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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九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九)

    楚王不能退,不能逃,也不能战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继位,也知道自己还要施展一方雄图霸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战场上杀死君主的事,并不算太多。

    但是在战场上逼迫君主结盟的事,却并不少。

    退或是逃,楚军必乱。

    而若是被在战场上逼迫成盟,这又必须要遵守,不可能在万军面前失掉诚信,更失掉了对天帝的敬重:成盟至少也要有天帝为证。

    楚王站在营寨之内,长叹一声,听着远处不断靠近的喊杀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爆鸣,知道今日已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些爆鸣声已经让楚军惊慌,很多人争相逃窜,双手捂住耳朵。

    可人只有两只手,当两只手都用来捂耳朵的时候,必然没有手持着武器,这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营寨之外,到处都是这样的楚人,只想着逃开那爆炸声响起的中心。

    楚王知道,这不是什么鬼神之说,恐怕就是墨家人的武器。

    墨者善守又善机械,弄出再奇怪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原本有个墨翟,如今楚王知晓又有一个号称通晓天志、学于隐士的适,那些奇怪的事物很多都和这个人有关。

    长叹之后,楚王却又心动。

    “若这些墨家的机械与兵器,能够为我所用,哪怕只是用来守城,难道晋人是可以攻下大梁榆关的吗?”

    “墨翟已与我成盟,今日就算被逼着与商丘成盟,又能怎样?”

    “当年华元夜访子反之事,退兵三十里,宋楚相和。想来他们也不会要求更多的东西”

    转念一想,却又不妥。

    宋楚成盟,这对楚人来说相当不利,此时的楚非是庄王时候的楚,此时的宋也非是可以两次促弭兵会的宋。

    楚军不是当年刚刚打完两棠之战大败晋人的楚军,那时候击败了晋人之后才与宋人成盟,并且完美地展示了长久围城的后勤能力,所以即便承盟也不会影响楚国的霸权。

    现在的楚军,是二十年前被北上被三晋一举击败的楚军;而现在的三晋,是刚刚灭中山、夺西河、震姜齐、天子封侯的三晋。

    这种情况下,一旦与宋人被迫成盟,天下那些犹豫观望的小国,会在瞬间导向三晋的一边。

    楚王明白这次若是与宋人成盟,即便和自己有姻亲、和韩宗有血亲仇的郑人都会倒戈。

    他想的是三年之约后,自己遵守弭兵之约,靠墨者守大梁榆关,楔入三晋。

    可现在一想,只怕三年之约到得时候,大梁榆关早已不属于楚人了,那又有什么用?

    难道靠这些墨家入楚,帮着守卫国都郢城吗?

    想到这,楚王慨叹一声,心说只怕墨者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君。

    自己所想的,都是以围城必胜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而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以围城必败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真要那样,楚人退出中原,淮泗不保,陈蔡重历兵锋,只怕只能防守,墨家众人自然心中无碍!

    楚王咬牙,心中不恨,只是震惊于墨家的手段。

    围城至今,他自认掌握了全局,相信商丘城内必有萧墙之祸,相信商丘城最多能撑几个月

    可现在才想清楚,在城内防守的,是墨翟的数百弟子,是守城术天下无双的墨家众人,难道他们真的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况且,即便这样,依旧可以造成今夜的局面,若是商丘城内无乱,又当如何?

    思虑于此,楚王脑中一片清明,在混乱的嘶喊声中,想到了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商丘城已乱,宋人不可能大军出城反击。

    若是商丘没有萧墙之祸,就凭借这些震撼人心宛若闪电的武器,只要在凌晨之时以精锐兵力制造混乱,城内整军出击,楚人除了败退还有别的可能吗?

    但现在,很显然是城内不能出兵,所以墨家众人才选择了这样一条穿阵而击五步成盟的艰险之路!

    “撑到天明!撑到天明!墨家弟子虽然精锐,但只要我能撑到天明,他们必退。纵然不退,商丘城内不能出兵反击,也可以两翼整军包抄。”

    “他们纵精锐勇武,又有奇妙兵器,也不可能以数百人抵挡数万之师!”

    这是死中求活的考虑,也是此时唯一可行的考虑,楚王不再去想逃走或者遁入别营的想法,而是抽剑与身边的近侍道:“收拢士卒,与我死战!”

    “传令下去,坚守到天明,墨者必败。”

    “若能坚守至天明:”

    “奴隶僮仆赘婿则为庶民!”

    “庶民农工商,皆有赏赐。若能斩杀敌人,则与下士同俸,可佩剑!”

    “士若坚守,倍俸于前!若能斩杀敌人,则补宫卫之数!”

    “宗室、大夫庶子,能杀敌立功者,封君十里!”

    “凡与此处战死者,家人赋税免除,且有赏赐,田不易!”

    “我与天帝盟誓,必不违背!”

    情急之下,楚王也只能拿出军功爵作为赏赐,一如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先河的赵简子一般,力求人人奋战。

    至于这些赏赐如何兑现?至于这些封地从如今哪个贵族的封地中割取,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现如今,除了这样的办法,已经不可能再聚拢人心了。

    楚王想到了之前墨家的那些宣扬,人人取利之心,导致了之前军心的浮动和士卒农兵的不满。

    而如今,自己也可以用这人人得利之心,让士卒用命。

    好在身边还有近侍,还有贵族,还有许多死心塌地的忠诚之士。

    只要能够聚拢千人,死守这座墨家当初建立迎敌祠留下的砖石营垒,撑到天明,局势便可扭转。

    现如今自己固然狼狈,可想来对面的墨家弟子也是拼死一搏,一旦失败不但商丘城必失,连墨家都要欠自己一个巨大的人情。

    想到之前流传的、和那篇青出于蓝的故事一样方式传播的、改名为秦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楚王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这八个字中蕴含的情绪。

    “秦翁失马,焉知祸福?今夜胜败,尚未可知!”

    暗暗鼓舞一下自己,身边的近侍亲卫也大声宣告着楚王的命令,聚拢那些逃散的或是附近的楚军,准备死守。

    楚王仰头,看看天空星辰,知道距离天明虽然尚有些时间,但也快了。

    再看看那座高大的、墨家人为了祭祀天帝与楚人成盟而提供了奇怪油脂的、整日燃烧不惜距离很远都能看清楚的高大的祭台木塔,楚王心中稍安。

    “幸好,此木塔之炎,夜中数里可见!如今我若被围,众将必然拼死相救,又能凭借此物知晓我在何处或可不到天明,墨家弟子便退去了吧?”

    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高的木塔,心想,只怕墨家人也没想到,最终可能会败在这为了迎敌祠与祭天帝的木塔上!

第二四零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

    楚王这样想的时候,距离楚王已经不远的公造冶也在关注着这座木塔上的火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想的与楚王截然不同。

    “先生与适,为了今夜,提早准备了月余,细节完备。”

    “沛县义师初战,又是夜晚,若无指路指明之炎,倒还真的容易难辨东西不分南北。”

    “楚王的营寨就在前方,若无这火焰高塔,还真容易走错了方位!”

    “此计大好,只可惜若是今夜事成,这事又不好宣扬出去,倒是让适少了几分名动天下的机会。”

    想到这,公造冶心头暗暗有些激动。

    他的脚下,踩着一名被他刺死的楚人,而他的身后就是被炸死的楚之司马。

    看着这些楚人的佩剑、装饰、皮甲,公造冶知道这必是楚人的最精锐之士。

    然而这些最精锐之士,也已经溃不成军,只是一次整齐地投掷加上随后的冲锋,这些楚人或是被杀或是四散逃去。

    很多人甚至被巨大的响声震的、或是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长矛刺破他们的皮甲,穿入他们的身体。

    公造冶不知道楚司马已死,但却知道夜战不易,又是偷袭,楚人能集结反击夜战的兵力,只有这些了。

    突破了这些人,也就意味着楚王面前的道路彻底被敞开。

    那些败退的徒卒农兵,不可能阻挡住己方的前进。

    公造冶明白,最担心的、最可怕的被黏住后侧翼包抄的威胁已经解除,剩下的就是最后的攻坚营垒。

    楚王若逃,公造冶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火药武器和楚王逃窜带来的混论,将楚营打个对穿,让楚人心惊胆战甚至引发败退。

    若不逃,那么最后的营垒,就是自己名扬天下之时。

    他对单纯的名扬天下并不算很有兴趣,但却对“以利天下、依君子之勇”而名扬天下充满兴趣。

    墨家非斗,提倡君子之勇,最反对市井之勇。

    墨家重义,提倡利天下之大义,最反对私人交往之小义。

    墨家所提倡的勇士,是长勺一战要血溅五步逼齐桓退兵的曹沫、是于崔子之乱后不畏死亡放声大哭的晏婴、是讨伐无道商纣驾车冲击敌阵的姜尚

    这一切,公造冶都曾羡慕过。

    而今夜,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就和这些他所敬佩的拥有君子之勇的贤人一样的名头。

    甚至,更加传奇。

    区区弱宋,汹汹强楚,凶悍而来,商丘微弱累卵。这种情况下,墨家弟子纠纠赴宋,他公造冶带着一众同门,以数百破楚军数万,逼楚王成盟,救下商丘城!

    单单一想,墨家可以名扬天下,可以让好战之君思虑再三,而他更可以成为市井之间的传奇。

    公造冶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心想若是这样,自己与那人的赌约,便是自己胜了!或者说,自己终于有资格教训那个人,让他知道什么是君子之用,什么是天下大义!

    公造冶不怕那个人不知道,因为适所掌管的书秘吏加宣义部,在巨城大邑都有活动,而那些流传市井之间的草帛雄文,一样也会书写一些天下大势。

    比起以往,若今夜真的做成,公造冶知道这件事会比从前更快地传遍天下。

    最多三年,从燕之北境到楚之南蛮,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西塞,无人不知他公造冶之名,也可以让天下人知晓什么叫君子之勇!什么叫天下大义!

    带着心动与振奋,公造冶再次抬头看准方向,一如他之前所想到的那样,在击破了楚人最后的成组织军阵后停步整队,吹走笛鼓,不得分散。

    他看似粗讷,实则心细,越是知道事情大有可为,越不可能做出冲动之事,一面功亏一篑。

    所以,他记着适嘱咐的话,也因为自己跟随墨子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此时此刻,需要做的就是整队,保持阵型继续前进,不可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混乱冲击。

    他在命令重新整队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判断:这一次不需要追击楚人,这些楚人已经不可能在天明之前重整队伍。

    身边那些楚人的恐慌他看的清清楚楚,可看到那些楚人精锐逃散的方向根本不辨西东,而是真正的四散奔逃。

    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追击,因为目标根本不是他们。

    待整队之后,公造冶看了一下身旁的士卒,对刚才所心动之事更加信了几分。

    那些第一次整队杀人的沛县义师的士卒们,已经是士气最足的时候,积攒了许久的杀气和勇气在刚才的战斗中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就像是一桶满满的火药,之前的战斗只是引发他们勇气与士气的火索,如今他们的气势可以压倒任何敌人。

    没有敌军的弓箭袭扰,没有缓慢前行面对弓箭的那段消耗耐心和勇气的路程,没有面对和他们一样队形齐整的军队,更没有侧翼和背后的威胁,甚至也没有战车

    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以密集队形成阵的士卒,可以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到极点。

    而他们面对的,却是被火药吓的失去勇气的楚军;是被火药密集投射炸开了缺口的军阵;是一群个人勇武但却紧急集中起来的勇士;是一群开战的瞬间就失去了主将的精锐

    于是他们按照平日训练那般,排着因为跑步冲击而稍微有些松散的阵型冲上去的时候,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几乎没有伤亡便彻底击溃了那些楚人精锐的残余力量后,却被公造冶强行命令停步整队,心中淤积的勇气与血气正需要机会释放。

    而两翼的那些墨家弟子,则平淡的多,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斗,也经历了太多次出城反击甚至斩杀敌将的情况,战斗的多便已麻木:并非没有勇气,而是一直有着勇气,于是不温不火一如平常。

    公造冶知晓,军心正盛,士气正炙,此时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需要抽剑,对准那处燃烧着火焰的高塔摇摇一指,踏步前进便可。

    于是,他抽剑一指,对准方向喝道:“以高塔明炎处,慢步走!”

    话必,鼓声再起,那些压抑了血气和勇气的队伍,终究在几十步后,将内心的躁动压制在踏步声中。

    沿途已经没有成组织抵御的楚人,因为距离本就不远,那些没有溃逃的也不可能在这里组织起来进行反击和防御。

    当那明亮的火焰近在眼前不过百五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眯起眼睛,盯着那处火焰燃烧的地方,心中炙热。

    那是楚王所在之处,那是墨家可以真正恐吓好战之君而名动天下之处,那也是自己将要以君子之用天下大义而成名的地方。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牢固,实则留下了射箭的死角,因为这是墨家人伪装成“迎敌祠”建造的,就是为了今日。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坚硬,实则扛不住身后墨者的铁铲和火药,只需要几下就可以破开营垒之墙。

    楚王就在里面,那里似乎还有许多的楚人正密密麻麻地护卫,但没有意义。

    公造冶知道,一旦从死角突破,靠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投掷的优势,里面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冲开。

    看似被护卫重重的楚王,看似那些集中起来想要殊死一战的楚人,只怕没有任何的机会。

    楚王并不知道,自己在墨家弟子公造冶的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让他名动天下的台阶。

    更不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营垒,实际上是故意留出了死角漏洞的,更没想到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墙壁抛进去而不会炸到自己。

    这是一座跨时代的营垒,虽然简陋,但却有着仿佛星的形状。

    然而,这低矮的砖土墙里没有大炮,也没有可以密集齐射相助支援的火枪,所以于此此时这座营垒并不坚固。

    楚王的身边聚集了千余人:或是因为忠诚,或是被迫集合,或是为了个人战后私利军功的千余人。

    有弓手,有剑士,有徒卒,也有贵族。

    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楚王所说的那样,死守营垒到天明。

    只要撑到天明,就能活下来。只要撑到天明,就有赏赐军功。只要撑到天明,或者还可能被楚王记住。

    种种这一切的诱惑,似乎可以抵御之前的恐慌于恐惧。

    楚王庆幸,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在营中两翼,自己继位之后还算是稳住了贵族,至少此时其余贵族知道自己被围,还是会立刻前来救援的。

    楚王看着看似坚固牢靠的营寨,看着身边那些声明要效死的忠诚之士,和那些为了己身利益而愿意拼死一搏的士卒,心想,总可以撑到天明的!

    况且,或许用不到天明,两翼和营垒中的楚人便可能成组织地围过来,毕竟自己头上木塔之上有火焰可以指明方向。

    眼看着那些善射的弓手已经准备乱射,那些聚拢过来的徒卒已经开始准备整队防御,楚王静下心来,想要拖延时间,便想喊几句话。

    已经将楚王看成台阶的公造冶,盯着百余步之外的营垒,琢磨着即将开始的最后战斗,让队伍暂时停下整队,分派任务。

    “楚王就在营垒之中!近于五步之内,便可解商丘之围,立不世威名!”

    他最后鼓舞了一下士气,那些已经沉默了一夜,血气接近爆发的沛县士卒高声呼喊,头排的一名兵卒回身大声道:“若厮杀得胜,咱们沛县万民想要的那些,就可以得到了!咱们为啥跑来商丘?还不是为了咱们得利?今夜都要死战!”

    这人只是宣泄心中的兴奋,却引动了沛县众人的欢呼,他们从一开始来商丘,就不是为宋公来守城的,而是来问宋公要承诺的!

    这是高涨的话语,可公造冶听到后,原本炙热的心,忽然冷静了一下。

    他看了看那些整队的沛县义师,想到墨家这一次的目的,想到墨家对沛县众人的承诺

    墨家需要亲自接近楚王五步之内吗?墨家需要最后这一击来名动天下吗?墨家需要以此来让天下颂扬吗?

    不需要,他公造冶独剑盟楚王,与沛县义师百戈盟楚王,成就的都是墨者的名声。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公造冶的个人威名。

    在冷静之后,终于压住了内心的渴望与期盼。

    “这与楚王五步成盟之名,我墨家不必争,不若让给沛县义师!此大功,宋公不可不答应,商丘民众也不会允许他不答应!”

