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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九)

    两名墨者让子田当着众人的面盟誓之后,当即叫人拆除了宫室的一些木料,点燃了大火,冒出浓烟作为之前约定好的信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名墨者自然不是随便挑选出来的,一人隶属于书秘吏,另一人则是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早已经和他们说清楚要做什么。

    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待火焰点燃之后,当即指挥宫室内的甲士,开始了防守。

    另一属于书秘吏的那名墨者,则立刻鼓舞士气,只说坚守下去,城内民众或许会醒悟过来。

    子田也开出了赏格,只求让人坚持。

    墨者善于守城,墨子最擅长守三里之上的大城,禽滑厘尽得其传,而其余弟子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是守卫宫室萧墙却也可以防守一阵。

    稳住众人心思后,局面纵然危急,却依旧可以控制。

    城头上,墨子终于等到了宫室那里传来的烟火讯号。

    而之前适在城墙下鼓动起来的各个国人的代表也已经集中过来,适正在和他们说一些闲话。

    公造冶看到城内烟火起,问道:“先生,这是送炭的时候了吗?司城皇一族现在并未出面,我们这样做不会让他得利吗?”

    墨子反问道:“如果我们成功,那么大尹公叔等人,敢于说自己就是想要投靠楚人吗?”

    公造冶摇头道:“若是我们成功,他们自然不会这样说。只会说他们是为了城内百姓,为了宋国祖先祭祀,为了千里社稷。”

    墨子笑道:“既是这样,他们有什么罪呢?如果不能处置他们,司城皇难道就能够得利吗?”

    “适说,三足鼎才能立起,你可见过两足之鼎?”

    公造冶是楚国冶师后人,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便道:“弟子不曾见过双足之鼎。若鼎只双足,只能倾向一边,并不能稳固。”

    墨子大笑道:“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如今宋国,若为三足鼎,三足中最短的一支是谁?”

    公造冶看着远处宫室冒出的浓烟道:“自然是宋公。”

    墨子又道:“你也听适说起过,君权与贵族之间的矛盾,那么君权想要压制贵族,能够依靠谁呢?”

    公造冶思路已经清晰,回道:“那自然是百姓。以百姓制贵族。”

    墨子又问:“若无墨者,百姓是什么?”

    公造冶道:“是大冶山之乱石。”

    “若有墨者呢?”

    “可熔炼为铜。”

    墨子点头道:“便是这样。如今看起来,宋国只有三足,却不知道实则有四足。四足若成,司城皇不能得利,大尹不能得利,国君……若他只是宋国之主权,自然得利,而若他依旧是子田,依旧不能得利。”

    公造冶拜道:“如此,弟子明白了。那么,现在先生需要我带人冲破那些贵族的叛乱吗?”

    公造冶确信,若是墨者的备城门精锐出动,于城内乱战,那些贵族的甲士根本不能够阻挡。

    他对自己有自信,也对墨子调教出来的备城门之士信心十足。

    至于城外的楚人,公造冶清楚,若想要反击他们,需要更多的精力。但若只是防守,不让他们攻入城内,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精力,墨子可以轻松地应对。

    如今,楚人的力量只能达到城墙外百尺左右,几次攻城都已失败。

    看到公造冶欲要行动,墨子笑着摇头道:“墨者有什么资格参与城内的政变呢?或者说,城内的政变墨者有什么理由参与呢?”

    公造冶看着远处正在那里煽动民意代表的适,叹息道:“先生,我是相信适的口舌的,他足以传播利天下的道理。但是,百姓的力量尚且不足以击败城内的那些甲士。他们只是徒卒,又如何能在城内的街巷之内与甲士战斗呢?”

    “弟子只怕,他们一哄而上,随即便一哄而散。到那时,若是没有咱们的备城门精锐,只怕难以成功解围啊。到时候,又如何能做到雪中送炭呢?”

    墨子笑道:“你我都不是宋人,都不是宋之百姓。可沛县义师,是墨者吗?他们是宋人啊!而且,他们此次来的目的,难道不正是争取沛县的赋税自治权吗?沛县,终究属于宋地,有些事,也只能国君答允。我们答允的,那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之后才行,如今却还做不到呢。”

    公造冶恍然大悟,那沛县义师可的确不是墨者,他们出手合情合理,谁人也挑不出毛病。

    不是墨者参与了这场政变,而是沛县的义师为了自己的利益参与了这场政变。

    而沛县义师虽然并不是墨者,但城内贵族都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墨者,所以即便沛县义师不能够彻底击破贵族的叛乱,也足以体现出墨者的态度:如果沛县义师不能成功,那么墨者将赤膊上阵,亲自干预。

    至少,外人看来会是这样的。

    墨子道:“公造,你且与一些人带着沛县义师前往,只做指挥。我想,只要这些人出面,那些叛乱的甲士自然会退散。你只做调解众人的态度。如当年华元促弭兵会事。”

    公造冶心思活络起来,笑问道:“若是那些人不听从呢?”

    墨子也笑道:“听从,那就是他们只是为了宋之社稷、商丘百姓。”

    “不听,那就是楚人的第十三种攻城手段,难道墨者不是在守城吗?你难道不知道守城时,面对敌人该怎么办吗?”

    “毕竟……国君还是子田嘛,他还没死,那么守城的命令就还算数。”

    公造冶大笑道:“弟子明白了!那就只看适那边能够做什么了?”

    墨子摇头道:“他那边,如他所言,水到渠成之事。无非答允几件事,做个底线。”

    “城内尚且还有一个半月存粮。一个半月之内,我们若能击破楚人,那么百姓没有饿死之虞,又可以达成争取到他们自己的利益,又为什么不被适所鼓动呢?”

    说罢,墨子又叫来其余弟子,说道:“今日城内有变,楚人的锐气正足,只怕也会趁着今日猛攻。我传于你们的守城手段,你们都已经知晓,那么今日就让楚人见见到底墨者是如何应对蚁附攻城的!”

    众弟子领命,之前早已做过许多演练,如何防守蚁附攻城的手段众人均以娴熟。

    城墙上下虽然聚集了许多人,但墨者高层都清楚,其实守卫楚人的蚁附攻城,实则只需要数千人即可。

    而且这数千人还不需要全部都是轻壮,以对付五百步成阵攻城的敌人来看,只需要一千轻壮、两千女人、一千老弱便足以。

    况且,城墙上还有不少不可能参与城内政变的一些士,有他们作为支撑,再加上墨者的根基主力尚未出动,今日楚人就算用尽全力,也不可能攻下商丘。

    城墙上,领命的弟子立刻行动起来,剔除掉被适煽动起来准备以民众身份参与政变的那些人,将城头附近的数千人很快组织起来。

    墨者守城禁令,凡守城,男左女右,以方便行动。

    女人登上城头,焚烧堆积在城头的木柴和瓦罐,里面烧着大量的沸油或是屎尿之类的混合物。

    一些女人躲在城堞的后面,手捧着石灰罐和一些其余便于向下抛洒的防备攻城的器具。

    老弱们则在城下道路处,运送柴草和物资,这些天守城之下,只要不破城,在城头坚守,这些人还是足以做到不混乱的。

    其余轻壮,则开始在墨家弟子的指挥下,朝着城头运送沉重的下磨车等器械。

    下磨车属于墨家对付蚁附攻城的最好器械,用辘轳滑轮和铜锁链将沉重的包着撞角的下磨车固定在城头。

    快速地让人用绞盘辘轳拉动下磨车,让其在城墙上下滑动,用来碾压那些攀附城墙的人。

    而因为几十人转动的绞盘辘轳,可以保证上下的速度极快,无法被抓获,也无法被击破。

    下磨车内,会藏有经过训练的善于使用长矛的墨者,他们会在下磨车内,利用预留出来的孔洞,刺杀那些攀附城墙的人。

    这些器具,只需要放在楚人精锐攻城的地方就行,剩下的那些佯攻的攀附者,只需要简单防守就可。

    甚至,墨子相信,对付那些徒卒,只需要将滚沸的粪水和石灰洒下,那些徒卒就会知难而退,根本没有足够的士气进攻。

    十余台下磨车被固定在城头上,会操作的墨家弟子开始指挥众人滚动辘轳,善于使用超长长矛、为这种器械练习了十余年的墨者钻入到下磨车之内,等待着楚人精锐的进攻。

    原本看似人数既多的城墙,已经被清理出来,那些即将参加政变的民众队伍,全部以暂时不需要他们防守为名下了城墙,在城下集结,开始分发戈矛等武器。

    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正在清理城墙下同往宫室的道路。

    一直在商丘城内,却根本没有在城头战斗的沛县义师,也从墨家在城内的聚集地中集合整队,在城墙下分发了他们使用的长矛,前排士卒开始披甲。

    属于沛县义师的哨子声、鼓声、笛声,第一次在商丘城内奏响,穿戴好皮甲的头排士兵默默地站好,等待后面的人与他们成为一列。

    整齐的长矛如同密集的树丛,闪烁着青铜的光泽。黑褐色的皮甲,也在第一排众人的穿戴下,拥有了鼓胀的外形。

    他们满怀期待,因为他们受墨家影响了数年,所以明白这一次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若只是守城,他们可没这义务,更没这心思。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定了要以军事义务换取沛县自治地位的心思。只是,他们第一次出场,却不是为了击退楚人,而是……以第三方的身份,参加城内的政变。

第二二五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

    待沛县义师整队完毕,适也开始动员那些民众的代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唯独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这些人愿意用守城换取自己的利益,但是代价必须要说清楚。

    他们尊重墨者,但是更尊重自己的命,不希望守城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在场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适,既然适已经打开了他们争取自己利益的心,那么说起讨价还价这样的事也就不再扭扭捏捏。

    适读完了民众们关心的几多条件,众人颇为满意,却又不得不问道:“适,你们墨家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城到底要守到什么地步呢?”

    “城内的存粮不多了,你们守城的本事我们相信,楚人也相信,若是楚人后撤围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就算不饿死,耽误了耕种,明年又吃什么呢?”

    这是众人最关心的事,适便道:“此事放心,晋人必然出兵。”

    有人问道:“晋人出兵,时间未可知啊。如果晋人不能立刻出兵,那么在晋人出兵之前,我们可能已经饿死了啊。”

    有些事,已经闹得城内人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

    城内只有两三个月的存粮,很难长久支撑,而楚人学着当年庄王围城的态势,不但割麦,而且还准备让附近的宋人帮助他们种植。

    加上征召的农兵本身本职就是农夫,他们也可以在附近耕种,做出长期围困的态势也非不可能。

    适伸出两根手指道:“你们也都听说了,城内存粮还能支撑两三个月。墨家答应,以三个月为限,若是三个月还不能解围、或者晋人到时候还没有出兵……”

    他顿然一句,对天盟誓道:“到时,我墨家为了商丘百姓,将放弃守城!”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疑虑,高声道:“既如此,那我们愿意守城!至于谁是国君,那不重要,谁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公举谁为国君!子田也好,公叔岑喜也罢!”

    见众人都已答允,适冲着后面的墨者点头,开始分发戈矛武器,让这些人参与政变。

    沛县义师以小鼓为节奏,走在最前面,沿着道路朝着宫室的方向推进。

    后续守城的那些民众,则按照各自的队伍,整理成大致的队列,以徒卒松散的方式,跟随在沛县义师的后面。

    墨者的手臂上,全部像是夜晚守城时候一样,扎着特殊的用以识别的标志。

    他们名义上不是去参加政变的,而是作为政变三方的调停人,但实际上却是第三方的幕后黑手。

    国君与司城皇、公叔岑喜与六卿、沛县义师与商丘民众,这三方便是此时城内的格局。

    国君自然也与司城皇有矛盾,但于此时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沛县义师与商丘民众,看似只是自发组织起来,实则幕后有墨者,有工匠会,有其余的一些基层组织。

    公叔岑喜与六卿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们暂时又必须站在一起。

    …………

    城外,楚王也注意到城内的变故。

    瞭望楼上,可以看到城内发生了变乱,也能注意到城墙上的守军减少了许多。

    楚王不宜有诈,没听说守城的一方还故意撤走士兵让攻城一方抓紧攻城的。

    左尹进言道:“王上,看来商丘城内萧墙有乱,如此看来,我们再攻打一阵,便可等到城内与我们成盟?”

    右尹也劝道:“左尹之言有理啊。这几日攻城,士卒多受挫折,颇有怨气。若是继续攻城,只恐人心不定,士卒疲惫。一旦晋人来袭,怕不能胜。”

    这些楚人贵族都知道这几日的攻城,目的只是为了吸引守城方的注意,从而为城内政变制造条件。

    只是墨者守城之术,确有过人之处。

    看似这几日并没再有类似于转射机床弩车之类的机械出现,但是商丘城依旧岿然不动。

    每一次进攻到百尺之内,楚人贵族都感觉似乎再努力一点就能破城,然而最后的百尺却极难越过,连续几天的攻城都受挫。

    而即便用出了各种手段,城上防守的墨者依旧计策无穷。

    那些石灰、沸油、粪水之类,给那些攻城的徒卒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一旦发现城上开始抛洒,根本就不可能进攻,只能一哄而散向后退却。

    他们一旦退却,就将真正攻城的精锐的两翼暴漏出来。

    一是城头羽箭从两侧攒射,二是墨者经常会组织勇士从小门狗洞之内出击,反击楚人攻城精锐的侧翼。

    这几日楚人士族的士气不高,那些被严禁提及的传言更是到处传播。贵族们并不在意那些徒卒的死亡,但很在意那些徒卒被那些充满煽动和仇恨的宣言蛊惑。

    楚王也明白这一次出征北上的真正目的。

    与宋人成盟后,动用宋国的人力武力,北上榆关大梁,加固那里的防御,从而稳住楚国在中原的支撑点和突出部。

    榆关大梁西边是郑国,东边是宋卫,只要榆关大梁不失,这三国就不可能全面导向晋人。

    楚人想要前出中原,只能选择这个方向。淮泗的争夺,只是连接齐国压制越国。伊洛方向,易守难攻,但已经出兵北上反击也很困难。

    楚王心中很清楚,最终的敌人是三晋,小小的宋国只是一个宣告霸权的姿态。

    所以,如果城内可以政变成盟,楚军便能得到休息,从而迎接晋人的到来。

    从而复二十年前黄池雍丘之战的仇怨,又可以让晋人彻底失去缓冲地。

    秦、齐如今都与三晋有仇怨,楚人若是能够控制中原,那么三晋的局面就会越发难看——齐、秦、楚都威胁不到赵人,到时候赵人一定会趁机插魏人一剑,没有赵魏同盟的三晋,则根本无忧。

    左尹右尹的话,都是老成之言,少死一个楚人就能为将来的晋楚决战增加一份力量。

    延缓攻城,只是围城,又能减少宋人的怨恨,从而让宋人不会怨恨楚人。

    只是楚王却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重臣道:“今日不但要攻城,还要精锐尽出!趁着商丘萧墙之祸,尽全力拿下商丘!”

    “城内既乱,城头守军必少,人心惶惶。墨者纵有守城手段,奈何城内已乱,又如何能够守住呢?”

    “我们攻下商丘,与商丘六卿与我们成盟,哪里能是一样的呢?”

