?”

    魏击闻言,低头认错,退后一步。

    魏斯又问道:“这火药,又是何物?如其所言,守城兵卒可以于城墙之上投掷而下,若有三万人手持此物,便有十万人不能破城。”

    他转头面向在一旁不语的段干木道:“先生与墨家禽滑厘为友,难道他们的才能,真的已经可以参悟天志了吗?”

    段干木起身拜道:“君上,世人皆知,我与田子方、禽滑厘三人为友,皆学于儒。禽滑厘之贤,胜于我。”

    “而他学成之后,觉得并不能解天下纷争,于是孤身侍墨翟,三年不语,以作僮仆奴隶之事。三年后墨翟邀其登泰山,考察其心性,方才授予其平生所学。”

    “君上以为,以禽滑厘之才,甘愿忍受三年不语只为求学之人,才华又如何呢?天下之士,多有亲儒亲墨者,儒可与墨翟相比者,唯有仲尼。”

    “墨翟通天志机械工匠之巧,此物玄妙,我不能知。但其说此物大利于守城,那必然是真的。”

    魏斯点头,对其贤才羡慕不已。

    沉默之后,又道:“如此说来,如此看来,墨家守城之术当真天下无双。不但能守,尚且能野战而胜强楚,其势不可小觑。”

    “所以他们便希望依照当年华元、向戍,促成弭兵。”

    草帛上的内容,自然有宣扬利天下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的内容,大部分是讲道理,因为这是说给市井国都之人听的。

    但幕后隐藏的许多东西,则是这些君王才能够听懂的。

    年迈的李悝笑道:“昔年舜帝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帝乃叫武士持干戚而舞,军阵齐整,有苗乃服。”

    “这些墨者是在效仿此事啊!讲道理,只怕墨翟讲了一辈子,他所谓的‘天下好战之君’,可有听他的?”

    “如今倒是换了个办法,却是有效。”

    魏斯叹息一声,指着那些摘抄以篆的文字道:“这些道理,利天下的道理,道理是对的,这是贤才的道理是不能够反驳的。”

    “可这些墨者要给我们讲的道理,却不在这些,而是在那张破阵草帛图上,在那些火药上,在那些守城无双之术上!”

    “看看他们怎么说的?郑、宋、卫、鲁,尽皆小国,夹于晋楚之间,不堪其苦。天下好战之君争霸中原,必扰此四国。墨家兼爱非攻,便要助此四国守城。”

    魏斯念完之后,猛拍案几道:“他们若是守城,急切间如何能攻得下?楚人既与他们会盟,我们若在城下耽搁许久士卒疲惫,楚人兴兵来援又如何能够抵挡?”

    “楚人这一战,并无大损,死伤不多,退兵之后,尚有余力。”

    “我若不参加弭兵会盟,便是不利于天下?哈哈哈哈!只怕墨家是在逼我不担这害天下之名啊!”

    “可我担忧的,哪里是这害天下之名呢?我担忧的,是墨家助小国守城,甚至助楚人守城,而让楚大军待我等围城疲惫之时以逸击劳啊!”

第二五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三)

    公子击闻父亲有弭兵会盟之意,心中更为不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年前自己为帅,与韩赵两家会于平阴,大破姜齐,筑京观三万,天下震动。

    可这样的武功,比起墨家众人以数百精锐夜袭楚营逼楚王成盟这件事,终究还是少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听闻父亲竟有这样的意思,便起身道:“父亲,魏如今带甲之士数万,岂畏区区数百墨者?再者,那墨者如何夜袭手段俱已写出,只要加以提防,难道还能够重蹈楚人之败?”

    他又想到秦公子连的说服之词,说道:“如今良种稼穑铁器俱已革新,郑、卫、宋等中原之地,皆膏腴之土。如今弭兵,那些膏腴之土岂非再难得手?”

    一旁的李悝起身道:“公子,君上岂是惧怕那数百墨者?你可曾听闻墨家那名适之人所写的寓言?”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墨家,狐也。晋楚,虎也。楚成盟弭兵,所惧者非墨,乃晋。晋成盟弭兵,所惧者亦非墨,乃楚。晋楚若弭兵,则齐郑卫鲁小国皆盟。”

    “墨家机械之法中,有标本杠杆之术,便是如此。如其言,一樽酒,可撬千钧之鼎,这等标本之术他们用的娴熟,实在是让人敬佩其贤其智。”

    楚宣王时候才出现的狐假虎威故事,早了几十年出现,并未改动原意,李悝用的情境也没有用错,正是此意。

    狐狸说,天帝使其长百兽。墨家说,天帝使其得天志,以天志来判断天下规矩对错。

    到头来,天帝是否存在那在其次,其余野兽看到的是跟在狐狸后面的老虎,而不是狐狸所说的天帝。

    公子击无奈重又坐下,魏斯遍问群臣道:“这狐假虎威之事,墨家假借天帝之名,却无人可以反驳。”

    “那些火药之类的守城利器,已经售卖给楚国,只说为了守城用,又说熊当已经盟誓终其一生,不兴不义之战。”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公子击嘟囔道:“若是早日出兵,墨家便无机会假借楚人之威。”

    魏斯摇头道:“早日出兵又能多早?我观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要靠我们三晋出兵。他们只怕从前往商丘之时,就已经想到如何破楚人,以为他们‘利天下’之说!”

    “从四月围城,到六月破阵,两月之间,即便四月便出兵,可能赶往商丘击败楚人吗?”

    魏斯叹息一声,将那几张草帛卷起,如今魏宫之中也有草帛存在,他也常使用,墨家的许多东西已经如润物之雨一般化入天下。

    李悝进言道:“墨家众人既在市井间如此传播,或过些日子,禽滑厘可能亲至见于王上,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盟之事。”

    “我观墨家之言,大有传播铁器良种稼穑之意,他们既想利天下,弭兵也不妨。百姓利,则国强。一年两季,赋税倍增,民用倍足,士卒用命,武卒也可训练更多。”

    “楚人封君广众,难有作为,到底还是对我们有利。”

    魏斯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宋国墨者甚多,此国不必谈。”

    “韩武子伐郑,杀幽公,国人立其弟郑骀,誓报此仇,几年前负黍一战击败韩人,至此不休。”

    “墨家如此,郑人必盟。届时,墨家助郑人守城,待楚人来援,我们劳师远征困顿城下,岂能不败?”

    “况,鲁阳公、阳城君,皆勇力知兵,楚人随时可出兵郑人又与楚人姻亲,有王子定,楚人焉能不救?”

    魏斯尚未和楚王熊当打过交道,但从熊当此次北伐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此人必有称霸中原之心,而且所选的时机极好。

    若非墨家在商丘弄出这样的传奇,楚人这一次北上,从大梁出击逼迫卫人朝觐几成必然之势。

    三家分晋,刚刚伐齐,疲惫不堪。

    而熊当为了师出有名,虽然是为了避开战胜齐国之时的士气兵锋,但却对外可以宣称自己是个仁义之君:服丧之期不征伐,宋公死期正好三年,这才出征,外部也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质疑和诘责。

    楚人封君极多,县公又有势力,有些事应对起来也极快:若三晋围郑,被墨家守城阻碍,士气疲乏,阳城君与鲁阳公等县公定会抓住机会兴兵救援开战。

    再者,魏斯也听人说,鲁阳公曾以师之礼待墨子,而墨家又有弟子与阳城君之子交好,一旦有机会,此二人也绝不会错过出兵的机会。

    墨家这一次以传奇之战、火药骇人、煽动市井这三样并不沉重的砝码,撬动了整个整天的局面。

    听起来有些可笑的第三次弭兵会,竟似真的可能成功。

    晋楚两国争霸,是此时天下的两极力量,两国只要互相制约达成恐怖平衡,其余国家也都会纷纷加入。

    因为秦人被打的丢了西河只能退守,连函谷关崤关似乎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齐国田氏政权,姜齐势弱,又刚刚经历了大败;越人没机会染指中原;赵国对于三晋合力攻打中原自己连汤都喝不到的行径早已不满

    种种错乱的局势,楚人被逼着成盟,那么魏人也就不得不盟。

    如今看来,墨家只是在造势,还没有正式派人朝见君主,这件事尚可再商议。

    既要商议,那就还要考虑不在安邑的其余重臣的意见,以示对他们的尊重,也属于是兼听则明,更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重视。

    于是魏斯便道:“如此,便将这些整理出来,传于吴起、北门可、西门豹、乐羊子等人,询问他们有何看法?”

    在西河的吴起,早于魏侯传信的人,就先知晓了商丘发生的事。

    等到魏侯的信使抵达后,又传魏侯之令,赐给了吴起诸多赏赐珠玉,这才问及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吴起心中感激魏斯的重用,自己一介士人,名声不好,能被如此重用,他自觉也只能尽其全力报其知遇之恩。

    只是,前一阵子关于是否出兵一事,他与公子击之间起了冲突,心中大为不安。

    留在安邑的仆从门客,又将安邑的一些谣言传过来,更让吴起焦躁。

    在商丘事之前,安邑不知为何出了一些传闻。

    这些谣言吴起觉得,很可能是秦公子连,以及那些善于言辞的叛墨传播的。

    因为吴起这两年也读了不少墨家的文章,觉得这些谣言的理论很符合墨家的那些矛盾之说。

    谣言只说:吴起是士,没有封地,只是西河守。所以,他是贤才,去任何一国都可为相,因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的拖累。

    如今李悝已老,若是将来不用吴起为相,吴起必亡。齐秦楚赵四国皆可成名为相。

    又说他知兵善用、凡有赏赐必分给士卒,与之共甘共苦,其心必大。以致西河百姓只知有西河守,而不知有魏侯。

    再说吴起此人杀妻求将,野心极大,若不为相,必不能在魏久留。其人出将入相,天下之大何处皆可去云云

    魏斯倒是连这些谣言都没提及,显然对于吴起极为信任,可是吴起却知道魏斯已经七十了,还能在位多久?

    他和田子方一样,善于知人,哪里不知道公子击的性子?

    只是前一阵出兵之时,他实在是为了报答魏斯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秉持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为了魏的崛起。

    他根本就不同意出兵救宋,也根本不希望魏斯在意这毫无意义的霸权。

    因为在吴起看来,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霸权为上的春秋了,而是列国纷争的真正乱世。

    救宋又能如何?得了宋的朝聘又能如何?

    郑韩死敌,如果宋人朝楚,楚人在宋、大梁、郑一线占据优势,压力最大的不是魏,而是韩。

    韩人首当其冲,既要应对郑,又要应对楚,到时候除了贴靠魏国,哪里还有活路?

    魏楚接壤之地,无非西河。

    可是有熊耳山、华山、夸父山桃林之险,楚人根本没有机会在那里组织进攻。

    再者吴起也有自信,楚人敢来,他便能让楚人知晓武卒之雄。

    中原一代,魏宋之间还夹着一个卫国做缓冲,宋人就算被迫朝楚,那也有二心,楚人也根本威胁不到魏之精华膏腴之地。

    可韩国呢?

    他们和郑国犬牙交错,西线又正应对这楚国的精华之地南阳平原,大梁城又如同一枚楔子将韩国隔出两块飞地。

    若想当霸主,那么去救宋就理所当然。

    可若不想当霸主,吴起觉得这时候救宋,完全没有必要。

    到时候先慌张的,必然是韩国,韩国打不过郑楚联军,担忧郑人复当年血仇。

    十几年后,韩国便只能附庸于魏。

    十几年,吴起觉得这十几年,自己完全可以不断压迫秦人,攻入关中,让秦人衰弱。

    到时候,有关中平原,有韩国附庸,有西河之富庶,才能走出三晋的表里山河,攻伐中原。

    何必去做这徒有虚名的霸主呢?楚人南退,韩人必生二心!赵人就在背后虎视眈眈,等着魏国衰败,这时候哪里还能做琢磨着当什么霸主呢?

第二五六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完)

    或许,刚刚封侯,便称霸有诸国朝贺,这的确是件很风光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吴起看来,这样的风光,毫无意义。

    争霸的时代,过去了。

    因而当墨家信使先于魏侯将消息传遍天下大城的时候,在西河的吴起看到消息后,先是震惊于墨家的精锐穿阵之事过于传奇,随后便仰天长笑,慨叹天帝相助。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中原弭兵?

    当然好!而且很符合他对魏国发展的战略构想,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

    只要把秦国排除在弭兵会之中,那么大势便定!

    况且,秦国又是墨子当年点名评论过的“好战之国”,而且距离又远离中原,根本不可能参加这场会盟,或者说这场弭兵会参加了也无意义。

    对吴起而言,这意味着只要中原弭兵会成盟,那么魏国的战略中心就会一直放在西河,全力压迫秦人。

    不用太久,吴起觉得十年弭兵足以,十年之内他就能压迫的秦人连关中平原都守不住。

    因为那些在沛县的细作,源源不断地将沛县变革和农业技术革命的消息传回。

    除了沛县,吴起知道这天下最适合新农业技术的兵制,就是自己的武卒。

    贵族战车与封建徒卒?在吴起看来,毫无战力,而且完全不可能符合新时代的农业生产。

    魏国已经开始了土地私有制变革,开始了小农经济,阻力本来就小。

    那些沛县的铁器与农业技术传播到西河,原本计划的三十年压制秦人攻入关中的计划,完全可以提前十年。

    现在一年一熟,而且农具落后,牛耕技术也尚未普及,所以许多很多户才能养一半脱产武卒。

    如果农业变革完成,武卒的数量何止翻倍,到时候十万武卒,天下谁能抗衡?

    在吴起看来,武卒一万,可敌农兵十万,若有十万武卒,天下局势将会大为改观。

    中原弭兵,魏人全力压制秦国,只要拿下秦国或者削弱秦国,魏人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赵国死地,只要卡住赵国南下的路,十年之后中原膏腴,皆属于魏,赵人便更加不敢妄动。

    这种大略构想,他已经心中有数,早在魏侯使者来临之前,便已经叫人准备了纸笔,将自己所想之事写在纸上。

    虽说在西河,纸张尚且昂贵,但是书写起来实在方便,而且也总便宜过丝帛。

    在他看来,大略对,才能够战胜敌人,成为天下至强。

    今日魏侯使者前来,赏赐之后又说明了目的,吴起便设宴款待,又让自家的亲信门客等人相陪。

    席间,门客多谈市井间传闻的那些“草人借箭”、“九数掘穴”之类的传奇,吴起却笑而不语。

    众人见其微笑,便问何故。

    吴起笑道:“这些事,是小略,倒是最适合市井流传,以为传奇故事。”

    “却不知道墨家这一次穿阵而击,依仗的不是这些小聪明小策略,而是三件事。”

    “只是这三件事,颇为无趣,并不适合在市井间流传。”

    “其一,墨家之阵法,正合我用兵。阵型齐整,始终以多敌少,整队不乱,三十步冲击尚可维持阵型,此商丘五步盟最大的依仗。”

    “其二,火药之物。若无此物,按草帛上所说,只怕楚人车广精锐接战之后,楚人便可能从两翼席卷,以至墨家精锐被围。他们人数稀少,又少弓弩,一旦天明,战车冲击,纵然都是些死不旋踵之辈,又岂能支撑?”

    “其三,宣义鼓动,士卒用命。世人皆知墨家苦极,并无赏赐,连死后都要节葬,他们何以死不旋踵?那些沛县义师,不过是农人,又缘何如何勇猛?”