第二四一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一)

    今夜事若成,不管是谁最终擒获的楚王,这一场惊世之盟都将和墨家割舍不开,天下也都将知墨家之智勇无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是沛县义师擒获的楚王,还是公造冶率领墨家弟子擒获的楚王,在战后的一些事上将大大不同。

    之前商丘城内乱,君子院与庶民院询政之约,与沛县众人无关。

    因为沛县义师不可能直接站到宋公的那边,即便他们出现,也不能直接宋公,而是作为调停者的武力去帮忙的。

    沛县义师不是国都之人,也就没有春秋之前遗留的国人议政之权,他们只能利用自己对外保卫商丘的军事功勋,换取沛县的自治地位。

    一旦战乱平息,这件事如果是沛县义师做成的,那么就很容易争取到众人想要东西。

    无论是民意还是宋公,都不可能拒绝,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

    公造冶心中的炙热平静下来之后,终于做回了那个作为墨家七悟害的公造冶,而不再是那个想要利天下而有君子之勇的公造冶。

    短暂的停步整队后,公造冶便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在他知晓的最容易攻破的地方,由沛县义师主攻,其余墨者在攻城之时作为支撑,一点攻入营寨,就需要负责清理其余敌人,而将擒获楚王的不世之功让给沛县义师。

    墨家弟子遵守纪律和命令,并不会询问理由,也不在意今夜的功勋。

    既然巨子有令,今夜出战全听公造冶安排,那么公造冶的命令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哪怕前面是个烈焰深坑,他们也会死不旋踵地跳下去。

    举盾的墨者上前,掩护后面跟随的其余人,公造冶等人就在第二排,手中准备着火药武器,一旦接近就要投掷。

    旁边还有一些手持铁铲铁镐之类的墨家精锐,只待接近营垒后就快速地挖掘一个坑洞,利用携带的火药炸开营垒,制造一条通路。

    楚人集中起来的弓手点燃着火把,虽然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但也还是胡乱地射着羽箭。

    这种乱射不会造成什么伤亡,甚至不会让前进的众人脚步迟缓,很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中箭,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

    待靠近营垒三十步左右的时候,楚人弓手终于可以看清进攻的墨者,只是这包藏祸心的营垒形状,让他们根本无法有效地从两翼射箭,只能正面迎着举大盾前进的墨者。

    因为营垒突出的一小部分,而这里正是当初建造营垒最为脆弱的地方,公造冶知道是因为这营垒本身就是墨家众人建造的。

    而楚王一直没想过墨家会选择穿阵劫持君王的行动,更认为拿下商丘是势在必得的,因而根本没有考虑营垒的坚固程度。

    故意突出的那部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正需要守卫的时候,只能有几十人在正面射箭,侧面因为凹折到后面,想要从两翼射攻击方的侧翼也不可能。

    营垒城墙的建造,需要几何学。

    稍微变动,便可以让两翼的射程范围支援正面;略加改动,也足以让两翼的射程不可能有支援的机会。

    现如今,营垒正面两侧的楚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翻出营垒侧翼突袭这样的手段,最精锐的那部分人被营垒外的这些墨家精锐一冲即散,这时候出营垒突袭只能是死路一条。

    接触面的狭小,让楚人能够集中在前的弓手极少,其余人只能在两侧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靠近。

    哆哆的羽箭射中大盾的声音,越来越响,躲在后面靠近的众人从羽箭的力道和声音上判断已经马上接近了楚人的营寨。

    公造冶从大盾的缝隙中看了一下距离,喝道:“点火!”

    那些精壮勇悍的墨家精锐立刻点燃了火索,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

    片刻后,轰轰的巨响,熟悉的闪光和闻起来让人兴奋的硝烟便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上。

    借助冲击瞬间的掩护,二十多名手持各种工具的墨者快速向前冲击,负责掩护的人也举着大盾靠近,将盾斜着支起,护卫那些挖掘洞穴的人。

    公造冶停留在后面,占据着投掷的最佳距离,手持着铁疙瘩,做好楚人悍不畏死再度集结的反击可能。

    营垒之上,之前的瞬间投掷和爆炸,让前排的楚人弓手损失大败,其余人震得摇摇坠坠,乱成一团。

    浓烟之下,又根本不能有效瞄准,加上身边同袍死相凄惨,实在是没有战心。

    或有十几个头脑昏沉的越过营垒,不愿意再被这样杀死,选择了死命冲击,却在冲出后根本不能靠近墨者的军阵。

    那些负责挖掘的墨家精锐知道时间可贵,知道他们每快一个呼吸,便多出一份全胜不死的可能。

    刻意打造的铁制工具挖掘起来极为迅速,这地方当初又只是略微夯土,很快营垒砖墙的下面就挖出了一个大洞。

    大盾之下背负着专门为了炸开营垒火药的墨者立刻将木头外壳的大量火药埋下去,剩余的人则用挖出来的砖石泥土堵塞埋藏,只留出了引线。

    这是早已经演练过百十次的,也是公造冶常说的第十四种攻城手段:挖掘地道以火药炸毁城墙,从而突破。

    这只是简单的营垒,所需要的火药不多。

    当一切准备好后,手持火绳的人点燃了引线,二十多人急忙逃离了那冒着死亡光芒的引线和火药。

    公造冶盯着已经燃烧的引线,大声命令道:“片刻营垒炸开,墨家众人即刻越垒冲击,清理出可以整队的空地。”

    “沛县义师越垒之后,即刻整队,目标就是高塔,生擒楚王,成不世之功!”

    他大声地命令几遍后,三十多名墨者手持短戈,加入到了沛县义师当中,作为片刻后的低阶指挥官,承担起类似于司马长之类的任务。

    其余墨者则明白,到时候越垒攻击的时候,局面混乱,只能趁着楚人惊慌失措的时机,己方以二三十人一队配合,冲击楚人让楚人彻底混乱。

    营垒之内,楚人因为之前的爆炸而惊慌,后面的人不敢向前,又不知道墨者在营垒下具体在干什么。

    当那二十多人退走之后,不少楚人注意到那条诡异闪烁的火索,却不知道这是何物,更不知道墨者准备用什么手段越过营垒。

    只是片刻,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砖石营垒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附近的楚人或死或伤。

    公造冶举剑大喊,持盾的墨者立刻弃盾,手持短剑一拥而上,从那道缺口涌入。

    跑到缺口附近的时候,那几十人在此点燃了火药,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不去管能投掷到什么地方。

    又是密集的爆炸声,公造冶越过营垒,即刻与身边的十余名同门组成小阵,趁着楚人混乱惊慌之际,突入刺杀。

    他们要做的,就是不给前面的楚人反击的机会,为沛县义师清理出可以整队冲击的场地。

    楚人已经昏沉胆裂,又非是精锐勇士,哪里能够地挡士气正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墨家精锐。

    顷刻间,不少楚人也顾不得那些许诺和利益,根本不敢靠前,只想拥挤后退。

    公造冶连杀六人,浑身是血,却不去看楚王在何处,只在乎那些混乱后退的楚人,不准他们有集结反击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楚王这时候无路可退,不敢逃走也不能逃走,唯一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安稳的高塔附近——不乱跑,还有成盟的机会,若是乱跑却可能死于乱军之中。

    叫喊声阵阵,越过营垒的沛县义师迅速在掺杂在其中的三十多名墨者的要求和引导下,重新整队,至此前面已经没有了阻碍,只剩下一片平坦。

    目标就是那座高塔,于是前排的矛手持矛,听从着后面的鼓声,缓慢而又匀速地向前推进。

    正面有一些墨者,但是数量不多。

    越来越多的楚人或是溃逃,或是被组织起来从正面反击。

    头排的矛手并不惊慌,他们的两翼是散成小阵的墨家精锐,而他们从持矛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不断地灌输:矛阵既成,正面无敌!

    于是他们就像是平时训练的那般,将那些貌似冲击过来的楚人,钉死在矛尖之下,然后抽回长矛,按照平日的速度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推进。

    如同海潮,不可阻挡。

    营垒之类的楚人人数本就没有太大的优势,质量也未必如,再加上之前连续三次火药投掷的震撼,让他们根本损失极大,心惊胆裂,根本不能阻挡。

    墨家精锐奋战多年,守城而不死,自有手段,他们在混乱之中占据着优势。

    训练时间尚且不足的沛县义师,两翼无忧,又在进入缺口后重新整队,暂时不乱,更有优势。

    头排的矛手,已经隐约可见高塔近在咫尺,也可以看到十余衣着华贵的楚人被最后的精锐护卫在中央。

    矛手们已经开始兴奋,知道眼前这些人,每一个都是王公贵族,每一个都曾是自己这样的贱命所不能比的。

    墨者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

    而这一刻,这些矛手确定,此言不虚!如果自己愿意,一次冲击之后,便可以刺死楚王与那些曾听起来就觉得不可高攀的贵族。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数百年规矩礼制已成,这是第一次庶民与王公如此接近!

第二四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完)

    沛县众人或许带着一种曾经低贱身份的报复一样的快感,在鼓声哨声响动之后,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曾经低贱的人,如今只要愿意,可以一矛刺死大国之君,这是何等的快意?

    这种快意,源于对身份血统的压抑后的爆发,于是快意化为了力量。

    整齐的慢跑,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冲向了楚王身边的最后护卫。

    被护在中央的楚王,面色苍白,手臂微抖,看着对面如同潮水般整齐涌来的戈矛,心中明白自己身前这些护卫已经不可能阻挡了。

    楚王身边最后的精锐,持剑与盾,将楚王与一干重臣护在中心。

    就在这时,那些之前加入到沛县义师的墨者齐声以楚预大喊道:“请楚王勿做挣扎!若不然流血五步,楚地千里缟素,郢都三年不乐,今日是也。”

    “若还挣扎,则我们就要用那震雷之器,到时候玉石俱焚。我等皆贱民庶人,若能已死换楚王薨,也算名动天下!”

    “楚王可愿换命?不愿换,便请勿再抵抗!”

    大喊数声,楚王也知道之前那些武器的厉害,亲眼所见之下,真的怕这些人最后疯狂,来个玉石俱焚之类的手段。

    今日事,已无转机,他本以为可以称到天明反败为胜,却不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住,就已经被冲到了身边。

    更没想到墨家众人这一次突袭,如此准确迅速,更如同有人在给他们指引一般,从开始突袭到突破到营垒,完全超乎了楚王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机会犹豫和抉择。

    听到那些人用楚语所叫喊的一切,楚王知晓自己已无选择,只好命令不再抵抗,只希望这些人能够给自己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毕竟自己是王。

    可是当他命令下达之后,楚王身边的精锐动摇之际,那些冲击的矛手似乎根本不知道停下,趁着楚人动摇的瞬间,撕开了楚王身边精锐护卫的最后防御。

    几支长长的矛停在了楚王的身旁,让楚王面色苍白,一动不敢动,只怕动一下就会被穿刺而死。

    楚王心慌的同时,也在愤恨,这些人竟然没有任何对待君主的礼仪,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昔日交兵,大夫在战场上遇到了敌国君主,都要因为爵位高而保持礼仪,明明可以射中也一定会虚拉弓弦。

    可这些人,却直直地将矛尖搁在了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于众人面前被辱!

    楚王想要怒骂,可再看看对面那些人脸上扭曲兴奋的神情,没有从眼神中看出来哪怕一丝的对血统和爵位的敬畏,终于将那些怒骂的话咽到肚腹中。

    距离楚王最近的那支长矛的主人,双臂因为兴奋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许久之后竟然仰头大笑起来。

    “即便血贵为王,还不是乖乖站好?我一个庶民,还不是可以抓到你?此时此刻,又有谁来维护你们的规矩?我就是庶民!我就是对你不敬!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他以沛地方言大笑,引得旁边同袍都笑,各种类似的侮辱性话语句句出口。

    双方或许并无直接的仇怨,但曾经身份的区别与墨者的宣传,造就了这种身份上的巨大鸿沟和不屑。

    也幸好此时书不同文而车不同轨,这些庶民用的又是方言而非雅音,否则这样蕴含了无数侮辱的笑骂声,定会然楚王羞愧自刎。

    最近的那支矛尖,因为主人的笑声而颤抖,楚王的眼光也随着颤抖的矛尖而游移,心中猛跳。

    持矛大笑的那人,在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报复快感迸发之后,才想到今日自己竟然真的俘获了一国之君,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国君!

    这大国的国君,如今就在自己的矛尖之下,任由自己辱骂却无可奈何。

    想到从前,莫说是辱骂国君,只怕辱骂几句士与大夫,都不会有胆量,甚至可能会死。

    可如今,真真就是在辱骂国君。

    墨者说,人人平等,这矛的主人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平等的了!在沛县乡间,万民制法之后,辱骂别人不会受到惩罚,只有杀人行凶伤人才会,他骂过人,却还没骂过国君,今日便骂个痛快!

    以往若是辱骂国君,可能会死,可现在却不会,因为没有人来维护辱骂国君就要死的规矩——若真有人,他此时此刻也愿意用这长矛维护墨家的规矩。

    这不是贵族该有的行径,若是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此时哪怕是敌对的状态,也会脱下外套给楚王披上怕他寒冷。

    而这些人却琢磨着要不要把楚王的衣服故意撕破,看看王公的衣料是不是真的如此华贵与众不同,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冲着楚王解开衣服掏出鸟儿尿上一泡。

    不少人心想,狗屁的楚王,不过是个用来换取我们利益的货物罢了。和那狗屁的宋公一样,若非天下此时的规矩就是如此,我们何必搭理你们?

    就在众人笑骂辱骂过之后,从远处传来一声声若惊雷的声音,这些嘻嘻哈哈的士卒终于收回了长矛,就在楚王的身边开始整队。

    一声楚语高声道:“还请王上下令,不再抵抗。我们未必不敢血溅五步,如今事已无可挽回,您难道还要士卒们白白效死吗?”

    公造冶观察到了这里的状况,匆匆赶来,欣喜于沛县义师立下不世之功的同时,也暗暗担忧局面不受控制。

    楚王之前与墨家会盟的时候,曾见过公造冶,也听人介绍过,看到公造冶出面,终于松了口气。

    恢复了平日的华贵气魄,冷声问道:“五步盟已成,你们墨者要什么?”

    公造冶笑道:“王上不是已经与巨子成盟了吗?墨家要的,您已经答允了啊。今日事,是墨家为宋国守城,如何成盟那是您与宋公与宋之询政院要商量的事。”

    听到这,楚王终于真正地松了口气,再也没有了担忧。

    墨家这些人,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但宋人不可能。

    宋人虽楞,可以不顾后果地在当年杀死楚之大夫,给了楚王以出兵的借口,但现在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侮辱。

    而且最多也就是成盟退兵。

    可是楚王不解那所谓询政院又是何物,却也没有问,待神色平静后,看着公造冶冷笑道:“我听闻你是楚人?”

    公造冶摇头道:“我非是楚人。只是我祖父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钟。我自小长于楚地,只是不曾有封地,况我只有义务而无权力,又怎么能算是楚人呢?”

    楚王知道墨家那一套诡异的逻辑,听公造冶这样一说,冷声道:“你自小长于楚地,如今却带人威逼于我,这算是什么呢?”

    公造冶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算忠勇,而且是利天下之忠,利天下之大勇!”

    楚王听闻过一些传闻,知道公造冶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也知他手段,今日又做下这样的事,只好道:“勇则勇矣,只是忠从何来?岂不可笑?楚人威逼楚君,竟然是忠吗?”

    公造冶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当年鉏麑之事?”

    “晋灵公无道,而遣勇士鉏麑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宣子夜里依旧忧虑国事与百姓,于是慨叹道:‘**之主。不忠’,又恐‘弃君之命。不信’,于是自杀。”

    “按照我墨家辩术,不忠乃忠之悖也,那么**之主既为不忠,为万民之利就是忠。”

    “如今我们既然能够与您成盟,从而约束天下好战之君,这是利天下。如今您若成盟,则商丘百姓不必饥荒,这是利天下。”

    “我非楚人,乃天下人,我为天下人求利,为万民之利擒获您,当然是忠。”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他哪里能不知道鉏麑之事,半晌才叹息一声道:“一个忠字,竟被你们这样解释?你们忠于谁?天下?你们又怎么知道天下人要什么?”

    公造冶却不回答,只道:“您若是愿意争论,我墨家自有巨子、墨辩与宣义部部首与您相辩。如今已行五步成盟之事,第一步还请您下令楚人不再抵抗,待天明请您与宋人会盟。”

    楚王见墨家精锐已经控制了营垒的局面,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机,如今命已经掌握在这些人手中,可依旧叹息道:“我为大国之君,被这样羞辱。难道你们庶民与士可以愤怒,我为王公就不能因为耻辱而愤怒了吗?”