    楚王如果想要全力拿下商丘,就不能不获取贵族的支持,没有贵族的全力支持,根本不能凑出来全部进攻的精锐力量。

    众贵族不解,楚王做出解释。

    若是等待宋人投降成盟,那么城内的变乱必然已经平息。

    子田会死,司城皇一系也会被灭族,因为此时尚且处在围城的阶段,他们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一个没有子田、没有司城皇等掣肘的新君和宋国贵族,纵然全面导向楚人,那也不能做到长期控制。

    楚王需要做商丘城的仲裁者,保留一部分的反对者,从而让亲楚派允许楚人驻军干涉宋国内政等等条件。

    况且,只有破城,才能够全面控制住宋国的局面……这局面不是让宋国贵族控制,而是让楚人控制。

    而且,这样才能与墨者谈判,以出让一部分利益,换取墨者帮助他们修筑大梁榆关两城,改进北部突出方向的城池防御,为晋楚争霸获取更好的支撑点。

    楚王已经与墨者成盟,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年,他必须在这三年之内最大程度地获取威望、力量,以及让楚人在三年之期到来之时获得足够的霸权优势。

    宋国太大,楚人自己吃不下,不可能学陈蔡一样,灭国置县,那就只能依靠宋人内部的纷争逐步控制宋人内政。

    若是成盟而不破城,控制起来极为困难不说,也很难持久。

    当年因为司城皇强势,宋公请楚王出面定宫室,其实那时候就是楚人最好的控制宋国的机会。

    奈何魏斯率领三晋大败楚人,两战全败不说,还招致了宋人的轻视,又让宋国内部的亲晋派势力更强。

    他既说完了原因,又指着商丘城道:“商丘城至今,城破之数屈指可数,若是我们能够攻破商丘,那么郑人卫人难道不会胆寒吗?”

    “况且,还是有墨翟亲自守御的商丘城。若非商丘城内作乱,我们哪里会有机会?”

    “此次破商丘,不只是破商丘,更是破了墨者防守的商丘,天下莫不震动!秦齐必愿结盟!卫郑必然朝聘!”

    楚王的话,众贵族都觉有理。

    商丘作为此时天下雄城,三丈高的城墙修缮了数百年,高大坚固不说,几乎次次晋楚争霸,楚人都没有破过商丘。

    郑人的国都、卫人的国都,都没有商丘坚固。论及防守,更不能与有墨者参与守城的商丘相比。

    庄王围城之时,已经证明楚人的运输后勤可以支撑围城十月这样的长久战役。

    若是此次又能击破商丘,又能证明楚人的攻城能力,也算是一种宣告:公输班即便逝世,即便上次与墨子相辩之后再不为不义之战出力,但楚人的攻城能力依旧在,而且甚至可谓是远胜当年!

    届时,那些小国哪个能够不怕呢?除了朝聘于楚,做楚人与晋人争霸的附庸国,哪还能有别的选择呢?

    威慑,也正是这一次围攻商丘的重要目的。

第二二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一)

    攻城的手段虽有多种,但现在性价比最高的也就是直接攻击城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撞车冲车之类的武器,墨者的机械可以破解,已然无用。

    云梯之类的器械,与蚁附攻城倒是可以配合。

    加之这几天的进攻推进,羊坽稳固,护城壕沟已经基本填平,墨家布下的“狗走”等暗器也都基本清除。

    只要撑过一轮箭雨,楚人便可以直接抵近到距离城墙百尺的距离,从那里直接发动进攻。

    这已经不需要再多布置,需要的只是足够多的精锐士兵,足够多的贵族私属甲士,从而一举击破商丘。

    楚王下令,众人听从,当即开始整顿各自的私属,不少低阶贵族也需要亲自上阵,力求在城内的局面彻底明朗之前攻破商丘。

    只要做到政变成功的那一方还没来得及完成清洗和灭族,那就还有机会让商丘的局面彻底被楚人掌控。

    …………

    城墙上的防守,自有墨子承担。以墨者的组织而言,墨子是巨子,但于此时分派的任务而言,以最少的兵力守住商丘城墙,就是墨子自承的任务。

    城内,整队后的数百沛县义师以长矛方阵缓步向前推进,他们并非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但却是第一次以这种方阵的方式参加战斗。

    整齐的步伐与咚咚的鼓声应和一起,如同琴瑟和鸣,极为合拍,仿佛地面都随着这些脚步一同颤抖。

    公造冶等一干墨者头戴黑帻,走在队伍的一旁。

    身后,是集合起来的以守卫城墙的名义集中起来的民众徒卒。

    他们原本就是农兵,作为征召的封建义务兵,他们有一定的战斗能力,但更多的是为了凑数。

    正如在队伍一侧行进的适所想的那般,真要不能威慑住那些贵族,那么今天的战斗就要靠沛县义师出面,甚至墨者的精锐也不得不出面赤膊上阵。

    这些人的动向,很快引起了尚未攻破宫室大门的贵族们的警觉。

    宫室的防守比起之前更为坚固,坚守的甲士因为有善守的墨者指挥,又有墨者鼓动告诉他们坚持下去事情必有变化,再加上宋公开出的赏格,因而极为顽强。

    而公孙泽等春秋末世最后的君子们的搏死冲击,也让政变的贵族这边分出了不少兵力。

    即便还有大量怨怒和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可拿下内城也非是一时一刻就能做到的。

    待有人将墨者的异动回报公叔岑喜与大尹之后,一众贵族不禁震惊。

    怎么看,墨者都没有出面干预的可能。

    因为大尹觉得,现在民心所向,正在自己这边。墨者不可能背民心,所以墨者这一次除了在城墙死守等待停战成盟的命令外,绝不可能出面亲自参加政变。

    大尹急问小司寇道:“你不是见过墨翟了吗?”

    小司寇连声道:“我的确见过他了。他也对鬼神盟誓,墨者不会违背自己的道义,更不会违背多数民众的意愿!”

    “墨翟最重鬼神,又向来从未有过弃言背信之行,难道他的话竟然不能够相信吗?”

    大尹又仔细问了一遍后,疑惑道:“不会,以我对墨翟的了解,他是不可能说出虚言的。”

    公叔岑喜惊道:“若是墨者出面,那只能再分甲士,既要挡住墨者,又要在墨者攻过来之前攻破内城之门才行。”

    大尹道:“勿慌,事已至此,只有一面全力攻打内门,一面询问墨者是何意。”

    他又问那名报信之人,到底看到了什么状况。

    那报信之人说道:“我看到当初随墨者而来的沛邑众人倾巢而出,他们手持长矛,以三十人一行,于街市上整队前行。”

    “长矛极长,最前排之人皆披甲。另有一人腰间有小鼓,还有一人有笛哨之类,鼓声咚咚与脚步相合。”

    “众人前行,除脚步声与笛鼓声之外,再无其余声息。前排似在手臂上有小盾。”

    “墨家的公造冶等人,紧随左右,一同前往。”

    “沛邑之人后,又有徒卒民众数千,不能清楚,紧随其后,领头的只是墨家的适等人。”

    “那些沛邑人之行伍队列,看似竟有士之气息,恐怕不能击破。他们行进起来,如同移动的树林,那些戈矛闪亮,非是人力可以阻挡。”

    报信那人说出自己的见闻后,公叔岑喜奇道:“我知道墨者之中多士,可是沛邑那些人哪里是士呢?怎么竟能够行进出如此行伍?”

    大尹却听到了关键问题,不等回报之人回答公叔之问,便打断问那报信之人道:“如你所说,那些墨者并未全部出动?”

    “正是,墨者并未有多少。只有几十人跟随,而且头戴黑帻,臂缠标布,以示与众人相区别。”

    大尹松了口气道:“看来尚可交谈!我早就说,墨家众人不会在意更换国君之事,他们绝无出手的可能。”

    众人问道:“如此奈何?”

    大尹道:“墨者必是前来调解,为不伤百姓之事。他们若想我们答允,我们便答允一些事。但只怕墨者兼爱非攻,想要制止这次驱逐,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既如此,全力攻破内城,我自去与墨者交谈,询问他们,拖延时间。你们务必尽快拿下萧墙之门!”

    “若在墨者到来之前,杀死子田,那么他们即便到来又有什么用呢?”

    国人可以暴动,可以参与政变,但是他们没有继承权。国君可以更换,但国君的共举也必须从公室中选出,这是此时天下的规矩,没人可以不遵守,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而,大尹需要的只是子田死掉。这样一来,国君的归属也就只能是他们一系的人,即便墨者出面,也没有意义。

    墨者不是贵族,更不是上卿,因而不能仿照三家分晋之事。

    众人见大尹如此说,也知道事已紧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即刻不少人亲自披挂,领队冲击。

    或有人想到办法,准备了柴草等物,拆毁房屋,准备焚烧宫室之门。

    宫室没了,可以再修,只要子田死了就好。

    大尹自乘车,与甲士御手以及几名贵族,前往沛县义师与国人徒卒前往的道路上,去见墨者,拖延时间。

    小司寇与大尹同行,待靠近到那些队伍后,忍不住惊叹。

    他从未见过行进如此齐整的队伍,脚步声与鼓声似乎压盖住了其余的声响,这些明明只是农兵的人,行进间却如同精锐甲士。

    这些人没有战车,也不是跟随战车冲击的徒卒,而只是一种步行前进的士兵。

    小司寇暗道:“当年之虎贲,与越之君子,怕也不过如此!”

    再看后面跟随的数千农兵,虽不整齐,但却保持着最基础的组织,戈矛凌乱但却人多。

    走在最前面的公造冶等人,与沛县义师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身上的衣着也明显与那些人不同。

    对面看到了大尹等人的车架,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笛勺一响,鼓声顿时停歇,脚步也都停下,站立在那里如同一片长矛组成的树林。

    待小司寇下车,适与公造冶等人已经靠前,小司寇率先问道:“墨者这是何意?”

    “我曾问过墨翟先生,如今百姓都以为子田有罪,所以想要驱逐他。墨翟先生也说,必不违背墨者的道义,也不违背民众的意愿,却不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适出面道:“墨者无意,只是宋人百姓有意。”

    “墨者不愿城内多有死伤,也是为了城内百姓,故望做华元、向戍事,请双方罢兵。”

    小司寇看着沛县义师,心说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墨者的甲士吗?

    只是适既说的清楚,小司寇便问道:“难道,民众的意愿是可以违背的吗?”

    适摇头道:“是不能够违背的。只是守城士卒的意愿,并非是驱逐国君,而是想要得利。”

    “墨者秉持利天下之心,只能出面调解,希望双方罢兵。”

    这时候,身后的沛县义师似乎听到了什么讯号,一同大喝了一声,极为齐整,一如在沛县操练之时,顿时惊的小司寇差点站立不住。

    大尹见状,心想墨者恐怕终究还是为了调节双方罢兵,却不知道那些民众是为了什么利?

    按说城内民众既然恐慌,又对子田心怀怨恨,这时候哪里还会愿意守城呢?

    再有天命童谣,贵族们发动政变的理由就是子田背楚重用亲晋的司城皇,也就是在向城内宣布,只要他们政变成功,就会与楚结盟。

    这种情况下,大尹想不通这些民众为什么还会反对自己,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民众会和墨者站在一起,也不知道这些民众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利?

    适却出面越过了小司寇,直接见礼于大尹,问道:“城内有变前,宋公近侍曾见于子墨子,叙说大尹您等发动叛乱,其实只是楚人的攻城手段,所以请求墨者守城。”

    这话一出,大尹脸色巨变,心知墨者的规矩与逻辑,若真的被看作是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墨者是有理由出面干涉的。

    再者,他本身也有心虚之事,终究城内的粮仓是他们焚烧的,只怕墨者真的以此问罪。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却听适主动道:“可巨子却觉得,未必如此。只说事不诛心,你们或许是楚人的攻城手段。”

    “但或许,也是为了商丘百姓不受易子而食之痛,或许也有为了宋之社稷先祖,这也是未可知的。”

    “所以,巨子遣派我等来询问,这场变乱,到底是楚人的攻城手段呢?还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呢?”

第二二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二)

    贵族的叛乱,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楚人。

    只是,终究说给外人听的时候,需要一些说给外人听的理由。

    大尹想都没想,便答道:“我本宋人,怎么可能是为了楚人的攻城呢?这样的说法,是对我的侮辱啊。”

    他抽剑怒斥,又道:“我们这样做,正是下合民意,上为社稷。这难道竟然做错了吗?”

    适笑问道:“可如果楚人并不想要灭宋绝祭祀,那么难道楚人攻破商丘,就会损害社稷吗?”

    大尹急忙道:“但民意汹汹,我们也是不忍百姓受饥馑之苦啊。终究,是民众想要驱逐无道之君,我们只是顺从民意。”

    适摇头道:“可是,我所听到的民意,并不是这样的啊。大尹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商丘百姓,但正如您养了一条猎犬,却喂这条狗吃草,还说让他吃草就是为了狗好。可您不觉得,您应该问问狗是否愿意吃草吗?”

    大尹面部抽搐一下,没有回答,半晌道:“小司寇掌三询之事,他应知晓商丘民众之愿。”

    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小司寇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些,小司寇急道:“城内百姓确实是不想要再守城了,粮仓被楚人细作所烧,再守下去只怕城内要饿死无数。众人不愿饿死,所以要守城,这就是民意,也是我所询问过的。”

    本来小司寇还准备加上天命之类的话,但一想对方“非命”,知道说也无益。

    适即刻反驳道:“巨子言,万事有大利小利之说。譬如此时百斤麦,而距离明年耕种尚有时日,只能每天少吃一些并且拌以蕨葵之菜,以支撑到明年可以耕种。”

    “假如有人说,不若此时便不拌以蕨葵之菜,每天吃饱,或许可以蛊惑不少人。但这并不是大利啊,而是短暂的小利。”

    说罢,适指了指身后那些集结在一起,分发了兵器的民众道:“如今民众想得大利,而非只是小利,因此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巨子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宋公怒楚,即便造成了危害,但是罪责难道全部在他吗?”

    “小司寇掌三询之事,难道在怒楚之前可曾询问过民众的想法吗?另有臣属六卿,难道在怒楚之前没有考虑到后果吗?那又为什么没有相劝呢?”

    “今日之事,民众的意见是面见宋公,求取大利,也为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类似的事而准备。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墨者今日所来,只是为了促成几家罢兵罢斗,既都说都是为了百姓为了社稷,那么就请停战。”

    “今日事,若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那均无罪,可让宋公盟誓不究今日之事。若宋公连民众的大利也不能够答应,那么再换不迟!”

    话已经说到如此严峻的地步,大尹也明白适所说的真正民意是什么。

    此时所说的真正民意,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身后的数百墨者、三百沛邑甲士、外加数千汹汹分发了武器的民众。

    空口谈道理,没有用。

    而看着适身后的那些民众,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蛊惑人心的手段之强,远非自己能比。

    数日之前,他还认为民众已经只剩下驱逐国君一条选择了。

    那时候城墙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过数日,这些人却被墨者蛊惑的换了想法,到底什么是“大利”,这些民众想要什么,小司寇并不清楚。

    但想来,这些城墙下的民众和城内的民众,并无二致。

    既然墨者短时间内让城墙下的民众转换了想法,只怕城内的民众也经不住墨者宣义部的几番言语。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经不能改变。

    纵然墨者说他们只是做第三方调停,但实际上态度已经明确:调停顺利,那就调停。若不顺利,就要亲自上阵。

    大尹看着这些武装起来的商丘农兵,再看看那些整齐队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问道:“难道墨者竟要为了让双方罢斗而放弃守城了吗?我曾听人说,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够悔改的。”

    适没有回答,公造冶朗声道:“子墨子亲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说楚人已经疲惫,就是士气正盛之时,也可保商丘数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么手段守城,但既然敢于调动这些多人离开城墙,以墨者的信义,必然要先保证城墙不失,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

    众贵族发动叛乱的条件,就是认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于墨子开始调动城内的大部分力量防守,这时候是没有力量在保证城墙的同时又参与城内的政变。

    之前墨者也找过这些贵族,诉说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这些贵族的私属参与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则完全调用了司城皇在城内的私属甲士,怎么看都是城墙危在旦夕的感觉。

    如今公造冶这样一说,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这么说了,那么城墙必然是在调动了这么多兵力之后依旧可以不失,心中骇然。

    既是可以保证城墙不失,那万一墨者与司城皇一系联合,政变也就绝无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觉得,自己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萧墙,到时候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

    他正准备在讲几句道理呢,只听适道:“巨子有令,既然是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众之意为先。此时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为名,却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应对了。”

    “巨子言,麦与莠幼时不能分,但若结实总能分清。如今诸位或为宋之社稷与民众,或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还请罢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国之事!”