    “此三件事,方是这次五步成盟的根基。”

    “只不过,此三件事无趣至极,市井间反倒是更喜欢那些草人借箭之事。若无那些有趣之事,墨家名声倒也不至于快速传遍天下”

    “适此人与列御寇杨朱等人的争辩,我也曾读过,于宣传鼓动或是搏名天下事上,墨家无出其右者。”

    “数年前,安邑知晓墨家名声的,寥寥无几。现如今,安邑市井,谁人不知道磨坊?不知麦粉?不知烈酒?不知草帛?不知青出于蓝?不知墨家利天下之说?”

    “以至安邑游士,多有舍弃家业,前往沛邑求学的。墨家数年之内,只怕数量更多,皆赖此人之力!”

    想到这,吴起又慨叹道:“惜胜绰等叛墨,不能为君上所用,却去投靠了公子连公子连之心,虽说不可不防,在我看来却也是一场空罢了。”

    “待他能回雍城的时候,秦只怕已失关中,只要我于西河,赵韩宾从而秦人惧怕!”

    或有亲信门客问道:“君既猜测安邑于君不利之谣言,皆出自胜绰等叛墨,难道这样的人是可以用的吗?”

    吴起大笑道:“缘何不能用?我当年在鲁为将,击败项子牛,斩杀极多齐人。只可惜齐侯不能用我,若我离鲁,齐人用我,难道我就不能将领齐兵斩杀鲁军?”

    “如今胜绰之辈,于西河倒也无用了。但其才用于别处,便又可以有一西门豹之邺!”

    魏侯使者知道吴起与李悝曾经想要聘用那些叛墨,今日却忽然说出这些人于西河无用的话,不解其意。

    便问道:“当年您说他们有大用,缘何如今又说无用?”

    吴起笑道:“今天下善射者,以伯昏无人为最强。今天下善用戈者,以楚之鲁阳公为最强。如今有一敌于百步之外,选此二人接战,是选伯昏无人呢?还是选择鲁阳公呢?”

    那使者也知道此二人之名声,伯昏无人乃此时天下第一射手,市井之间的名声犹如当年楚之养由基。

    列御寇作为诸子之一,也自善射,曾去挑战伯昏无人,让伯昏无人看看自己的箭法。

    诸子嘛,好胜心都强。

    列御寇把弓拉得满满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发射出去,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

    射艺之法,用的极为纯熟,那些观看的都大声叫好,只说可追仲尼之射艺。

    却不想伯昏无人直接告诉列御寇,你这射法太俗。于是自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们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在石外,在那里揖请列御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列御寇拜服,伯昏无人却站在那里用了列御寇之前曾用的手段,自此名满天下市井间。

    而此时虽然还未有鲁阳挥戈而日返一刻的传说,但鲁阳公之戈法确实闻名,多年征战与三晋交兵,三晋众人皆知。

    于是那使者道:“百步之外,自然是伯昏无人。”

    吴起又问:“那若敌在三尺之内呢?”

    使者回道:“那自然是鲁阳公为先。”

    吴起称是,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原本我所想,是以胜绰等人守阴晋、河曲、临晋等边城关塞。我便可将武卒一分为二,秦人若攻,叛墨善守,待秦人疲惫,我再以武卒反击。”

    “如此一来,西河若有五万武卒,则可分出三万攻略中原。”

    “可如今,墨家在商丘做出此等大事,中原弭兵,魏可全力压秦,已不用守。他们于西河便无大略之用。但是用来做一县之令,却是可以的。”

    使者听吴起这样一说,急道:“您是同意弭兵会盟的?”

    吴起点头,又道:“不但同意,而且要快,要在秦人知晓之前。此次会盟,一道要将秦人排除在外!”

    他又说了许多,酒后自回去书写给魏侯的书信,浓墨毛笔,淡黄草帛,吴起提笔挥就。

    “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在政而不在霸。”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今守西河,修以德政,私田亩税各属于人,于是百姓用命,五年忘秦。”

    “河曲之地,逾关而亡晋之秦人不下五千。秦人入西河,稼穑为税,操练为赋,复攻秦地,则魏益强而秦愈若”

    洋洋洒洒数千言,不必再以刀笔吏刻于竹简上,书写起来也就不可避免地趋向于长篇大论,不再是以往微言大义的风格。

    吴起希望魏文侯继续深化变革,修明政治,阐明了私亩制改革对于魏国和西河的意义,以此作为基调,引出了自己的战略构思。

    从引入新农业技术,到发展武卒募兵,再到战略中心利用中原弭兵的机会攻略关中让魏国彻底不用担忧四面受敌的情况。

    总而言之,就是希望魏侯把这次弭兵,看作一次绝佳的机会,放弃虚无缥缈的霸权思想,转而休养生息快速变革,从而平定天下。

    哪怕是把秦国削弱成宋、卫这样的小国,魏人的局面也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机会难得,齐人正衰败,楚人商丘新败,正是难逢的不必担心背后捅刀子而全力攻秦的机会!

    除了告知魏斯自己的想法,书信中还希望魏斯的政策,能够明确下来让公子击即位后执行。

    不要急功近利,要戒骄戒躁,不要追求短暂的霸权,而是要以二十年为目标,让魏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毕竟,魏斯老了,吴起希望用魏国的强大来报答魏侯的知遇之恩,而魏斯死后魏国依旧还在,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之后的事。

    吴起知道,此次中原弭兵,主角就是魏楚。只要魏楚参与,其余齐卫郑宋等国必然会参与。一旦成盟,魏国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改革后积蓄力量,彻底削弱秦国这个背后之患!

第二五七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一)

    中原诸国的君主为商丘之事震惊、为弭兵之约而决断之际,这件事的幕后推手适,却对这场弭兵会毫无幻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谓的弭兵平衡,要么是两国都内部撑不住打不动了,要么就是一种力量平衡之下的暂时安宁。

    如今来看,只能是后者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很快就会被楚王被政治谋杀、楚国继承权危机这件事而打破。

    三晋现在可以与楚弭兵,墨家从中做搅屎棍,也能够促成中原的恐怖平衡的和平。

    然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这种力量平衡瞬间就会被打破,魏韩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很可能即刻撕毁盟约:因为郑国这个此时亲楚仇韩的国家,会因为楚继承权问题放弃前怨,反水亲晋。

    适现在所作的一切,都只能加速楚王的死,因为他之前埋在贵族与王权之间的楔子,加上他与楚王的那次密商,造就了楚人多传言:楚王要变法。

    变法,是楚王的催命符。而墨家那一套财富源于劳作,贵族都是蠹虫的理论,更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适对之后的一切都充满信心,于是对于此次弭兵会也就毫无信心。

    只是,墨子已老,他需要给墨子一个年迈之时可以看到的希望,也希望墨子最后的一点幻想就此破灭:依靠道义和平衡政策以及一个精英组织做搅屎棍维系的和平,根本不可能长久。

    这对墨子很残忍,因为这是他一生追求的劝说君王非攻理念的彻底破产。

    但这对墨家很重要,因为这样会让那些年轻的墨者放弃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

    这一切,适都不会说出口,而是在墨家众人一片其乐融融中,诉说着这一次弭兵会成功的可能。

    如果楚王不死,似乎真的可能会有二十年的平衡,晋楚谁先完成变法和农业制度变革,谁就会吞并另一方,二十年足够。

    此时的商丘,不只是墨家众人在欢笑,整个商丘城也沉浸在一片兴奋当中。

    那日之后,宋楚盟约达成,楚人正式退兵,并且与宋人盟誓:宋国自此保持一个绝对中立的地位,拒绝晋楚的任何借路、借兵、强迫进贡等要求。

    如果三晋有对宋人提出无理要求,楚人将会出兵,决不允许三晋染指宋地。

    这看似是对楚人单方面的盟约,实际上这份盟约达成的瞬间,也就意味着并未参加商丘城外会盟的晋人也已经加入了盟约:三晋也决不允许楚人占据宋国。

    商丘百姓欢欣鼓舞,楚人虽然暂时还未退兵,但已指日可待。

    楚人已经在会盟时对楚军宣布退兵,而主职是农夫的楚人对于这样的消息也是兴奋不已,他们也不想打了,想回家种植自己的土地,想着回去还能赶上秋天的收获。

    正如宣义部宣传的那样,他们在这里攻城,家里的老幼没人照料,家里的土地楚王和贵族也不会帮着开垦,而就算攻下商丘赏赐也轮不到他们。

    楚王既然宣布退兵,即便暂时未退,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再食言。

    墨家众人倒是趁机和楚军中人说了许多种植技术变革的事,给他们诉说了许多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

    这一次动员的县兵主要是陈和阳夏两县,也属于淮泗流域,新的耕种技术与宋地正好土地和季节相差都不多。

    商丘宋人既然知道楚人即将退兵,心中也欢喜于今后的美好生活。

    看上去,似乎要迎来十几年的和平了,看上去那些期待已久的生活也即将来临。

    而在这一切实现之前,首先要等到的就是沛县的粮食。

    商丘人这几个月,欠了沛县人许多的人情。

    作为交换,一个崭新的流言开始在商丘城内传播,从工匠会到那些种植为生的农夫,都在欢庆中听到了这个流言,并且深以为然。

    流言大体上是这样的。

    既然沛县人俘获了楚王,解救了商丘之围,那么看起来沛县的军事义务已经做得比许多贵族都要好。

    至少,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很多贵族根本不出力,也根本没有动员自己的私兵参战。

    都说有功既赏,总要酬谢沛县的功劳。

    再者,这一次商丘粮食不足,沛县愿意以低廉的利息供给商丘一部分粮食,而沛县人能够支付这些粮食的基础,就是沛县的变革。

    既是这样,为什么沛县不每年支付之前缴纳的税额,然后承认宋公的合法性,同时盟誓:如果宋国遭受了不义之战的进攻,就会即刻出兵救援,绝无二话。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广的时候,沛县询政院庶民院的选拔事项也已经开始。

    在守城之前,墨家已经清查了城内各家的粮食储备、份田数量,并且为了守城而将商丘城的民众编为什伍。

    虽不比传闻有七万户的临淄,但是商丘城三十里之内,包括城内,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士的数量,依旧有将近四万户。

    这些人不只是住在城内,还有部分人是在城外附近居住,结成村社。

    刨除掉一些贵族封田之内的人,依旧还有三万多户,商丘城附近大多都是一些小贵族封地,大贵族封邑都不在商丘,而是在其余地方。

    商丘不是宋国最富庶的城市,陶邑才是,但商丘作为宋都,依旧算是天下雄城。

    这三万多户因为之前守城战中已经编组,所以就按照人数和什伍编制来推举进入庶民院的人选。

    春秋时代的氏族政治和军事民主依旧还有残余,国人还是有控制国都的势力,而宋国之前的每一次政变也都需要先得到民众的支持。

    不管是公子鲍的邀买人心,还是之前几十年的公子德联合六卿逼走自己兄弟,得到民众的不反对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大量沛县本地人对于沛县这三年变化的描诉,也触动了许多商丘百姓的内心最渴盼之处。

    同样是农夫,彼此间交流起来也就更容易,尤其是三年前几乎都是一样境遇的农夫,这种相同感触的交流,有时候比起宣义部的宣传更为蛊惑。

    沛县发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重要,没人会去细究。

    重要的是,沛县此时过得确实比商丘要强,

    只要过得好,那么一切都是合理的,也一切都是更好的原因。

    至于到底是牛耕铁器堆肥带来的?还是沛县的政治制度带来的?这是一个深奥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诉清楚的。

    于是沛县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强于商丘的原因,正好中了墨家宣义部的手段。

    牛耕、铁器、堆肥种种这些,能够带来多大的变化?

    商丘人与沛县人的交流,也就带来多大的惊诧。

    来到这里的沛县义师,都是亲眼见过墨家的试验田的,也亲眼见证了适用尽一切水肥和良种手段堆造出的一个样板儿。

    大亩产数百斤的小麦,种植后广泛施肥以至于产量惊人的地瓜土豆,那些花开后清香四溢而又个体惊人的玉米,即便只是在试验田中,也依旧让沛县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用着可以听懂的预言,用着手势来比划着,给商丘人带来希望和羡慕的同时,也将沛县的许多制度蒙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色彩。

    商丘百姓也想过上那样的日子,尤其是传唱许久的乐土谶诗早已在商丘传遍,于是商丘的百姓开始为了自己的希望,讨论需要怎么样的变革。

    拆公田并私田,将公田赋摊入私田税,这已经成为了商丘民众每日不停讨论的话题。

    固定数额,君主不得私自加税、加税必须得到询政院的许可,也成为了商丘百姓的底线。

    因为宣义部一直在宣扬一件事:如果不定下税额,那么君主就会觉得,之前可以饿不死的粮食已经足够,剩余的全部缴纳上来即可。

    加税权必须掌握在询政院手中,这也是适一项包藏祸心的手段。

    加税权必定会触动矛盾,暂时可能会缓解矛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暂时看起来缓解矛盾的权力成为商丘百姓都接受的权力后,便会变得有趣起来。

    比如:凭什么贵族的封地不征税?凭什么宋国的税额要全部由百姓提供?或者当有一天战争不再是贵族战车为主角的时候,贵族们的军事义务是否还能顶税便会被质疑。

    当经过数年积累富庶起来的民众开始询问凭什么的时候,贵族与庶民之间的矛盾也就会爆发出来:贵族肯定是不愿意在自己封地征税的,国君当然是愿意的,那就联合民众打压贵族。

    民众的力量,不是可以随意借用的,一旦借用的后果往往会超出预计,超出控制,但这是国君和贵族们还不知道的道理。

    固然,这一次推选庶民院成员,除了一部分墨家控制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大族或是很有名望的老者。

    但即便墨家无法控制的那部分人,也不得不接受民众的种种条件,否则民众在利益和平日名望间选择的时候,会很容易做出决定。

第二五八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二)

    商丘城在为第一次庶民院人选讨论的时候,适也忙得厉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方面要为沛县自治地位的事造势,另一方面也在引领舆论,准备达成一个相对平和的第一次询政院会议。

    不能要的太多,以至于不可调和,从而断绝了民众学习成长的机会。

    不能要的太少,以至于如今这么好的形式、民众们的武装组织还没解散的时候,都没争取到足够的利益让民众对此失望。

    此外,还有号召民众准备木材,制作独轮墨车,以便于从沛县运来粮食,支撑商丘度过青黄不接的岁月。

    这一切事情,他算是有经验的,也算是可以统筹计划的,墨子与墨家高层讨论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让适专门负责这几件事。

    如今他的名声在商丘已经足够响亮,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鞋匠之子,而是可以煽动号召足够民众的墨家部首。

    他在忙碌的时候,墨家为了不让转移贵族和君主的注意力,拿出了当初调解纷争的第三条,也就是丧葬那些混乱中死去之士的承诺。

    墨家是反对厚葬的,一直希望节葬,但这种节葬的要求只对墨家内部有效。

    平民百姓不可能有厚葬的机会,也就无需要诉说太多,因为财产已经剥夺了他们厚葬的机会,就不需要墨家来“剥夺”他们厚葬的“权力”。

    而贵族和士们的丧礼,他们不是墨者,又因为公孙泽死前的要求,这场规模盛大的丧礼也就势在必行了。

    墨子所讲的楚王好细腰的故事,是为了让君王起一个带头作用,既然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齐侯好紫衣而临淄多紫色,那么墨子看来若是君王好节葬那么下面也就会多节葬。

    正所谓上行下效,墨子举了晋文公喜欢粗布衣服所以很多为臣子的也都穿粗布衣服的故事,这对于移风易俗还是有用的。

    只是如今墨家已经逐渐有了政治目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团体,这一次的丧葬之礼,便有些别样的意味。

    墨家众人明白,这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国君和贵族的注意力,让他们没有精力去面对城内的很多变故。

    儒生可以主持丧礼,儒本来就是祭司。

    墨家内虽然不少叛儒,也有不少专职的祭司,但因为节葬学说,不可能出面来主持。

    墨子也清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可内心终究疑虑,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宣扬厚葬之风?”