    公造冶道:“昔年齐桓公尚有柯城劫盟之事,他却没有认为这是耻辱,而认为这是告知天下自己守信的机会。”

    “柯城劫盟,成就了两人。成就了曹沫的君子之勇,也成就了齐桓公取信天下。于是能九合诸侯,尊……嗯,尊王攘夷,成一代霸主。”

    公造冶说到尊王攘夷的时候,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的夷……正是楚人,这样说终究有些不好。

    楚王面容抽搐了一下,知道公造冶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天亮之盟,是我与宋人成盟。那么当初与你们墨家的盟约,还是有效的吗?”

    “如今楚人数万,因为我被劫持,而让良田白白荒废不能耕种,徒步千里却无尺寸之功,我又怎么与他们交代呢?”

    “楚人就算不围宋,难道晋人就不会强求宋人会盟吗?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晋人不能够弭兵罢战,又当如何?”

    公造冶缓缓道:“我与众人只负责以戈矛穿阵而击,进您五步之内。至于盟约如何,那不是我们所可以决定的。如今宋国事,需国君与询政二院共商,凡成盟必问于众。我们已经近您五步,剩下的盟字,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第二四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一)

    后史载:楚声王五年,王以宋无礼于楚而贰于晋,帅上国之师与陈、阳夏之师围商丘,墨家助宋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月,选勇士数百袭营,战于夜。司马子常、执痈景舒,两执圭之君死焉。墨者穿阵而击,盟王于五步之内。

    楚王既被劫持,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就算是已经结束。

    这不是商丘城第一次被围而解,也不是第一次没有依靠晋楚交兵援助的力量解围,但却是第一次以劫持敌人君主为结果的解围。

    楚司马与爵封执痈两重臣死于乱军之中,楚司马被炸死,执痈景舒在混乱中在营垒中被突阵的墨者刺死。

    楚王熊当、右尹昭之埃被俘,左尹等人因为之前要去整备营寨准备天明反击之事逃过此劫。

    墨家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楚王,只是俘获了楚王,但却与楚人有了极深的仇恨和矛盾。

    公族与景氏两人战死,又有诸多贵族庶子或是车广勇士被杀,即便楚王不憎恨墨家,那些贵族也会心怀怨恨。

    被俘的楚王无法说动公造冶,甚至都不能让原本是楚人的公造冶产生丝毫不忠的羞愧,只能作罢。

    又担心天明之后宋人趁着楚人大乱出城袭战,便与公造冶表示他可以答应成盟,但是如果宋人天明出战,那么他宁可死在公造冶的剑下。

    被俘与被侮辱,那算不得仇恨。

    当年柯地之盟,曹沫挟持齐桓公,虽然齐桓公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后来考虑对鲁报复的时候,依旧与管仲盛赞曹沫之人是鲁国支柱,他若不死不能够攻打鲁国。

    如今楚王也明白真要把墨者逼急了,这些目中无礼丝毫不顾及血统尊贵的庶人很可能杀死自己。

    但也想到墨家非到不得已也不能够动手杀他,否则楚宋矛盾就无可调和了。

    这种考虑之下的要求,公造冶也只能答允,让人固守营垒,以防楚人袭击:倒不是怕楚人想要救回他们的王上,而是怕一些贵族生怕楚王不死,来借着营救王上的名义必墨家人杀死楚王。

    幸好楚王的儿子们都不在,若是有一人在此,只怕楚王今日便不能活了。

    楚王只命令楚人安守营寨,防止宋人袭击,又说相信墨家的信义,绝不会伤害自己。

    公造冶又释放了右尹昭之埃,让其将楚王的命令传递下去,只让楚人贵族与天明之时聚集在营寨之内,准备成盟事。

    随即又选二十余名墨家弟子,即刻返回商丘。

    一告知于巨子,次告知于民众,三告知于宋公与六卿。

    其中二十人中,有十五人口舌锐利,正是隶属于宣义部,他们要做的就是回商丘宣扬一件事。

    “沛县义师俘楚王于阵,遂成盟!”

    和楚人说话,要说五步之盟,多少还要留些情面。

    正如当年晋文公逼着周天子去会盟,还只能说请天子会猎田猎,总不好说逼着天子来承认他的霸主地位。

    在楚王面前讲讲情面,一旦回城宣扬便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俘获了楚王云云。

    众人领命,又得到了楚王的印信,从昨夜冲杀了许久的道路原路返回,将此毕竟震动天下的消息先告诉商丘城。

    …………

    城内,昨夜的爆炸声和墨者出城夜袭的消息,早早地被白日刚刚参加了一场政变两场盟誓的贵族们知晓。

    虽然他们名义上要在宫室之内商讨盟约的第三条:政变死伤的抚恤赔偿,但实际上他们一直盯着城外的动静。

    谁都清楚,城内白日的盟约并不稳固,最终要看城外的战事。

    若楚人破城,那么司城皇一系也就不能依靠墨者调停,只能落败,因为墨者失败也就意味着绝于世。

    若楚人不能破城,三晋兵至,大尹一系也必然在十年后失败。

    只有墨者凭借自己的力量,击败了楚人,才能让白日的盟约稳定地执行下去,并且也可以证明墨家有能力当调停人,当监督者,当约商丘之剑。

    白日里杀得死去活来的宋公子田、司城皇父臧、大尹灵琦、公叔岑喜等人,同聚宫中。

    那些负责“保护”他们不互相戕害的墨者,身上缠绕着几个巨大的铁疙瘩,一条引线之外,手持火把,众人不敢乱动。

    当半夜里这些人听到墨家出城夜袭,准备一举劫持楚王的时候,在场王公贵族全都愣住了,都觉得墨家人疯了,这是自寻死路。

    或有人想,墨家自此绝于世!

    或有人想,墨翟老矣,只求死前轰轰烈烈一场。

    但回来报信的墨家弟子出现在宫室之内后,众人尚未知晓情况,但只见那墨者脸上兴奋的申请,不由均是一凛。

    那墨家弟子高声道:“奉巨子令,墨家不辱相托,墨家弟子与三百沛县少年,夜袭楚营。沛县少年俘楚王与右尹,商丘之围已解!”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有人答允,只见在场贵族王公皆是瞪着眼睛似乎没有听懂。

    他也只当是众人没听到,心说难不成自己这雅音说的不准?便又以宋语高声传达一遍。

    这第二遍刚刚喊完,便听到几声樽爵落地的声响,更有惊骇者不顾礼节竟然踢翻了案几。

    那墨家弟子此时方知,非是众人没有听到,竟是之前并不敢相信自己说的,只当是听错了。

    他又拿出墨翟手书的有着印信的文书,递交于宋公。

    宋公急忙起身迎接,心中震撼,连声道:“墨翟先生守住商丘,实是信人!楚王是被谁俘获的?”

    墨家弟子郑重道:“是被沛县众少年所俘。未有姓氏,只有贱名,公只需知道那是沛县少年即可。”

    “巨子说,楚王已答允成盟,还请宋公与六卿,问于商丘民众,即刻商定好盟约,便要准备车马,与楚人会盟!”

    宋公连连点头,心中虽然不愿意这些事与商丘百姓商议,但白日里刚刚经历了政变,如今墨家众人又展露出了足够的军事实力,哪里还能不答允。

    他既答允,其余贵族也都假意相贺。

    大尹等人道:“若早知墨翟先生能够迫楚王成盟,我们又何必担忧守城以至于城内百姓饥馑呢?”

    “是啊,今日墨翟先生成此大事,也算是让我们不用再担忧城内百姓饥荒了……”

    几人如此庆贺,心中却暗暗吃惊,震惊之情即便想要压制,却依旧溢于言表。

    众人均叹,心惊不已。

    楚乃大国,精锐众多,这一次虽不是倾巢而出,却也有数万之众。

    在场众人哪里能想到,这数万楚军,竟然被数百人夜袭成功,甚至还俘获了楚王。

    都说墨家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多有行刺不义之君的事,公侯多有戒备。

    如今不仅是靠鱼肠专诸事,竟还能再战场上破数万楚军,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吓人。

    原本白日的盟约,众人未必想要遵守,因为盟誓什么的只能依靠天帝鬼神来监督。

    至于天帝鬼神真的可以监察人世嘛?

    很多人并不信,他们只是希望庶民能信,自己却全然不信,否则墨家也不会有重鬼神之说来劝说这些贵族。

    可如今墨家众人竟然再万军之中做成了这件大事,白日的盟约墨家本就要做监督者,如今即便没有鬼神,这盟约也不得不遵守了。

    大尹等人惊恐于墨家实力的同时,也暗暗欣喜于白日的盟约,至少自己家族的地位十年之内是有保证的。

    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已经不敢再作乱。

    如今墨家促使三方成盟,他们也是真心希望墨家众人能够维持这个盟约,毕竟楚人已败,只有退兵一途,司城皇一系的力量终究胜于他们。

    墨家的力量越强,他们也就越安心,楚人一走他们与司城皇之间的争斗,就只能处于守势。

    大尹等人既然庆贺,司城皇也不能落于人后,也起身道:“墨翟先生今夜之事,当真是利于天下,利于商丘万民。”

    “我为司城,便为商丘城内万民,先拜谢墨家众人。”

    替城内百姓谢过之后,皇父臧也不忘拉近与墨家的关系,便道:“数年前,墨家要往沛地行义,我禀于先公。不想昔年之义,今日竟然救了商丘城,这实在是天帝的庇护啊。”

    “当年我知墨家有嘉禾,又知晓楚人有野心,故而献于三晋也是为了一旦楚人围商丘三晋能援。”

    “早知墨翟先生可以破楚人万军,我又何必结好与三晋,以至于民众怨恨于我呢?知我者,谓我忧民;不知我者,谓我媚晋啊!”

    他连番感慨的同时,也是在提醒墨者,当初沛县行义的事,他是帮了很大的忙。

    实则也是在邀功,毕竟墨家人不说谎,说是沛县少年俘获的楚王,那就不得不信。

    这一次楚人溃败,与他而言只能算是美中不足。

    现如今,他结好三晋,商丘围城没有靠晋人的力量解除,他也就不能获得更大的威望和权势。

    但是比之前几日,看似楚人马上就要破城的凶险,他也乐于接受眼前的局面。

    既然墨家促使三方会盟,定下了十年之约,司城皇原本的封地和甲士就多于其余各家,看起来又和墨家交好,十年之后一旦盟约毁弃,自己终究还占据优势。

    美中不足的,不过是没有接晋人的力量和解商丘之围的功劳获得司法权,这只能慢慢积蓄力量,将自己的家族野心再往后拖延一下。

    亦在场中的皇父钺翎见父亲应答的还算合情,却少问了一些事,便问道:“墨家今日立此大功,解商丘之围,这是应该庆贺的。”

    “虽墨家节葬,可死去的勇士不能够不被知晓和祭奠啊。敢问今日墨家众人损失可大?他们为利天下、为商丘百姓而死,这是我们不能够不过问的啊!”

第二四四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二)

    皇父钺翎这样一问,在场贵族均自佩服,心道这话我们竟是忘了,却让你先问出来结好与墨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都说皇父钺翎之智,远胜其父,此言不虚。

    再一想,十年之后,皇父钺翎正值壮年,而大尹等人再想想自己子弟,不由神伤。

    此一问,是真是假,那也不必多想,只要问出就好。

    反正墨家节葬,纵然死伤百余,那也不过是一些三寸之棺的付出,几乎不用花钱。

    若这些人是士,以士礼而葬,真要是死伤数百,那对一个家族而言就是极大的支出了。

    皇父钺翎只需要轻问一句,不需要付出任何,便能获得墨家的好感,端的是打的好主意。

    怎么说墨家人为了商丘城打死打拼,到现在为止也就皇父钺翎不知真假地问了一句死伤多少。

    那墨家弟子听了皇父钺翎的询问,也冲皇父钺翎微微一笑,以示感谢询问关怀。

    其余贵族见此更是心中暗骂,再一想那些传闻,心说难不成墨家众人竟和司城皇一系有什么勾当?

    只是片刻,这心头的疑惑和骂声,便化为震惊。

    那墨家弟子清了清嗓子,半是自豪半是哀伤道:“今夜一战,我家弟子与沛县少年死十七人,伤四十。乱战之中斩杀楚之执痈,炸死楚之大司马!”

    “战死之人,皆怀利天下之心。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豪气哀伤的一句话,更让在场众人彻底无语。

    数万楚军的营地,冲击到楚王面前,竟然只死了十余人?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

    这些墨家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这场仗到底又是怎么打的?

    大尹等人心中更是惊慌,原本以为楚人攻城墨家已经拼尽全力,所以他们才敢于在城内作乱。

    如今一看,这一仗打成这样,若是是墨翟心意所致偶尔为之,那是绝不可能的,只怕已经提早准备了许久!

    若是早已准备,那么城内发生的那些事,到底是墨家没有注意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若是后者,那便有些可怕!

    只是此时又不能问,也不能说,只好自行琢磨,越想越是恐慌。

    尤其是大尹等人知道,自己这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那些焚烧粮仓的死士!

    即便盟约已成,可这件事要是暴露出来,自己这些人又如何能在商丘立足?

    那些民众可以举起戈矛驱逐国君,难道就不会举起戈矛杀死自己这些做出这样勾当的人吗?

    墨者到底知不知道是他们焚烧的粮仓?又知不知道之前城内的种种阴谋诡计?

    再一想那些约束与盟誓,在场贵族心头震撼,均想,十年之内,万万不可有别样心思。

    只想那楚王有雄师数万,依旧被俘,难道自己手下的私兵死士,能够及得上数万楚人吗?

    真要是违背了盟约,墨者助三方之一,自己这边哪里还有胜算?

    子田闻言,面部抽搐了一下,稳定下心神后,才道:“壮哉!只怕昔年之恶来,也未必有墨家之勇啊!”

    “你且回禀墨翟先生,我这就召集民众,准备车马,即刻与楚人成盟!”

    那墨家弟子领命而去,留下一干贵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无尽的震惊和内心的波折。

    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当着“保护”他们免得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面前,实在是没法说。

    既然夜袭才死亡了十几人,只怕夜里的雷鸣声必有缘故,再看看这些墨家弟子身上绑缚的奇怪的圆球和火索,哪里还敢做声说那些可能会招致厌恶的话?

    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今日的会盟,能够安安稳稳保持那十年的盟约。

    …………

    城头,已经得知公造冶做成穿阵而击大事的墨子,坐在那里大口喘息。

    紧张了一夜的精神顿时放松之下,布满了疲惫。

    适等人在一旁,也是狂喜不已。

    虽说结果已在预料之内,但只要还没有做成,那就有万一失败的可能。

    万一的失败,才是最为可怕的。

    一旦失败,墨家就会消亡。

    力量衰减之下,也不用想着什么约天下之剑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空打嘴炮的学术团体了。

    墨子留适等人在城内,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击剑挥戈,更是希望这些善于嘴炮的人万一墨家精锐绝于楚阵,他们可以存活下去将墨家的精义发扬。

    墨子的疲惫,不止源于担忧。

    这一夜,不仅是要担忧公造冶等人能否成功,还要做一下没有成功清晨集结力量趁着楚人营乱反击的准备。

    万一公造冶那边围住了楚王还没有成功劫持,就需要发动商丘民众趁着楚人混乱拼死反击。

    如今事情已成,墨子终于放心。

    喘息之后笑着于适说道:“如今墨家可算是能够约商丘了,也能够凭此一战,震撼天下好战之君。这是真正利天下的大事。”

    “经此一战,那些好战之君若是再轻易围攻郑、宋、卫、鲁等弱邦,也不得不考虑我们墨家的反应。”

    “他们若要围城,需要先来问问我这墨家巨子,至少也要说明白他们不是在行不义之战,总要讲些道理。”

    适笑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一战必将震惊天下,弟子不日将会诉诸于草帛之上,传遍天下巨城大邑,数月之内保叫天下知晓。”

    “商丘既能守住,那么其余各国也能守住。就算不靠我们自己绝地反击穿阵成盟,晋人攻则请楚,楚人攻则请晋,只要守住城,天下好战之君哪里还敢轻易发动不义之战呢?”