    “巨子有令,以此时为限,若双方不能罢兵,墨者便出面反击继续战斗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战之君一般!”

    大尹脸色微变,如今自己这边优势很大,墨者若是坐视不管,那其实就是在帮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却要双方罢兵,那就是明摆着帮助弱势的宋公。

    大尹厉声道:“墨者这样做,难道是要助无道之宋公吗?”

    适重申道:“墨者只求双方罢兵,谁不罢兵,墨者便会相助罢兵的那一方。并没有帮助任何人的意思,难道大尹不能罢兵吗?如果您罢兵,难道墨者还会攻击您吗?”

    大尹闻言,看着适身后的戈矛与沉默的民众,长叹一声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众的意见呢?若是君上不能让我们满意呢?有些道理是对的,可是做起来谁又能够一定做对呢?”

    适郑重回道:“巨子自有手段,这个不必担心。只在一个时辰之内,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么墨者将不再调停。这些民众不归属墨者,若是他们的大利不能满足,那么他们也自然会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为利。”

    适冲着公造冶轻轻点头,公造冶即刻叫身边两名墨者剑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进入宫室。诉说百姓愿盼,只给宋公选择。”

    大尹看着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么条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还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这么说,实则就已经是在帮助宋公,可墨者却说自己只是中立调停,根本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却明白,一强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么中立便是帮强,调停便是帮弱。

    适见大尹仍在犹豫,补充道:“如今子墨子发觉楚人外强中干,守城之兵无需太多。司城皇求见子墨子,认为你们这些人就是在帮助楚人攻城,又有传言说若是楚人破城则司城皇一系将被灭族,因此他们的私属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护家主的……”

    这算是最后地警告,也算是告诉大尹,不要想楚人围城会牵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现在不但可以调派这些民众,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听了适的话,大尹苦笑一声,自己这些人谋划了三年的政变,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时机,却不想最没想过会参与政变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参与了政变,导致满盘皆输。

    如今事已不可为,墨者给的时间极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让他自杀去位,肯定就会先答应民众的条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应,那就给了墨者站在宋公那边的借口,可若是答应罢兵……大事去矣!

    似乎,历来政变失败,若不被杀,只有逃亡一条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几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个人,政变失败后,侍奉着有继承权的公子启逃亡楚国,如今家族早已破败,再无权势名声。

    忍不住问道:“若我等罢兵,难道君上不会报复吗?盟誓,难道是可靠的吗?墨者固然是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这样做,就是让我们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余人又怎么能够答允呢?那些跟随我们起事的甲士民众,难道不会担心吗?”

第二二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三)

    适心说,你早说这些实际一点的事,咱们之间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么百姓社稷呢?

    不过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这一步,正是因为背后这数千人的武力,以及整个墨家武力集团的警告威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大尹说到了实际点的事,适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约三姓共政,互不戕害,这难道不是一个办法吗?”

    “二十年前,司城皇约公室,宋公请求楚人北上,难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铲除了吗?”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巨子自然有约束众人的手段。”

    “况且,还有商丘的民众。”

    适指了指身后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说道:“若能达成盟约,百姓得利,今日罢了兵城内少死许多这些人的亲族,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些民众可以保证将来盟约的实施。”

    为了让大尹最后放心,适又道:“墨者也可以参与盟誓,若是有人违背,那么墨者便会护卫盟约。难道,墨家的信义和力量,还不够约束商丘一城吗?”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蓦然一动,想到适之前说过的约天下之剑,如今虽不能约天下,却似乎已经可以约商丘一城。

    虽然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围困的城,是贵族们远离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终究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约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经可以做到。

    这三年多的名声、威望,给民众带来的利处,暗暗宣传的工匠会、从沛邑组织起来的士卒……这一切,都让墨家有了约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隐藏起来,无人知晓,但在此刻却可以爆发出来让大尹这样的贵族不得不考虑的力量。

    其实,约束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单独的力量,还有被宣义部煽动宣扬组织在一起的商丘民众。

    若非城围,很难有组织民众的机会,也很难有将贵族逼迫盟誓的机会,更没有贵族远离封地不能发动大规模叛乱的机会。

    公造冶知道要约束制宪的内容。

    宪,法令也。《管子》曰,布宪于国;《小雅》曰,万邦为宪;《左传》曰,此君之宪令。

    他也知道,这一次煽动民众利用围城贵族矛盾制定的宪章,与沛县本地完全不同,为了约束贵族和君主的力量,会比沛县的许多制度宽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个互相制约的作用。

    让贵族制约君主,让君主利用民众,让民众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够维系商丘民众的组织,那么这种均衡就可以维系。

    公造冶清楚,这里与沛县不同,不能够让墨者一家独大,因为尚且没有这样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为适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样,只是争取沛县的自治地位,成为墨者的无冕封地。

    可现在看来,这场忽如其来的雪中送炭,再回忆起几年前适说的那些约束天下的话,心中忍不住一动,心道:“难道适早就想过约束商丘?从我们只在考虑沛县自治事之时,怕是他就已在考虑商丘事了……”

    因为沛县与商丘不同,制宪的内容也就不同,而这种不同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一晃想出的,而适却仿佛在忽然出现意外之后,立刻能够在墨者内部的会议上条理清晰地说出区别,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约束内容。

    公造冶相信,适肯定是早就有过类似的想法。

    他考虑了一下墨子的反应,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啊……我终究还是不能够想到这一点。”

    而在大尹看来,虽然这一次墨者举动出乎意料,但是几十年行义的信誉还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国贵族看来这种信义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证,那么大尹也就明白,恐怕会和当年三姓共政与司城皇约公室一样,贵族之间盟誓,互不伤害,谁违背墨者就会护卫宪章盟约。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个有些类似的场景。

    当年有十四个师的周天子,可不就是护卫周礼的最强大力量吗?墨者,这是要做维护墨家道义的周天子?

    当年周公制礼,以亲戚封国与天子千里京畿、周礼封建义务、再加上后来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十四个师来维护。

    从道德、礼仪、制度、武力一些列,来维护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隐隐有几分相似,大尹想到……毕竟,武王伐纣之时,礼、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优势。

    但是,武力优势却是前面几个的保证。

    这种念头一闪之间,大尹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现在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那几名前去表达民众意愿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复之前,攻破宫室。

    于是他说道:“如今君上还没有罢兵,我也只能说,若他罢兵,我们便罢兵!”

    适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为了监察调停,这些兵卒必须要接近宫室,一旦有一方罢兵而另一方没有罢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应!”

    说罢,也不等大尹回答,便冲后面一挥手。

    原本停下的军鼓笛哨之类的声音再次响起,整队的沛县义师再次迈步向前,踏踏有声。

    大尹只看到如同树林一般的长矛压过来,心中骇然,只觉得若是自己继续停留在这里,恐怕这些戈矛之林会直接从自己的身上碾压过去。

    公造冶大声道:“还请大尹退出道路!”

    为大尹驾车的马匹,或许是因为那些锐利的闪光而惊恐,不断地刨着蹄子,御手竟然难以掌控。

    那些骇人的队列如同要压倒一切的浪潮,让大尹的车架显得极为渺小,大尹作为军事贵族,竟然第一次怀疑战车能否冲破步卒方阵的防御。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转身,离开这里。

    看着那几名朝宫室方向疾驰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在宋公做出回应之前攻破宫室大门。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城内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被墨家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而民众,原本没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动,现在却有了一个专门擅长煽动的力量让这些民众……居然开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张,在车上便已经开始慌张。

    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么了。

    …………

    宫室一侧,公孙泽浑身是血,犹自酣战。

    他已经刺死了六七个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处伤痕。

    头发散乱,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上面粘腻着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刺死之人的。

    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流出鲜血,带走他的力量和活力。

    已然疲惫,可他依旧没有一次挥砍,依旧保持着用剑去刺的状态,对面的甲士算不得好手,但也不是那样的农兵,只能刺杀来节省力气。

    那些跟随他一同冲过来的士,还剩下三十多人,已经被围困在中央,距离宫室萧墙城头能够攒射掩护的距离还剩百尺。

    但这百尺,已经无法再进一步。

    厮杀需要消耗太多的体力,三十多人都已经支撑不住,气喘吁吁。

    只是他们这些自小脱产训练的低阶贵族,非是那些甲士能比,之前的厮杀已经让甲士胆寒,不敢靠近,却又不能让开以防他们突入到宫墙附近。

    公孙泽大口地喘息着,知道那些甲士们正依靠围困来消耗里面这些人的力量,消耗他们最后的气力,如同被围猎时候追捕的鹿,要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再动手。

    被围困在他身边的三十多人,毫无惧色。

    在他们割下头发,宣布等救援完君主之后自去领死以维护君主命令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人会害怕失去自己已有的东西,从不会害怕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公孙泽想到了他曾见过的墨者队列,心里清楚,若是之前这五十多人,能够列阵攻击,只怕此时已经突破到萧墙之内。

    自己这些人虽有武艺勇力,更不缺墨者的死不旋踵之心,因为他们是君子,和墨者一样的君子,唯一的区别是相信的仁、义与道理的不同。

    可是这些人很难做到列阵攻击,因为他们没有专门训练过,只能维持短暂的阵型,很快就会散开,一如月前夜袭楚军之时一样。

    宫室之内,燃起了大火浓烟,公孙泽更加心惊,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君上学商纣焚己身于鹿台?还是正门已经被那些叛乱之辈攻破?

    他没有恨那些跟随那些叛乱者一起行动的民众,终究他和适之间有过太多交集,也听过太多墨者的道理,所以他不恨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暴乱的民众。

    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在践行墨者的道理……宋公给了他俸禄和封地,他便要以命相还,若这么看,自己又和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参与叛乱的民众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或许,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自己的利益,和民众的利益不一样罢了。

    “难道这天下的礼,真的如墨者所言,都不过是利益外的蒙皮?正如商丘如今常见的饼与面条一样,其实都是麦粉?”

    大口喘息地公孙泽摇摇头,驱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他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将死之时想到这些。

    或是因为心忧宫室之内的君主,或是为了让自己拼力厮杀不去想这些可怕的想法。

    在大口喘息了几次后,他擦了擦眉毛山的血,举剑高喊,又一次冲入到人群。

    嗤……

    一支戈从侧面刺入了公孙泽的皮甲,公孙泽觉得一阵剧痛,知道那戈重创了自己,如今群围之下,纵然着一下不死,也很快会死在其余人的戈矛之下。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畅快。

    “死吧……死吧。我守住了自己的礼,至死方休。”

    “死吧……死吧!死了就再也不会去琢磨,到底哪些话是对的……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所信奉的一些道理了,死了,便不会去想了,也就不会再怀疑了……”

    “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变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乱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刺入身体的戈,一剑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将戈拔出,撑住摇摇欲晃的身躯,低头看着侧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于是为了死的更快,拄着这支短戈,再度迈步向前。

第二二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四)

    公孙泽知道最后的百尺距离,自己已经无力越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心中哀叹。

    支撑他继续刺出短剑的,只是心中的执念,他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死于这场战斗,至少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当年仲尼弟子也是这样战于乱军之中,最后被人剁成肉酱,他觉得自己也会这样的下场。

    身上被刺中了几次?

    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跟随自己十几年的短剑越来越沉重。

    天色明明还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黑。

    当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后,公孙泽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听懂,但因为眼前发黑的缘故,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罢斗?这是何意?”

    这个平日里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却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眼前越来越黑,公孙泽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箕坐于地,朦胧中看到那些原本杀的红眼的双方都停了下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冲过来强行将两群人分开。

    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公孙泽还是认出来带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三博而胜的适,正在说些什么。

    “对……适应该知道,罢斗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啊。”

    想到这,公孙泽想要呼喊一声,自己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来。

    两条腿从不远处跑过来,公孙泽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适,却奋力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拦住了这个人。

    “罢斗是什么意思?”

    公孙泽用力呼吸着,问出了这句话。

    适蹲下来,看着箕坐于地的公孙泽,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摇摇头,示意已经不行了。

    看着这个三四年前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人,适叹了口气。

    春秋有君子,战国有游士。

    春秋已从三家分晋那一刻结束,君子的时代过去了。

    适想,这样的君子,死在此时此刻,或是最好的。

    于是他不悲伤,凑近了公孙泽,很郑重地说道:“宋公与六卿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应百姓与墨者之请,罢斗罢兵。”

    公孙泽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适的手臂道:“适,既是罢斗,我之前的厮杀又为了什么?”

    公孙泽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义是什么。

    打起来了,叛乱了,然后罢斗了……那自己死与不死,有区别吗?

    适拉着公孙泽的手臂,缓缓说道:“厮杀是为了不厮杀。宋公无碍。若你不厮杀,赐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孙泽听到这话,浑身变得轻松起来,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公孙泽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道:“墨者的道义,会在商丘传遍是吗?可你们薄葬啊……我要死了,请以‘士丧礼’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们的规矩。你只需帮我转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见君上,请言我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没有等待适的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人嘤嘤而泣,公孙泽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随自己的那个侍从。

    那个曾经为了与适相较教习射艺射礼的侍从。

    公孙泽想到了颜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的话。

    于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块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可以嘱托的。

    但是,几年前和适的赌约却还没结束。

    当年约定好十年后的射礼射艺比试,他不想认输,即便那三局他已经输了,可他依旧不愿意为了赌而赌,所以他不想论所有的输赢,只想要将这场诺言践行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能嘱咐那么多了,所以他只说了两句话。

    “师死,弟子居丧三年。十年之约,请延后三年。”

    “他学儒,请你三年后替他寻一善射之儒为师。不要让他学墨。”

    说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适的手,就此闭眼。

    适知道公孙泽死了,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冲着公孙泽点点头,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却活于战国。”

    …………

    不久后,宫室之前。

    沛县义师与民众持戈矛而立,将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开百尺距离。

    为首的几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这些人外,两边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宋公被甲士护卫着,痛恨于那些叛乱的贵族。

    六卿等贵族,则痛恨着出现之后将他们的计划破灭的墨者与民众。

    民众们则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立刻反戈一击。

    公造冶持剑,站在前面,适紧跟其后,冲着在场众人说道:“今日罢兵罢斗,是墨者做保,应民众之请,为商丘之利。谁还有什么反对的话吗?”

    众人听着远处城墙传来的阵阵楚人攻城的声音,看着这些丝毫没有回头张望城墙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终究没有任何反对的话。

    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道:“今日之事,墨家众人共商大义,同于巨子,巨子遣墨家书秘吏拟定抄录,为此罢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还请诸位静听。”

    “其一,今日之事,各为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均无罪。十年之内,众卿、大夫之封地、官职保持不变,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约之内。”

    “其二,十年之内,国君与卿、大夫不得相斗。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罚。”

    “其三,此次内乱战死之人的抚恤与葬礼,由君上与参与之六卿大夫同出。”

    适念完后,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以为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条件。

    极为简短,也只有短短三条,听起来只是一个盟誓的内容,是为了双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现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些贵族。

    至于说保持十年之内封地俸禄与官职不变,他纵然有心,那也无力。顺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于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来自己十年之内恐怕还没资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与封邑占据优势,十年积累,纵然不会让自己的优势变大,那也不会减弱。

    况且,自己的目标从不是现在叛乱,而是按照皇父钺翎所想,利用三晋援兵,问宋公请求政事的惩罚权。

    至于其余六卿,也明白这种机会失不再来,现在已经失败,那么不被处置就是最好的结果。

    墨者提议罢兵,那么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这条件看起来是有利的。

    至于最后出钱安葬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场贵族均不曾想,怎么可能会有对三方都有利的条件?

    适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诸君何意?”