    也有弟子回道:“巨子,即便我们不去做,难道他们就不厚葬了吗?我们的规矩,终究还不是天下的规矩。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所做的准备,弟子以为并无不妥。”

    墨子也清楚,却依旧叹息道:“适曾说,孝一事,在心不在行,论行庶民无孝子。这道理是对的,可如果天下厚葬之风兴起,天下人难道不会都追寻这种风气吗?”

    “如今掌握了天志,看似民众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那么原本没有能力厚葬的,也会厚葬。原本有能力厚葬的,更是如此。”

    “这些财富白白埋入地下,又有什么用呢?”

    “若天下人都认为厚葬是对的,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墨家呢?这件事,对我们将来的利弊,还是需要考量的。”

    见弟子们还要说话,墨子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终究这件事,我们不参与,君主和贵族也是要葬那些士人的,总归要收服众人之心,不能让人们不满。”

    “如今政变失败,那些人的死便没有了意义:他们什么都没改变,死于非命。这种情况下,若是不丧葬,只怕士人们不满。”

    长叹一声,说道:“天下人何时才能知道,白白将这些财富埋入地下是天帝所不喜的呢?也是对利天下不利的呢?”

    长叹之余,想到自己年迈衰老,只是天下的规矩却只改变了一点,终究有些美中不足。

    城内,在多方劝说之下,也算是为了表面上弥合众贵族与国君之间的矛盾,一场葬礼就这样繁琐而复杂地举行了下去。

    每繁琐一分,都会为适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宣传一些东西。

    公孙泽的尸体,被石灰包裹着,依旧微微发臭。

    这个临死前渴盼着自己死去的君子,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切,死在了战国乱世之前,于是死前还带着微笑。

    在城内的一间大屋内,停放着许多在政变中死去的士,很多人都是当时响应了公孙泽的号召,自行来救援宋公的。

    那些当时未死的人,暂时没有因为触犯了墨家守城的禁令而斩杀,却也有许多人自刎而死,做了一个信守承诺的士。

    这些人是为宋公而死的,也让宋公明白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周礼:因为他是宋公,所以这些人便义无反顾地死了,而不是因为他是子田。

    商丘城还有多少能够殉礼的人?

    子田并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些可以殉礼的人,是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正如他的前辈逃亡出国的时候所发的那些感慨一样:在宫中为君的时候,甲士们皆夸赞君主勇、近臣们皆夸赞君主美,可真正陪他逃亡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民众靠不住,贵族更不要提,子田知道自己必须做足姿态:去维护周礼,就是维护自己。

    充斥着尸体轻微臭气的房间内,公孙泽的遗体已经被清洗过,那些腐烂的青紫色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好。

    一条新被子,盖在公孙泽的身体上。这条被子大约是一户份田农夫一年的余财。

    负责招魂的儒生,穿着纯色的熏衣,其上衣和下裳的左边连在一起,并插其领于带间以固定住。

    等待时辰到的时候,他走出屋子,从梯子上爬上东边的屋檐,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敛服。

    面对的北边,大声喊道:“哎!公孙泽回来!”

    连续大喊三声之后,将挥舞的敛服从房顶扔下,下面的人抬着衣箱,找准位置接住之后,再将衣箱抬入到屋内,将敛服先给公孙泽盖住。

    负责招魂的儒生,从屋顶走到西边,从西边的屋檐爬下来,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仪式。

    在旁围观的墨者暗暗不满,心说这新被子只怕一户农夫积攒一年才能够积攒出来,这就埋掉了?

    再者,那敛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这些衣物难道给那些商丘的穷苦民众不好吗?

    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与这些礼仪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仪式,在这些墨者看来,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已经接受了墨子节葬的观点,从内心就拒绝这种繁复的礼节。

    当敛服盖好之后,另有负责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质的礼器,将公孙泽的上下牙齿撬开,又将他的双腿用矮几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规格,摆放了许多的干肉,肉酱和甜酒。

    这一应费用,都是当时参与政变的贵族们一同出,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还是从他们的封地中得来,或是利用封地的财富放贷收回利息所得。

    公孙泽的家中最亲近之人,站在西阶的东面,面朝南,嘱咐一名报丧者。

    “公孙泽死,请告知国君以报丧。”

    再三行礼之后,报丧者接受拜谢后,便起身离开,去通知早已经知道的宋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

    堂内开始布上帷幕,作为灵堂。

    遣派人报丧之后,公孙泽最亲近的家人进屋,坐在尸床之东。他的兄弟、堂兄弟皆面向西站在此人之后。

    主丧之妻妾面向东坐于床西。死者的父兄姑姊妹在内室。五服之外的亲属,妇人在户外向北而坐,男子在堂下向北而立。

    公孙泽的侍从,也算是有资格在堂下向北而立,披带的是弟子该用的丧服。

    早已经知道消息的宋公,在完成了程序收到报丧之后,即刻派人去吊唁。

    鉴于士的身份太低,以礼法来看,公爵是不可能亲自去吊唁的,所以必须派人去。

    而即便是很多人死于那场变乱,宋公也不能同时派人去,而是必须在宫室之内,等着一个又一个来报丧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再一个又一个地派人去吊唁。

    不只是宋公,那些参与政变的贵族也都需要履行这样的仪式。

    宋公派去吊唁的人,一定要先到,其后才能让贵族们派去吊唁的人抵达,这都是演练过的,也就井然有序。

    当吊唁的人抵达后,帷幕立刻撤去,主丧之人要出门迎接君主的使者,但是不能哭。

    见礼之后,主丧之人先进门,站在右边面朝北。君主的使者从西边进来,面朝东。

    随后,按照那一整套规矩,说几句君主悲痛之类的言语,这时候主丧之人就要开始哭了,而且必须要哭。

    不但要哭,而且还要跪在地上哭,哭的时候要拜,还要扣头。

    扣头之后,立刻起身,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哭泣,此名为哭踊,此时必须要哭的嗓子都无法正常发声才算是表达了悲痛。

    哭过之后,吊唁的使者离开,主丧之人也即刻起身,收敛哭声,将其送到门外,然后再拜。

    大夫之类的贵族需要亲自到场,但是这时候就不用出门迎接了,而是直接在里面迎接即可。

    哭依旧是要哭的,但是此时万万不能捶胸大哭,那是接待国君的使者才能使用的哭法

    这一切,便需要花上将近半天时间,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场事情的特殊性,宋公虽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第一时间来吊唁,可是在吊唁之后却可以派车前往,亲至以馈赠一些敛服之类的物件。

    主丧之人要袒露左臂,迎接国君,然后让国君坐在屋内,抚摸公孙泽的胸口,其余人回避。

    待抚摸胸口完毕后,传唤主丧之人入内,然后再命令主丧之人抚摸尸体,主丧之人不能摸胸口,因为那是国君才能摸的地方

    如此繁琐的礼节,众多死亡的士,而为了收服众人之心和维护自己的礼仪的举动必须要做下去,

    这些死去的士,为适多争取到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而临死之前对适一直念念不忘的公孙泽,适也将他的尸体利用到了极致,将他死前和号召的一番话托人转告了宋公,逼得宋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亲自来。

    这一切繁琐而又充满仪式感的礼仪,全程由儒生主持,而这种繁琐在墨家众人看来,可笑至极,却又暗喜——时间,墨家最缺的时间,由这些尸体争取到了。

    死人,也是有用的。

第二五九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三)

    葬礼依旧进行时,那个当初公孙泽想要与适赌斗的年轻侍从穿着一身麻衣,被带到了适的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他有资格称之为年轻人的大孩子。

    不得不承认,自小接受过武士教育的公孙泽,挑人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是个拉弓射箭的好苗子,身材已经有些魁梧,背部的肌肉都能撑起宽大的麻衣。

    两人算是很早就见过面,如果加上适背后侍立的六指,可以说是三人早就见过面了。

    短短数年,六指的箭术没有什么长进,恐怕早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超越,当时用的初始方便易学的三指射法,在拇指射法为主流的年代,时间稍微一久就会被反超。

    公孙泽死前求了适,让适找一位儒生教授这孩子,以完成将来十年的赌约,顺便还要因为守丧的缘故延长了三年。

    当然,这也意味着公孙泽死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弟子,而不仅仅是侍从,否则不需要守丧这么久。

    适还未说话,身后的六指终究也是个大孩子,便开口道:“你要守丧那么久,只能喝稀粥,难道不会饿吗?难道只有饿了,才算是尽了礼仪吗?”

    那侍从板着脸道:“我从只能吃粗粟米和葵菜,到后来可以吃肉,这是君子所赐予的。他高兴的,我就该做。”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适,许久才道:“君子让您给我寻找夫子,继续教授射礼射艺。十年之后,比试过之后,我又要做什么呢?”

    “那时候我依旧是庶民,没有士的身份。空有一身的箭术,又怎么才能继续吃肉呢?”

    侍从并不羞愧,半晌又道:“君子让我守礼,他可以为国君而死。而我并不是国君的士,十年后我便是想死,又该为谁而死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站在适后面的六指直挠头,忽然觉得能够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死,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六指想,我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的。适说,死不旋踵,我是不会旋的。

    再看看那个当初和他比射的侍从,想要说点什么,适却先抢先道:“现在的事,又哪里说的准呢?你服丧之后,先去沛县吧,到那里去找我,我先安排你学习文字。之后我会完成公孙泽的遗愿的,说不准那时候你就知道可以为什么而死了。”

    那侍从冲着适拜了三拜,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丝帛,说道:“这是君子之前交给我的,当他决定下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死,就算不死在乱阵之中,也会自刎或是去找你们墨家的行刑者求死,以维护宋公的命令。”

    “君子说,请您代为保管。如果有一天,墨家的规矩成为了天下的规矩,请把这张丝帛献祭到他的坟茔上,让他知道自己死的很好。”

    适伸手接过去,那侍从拜谢之后,便先离开。

    六指轻声问道:“适,难道之后真的要和他比射?我随着公造冶学剑,他说做事需专一,在剑不曾学好之前,不要再花精力去学射。到时候我要是输了,总怕堕了我墨家的名声。”

    适摇摇头,笑道:“你不会输的。比射,也没说非要用弓啊。当时公孙泽可是说,用什么都行的。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学好你要学的就行。”

    “再者,我墨家的名声又不是靠这个。论射,巨子本也不能与仲尼相比嘛。对了,你随公造冶学剑,那些文字可不要落下。”

    六指急忙道:“你放心,我学了很多了。会写很多字了。”

    说罢,他便蹲伏于地上,用那柄当初在沛县得到的铜剑,开始书写几个适认识且熟悉的字。

    适心道,如今自己也算是识字的人了:做个识字的人,未必要学,也可以教。

    仓颉在其余人识字之前,并不识字。

    墨家很多人会写字了,而且会写的正是适认识的那种字,带动的沛县也有很多人会写那种字。

    庶民原本不识字,适所会的贱体字也原本不是字,但会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字。

    字很重要,这是天下定于一和天下同义的基础,所以商丘的民众也不得不学这种字。

    就在他们忙着推举各个连的代表之时,也在按照墨家宣传的那样,推选出一些年轻人跟随墨者前往商丘学习文字九数和田亩等等,这些人的种植需要其余人家帮忙。

    连是商丘城内比较大的编制单位了,按照管仲的做法,一连有四里,一里有十轨,一轨有五家,算起来也就是二百户为一连。

    既然商丘要成立义师,这一连既是基础的行政单位,也是基础的军事单位。

    询政院能做的,只是商议法度,而商议完法度之后的事,就不是现有的农正之类的官吏可以完成的了。

    新的种植技术,新的田亩制度,新的税收制度,种种这些,都需要有相对应的文化知识才能完成。

    因而在讲清楚道理之后,每个连都要推选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聪明伶俐一些的年轻人跟随墨家去沛邑脱产学习一段时间。

    墨家如今有钱,脱产学些的衣食倒是可以提供,但是他们的土地尚且需要别家人户帮着种植。

    墨家承诺会调派人手,帮助商丘民众在制定法度和新的田亩制度后,开井田、通阡陌,划分土地。

    一整套的事,需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墨家的人手不足,这已经成为一个很严重的制约墨家发展下去的大问题。

    只是,人不是庄稼,可以一年一茬收获。

    想要学会基础的文字、九数之类,少说也要三五年时间。

    几年后这些各连的人返回后,将会成为基层的连长里长之类的职务。

    除了这些年轻人之外,宣义部还希望每里抽出一名儿童跟随墨家去沛县学字,回来后将要教授其余孩童学习文字,然后由各家共同提供此人的食宿。

    此时如果能够学习文字,就是一种奢侈,非是士出身,很难有学习文字的机会。

    而原本的各种鸟篆,学习起来又极为复杂麻烦,因而导致识字的人极少。

    墨家如今有冶铁技术在手,资金可谓源源不断,提供数百儿童的食宿并不是问题,这是一件将来垄断知识的大事,墨家众人极为重视。

    商丘的民众也极为重视,说都知道这样的好事若是能轮到自己孩子,简直就是天上掉饼。

    至于说离家太远,数年不能见之类,对于儿童动辄夭折,全家每天吃葵菜粟米的庶民而言,并没有这么多矫情。

    一时间为了公平,也就只能选择抽签的方式,毕竟太多的儿童墨家就算能供养得起,也没有那么多的老师来教授这一切。

    为了提高女性的地位,这一次抽签不分男童女童。

    一里五十户内的百姓,符合条件的孩童全部集中起来,由他们自己抽签,抽中的就可以跟随去学习。

    一时间除了商议询政院庶民院的第一次会议之外,抽选儿童前往沛邑学习的事,就成为了商丘的第一大事。

    民众们自然不会去关心宋公吊唁死去之士的事,反正也与他们无关。

    街巷之间,民众们不是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变革,就是在讨论谁家的孩童抽中了可以前往沛县的名额。

    抽中之家一个个喜形于色,没有抽中的也只能暗骂几声:这些抽中的孩童回来是要教授文字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只怕已是五六年过去,不可能再教授此时一般大的同伴了,也就意味着那些人家的孩子只怕也没有学习文字的机会了。

    名单已经定下,邻里之间也就没有了之前的不安。

    正如子反当年讲给楚共王的故事一样:一只兔子在街上跑,数百人都会去追,然而当这个兔子属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其余人就不会去追了。

    抽签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选择,负责这件事的适也没有时间在这个商丘考察哪个孩童更为聪慧。

    重新恢复了平静关系的邻里,便开始讨论询政院会议之后的种种。

    “听说询政院会议定下法度之后,咱们就要去外面砍伐木材,准备制作墨车,前往沛县运粮了。”

    “是的,昨日遇到适,他是这样说的。除了运粮,还要抽调一些人去平整道路。他说这是为咱们自己忙的,也不是为君子贵族王公,这是有道理的话啊。”

    “到时候,那些被选中的孩子,都要坐在墨车上,一路送到沛县。我听说是这样的。”

    一群人讨论着,便幻想出一幅场景。

    浑黄的道路上,数千人推着墨车,上面坐着一些孩童,有男有女。人们携带着简单的干粮食物,前往沛县运输粮食,回来的时候那些坐着孩童的地方,换成了一个个的装满希望之种的大竹筐