    “弟子已经准备好了文章,要将此事宣告天下。”

    墨子点头道:“这种事你来做最是合适,但现在却不急。当务之急,是要做两件事。”

    “与楚人成盟,如今必问于众,那么盟约如何?我们虽然已经起草,但也需要由你来宣扬与商丘城内知晓,让他们与宋公议政。”

    “其二,沛县之事,还需要你们宣义部做好宣传。宋公那边的道理,我去说,无非是效当年萧地附庸事。但商丘民众那边,还要你说清楚沛县的要求和功勋。”

    适领命道:“弟子自会办好。”

    墨子叹息道:“这件事一定要做好。不管是守城还是击破楚人,都只是过程,而目的最终还是这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做不好,那么这一切也都是等于没有做。”

    又告诫几句,适领命退去后,墨子看着适的背影,终于长叹。

    今夜之战,之前得到的消息和回报,墨子已经确定适的功劳不低。

    墨家内部自有赏罚,有些事诸如迎敌祠欺骗楚人不能说,但就算刨除掉这些不能说的事,适的功勋依旧不小。

    从夜缒草人麻痹楚人,再到火药破阵造成楚人惊慌,以至于那些绘制的地图与测量的长短,种种细节都是今夜能够俘获楚王的关键。

    若是任何的细节不足,今夜的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再加上之前城内政变,宣义部两日之间扭转了舆论,让守城的国人站在了墨家这边完成了逼迫宋公约盟之事,宣义部的作用愈发明显。

    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适头脑清晰,目的明确,从守城开始就分得清手段的目的,并且一直不曾改变初衷。

    沛县之事,一旦做成,那么沛县就能按照墨家所设计的另一种规矩完善制度。

    商丘城内,与宋公约法,也能够保证墨家自此之后在宋国的活动,更能让商丘城成为墨家重要的支撑点。

    而更重要的,就是适曾经说过的约天下之剑,经此一战墨子终于咂摸出来的味道。

    若墨家众人没有这样的武力,那些盟誓盟约即便签订,也未必能够被执行,更别说能够长久。

    破坏盟誓的事太多了,墨子知道鬼神未必会降下惩罚,如今看来有一支独立的武装反倒是约束天下好战之君最好的办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商丘城即将成立的询政院一事,在墨子看来这也是约束天下之君的一种尝试。

    这是规矩,那么共同议政寡从于众的规矩便最大。

    至于这种规矩之下商定出来的义,是不是墨家所认为可以理性总结出来的义,暂时说不准。

    但墨子心想,宣义部是可以宣传的,那么在询政院成为规矩后,只要义可以宣扬出去,那么少数从于多数,岂不就是天下同义了呢?

    天志是理性可以推论的,也是理性可以总结的,一如那些世间的制度与道德,至少墨子是这样想的。

    这才是墨子最为看重的一件事,也正是墨子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尝试看看结果的一件事。

    他今年已经七十余,自知时日无多,原本的约天下之剑似乎遥不可及看不到希望,但现在却可以看看能不能约宋公。

    若宋国能够大治,能够兼爱非攻利于宋之千里,同样的手段也就可以用于他国。

    即便他死了,依旧还有弟子。还有禽滑厘,还有公造冶,还有年仅二十的适,他们终究会再有弟子。

    墨子遥望着黎明之际的商丘城,忽而想到了列御寇的那篇文章,默默念叨。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今我虽无子嗣,却有徒众党羽,又有草帛书义,我死,墨言不死。天下就在这里,何苦而不治?”

    这文章出自列子,与墨家之间有一定的争端,尤其是在世界本源的讨论上争辩不休。

    双方唇枪舌剑,草帛互传,尺素书义,但这一篇《愚公移山》却是极好。

    墨子又想到适的那两位传说中的夫子,只能说适的学问学于他们,而利天下之心却和自己想通。

    很多道理两人想的相似,但是很多细节却各有分歧,如今墨家却靠适走出了一条墨子曾苦思五十年不得解的道路,不由欢畅。

    想到这,他大笑三声,兴之所至,弹剑高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想起曾怨恨自己晚生几十年,不能够与之相辩相斗的仲尼,又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大笑之后,收剑回鞘,兴之所至,手舞足蹈。

第二四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三)

    适离开了墨子之后,脸上也露出早已遏制不住的笑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夜一战,墨家固然名动天下,火药之物也可以传遍天下。

    他不会把火药作为一种秘辛隐藏一辈子,而是巴不得把火药传播出去,传于九州之内。

    战国时代已经来临,战争总要继续,这东西总会派上用场,配合上此时的青铜冶炼技术,若是再将黄铜和熟铁两种技术传播出去,几十年内火药时代就会来临。

    成排的步兵,闪烁的铜炮,将会砸碎贵族最后的生存土壤:脱产训练二十年的贵族,强悍冲击的驷马战车,可以挡得住火药的轰鸣吗?

    若不能,一个贵族与十个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兵不相上下的时候,又靠什么维护他们的特权呢?

    民众不需要贵族,国君也不需要贵族,所以今夜火药的爆鸣,就是为贵族与贵族精神清唱的挽歌。

    下了城楼,不等着适先说话,已经有守城的徒卒农兵国人高声询问。

    “是楚人已经败了吗?”

    “沛邑的人,抓获了楚王,是真的吗?”

    “传闻太多了,适,你们宣义部的话我们才信!”

    “对啊,说句话吧!”

    不少人手持戈矛,拄着戈矛站在适的旁边,那些跟随适出来的墨者,很习惯成自然地将一些守城的石块之类垒成了一个高台,让适站了上去。

    在适抵达之前,民众们已经被报信的墨者通知了今夜的战果。

    楚人两勋贵战死,楚王被俘,答应成盟。

    这消息的背后,还有沛县义师俘获楚王的壮举,已然传遍商丘。

    到如今,莫说是楚王,连周天子都被人射过。

    可是靠庶民穿阵而击俘获大国国君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那些一座城、靠百十人就能攻下,国君亲自种地国君夫人亲自织布的小子爵,不算在内。

    商丘的民众从守城战开始,已经经历了几次巨大的心理波折。

    最开始因为墨家的信义和守城理所当然的义务,他们选择了守城。

    然后宣义部说楚人破城会增加赋税和劳役,他们坚定了守城。

    粮仓被烧,有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风险后,他们犹豫于是否守城。

    城内政变之前,宣义部的宣传让他们明白权力和义务,他们在宋公答允变革后继续守城。

    可这种守城,是有先决条件的:三个月之内,若是楚人还不退走,他们就会选择放弃守城。

    这种心理波折之下,沛县义师俘获楚王逼迫成盟的消息,便更加重要和震撼。

    他们既然接受了墨家众人关于权力和义务的宣传,就不得不去想,远在泗水的沛县众人,又为什么来守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分封制下,莫说沛邑,就是宋国其余贵族的封地,国君都是不能动的。

    真要是楚人破城,达成了什么服劳役之类的条件,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商丘民众,与远在泗水的沛县义师毫无关系。

    不少民众或许会想,沛县义师是跟随墨者到来的,他们便也是墨家人,所以利天下就是缘由。

    可也有不少民众知道,墨家众人一直在宣传,沛县义师不是墨家人,他们只是民众,并非墨者,所以他们不会将利天下作为出征的理由。

    纵然墨者传来的消息,这些人依旧不相信,依旧有些怀疑,毕竟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当适出现后,民众们习惯性地觉得适的话,是可以作为他们迷惘时候的方向的。

    于是当适习惯性地爬到高处后,那些喧嚣的民众也很快安静下来。

    他们依旧手持戈矛,也依旧想要往前挤一挤,靠的更近一些,听的更为清楚一些。

    适撕下自己头顶的墨色帻巾,挥舞之后道:“你们听到的,都是真的!”

    “我墨家弟子与沛县义师,合力穿阵,最终沛县义师运气更好一些,俘获了楚王!”

    “你们现在不必担心三个月后易子而食,更不必担心我们墨家只能守城却不能让你们不饥馑了!”

    说罢,城墙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这些守城的民众欢呼的不止是三个月后可能饿死的风险消失了,更欢呼于希望和新的生活。

    守城的这几个月,既是守城的岁月,也是组织起来的民众听宣义部宣传的几个月。

    未来,第一次如同画卷一样展现在他们眼前,只恨楚人围城暂时不能施展。

    那些肥田稼穑之术,那些棉布凉暖之法,那些权利义务只说,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围城而变得不可追求。

    当围城终于结束后,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就在咫尺。

    可也有在兴奋之余,冷静下来问道:“适,可如今粮仓被烧,又错过了耕种之期,如今就算楚人退去,我们又将如何生活呢?”

    此言一出,原本欢呼的民众瞬间心冷。

    是啊,楚人走了,生活还要继续,可生活又该怎么继续呢?

    粮食被墨家集中其中,宋公的粮食也被烧了不少,纵然当初写了契约守城之后偿还,可是新的赋税还未缴纳,宫室又哪里有粮食可以偿还呢?

    楚人就算退兵,那些为了阻挡楚人而焚烧的麦田却不能回来了。冬天还有几个月,到明年收获之前,又该怎么办?

    适沉默着,等待着众人从狂喜的兴奋变为冷静的绝望,直到场面再一次压抑无声的时候,适终于开口。

    “沛邑已用轮作两熟之法,去岁又是丰年,麦豆丰收。”

    “只是沛县自有沛县民众的利,不可能白白给你们。我墨家虽有耕田,可是数量也不够整个商丘用,我们纵然可以利天下而不顾身,更遑论利,但是终究太少,如同杯水而救车薪!”

    他说道沛邑丰收的时候,民众们顿时又从绝望中发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不由想到:“是啊,墨家就在沛县,沛邑就是墨家,他们那里丰收,墨家又是想着利天下,难道不是可以从那里调集粮食吗?”

    这仿佛洪水中木板的希望,被适的话击的粉碎之后,众人再次陷入了绝望。

    沛县义师已经帮着商丘击败了楚人,俘获了楚王,他们又不是墨者,难道能够指望他们利天下不求利,救济自己吗?

    宋公没有能力收那么远的赋税,更没有能力调剂,否则他也不至于被贵族逼迫到这种程度。

    众人再次陷入绝望之后,适又如同火堆中尚未燃尽的木炭,被风吹过表层的灰尘后再次露出了闪烁着的希望之光。

    “但是,墨家在沛县行义,总是得到民众信任的。墨家可以做担保,让沛县借粮于你们。”

    “沛邑距离此地不远,以墨车组织运输,商丘全程出动,很快就能够完成。”

    “纵然不多,可支撑到明岁收获,也是可以的。在这之前,恐怕还需要我们墨家众人负责分配粮食,我想你们也是信得过我们的吧?”

    他说完,众人便高声道:“自然信得过!”

    “谁能信不过你们墨家呢?”

    “若是君上分配,我们都信不过,可你们分配我们就信得过!”

    众人高声呼喊着,又想到墨车之物,用在一马平川的淮泗之地,正适合运输。

    只要有力气,花上十几天时间,总能从沛县把粮食运过来。

    墨车没有那么多,可是还有工匠会可以做。

    至于力气,谁人又没有呢?

    适见众人高兴起来,又得到了他想要的分配权来逐渐把商丘染成墨色的契机,便压了压手,让众人先安静下来。

    众人的心脏经历了希望绝望再希望的循环,心中不由惴惴,心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们猜想的没错,不但有不妥之处,而且这不妥之处才是适真正想要和众人说的话题。

    适伸出手指,指着城内某处贵族的宅邸,笑道:“有道是,借钱必有息,那贵族放贷便可一年得息三万。”

    “沛县民众自然和贵族不同,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纵然他们在沛邑,你们在商丘,可总比你们和贵族更近。你们说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又道:“既说起来,我想沛县众人来商丘助战,也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大家都是庶农,这自然是亲近的,楚人破城,贵族们又有什么损害呢?只是因为你们这些庶农要受损害,所以沛县的少年才会突破敌阵俘获楚王。”

    “这便是我们墨家所谓的兼爱。兼爱谁?自然是兼爱和你们一样的人。庶农兼爱庶农,贵族兼爱贵族,这就是兼爱的道理。”

    “这就好比,你们看到人被杀,会觉得心软。可是看到牛羊被杀,便少许多心软。人总不能先兼爱牛羊,所以庶农当然要先兼爱庶农。”

    “你们和城外楚人的农兵相近呢?还是你们与宋公司城六卿更相近呢?你们想一想。”

    “城外那些人,虽然操着你们不懂的楚语,可是和你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春日耕种,先要耕种君子的田地和公田,才能耕种自家的。夏日和你们一样,要被征召去修宫室城墙,承担劳役。秋日收获,又要先忙碌完公田和君子的私田,才能忙碌自己的。冬日演武,寒风凛冽,就在田地中跟随战车冲击。”

    “除了他们说着楚语,又和你们有何不同?他们会得到你们的土地呢?就算商丘被攻破,那么征收赋税和食禄的,会是他们吗?”

第二四六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四)

    几句极具生活化的场面,拉近了天下庶农之间的距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家的兼爱之说,类似于博爱,但又完全不同,因为兼爱是从亲缘的有差等之爱进化出来的,不排斥亲疏,只是论证了爱别人别人爱你是得到了双倍的爱,以此证明合理。

    贵族们不爱庶农。

    庶农们又何必爱贵族?

    既然不排斥亲疏,那么庶农先爱庶农,然后爱过了庶农之后,再有余力去爱贵族王公,似乎也无不妥。

    适解开了商丘民众的一个疑问:沛县义师凭什么来帮商丘守城?

    似乎,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只是因为大家都是庶农,所以相近,于是有爱。

    正如庶农不愿意打仗,每次打仗都被强制征召一样,商丘的民众很容易相通城外的楚人为什么会来攻打商丘。

    适所言极为刺心:商丘城就算被攻破,土地也轮不到楚之农兵,就算成为了楚王公的食邑,倒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众人沉默一阵后,便道:“适,你说得对。我们谁愿意打仗呢?还不是王公贵族好战?为了得利?”

    “就是,你们墨家说天下好战之君有几多,那这些好战之君得到了土地,也轮不到那些徒卒农兵啊!”

    “我们又不是贵族,又没封地,这就是我们不想守商丘的原因啊。若是楚人来了,说承认私亩,减少赋税,只怕我们就把君捕缚献于楚王了!”

    不知道谁这样说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也知道这虽是玩笑,可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未必不能真的做出来。

    终究,楚人此时已经不是夷狄,而宋人又处在天下之中,也不曾感受过夷狄何物,是以很容易接受墨家天下的概念。

    适因笑道:“你看,就是因为这份兼爱,也正是因为大家都是庶农工商的身份,沛县借给你们的粮食,总不可能收取和贵族一样的利息。”

    “这份情谊,你们是需要记下的。如果有一天沛县的庶农遭受了灾荒,你们可也要记得今日的事啊!”

    众人一则是被适说动,二则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粮荒,哪里还能考虑到时候做不做?

    只是连连迭声地答允,适又道:“那借粮的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到时候,工匠会组织生产墨车,你们负责砍伐树木,到时候每家一辆,日后偿还也不是不行。墨家这点钱,还是可以给你们垫付的。”

    “等到墨车准备就绪后,便去沛县运粮,沿途可能还需要筑路,这也都是要做的。”

    “到时候我们墨家自会组织起来你们,只要去做就是。你们出力气,我们来组织。”

    众人又连声答应,均想这和修宫室又不是一回事,终究这是为了自己。

    那修宫室之类,我们又住不进去,又耽误农时,自然是不愿意的。

    适冲众人挥挥手道:“借的事,就算是做完了。可是,还的事,还没有商量好。”

    “我们墨家讲信义,所以可以为你们担保沛县的粮食。可你们也得不能让我们墨家失掉信义啊!”

    “若是让我们失掉信义,那么我们又怎么能存于世呢?”