    众人点头之后,适又掏出一张纸,只是这张纸却比刚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适念道:“既说到,这次罢兵是为了商丘百姓,而国人有干政之权,也有获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罢兵,并无他意。”

    “可民意不可违,昔年夏桀与日同丧、卫侯出国、莒子被逐,均是违背了民意。”

    “现,商丘之民众,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却还不知道具体如何,请听。”

    民众多不识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东西只是墨家的宣传与引导。

    在场众人听了适这样一说,这才明白过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适清了清嗓子,念道:“经商丘民众共商,委托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开战,商丘民众拒绝服对外征伐之不义之战,但对守卫之战必尽全力。”

    “其二,乡校,乡射,墨者祭堂,议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闭禁毁。”

    “其三,商丘之公田军赋,摊入私亩,固定税额,君主不得随意加税。”

    “其四,凡国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询政院,分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选四人。君上可自选六人,非士与大夫不得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万户,以邻里划分,选乡间有望者六十人。”

    “凡开战、加税、征伐、劳役、制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询政院共商。”

    “具体细则,与战后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与庶人院相合同义,方能执行允许。”

    “其五,非有紧急事,每年春祭之时举行一次。庶人院之选,三年一次,期间俸禄与上士同。”

    ……随着适一条条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脸色并没有难看,在场贵族也没有目瞪口呆,都城国人有参政权,这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传统,小司寇的职责就是如此。

第二三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完)

    宋公本身,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宋国还未变法,也未曾加强集权君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反,宋公对于民众参政这件事,还是有所期待的,现在他需要民众的力量来制衡贵族,至少可以保证他的国君之位可以稳固。

    而贵族们对于这个条件,也没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这个条件,只关乎到商丘城内,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封地,而他们的君子院位置,与六卿之位并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这种事,按照这其中的条件,需要他们自己同意才行……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可笑,会有人同意让国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吗?

    适念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战国的主流是集权,谁能集权谁就强大。

    这一下,等于是把宋国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国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襄公时代的宋国,要的只是更多的贵族矛盾和平之下的发展机会。

    毕竟,除了商丘还有别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争取的地方。

    终究,之后十年之内,晋楚之争与中原乱战,都可以让宋国以这种分权的姿态继续生存下去,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人才是最终的目的。

    这些本就是抑制君权、在战国乱世中分权作死的条件,但对于根本没有能力和力量集权来说的宋公,并未损失太多。

    至于对外进攻,宋公在继位之初,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刚刚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围住了国都,他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内容其实并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后续慢慢地完善,而制法权能够拿到提议权,对于现在的情势来说就已经足够。

    时间还很漫长,适知道马上晋楚争霸的焦点就会放在楚国的继承权战争和郑国内乱上,很长一段时间宋国有足够的时间内部撕扯利益,慢慢让民众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慢慢发展民众的力量,也传播一些觉醒的理念。

    沛县义师的事,他暂时还没提,此时提也不是时候,而是需要将来更好的时机。

    相信,商丘的民众会知道,这数百沛县的来人帮着他们争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会在第一次询政会上给予沛县支持。

    至于贵族,他们本身在沛地就无力量,他们也不会愿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暂时不说,并不代表日后不会说起,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他在念完这一切之后,询问众人道:“这是民众的意愿,不知道我说的,商丘的民众可以证明我没有妄言吗?”

    看似在询问民众,实则是在展示武力。

    在场的民众与沛县的众人,齐声呐喊,说适所言不虚,正是他们所要求的。

    跟随而来用以整队的军鼓齐鸣,咚咚数声。

    在场贵族明白墨者是在让民众展示力量,更明白这一声呐喊之中蕴含的力量远非原来可比。

    原来这些人是一盘散沙,只能被贵族煽动。

    但现在,有墨者,有沛县义师,加起来的数百武士精锐,再加上宣义部的宣传引领,至少在围城之时,这些民众的力量足以对抗这些为困在城内的贵族。

    众人均想,这些民众哪里会想出这些办法?若说这没有墨家在其中蛊惑,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然而终究这些条件,此时看起来并非不能接受,他们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可能会断送了他们未来的变革的可怕之处。

    分封制下,本来就很容易分权,无非是参与分权的有没有平民,至少是没有士与大夫身份的平民。

    分权是作死,然而在场的大部分贵族对于这种宋国作死的行为是喜闻乐见的。

    宋国不是他们的宋国,也不是商丘百姓的宋国,至少现在还不是。

    待威慑之后,适又道:“此时却有一个紧要事。如今城内存粮就算节省使用,也最多支撑四个月,就算从外地运粮,也需要一段时间,还要预备下明年的种子。”

    “所以,民众们不希望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询政院虽还未成立,但必须要询问民众的意见。”

    “于此事,民众们商量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适看着在场贵族,大声道:“以三个月为限,若三个月之内,晋人来与楚交兵,或是楚人退去,或是出现其余可能战胜楚人,则战。”

    “若三个月,还未有转机,可与楚人成盟。具体的条件,需要询政院商议,因而还请尽快确定其中人选。”

    “这是民众的要求,还请你们商定。墨者只负责应邀守城,至于是守是战,墨者并不参与。”

    适先看着宋公,等待宋公决断。

    其实不需要看。

    子田很清楚这次叛乱民众会参与的缘由,就是因为当年楚人围城以至于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惨剧所留下的恐慌。

    如今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存粮不够,楚人又学当年庄王之时,在城外收割收获后,补种一些作物,大有在这里长久坚守围城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宋公清楚之前那些条件,是长远的。

    围城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不能够解决,那么民众立刻就会愤怒倒戈。

    既然此时的宋公不答应,那就换个宋公就是了,反正公室公族还有别人,国人暴动换国君的事也不是发生了一次,很正常。

    于是宋公点头道:“如此,最好。从今日来算,三个月为期,期间还请墨翟先生继续守城,整顿农兵。若三个月,围城还不能解,则与楚人成盟!”

    适避开了就在宋公附近的司城皇,望向其余贵族。

    大尹等人确实乐于如此,若是晋人前来,到时候司城皇一系便可能有所依靠。

    毕竟,晋人出兵,总要提出一些要求,而晋人一旦在宋地驻军,那么司城皇一系就等于随时有了外援。

    就算商丘百姓心有不满,但刚刚经历过楚人围城战,此时此时也不可能继续再支撑一场晋人的围城战。

    至于说三个月之内,晋人能否出兵……在大尹等人看来,那是很难的。

    想要出兵,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且秋季是收获的季节,晋人除非现在就完成了征召,已经出兵在路,争取在秋季收获之前返回才有可能。

    若是此时还没有完成征召,那么在秋季之前就不可能出兵了,终究晋人之前刚刚打过一场大仗。

    齐、中山、秦三个方向都在三年之内发生过战争,晋人此时出兵,需要很大的决心。

    加之,晋人似乎也没有可能为宋公着想,即刻出兵,只怕还要等到楚人筋疲力尽之时才有可能。

    于是大尹等人也道:“为商丘万民着想,正是我们之前动用甲士的缘故。这当然是可以接受的。”

    适最后看了一眼司城皇一系,司城皇无可奈何,已经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晋人能够在三个月之内抵达这个愿想上。

    现在虽然盟约未成,可是宋公已经同意三月成盟,大尹一系也同意,民众本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煽动组织起来的,这时候哪里还能反对。

    既然无法反对,他也只好说道:“既然君上与诸君都同意,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楚人素有野心,灭诸姬陈蔡,并不是我结好三晋他们才出兵的啊。”

    “我结好三晋,也正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只是为了万一楚人来袭,三晋可以救援。”

    “况且,任地会盟之事,那是先君决定的,又有司星子许等佞臣蛊惑观星改命之说,这难道竟然是我的罪过吗?”

    “若说起来,导致这场围城的,还是当年蛊惑先君的司星子许啊。然而他观星有误,以致自缢,这已经不能处罚。”

    将民众对自己的怨恨摘除后,司城皇也算是默许了三个月之内成盟的事。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或许三个月之内,晋人大军就会出现在商丘城下,那也未可知。

    三个月之内成盟的底线,是民众提出的,适也就没有再询问民众的必要。

    见如此,适便道:“那就请盟誓吧!”

    盟誓的事,他不擅长,墨者内自有专职的负责祭祀鬼神的祭司,各种敬献天帝鬼神的牲畜也都有所准备。

    为了维持秩序,沛县众人列队将双方间隔百尺,空出了一片空地,以待三方成盟,墨者作为见证。

    …………

    城外,楚人的再一次进攻已经失败。

    好容易攻击到城墙附近,楚人才发现墨者之前根本没有使出全部的手段,看似城墙上人数少了,但是防御的力量一点没有减弱。

    石灰、热油、沸水粪汁不断地浇淋下来,那些蚁附攀爬的士卒根本不能够向前一步。

    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又被墨者精锐派出的冲机所撞毁。

    籍车在城内不断投掷一些石灰罐或是火甬,阻碍着楚人越过看似已经被填平的护城壕沟向前支援推进的路。

    那些攀附到城墙上的精锐,又被墨者的下磨车所碾压,快速转动的辘轳拉动着下磨车在城墙上不断上下。

    里面持着超长矛的墨者则利用下磨车中露出的孔洞不断地攒刺着那些在城墙上无法防御的楚人。

    加上沉重的下磨车本身就能将人撞下城墙,那些进攻最密集的地方,很快就积累了许多伤痕累累的精锐士卒。

    从城墙往外百尺之内,或有被箭射死的,或有被沸油沸水烫伤的,或有被从狗洞小门出击杀死的,或有被石灰撒入眼睛在地上哀嚎的……

    已经有人不顾命令向后退却到百尺之外。

    楚王居高远望,原本以为,己方距离破城只有百尺,今日正好城内有变,正可一举攻破。

    可现在看来,只怕这百尺的距离,将成为楚军难以越过的一段距离。

    城内的变故到底如何,楚王现在不知道,可却知道只怕凶多吉少,再这么攻下去已无意义。

    楚王最后看了一眼堆积着无数死伤的城墙百尺,看着城头守备的墨者旗帜,长叹一声道:“收兵!”

第二三一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一)

    楚人因败而收兵,城内也例行公事一般反击了一场,直至楚军以弓手和精锐压住阵脚才返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孤立城头,看着城下楚人来不及带走的尸体与伤者,黯然伤神。

    他不怕杀人,也不恐惧与死伤,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的君主非要发动战争呢?

    按照他所提及的节葬节用尚贤之说,再加上适所熟悉的天志机械与那些奇妙稼穑,二十年发展生聚,怎么看都比战争的收益要高。

    他想,或许,世间的事,真的难以全部用道理解释。

    城下反击的墨者与城头勇士归来之时,城内也来带来了好消息。

    “巨子,公造冶与适,已经在准备宋公盟誓,但他们需要您亲自出面。毕竟,国君与六卿大夫之间盟誓,总需要一个地位相够的人。”

    回禀的弟子一脸喜色,宫室附近的战斗并未发生,当适等带人前去之后,双方很快罢兵。

    因为墨者摆明了是要帮着当时弱势的宋公,而相对于那些贵族,民众也更相信在商丘悄悄影响了数年的墨家子弟。

    各种条约盟约,那是墨子都知晓的内容,于内容上他不担忧,于身份上也的确该他出面。

    墨子观望城外,许久道:“楚人精锐后撤,想要再组织攻城又要至少一个时辰才行,到时候天色已晚。今日楚人不能攻城了。”

    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墨子叫那弟子道:“叫城墙上的弟子抓紧休息,饱食一顿,若能入睡现在便可入睡,只留下巡查之人就好。”

    弟子也不问其他,领命且去通知,墨子又看了几眼楚人的动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与随侍左右的几名弟子一同下了城楼。

    宫室之外,盟誓的准备工作已在进行。

    白马、黑牛等敬献天帝的祭品已经准备就绪,民众持戈围站,其余甲士也都被分隔开。

    公造冶持剑,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对于这场兵不血刃的“汤武革命”,很是不安。

    适之前曾告诉他,这与汤武革命并无不同,之所以此时不会流血,只是因为尚未结束,日后的血会流的更多。

    公造冶不知道这个之后是多久之后,因而担心这些人反悔。

    适却不担心这些人反悔,遏制王权的同时又逼着王权利用平民对抗贵族,对于十年之内并无外部战争的宋国来说,只能算是看似和平。

    今日的这场盟约,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场维系十年的停战。

    十年之后各方都懂得争取自己利益的时候,这纸盟约也就毫无意义,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政变”。

    如以前,只有贵族和甲士参与的政变,实在是换汤不换药。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在场的这些人需要举行两次盟誓。

    一次是墨者作为调停人的十年之约。

    另一次则是民众的利益需求与政治变革。

    如第二次弭兵会一般,参与盟誓的不只是国君,还有各国的封地大夫,那些有力量有封地的人才能维系盟约的稳定。

    宋国是否会被灭国,或者是否能在正常的战国时代生存下去,那不是适考虑的问题。

    宋国太小,不能撼天下。

    但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北有晋南有楚,东有齐鲁西有郑韩,却可以方便将一些事传播天下。

    待墨子与随侍弟子到来之后,贵族们与国君先行盟誓墨者调停的三条,十年之内不得再起戈兵,互相之间不得戕害。

    这种事宋国的贵族们玩的纯熟,多次政变、三姓共政、司城约公室等等事,基本都和这件事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在于,之前只是盟誓,靠鬼神天帝来监察。

    这一次,却多出了一个属于调停人的墨者作为监督,并且墨家保证不论谁违背的这三条盟约,都会帮着没违背的反击。

    墨者是可以守城的,此时也是可以煽动民众的,至于墨者野战之力到底有多强,暂时还未有人知晓。

    一旦知晓,这盟约也就会更加稳固。

    这三条盟约算是妥协,也算是对此时贵族分封制的无奈,也是三方贵族公族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更重要的,司城皇和六卿的势力都没有缩减,宋公的力量也没有加强,这种诡异的稳固平衡在墨者展示了野战能力之后可以维系下去。

    如果是为了强盛宋国,适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宋公压制贵族,只是他没这个兴趣,也对宋公毫无义务,更谈不上丝毫的个人感情。

    如今只是为了一个平衡,一个君主、贵族、平民的平衡,这种平衡一旦产生,宋国的一部分落魄士阶层因为有了另一种上升通路,也就不会只能依附贵族和君主了。

    而至于另外和民众的盟誓,则属于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外。

    国都的民众是有参政的权力的,至少曾经是有的。

    当年吴国称霸,召集各国诸侯会盟,卫侯观望情势,直到吴国称霸已经不可逆转之后才前往会盟。

    那个曾接受了贿赂进献谗言放走勾践、逼迫伍子胥的太宰嚭,曾质问卫侯为什么来迟,甚至准备扣押卫侯。

    但卫侯的理由是:“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也就是说,他对于来不来这件事,是征求了国都民众的意见的,这是被贵族许可的一种行为,同时也意味着卫国国都的民众替卫侯承担了责任:扣押也是没有用的,只会激怒卫国国人的反抗之心。

    这种理由说服了太宰嚭,放弃了扣押卫侯的想法。

    只是,在今日商丘成盟之前,国都民众就算可以参政,其参政的内容也是有限制的。

    基本上只有三点可以参与。

    战和结盟,迁徙国都,君位让于其余公族。

    除此三点之外,似乎并没有参政的先例,尤其是制法和约税这种事。

    但是,因为有之前的三点,所以参政这件事本身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议政的内容不合乎以往的约定俗成。

    终究,算不得在形式上开先河,只是在内容上开了先河,也就没有太多不能接受的反对之声。

    被推出的民众代表们,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安,在熟悉盟誓流程的墨者的帮助下,在下首与国君和贵族完成了盟誓,成盟与天帝。

    这场盟誓,适等人也没有资格参与,站在后面。

    公造冶小声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

    适笑着摇头,小声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如何征税?如何行赋?如何制法?这算是结束了。”

    “可,征多少税?行多少赋?制何等法?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哪里是结束呢?只是个开始而已。一旦围城结束,麻烦事还在后面。”

    公造冶点点头,小声问道:“那民众自然是不愿意多征税的,君主肯定是想要多征税的。贵族的封地是否征税?种种这些,岂不是怎么商量都没结果?”