    这是一幅很美的场景,因为充满了希望,而不是逃荒的绝望。适与墨家众人,也曾幻想过,绝不会让墨车成为民众逃荒的标配工具。

    在民众们讨论着希望的时候,贵族与宋公则对这件前所未有之事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第二六零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四)

    人总是这样,在最难将要溺水的时候,一块木板就足以高兴到无以复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当溺水的风险消失之后,便会感叹这木板上多刺,如果是舟船该多好。

    宋公子田此时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

    当初政变来临、楚人围城的时候,子田所期待的只是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不要被民众驱逐出国。

    而当这一切危险都解除之后,宋公对于商丘日益发展起来的民众运动充满了警觉和恐慌。

    墨家的人用丧葬之礼拖延着时间,宋公为了保住自己的基本盘,又不得不去做那个维护周礼的人,这样才能有足够多的士为自己所用。

    即便参加着丧葬仪式,即便忙着与楚人会盟,宋公依旧关切着城内的局势。

    因为这件事太过重要,重要到子田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原本作为君主,也是有自己的封地的,宋国的土地不只是宋公的,如果能做到宋国境内皆是君土,那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次的政变。

    按照周礼,士有封地俸禄,大夫双倍于上士,卿双倍于大夫,上卿再双倍,而君主则是上卿的双倍。

    这和普遍征收的税赋不同。

    税赋名义归公,税是为了祭祀和一些平日的礼仪开销,赋是军事义务和军事开销,即便按照周礼这也不是君主可以私自动用的。

    而君主个人的封地,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封地内的税赋都归属君主自己,一些日常开销也是从封地中获得的。

    一部分公田是宋国的,不是宋公的,墨家抓住这一点,力争询政院有商议这些税赋支出使用的权力。

    公私之分,早已深入人心,这件事倒是顺水推舟,很容易达成,也很容易讲清楚道理。

    宋公不满的就是这一点。

    如今贵族和君主封地之内的政策暂时保持不变,墨家的基本盘是商丘内的自由庶民,而非是贵族和君主封地内的农奴。

    宋公听闻近侍说了城内的一些传言之后,与之前明确站在自己一边的近臣们苦叹道:“原本以为墨家的稼穑牛耕之法,可以多征赋税。原本二犹不足,想着如今稼穑之术变革,便能征收更多,可墨家众人却鼓噪民众,商定税额。”

    近臣道:“君上,此事怕已不能更易。民众皆小人,墨家喻以利,国人岂不从?若是不答允,君上又能怎么办呢?若您不答允,民众可是要驱逐您的。况且,您若不答允,只怕公叔便会答允……”

    子田拍着自己腿,叹气道:“我哪里是不答允这件事呢?这件事又怎么能不答允呢?”

    “墨家众人已经讲诉了道理:国君的财富,便是一国百姓财富的总和,所以我若是宋国的君,按说我就是一枚钱半两金都没有,依旧拥有宋国所有的财富。”

    “道理是这样的,我即便不想接受,民众也是不能答允的。”

    “只是,我封地俸地之上,又该怎么办?商丘民众皆用私亩,又定下税额,我若在自己封地俸地上征的多了,其上庶民必有不满,争竞之心下,他们难道不会不满?或是逃亡?”

    那近臣急忙道:“昨日我于街市上,听适谈及此事,倒是说了个办法。”

    “说是君上的土地,可以租用给询政院。询政院再遣派人管辖,每年提供君上可以接受的财富和粮食,这些财富和粮食便归宫室所用。”

    “他又说,这些土地每年所缴纳的,必会比之前君上所获得多!”

    近臣说完这个听起来似乎很完美的办法后,子田怒道:“适这个人的话,难道是我们可以听信的吗?”

    “他难道会想着我们这些‘王公贵族’吗?世人皆知,适整日说财富源于劳作,王公贵族皆是蠹虫,他的话是不能够听信的啊!”

    那近臣赶忙拜道:“君上,我听闻沛县民众财富众多,想来墨家也有经营之法。墨翟大才,其弟子又多才,他们既说让您把土地租用给询政院能够缴纳更多的财富粮食以供养公室,这便是可以做到的。”

    子田苦笑一声道:“那我还剩下什么?钱?粮食?再有政变夺位之事,我的士卒从哪里来?那些封地俸地之上,不只是钱财粮食,还有兵卒啊。”

    “若那些土地不归与我,我哪里有自己的兵卒呢?”

    那近臣道:“适说,商丘和立义师。到时候若有国战,义师必要履行义务。而如果有人违背约法,义师也会维护约法。司城、大尹等人,纵然再想做篡夺事,也是不能啊。”

    “墨家的手段您是看到了,楚军数万都能穿阵而盟,大尹、司城难道竟比楚军更为雄壮吗?”

    子田咬牙道:“义师所维护的,是约法。谁尊约法,谁便是宋公,那我这个宋公还剩下什么?我若违背了约法呢?”

    “届时就算有钱财粮帛,我又能做什么?每日酒池肉林?”

    那近臣无语,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君主若是能够遵守约法,听起来似乎也很好,可若是那样君主又算是什么?只是一个富庶的人?一个宋国的符号?

    可君主若是不想这么做,贵族矛盾与组织起来的民众,就会让这个宋公连宋公的名头都消失。

    而且,就宋国这体量,似乎也做不成什么:对外扩张死路一条。

    这种事,宋郑卫等小国也不是出了一次两次了,许多被流放的君主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若是三百年前,这种事求请与周天子,周天子自然会昭告天下,各个诸侯出兵维护礼法制度。

    可现在周天子自身难保,名义上尊重周天子的三晋,又因为楚人这一次商丘成盟不可能轻易插手宋国事务。

    子田考虑之后,也明白这件事其中的优劣。

    于优,只要自己遵守约法和询政院商定的事,那么自己宋公的位置就是无可撼动的。

    国人原本就有废立君主的权力,虽说继承权问题上只能在公族内部,但是公族内找出一个愿意当约法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好处就是其余贵族不可能染指,也没有任何的可能染指:政变必须得到商丘国人的认可,而现在商丘的民众已经被墨家鼓噪起来,只会承认约法。

    于劣,那就是只能做一个宋国的符号,想要做的事什么都做不成。不能轻易加税,不能轻易开战,甚至以后修筑宫室都需要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钱财雇佣民众才行。

    这于大国国君,几乎是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但于此时的宋公,即便心怀怨恨不满,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对外开战,原本雄心勃勃的子田已经被楚人彻底教育清醒了:周边的郑、楚、三晋等国,根本就是一个都打不过。

    原本即位之前,子田鄙弃自己的父亲,认为成不的事,以至于不可能恢复襄公之霸。

    等到真正即位,真正面临贵族阴谋、民众不满、大国围城的时候,子田才明白自己能做的,未必就比父亲做得好。

    心怀不满的思索半天,子田终于摇头,心说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和询政院和墨家众人讨价还价,让自己的封地俸田租出去,每年提供更多的财富粮帛吧。

    至少商丘附近的土地得这样做,要不然封地之上的民众看到商丘庶民那样,心中若无怨恨是不可能的。

    …………

    司城皇宅邸之中,经历过这次围城之变的皇父一族,心中更为不满。

    原本皇父钺翎是希望借助楚人围城的机会,请动三晋来援,借助此次功勋获得民众的认可,然后再从子田手中攫取司法权,从而为篡位做好准备。

    只是墨家的出现,让皇父钺翎的计划彻底破产:三晋还未出兵,楚人就败了,如今城内民众只知墨家,却根本没有机会知道皇父一族可以请三晋来援。

    现如今木已成舟,纵然盟约已成,十年之内贵族封地不动,贵族的官责也不轻动,可相对于司城一族的梦想,终究差了许多。

    约法一旦成功,司城皇一族都清楚,除非改动继承权,否则自己一族再没有登上君位的可能。

    虽然自己这一支,是从戴公那里分出来的,但既有氏,便算是分家了,和公室再无关联。

    以此时的继承法,国人就算驱逐了宋公,也只能从公室中推选一人即位,外姓外族没有资格插手。

    皇父臧愁眉苦脸,半晌才自嘲笑道:“如今看来,墨家选天子的手段,未必就不好。若天子可选,宋君缘何不能选?”

    “若选,则必是名望之辈,我族还有可能。现如今询政院事成,怕是难有作为。”

    皇父钺翎正在那翻看一些墨家的纸张,听闻父亲这样一说,起身道:“非是如此。我观墨家道理,只怕这询政院一成,宋国大事归属于询政院,但政事总要归属于询政院推选出的令尹。”

    “而令尹之选,又只能从君子院中选择,非贵族不得为任。父亲可知当年周公事?可知当年共和伯之事?”

    皇父臧点头道:“自然知晓。摄王政,居于王下,但政令皆自周公与共伯和出。”

    皇父钺翎挥手道:“正是这样。周公以成王纪年,宋询政院成立之后,也不过如此。以子田年号纪年,但政令皆从询政院令尹而出。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宋公呢?”

    他说完,皇父臧思索一阵,若有所悟,皇父钺翎又道:“大尹等人,只怕不会同意我族为询政院令尹,君子院内,我们是比不过他们的。但庶民院呢?这是可以借用的力量。”

    “庶民院只怕多听墨家言语。墨家众人又想要什么呢?这是可以考虑的交换啊。”

第二六一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五)

    墨家众人想要什么?

    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个字,也就是墨子常说的利天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帮助商丘守城,是为了告诫天下“好战之君”,不要轻易地对小国开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墨子从不忌惮借助大国平衡的力量来维系和平,当年项子牛帅齐兵攻鲁,其时吴起尚在鲁,鲁侯便曾问过墨子如何地挡。

    墨子说鲁国太弱,纵然吴起能够战而胜之,那也是胜于一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节用发展,善待百姓,同时结好盟友,利用三晋等大国的力量来制约齐国的野心。

    天下的“好战之君”们未必忌惮墨家这数百弟子,但却忌惮墨家在那守城,久攻不下被其余各国超了后路或是劳师远征败于城下。

    皇父钺翎所谓的墨家想要什么,自然也不是说“利天下”这个很宽泛的字眼。

    皇父臧思索一阵后,便道:“墨家想要沛邑?此事也不难,以墨翟之功,封其为沛邑宰,天下谁人能不服气?”

    皇父臧觉得,这问题似乎有些简单。

    从一开始墨家前往沛地行义的时候,就是一笔交易:墨家将嘉禾交给司城皇一族,由其讨好想要封侯的三晋做祥瑞,而司城皇负责让墨家前往沛邑行义。

    只是想了一阵之后,皇父臧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当年越王以五百里封地邀墨翟,他亦拒绝,认为自己不会把自己的义售卖。楚、宋、鲁、郑等国,皆有招揽之心,他都拒绝,这一次……却是为何?”

    皇父钺翎摇头道:“父亲,这一次墨家要的是沛邑,却不是让墨翟成为沛邑宰。”

    他翻着墨家的那些道义文章,又看了一会,说道:“以他们的道理来看,这沛邑宰是个虚位。谁人都可以当,但真正行使权力的,却是所谓万民公意。”

    皇父臧疑惑道:“那这沛邑宰难道不必然是墨翟吗?墨家在沛邑行义,墨翟的名声如天边之虹,难道谁人还能争夺吗?”

    皇父钺翎拍掌道:“父亲,问题就在这。大尹等人必不懂墨家想要何物,他们所想的与您所想的一样。因为他们没有看过墨家的道理文章,而我却能明白墨家真正想要什么。”

    皇父臧想到之前儿子所说借庶民院夺取询政院令尹一职的说法,不由心热,素知儿子聪慧远胜于己,连声询问。

    皇父钺翎捻了捻那几页纸,指着几行字道:“父亲,墨家想要的,是墨翟可以做沛邑宰,别人也可以做,但不管谁做都要遵循万民公意。而不是想要墨翟做沛邑宰。”

    “这其中的区别……”

    他想了半天,说道:“正如韩赵魏三家,不得天子封,难道韩赵魏三地就不是这些人的吗?得了天子封,土地并没有增加,但却完全不同。”

    “墨家想要的,是他们的一个规矩,而不是墨翟做沛邑宰。”

    “有了这个规矩,墨翟必然可做沛邑宰,无需公侯封。没有这个规矩,纵然墨翟做了沛邑宰,那也没有用,因为墨家一心想要的不是封地,而是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

    皇父钺翎的话,如同黑夜中的霹雳,阴霾的乌云之下,忽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夜空,也劈开了黑暗。

    皇父臧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其中的区别,若不是你讲清楚,我是不能够明白的。”

    皇父钺翎笑道:“所以我们比大尹他们更有优势。粮仓被烧之事,必是大尹等人所为。”

    “墨家弟子中,多有刺杀不义之君的侠士,对于这种事他们是不能够容忍的。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这对我们有利。”

    “而如果我们知道墨家要什么,并与之相谈,那么庶民院便能够支持我们。因为粮食、守城、稼穑、铁器等事,庶民院民众必信服墨家,他们的宣义部可以操控庶民院之民意。”

    皇父钺翎说罢,又道:“我司城皇一族既不能做放丹朱之舜,却未必不能做辅成王之周公、宣王之共伯和。”

    此时既无外人,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便可以脱口而出。

    当年舜囚禁了唐尧,又将尧的儿子丹朱流放,从而完成了篡权成为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所谓“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

    若举一些更为相近的例子,其实最近的还是田氏代齐一事,但此时田氏尚且还养着齐侯这个傀儡,此事并未发生。

    而因为司城皇一族,终究和乐、灵、子等氏一样,都是宋公血脉的分支,和田氏代齐还是有些不同,不能称之为篡,只能称之为取。

    举舜囚尧而放丹朱的例子,实则就是在告诉皇父臧,情况有变,暂时不要想着篡位一事。

    如今询政院成立一事,已经暂时不可更改,那么就该争取成为代行王政的周公和共和伯。

    年号和周公辅佐成王、共和辅佐宣王一样,都不用自己的年号,但是号令却是周公和共伯颁布。

    取其实而不取其名。

    这是此时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因为要篡位的话,比起之前的难度更大,还要面对被围城战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

    经历了政变和围城的商丘民众,对于贵族很是不满,也厌倦了无休止的政变内斗,尤其是墨家宣义部给出了未来的画卷之后更是如此。

    司城皇父子二人商议之后,便让皇父钺翎出面,去求见墨翟,完成这一次利益交换。

    …………

    墨家驻地,守备森严,时不时有商丘的民众进进出出。

    或是听取宣义部的宣传,或是在询问一些关于将来的事,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已经基本完成了忙碌的适,也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几日,与墨家众人正在讨论之后的事。

    宣义部的宣传到位,又因为围城时候的组织形式,导致这一次询政院成立已经不可能更改。

    宣义部所作的宣传也足够到位,虽然这种新的政府组成方式还有很多漏洞,绝大多数人还不熟悉,但终究有一个开始,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学习。

    除了之前宣传鼓动的那些,墨家众人还在适的建议下,准备另一件事。

    众墨者听取了适的意见后,墨子先问道:“你所谓的贰都彭城,是什么意思呢?”