    “所以,怎么还,这件事需要你们去争取,也需要你们知道怎么在询政院中争取。”

    他说了这些,终于说到了主题。

    与楚人成盟?这种事,适根本不需要讲这么多,甚至如何成盟墨家已经打好了定稿,无非就是退兵和宋国严守中立、宋楚互助条约、楚国保证沛县的独立地位以此换取沛县输出铁器和技术。

    一旦围城战结束,这些民众又少了组织的机会,又会成为小农个体,很难在组织起来。

    询政院才是真正要做的大事,他就不得不趁着如今还组织在一起的机会,将很多事情做完。

    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适终于开始讲到“如何偿还”的问题。

    偿还,需要自己有。

    自己有,需要自己生产再减去自己吃喝和赋税义务。

    剩下的,才算是富余,才能够偿还那些借贷。

    而除了自己的吃喝可以不变之外,生产、赋税和义务,都是可以改变的。

    原本商丘的民众没有议政的资本,如今他们被组织起来,墨家又有骇人的武力在背后撑腰,自然便有了议政和争取利益的资格。

    适说的,无非也就是之前已经宣扬过的几件事。

    赋税征收,需要得到询政院的许可,才能征收。这包括贵族封地的贡赋和私田的税收,必须要让民众争取到一个固定的税额,不能今天加个丘甲赋、明天加个宿麦税之类。

    生产的话,就必须改革掉商丘城的公田制度,彻底毁掉公田,成立三五户一组的互助小组,最大限度地利用牛马完成牛耕变革。

    为了吸收大量贵族的资金投入到沛县的手工业当中,还得借用民众的期待希冀,来制定最高的利息,保证投入到手工业和庄园农业获得的利润比放贷要高。

    而想要保证这些实施,或者说这些不被宋公和贵族随意推翻更改,又必须争取到议政权、集会组织乡社乡校之类的权利。

    这种权利就如同监督天下的鬼神天帝一般,日后宋公和贵族要是违背,要有组织和力量打爆他们的狗头。

    正如当年子产不毁乡校,而子产一死郑国的“街头政治咖啡馆”乡校纷纷被损毁强制关闭一样,适信不过贵族更信不过国君,所以必须要让商丘的民众保持足够的军事优势。

    种种需求和权利,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后者是前者的保障,前者又为民众提供足够的余钱和力量加强后者。

    这些道理并不复杂,适讲了片刻就已经讲清楚,归根结底这是关系到整个商丘民众的大事,与每个人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每个人也都听的津津有味。

    至于沛县的要求,适根本就没提,或者说现在不是提的时候。

    他现在只是要让商丘的民众记得沛县为他们付出了,他们欠着沛县民众的一份情,等到合适的时候,自然会引动众人做出正确的、或者说他想要的决断。

    适从土地制度、赋税改革一直讲到结社权之后,天已经开始放亮,民众们却没有困倦,而是听的如痴如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听适在那宣讲,适的话也越来越激烈。

    待一切都差不多讲清楚之后,适终于提到了最不起眼的宋楚之盟的事。

    “如今询政院虽然还未成立,但是宋公已经盟誓,日后凡有迁都、即位、成盟之类的大事,都必须问于众。”

    “如今马要和楚人成盟,楚人退兵是必然的,只是退兵之后怎么办?日后楚人不攻,三晋来攻又怎么办?”

    适道:“墨家是反对不义之战的,所以墨家总是和宋国走的很近,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商丘民众知道不少关于商丘的笑话,也明白适话中的意思,纷纷哄笑。

    很显然,因为宋国自从襄公之后,就没有发动不义之战的资格。

    这倒不是说一点没有实力,若适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几十年后宋还是短暂地雄起了一次。

    当然,是吊打了一番滕、薛之类的小国,然后牛气哄哄地射天射地认为天下我最强。

    结局当然是被齐、楚、魏、韩等国灭国,来了次瓜分。曾经平楚镇齐的宋国就此灰飞烟灭,以至于再几十年后淮泗西楚成为了项羽这样楚人最后的根基。

    至于现在,宋国已经多年没有发动不义之战了。

    向南打不过楚国,向北三晋强大。东边有齐鲁,西边是郑楚,实打实的死地。

    加越灭滕,如今越人尚是猛虎,刚刚在曲阜辉煌了一次,让齐侯参乘鲁侯驾车,宋人连淮泗之地的那些小国都不敢动。

    适便道:“其实,墨家非攻、除不义之战的说法,宋国是最可以实行的。别人不来打宋国,宋国也实在没有力气去打别国。”

    “既是这样,商丘城自然可以如同沛县一般成立义师。”

    “若是别国来攻,那自然多是不义之战,你们自然是要守卫的。当然,这得是宋公与贵族答允了变革的请求之后才行,否则楚人来了给楚人交税赋,那也和现在没什么不同。”

    “若是宋公脑热,要去兴不义之战,我看就可以让其出国,换个国君嘛。”

    “再者,以后要种植宿麦,周礼时令之事已经不能用了。”

    “遍地冬麦,冬季去哪里演武?春秋又要忙碌,怎么可以射猎?沛县义师可以以步战俘楚君,商丘以步战守城也未尝不可。”

    “所以,义师的成立,还需要斟酌考虑,不能够和以前相同。”

    “何谓义师?就是只战义战,不兴不义之战。这就是宋公与六卿司城必须答允的事,若不答允,那这次成盟也无必要。”

    “成盟事,你们或许不知道该怎么商议,我们墨家便替你们想到了一些,你们可以听听。”

    “其一,宋楚弭兵。”

    “其二,宋自此保持中立,不亲晋亦不亲楚。若墨家与晋楚弭兵会不成,晋人攻则求援于楚,楚必须在这次盟约答允。”

    “其三,商丘成立义师,只助守城,由独立于诸侯的墨家众人帮助训练。所需赋税,由商丘民众承担,议于询政院。”

    “其四,宋公如有发动不义之战事,义师盟誓反对,以保证不会进攻楚人。”

    “其五,义师的指挥权,归于询政院授权,不归宋公独断。”

    “剩余的,倒是也没有逼迫楚人了,毕竟楚乃大国,真要是太过羞辱,又恐怕楚人背盟,到时候又不能够收场了。”

第二四七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五)

    冠冕堂皇地说了许多,适很清楚其中刨除掉这些冠冕之后的真正交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沛县义师帮助商丘民众政变成功,逼宋公成盟;沛县义师俘获楚王,五步成盟解商丘之围;沛县以积累的粮食援助商丘,不至商丘民众饥困。

    由此,换取商丘民众在询政院问政于众之时,支持沛县的附庸国地位,支持沛县民众的制度变革。

    只是这种利益的交换,需要罩上一层特殊的名为互利的外衣。

    商丘民众支持墨家的决定,也明白了他们要争取什么样的利益,适的话也便越来越来容易宣扬。

    到天亮的时候,该讲的道理已经讲清楚,民众们也推选出来了自己信得过的商丘本地人,以此来准备“问于众”这件事。

    墨家众人虽然在守城战中控制了各个贵族,但是依旧没有机会对这些贵族下手。

    一则是一旦下手,这属于挑战整个天下的尊卑秩序,会引发天下的围攻,一个小小的商丘还不能够地挡天下诸国的合围。

    二则是就算下手,也丝毫没有意义。数年后郑国的驷子阳被杀之后,其党羽依旧可以作乱,驱逐郑公,让郑国一分为三。

    贵族们的势力还很强大,只是围城的时候是他们的虚弱阶段,现在可以做的事,一旦围城结束便不能做。

    很多事只能慢慢来。

    当天彻底放亮之后,宋公等人也就可以离开宫室。那些名义上负责守卫他们防止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依旧跟随左右。

    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条件。

    适这边也已经鼓动民众选出了足够的国人代表,一同前往宫室附近,与宋公贵族共同商议与楚人成盟之事。

    年少的宋公从即位之前的雄心壮志到现在的无可奈何,只不过短短数年,却也在这一天里成熟了许多。

    不再是那个期待着北攻三晋南夺楚城的子田,很多事便容易说得通。

    与楚成盟,适讲的几点,前几条都是宋公以及贵族都很容易答应的事,最后那两条关于义师的事,才是扯皮的根由。

    义师的调配权属于询政院,而非是宋公,这就让宋公很难接受,但却让贵族很容易接受。

    至少,现在看来是容易接受的。

    本来宋公也没有随意调配整个千里宋国人力的权力,分封制度之下,宋公只能管辖自己的直属地,若是插手到贵族的封地,贵族会很不满。

    正如后世战国末年,唐睢不辱使命一般。

    唐睢是安陵国的臣,安陵国是魏国的附庸国,安陵君是魏王的弟弟,所以强大如秦,也只能和安陵君直接谈判,而魏王是没有办法插手安陵国事务的。

    这是分封制下的规矩。

    集权到战国后期尚且如此,如今宋国分封制下宋公想要动那些贵族的封地,简直就是作死。

    所以即便只是商丘的义师,宋公也很难接受,因为国都的民众算是宋公最容易掌握的一部分力量。

    宋公的直属封臣和士一般都在国都附近的封地当中,大夫与六卿各有各的封地,并且有自己的臣属,与宋公只是单纯的分封建制义务关系。

    正如公孙会可以在廪丘叛齐归赵一般,齐国最后也只能承认廪丘的独立地位,没有完成集权变革的诸国分封制的惯性太大,根本难以管控。

    只是宋公不愿意接受,贵族们却乐于如此,他们担心宋公强势之后收权,所以支持商丘成立义师,尽可能地想要约束宋公的力量。

    在约束君权这件事上,贵族们此时是和民众的想法一致的。

    司城皇、大尹、公叔等人,纷纷表达了商丘成立义师的重要性,宋公也只能无奈接受。

    这件事解决之后,剩余的与楚人成盟事,那就简单的多了。

    当宋公派出的使者前往楚营之后,商丘城内已经开始准备各种,这一次盟誓与以往完全不同。

    虽然适已经说了,尽可能不要让楚国激怒,但是最基本的礼仪还是要争取的。

    正如后世蔺相如逼着秦王奏乐这件事一样,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在礼崩乐坏之后,很容易走向一场分歧。

    礼崩乐坏之余。

    要么如祖龙一统,天下归一。

    要么,就是打一场持续几十年的战争,打倒最后谁都打不动了,一纸条约让各个小国小邦都拥有名义上的平等地位。

    但于此时,只是礼崩乐坏,还未到一统或是彻底分裂之时,也只能用之前已经有的规矩。

    《秋官、大行人》曾言,诸侯之邦交,岁相问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

    同样是邦交,问、聘、朝三字是完全不同的,但又是整个华夏体系之内通用的规矩,一如后世的所谓使节大使之类的区别,需要天下承认才能约定俗称。

    宋国一般在晋国和楚国史书中,都是“朝”,示意宋国国弱而楚国国强,以弱交强而称之为朝。

    是故邹忌讽齐王纳谏中,说完战胜于朝廷之后,说的是各国皆“朝”于齐。

    既非问,也非聘。

    而这一次宋人俘获了楚王,便不可能用朝之礼,而应该用聘之礼:这一次为了给足双方体面,不能说是战败成盟,而是说楚王带人来商丘狩猎,与宋公会猎,宋公作为主人来招待楚王,而不能说是楚王帅军攻打商丘兵败被俘。

    因为这涉及到背后的一系列事情,一旦三晋来攻,还需要借助楚人的力量还保持宋国的独立。

    这一点适是有所准备的,熊当一死,楚国因为继承权危机,立刻就会陷入混乱。

    郑君和王子定是甥舅关系,王子定不能即位而被兄长夺位,原本亲楚的郑人立刻就会放弃与三晋的分歧和韩国的血仇,一同护送王子定回楚即位。

    陈蔡等国也和王子定走的更近,他们也会在继承权危机之后叛楚,加入到支持王子定的行列。

    这个混乱的过程要持续很久,楚国将陷入巨大的危机,三晋将会前所未有的强大。历史上直到吴起入楚之后,才能收回陈蔡,才能堪堪抵御三晋的进攻,直到中原大战爆发让楚人喘息一阵。

    这种背景之下,以聘之礼来作为宋楚两国之间弭兵的礼仪,很符合情景。

    一则是聘礼,是作为两个平等地位的国家邦交的礼仪,一如从鲁国分出去的邹国,是绝对不能用聘礼去见鲁侯的、再如晋楚强大的时候,第二次弭兵会之后宋、郑、卫等国,也只能朝于晋楚而不能聘于晋楚。

    如今楚王被俘,宋国占据上风,但楚国的体量太大,也只能在礼仪上谋求一个两个平等的地位。

    二则是楚王被俘,终究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这种耻辱如果不能够有效地化解,这仇恨会持续很久。

    此时的天下,很容易记仇,尤其是侮辱这样的仇恨。

    纪侯当年进献谗言,导致齐侯被周天子烹杀,之后齐人灭纪国,用的正是这个理由。

    而楚人又是相当记仇的,这种记仇甚至可以持续数百年时间。

    当年熊铎筚路蓝缕得封地五十里的时候,穷的只能以枣木箭作为贡品进献周天子,结果和齐侯、鲁侯、卫伯、晋侯一同侍奉周天子,周天子和其余四家都有亲戚关系也更近一些,为此赏赐礼器的时候忽视了熊铎的存在。

    数百年后,到楚灵王的时候,楚灵王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曾说:“从前我们先王熊绎与齐国的吕伋、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伯禽同时事奉周康王,周分赐九鼎给齐、卫、晋、鲁四国,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取得了巨大的功业,如果我派人到周室,要求将九鼎作为分赐绐我国的宝器,周天子会给我吗?”

    这件数百年前的事,都能翻出来作为问鼎轻重的理由,楚人记仇的性子也是不得不提防的。

    这种情况下,虽然楚王被俘,但是用两国平等邦交的聘礼作为礼仪,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事。

    这种事,需要走形式,于是这边商量好之后,还要派人通知一声楚王,让楚王认可才能实行。

    楚人营地中,墨者和宋国君臣一并给出的种种条件已经递交到了楚王的手中,楚王如今还在公造冶的掌控之中,整个楚人的营地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局面。

    营寨之内,是沛县义师与墨家精锐控制着楚王。

    营寨之外,是楚人精锐围困,又有弓手准备,其余营寨严阵以待,防止宋人这时候突袭。

    那些给楚王的帛书上,写的冠冕堂皇。

    而作为楚营之内主管大局的公造冶,听到的则是完全另一种更为直白的说法。

    这一次的成盟,不能说楚人被击败,而是要说楚王带人北上狩猎,一不小心来到商丘。

    然而,因为没有提前通知宋公,所以宋公并不知晓,因而宋公需要先派人来告诉楚王:是我招待不周。

    楚王还要派出使节,前往商丘,再拜宋公,说这不是宋公的过错,而是楚王自己不小心来到了宋国的领地,没有提前通知宋公,这是楚王的错。

    双方先走个形式一般互相认错之后,楚王要派大夫,手持玉樟来见宋公,以玉璋作为聘礼,表达希望能够会宋公会盟。

    宋公还需要在接待之后,再把玉璋还给楚大夫,显示自己是重礼而轻物。

    你们的玉璋是对我的尊重,我收下的尊重,但是我不是贪图玉器的人,所以要再把玉璋还给你们。

第二四八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六)

    这些繁琐的礼仪,正是墨家所反对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墨家现在还没有能力让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也只能在双方贵族王公都能接受的范畴之内,采用以往的规矩。

    只是这规矩,也不再是周天子有力量时候的规矩了。

    既然周天子先坏了规矩封三晋为侯,那么有些规矩也就不必那样死板,虽然还不能彻底毁坏,但是打打擦边球还是可以的。

    在礼崩乐坏之前,朝聘之礼的规矩极多,是要保证天子体系之下公侯伯子男的区别的。

    如今宋楚成盟,是以两个对等邦国的身份来进行盟誓,这些规矩也就不可能完全遵守。

    如适在沛县乡校做校介一般,真正的朝聘之礼也是需要介为副使的,副使的数量取决于爵位高低。

    公爵,包括京畿之内的三公是要有七介的,而子爵男爵只能拥有三介。

    若全然按照之前已有的规矩,楚人只是子爵,这一点是楚人所不能接受的。

    如今违背周礼,也没有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来攻打,情面上还要遵守,这种擦边球的事便可做的肆无忌惮。

    宋国为三恪公爵,既然要和相聘,楚人也自然应该派出七人的使节前来,以此作为双方对等谈判的基础,以示双方的平等地位。

    从国力上讲,楚人已经称王,但是宋国却是承认周天子体系而非承认小西周的楚国体系的,因而双方也都只能接受以公爵之礼相聘。

    楚王称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国却没有这个胆量,宋公若是敢称王,免不得又给三晋找了一个进攻宋国的借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走形式,楚王这边便寻找七位大夫出面,从军营带着礼物前往商丘。

    按说双方的礼仪应该是楚国派出七介之后,宋公要派遣士前往边境迎接,然而靠近都城后换由大夫迎接,宋公在宫室门口亲自出迎。

    在宫室迎接后,要将七介待到宗庙之内,在宗庙之内和七介谈话。

    而且七个人的话,只能是七个人说完,不能一个人说完,宋公必须要侧耳倾听,面朝向北,听完之后还要先表达对对方君主的谢意。

    之后就是招待他们,宋公需要亲自敬甜酒给七介,再由七介还礼,之后在七介离开的时候,再将玉璋还给七介。

    这一套礼仪下来,需要两天的时间,最终定下的,也是在宋国的桐门之外举行会盟,双方弭兵。

    墨家在守城战结束的瞬间,就自动成为中立的第三方,因此其中的警卫戒备工作,也应该交由墨家众人筹备。

    无论是宋人警卫还是楚人警卫,双方都不能放心,墨家的信义来做这件事正是合适。

    再者,这时候也不可能直接将楚王释放,墨家众人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这个理由也算是众人可以接受的借口。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公造冶向楚王传达了成盟的条件。

    整个盟誓过程中,警卫工作全部有墨家来负责,双方都不能带近侍,除了自身的佩剑之外,都不能着甲,必须穿着华服。

    楚王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墨家众人已经退了几步,允许楚王的一些近侍庖厨之辈靠近服侍,但是绝对不可能在成盟之前退走。

    如今墨家已经成为宋楚之外的第三方,楚王也只好接受这些提议,问道成盟的底线后,公造冶也说了一些。

    前几条都是可以接受的,后面关于沛县附庸于宋与沛县的货物通行宋楚的事,引起了楚王的兴趣。

    熊当便问道:“昨日夜袭之时,你们那些闪光如雷鸣之物,是何人所制?”