    适笑道:“最好有结果,若是一直没结果,那无非就是看谁的力气大嘛。国君有力气吗?我看未必。”

    公造冶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咱们商量的时候,就说应该把怎么征税这些都议定好,免得围城一结束,王公贵族们就不认。”

    适悄悄指着那些人道:“就算提前议定好,围城一旦结束,他们该不认还是不认。难道提前议定好,盟誓了,鬼神天帝监察了,那就一定不会违背了吗?”

    “再说,千头万绪,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商定出来?民众应该慢慢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样自己争取得来的,才知道多么可贵,也就会花费力气去守护。”

    公造冶想了想,问道:“比如在河边的人,不会珍惜水。在山林中的人,不会珍惜木材。但在旱地掘井百尺而出水的人,总会珍惜水;在没有柴草的城中的人,总会珍惜木柴。是一样的道理吗?”

    适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差不多,公造冶也不再多问。

    再看空地上,民众们已经在和君主贵族盟誓,只要君主不违背这些条件,他们会坚定地支持此时的宋公。

    反过来,也就是说,假如宋公不遵守这些盟誓,那么无非就是再来一场今日这样的政变,换一个能够遵守的国君就是。

    纵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民众没有染指君位的资格,墨者的选天子之说还未盛行天下。但是,从公室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位为君,这还是可以的。

    各国纵然想要干涉,也缺乏借口,又要忌惮这是“众谋”之事,大抵不会出兵。

    宋国也不是没换过君主,只要是公室之内的,基本上各大国都是承认。

    原本贵族六卿如果染指,可能会被各国攻击,维护周礼。但现在第一大国三晋内部就先来了一场三家分侯的把戏,实际上周礼已坏,宋国的贵族们也是有机会爬上君位的。

    墨者所谓的选天子,于此时听起来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是因为本身此时贵族垄断着文化和知识,所以贤人一定是贵族,而能被选为天子的看似是在说天下人都有机会,实际上也就是贵族和公族内部,所以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待这些人盟誓已毕,看似很简单也没有流多少血的变革完成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端。

    适明白,更多的血和更大的混乱,那才是这场看似没流血变革的后续,这才刚刚开始,并非终结。

第二三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二)

    盟誓之后的宋公,明白此时自己已经无路可选,这时候一切问题尚未稳固,若是直接与楚人成盟,只怕自己连现在的地位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年轻,曾有雄心,既被楚人抽醒,也算是明白国力微弱贵族掣肘之下什么都做不成。

    盟誓已毕,宋公登高大声道:“既盟已成,如墨者所言,楚人围城,一旦破城必要粮草军赋,征召劳役,这是你们所不能答允的。”

    “但城内粮仓被烧,城内不能支撑太久,相对于饿死,你们也愿意承担那些楚人的军赋粮草和劳役。”

    “既这样,我便请与众人,以三个月为期。若三个月还未出现转机,那么便与楚盟,就算是楚人让我驾车为参乘,既为了民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这话让在场的民众多少是有几分感动的,民众纷纷喊道:“既然此次三月与楚人成盟,是为了我们的利。到时候若是楚人真的侮辱君上,我们必不答允。”

    也有一些参与的落魄士高喊道:“九世之仇尤可报,若是楚人真的如此,我们必与楚人相拼至死!”

    众人叫喊之后,宋公又道:“那么如今就只能继续守城。”

    他看着大尹等人,压抑着心中的恨意和怒气道:“大尹等,是为了宋之社稷与百姓之利,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如今百姓之利,我已答允,宋之社稷,三月之内尚有转机,难道大尹等还会反对守城吗?”

    大尹知道今日事,墨者给出的三条盟约就是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心中对墨者虽然厌恨,对于继续守城也无兴趣,但于此时,于数千滔怒的民众面前,也只好说道:“我们不会再反对守城三月。”

    可能是考虑到日后的事,大尹又补充道:“今日事,我们本来也不是反对守城,而是担忧三月粮尽,导致城内饥荒,又恐楚人报复以至灭绝祭祀社稷。”

    他这些话,是说给在场的民众听的。

    可站在对面的皇父臧冷笑一声道:“大尹此言不对。我可是听说大尹是要诛无道之君的。”

    皇父臧话音刚落,墨翟大声道:“无道与有道,这是看是否合乎天志规矩。”

    “没有人生而有道,也没有人生而无道。如今规矩已经立下,那么依照规矩来判断,就可以知道有道无道。这正如匠人的规与矩,是方是圆,不是靠说的,而是测量出来的。”

    “君上若能遵守规矩,那又怎么可以说是无道呢?”

    压住了皇父臧的话,大尹等人也纷纷附和。

    宋公知道自己在这些贵族面前并无太高地位,只好道:“此事不需再提。如今既然还在守城,还要守城,那么还请墨翟先生主持守城事。”

    他不喜欢墨者,但更信不过在场的贵族,如今看上去唯一能够秉持公道中立的还是他不怎么喜欢的墨家。

    对弱势的君主而言,一个能够秉持公道的组织对他是有利的。

    墨子却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之前的三条盟誓中,还有安葬今日城内死伤,赔偿城内损失的事,这是需要现在就定下来的。”

    “既是这样,还请君上,六卿,司城等,在宫内商议,另有民众墨者相陪,商议出结果。”

    “再者,虽然如今盟誓已成,但是城内或有不知晓的死士,或有不能明白的勇者,怕出现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襄子之事,也请诸君在宫室之内。”

    “十年之约已定,各家罢兵,其甲士私属,都应该用在守城上,以防楚人破城。”

    “墨家做事,最是公允,所以请允许我来支配这些甲士,也防止甲士之间互相厮杀,坏了规矩。”

    他说完,宋公是第一个答应的。

    这明显就属于是一种软禁,或者说是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防止再各自勾连另起叛乱事。

    墨者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一个是要商定赔偿事,另一个就是为了防止众人被刺,那么在宫室之内安全一些。

    守卫的,自然不能使宋公的甲士,也不可能是司城皇或是大尹一系的甲士,只能选择中立一方来看护。

    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好答允。

    若是将甲士交于其余人,他们或许还有担心,但交给墨翟,总归是信誉尚且保证。

    司城皇倒是无所谓,他的甲士已经交出,那些城内隐藏的力量暂时也用不少,于城墙之上还有凶险,不若一同在宫室之内。

    反正,各国还没有出现过国人出其君而自己上位的情况。大夫、六卿,基本都在这里了,除了他们也没有人有资格获得君位。

    除了墨者的信誉之外,他们也相信墨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天下的君主群起而攻之。

    今日事,局面也只能如此。

    众人纵有心思,那也要等到日后。

    于是,宫室内外之前还在争斗的甲士,各自整理,盟誓在守城期间听从墨者的号令,并不违背。

    众贵族无可奈何,进入到宫室之内。

    很快,四十多名持剑墨者带领着那些组织起来的民众,完成了宫室萧墙的换防守备。

    剩余的甲士则被集中起来,令去了别处。

    这一切忙碌结束后,已经快要到傍晚,宣义部忙着在城内宣读今日之事,让城内人心尽快安顿。

    千头万绪,一众墨者高层会了一面,墨子说道:“今日事,只是百里之行的第一步。”

    “日后那询政院如何议政,如何制法,这都先不提,只第二步还未做成。”

    “楚人在外,若是我们不能穿阵逼迫楚人成盟,那么要么投降,要么等到晋人来与楚人交战。”

    “不论是投降,亦或是晋人到来,这都对利天下大为不利。”

    墨子环顾弟子,知道都是可信之人,便道:“我想,就在今日!”

    “其一,楚人以为城内有乱,他们今日必不提防。”

    “其二,楚人今日攻城疲惫,士卒不能休息,今夜攻击,正是合适。”

    “其三,事情一久,恐城外有变。再者今日月色正适合,又无乌云。你们以为如何?”

    “其四,今日无雨,适所制的火药,正可使用。楚人必然惊慌。”

    “其五,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今日能够将他们约束在宫室之内,变乱新平,他们暂不会掣肘于我们。”

    众人想了一阵,纷纷道:“今日正是时机。楚人疲惫,又以为城内有乱,绝不会大为防备。”

    墨子又看了一眼适,问道:“你素有急智,今日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适拜道:“弟子也以为今日反击楚人最为合适。只是尚有几件事要做。”

    “弟子以为,可在城内焚烧烟火,让楚人误以为城内之乱还未平息,这样他们才能够放松警惕。”

    “可以多用艾草,以皮橐鼓风,浓烟遮掩让楚人善远眺者不能看清。”

    “再一个,也可以继续以草人缒城,连续半月不曾这样做,上次楚人已经识破,今日必然以为我们真的出城拼死一搏,定然惊慌。”

    他刚说完,便有人反驳道:“适,你说在城内焚烟举火,这说的极对极好。”

    “可是,今夜出城与楚人交战,不应该让楚人察觉才对。你却反而用之,偏偏要让楚人察觉,这难道不是错吗?”

    这人问完,墨子与公造冶等人已经冲这适点头微笑,公造冶道:“适的话,我是同意的。”

    “缒草人,楚人必然惊慌,以为我们无计可施只好拼死一搏夜袭。然而,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又是草人,定然大笑。”

    “虚虚实实,楚人只怕还要以为城内又乱,只能用这种伎俩来让楚人不安。只怕到半夜,楚人必然安睡,任凭我们击鼓喧天,他们也会以为这不过是虚草之兵。”

    “到时候,我们于凌晨出击,拼死一搏。若是能在天亮之前,擒获楚王,那么大事可成。”

    “若是不能,那也是天帝鬼神所不庇护我们,我们已经尽力,再也无计可施了。”

    众人既不畏死,事情也已经提前准备了许多,细节也都完备,公造冶那么说也无非是感慨一下。

    那几个疑问的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称赞,对于公造冶所说的可能墨家全灭于此天帝鬼神不庇护的说法,也不在意。

    适又道:“今日事,要做的机密,城墙之上一定要严加防范。虽说今日事情看似了结,六卿之辈也未必敢于在今日派人出城,但也不可不防范。”

    “再者,如今司城、宋公、六卿之甲士,我们正可以用。他们虽然混乱无阵,但是勇力尚可,可以让他们突袭楚人侧翼,我们却突袭中军,让楚人不能相顾。”

    “之前楚人如何动作,如何反应,我已绘制整理出来,可以根据这个派遣他们出城夜袭。”

    “但弟子还是要说,一定要让我们先出城,等到接近楚人之后,再行派遣他们出城夜袭,不能让楚人提前防备,只能让他们首尾不顾。”

    墨子笑道:“我也正有此意。这些甲士今日才算是派上用场。可惜上次出城袭扰之人,今日多有死伤,不能用。”

    事情既定,墨家众人立刻忙碌起来,按照各自职责准备今夜拼死一战。

    或有派人安顿城内的,或有派人巡视城墙防止有人出城的,或有人已经去城墙准备草人等物,或有人组织人去搬运那些火药。

    适拿出一张图,按照之前观察了月余的情况,指出了几处让那些甲士必要时候攻击的地方,看了看图上所画的楚王营寨,心道:“今夜事,若是不能成,墨家休矣!若成,自此天下莫不震惊!”

第二三三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三)

    傍晚降临,楚人斥候登高远望,霞光之下,只见商丘城内浓烟滚滚,便即刻将消息报之楚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王遍观群臣,慨叹道:“纵墨者善守,以城头区区老弱,能守住今日猛攻,奈何城内有变,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诸君可知,城墙纵固,可若萧墙不稳,也终究无用。”

    他根本没有考虑城内是不是在用诈。

    一是没有想到。

    二是若是如此,城内还依旧如常,那终究难以想象。只怕内心会觉得再无心力,这是不能承受的。

    楚司马道:“若如此,明日还可猛攻?只是至今还未有消息使者,难道宋之大尹等人竟然失败了?”

    楚王笑道:“只怕是这样的。但终究城内是乱了。明日继续猛攻,应该足以逼迫城内投降了。商丘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又有变故,纵然墨翟守城之术无双,又能奈何?”

    虽然在笑,楚王却也知道自己每天攻城的时间实在有限。

    今日收兵不攻,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若是重新组织进攻,又要休息一个多时辰,整顿完毕,才能攻城,而那时候距离傍晚已经不久。

    一旦天色暗淡,若是一鼓作气攻下来还好。

    若是攻不下来,以这些天对墨者守城习惯的了解,他们必然会趁着收兵混乱的时候展开反击。

    楚王不是没想过用诈败的方式,来坑杀那些出城反击的精锐士卒。

    只是这计划虽然美好而又简单,实施起来极为困难。

    那些反击的精锐只反击大约百步的距离,便会驻足等待号令。

    若是真乱,则趁势猛攻。若是不乱压住了阵脚,立刻整队退回。

    在楚王看来,那些人应该就是墨家的精锐。

    号令有序,进退有致,武艺高超,不畏死亡,阵型严密。

    即便楚军混乱,只要哨声一响,立刻顿足,绝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种严密的组织精锐,让楚王极为羡慕,手下虽有车广,但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若是想要这边诈败诱骗这些人,能够诈败而又在退后百步之外立刻整队反击的队伍,非是车广精锐不可。

    然而车广精锐不多,用来攻城数量太少,若是混合其余士卒一共进攻,只怕诈败之时又被其余士卒推搡冲散。

    楚王不知道组织力这个词,但若知道,一定会感慨诈败反击也是需要极高的组织力才能完成的任务。

    看似简单,如今这情况之下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精锐,并不多。

    想到这,楚王感叹道:“惜终有夜晚,若是太阳长久,只要多出一天时间,商丘城必然被攻破。”

    “今夜城内虽然混乱,但只要局面还能控制,三日之后又会如常,到时候也就只能围而不攻,等待宋人投降了。”

    “传令下去,今夜休息,各军早歇,明日一早,继续攻城。”

    右尹道:“如今士卒疲惫,连日攻城不能下,又被墨家手段震撼,最多可再用三日,三日若再不能胜,那就只有围城一法了。”

    楚王道:“这倒无妨,广布斥候,若是晋人出兵则顷刻知晓。宋人无力,纵然那些墨家的弟子悍不畏死,只是人数稀少。若墨家有三千弟子,哪里还能被围困呢?”

    “若墨家弟子三千,野战冲阵,谁人能挡?”

    他既问出,在场贵族也都哑口无言,这几日已经真正见识过那些有组织的出城反击的墨家精锐,只想着若是这些人步战冲击,除非以战车对冲,否则还真是不能抵御。

    楚王又看着商丘城内隐隐能看到的浓烟,叹息道:“虽有谋划,可奈何墨家守城不需要那么多的士卒也能守卫。”

    “纵然内外勾连,依旧不能在外面破城,若是墨家众人能助守榆关大梁,突入三晋韩地,我心何忧?”

    众人不言语,只遣派人物前去传令,又在阵前预留了一些精锐。

    待到天黑后不久,商丘城内依旧还有火光。

    忽然间,城头鼓声大作,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缒下城墙,正要反击。

    楚人前面戒备之人急忙大喊,刚刚入睡的士卒纷纷被叫醒,准备武器,严守营寨与营垒,又使劲弩强弓怒射,急忙将这消息报告楚王。

    在前沿的,正有之前曾拼死靠前识破那是草人的小将,今日又见此事,心中早有怀疑。

    只是此时并无命令,他又想着立下功勋,便与几人道:“我猜,城墙所缒的,必是草人。”

    “王上有令,今日饱食早歇,明日必要拿下商丘。墨者狡诈,恐怕也是担忧我们明日攻城,故而重用故技,不让我们休息。”

    “可有勇士,愿随我冲近城墙,识个究竟?”