    适指着建议地图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于丹水、泗水交汇之处。与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顺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沟,又近楚地。此地煤铁丰富,土地肥沃,实在是一处可以发展的地方。”

    “与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晋与楚之间维持中立,就不得不考虑三晋与楚围攻的情况。”

    “商丘虽险峻,但却靠近三晋,三晋出兵朝发夕至,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变,则可以固守商丘,静待三晋邀战楚人与商丘城下。”

    “经营彭城为贰都,则可以提防三晋。若三晋有变,则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战。”

    “这是可以说给民众与宋公贵族听的理由,他们是可以接受的。”

    历史上,彭城的确是作为宋国的避难所,因为三晋崛起、楚人内乱、墨家成组织地死于阳城,导致宋国被韩国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终依靠调停反击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时候起,开始发展起来,经历了商人南迁一次大发展,扫荡了本地贵族后,又在之后宋国灭国后楚人战略中心移动,使彭城成为楚汉之争中西楚之都。

    现如今对于墨家来说,控制彭城就成为下一步发展的必须之路。

    适指着地图说道:“以沛县向东,是滕、薛等地,这是我们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则彭城、沛、留等地连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拥有约中原弭兵的实力。”

    “如今沛县太小,可约商丘,日后发展或可能约宋国,但却不足以约中原,约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战之君,就会更为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在中原开战。”

    他自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墨家趁着大国交兵的机会占据彭城一带,大力经营,从而真正拥有足够震撼天下的势力。

    从一开始选定沛县,就是为了彭城,因为这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并非易守难攻,而是越人十年内必然会全面战略收缩,派遣到吴地的墨者会加速这个过程。

    秦人暂时不能崛起,被三晋压制,楚人的战略中心不可能东迁,所以彭城一带楚人的威胁也不大,况且楚国马上就要自身难保。

    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中原必定大乱,彭城又远离中原乱局,十几年内发展起来,并非难事。

    越国就算衰落南迁,齐国因为田氏代齐的风波还未结束,还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强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国,在二十年内都没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于宋国内部,询政院一立,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会层出不穷,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难有精力涉足。

第二六二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六)

    这样的历史走向,就是最大的依仗,而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这个历史走向的过程,并未改变大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要楚王死,整个天下的局势必然如此。三晋入王子定一事,参加的只有韩魏,赵人随后便会准备在背后捅刀子。

    魏人得了大梁,迁都中原,也必然会导致各国一同征讨魏国,绝不会允许一个在中原咄咄逼人的魏。

    楚人的衰落,越人的南迁,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适对于墨家经营彭城势在必得。

    若在以往,或许还有诸多质疑。

    但如今,有了商丘之战,适的眼光得到了墨家的赞同认可,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也是众墨者所信服的。

    他既说出,众人讨论之后,也都赞同。

    终归,商丘一战让众墨家看到了“约天下之剑”的希望,而这剑当然是越长越锋利越好。

    而现如今条件也算是成熟了,在沛邑三年,沛邑距离彭城不远,两地语言可通,气候相似,又有铁器开辟,正是万事俱备。

    商丘的事太复杂,就算是询政院成立,墨家只能在数年之内有足够的影响力,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力会逐渐减弱。

    至少不会如同现在一样,有破楚军、借粮食等事加成之下的全面支持,因而墨家有一块足够支撑自己发展的根基就极为重要。

    正如适所说的那般,众墨者也认为沛邑太小,只能约商丘而不能约天下,所以若是按照适的路子走,就必须要经营彭城。

    现在看来,适所说的约天下的手段,还是有用的,而且并不与墨子的理念冲突。

    墨子的理念是讲道理,让君王带头。

    适绝对没有表达过反对讲道理的意思,而只是说在讲道理之余,适当加上一点别的约束,比如一支被墨家掌控的军队。

    道理这东西,需要和拳头配合,这一点墨子从不反对:当年孤身入楚都给楚王和公输班讲道理的时候,墨子也没忘记让禽滑厘带着墨家弟子守备商丘,最终让他的道理有说服力的,还是那三百弟子。

    墨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简易地图,半晌点头道:“以此看,若能沛与彭城皆染色为墨,中原弭兵也就更有把握一些。天下好战之君便不敢轻动。”

    “今日我墨家能以数百精锐盟楚王与五步之内,将来若有万余成阵之军,配合火药,倒真的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弭兵观望。”

    “只是……这件事若想做成,不只是庶民同意,还要得到君子院赞同,才算是在规矩之内。”

    墨子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派人去和众贵族与宋公说明这件事对宋国的意义时,有墨者回报,说是皇父钺翎求见。

    适等弟子大喜,知道皇父钺翎此来,必有所求。

    墨子环顾众弟子,点了适的名字道:“既如此,你随我去见皇父钺翎。”

    适领命,其余墨者则又讨论一阵,便去忙碌商丘城内之事,继续造势继续准备。

    …………

    皇父钺翎并非是第一次见墨子,也不是第一次与墨家众人商谈。

    只是见到墨子带着适出现时,皇父钺翎心中还是一凛,知道墨家的许多改变皆出自此人之手,今日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很喜欢和适打交道,其实也不喜欢和墨子打交道。

    适这个人,在皇父钺翎看来,有些看不透,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而且很多想法出乎意料,完全不是此时应该有的想法。

    墨子这个人,则是属于自信而又骄傲的那种,自己坚持的东西,别人是难以说服的。

    这两种人聚在一起,皇父钺翎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面对。

    双方见礼之后,适也仔细打量了一下皇父钺翎,商丘城内多有传闻此人事迹,他又知晓戴氏取宋一事与此人之子息息相关。

    而戴氏取宋又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到真正取宋的时候,必然已经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可见此人的能力。

    再者,之前守城中的一些事,也让适对此人充满了警惕。

    跟随墨子坐下后,适先听了皇父钺翎说了一番恭维感谢的话,又说了半天诸如利天下之类的言语。

    墨子笑而不语,适也不答话,知道此人的目的绝非如此,只能静待。

    皇父钺翎客套完之后,终于说到了正事,便说起了沛邑自治一事。

    他读过墨家的文章,也算是读的通透了,里面的一些规矩和道理,他虽绝对不认同,但却明白其中的逻辑。

    于是按照里面的逻辑讲出来之后,倒让墨子有些惊奇,称赞道:“此事你想的是没有错的。”

    皇父钺翎便道:“若能定下每年的税额缴纳,这是利于公也利于宋之社稷的。”

    沛县不可能截留全部的税款,因为沛县没有宗庙,所以按照以往的规矩,税作为祭祀开销,还必须要送交一部分到商丘,作为社稷祭祀宗庙的开销。

    而沛邑如果不作为大夫封地,那么也就不能保留全部的税,因为大夫自己也需要祭祀。

    皇父钺翎说完税,又说道:“至于赋,墨家众人所设想的,也正是合乎宋之利益的。以区区三百义师,就能够穿阵而破楚,这样的赋已如战车百乘。”

    “只是,我只恐这件事大尹等人不能答允。”

    他看了一眼墨子,又看了一眼适,轻声道:“守城之时,粮仓被烧,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却未可知。几日后便有政变一事,这谁人的死士焚烧的粮仓,难道墨家众人就毫无怀疑吗?”

    “如此想来,他们焚烧粮仓,民众怨怒守城,也怨怒守城的墨家。大尹等人素与楚人交好,这一次楚人围城,他们心中只怕欢喜。”

    “可他们这样做,却可能导致商丘饥荒,饿死万户,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说完,长叹一声,似乎心忧商丘城内百姓。

    适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墨子,心中暗笑,他早就把贵族的计俩说的血腥肮脏,墨家内部的探讨上,适从来都是不忌以最恶毒的心态琢磨这些贵族。

    因而墨子听到的关于焚烧粮仓的最早版本,是适所作的猜测:不只是猜测了大尹等人所为,还猜测了司城皇等人所为。

    毕竟,若是城内困苦的时候三晋援兵到来,司城皇一族也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现如今皇父钺翎先把责任推给了大尹,墨子心中却先入为主,早就听了适的恶毒猜测,心中也只是冷笑,面无表情看着皇父钺翎的表演。

    皇父钺翎看不透墨子的心思,想要看看适却看到适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他有些不满的毫不在意的笑呵呵神情,知道今日不能察言观色。

    于是又道:“大尹等人力图立公叔为君,却遭遇了墨家众人的阻挠,他们心中难道不会有怨恨吗?这样的怨恨,难道不会阻挠墨家所要做的事吗?”

    “所以,君子院之内,我怕大尹等人绝不会同意沛县之事,以作报复。”

    墨子沉默片刻,说道:“询政院的规矩,你可以明白如何运作吗?”

    皇父钺翎点头道:“墨家宣义部整日宣讲,我纵不聪慧如圣人,却也可以比庶民更早听懂。你们宣义部既想要庶民听懂,我又如何能听不懂呢?”

    此时规矩还未定下,只是适借用了前世的一些经验,尽可能不让贵族难以接受以避免出现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以君子院的权力依旧很大,因为太小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即便此时规矩还未正式立下,但实际上暗中互相通气,基本也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墨家所谓的“选天子”的想法,询政院的令尹是靠庶民院推选出来的。

    但是因为担心贵族们联合绞杀反对墨家,所以墨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宋国的第一任令尹,而是决定让给贵族。

    因为贵族之间本身还有矛盾,司城皇与六卿之间的矛盾,墨家必须利用,而不能这时候站出来让他们双方弥合裂痕一致对付墨家。

    相对于势力稍微大一点的令尹和旧贵族,墨家本身也准备选择司城皇一系,由此来增加双方之间的裂痕,让他们的斗争白热化。

    “选天子”一说,本来就不是针对全体民众的,本质上还是被贵族垄断的。

    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名望,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至少此时是不可能拥有的。

    而唯一可以抗衡的墨家,这时候又绝对不可能出头。

    但这个询政院令尹的权责,此时又不能足够大,因为之前的三条盟誓中,宋公还要保证十年之内各贵族的利益和官职。

    这一切,都是适想让墨家当搅屎棍的结果:不论谁当了令尹,都得借助民众的力量来压制另一派,从而不得不出让部分他们利益底线之上的利益。

    沛县自治这种事,按照即将第一次召开的询政院基本确定的规矩,是需要询政院令尹下令的。

    想当询政院令尹,就必须得到民众的推选,而想要得到民众的推选,此时又必须与墨家做交易,因为墨家的宣义部掌控着商丘的舆论:即便墨家没资格也没意愿去当这令尹,却可以不准别人当,直至搅合成一团糟。

    皇父钺翎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墨家不能让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因为他们和你们有仇怨,他们必然反对你们的意愿。

    而如果你们墨家可以帮助我们皇父一族上位,我们成为令尹,作为回报,我们绝对支持你们墨家关于沛县的要求。

    只是,他却不知道,此时墨家的胃口不仅仅是一个沛县,还有名义上要做贰都的彭城。

第二六三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七)

    墨家想要的东西不少,但于此时却未必得不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在一年多前的三家封侯一事中自己坏掉了,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来,整个天下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旧规矩,新规矩,墨家这一次钻了一个空子。

    在田氏代齐之前,司城皇一族不敢动手篡宋。

    因为在这之前,弑君之类的事出过不少,可最终上位的仍旧是公族之人,这是天下原本已有的规矩。

    被扭断脖子的宋公、因为玩弄别人母亲而被杀的陈侯……这些人虽然作死,虽然被弑,但外姓得位的结果就是天下围攻。

    三家分晋,不是篡晋,终究还差了一筹。田氏代齐,则是外姓取国,那又不同。

    真正混乱的天下、真正的旧规矩彻底崩溃,要等到田氏代齐之后才会到来。

    而现在,墨家众人在商丘所设计的一切,最大限度地保持着旧规矩的合法性,同时又带来了新时代的另一种尝试。

    询政院掌权,宋公掌国,换而言之其实与姜齐掌国、田氏掌政并无区别,也就不可能出现天下围攻的情况。

    而墨家如此大的优势之下,放弃了询政院令尹的被推举权,给君子院留下了否决权,这也让宋国的贵族可以接受这种新的制度。

    司城皇一族想做询政院令尹,所以皇父钺翎来与墨家商谈,各自交换利益。

    只是他却没有想清楚,这种交换他遗忘了墨家的另一张牌。

    询政院的规矩到底怎么样,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如果墨家忽然煽动民意,鼓动民众推选墨翟作为询政院令尹,执政以利宋,只需要稍微推手就能完成。

    纵然结果会很混乱,纵然不可能长久,但在规矩确定下来非贵族不能做询政院令尹这件事之前,依旧有这种可能。

    皇父钺翎听了墨家对询政院规矩的规划,下意识地认为“非贵族不得为询政院令尹”这就是最终结果,却忽视了这件事此时并未发生也并未铸在鼎上公示天下、达于天帝鬼神。

    所以,当他想要用沛邑的自治权来换取墨家支持他们家族上位的时候,他想错了,这个交换并不等价。

    既然已经摆明了是要交换利益,适便不得不在墨子说完之后,将这件事提点了一下。

    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确:用非贵族不得为询政院令尹,来换沛邑自治。

    既然是这样,那么司城皇一族上位为询政院令尹,就只能再用别的东西来换。

    这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所以不可能以一换二。

    适的提点很快收到了效果,皇父钺翎骇然道:“墨翟先生,您所说的选天子,难道竟是可以让血脉并不尊贵的庶民也有可能吗?”

    墨翟点头道:“我曾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乃天帝所赋之权。”

    “只要他的德行、能力可以成为天子,为什么还要分老幼贵贱呢?”

    “昔年我于楚地,见楚王,楚臣因我非贵族而恐不能用,我便说过:得病吃药,那些草药都是贱草,于是楚王就不能吃这贱草吗?”

    墨子微笑作答,心中已经听懂了适的意思,也明白了适常说的利益交换之说,与此时便不得不恐吓皇父钺翎几句。

    说是这样说,其实适在之前也和墨家众人讲清楚了,在竹简丝帛昂贵的时代,选天子看似万民皆可选,实则并不公平,还是在贵族中挑选。

    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平等,而非真正的平等。

    但在商丘,因为墨家的存在,这种事又未必只能是恐吓:因为墨子的名声足够,即便是一介平民,但是整日和王公贵族谈笑风生,又在商丘名声最大,选他做询政院令尹大有可能。

    墨家之前已经达成共识,放弃商丘,仍旧把精力放在经营沛、留、彭城,因而墨子不可能来当这个什么令尹,而是会把这个“看似墨家可以得到的位置”留给贵族们争抢,或者作为一个“公平交换”的政治筹码。

    皇父钺翎知道墨子说话,不会更改内核,他也不指望能够说服,此时也不敢说些地位血统之类的话。

    适在一旁又补充道:“巨子一直认为,令尹执政若能通晓天志,可以让一国强盛。”

    皇父钺翎心中更慌,只觉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墨家想推墨翟做宋国执政。

    只是这样轻巧的一句话,已经让皇父钺翎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只觉得,自己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墨家宣传的那个规章不是确定的,似乎墨家有准备更改规章的想法。

    若是早点说出,只怕贵族们立刻会放弃之前的分歧,联合起来抵制这种可能。

    可现在,距离询政院第一次会议已然只有几日,市井间传闻的那些规矩又是贵族们可以接受的。

    这期间贵族们的精力一部分被墨家逼着丧葬仪式浪费了时间,另一部分则琢磨着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询政院成立后怎么攫取更多的自己派系的利益。

    现如今墨家的宣传口径忽然转换,实在让皇父钺翎始料未及:若是放开身份限制,就如今商丘,谁的名望能比过墨家巨子?