    公造冶当即讲了一遍当年大禹治水涂山女娇、开涂山轰鸣天志的传说,楚王将信将疑,感慨道:“如你所言,这是天志,可这天志总需要有人掌握。”

    问过之后,他忍不住想到墨家的那些传闻,又想到铁器牛耕稼穑三禾之事,忍不住问道:“莫非此物也是你们墨家之适所先掌握的天志?”

    墨家本来也不准备用火药装神弄鬼,公造冶直言不讳道:“正是他。”

    楚王闻言,叹息一声,想到那日一见的山川天下图,又想到那些可以改变各国力量内政的器物,称赞道:“此人之才,不可捉摸。墨翟大能,能聚天下之才,不下当年仲尼啊。”

    公造冶面部微微抽搐一下,儒墨死敌,只是墨翟也对仲尼极为尊重,他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道:“您贵为王公,有土万里,却不能够聚集天下的英才,您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吗?”

    “有人以俸禄为宝,有人以珠玉为宝,可也有人以利天下行义为宝。您可以聚集那些以俸禄金玉为宝的人,先生却能聚集那些以利天下行义为宝的人。”

    “人皆爱金玉,而凡有利天下之心者多是有才之士,这是您所不能够做到的。”

    楚王笑而不语,知道墨家众人总是喜欢和君王贵族讲道理,这些道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可却没有办法做。

    明日才能走完成盟的形势,楚王知道今日已败,不再想若是如果之类的想法,只能借此基石想想未来。

    听公造冶讲过道理后,楚王又问道:“你们所知的天下大势,都是适所讲述的吗?这样的才智之士,我是希望能够见一面的。”

    公造冶只当楚王看中了适所掌握的那些天志机密,笑道:“墨家自有规矩,能说的可以说,不能说的便不能说。”

    “适其人,利天下之心不可撼,不求私利,您所拥有的宝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而论及利天下,您又是不及先生的。”

    “再者,若是墨家有人坏了规矩,自有惩处之法。我墨家能够进您五步,那么难道就不能血溅于适身上吗?”

    “请您不要再这样想。”

    楚王闻言,大笑道:“你们那些利天下之物,自然会传于天下,我楚之万里亦在九州之内,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已与你们巨子成盟,弭兵休战,商丘城下成盟,三年之约便可遵守了。我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呢?”

    “墨翟当年游说楚齐宋越诸国,又说我楚宫好细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让我好利天下的时机吗?你自派人去传达,你们墨家既然有规矩,见与不见,又岂是你能决定的?”

    虽处在公造冶五步之内,楚王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公造冶却也没有发怒,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即刻遣人回去禀告巨子。”

    说罢,选派了几人,回商丘将楚王想要与适面谈之事回报。

    楚王见那几名墨者离开,心中长叹口气。

    他之前就想要和墨家众人密谈一些事,但是因为墨家的一些理念太过骇人,之前又多次宣传一些对贵族不利的说法。

    适又在几个月前在楚王帐内,大肆挑拨楚王与贵族的关系,甚至就差说贵族们赶紧抓紧时间搞阴谋,别给楚王加强集权的机会之类的明示了。

    当时处于敌对状态,楚王却不愤恨,只是对墨家众人颇为好奇,对于那些将矛盾挑拨出来的清晰条理也极为赞赏。

    等到后来铁器、牛耕、天下图、登天之灯之类的东西展示出来后,楚王更加渴望墨家所掌握的这些技巧。

    再到昨夜火药爆炸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后,当沛县义师挺着戈矛冲到他五步之内后,他更是对墨家众人的才能充满了向往。

    之前,他没有机会和墨家人密谈任何事。

    因为墨家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极为诱惑的果子:引得人心动,却又知道里面有毒。

    尤其是月前在帐内挑唆了贵族和王权的矛盾之后,这枚果子更是难以下咽。

    听起来一切都有道理,楚王也明白自己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希望能够加强王权。

    这便是诱惑。

    可是,若是当着贵族的面约见墨者,在密室相谈,那又相当于告诉贵族我就是要对付你们了,咱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了……

    这便是毒。

    现如今,楚王被俘,他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一件之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而且,此时此刻,他不怕墨家人刺杀他:如果想杀,此时就能动手,又何必刺杀?

    加上这时候秘密会面,贵族们又不能知晓,能够将他们的猜疑降到最低。

    未必要从适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楚王只是觉得哪怕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也不枉此谈。

    若是能够说动墨家入楚,想办法帮着他加强集权、清理封君,那是最好不过的。

    月前帐内,墨家在挑拨的时候,就给出了楚国变法的几种套路,让贵族极为恐慌,却也让楚王深以为然。

    当初适在楚王帐内让人转述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十几年后吴起变法的内容,最是契合楚国的局面,并且是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因而当时一说出来便让楚王心动不已。

    若非当时很明显就是在挑唆贵族封君与王权的矛盾,楚王只怕当时就想留下适来一场密谈,询问天下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楚王心想,墨家就像是一条鱼。

    有鱼肉,鱼腹,当然还有鱼刺。

    自己雄才大略,缘何不能吃掉鱼肉,而把鱼刺吐出来?

第二四九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七)

    被楚王熊当看成是一条可以吐出刺来的鱼,在原本的历史线中,被吃掉了军工组织生产和什伍编织严密管理,吐出来了“利天下”、“非攻”、“兼爱”的这些“无用的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那时候墨子已逝,墨家组织在阳城因吴起的临死之计全灭,导致了墨家三分。

    没有巨子,或者说那时候有三个巨子,各自指责其余两方是修正别墨。

    但如今,墨翟尚在,墨家的组织形式已然悄悄改组,熊当想要吐出刺的想法,从产生的瞬间就意味着不可能成功。

    因为楚王邀请墨家派人与之密谈这件事,都必须要得到墨家高层共议许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要提前讲清楚底线。

    而作为这一次楚王点名要去的适,对于最多还有一年寿命的楚王熊当也没有让墨家接近的想法。

    众人济济一堂,墨子并不知道楚王即将死于一场政治谋杀,对于楚王的邀请,墨子是支持的。

    他当年经常游说各国,甚至以自己的面子可以直接推荐弟子出仕为官,楚齐等大国哪个没有去过?

    只不过当年各大国的国君很难接受墨子那一套人人平等、尚贤任用、兼爱非攻的理论罢了。

    墨子的心意坚定,虽然认同适的一些做法,但是于“楚王好细腰”、“越王尚勇士”之类的说法依旧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再者当初墨家和楚王盟誓,约定弭兵,今年促成晋楚恐怖平衡,墨子希望借这个机会和楚王商量许多细节。

    楚人这次围困商丘失败,于战略上并不成功。经此一战,夹在晋楚之间的各国都明白楚人并非那样强大,至少有墨家帮助守城的话,楚人是不可能急切间破城的。

    但同样,这一次楚人也并没有太失败,甚至不需要战略收缩:经此一战,三晋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认为可以借用墨者的力量来守城,谁也不愿意当附庸国地位。

    墨子认为这一次弭兵会,借助墨家这一次名动天下、火药步入守城术的机会,完全是可以促成的。

    促成之后,墨子认为只要“节用”、“天志”、“尚贤”这几件事做得好,二十年生聚发展,肯定会让各国国君发现不打仗也能积累更多的财富。

    所以墨子是期待楚国能够进行一些改革,促进民生,利于天下的。

    但因为适的出现,因为沛县这块地方的独立发展,也因为墨家内部的改组,导致墨家这一次不可能依靠一个国家,而是会选择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道理讲的太多,墨家内部很多人认同适的看法,认为独立性才能保证墨家的学说能够被采纳,能够约束天下。

    墨子也是倾向于此,因为当年公尚过说越王后,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封地封墨子为大夫,但是墨子发现越王好战且不可能用他的主张,因此拒绝。

    如今墨子依旧没有封地,哪怕沛县拥有半独立的地位,那也不过是沛县万民恰好选择了墨家执政而已,并非是宋公将沛县分封给了墨家。

    于是他先与众人说道:“当年越王被公输班钩拒战舰所扰,淮泗一战屡屡败于楚人,于是想要请我入越。”

    “若说起来,这木工守城机械之术,也是我墨家的手段,他是能够用的,但我依然拒绝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楚王希望能够用到我墨家的技术机械,但是又绝对不肯用我们的非攻兼爱之说。”

    “适曾说,买椟还珠。只怕正是这个意思,将我们的珠玉扔出,却只用秀美之匣,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

    买椟还珠本就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成语,适提前拿来用,极为合拍,早已成为墨家内部常用的词汇。

    以“兼爱”、“非攻”、“平等”、“尚贤”为宝珠,而以技术、机械、稼穑等为椟。

    这是墨家内部已经定下的基础,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再美的木匣,也是为了卖珠子,而珠子若是被舍弃,那么木匣也就是无意义的。

    适闻言,起身道:“先生的话,我是赞同的。只是今日楚王邀我,我还是会尽力宣扬墨家的道义。”

    墨子点头道:“是的。是否宣讲,是我们的事。用不用,那是楚王的选择。你对这一次楚王能用我们墨家的道义一事,觉得有几分可能?”

    适摇头道:“半分都无。楚王若想变革,总需要一些贤士。墨家多贤,然而我们一战杀死楚之大司马、执痈爵两重臣,牵扯到项、景、屈等氏族,楚王不敢用我们。”

    “他若用我们,贵族们必然会反对。他如今商丘城都没有攻下,回去之后如何能够集权于一人?依我看,楚人萧墙之乱也不远矣。”

    墨子大笑,知道月前适曾在楚王帐内,给王权和贵族之间埋下了一颗极为尖锐的楔子,这木楔子随着商丘围城战楚人失败,随着楚司马执痈两大臣战死,随着楚人退兵,必然会更加尖锐。

    对外扩张,是抚平内部矛盾的最佳手段,但如果失败,那这些看似抚平实则只是隐藏的矛盾会爆发的更加激烈。

    本来这场围城战中,墨家的宣传工具对贵族们各种诋毁,楚人贵族若是能够接受墨家那简直是做梦。如今又有两条人命在手,更有了不准用墨家人的借口。

    墨子也清楚适的判断源于何处。

    一个昏庸之君,只能守成的话,或许还能支撑。

    但楚王即位短短数年,便大举北上准备重夺霸权,攻略中原,如此雄心不可能安分地让贵族继续做大,若是不死改革几乎是必然的。

    改革,楚王死。

    不改革,楚国死。

    这是适已经分析清楚的,因为商丘围城战失败了,楚王的威望降到了最低,又被适提前埋了那么大一根刺,贵族们不可能满意。

    适当初埋刺的一番话,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吴起的下场是什么适很清楚,也因为这下场适明白这必然触动了贵族的最后底线:贵族们不傻,知道吴起趴在楚王尸体上自己射箭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得不做——不做,那就是慢慢等死,下一任楚王会因为改革的惯性越来越集权,贵族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还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贵族们连知道射中君王尸体的后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就白当贵族了。

    楚王的雄心,必然为他招致死亡和祸患,正如宋公子田的雄心为他招来了围城战和政变一样:雄心需要以实力为基础。

    适希望楚王改革,或者说动动改革的念头,因为他盼着熊当死。

    熊当不死,宋依旧不得安生,楚国贵族不可能在十年之内大量战死,魏国也不可能强盛一时引动中原大战。

    所以他要去和楚王谈谈一些楚王听到必然心动、但是要是去做就必然死亡的事。

    于是适起身又对墨子道:“先生,道理我自会讲,不该说的我也自不会说。只有一样,这一次楚王必然会希望我们一力促成晋楚弭兵。”

    “但是晋楚弭兵,又绝对不是晋楚之间的事。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次守城名动天下君侯震惊的机会,将这一次弭兵会弄得更为正式。”

    “晋楚争霸,小国朝贡,这也是不利天下。若是能够说动宋、郑、卫各国,严守中立,借助晋楚矛盾保持平衡:由我们墨家助守,楚人背约则求晋、晋人背约则求楚……若是这件事能够促成,很多事也就好说的多。”

    “最起码,换来二十年停战,将稼穑、牛耕、良种、纺织、铁器等传播到中原各国,让各国百姓能够过得更好,这是符合我们利天下之心的。”

    墨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弭兵会盟,一些技术可以传授楚人?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就如火药一般,即可以守城,但难道不是一样可以攻城吗?”

    适笑道:“我们可以卖给小国嘛。让他们方便守城。我们换取黄金,再买耕牛马匹,继续发展。打造铁器,又能让各国更有余粮余钱去买。”

    墨子看了一眼适,笑道:“你并不愚笨,难道你会想不到,卖给小国,晋楚一样可以得到吗?既是这样,又和直接卖给晋楚有何区别?”

    适大笑道:“先生聪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东西完全可以卖。”

    适双手环握了一个圆环道:“若是公造铸弄的那东西做成了,攻城或许会有其余手段。但是,先生不要忘了,若是想要直接以火药炸城,首先需要挖掘地道靠近城墙。”

    “您是亲眼看过的,若是不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那么对方在城墙下,根本炸不开的。”

    “所以,有了火药,他们攻城的手段也是需要挖掘‘地穴’。只要会守地穴,那就可以守住火药炸城墙的手段。”

    “而且这东西只是投掷的话,始终是更有利于守城一方的。晋楚就算拥有,双方都会担忧对方守城尖利而攻城极难,所以更容易保持平衡。”

    “再者这东西如何制造,天下所知之人,都不会叛墨。我说是用泥土做的,他们又有谁能分辨出来?配比之法,不能够差错太多,这绝不是短时间就能够领悟的。”

第二五零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八)

    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关键,想了想说道:“如此这般,若是楚人参加了弭兵会盟,他们得到了火药,也就逼着晋人参加,是这样的吧?”

    “晋人不参加,他们就会恐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他们不得不参加,一旦参加,那些小国才有胆量参加这次弭兵会。”

    “你所谓的二十年停战,或许是可以达到的?”