    他刚说完,便有二三十人站出。

    一则是此人上次从商丘城下貌似背回一个草人,勇力强悍,让楚王大为激奖,正是众人佩服的勇士。

    二则冲阵俘获敌人,本身也是阵前挑战的常用手段,当年城濮之前,楚三人驾车冲击,斩杀一人而回,名闻天下,今日若是做得好,至少会有赏赐。

    带头那小将发生喊,便于二三十勇士跳出营垒,持剑靠前。

    待靠前后,宋人城头鼓声更炽,那小将定睛一看,大笑道:“果不其然,墨者无计,只能用此手段了!诸位,且随我俘获一些,献诸王上!”

    说罢,一马当先,这城头早已不是月前遍布狗走蒺藜的城头,那些竹签陷坑也已经被徒卒用身体填平破解。

    二十余人争先恐后,靠近城墙之后,割断草人上的绳索,即刻退回。

    或有有胆气者,持弓朝城头怒射一箭,以示勇悍。

    …………

    楚王帐内,之前的混乱鼓声让楚王极为不安。

    他摸不清墨者的套路,因而担心墨者夜里会反击,所以只在扎营生火之前就严令各军,夜里死守不得乱战。

    正不知城内如何的时候,有近侍将那小将又斩获宋人草人之事说出,楚王赞道:“真勇士也!赐酒!”

    几名近臣或是营帐附近的贵族也已惊醒,急忙前来,楚王道:“墨者手段众多,智计百出,只是还不曾用过如此重复的手段。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不知怎么回答,楚王笑道:“城内必大乱,墨翟守城之术既无双天下,焉能不是攻城之术也无双天下?他必然知道,明日便是商丘最危急之时,因而用此手段,让我等不能休息。”

    “我若没猜错,此事一罢,一个时辰之内,城头鼓声又会大作,只怕又有‘勇士’缒墙而出夜袭!”

    楚司马疑惑片刻,恍然道:“王上聪慧,我们所不能及。既已被识破,墨者必以为我们会想,他们不会再用类似手段,他们却偏偏要用。到时候我们以为真有人突袭,必然戒备,不能休息。”

    “他们不出一兵一卒,便让我们夜里难以入眠,明日攻城之势必缓。”

    楚王大笑道:“正是如此!商丘城内纵然六卿不能获胜,但其党羽徒众死士,也必不心甘。墨翟知晓,这三日便是最危急之时。”

    “若这三日能够守住,城内的变乱平息,想要再攻城就难了。所以,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这三日了!”

    “秘派一些勇士到阵前,只待片刻城头鼓声再起,立刻反击,再将墨者的草人俘获,巡展三军,让他们安眠入睡,明日一早精神饱满且去攻城!”

    楚王从没想过墨者的疯狂计划,因为这个时代还不曾存在八百破数万的传说。

    在楚王看来,墨者今夜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断骚扰楚军,让楚军不能很好的休息,从而延缓明日的攻城。

    如果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么不论是虚虚实实,还是城头的鼓声,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只要能够让士卒安心,明日猛攻,今夜就算是安然度过。

    就算墨者可能派人出城袭扰,那也最多是袭扰一阵,目的也只能是造成混乱。

    只要营寨安稳,以强弓劲孥死守,那就绝无问题:夜袭至今为止所怕的只是混乱,绝对人会想到墨者想用的疯狂想法。

    楚王传令之后,果不其然,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城头鼓声又响。

    不多时又有人回报,果然城内又是缒出了草人,已经被阵前准备的火弩火箭灭杀。

    群臣恭贺,纷纷盛赞楚王睿智,群臣所不能及云云。

    …………

    城内,墨家的精锐弟子正在休息,饱食之后,外部即便有鼓声响动,这些人依旧安眠。

    待到午夜,月光正亮的时候,这些墨家精锐与沛县义师纷纷被叫醒,安静地穿戴皮甲,准备武器。

    一箱又一箱的铁制的火药投掷武器,被运送过来,从守城到现在,这些武器一直严守,从未使用。

    沛县义师知道这东西的动静,他们在沛县训练的时候,就经常听到。

    而那些武艺高强又有纪律的墨者,则早已熟悉这些东西的可怖,也知道这是克敌制胜的武器。

    今夜,这东西就要在商丘城外炸响,伴随着墨者的名声一同名扬天下。

    而且,日后守城,这东西也可以直接拿出来。对付蚁附攻城、云梯攀附等攻城手段,又有了新的应对方式。

    黑黝黝的铁疙瘩极为沉重,墨者之中约有百余人可以投掷的极远,他们身高体壮,又多是落魄之士,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

    成为墨者之后,又在备城门精锐之中苦训多年。

    进退有度,组织严密,纪律严明,正适合使用这样的武器。

第二三四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四)

    作为武器的制作者,适并不能很好的使用这些武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他不能做到如公造冶那样投掷的极远,没有足够的力气。

    一些用竹筒罩起来的麻绳火绳,一一被点亮,用竹筒遮掩住了光芒,勇悍之士三人共用一条,以防危险。

    沛县义师不用这些武器,他们的任务就是跟随在前面开路的墨者后面,以密集的队形深入到楚人营地之内。

    只是他们的行进速度不可能追的上那些训练了十多年的墨家备城门精锐,速度太快就会导致队形不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这些沛县义师训练年余,就能够跟随那些训练了十余年的墨者一同小跑而又队形齐整,只怕这天下练兵也太过容易。

    适不用参加今晚的战斗,他要和墨子一同留在城内。

    今晚上带队的正是公造冶,难得见到他披上了皮甲,准备了短剑和盾,身上背着几个装着火药的铁疙瘩。

    适帮着他扎好皮甲后的绳束,叮嘱道:“不要太快,一定不要让后面的沛县义师队形散乱。时间很多,我计算过,就算其余的甲士不做佯攻策应,你们也足够在天亮之前靠近楚王。”

    “千万不要太快,一旦太快,沛县义师的队形分开,就很容易被击破。”

    公造冶道:“你且放心,我自省的。”

    适又道:“夜里难以行动,楚王不可能立刻决定,只能观望。等他觉得不走不行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走了。”

    “一旦他走,整个楚营必然混乱,这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不要心急,一定要慢。”

    再三叮嘱之后,适又去沛县义师那里,与众人讲了一些道理,许下许多赏赐,又说了一些为何而战之类的话。

    剩余人还在整理自己的武器,墨者队伍中寂静无声,他们都是百战精锐,之前的守城战中也多被投放到最为紧急的地方,因而对于出城袭战这种事倒不紧张。

    在他们看来,无非是死,但只要死能利天下,既作为墨者,那自无二话。

    至于如何才算是利天下?他们觉得,七悟害、各部首与巨子,自然会搞清楚天志规矩,那么最终巨子的话就一定是利天下的。

    对于初次战斗的沛县义师,适也不担心。

    只要他们能保持住阵型,楚人混乱之下不乱冲击追击,那么人多聚集之下,不会有人逃窜,只会跟随旁边人的脚步不断前进。

    今夜一战,一切都已具备,各种细节也都完善,若是还不能成功,那也只能感慨一句非战之罪了。

    待这些人整理完毕后,墨子伸手召唤适,问道:“今夜若成,这些人毕竟名扬天下。你不能参与,可有遗憾?”

    适笑道:“弟子想利天下,所以要依靠墨者。墨家知晓我的功劳,而墨家之法又是赏罚分明的,弟子的功勋自有墨者记得。至于名扬天下,若墨家名扬天下了,我这个墨家宣义部部首,难道不也跟着名扬天下了吗?”

    “至于说适这个人……似乎名扬天下并无意义。今夜,公造冶倒会成名,但世人提起,也会知晓他是我墨家之悟害。”

    墨子大笑,说道:“是这样的。人尽其用,你不擅野战,我这个巨子就要把你放到有用的地方。”

    “那些佯攻楚军,制造混乱,让楚人惊慌不能环顾的地方,你已经计算出来。若今日成功,你应功居其首,这是众人所能看到的。”

    “只看今夜火药爆响之时,到底楚人会乱成什么样吧。楚人好巫鬼,重祭祀,却也知道我们墨家重鬼神,今夜,你说他们以为咱们墨家究竟是说动了哪一方天神相助?”

    适与墨子一同大笑,扫去大战之前的紧张,自去别处通知那些被强制盟誓听从墨者命令的甲士,准备接应夜袭。

    片刻后,城头上的人再次擂鼓,又朝下缒下草人极多。

    趁着乱哄哄声响之际,城墙的小门悄悄打开,公造冶等人率队在鼓声的掩护下出城,只在城下隐蔽不懂。

    墨者自不必多说,那些沛县义师的嘴里,都绑着一根小木棍,防止说话和发出声响,静静潜伏。

    这是夜里第三次擂鼓,楚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用火箭攒射一阵,待到城头的鼓声停歇,远处城墙下的墨者也已经整队完毕。

    又等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估摸着楚人已经困倦到了极点,公造冶小声传令,叫众人前进。

    沛县义师居中,以二十人一排的横队,紧密布置。

    墨者的精锐分为两队,就在沛县义师的左右两翼,以略微超出沛县义师十步左右的距离在前引导。

    两边各有可以投掷火药铁雷的人物,这些墨者经历百战,既可以各自为战,又可以迅速结阵如同反击城门一样,以密集阵型短促冲击到敌军阵内,冲破防守。

    只是今日,许多手段用不上。

    公造冶心想,夜里看不清楚,弓矢不能造成太大伤害,楚人最多也只能以精锐之士结阵防守。

    若是往常,需要在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如同在城门反击之时那般,冲击过去撕开敌阵。

    但今日,只需要将怀中的这些铁疙瘩点燃投掷出去,楚人必乱。

    结阵,则这些铁疙瘩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不结阵,又怎么能地挡的了结阵墨者的冲击?

    公造冶走在最前面,待越过护城壕沟后,估算着时间。

    刚刚停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的城头鼓声,再度忽然响起,就是为了让楚人彻底丧失最后的一丝警觉。

    趁着楚人那些稍微清醒一些的,带着嘲笑将目光投向城头的时候,公造冶大喝一声,率先剥开了身上隐藏着火绳的竹筒。

    其余人纷纷照做,立刻将竹筒剥开,燃烧的火绳顿时暴漏在月光之下。

    这时候他们已经行进到了楚人营垒边缘,城头鼓声巨响的身后,身后沛县义师的鼓笛也开始吹奏,列队整齐的朝着楚人的营垒发动了冲击。

    说是冲击,不如说是整队慢走,因为适考察过无数次,以此时沛县义师的训练程度,最多发动一场三十步左右的密集冲击,再远一些的话冲起来队形就散了。

    与此同时,在城墙的两翼,那些城内隶属于贵族宋公的甲士们,也都手持武器出了城,他们比墨者慢了许多。

    他们的任务,也只是造成楚人营地的混乱,因为他们很难整队攻击,在夜里也不可能维持阵型不随意追击。

    一晚上经历了四次鼓声的楚人,已然麻木,当鼓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那些前排负责射击火箭的弓手迟缓无比。

    嘴里咒骂着,睡眼惺忪地准备着弓矢,想要靠前。

    或是没有睡醒,或是因为一晚上被折腾了太多次,几名楚人弓手觉得眼前有些不对。

    一群穿着皮甲的士卒,正在他们的对面朝这边行进,手臂上绑着极为显眼的白色布条,在月光下清晰无比。

    城头的鼓声不能够掩盖这些人队伍中的腰鼓和诡异的陶笛,楚人弓手反应许久,才意识到这一次不再是草人,而是城内的宋人真的出城夜袭了。

    只是此时已经晚了,那些身上扎着白色布条的人已经相距营垒不过二十步。

    公造冶举剑高喝一声,两侧最精锐的七八十人,发动了一次冲击。

    沛县义师的脚步略微有些加快,但很快被两侧那些没有发动冲击的墨者重新迟缓下来,依旧保持着正常行走的速度。

    公造冶已经许久没有冲阵,手中的剑也多年未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这些醒眼惺忪的楚人自是难以抵挡。

    他率先越过营垒,冲杀几人后,只在营垒之后三十步的地方停下来。

    一声哨响,随他一同冲击的那七八十人顿时停下追击的脚步,与月前夜袭的宋士完全不同。

    三十步的距离,杀死了三十余名楚人,造成了楚人营地的混乱,许多人向后退却,公造冶却不追击。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任务就是让后面的队伍跟上来,越过营垒,然后毫无阻碍的向前推进。

    至于追杀逃亡的楚人,毫无意义,相反还会造成己方力量的分散。

    只需要不让楚人有整队的机会就行,一方面是夜袭,另一方面后面的人虽然只是慢步前进,但也足以在楚人整队之前行进到此处营地的中心。

    借着月光,公造冶看着在月光下很明显的“迎敌祠”,知道那里便是楚王的营寨所在。

    那些为了盟誓而点燃的油火,在夜晚依旧闪烁,可以清晰地判断出来楚人的位置。

    沿途楚人的营地分布、营垒构建、地形地势、巨石地标等等,早已经牢记于心,所要做的就是率领着这些人不断向前,在楚王犹豫不决的时候,冲击到楚王没机会犹豫的距离。

    回望了一下远处的城墙,听着楚人营地的混乱,看着城头升起的几个巨大的升空的灯火,知道两翼的甲士也已经发动。

    身后三十步外,第一排的义师兵卒已经越过了营垒,正在空地整队,等待后面还在攀爬越过的同袍。

    那些伸手矫健的墨者,在两侧保持着极慢的速度,绝对不超出沛县义师太多,以免沛县义师跟随他们乱了脚步。

    只要越过第一道营垒,剩下的平地上,这些整队的精锐便没有可能再出现混乱的情况,始终都可以保持阵型。

    公造冶检查了一下身上缠绕的火绳,摸了摸身后背负的几个铁疙瘩,心中大安。

    心想,便是楚人精锐列阵防御,又能如何?五六十枚一同投掷过去,他们列阵越是严密,只怕崩溃的越快。

第二三五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五)

    顺势前行百余步,楚人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在传授《备城门》一篇之时,就提到过,围城之时出城反击,一定要随时注意,不要让溃退的敌人重新集结。

    反击和追击,让敌人有机会重新集结是大忌,这是墨子在适到来这个世界之前就传授给众弟子的经验,百战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旦敌人有重新集结的趋势,这边哪怕不顾阵型也要先将其冲散。

    但如果敌人已经完成了重新集结,就一定不要乱阵冲击,而是要整队前进。

    何时应该不顾阵型冲击?何时应该判断局势整队缓慢推进?

    这很考验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个战场的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公造冶跟随墨子许久,身边众人也都是参与过几十场守城战的墨家子弟,很多时候与公造冶心意相通。

    他们这些负责冲击追击、迫散敌人的,不与那些贴近在沛县义师两侧的墨者一同行动。

    那些贴近的,只是为了控制沛县义师的行进速度,掩护两翼和侧后。

    以此时步战步兵来看,越之君子军善用剑,也善于冲击,但是他们的阵型不够严密,凭借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武艺。

    齐国的技击之士,也多是作为专职的雇佣护卫,个人格斗能力很强,然而纪律松散。

    魏人吴起的武卒,是靠军阵取胜的,不过此时武卒暂时还没有那样的强悍。

    若以三四百人的冲阵精锐来看,不算战车,单单是步卒,这些墨家已算是此时此时的巅峰。

    之前一直隐忍着力量,不让楚人知晓自己的手段,今日反击已算是破釜沉舟,便再无遮掩隐藏。

    夜晚本就很难快速组织起防御,而经历了一夜四次的擂鼓缒城,楚人也对这些情况变得麻木,突破了第一道营垒之后,楚人惊慌四散,不断退却。

    或有几名小将司马长之类的楚人想要将身边的人组织起来,但是公造冶明白这种事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样,一旦成团就会越聚越多。

    所以一旦见到这样的情况,便会即刻带领那七八十人将其冲散,完全不给楚人集结的机会。

    这六百多人的队伍,就如同一支长长的钢钉,沿着一条早已经规划好的直线,朝着楚王的营寨前进。

    咚咚鼓声之下,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却如同海边的巨浪,除非是坚韧到不可动摇的海岸才可能止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

    楚王营寨内,乱成一团。

    楚王从睡梦中惊醒,近侍将商丘城内夜袭出战的情况告知楚王,楚王急忙披挂,知道这一次并非只是缒下草人让楚人心惊这么简单。

    爬到木塔之上,高高瞭望,之前左右中三面,各有战斗。

    城头之上又传来鼓声,左右两翼的战斗看起来有些混乱,而中军这边更是如同被刀刺入了羊脂。

    传令之人不断来报,楚王想问问到底有多少人夜袭,可是回报之人说不清楚。

    有说数百的,也有说数千的。

    但略微形容,楚司马便道:“如其所说,成阵列而突,阵整而久、久且不散,必是墨家精锐。”

    楚王点头道:“定是如此。墨家精锐集结,所为何事?”