    不说守城,也不说俘获楚王成盟,单单是沛县的发展、各种稼穑手段、之前经营的义举……无人可争。

    皇父钺翎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回去准备和父亲商量反对这件事的时候,适口风一转道:“只是此事尚需商榷。宋地千里,询政院所能掌控的不过商丘等数邑。”

    “若天下万民皆天帝之臣,则利商丘三万户,似与利沛留等三万户并无区别……”

    只是稍微漏了一点口风,墨子也跟着说道:“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啊。天下万民皆天帝之臣,那么商丘的三万与沛留的三万是相等的啊。”

    皇父钺翎也是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来这其中的意思,心中暗骂不已,脸上却堆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

    皇父钺翎心道,是什么样的道理呢?只怕这道理是说:你得答应沛邑的要求,墨家才有机会继续在沛邑行义,而不是参与商丘的事,你们司城皇一族才有机会上位为询政院令尹。

    至于你们能不能上位,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你们有没有资格上位,这又是另一件事。

    他既说了这话有道理,也便是答允了墨家的这个交换,知道无法争辩更不能更改,心中明白只怕墨家还有别的条件。

    而这个条件,才是换取支持司城皇一族上位的真正交换。

    墨子看了一眼皇父钺翎,又看了一眼适,心中对于这个自己年迈收的关门弟子极为赞赏,言语间利用宣义部在商丘的煽动性优势,就为墨家多争取了一些可交换的东西。

    其实就算真的让墨翟来当这询政院令尹,墨家也不会同意,但是皇父钺翎并不知道墨家会议的内容,也就不得不惧怕这件事发生。

    墨子又对皇父钺翎说道:“询政院令尹,乃是执政。执政为国为公,戈兵之事就不能够不考虑。宗庙祭祀的长久,也不能够不考虑。”

    “宋地虽有千里,可北有三晋而南邻雄楚,西依郑韩而东带齐越,这是百战之地。”

    “若是不能够为宋的长久打算,这是不能够成为询政院令尹并且执政的啊。”

    皇父钺翎既然得到了刚才适说墨家可以退步不做令尹的答复,这时候便不得不夸赞道:“是这样的道理。”

    “也幸好墨家此次守卫商丘,天下震动,使得好战之君、百战之国可以弭兵,否则商丘又不知道要在将来经历多少战火。”

    “此皆赖墨家之力,这是需要铭记的,也是我所敬重您的原因。”

    墨子知道这话里面有问题,不可能让皇父钺翎把自己一方提前挖好的坑填埋,便摇头苦笑道:“会盟之事,天帝鬼神虽有察觉,但王公贵族却多不遵守,以至于子孙后代受到灾祸。”

    “昔年商丘门外,两次弭兵,可天下就此安定了吗?虽然此后晋有六卿之乱、楚有灭国之危,但是君王们依旧不会遵守天帝鬼神所知晓的盟约。”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不能够不察觉的。若不察觉,宋之百姓、社稷、宗庙都在危险之中。”

    皇父钺翎琢磨了一下,似乎听明白了墨子的弦外之音,只怕接下来的话便是真正的利益交换。

    他现在不怕墨家提出利益交换的内容,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还可以互相退步争执,总归是可以商量出结果的。

    他现在怕的,是其余贵族比他更早知道墨家提出的条件,从而先他一步先行和墨家达成密约,到时候自己家族就被动了。

    于是他伏地对墨子拜道:“我曾拜读您的文章,你说您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万物可由天志理性而推,而说知的结果是可以学习传承的。”

    “您的弟子也说,人的学识源于天鬼的赐予,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之中,需要学习作为钥匙打开这样的宝库。”

    “那么,您可以教授我,怎么样才可以预立宋之安危吗?”

第二六四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八)

    皇父钺翎拜过之后,心说我这并不是在请教预立之法,而是在询问你们墨家的条件到底是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等的就是皇父钺翎的这一问,于是说道:“适,你是知晓这些的,那么就将你用说知之法所推出的结果,告知于他吧。”

    适领命,叫人拿来了简易的地图,将彭城作为贰都以左右逢源、左右提防的冠冕堂皇理由说给了皇父钺翎。

    彭城此时并未发展起来,情况复杂,皇父一族的封地也不在彭城,势力不能够深入。

    而彭城附近却有不少大尹六卿的封地,这件事可谓是一拍即合。

    反正损害的,是宋公的利益,皇父钺翎大为欣喜,甚至满怀期待地希望墨家和大尹等在彭城附近有封地的贵族们产生矛盾。

    这件事对双方都有利,对宋公、对大尹等六卿则大为不利,皇父钺翎略微一想便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啊,如果您不说,我是不能够知晓的。”

    “只是经营贰都,涉及广泛,非有雄才不能够做成这件事。魏有吴起,而西河治。如今宋地少才,若执政令尹一心为宋,也只能将这件事交于您了。”

    “毕竟,墨家在沛邑行义三年,则沛邑大治。粮食丰足,民用翻倍,又训有义师可冲阵成盟。”

    墨子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在梳理这三年以来的种种情况,越想越是惊奇。

    三年前墨家利用嘉禾换取沛邑行义一事,是适提出的,而当时看来似乎仅在沛邑行义一事上,与司城皇一族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随后的商丘围城战中,只怕大尹等人发动政变,也和那三对嘉禾导致的司城皇与三晋结盟有着密切的关系。

    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大尹等人也不会铤而走险。而因为有了这件事,大尹等人就不得不政变,否则就会在三晋势力涉足之后被司城皇一系排挤掉。

    原本司城皇一系能够利用围城战获取最大的名声,从而势力大涨,彻底胜于其余贵族。

    可适却不断说引蛇出洞之类的话,让大尹等人在楚人围城期间发动了政变,导致了司城皇一族在围城战中不得不求助于墨家。

    随后又利用火药等奇技,突袭楚王营寨,一举成功,同时调和了政变,导致商丘城内的贵族势力稳定。

    大尹、司城双方,谁都没有损耗太大的力量,谁也没有因为失败而驱逐,反而不得不加入到询政院这个泥潭之中。

    现如今又说起彭城事,司城皇一族本在彭城就无利益,他们必然会答允,反正是损其余人而利于己。

    这一切一环扣一环,任何一处没有预想到,结果都会大为不同。

    不管是政变成功力量平衡被打破,还是楚人破城,亦或是三晋来援,任何一点没有预料到,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墨子悄然看了一眼在那笑眯眯的适,心道:“莫非他于三年前就在考虑这些事?若只是巧合,却又太难。若非巧合,此人于天下大势之把握,弟子之中无出其右者。”

    又一想,只怕三年前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天的局面,当时想的也只是治理沛邑。

    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造势而谋?

    墨子不敢判断,沉默片刻,想到适常说的论迹不论心之语,似若恍然,微笑摇头。

    他这一摇头不要紧,却把皇父钺翎惊的够呛,只当是墨子还有别的想法。

    正欲询问,却听墨子道:“墨家弟子虽非宋人,但守城一事从来不只是守城之时,而是需要之前善待百姓、节用发展、打造兵器。”

    “宋弱,所以,经营贰都一事,也算是守城了。墨家是可以接受这样的请求的。”

    “经营之后,交还宋公,建立宗庙,这样宋国就能够南北无忧了。”

    皇父钺翎点头称是,心中却叹息:当年你们墨家也是说沛邑行义,日后交还宋公的。可现在,就算交还,整个沛邑也已经被你们染黑了,这交还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彭城非是自己家族封地,又非是家族关键利益所在,这自然是可以出让的。

    皇父钺翎暗暗警觉,只是告诫自己,若是墨家以后要说在自己封地内行义,那是万万不行的。

    昨日得沛邑,今日染彭城,日后又会染黑哪里呢?

    警觉之余,又知道此时是有求于墨家,便问道:“您所讲的这些道理,是可以告知民众的吗?”

    墨子点头道:“这当然是可以告知民众的。只是民众需要推选询政院令尹,令尹要比民众先想到才可以算作贤人啊。”

    皇父钺翎笑道:“那么,先于民众学到并且通透了解,是否也可以算作贤人呢?”

    墨子也笑道:“天鬼虽传智于人,然如宝库而有锁,非学不得知智。学到的,和自己思索说知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神农氏得天志而稼穑,其后学于神农的农夫就不能够种植吗?”

    皇父钺翎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至此,双方的利益交换已经算是完成。

    没有盟约,没有血誓,有的只是之后的配合与默契,以及一个把司城皇一族逼得不得不遵守此次利益交换的局势。

    …………

    当日,司城皇一族,动用能言善辩之士数人,于商丘市井之间,大肆宣扬自己若为询政院令尹的执政理念和承诺。

    有些承诺,是大尹等人都可以给的。

    有些理念,则是亲自学于墨家,又重新说给民众听的。

    于是,沛邑自治、彭城贰都两件事,成为了司城皇一族与大尹等人所宣讲的最大区别。

    民众们本身就欠着沛邑民众的情,对于沛邑自治一事,自然同意,而且在围城战中司城皇一族又在城墙,也算是得到了不少好感。

    而彭城贰都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民众们觉得难以决断。

    商丘的民众经历了今年这些事,再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时,会理所当然地去询问墨家的宣义部,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

    这些话,宣义部看来当然有道理,因为这本身就是墨家炮制出来的想法,只是让司城皇一族说出来,逼的司城皇一族成为令尹之后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以此换取民众的信任。

    宣义部和墨辩的区别就在于宣义部主要和民众打交道、讲道理,所以这件事最终民众还是要询问宣义部部首适。

    而宣义部的部首适,正是贰都彭城计划的提出者。

    于是,在几场大规模的宣传之后,民众们忽然觉得,原来司城皇一族做询政院令尹,似乎竟是排除掉墨家众人之外最好的选择。

    民众们聚集在集市之中,适已经宣讲了许多次贰都彭城的意义,尽可能用最为贴近民众利益的说辞去讲诉。

    至于说宗庙社稷之类,那倒是不需要和民众宣传,那是贵族们接受的理由。

    本来这件事就有道理,而民众们此时又是信任墨家的巅峰时期,凡有不决之事必问宣义部,一时间民意汹汹,皇父臧做第一任庶民院推选的询政院令尹的呼声铺天盖地。

    皇父钺翎自然也不会闲着,学习当年公子鲍,大肆散发粮食、钱财,来救济商丘城内的贫困之辈。

    前者是为政变拉拢人心。

    而此时皇父钺翎所做之事,则更像是贿选。

    而他再贿选,还是达不到墨翟的威望,所幸墨翟是要退出的,于是几乎整个商丘都知道还未成立的询政院的第一任执政令尹会是谁。

    宫室之内的宋公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司城皇约公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如今民意汹汹,宋公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这个结果。

    他没有别的选择,那场政变之中,墨家只是和稀泥调和,所以那是一场失败的政变,但却是一场大尹等贵族损失不大的政变。

    于是宋公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司城皇上位为执政,甚至都不能和大尹等人弥合矛盾来压制皇父一族。

    因为双方有仇,也因为公叔岑喜因为墨家的和稀泥,不但没死,而且还有可能成为宋公,毕竟他也是公族。

    兄终弟及本来也是商人的传统,即便周礼曾是天下唯一规矩的时候,宋国的兄弟之间即位的事也没少发生,而商丘百姓对于这种事又是认可的。

    于是,按照“选天子”的理论,但又要不被天下周礼规矩反对,同时又打擦边球地利用宋人传统——宋公若薨,宋公之位出于公族,由询政院承认,方可继承。

    这是墨家用来获取公族的公叔、公子等支持询政院成立的诱饵和条件,如此直白,却简单有效。

    而为了让其余贵族不至于太反对询政院这个古怪的存在,在询政院的规矩上,墨家放出的风声也退让了许多,贵族们并非不能接受。

    比如君子院有对庶民院提议的否决权,这是贵族的底线,也是不至于胎死腹中的保证。

    只是贵族的君子院和平民的庶民院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时间一久,必然会出现最为怪异的局面:

    君子院动用否决权,否决掉了庶民院关于取消君子院否决权的提议……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学习成长了许多年的商丘民众就会怀疑规矩本身的神圣性。是立新的规矩?还是因为规矩本身神圣所以遵守规矩所带来的结果?

    这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且也不是民众应该先想到的问题,这应该交给询政院出现后被吸引而来的诸子们来论证。

    在议定好询政院召开第一次会议的前三天,一切暗中的、秘密的、妥协的的交换都已经完成。

    在战国乱世已经到来、在集权成为各国主流变法的时候,一个看似极度分权和限制君权的宋国必然会是一个异类。

    适心想,宋国这样下去,肯定是活不到战国末期的。

    但是,谁在意呢?至少,他不在意。

第二六五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一)

    庚辰年,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所知晓的西元前四零一年,只是因为火药的提早出现和适对墨家的改组,之后是否还有西元这个概念已不得而知。

    至少在墨家看来,这是禹圣为历的第一千六百零几年,同时也是庚辰年。

    这是周天子姬骄改元的第一年,也是楚王围商丘半年后。

    古老的商丘城第一次在春季祭祀中,响起了鞭炮的声音。

    曾经让人骇然的声响虽然依旧稀少昂贵,可终究有人开始燃放,也不再是那样让人恐慌。

    正如火这样可以摧毁万物的恐怖被人掌握之后,便褪去了神秘一样。火药也终于开始褪去了神秘,在九州方圆的中心被商丘的民众所接受。

    燃放鞭炮的,正是商丘的工匠会,他们在庆祝工匠会去年一年的利润收入,这鞭炮是墨家弟子送来的,只说可以让人在冬日里听到些雷声以作明岁好日子的兆头。

    去年的商丘城出了很多事,新鲜的和老旧的。

    政变、战争、贵族阴谋和争权夺利,这一切都老的已经有些俗气,俗气到商丘民众对此毫无讨论的兴趣。

    即便询政院成立了,可那些阴谋和争权夺利并未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形式,继续存在着。

    民智尚未全开,但墨家的宣传鼓动已经开启了许多庶民的头脑,他们不再把贵族想的神秘。

    去年六月份破了楚人围城后,七月份询政院第一次会议就已召开,百姓轰动,贵族聒噪,公爵无可

    楚人正式退兵的时候,正值七月询政院会议之前,楚人农夫盼着回去收获,毕竟走路还需要时间。

    楚右尹昭之埃在临走前奉楚王之命见于墨家众悟害与部首,以及墨家巨子,请求墨家帮助以砖石技术修筑榆关和大梁。

    他的理由是修筑关城,就如同让士卒有了盾而无剑,剑不能穿盾,则持剑之人也就不会轻易动兵。

    况楚王已经与墨家盟誓,遵守弭兵之约,所以突入到中原的那块突出部,便成为楚人必须大力经营的城关。

    此时属楚而在之后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最终是被王贲以水淹之计攻破的,夯土城墙最惧怕的就是水淹。

    楚王因为见过墨家的砖石技术,而适又用石灰解决了砖石的黏合问题,因而楚王一直希望能够以砖石技术加强大梁、武阳两城的防御。

    这两处是突入中原的桥头堡,必须要做到足够雄壮。

    对此,墨家众人倒也没有拒绝,而是以工匠会为依托,组织了一部分砖石工匠,承包了武阳城和大梁城的修缮工作。

    适也没有拒绝,甚至希望墨家主持武阳城和大梁城的城防修缮。

    他不是爱楚王,爱楚人,而是知道这两地在十年内必有大仗,这是楚人攻略中原影响霸权的桥头堡,所以他想要在这两座城坑死许多的贵族,也因此他希望修缮城防的时候,留下一些墨家知晓的“后门”或者“漏洞”。