    适点点头,心中却对这二十年停战一事表示极大的怀疑:楚王一死,楚国内乱,晋人就算会盟弭兵,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百年遇难的机会:那可是郑人反水,陈蔡复国,许多楚之大县支持王子定反对王子疑的大分裂。

    关键是魏文侯即死,公子击又没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发战争财,为墨家积累足够的资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没有什么比一个专门卖武器的中立国最为赚钱的了。

    而宋国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内也没有太大危险,三晋前十年要忙着对付楚人,十年后三晋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粮食、棉布、火药、铁器、铁甲片、璆琳、黄铜、军装、甚至于原始的火门枪……这十年可以让墨家积累让猗顿陶朱乃至后世吕不韦都不能匹敌的财富,也可以培养出一群可怕的手工业市民阶层。

    这年月,巴寡妇清都能与秦王分庭抗礼,吕不韦可以操控一国政治,更遑论一群有组织,有思想,有武装……而且更有钱的人。

    只不过这种暗黑的想法,适不敢在墨家众人面前明说,只能说他是想要促使晋楚二十年和平,从而利天下之民。

    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把火药卖给楚人,那么晋人为了保持优势也不得不参加弭兵。

    适知道不可能,但逻辑上讲得通,众墨者也都赞同表示同意。至于楚王被政治谋杀这种事,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响适的“说知推断”的正确性。

    适心想,做什么都不如做军火和奢侈品生意赚钱,墨家不可能再去靠制作低利润的战车墨车之类的东西赚取资金了。

    而火药可以让贵族的作用日趋下降:即便没有火枪火炮,战马冲击之前听到爆炸只怕也会散乱。

    奢侈品可以让贵族加剧搜刮百姓:他们搜刮的同时,自己的地位又随着火药的出现日趋下降,那这就是明摆着让他们自己作绞索然后自己跳进去,可或许会有几个清醒者,但却绝不会让整个阶层都清醒。

    适的可怖心思之外,披着的是利天下之说,墨子考虑许久,终究没有想这么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么有些东西是可以说给楚王听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变革之心,我们倒是可以帮助他培养一些士。”

    “没有士,怎么对抗大夫上卿呢?而我们帮着他们培养士,用的还是我们的道义,我们的贱字,这倒是也为将来天下同义做准备。”

    墨子既已表态,众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适的,便纷纷议定下来这一次交谈的底线。

    适在出发前,两名剑士在身后相随。

    一名作为翻译,一名则是当初约适之十三剑之一,他们全程记录适与楚王之间的交谈:这是适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规矩,适可不想将来因为这件事说不清楚。

    这种明白的规矩之下,彼此之间也无什么乡愿之情,谁也不会做好人,但也不会因为规矩的监视而产生什么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楚人营地后,一名墨者传达了巨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随这一次谈话。

    若是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就直接斩杀。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适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于首功之外,剩余人倒是多以为你不过是火药的制作者。楚王这次想见你,也是因为你上次在帐内的那番话而已。”

    适笑道:“虚名尔。我是一心利天下的,岂在意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弃了单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将这名声让给了沛县义师?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有心思在乎这些呢?”

    “墨家胜了,我这部首你这悟害,便也是胜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声长啸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也不瞒你,当时我是动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适摊手道:“论迹不论心嘛。”

    两人又互相说了一番知己话儿,那些围绕四周的墨者已经将楚王的营帐仔细围住,不准其余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从。

    楚王也知道墨者没有谋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杀也不会如此麻烦,也正好装作大度,便让那些特许靠近的侍从近卫散开。

    适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后,也无什么酒水,只是分了宾主跪坐。

    公造冶横剑跪坐在适的身旁,距离不过三尺。另外那十三剑之一,持剑站在帐门,那名负责翻译记录的墨者就在适的身旁五尺左右。

    这不是正式的会面,一如当年汉文见贾生。

    只不过墨家重鬼神,这一次楚王却不问鬼神问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众人不喜礼仪客套,也知道这次会面时间很短,有许多话未必能够问的完。

    他与适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知道此人言辞尖锐又善于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因此也就没有动那些说动说服或是讽刺的心思。

    楚王拜问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吗?”

    适对曰:“不能。您连楚国都不能一,又怎么谈得上天下呢?您连尚贤都无法在楚国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虑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马上就要饿死了,却不问我哪里有吃的,却问我吃太多撑死怎么办,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也没有愠怒,反倒是长叹一声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强王权强楚四策,我极有感触。我想,当年文王听于太公、秦伯见于百里奚,这感受竟是一样的啊?”

    适大笑道:“您的话,实在是在夸赞自己。”

    楚王脸上微红,终于稍微有些不满,说道:“我纵不如文王,但难道秦穆也是遥不可及的吗?”

    适摇头道:“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才略,而是认为你所做的比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贲甲士,群臣用命,并无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亲帅军与茅津大败戎狄,群臣折服。邻晋又有重耳、夷吾、骊姬之乱,秦人无忧。”

    “可反观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统御群臣,士无二心?”

    楚王摇头。

    适又道:“难么您难道帅军作战勇猛大胜,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脸上一红,心中大怒,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帅军开战大胜,声威壮阔,你熊当领兵北上争霸,被墨家数百精锐偷袭将你俘获,你觉得众人会服你吗?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终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发怒也不能改变,于是拜道:“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适回拜道:“您能够忍耐怒气,这我就可以继续和你说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请继续。”

    适又问道:“秦穆之时,晋有骊姬之乱。那么您现在面临的,可是那个骊姬之乱时候的晋国吗?三晋合力,您的将军可有能够击败吴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儿子也能比得上魏击?您的威望难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黄池雍丘大败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国可比得上破中山夺西河战姜齐的魏?”

    楚王再度摇头,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势,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问了,那一定有对策,我且询问一番。”

    待适又问了几句后,楚王叹息道:“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说的对啊,这是我不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可难道不正是因为不能够相比,所以我才对您当初在帐内所说的变革之法极为赞赏吗?楚若不变革,只怕数千里皆要亡于后辈之手。”

    适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于后辈之手,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庙与社稷。墨家既不认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么这些事也就与我们无关。”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为了保持各国平衡,战端十年不起,楚的变革我们还是希望能够看到的。我们只是利用楚人来保证三晋不能够侵吞各国而已。”

    “请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并不是在帮助您,只是为了天下的暂时的安稳和弭兵休战,让百姓休养生息。”

    这是立场问题,一定要讲清楚。

    楚王知道墨家的那些规矩,也知道墨家做事一定要符合其大义道理,但听适这样一说,心中还是有所期待。

    如今看来,适的意思里竟然有帮助楚人加强国力的意思,连声询问。

    适便讲了一番墨子常说的“节用”和“再生产”的道理,又道:“如今我墨家之所以派我来见您,正因为您有非攻的机会啊。”

    “您当初立下三年之约,只怕想的是破了商丘三年之内占据优势。可您没想到会被我们击败,所以您现在除了防守三晋之外,三年之内是无力北上的。可三年之后,只怕三晋更强。”

    “所以,不管您真的是想非攻,还是不过为了喘息为了日后我墨家可以助你们守城来维护弭兵之约,您都要非攻。”

    “论迹不论心,你到底是要非攻的。所以可以配合节用,发展楚国。”

    “上回与您看到的那些铁器,还有您之前看到的火药,以及一些良种作物,都是可以出售给您,让您用来让百姓生产以增加财富的。”

    “而天下产铁之法,墨家最强。天下产铁之地,如今以沛地为最。暂时,沛县产铁,您需要保证沛县不被越、晋、齐等国攻击,这样才能够源源不断地得到铁器和火药。”

    “墨者冶铁、熬练火药的沛县,应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安全。今后或许会和齐晋等国盟誓,但明日与宋公的盟誓中,楚人保证三十年内沛县、彭城一带不动战火,是对您最有利的。”

第二五一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九)

    楚王对于墨者的言辞,虽然觉得其中颇有道理,可却依旧小心翼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了适的话后,楚王考虑一阵,也觉得对自己颇为有利,似乎看不到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听适这话的意思,竟似乎墨家准备连昨日夜袭使用的那些如同引雷鸣之力的武器也可以售卖给自己,这是始料不及的惊喜。

    他在营垒之中,亲眼见到了墨家精锐用火药造成的混乱,也亲眼所见攻破营垒那一刻造成的宛若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对于此物颇为在乎。

    原本,他就根本没有思考这种可能性。

    在楚王看来,这就像是墨家所秘传的一些手段,或者说用来守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轻易示人。

    适给他带来的意外惊喜,反而让他在惊喜之余更加小心。

    只是原本就要与宋成盟罢兵,似乎沛县彭城之事根本不需要谈及,因为楚王知道沛邑并非是封给了墨家,而是依旧属于宋公。

    想到这,他似乎明白了墨家的意思,问道:“如今一战,难道宋公竟要分封你们墨家百里之土?”

    适摇头道:“宋公不能够用先生的义,所以先生不会用百里之土卖掉自己的义。”

    “只是沛县拥有冶铁火药等等工坊,您不动兵的话外之意,便是您能告知天下,若是齐、韩、赵、魏等国有出兵沛县彭城留邑的可能时,您一定会出兵支持沛县民众。”

    以一个邑的身份在盟约中占据特殊的一席之地,也并非没有先例,这倒算不上是惊世骇俗。

    第一次弭兵会,是各国君主亲自参加的。

    但第二次弭兵会,便是各国的有实力的大夫参加的,只是那时候晋楚太强而其余各国太弱,第二次弭兵会整体上就是一次晋楚冷战划定势力范围的会盟。

    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或是归属于晋国的势力范围,或是归属于楚国的势力范围。

    只是当时促成弭兵会的宋国,国君朝于晋,而执政大夫朝于楚,属于两边都不敢得罪。

    今日与当年不同。

    当年宋人是被围困到撑不下去,算是请和,所以不可能和楚人平等,只能选择朝问。

    而这一次是宋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俘获了楚王,逼迫楚人成盟缔结合约,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聘,不是不平等的朝,因而这件事就必须要拿出来说清楚。

    适希望楚王告知天下,用楚王的态度宣告沛县的特殊性:名义上隶属于宋国,但却又在外交上独立于宋国。

    同时也其实就是在把宋国卖了:楚王如果说谁打沛县就等同于和楚开战,那么如果沛县被宋大夫袭击,也可以给楚王以出兵的理由。

    实际上,如果适算宋人的话,那这件事也算是“挟洋自重”,让宋公和宋国大夫对沛县的地位有更为清醒的认识。

    适自觉自己根本不是宋人,所以卖宋也就卖的理所当然。

    楚王考虑之后,问道:“如你这般说,那楚人又能得到什么利呢?”

    适道:“当然是源源不断地铁器、粮食、火药可以售卖给您。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答允,那么显然在我们墨家看来,您这是没有利天下之心啊。”

    “所以如果您不答允,我们就会以您没有利天下之心的理由,严禁任何的铁器和火药流入楚国,对楚禁运禁售。”

    “我想,您要是不答允,晋人肯定会很高兴,乐于您不答允而他们答允。”

    楚王被适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话说的极为无奈,嘲笑道:“难道一个小小的沛县,就能和利天下扯上关联吗?”

    适对与强词夺理的狡辩极为娴熟,反问道:“您连一个沛县都不能利,又怎么可能利天下呢?”

    楚王哈哈大笑道:“你们墨家不是与儒生死敌吗?如你们这般讲,儒生先修身,而再治家,最终才能恢复天下礼乐,这又有什么区别?”

    适笑道:“道理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看到的将来天下,与我们看到的将来天下,并不相同。”

    适又收敛了笑容,问道:“您真的准备听道理吗?”

    楚王闻声不语,许久才道:“先生还是讲利吧。我喜欢利,胜于义理。”

    适点头道:“那么这不就是利吗?你宣告天下,若攻沛,则等同于与楚交战。我们便保证给你供给铁器火药等。”

    “墨家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所以是否是利天下、是否可以与之合作的解释权,在我们手中。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是规矩是不变的,我们也一样可以用规矩衡量您所做的一切,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

    “如果您想听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利天下的道理,我可以和您讲。只是您愿意听吗?”

    楚王再次无语,心说是不是利天下,由你们来衡量,这自然是你们说的算。

    可换成周礼,难道不是一样吗?当年是否违背周礼,也是有规矩可循的,只是以前违背了就要被天子和公侯攻打。

    现在墨家似乎没有力量约束天下守护自己的规矩,也没有让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规矩的力量,但却拥有技术和兵器优势,借助天下数分的局面来维护这规矩。

    仔细一想,竟无什么不同。

    楚王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寡人明白你们一定有道理,也不是不能够答允这件事,只是答允了,又有什么别样的好处呢?”

    “如果我答允了,那么三晋与齐也一定会答允。你们也一样会售卖铁器和火药给三晋与齐,我却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

    适笑道:“您还是没有理解我们巨子所说的权字啊。如今您答允了,会得到一块玉璧。而如果您不答允,那么一块都没有得到。”

    “所以,什么是利,什么是害,难道您不能够分辨吗?您现在想的不应该是得到两块玉璧,而是应该想着先把第一块玉璧拿在手中。”

    这话已经说的极为无耻了,颇有当天下规矩仲裁者的意思。

    楚王沉思许久,终于道:“会盟之中,我会盟誓天帝鬼神,说及沛县之事。”

    话毕,公造冶等在场的其余墨者都冲着适点点头,以示赞赏,明白适为墨家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利益,也为墨家争取到了足够好的外交局面。

    楚王表态,那么就可以借助这个表态,逼迫三晋与齐表态,同时也为那些对沛县之事不满的宋国大夫和上卿们,增加了许多压力。

    楚王既已答允此事,便又问道:“你们既要利天下,楚也是天下之一,难么难道除了提供铁器之外,就没有其余的手段了吗?”

    适早已经准备好,连忙道:“自然有。”

    “您可选五百户工匠,填于沛。”

    “另外从您的府库之中,资助一些年轻士人,前往沛地游学。”

    楚王一怔,片刻笑道:“此事,寡人只能看到于你们墨家有利,却不知道与我何利?沛在宋,而非楚,寡人也看不到此事与楚何利!”

    适也笑了,反问道:“您难道认为楚国不需要变革吗?”

    楚王回道:“楚国自然需要变革,只是变革与你所说之事,有何关联?先生之前说的迁徙封君、加强法度王权之事,寡人是有兴趣的。可是先生现在说的这些话,寡人并未看到与变革有何关联。”

    所谓平等谈判,就是一个双方都认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否则这谈判也就进行不下去。

    楚王即便暂时被俘,但墨家不敢动他,也就谈不上什么一些强制性的条约。

    终究,还是利益在驱使。

    和君王讲什么利天下,很多时候都是一个说辞,真正能够说动他们的还是利益。

    适起身道:“如今假使屈、景、昭、项、莫敖等氏族,尽皆衰败,而楚国又无韩赵魏智等外姓卿族。那么这种情况下,您就可以变革了吗?”

    “您的法令如何施行呢?制定政令又与谁商量呢?管辖民众的才智之士又在哪里呢?谁又能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拼尽全力为你作战呢?”

    “这一切都没有,所以您即便想要变革,那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等待您有了足够的可以替代那些大姓内外亲贵的才智之士才行。”

    “假使,如今您有数百才智如墨者一般,但却又非墨者之士,您认为变革起来还会这样难吗?”

    楚王默然。

    适又道:“再者,我学墨之前,两位夫子曾走遍九州天下,知楚地亦有铁矿,也便开采,就在宛邑!”

    “您以五百户工匠填于沛,学成之后,难道不是就可以自行开采了吗?”

    “冶炼铁器,只是墨家利天下的手段之一,墨家弟子稀少,不可能遍布天下。而本地宋人,即便学成,难道愿意千里赴楚吗?言语不通,习惯不同,终究能够回楚国开采冶炼的,还是您填充来的楚人啊。”

    楚王思虑许久,终于道:“如先生所言,楚若变革,岂不是要等十余载之后?”

    适点头道:“如烧水煮茧,难道您认为提前焚烧木柴而水没有滚沸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吗?”

    “文王、武王,两代方伐商纣。楚人封地五十里,筚路蓝缕,数百年方能问鼎。韩赵魏跟随晋文逃亡,历经数代方能封侯。便是庄王亦需要三年不鸣才能积力而崛起。”

    “你如今的局面,内有勋贵封君,外有三晋强势,难道你还希望三年就能变革成功吗?”