    他思索一阵,恍然道:“之前城缒草人,被我等识破,只怕也是墨翟有意为之。却趁着我们熟睡,派出精锐,夜袭我军,让我们不能休息,这才是其目的。”

    左尹看着中军的混乱之处,进言道:“墨家人行事,出人意料,我只怕这些人另有目的。”

    “王上不得不防,以免这些人行当年曹沫之事。”

    楚王大笑道:“当年曹沫不过是借鲁侯与齐侯成盟的机会才能动手。便是勇壮如豫让,不也不能奈何赵襄子吗?如今我有带甲之士数万,墨家便是行事出人意料,又能如何?”

    “今日事,必是想要夜袭混乱,让我们明日不能攻城。”

    “前几日墨家精锐出城反击,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们号令整齐,与月前夜袭我们的那些人并不相同。他们进退有度,阵前徒卒不能防御,难道就让他们这样安然退回?”

    群臣默然,自然是不愿意的。

    这几天攻城,墨家从转射机、连床弩再到籍车、下磨车、狗走、火甬等等机械展示,已经让楚军心慌心乱,多有传言商丘城只能围而不可攻云云。

    今夜若是再让墨者出城夜袭,导致楚营混乱,而那些墨者全身而退,肯定会招致军心溃散。

    楚王已说,留给楚军破商丘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一旦城内在三日之内整合完毕,彻底平息了叛乱,楚军就只能选择围城了。

    围城,最终就会演变为与三晋的决战。而且长久围城士气衰落不说,又有宋人可以助战,加上晋人来救宋人与宋国结盟,楚人的武力威慑成为笑话,郑卫两国只怕顷刻就要投身三晋。

    如此一来,楚人与吴越争夺了百年的淮泗以北就会惶惶不可终日,无一日安宁。

    一切沿着宋国切入阳夏、长平、断鸿沟,郑人与晋盟,那么苦心经营的大梁、榆关、中牟、启封等城邑就会被三晋围困,成为飞地。

    楚人历经数百年获取的北上中原的通路,就会彻底被阻塞。

    今夜墨者精锐突袭,若是成功后全身而退,固然明日不能攻城,只怕后日攻城士卒也无战心,心怀恐惧。

    而后日必然不能破城,又浪费了一天,城内整合完毕,那就在城内粮食吃完之前绝无破城的机会了。

    众人默然之时,楚王除了考虑到这些,还考虑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已经和墨家成盟,墨家会如当年华元向戊一般,促成晋楚弭兵,熊当三年后要做的是安稳国政,开展变革。

    楚人的士人力量太弱了,贵族力量太强了。

    而从沛县、商丘守城战、那些铁农具、稼穑术等等手段来看,墨家众人的能力很强,很可以成为楚国变革的力量。

    而且是外来之人,正好可以对抗本国的贵族,尤其是现在站在身边的这几位背后的家族。

    以他们为主,如果能够将楚国的士阶层整合起来,或许是可以加强王权,从而走魏人变革的路。

    所以,他希望今天能够俘获一些墨者。

    墨者死不旋踵,这他知道。但是,墨家众人又重情义,这他也知道。

    今日若是能够将这些墨家弟子俘获数百,或者就是围困到天亮,他们无力冲杀的时候以战车冲散从而抓获,那么日后便很好说。

    一则是墨家精锐尽出,若是今夜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后日攻城城内也无太多的守备力量。

    二则若是今日能够俘获墨家弟子,待围城事一了,楚人和墨家之间的敌对状态解除,便可以此卖好,从而方便让墨者入楚。

    他是雄主,自然不会在意一时的混乱,所在意的是之后几十年的基业。

    今夜,似乎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墨者纵不畏死,但是只要能够将他们拖住,组织力量围困,撑到天明,让贵族驾车冲击,必然破阵。

    阵一破,再派人活捉。

    楚王看着左右两翼的混乱,心中犹豫一阵,问道:“只不知左右两翼的情况如何?哪里才是墨家的精锐所在?墨家精锐弟子最多三五百,缘何能有千余?”

    “再派人去探!若能确定是墨家精锐,即刻回报。”

    “传令两翼,营寨不得乱动,只能固守,以强弓劲孥攒射。再传令中军,准备集结。”

    “令集结勇士,拖住那些墨者。车广众士,着甲步战,不求击破墨家弟子,只要将其拖住即可!”

    大声宣令,身旁人听命准备,楚王的计划已经大致成型。

    夜里想要组织军队,极为困难,这一点他很清楚,夜里能组织起来的,只能是自己身边的精锐之士。

    如果让墨家精锐不顾一切地冲击,营地只会越来越混乱,按照现在那些人的推进速度,对一道营垒那边根本就不能指望那里组织有效的反击。

    只能从王帐附近的中军和王师中,组织起来数千人,准备将这些墨者围困。

    为了防止这些墨家溜走,又必须需要精锐力量黏住这些人,让他们既不能走也不能进,只要能僵持一个时辰,楚王便可以集结中军王师完成调动。

    如果能够围困住,让他们冲不出去,那么天一亮便可以用弓弩阻止他们突围,准备战车将其冲散。

    楚王知道,要黏住这些墨家精锐,非是自己的车广精锐步战不可,只是不知道来的人有多少。

    这种死战的事,那些徒卒和农兵根本不能派上用场,让他们和精锐混杂,还不如让他们不参战的好。

    待命令传达后,楚人的精锐车广与楚王近侍,还有中军武士便开始集结。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楚王知道其中凶险,也知道墨家精锐步战之能,所以不敢冒险如上次一般领军亲自围困。

    他虽着急,可是夜里忽然集结也需要很多时间,纵然召集的都是精锐,也不是那么快可以完成整队的。

    此时调派弓弩守御,也是用处不大,夜里虽有月光,但是黑黢黢的,根本不能够远程抛射形成杀伤。

    以重箭近射,又非是精锐不行,而若是精锐重箭近射,又恐这些墨家精锐抵近突破厮杀。

第二三六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六)

    待楚王身边能够集结的精锐整队之后,楚之司马便请命帅军阻挠墨家精锐的夜袭,从而拖延时间,让楚王集结夜里所能集结的力量,围困墨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局势已经明朗。

    远远看去,楚人尚未混乱的营寨已经点燃了明火,只是坚守,不敢出击。

    左右两翼虽然也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但是和中军的混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中军那些墨家精锐的突进速度极快。

    楚王略微犹豫了一下,总感觉今夜的夜袭,有些不对。

    可这犹豫也只是一瞬间,他担心这些墨家精锐有恃无恐,只想着造就更大的混乱再退走。

    既想破城,又想今后晋楚争霸获得先机,更想着今日俘获一些墨者从而在围城战后邀墨家入楚。

    种种考虑之下,之前的犹豫也只持续了一瞬,便让楚司马领军反击。

    此时中军精锐已经集结,只能命令左尹右尹等贵族赴于左右,集中营寨之士,从后合围。

    楚王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时间,需要的是左右两翼营寨的楚军朝中心行动,从侧后围住墨家精锐的时间。

    而这时间,就需要自己的车广精锐与王师勇士去创造了。

    再晚一刻,只怕那些墨家精锐就要全身而退,那明日士气只会更加低落。

    楚司马得令,夜里不能乘车,便着甲持戈,做步战之势,率领近千精锐整队前行,沿途还要冲散那些溃退的败军和逃亡者。

    这些能够在夜里集结起来的精锐,不是贵族,便是贵族子弟,要么就是自小操练的士阶层。

    他们平时都是乘车作战,但是不需要乘车的时候,步战也远胜徒卒,虽然队形不整,但至少还能保持个阵型的模样。

    …………

    穿阵而击队形一直没有散乱的墨家精锐与沛县义师,正在前行,公造冶不知道带人驱散了几次楚人的集结。

    他还没有疲惫,也知道和他一起冲锋的那些人,都是自小训练的勇者,暂时也不会疲惫。

    而沛县义师与两翼护卫的墨者,至今还未经历过大规模的战斗,气力正在积攒。

    加上夜袭之下,楚人一触即溃,士气正高,正堪一战。

    公造冶站在一块巨石的附近,回忆着适画的地图,望着远处高高的迎敌祠上的油火,心道此时距离楚王不过二三百步。

    只是若想逼迫楚人成盟,只能五步之内,因为血只能溅五步!

    巨石的前方,一群楚人打着火把,正朝这边挺进。

    一些溃散的楚人,如同那些被急流冲的晕乎乎的鱼虾,或有不知深浅的,撞击在那些打着火把的楚人军阵之上,即刻就被淹没。

    “这必是楚军精锐!这是楚王之前的最后一道防御,若能尽快冲破,楚王便无可奈何!”

    公造冶心中暗喜,知道夜里能集结起来的精锐不会太多,如今这些人恐怕就是楚王身边的所有精锐了。

    他原本也不担心这些人在营寨内固守,因为他有两种对付营寨的破城手段。

    一是有些人持带着铁器工具,另一些人则背着足够的火药,只要靠近营寨就能炸开,这些楚人死守也无用。

    如今他们集结起来反击,在不知道墨家精锐的真正力量之前,这无疑是上策。

    公造冶看着两侧,知道两侧的楚人短时间内不能威胁自己的侧翼,虽说他们已经胆寒,但万一有勇战之士抓住机会,那也不得不防。

    他知道只能尽快突破前面的防御,因为前面这些人可能退走百步就重新集结,因此需要不断追击。

    一旦追击,自己的阵型就会散开,到时候便是最危险的时候,拖的时间越久,就越可能被楚人从两翼击破。

    眼看对方已经靠近,公造冶吹动陶哨,身后的鼓声忽然急促,数百人齐声高喝,一同站立。

    前排的沛县义师兵卒反手握住长矛,向前伸直,知道这一声急促的鼓声,是在告诉他们今晚上的真正战斗就要打响。

    持剑盾或是短戈的两翼墨者,也立刻从原本的松散队形紧密排列起来,保持与中间的沛县义师平齐。

    公造冶等可以投掷火药雷的壮汉,三人一组,站在剑盾的后面,将佩剑插回剑鞘。

    他左手拿着火绳,右手拿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疙瘩,上面露出了一截火索。

    再一次鼓动陶哨,身后的腰鼓开始缓慢地敲动起来。

    站在沛县义师矛阵前排的沛县乡间少年们,士气正浓,今晚上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尝试真正的战斗,所看到的只是两侧的墨家如同驱赶小鸡一般将那些稍微集结起来的楚人驱散,心中极为振奋,又悔恨自己不能参加这样的战斗。

    他们不知道对面的楚人有什么特别,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或许会惧怕战车的冲击,但既然对面也是步战,他们心想只怕也不过如此。

    站在中间的一名前排矛手,听着后面的鼓声,如同平日训练一般,知道这鼓声的意思是慢步前进,远远不是冲击的时候。

    他觉得这鼓声像是有什么魔力,让自己的左右脚跟随着鼓声一同踏动。

    “这一声是左脚……”

    他喃喃一句,想到自己学会了区分左右花了许多时间,也想到了为此成为了最前排的矛手。

    想到了因此有了皮甲,有了小铜盾,每个月也能领到更多的钱。

    这些钱,是沛县的民众缴纳的,他听墨者宣传过无数次,也知道这些钱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沛县万民的公意。

    万民的公意是什么?

    他想了想,想到了墨者的宣传,便是税赋取之于万民用之于万民等等许多他觉得很有道理的理由。

    但是,他也知道,万民之中有他,也有他的家人,所以他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的家人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的弟弟在沛县乡校跟随墨者读书学字,自己的姊妹还在家中,自己的兄长父亲参加了沛县的水渠修筑……

    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

    过上那首奇怪的《七月》乐土中的生活。

    曾经看似遥远,因为他们家是为了逃避军役和赋税逃亡到沛泽之中的,当《乐土》诗篇传唱的时候,他曾以为那是天上鬼神才能过上的生活。

    然而,短短三年,他心中的乐土,从天上搬到了地上。

    堵塞窗户的草帛有了,孩童么玩乐的纸鸢有了,妇女们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亩产数石的鬼指地瓜之类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种土地的犁铧有了,那些传闻中可以比青铜更锋锐比石头更坚硬的铁器有了。

    甚至于,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药,便是传闻中将来九州乐土达成之后,可以少服军役的东西。

    看得见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现在,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为沛县的治权不在沛县万民手中,而是归属于宋公。

    从来到商丘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宋公吗?

    当然不是。他不但不认识,全家还因为逃避军赋逃亡沛泽,宋公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让他付出生命的鲜血的。

    为了商丘吗?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众服劳役筑城墙,那也和他没关系,楚人不可能跑到沛县去征集他们。

    为了宋国吗?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传,宋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宋国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乐氏的,是灵氏的,但唯独不是他这样的庶民的。

    为了利天下吗?

    他觉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许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时自己还不是墨者。

    所以,终究这场仗,是为了沛县万民,也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用非攻扶弱的义师军事义务,换取沛县的自治权,换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应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应,将来有一日便跟随墨者换个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没有家恨,他又无国,更谈不上国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厮杀,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对面的楚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觉得对面的楚人有些痴傻,为什么要参加这次远征?难道他们就没有家人?难道他们的土地贵族和楚王会帮着耕种?难道他们战死了就不用缴纳赋税了?