    需要贵族们在这两座城内战死的时候,此时预留的后门和漏洞就会发挥极大的作用。

    适的险恶用心,自然在墨家内部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也得到了其余人的认可赞同。

    这对商丘的工匠会而言,也是件好事,因为适告诉他们以后或许可以承包各国的城邑修缮,而工匠会也从以木匠为主变得石匠、铜匠之类的匠人都有。

    随后,工匠会内的一些人也被推选为庶民院的代表,参加了询政院的第一次询政会议。

    过程很混乱,很多规矩不全,而且各有漏洞,好在没有打起来,最终墨家提出的许多东西也都基本被接受了。

    本身就是一些妥协让步的条款,在保持着周礼旧习惯的同时,又增加了一些新东西。

    皇父臧被庶民院公推为宋国执政、询政院令尹,司城之位依旧保留。

    因为之前政变的盟约,六卿之位依旧担任各大臣之职,至少十年内不会改变。

    贵族的封地不动,贵族暂时也依旧不用缴税,贵族的特权基本不变。

    唯一变化的就是商丘民众一部分权力和利益,以及一系列的、仅限于商丘城的土地制度变革、赋税变革等等。

    皇父臧作为询政院令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报了支持他上位的墨家,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政治许诺。

    毕竟之前大肆宣传之下他已经不得不去做,否则就是个无信之人。

    沛县除了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税之外,除了归属于宋国之外,除了需要履行守卫宋国的军事义务之外,一切自治。

    比起贵族的封地封邑,这权力还是小了些,义务还是多了些,但却开了城邑自组织的先河,也是第一座不是贵族做邑宰的城邑。

    公选推出的邑宰,报备宋公知晓走个形式即可,但是谁当沛宰宋公、询政院等,均没有任免权。

    随后,公造冶以帅军破楚营的大功,封为形式上的彭城守,全面负责彭城的政务,一如魏国吴起与西河的权力。

    墨子不接受分封和封地,因为他是巨子,墨家的巨子不可以作为别人的臣子,除非君主用墨家之义。

    但是墨家弟子是可以出仕的,只要墨家内部讨论后通过允许即可。

    公造冶也只是一个名号名义,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七悟害和部首会议。

    同时,迁商丘无地少地、或为人助耕为生者千余户,前往彭城。

    就在这两件事完成之后,留在宋地观礼的楚右尹昭之埃,传达了楚王早已拟定好的命令,再一次重申了沛地的特殊地位,以此告知各国不要想着独占此地。

    至此,适从三年前利用楚人北上、宋人内乱、火药武器等等谋划所定下的目标,已算是基本达成。

    越人一旦南迁、楚国一旦内乱、宋国贵族因为询政院各施手段、齐国田氏内乱争家主、三晋因为赵侯之地即位导致的继承权纷争和三晋翻脸出现彭城沛县整个一片将来的西楚,都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至少可飞二十年。

    至于商丘城的询政院,墨家已经再无多大的兴趣,或者说适再无多大的兴趣,至少不会耗费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上面。

    墨家要做的,只是在询政院会议之后,利用工匠会和祭祀传道等方式,逐渐渗透商丘城的庶民院,保证一个平缓的影响力维持。

    八月,询政院会议结束后,民众们也准备了足够的木料,工匠会出面制作了大量的墨车,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休整道路。

    墨家利用铁器和烈酒、麦粉等赚取的大量黄金,预先支付给了工匠会,再由商丘民众分期偿还墨车的售价。

    八月末,商丘组织了数千人推车,前往沛县运送粮食。

    那些被选中前往沛县学习的孩童、一连之内推选出的聪慧的年轻人,跟随墨车队伍一同返回沛县。

    沛县义师和一部分专职武力的墨者先行返回沛县,镇压了两场当地的贵族动乱,同时替换了一部分在沛县主持过丈量土地等工作的墨者,让他们前往商丘组织破井田、开阡陌之事。

    紧接着,整个商丘按照五人一组或是十人一组的形式,组织了秋耕和冬小麦种植,为明年播种下希望。

    九月初,三晋派使者来到商丘,表示对询政院的认可,随后约见了墨家的高层,商谈一些事。

    墨家也派出了以禽滑厘为首的足够分量的使节前往魏都,商议弭兵会之事。

    禽滑厘在魏国颇有名声,又与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为友,且是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因此这分量足够。

    魏人想要的东西很多,墨者能给的东西也不少,唯一知道弭兵会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适,提议让禽滑厘商议地仔细些。

    他想拖时间,拖到楚王死,拖到弭兵会彻底化为泡影,拖到让墨家所有人都放弃对君王非攻的幻想。

    只是他的想法别人并不知晓,所以他的说法听起来很有道理:弭兵会是大事,当初之所以定下三年之约,就是因为许多东西需要商榷,所以禽滑厘作为墨家的代表,一定要和魏人、韩人、赵人都讲清楚。

    讲清楚,就必然要慢,也必然会拖到楚王死,导致弭兵会成为一个笑话。

    跟随禽滑厘北上三晋的,还有一部分投掷火药武器很娴熟的墨者,以及辩五十四这个要去和列御寇以及杨朱做口舌之争的人。

    十月初,从沛县运粮的商丘民众返回商丘,不但带回了粮食,也带回了许多的铁器,由墨家借用给商丘民众,依旧是分期支付的形式,商丘民众已经欠下了墨家许多的钱和粮食。

    除了这些实物之外,还有沛县的诸多诡异见闻,以及更多的希望。

    十月末,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同意了庶民院在商丘开挖水渠的决定,得到了商丘民众的支持,同时沛县一些主持过挖掘水渠的墨家人物来到商丘,成为第一批询政院所聘用的事务官。

    之后的两个月,商丘城也没有太大的变故和情况,一切如常,却又一切崭新。

    如的是七月之后的常,崭的是数百年旧规矩的新。

    譬如正在放鞭炮庆祝的工匠会们,将之前墨家支付给他们的民众墨车的费用,投入到了墨家开办的冶铁作坊中,每年可以获得分红,这就是极为崭新的形式。

    到头来,钱依旧转回了墨家手中,集中起来的资本开始在各国吸引那些助耕者、无地者、工匠等,源源不断地前往沛县。

    鞭炮声响中,工匠会众人正准备喝几杯烈酒,吃上一顿麦粉来庆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两匹马因为疲惫累倒在门口,吐着白沫。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着墨家的短褐黑巾,拿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以及一份印着印章的纸,大声喊道:“请与我准备车马,我要即刻前往沛邑见巨子!”

    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在商丘的一处据点,负责的斧矩斤看清楚大喊之人,惊道:“屈将?楚国出了什么事?”

第二六六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二)

    说罢,斧矩斤便知道自己问的不妥,有些事自己是没资格知道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便认得屈将,一边叫人准备车马,一边看了一眼屈将手中的铁牌和文书,确认了身份后,急忙叫人准备食物和酒水。

    曾被五勇之说说服、投身墨家的、楚莫敖后裔庶子屈将,迈步进入屋内,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大口地吞咽着,又端起来一壶酒喝下去驱赶了身上的寒气,看着斧矩斤道:“此事绝密。你不能先于巨子与悟害和各部首知晓。”

    斧矩斤点头道:“如此,我且找人驾车,你在车上休息。”

    解下自己的皮袍,披在屈将的身上,又安排了人去寻个可靠的驾车之人。

    见屈将红着眼睛,又见外面累的倒毙的马匹,再加上那句绝密之言,斧矩斤知道,恐怕楚国出了大事。

    墨家的消息自从适掌握了宣义部和书秘吏之后,一直极为灵通,在各个大城巨邑都有据点,消息传递的极快。

    很多事,各国的君主还未知晓,墨家已经先行知晓。其余大城,即便没有商丘工匠会这样的组织,也有许多酒肆食铺算是墨家的立足之地。

    屈将多年不曾回商丘,从上次跟随孟胜等人入楚之后,一直不曾回来过,只是不断有前往那里的墨者传递一些消息,宣讲一些道义,以及传达墨者高层的一些动态。

    他远在楚都,去也知道商丘城发生的种种变故,亦知晓询政院等事。

    这一次若非事出紧急,原本今年他也要和孟胜一同回沛邑的,只是因为出了大事他先返回报信。

    一则是今年是墨者大聚之年,各地墨者都必须前去聚会,商讨一些事,传达墨家的道义,以便上下同义。

    二则他与孟胜都属于墨家内部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三年时间本来也应该回去一趟,楚地的一些事务由沛县派去的人主持一段时间。

    在出了这件大事之前,他便猜想商丘、沛邑的变化,可惜这一次回来的匆忙,实在没有心情观察。

    如今忙着吃东西填补饿坏的身体,眼睛却转着看着,看看这间工匠会的小屋内有什么他所没见过的东西。

    几件铁工具映入眼帘,屈将用力咽下差点噎死自己的馒头,心想楚地如今也有不少从沛邑运去的铁器,饱受欢迎,可大多都是些农具。

    看起来这几件铁工具应该是工匠们用的,如此看来,此地的铁器普及远远高于楚地,他想到适曾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句,此言倒是不虚。

    除了铁器之外,斧矩斤脱下皮袍后露出的衣衫,也让屈将很满意。

    非丝非麻,显然就是沛邑种植的鬼花棉布,比之丝帛更贱,比之苎麻易纺,虽然数量还不够多,但是墨家内部看来已经穿上这种布料的衣衫了。

    屈将点点头,又去拿另一个馒头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桌子上拿的,而非矮案几。

    旁边有几个简易木头所做的凳子,看得出这里也习惯了坐在凳子上而非跪坐在案几之下。

    桌子上放着几张纸,还有一碟墨,几支兔毛的笔,还有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应该是工匠会的账目。

    因为屈将认得里面的数字,很简单也很弯曲的曾经奇怪、现在看来很是熟悉自然的、适弄出来的数字。

    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是数量很多,而且都是墨家通用的贱体字。

    旁边的小陶器里,泡着一些便宜的植物油,这是用来照明的,这也算是很寻常但很有用的一项改变了。

    照明的油灯之下,放着一册已经被翻阅的有些乌黑的纸张,上面的字屈将也认得,正是新一期的记载着诸子论战和通告天下大势的“报”。

    看得出平日很多人翻阅或是朗读,否则不可能如此乌黑如此残破,屈将心想,也不知适又写了什么东西,也不知列御寇和杨朱等人又说了什么?

    想到自己所背负之事,只好收心,要待回报巨子与其余部首这件大事之后,再缓缓翻阅。

    桌子的后面,油灯照耀之处,是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被涂成黑色,上面用白色的某种石头或者矿物,写了许多字,都很简单,而且多是切音字。

    屈将看了几眼,目光便转到别处,上面的字他都认识,而且墨家内部成员也在三年前就早已烂熟这些切音字。

    显然,这是用来教授别人的。

    屈将想,看来这里白日也有不少人来学字,也不知道我这一次回去考核,能不能通过上优之测,回去适必然是要考教我们这些文字与九数的。

    将目光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上挪开后,屈将已经将第二个馒头咬掉了一半,又灌了半碗烈酒,身上总算是暖和起来了。

    尝了尝这酒的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

    屈将心想,看来地瓜和土豆之类的东西酿酒,还要等许久啊,毕竟现在还要做种子。

    他前往楚地之前,三年前墨家内部曾爆发过一场辩论,辩论的双方是适和高孙子,当时辩论的问题就是烈酒、璆琳之类的东西,到底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墨家该不该用这些东西募集利天下所需的资金。

    辩论的主题屈将记得,而一些额外的东西屈将也没有忘记,适当时便说日后可以用土豆地瓜之类的酿酒,比起粮食来更为便宜。

    想到粮食,便又想到榨油的豆饼,也不知道现在沛邑的马匹是不是可以偶尔吃上这样的料,而不是整日只能吃草。

    心里面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咀嚼着食物,这才想起来自己吃的这东西以前倒是没吃过:虽然一嘴就吃出来是麦粉做的,但是和以前的饼又不一样,似乎更甜,也更宣大。

    “毕竟适的兄嫂在商丘,有些东西还是他们比别人先知晓。这东西倒是好吃,又软,只不过想来想不是日日能吃的。”

    “哎,利天下、利天下巨子所想的利天下,适所谓的乐土,又何时才能实现呢?”

    这样想着,不由地叹了口气,心想楚国发生的那件事,只怕要天下震动。

    莫说什么利天下与乐土,只怕这弭兵会都有可能要失败,天下战乱又要起。

    想到天下又要起战乱,屈将暗暗骂了一声,只是催促斧矩斤快些准备好车马和御手。

    斧矩斤守着规矩,也没有多问,也知道此事必然极大,心中也自焦急。

    好在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据点,平时准备充足,很快车马与御手都已准备就绪,一些食物也放在了马车上。

    斧矩斤想要叮嘱几句,转念一想,御手知晓墨家沿途的联络点,不需要自己再说路线,沿途换乘,很快就能抵达沛县。

    屈将见一切准备好,冲着斧矩斤点点头,便上了马车,催促御手快行。

    御手也是墨者,知道沿途可以换乘,又知道此事紧急,也就不吝惜马力,只是催促向前。

    城门那里自有墨家的人,夜晚出城虽需要手令,墨家也多备,并无大碍。

    在车上终于得到了休息的屈将,摸了摸怀里的书信还在,想着自己即便累死于途中,这书信还在总可以让巨子知晓。

    “巨子睿智,悟害聪慧,适又晓天下大势。此事到底会如何,他们总会商议出个结果的,我自去照做就好。”

第二六七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三)

    连夜奔袭抵达沛县的屈将,为墨家带来的一个震惊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抵达的时候,众人正在忙碌明年水渠的修建计划,除了不在沛县的前往三晋的禽滑厘等人,墨家的高层人物基本都在场。

    这个消息对适而言,算是松了口气,而对于其余人则是震惊叹息。

    楚王熊当遇刺!

    楚王熊当返回郢都不足一月,于街市之上,被刺客格杀二十余甲士,靠近后以剑刺中熊当之喉。

    刺客死前自毁面容,让人无法辨认。

    只在死前,留下了一番话。

    “墨家杀我司马、执痈,公族勋贵死伤者百余。王却依旧以客待墨者,实是亲仇雠而疏族亲,不足以为王!我为楚而杀,非弑,乃义!”

    此人说完便自毁面容,横剑自刎于街市。

    楚王之子中,有资格继承的便是王子疑和王子定。

    楚国公族多乱,从共王之时,君主即位导致的继承权争端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当年子反以兔走于市做比喻,后面的公子弃疾之乱验证了此事。

    可以说这件事对楚人而言是个严重的教训,其后的被灭国等事皆是因此而起,然而熊当正值壮年,或因为巫祝迷信等缘故,根本没有指定继承人。

    王子疑乃齐女所生,与田氏交好。

    王子定乃郑女所生,正是郑人亲楚而攻韩的缘故。

    两人各有一定的贵族支持。

    然而王子疑却在为长远打算,支持他的多是一些县公远臣。

    王子定则利用楚王北上争霸的机会,让弟弟出使郑国,自己留在郢都经营。

    刺客到底是谁派遣的,已经无人知晓,但很显然很多贵族放任了此事,否则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只是国君被刺这种事,也算正常。

    晋侯被抢劫的弄死这种玄奇之事不说,秦君还曾被贵族逼着自杀。

    贵族权力之大,搞搞阴谋正是看家本事,两位王子也未必那么干净。

    楚王的死,算作是贵族阴谋、其余人默许的一场政治谋杀。

    王子疑利用自己在楚都的经营,在父亲死后迅速获得了足够的支持,被贵族推为楚王即位。

    王子定则声称刺客就是自己哥哥派去的,并且得到了一部分贵族的支持,只不过此时楚都已经在兄长的掌控之中,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出逃。

    新继位的楚王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有继承权的,而且还有很多贵族支持,甚至可以得到国外势力的支持,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然而王子定在楚都亦有势力,在许多门客朋友与士的跟随下,重贿守门之士,连夜出逃,一路上自有照应,楚王追之不及。

    这件事发生的当日,屈将便不分昼夜从楚都前往沛县,将这消息告知巨子。

    一时间,在场墨者尽皆茫然,只有适心中明白这正是自己所盼望之事,也正好可以讲出更多的道理。

    若国在,那王子定出逃,借助三晋力量夺位,不惜让楚国分裂、陈蔡复国,这算不算叛国?