    “庄王三年,可一飞冲天。您之三年,只能化为齑粉。”

第二五二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

    适的话,配合上月前在帐内已经说的很清楚的挑拨,已经说动了楚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知道内外局势已经对自己极为不利,如今自己只能慢慢积蓄力量。

    原本希望借助北上争霸一战之威,开启变革。

    但因为墨家的介入,这一切都已不可能。

    适在引诱楚王达成自己的目的,因为沛县缺人,缺工匠,还缺一个环境。

    一个合适的语言环境,一个集中了晋人、齐人、楚人等等天下大国口音的语言环境。

    沛县不仅仅应该是个技术和思想发源地,更必须要成为一个方言岛,一个集中天下各国方言的县。

    从适将贱体字作为墨家的工作语言并得到了巨子认可之后,语言问题就是他想要做的下一步打算。

    文字和方言不同,尤其是此时交流不变,墨家的许多行动受制于语言不通。

    正如后世的天津卫一样,经历了燕王从淮北带来的军户基础,又经历了后世淮军驻扎天津卫的转换,愣生生将一个距离淮北千里距离的地方弄成了一口与淮北口音相近的城市。

    适希望沛县能够形成一个独特的方言,或者说沛县的许多人可以接触到不同的方言,从而让必然会越来越多的墨者或是工匠有熟悉各国方言的机会。

    熟悉了方言,才可以做后续的一系列渗透之类的计划。

    适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语言能力,只能在宋国周边活动。即便他可以从其余墨者那里学到各地的方言,但是太耗精力,也不能让更多的人方便掌握。

    文字已经简化,那些下一步就是让集中在沛县的新生代,能够听着各地的方言长大,为他们提供一个至少去了别处能够听懂的环境。

    楚国作为工商食官制度依旧牢固,有大量诸如工尹、中织室、工师、冶师、蓝尹等工商食官官职,也有大量的不能变业的手工业者受到官府管辖,是官营手工业者。

    这些手工业者,本来也如同那些土地上的庶农一样,是可以转让的。

    甚至于在战国时期,这种将人口直接转让作为礼物的事,也经常存在。

    且不说几年前越人破齐,齐侯以男女作为礼物转让给越王,以此换取越国退兵一事。

    便是再过几年,邯郸城建成之后,郑国也曾以五百户工匠作为贺礼直接送给赵人。

    士之下,皆是物,而非人,在国君眼里都是可以作为礼物赠送的。

    听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赎金,像是楚王为了赎回自己支付给墨家的赎金,但却换了一个听起来极为好听、又似乎关乎未来的理由。

    宋公不可能也不敢和楚人提太多要求,底线就是退兵而已,而墨家却可以提。

    对于工匠五百户迁徙的事,楚王倒是认可,也没有多想适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

    不过对于以府库资助游士前往沛县游学一事,他有些别样的想法,担心这些游士去了几年都成为了墨者,到时候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忠于自己?

    墨家人对于俸禄这种事看的极淡,却整天谈利天下,楚王心想,我以自己府库支持的游士求学,回来之后一个个满嘴人人平等、兼爱非攻,这哪里能够对自己有利呢?

    将这疑问问出之后,适大笑道:“巨子行义数十年,天下墨者不过五百。即便一直跟随巨子,依旧有胜绰之类的人,叛墨家之义。”

    “您要说,一个游士都不能顺从墨家的义,那是不可能的。可要是说即便觉得有道理,却依旧喜欢俸禄功名,那样的人才会更多吧?”

    “您为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就舍弃更多的可能吗?”

    “如今,您要变革,需要学习耕种稼穑、军阵火药、九数方圆、筑城盖庐、编制什伍、冶炼铸造、机械木器、法令施行……种种这些,天下墨家至强,您不派人来我们这里学,又去哪里学呢?”

    “仲尼已逝,天下学问之首,在于墨家巨子。难道您认为论及这些事,还有别人比我们墨家更为擅长吗?”

    他这番听起来极为狂妄的话,于此时竟并不突兀,也不让楚王反感。

    楚王相信适的话,也明白适说这些话的底气与自信,所说的那几件事,只怕的确是天下间无人能及。

    哪怕仲尼复生,有些事还是比不上的,单单是稼穑之学、机械木器、九数方圆,恐怕依旧不能及。

    沛县到底是怎样的?

    墨家是如何施政的?

    稼穑之学与铁器牛耕之下的法令又该是怎么样的?

    没有贵族掣肘的县邑又是怎么治理的?

    那些火药的使用又该如何训练?

    赋税水利如何建设?

    种种这些,楚王明白都是需要学习的,也是自己将来变革大计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况且,墨家终究是胜利者,向胜利者学习,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楚王听了适的话,思索许久,终于说道:“如此,寡人应你们墨家三事。”

    “布告天下,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以工匠五百户为贺,迁于沛邑,以为将来利楚之千里万民。”

    “每年以府库之财,资助穷困之士前往沛县游学,学成归来者以墨家尚贤之选,择其优者为官吏。”

    “之前与墨翟先生所盟弭兵之事,也自会遵守。墨家众人,出入楚地,绝不驱逐。”

    楚王之言,众人听得清楚,在场墨者便对拜,这种事是讲利益的,也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至少看起来对双方都有利。

    所以也就不用搞歃血为盟那一套,更不用鬼神监察之类。

    只有不能靠利益维持的盟约,才需要歃血为盟,而鬼神天帝是否存,能够参与会盟这种事的人心里都清楚。

    看上去适只是为墨家争取到了一定的利益,可在公造冶听来,这件事的意义却远胜这些表面的利益。

    他没有考虑到方言和未来渗透这样的事,但却从楚王的第一句话中听出了几分让他兴奋到惊骇的内涵。

    楚王说,“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很明显,这就是个说辞,但即便是说辞,也是天下好战之君,第一次说出“利天下”、“害天下”之类的话,也是第一次在言语上把“害天下”作为出兵的理由。

    即便只是说辞,那也算是石破天惊。

    甚至不比前岁九鼎震动三家分晋所带来的震撼小。

    在这之前,公造冶明白各国出兵的理由有很多,但更多的时候,是以周礼作为出兵依据的。

    楚国被齐桓公会盟诸侯暴打,理由是违背了周礼,没有进献贡品。

    陈国被灭,理由是陈国臣弑君之类的事,违背了周礼,楚人借此出兵。

    齐国被三晋讨伐,那是因为下克上,家主被杀害,违背了尊卑礼仪,于是周天子授权三晋出兵。

    种种这些,虽然都是借口,但这借口却可以堵住天下众人之口,因为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天下人基本都能接受的规矩。

    违背了这规矩,就要挨打,或者说就可能挨打。

    公造冶知道,楚王不可能有什么利天下之心。

    但与今日之前,没有一个君王因为利天下或者害天下这样的理由出兵。今日之后,似乎天下间又多出来一个战争理由。

    而这个战争理由,则是合乎墨家的规矩、墨家的理念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至少做到了名义上有人重视“利天下”这三个字了。

    公造冶想到墨子奔波一生,在适出现之前,没有一个君主愿意哪怕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之类的话。

    即便愿意五百里以封的越王,那也不过是被公输班改造的楚舟师暴打之后,无可奈何想要对方楚人的技术优势而已。

    公造冶想,这与当年公尚过说越王之时有些相似,楚王看重的还是墨家的技术。

    但区别就在于,如今的技术革新太过重大,重大到楚王为了这个,可以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的道理。

    即便是敷衍,那也说明这一切足够沉重。

    公造冶想着年前的三家分晋之事,在想着今日密室之内楚王说利天下之语,恍惚间觉得仿佛是春夏的第一声雷:这天下,要变了。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等同于没有了。

    三晋请命于天子伐齐,便是周天子规矩最后的残光。三家封侯的钟鸣,便是周天子规矩彻底崩溃的挽歌。

    只是这天下,新的规矩,还没有出现。

    天下的新规矩,会是墨家立下的规矩吗?

    公造冶想,天下终究需要一个新的规矩,从如何丧葬是三年还是三日、如何制法是从民还是贵族秘密、从天下征伐是违背周礼还是违背利天下……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需要种种规矩。

    周天子的规矩,源于武王伐纣,源于分封亲戚,源于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更源于原本落后的稼穑种植之术。

    适一直是这样的讲的,而且道理也是极为通顺的,公造冶更是深信不疑的。

    于是他想,若是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的新规矩,似乎适的路走的是对的……毕竟,楚王说出了利天下这三个字,哪怕是敷衍的虚伪的,可总还是说了。

    从无到有。

    公造冶想,适的路,应该是对的。从无到有,再做下去,可不就能从一到万吗?

第二五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一)

    及至适从楚营返回,楚王与墨家密商的事,已经在楚人中传遍,只是具体商讨了些什么,并无外人知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明日一早就要会盟,会盟这种事适没资格参与,各种过程准备暂时也不需要来准备,一如从前,并无变革。

    商丘城下,缔结过许多次盟约,这也不是头一遭。

    回到商丘城内,适与随行的两人一同去见了墨子和墨家的其余高层,将今日与楚王所商谈之事事无巨细地讲诉一遍。

    确认无误后,墨子又加赞赏,便让适去忙他应该做的事。

    适又不需要忙碌会盟之事,便连夜挑灯,将这一次商丘之战的过程写下来,誊写几十份。

    天一亮,宋人忙着会盟的时候,宣义部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改良的挽具的轻便双辕马车,将从商丘奔赴四方。

    洛阳、安邑、中牟、邯郸、郑、濮阳等巨城大邑,都有墨者在那里的店铺和落脚点,也是传播一些文章信息的中转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二十余人带着适书写的文章和通告,仔细检查了一遍后便即出发。

    商丘城之后发生的事,这些传播通告的人并没有亲眼见到。

    他们出发的时候,会盟还未开始。

    按照既定的路线,快马加鞭不顾疲惫,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传递到各国都城,以便让各国知晓。

    论起来,此时传递消息的速度,墨家应该是最快的。

    从商丘离开后,二十多人便分了三路。

    一路向东,在陶邑换乘马匹和车辆,不做休息,立刻前往齐鲁两国。

    一路向北,经济阳、濮阳,到邯郸、中牟,传于赵卫。

    一路向西,过榆关、新城、郑,一直到洛阳、安邑,唐与曲沃,告知于韩、郑、周天子与魏。

    沿途墨家在那里的店铺多做接应,一些地方的贵族与不少墨家弟子有交情,也可以从那里借马匹或是食宿。

    这些墨者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在短短一月之内,传遍到天下除秦、燕之外的大国,那两国墨者暂时还未曾有所活动。

    魏都安邑。

    都城内的人一早就看到很有墨家特色的双辕马车疾驰而来,市井中不少人便舍了今日的事,去看热闹。

    磨坊、烈酒、面食等等新奇事物在安邑已经流行,而适之前多次与列御寇、杨朱等人隔空论战,讨论“天问”之类的新奇事,又有《山海经》等书籍在市井中流传,引人入胜。

    是以这些墨者一到,便有不少士人知道今日又有什么好消息。

    好文辞的,便盼着再有一片诸如青出于蓝的雄文。

    好思辨的,便盼着再有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故事。

    好天下大势的,也知道墨家每隔一段时间送来的草帛上,都会介绍一些天下之势。

    而这一次,更为不同。

    因为魏侯决议出兵救宋,都城内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据说是公子击等人据理力争。

    又有传闻,西河守吴起对于出兵救宋一事极为不赞同,屡次表示反对。

    而众人又都知晓,墨家这一次全员前往商丘,抵御楚人不义之攻,这一次墨家竟然还有心思传播草帛文章,难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一家食肆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市井之人。或有游侠,或有游士,亦或有学会了一些文字的工商业者。

    在这里经营的几名墨者,都是安邑本地人,他们早年游学跟随墨子四处奔波,如今被安排回到这里经营食肆。

    他们对于商丘之事极为关切,恨不能自己也前去做这利天下之守,又担心这一次楚人势大,以至于墨家折损太多。

    那些远道而来的墨者,顾不得休息,下了马车之后就先前往密室,将商丘之战的消息先传给本地经营的墨家弟子。

    众人惊讶惊喜之余,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转眼就将这消息传播出去。

    这一次不但讲诉的极为详尽,而且还画了图形在草帛之上。

    楚人如何布阵、墨家如何用草人诱骗楚人羽箭、如何让楚人放松警惕、夜袭的时候又是选择了如何的路径……

    可谓是清清楚楚,细致无双,那些好读书又好军阵之人,早就听过墨家对当年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的分析,如今又见了这些图画,更为惊叹不已。

    “楚王被墨家俘获,五步成盟,楚人退兵,商丘围解!”

    这消息关乎着许多人的命运,关乎着魏国这一次还是否出兵,因而只是一天时间,便传遍了安邑。

    除了战争的过程,还有一篇关于号召晋楚弭兵利天下之民的文章,也在市井间大肆传播。

    魏侯宫中。

    年事已高的魏斯正和群臣商讨着最后的出兵事宜,公子击愿意领军出征,而且这一次楚人北上严重威胁到了韩国的安全,韩军也会作为魏人此次出征的坚强盟友。

    赵人对于伐齐之后的利益分配颇为不满,这一次出兵也是推诿,完全没有太大的兴趣。

    群臣之间一件也不和。

    西河守吴起执意反对,言辞激烈,甚至不惜得罪了公子击。

    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而最终魏斯还是决定出兵,并且派人好意安抚了远在西河镇守的吴起,赏赐了许多礼物。

    群臣毕至,李悝老而未亡、乐羊功而未冷,子夏之徒俱在,当真是魏国人才最盛的时候。

    正在众人在酒宴上商讨出兵之事的时候,一名近侍匆匆赶来,将市井间流传的消息回报了魏侯。

    “楚人已败!墨者以七百众夜袭楚营,盟楚王于五步之内。宋公与楚王盟,互聘,弭兵!”

    震撼的消息如同惊雷,震落了许多人的酒樽,年逾七十的魏斯愣在那里,惊道:“此事当真?”

    那近侍道:“当真!墨家弟子星夜而来。六月十六日夜,夜袭,十七日会盟。距今已有二十余日!”

    墨家的信誉还是足够有保证的,这消息顿时引发了轰动,群臣震撼,不敢相信。

    魏击喝问道:“以七百人夜袭?此事绝无可能!那楚人虽不如西河武卒,却也阵整,围城数万,岂是七百人可以撼动的?”

    “昔年武王尚有虎贲三千,勾践且有君子一师,方能成事。这些墨者莫非各个有恶来之勇?”

    “我便说早日出兵,却有许多人只说等待楚人疲惫!如今荆宋成盟,我等如何出兵?”

    他虽喝问,但心里也只是不敢相信,却已经不得不信,这种事不可能作假。

    墨家守商丘,在众人看来都在盼着魏人出兵,不可能墨家自己制造这样的谎言阻碍出兵之事。

    他本就是想要利用这次出兵名动天下,从而在继承父位之后,成就更大的一番事业,收服众人之心。

    在秦公子连派人说动之下,他更坚定了出兵搏名之心,为此甚至不惜与吴起有了一些冲突。

    然而好容易说服了父亲与众臣出兵,却在最后关头被墨家生生打断,他如何能够如平日一样再温润如玉?

    这言辞既有不信,又有惊恐,甚至还有几分怨恨。

    魏击正要再询问几句的时候,席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君子戒骄戒躁。”

    “若为王,更应不问过去之事,只问今后若何。公子不可心急,不可心焦。”

    “环佩叮当,难道公子忘记了君子缘何佩玉吗?”

    魏击闻言,强忍住心中的不满,冲着那老者低头道:“先生的话,我记下来,是我还不能够不焦躁,这是我的过错。”

    说罢,在众人面前认错,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之后,重又坐好。

    说话老者,正是田子方,乃是魏斯奉之为师的贤人,也正是公子击在面上最为尊重的老师。

    当年公子击极为高傲,田子方更是士中极品,在宫室之内从不对公子击行礼。

    魏击不满,众人指责,田子方直接反驳道:“昔日楚恭王礼敬天下名士,素有陈规:‘敬其父者不兼其子’,如硬要门客也以主公礼敬奉少主人,必会使有才华之士为之却步,如此举措岂非对魏国不利!”

    一句话说的魏斯哑口无言,还亲自出面为田子方致歉,自此之后教育公子击的事就交由了田子方。

    因为田子方嘴巴太毒,举得楚共王的例子实在是让魏斯胆颤。

    楚共王继承了庄王遗产,又礼贤下士,收拢了许多人才,虽说下场不算太好,儿子作乱,屈巫臣叛逃,自己眼睛又被晋人射瞎,但不可否认当时楚国确实人才极多。

    在晚年之前,养由基,屈巫臣,子反等臣,皆是天下闻名之辈。一个屈巫臣导致了吴国崛起和楚国之后的种种悲剧,说其没有才华那是不负责任的。

    而楚共王在晚年之前,也确实尊重士人,当然是为了对抗贵族,留下了不少礼敬天下士人与宽容大度的故事。

    当年他手持后羿曾用过的繁弱之弓与忘归之矢,在云梦泽射蛟,结果繁弱之弓自此遗失。左右要去寻找,楚共王便道:我是楚王,也是楚人,楚人丢了弓,最终拾到的也是楚人,那还找什么找?

    由此一事,许多士人归心,声望大振。

    田子方的借楚共王来说魏斯,就是在告诉魏斯:楚共王如此收拢人心,最终还导致了许多祸乱,你做的若是都不如他,你一死,如此傲慢的公子击即位,魏可就危险了啊!

    是以魏斯将公子击交于田子方,田子方也是尽心尽力,调教公子击……至于听没听进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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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