    若国在,楚王熊当想要变革,利于楚之民众百姓,反遭毒手,刺杀他的人却可以说这是在为楚除害。

    那么,国是谁的国?楚是谁的楚?

    他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种种煽动性演说,只是脸上依旧装作被消息震惊。

    坐在上首的墨子闻言,缓缓闭上眼睛,许久长叹一声道:“弭兵会,休矣!”

    告知完消息的屈将不敢去看墨子的双眼,因为里面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他刚刚赶到的时候,墨子正在和众人喜笑颜开,甚至开起来玩笑,显然对一切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幻想。

    禽滑厘已经前往魏韩,魏人也多与墨家接触,求购守城的火药和稼穑变革的铁器,露出口风愿意参加这一次墨家组织的弭兵会以利天下。

    墨家众人不顾生死,守卫商丘,决死突击,赢来了这一切。

    看上去,中原至少会有二十年的和平,天下二十年之内不再被不义之战所扰,节用发展,人口倍增,稼穑革命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好。

    而这个震惊的消息传来,只是一瞬间,墨子苍老的眼神中所曾拥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

    正如他说感叹的那句,弭兵会休矣。

    因为适曾当着墨家众人的面,分析过这一次弭兵会可能成功的原因:晋楚之间的力量平衡,火药武器出现导致的攻城困难,种植技术提升导致的守城方粮食增加,只要不野战决胜,双方攻守守方有利。

    而且,再加上墨家这个最善于守城的精英组织从中作梗,以穿阵破楚军的威望恫吓,弭兵会的确可以在这种力量平衡下达成。

    只是适也说的很清楚,这一次弭兵会只是平衡,一旦不平衡自然就不可能弭兵。

    至于利天下?至于义战非攻?君王不会相信。

    墨子哪里能够不知道这一切的道理?

    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王子定出逃郑国,郑人必然要护送王子定入楚,三晋哪里会放过这个削弱楚国的机会?

    而作为丧家之犬的王子定,为了坐上王位,联合仇敌三晋又有什么顾虑?莫说三晋,就算是夷狄,他也会立刻借兵!

    弭兵会的一切,都是以平衡稳定为前提的,现在这个前提被打破了!

    墨子叹息之余,只觉得眼前有些黑,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自己今年七十余,行义五十年,弟子死了数百,所求的就是利天下,就是定天下,就是兼爱非攻。

    适的出现,带来了转机,短短三年时间谋而后动,争取到了一次中原弭兵的机会。

    墨子从商丘回来后,心情便极好,好到可以与弟子们开开玩笑,因为他觉得自己追求了五十年的义,今日总算实现了一些。

    天下啊,哪怕安定二十年,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难道不也是好事吗?

    堂内鸦雀无声,屈将看着墨子,屈膝道:“巨子,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做的没错,可实在不忍看到巨子这样的神情,似乎刹那间衰老了许多。

    墨子摆摆手,示意屈将不必担心,强忍着内心的希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得到了再失去,与一直不曾得到,结果是一样的啊可可”

    一连两个可字,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奈的苦笑。

    众人听适讲了这么多天下大势,又听他说了许多矛盾分析,也明白墨子所言不虚,这一次弭兵会已经算是夭折了。

    禽滑厘就算已经到了三晋,可是适之前曾说,弭兵会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好许多细节,不能遗漏。

    这是众人都认可的,可见此时最多刚刚见到魏侯,不可能商定弭兵会盟的盟约。

    况且,就算商量好了,难道三晋会放弃这个难逢之机吗?

    墨子揉了揉自己因为苍老而秃掉的头,点了一下适说道:“适,你觉得此事如何?”

    适起身走到那幅简单的天下形势图上,略微看了几眼,摇头道:“先生所言没错。王子定若能活着入郑,天下必乱。”

    他看着众人,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因为楚晋因为继承权问题开战,虽然天下乱,但乱局会集中在郑韩两地,宋国作为东线反而不会被战火波及。

    沛县与彭城所需要的时间,就是靠这一场大国战争所争取到的,他心中兴奋的无以复加。

    又道:“王子定必有支持者,且人数不少,否则他也不可能出奔。如果他没有支持者,如果他认为出奔之后没有机会夺位,又何必出奔?”

    “你们也知道,楚之公族王族,多为重臣。其中令尹一职,除彭仲爽之外,皆是王族公族。”

    “王子王孙所占多数,王子定若不出逃,亦可为重臣。他既出逃,显然是有能力夺位。”

    “郑伯乃王子定之舅,焉能不救?郑人战楚,三晋岂能袖手?三晋出兵,支持王子定的公族县公岂不叛楚?”

    “平衡以被打破,弭兵再无可能。”

    说罢,他冲着墨子一拜,说道:“弟子知道此次弭兵,是先生五十年之梦。只是事已至此,还望先生,还望各兄长同志之人,放弃幻想,准备另一条路。”

    “这条路已经在商丘试过,机缘巧合的平衡之下,差点促成中原弭兵。”

    “若沛、彭,有墨者三千,义师三万,天下好战之君,难道还敢轻易开战吗?”

    众人点头之际,墨家七悟害之一的巫马博却忽然发声。

    “巨子,适的话有道理。只是我有一言。”

    “以我杀一人而利天下,此人杀不杀?若能论证说知得知杀此人必利天下,杀还是不杀?”

    “论天下近身格杀之术,我墨家弟子独冠天下。巨子曾言,若适不利天下,则十三剑共杀之。适且如此,难道那个人就杀不得吗?”

    众人皆明白巫马博之意,无非是要在王子定奔郑之前,派遣刺客刺杀王子定。

    一旦有宣称权的王子定死,那么弭兵会盟似乎还能坚持下去,于天下大为有利。

    适默然,高孙子却道:“此人无罪。何以杀?”

第二六八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四)

    高孙子打过胜绰的小报告,和适争执过,但适很尊重,因为这个人是讲道理讲原则的,比他要讲得多,所以才会被选为七悟害之一,执掌墨家内部的惩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巫马博这人,适也敬佩,手段高超,不辞苦劳,一心为利天下,可谓并无私心,毕竟也是贵族出身,想要那些功名利禄回身放弃墨者的身份即可。

    两人的争执,只是理念之争,或者说是道理之争,路线之争。

    巫马博见高孙子反对,也不以为忤,反驳道:“巨子曾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

    这话说的似乎竟是在支持高孙子的意见,众人却知道巫马博也善辩,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巫马博又道:“当年我们处死沛县巫祝,他们为害,却没有犯禁,我们那时候可以用害天下之名处死他们,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处死熊定?”

    “若我墨家剑手尽出,以适所设立的城邑联络交通奔袭,必能在王子定入郑之前将其截杀。”

    “他既出逃,所跟随的人并不多。昔年晋文出逃,不过数人跟随,以至于乞食于野人,难道他有重耳之贤吗?”

    这件事巫马博这样的看法,并非是一个人,在场许多人都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心思。

    只是墨家做事讲究的是道理,是内部逻辑自洽,还要讲究师出有名。

    但因为之前处理巫祝的事,这件事听起来似乎是可以做的,至少道理上说的过去。

    高孙子嘿然,适却知道王子定最好不要死,死了的话,这弭兵会只会导致各国发展集权,到最后一场天下更大的混乱不可避免。

    于是他出面道:“巫祝害天下在先,所以他们纵然无罪,但却已经有害天下的事实。只是之前害天下不是罪,却不代表他们没有害天下。”

    “我们以害天下的理由处死巫祝,但熊定……”

    巫马博大笑道:“适,你若生于夏桀商纣之时,有火药在身,夏桀商纣还未即位,你杀乎?”

    “如今已经知道,熊定出逃郑国,弭兵会必夭,天下必乱。”

    “巨子言,人皆天帝之臣,人皆平等。杀一熊定,利中原十万百姓,有何不可?”

    “一路分为左右,行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这难道不是可以选择的吗?”

    这是个此时难解的问题,也是个将来无解的问题,甚至于适所知的遥远未来的幻想中还是无解的问题。

    此时的辩论,乃至之后的禽滑厘与杨朱之辩,其实都是在争辩这个问题。

    适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于是他拜道:“这个道理,你是正确的。”

    墨家辩术,讲究的是一个问题不能偷换为另一个问题,在一个辩题解决之前,不能偷换概念变为另一个问题。

    在这个问题是,适不想与巫马博争辩,直接认输。

    可认输之后,他却道:“即便这个道理是对的,即便熊当未死弭兵成盟,二十年内中原和平。”

    “可先生所谓标本之术,这是治标不治本。”

    “二十年后,晋楚节用发展,人口增多,火药列装,届时难道他们还会遵守盟约吗?你难道可以确保说服魏侯楚王兼爱非攻吗?”

    “如果不能,那么二十年后战乱又起,届时又该怎么办?”

    “杀不杀熊定,并无区别。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想将来该怎么利天下,怎么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定于一,怎么才能建成乐土以利九州!”

    巫马博正欲反驳,墨子叹息道:“罢,此事难决,且以多少来决断吧。禽滑厘既不在,便不只以悟害表决,部首也参与吧。”

    这是改组之后墨家的规矩,这件事看似关系到天下二十年的安危,实则是关系到两种路线。

    到底是继续坚持以往的将希望寄托在平衡、王公贵族带头之上?

    还是彻底放弃幻想,哪怕放弃二十年的可笑和平的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彻底改变墨家今后的路线?

    在之前,这两条线并不冲突。

    墨子可以借助武力守城,也会前往鲁国的时候告诉鲁国借助天下势力平衡维护和平。

    墨子可以派人劝说游说天下好战之君,也可以在沛县发展墨家的势力,达成商丘一战震撼天下。

    可现在,这个看似可以并行的路,终于出现了分歧,也终于被发觉这是掩盖不住的矛盾,这就不得不解决了。

    墨子是希望天下和平的,可他也知道适的话有道理。

    若是派人刺杀了熊定,或许天下真的会有二十年的和平。

    自己生前也能看到。

    不得不说,在巫马博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墨子是心动的,甚至差点脱口而出让墨家精锐连夜奔郑,于半途截杀王子定。

    可当适将那些掩盖的问题说出来之后,墨子终究心中明白,这件事只是治标不治本。

    正如商丘流传的那个童谣一般,白天不是没有星星啊,而是日光掩盖了星星的存在。

    夜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些掩盖的东西也总有一天会出现。

    墨家是做太阳?

    还是做一柄可以射落群星的弓?

    墨家做不了太阳,只能期待天下君王做太阳,以遮掩星辰。

    可若有一天,太阳成了月亮呢?这些掩盖的东西,又将怎么办?

    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墨子经历了太大的转折。

    从屈将到来之前的对弭兵盟的兴奋,再到屈将到来之后的失望,巫马博又带来的希望将他从失望中拉起,可适又揭开了这一切掩盖的面纱……

    片刻之间,四次得失。

    五十年行义的期待,造就了这些得失的沉重。

    五十年行义的坚持,造就了得失之后的冷静。

    而这沉重的得失,也让墨子终于明白,自己所幻想的那些,终究不可能。

    这一次弭兵会,靠的不是说服了君王行义兼爱非攻,靠的只是天下势力的均衡。

    可均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若是墨家一直有能力保持天下势力的均衡,那为何不按适所说的那样,做约天下之剑呢?

    现在墨家再做什么?

    是剑吗?

    墨子心中否决,墨家此时只是商丘的剑,于天下,却只是一个砝码。

    一个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而随着双方二十年的弭兵,随着稼穑铁器技术革新,随着火药武器的使用,双方都在疯狂的增重。

    墨家二十年后,还能做这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吗?

    到底是去做砝码?

    还是做那柄听起来遥远但却更为锐利的剑?

    许久,墨子抬起手,缓声道:“我支持适的看法。王子定与巫祝不同,他是可能害天下,而未做。巫祝是已经害天下而害天下之前非是禁令,并不相同。”

    “王子定死,真的可以利天下吗?还是说二十年后,晋楚雄壮,死人更多?这是没有必要争论的。”

    他既先发声支持了适,又道:“墨家今后该怎么办?”

    “利天下之路到底该怎么走?”

    “适的路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墨家一直走下的?”

    “这一次弭兵盟夭折,我墨家以后是不是要放弃幻想?”

    “路分左右,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如何选择?”

    “我墨家今后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墨子原本忧愁焦虑的神情,终于焕发为一种想的透彻之后的明朗。

    站起身,冲着在场诸人,高声道:“此次表决之后,即刻召开墨者大聚。”

    “传巨子令!墨者大聚!”

    “即刻遣人往三晋,若弭兵会夭折,三晋出兵入王子定,禽滑厘即刻返回。”

    “遣人往楚,孟胜等在楚之墨,即刻返回,准备大聚相商墨家今后之路。”

    “遣人传遍天下,凡墨家五人成组者,即刻选一人回沛。”

    “商墨家百年之事!商天下今后之路!”

    众人齐声领命,适心头更喜,心说……终究,这梦,是要靠天下君王把墨家的脸打肿,才能不在做梦放弃幻想。

    天下君王会兼爱吗?

    会非攻吗?

    会的,但需要拿剑逼着他们去兼爱去非攻。

    …………

    王子定出奔于郑,天下各个诸侯、势力中,除了楚人之外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墨家。

    最终,墨家没有派出精锐剑士刺杀熊定,也没有即刻做出反应。

    而是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而又奇怪的举动:

    天下墨者,再一次齐聚沛邑,准备召开一场漫长到让天下惊奇的会议。

    因为上一次召开这样聚会的时候,适刚刚加入墨家,所处置的也不过胜绰之事,完善了墨家的内部制度。

    饶是如此,上一次的会议持续了十余天,商丘皆知,却无外人知晓这十余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而这一次,那些交通天下的墨家信使,告诉各地的墨者,处理好自己的任务,可能这一次的聚会要更长时间。

    沛县周边,商丘、陶邑、滕、薛等地的墨者,已经先得到了消息,正朝沛邑集结。

    而更远的地方,譬如郑国都城,在那里的墨者还未得到消息。

    跟随禽滑厘一同北上三晋的辩五十四留在了郑都,正在邀访传说中可以乘风而行的列御寇。

    双方非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见面就争执,毕竟双方的争执已经通过纸张往来冲杀了许多次。

    正是互相之间都认为是理念不同、但聪慧可以辩论的敌人,所以更显得亲近。

    辩五十四刚刚知晓王子定出逃之事,而且还不是墨家信使告诉他的,而是王子定已经逃到了郑国都城,整个郑国都城都知道的这件事。

    辩五十四也也知道这件事会影响到墨家的弭兵之盟,暂时也不知道巨子是如何决定的,于是以“友人”的身份,问于列御寇。

    “子以为,郑君会如何做?子亦知我墨家促中原弭兵之事,难道郑人会背弃吗?”

    列御寇大笑道:“郑国事,不在于郑公,而在于七穆。七穆相争,驷子阳执政,我观驷子阳此人……必不守义。墨家弭兵事,夭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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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