    什么都不可能,也就什么都没理由。

    于是,他在右脚落下的时候,昂起头看着对面的他以为和他出身一样的楚人,露出了用猪鬃毛刷过的、此时来说相对洁白的牙齿,然后用力将咬了许久变为许多气泡的唾沫吐了出来。

    “一群蠢货。”

    这样想着,然后握紧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为分心,左脚稍微迈的快了一点,几乎是落地的同时,听到了后面的鼓声,他的后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样。

    此时没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几个月训练时候一样,那种迈错了脚会被抽打的恐惧已经根植与脑海之中,于是他收敛了心神,努力让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节奏。

    耳边不再有什么古怪的声音,远处楚人的叫喊和混乱仿佛隔着一层树林,又像是那种想要听都听不清的诱惑。

    就像……就像去岁夏日,在沛县墨者的玉米田里听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让他脸红的声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晕乎乎的听不清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现在也是一样,那些遥远的叫喊和混乱,都听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耳边熟悉的鼓声,身旁可以让他安心的踏步声……

第二三七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七)

    夜色虽暗,但楚司马依旧能感觉到对面这些人的气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单单是整齐一致的步伐,听到号令就能停步整队这两点,便可算是此时天下的精锐,谁人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之为强师。

    步战相遇,以勇气为上,一鼓作气若能冲破敌人,便往往能够变为一边倒的屠杀。

    尤其是在楚人军阵当中,只要能够黏住这些人,那么楚军便有机会整理队伍,将其合围。

    楚司马也是勇将,自小训练,车战步战均娴熟,只是一见对面的队伍,便知道今夜交战,无论如何不能混乱,只能整治队伍再行接战。

    号令下去,知道双方只相距几十步,若是以往,身边这些勇士往往会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

    可今日这边却静悄悄的,并无人提前冲击,反而不断地朝着身边的人靠近拥挤,显然是对面那些人的队列引发了这边的心悸。

    阵整则兵强,这是天下知兵之人都知道的道理,只是训练起来困难,尤其是楚人多是农兵,就算知道也不能够训练出来。

    吴起就曾评价过,楚人阵整而不久。

    看似是个很公正的评价,实则只是因为赋比兴对仗的习惯。

    阵整而不久,实则就是说没有阵。

    开战之前能够保持队形,一旦开战队形就会彻底松散,这与没有阵型毫无区别。

    因为阵型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打仗的。

    但若看起来阵型都不整,那么打起来的时候一定不会整齐,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因而楚司马见对面阵整,心中也有所顾虑,甚至有点不安。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十步。

    车战与步战截然不同,虽然此时都是一鼓作气势如虎。

    但车战的冲击距离大约是两百步,这样才能让马匹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加上车上的弓手可以用弓弩射击,这是个最为完美的距离。

    而步战的冲击距离只能是在三五十步之内,太早的冲击队形会散乱,队形散乱只会不堪一击。

    楚司马并非只是车战,也懂步战,更明白这样短的距离,最好的进攻手段需要一些自小训练的弓手。

    以重箭或是劲弩抵近平射,将对面的阵型射出空隙,导致松散,从而一举突破,彻底将对人击垮。

    然而这是夜晚,能够在夜晚抵近以重箭劲弩怒射的,必是勇士,而且还需要一定数量的肉搏冲击步兵在后跟上才行。

    楚人此时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近后发动冲击,在对方冲击的同时发动冲击,看谁先撑不住。

    五十步的距离,双方都没有停歇,也都纷纷减慢了脚步,逐渐靠近,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举冲击的机会。

    楚司马是这样想的。

    他想的很对,以现在的天下来说,这么想是绝对正确的。

    只是,对面这些人手中有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武器。

    一两样武器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然而当双方的训练与组织度相差不多的时候,武器便可以成为天平上最后的一颗砝码。

    公造冶手心里捏着一枚沉重的铁疙瘩,听着身后缓慢敲动的鼓声,慢慢向前走着。

    他躲在盾手的后面,即便对面没有弓弩,即便对面也选择了直接冲击。

    他目测着双方的距离,数着自己的脚步,计算着自己与同袍与师弟们的投掷距离。

    五十步的距离,不断地被缩短,墨者这边依旧没有太多的声息。

    公造冶暗暗数着脚步,从五十步走到三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知道再有不到十步,双方都必须要发动冲击,借助奔跑起来的力量冲散敌阵。

    胜负,若是双方人数相差不多,若是双方都在结阵,就看冲击的那一瞬谁能够胜于对方。

    只是,时代变了。

    当公造冶的左脚再次踏向地面的时候,他的腮部用力一鼓,吹动的哨子,让前进的队伍暂时停下。

    随后,他大喝一声,喊道:“点火!投掷!”

    一声呐喊,配合着尖锐的哨声,他把手中的铁疙瘩凑近了腰间的火绳。

    嗤嗤的声响,带着硫磺苦味的硝烟,顷刻间在队伍中弥漫,五六十人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药雷。

    几乎是一瞬间,几十枚第一次出现在战阵中的火药雷同时抛出,带着闪烁的火花,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而又带着死亡色彩的弧线。

    这不是一道虹,而是死亡的流星在闪烁。

    几十枚火药雷的火索,在空中翻滚着,带着嗤嗤的声响,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而又诱人的线。

    这是这种美丽的可以做烟花的事物,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

    如此突然,如此灿烂,如此诱人。

    以至于对面的楚人驻足停顿,看着空中那些闪烁的光华,回忆着小时候看过的流星,忘记了向前迈步。

    楚司马在之前公造冶让队伍停顿片刻的时候,就觉察到有些不对。

    没有人会选在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再重新整队,而且对面的队伍一直没有散,一直极为整齐。

    这时候忽然停顿,楚司马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知道墨者善战,正因为知道对方善战,所以才不可能出现这样不合理的情况。

    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停队,一旦对方先发动冲击,自己这边就会被动,因为很多人可能不听命令或者因为惊慌而反应迟钝。

    无论哪一种,都可能造成队伍出现空隙。

    步战之中,队伍出现空隙或者散乱,那都是交战的大忌。

    楚司马的疑惑只停留了片刻,因为随后他听到了一句中气很足的生意,喊了两个词。

    他听不懂,因为喊话的人用的是宋人的土语。既非楚语,也非雅音,实在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宋言,然而这正是墨者内部的交流语言。

    随后,楚司马就看到对面的盾阵后面,扔出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夜空很暗,可以看到那是一些黑黢黢的,如同拳头大小的古怪东西。

    这些东西最为怪异之处,在于后面都有一段闪烁的尾巴,就如同那年飞过的彗星。

    楚司马觉得有些不安,彗星总是带来不好的消息,当年秦伯死,天空便有彗星现。

    想到墨者重鬼神善祭祀的传闻,楚司马心说,这难道又是类似于迎敌祠之类的手段?还是说这是在请什么天帝鬼神相助?

    这是难以猜测的,也是无从知晓的,但是那种内心的不安和恍若彗星的焦躁,都让楚司马心中惶恐。

    砰……

    一个尾巴不再冒火,而是开始冒出奇怪烟的黑疙瘩就落在了楚司马的脚下。

    这东西圆滚滚的,比起投石索头投掷出来的石头要大的多,而且看起来也沉重的多。

    不过论及伤害,似乎并不是很大,只有几个人被砸中,痛呼一声。

    砸中头的,或会流血满面;砸中脚的,便是跳着脚怪叫一声。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奇怪到完全嗅不出来这是什么。

    微微发苦,又有些刺鼻。

    楚司马心想,这是什么?这些墨家弟子在做什么?

    他只是想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想要踢一脚脚下的东西。

    然而他的脚刚刚伸出的瞬间,他的耳边就传来一阵仿佛炸雷的声响,并非是他的脚下,而是他旁边的几枚。

    紫红色的闪烁,如同夜晚的雷光。

    轰鸣震的声响,仿若滔天的江潮。

    “不好!”

    这是楚司马这位楚国的执圭之君最后的想法,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脚下的那个黑疙瘩,在他想到不妙的时候,已经炸开。

    五六十枚投掷到楚人阵中的火药雷,几乎在瞬间炸响,这是他们在世间军阵的第一次怒吼,放眼世界也是第一次。

    于是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防御,甚至有人想要踢一脚。

    轰……

    轰轰……

    如果认识火药的人,只要这东西在自己十尺之外,最多会堵住耳朵,淡然嘲笑道:“火药尔!无忧!”

    然而对于从未见过火药的人来说,这东西即便在百尺之外,依旧只能想到这是天雷,这是天帝的惩罚,这是鬼神站在了墨者的那边。

    巨响,轰鸣,雷光,还有浓烟。

    这一切终究会出现在战场的东西,早于原本该出现千年的时间,出现在了战场上。

    第一次,总是与众不同。

    楚人密集的阵型,让这些武器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持续数月一直保密,不曾用过的突然让这些武器的恐吓发挥到了极致。

    一边是听过几十次甚至知道这叫火药,另一边是从未见过听过,两者对消息的不对车,让这些武器的震撼发挥到了极致。

    原本有些想要围过来的楚人,被震得两耳嗡嗡响,想都不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有些楚人想到之前的传闻,想到墨者距离几十步就挖到了地穴掘进的方向,想到了鬼神之说,心想人力岂能战鬼神?于是再也不想战斗,只想着逃离。

    那些爆炸的火光,声响,还有几十枚同时爆发的震撼,都让四周的楚军吓得不知所措。

    “鬼!”

    “不,是天帝雷神!”

    “这是对不义之战的惩罚!”

    “墨家的话是对的,不义之战,是天帝鬼神所不喜的!”

第二三八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八)

    各种各样的叫喊,比之墨者整队冲击带来的震撼更大,也更让楚人恐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惊恐地逃窜,根本不想着立功之类的想法,只想着离开这些飘荡着仿佛地下烈火味道的中心。

    他们还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但却能爆炸的火光中看到有人被震倒在地。

    夜晚的营地,最忌的就是大声喧哗,至少在火药这种武器出现之前,大声喧哗导致的后果是不曾经历过巨响的军队所不能承受的。

    而这些爆炸的声音,比起最大声的喧哗还要大出许多,已经混乱的楚军更加的混乱。

    本身,这些徒卒就不可能在夜晚组织起战斗和反击,若是他们能够在夜晚战斗,那他们便不可能只是徒卒。

    而想要用来拖住墨家精锐的那些楚人车广精锐,承受了世上第一波投掷的火药武器的袭击。

    已然……溃败。

    五六十枚火药雷,就在密集的楚人阵中爆炸。

    这些火药雷的威力并非很大,因为只是简单的黑火药。

    但对于身上穿戴者皮甲和完全没有听过这种巨响的楚人精锐,却是致命的打击。

    这种打击不在于死了多少人,而在于让楚人原本看似整齐的阵型,瞬间散开,出现了无数的空隙。

    正如楚司马之前所想,这种步战冲击,最好的战术就是拥有勇锐的弓手抵近以重箭射散对面的阵型,从而为己方的冲击创造条件。

    冲锋,是决胜的关键。

    而敌方松散的阵型、露出的缺口,则是己方冲锋获胜的关键。

    墨家的精锐没有用重箭,而是用了比之重箭更为有效地火药投掷武器,让楚人的阵型在瞬间变得乱七八糟,出现了许多的缺口。

    而巨响和闪光带来的震撼,更让这些楚人精锐心中的勇气顿失。

    楚人好淫祀,重鬼神,女巫男觋,即便几十年前楚王还妄想着询问若是昆仑天梯不被斩断人能否登天。

    那些还有头脑思索这一切的,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和一群重鬼神的墨者在战斗,随后又想到那些天志规矩不义之战之类的话,心中大骇惊慌。

    而那些没有死掉却被炸声弄得耳中轰鸣头脑昏沉的人,根本已经无法思考。自己在哪?自己在做什么?自己遭遇了什么?这一切他们都已经想不清楚。

    耳中只有仿佛千万只蜜蜂苍蝇飞舞的声响,嗡嗡而鸣,头脑昏沉,不知东西。

    至于更为凄惨的,则是直接被炸死,炸伤,亦或是被震晕。

    楚司马,地位仅次于令尹、莫敖的楚执圭之君,当场被炸死。

    原本这位楚司马,或许会死在几年之后的晋楚交战中,或许会死在魏武卒的手下,但却于今日死在了火药的爆炸之下。

    原本他可能不死,但他在死前好奇地想要用脚踢一下那个奇怪的、宛若彗星的、冒着奇怪烟雾的黑球。

    于是他死了。

    被炸死炸伤的楚人精锐有百余人,巨大的阵型缺口瞬间暴露出来。

    这种缺口,对于跟随墨子守城多年,熟知什么时候该冲击、什么时候该防御的公造冶而言,是个不可能错过的机会。

    “楚人已败!适的这东西,竟有这样的效果!”

    他心中瞬间就判定出楚人必败,也瞬间想到了这些火药武器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他看不透但却佩服的人。

    之前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武器的威力,但是没有见过几十枚一同炸响的情形,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贵。

    在恶金之铁不曾出现之前,这东西若是以石头或是青铜为壳,所耗费的人力和金钱都是不可承受的。

    之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东西可以摧毁敌阵,但却没有亲眼见过会对敌阵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影响。

    几十枚一同投掷出去爆炸后的后果,不是简单的百余人被炸死炸伤,而是让一个完整的阵型整体,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个各自奋战的个人。

    个人的武力再强,也斗不过结阵的士卒,这是天地间永恒的道理。

    几乎是在炸响的瞬间,公造冶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再投掷第二枚的铁疙瘩了。

    在他抽出短剑的瞬间,身后的鼓手与号令者大声传令,力求让每个人听清楚。

    很多人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嗡嗡的响声,但那些跟随墨子许久的墨者们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干什么,也知道公造冶举剑的意思是什么。

    于是,两翼的墨家精锐率先在保持着密集阵型的前提下,发动了冲阵。

    他们可以跑得很快,也可以在快速冲击中保持五十步内队形不乱,所以他们冲的并不是很快,需要在靠近到二三十步的时候再全力冲击。

    只是,他们即便冲击的不快,那些训练年余的沛县义师也不能在跟随他们脚步的前提下保持阵型。

    第一排的义师士卒,隐约还能够听清后面的鼓声,也明白鼓声的意思是慢跑靠近,并非是直接冲击的意思。

    但当一直护卫在他们两侧、为他们压低速度的墨者发动冲击之后,这些训练时间并不太久的士卒的双腿已经不能再和身后的鼓声配合,而是乱了步伐,冲向了那些摇摇欲坠的楚人。

    若是正常的战斗,此时阵型混乱的冲击,即便不败,也很难占据极大的优势。

    然而这一切都不正常,对面的楚人精锐已经出现了巨大的缺口,震撼之下那些人也无战心。

    作为沛县义师的第一战,这是最完美的机会,经此一战他们将会成长起来,真正见识了战斗,也真正发动了一次冲击。

    公造冶看到那些稍微冲击就出现混乱的沛县义师,心中想到不是眼前的战斗,因为眼前的战斗已无意义,己方必胜。

    他想到的,是适在战前一直叮嘱他的话:慢!慢!一定要慢!沛县义师还不能做到慢跑冲击追击敌人。

    他知道,此时无碍,但却明白适的话看的到底有多远。

    他想,适应该不曾打过仗,也不曾真正上过战场,难道这也算是“天志”中可以总结出来的道理?

    在众人开始冲击之后,公造冶也只能收起自己的想法,眼睛盯着的不是前面的楚人,而是前方几十步之外的一处田埂。

    “在那里停下整队!一定要在那里停下整队!冲散这些楚人,就必须整队,否则一旦再遇到楚人精锐,就会溃散!”

    未想胜,先虑败,公造冶想的很清醒,并没有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头脑。

    击破楚人的这些精锐,并不是最后的胜利,最终要做的是要与楚王成血溅五步之盟!

    于是在靠近那些混乱不安的楚人二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

    不是为了功勋,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能够在最前面重整队伍。

    那些队形已经散乱的沛县义师在放弃了阵型之后,跟上了两翼墨者的脚步,原本平齐的阵型变得松散交错,可楚人那里已经再无斗志。

    长矛刺出,短戈挥击,铜剑攒刺……

    以阵整击不整、以有备击无备、以密集击松散……

    这不是一场战斗,只是一场追击,一场将楚人精锐驱赶的四散而逃的追击。

    和那些主宰战场数百年的车战一样,没有持续两个回合的战斗,一方队形一散,便意味着对方的胜利,也便意味着一场追击。

    …………

    营寨之内的楚王,目睹了这一场战斗的全过程。

    脸色铁青,一眼不发,不知所措。

    那些举着火把的楚人精锐,他以为可以拖住这些墨家精锐,从而让众臣集结队伍形成包围,等到天明之后以战车破阵。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这边的精锐可能失败,但他想,就算失败,也足以拖住墨家众人,毕竟墨家众人的目的只是骚扰混乱,也不可能全力死战。

    可他没想到,这些墨家精锐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造成营地的混乱。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了!

    就在刚才,他看到了此生的第一场烟花,也或许是天下之君中第一个看过战场烟火的君主。

    奇异闪烁的火光之后,过了眨眼的时间那轰鸣的雷声才传过来,而在等他定睛再看的时候,己方精锐的火把已经四散,原本齐整的队形已经彻底散开,许多人扔掉了火把逃窜,许多人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一个呼吸,胜负已分。

    距离他所想的拖住这些墨家半个时辰左右的计划,相差太远。

    “那是什么东西?是雷吗?墨者真的可以沟通鬼神吗?”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后想到的就是如今该怎么办?

    这些墨家的精锐根本就不是为了骚扰混乱军营,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

    现在相距不过二三百步,身边的士卒纵然还有数百,可能够抵挡住这些一个呼吸击溃了己方精锐车广的墨者吗?

    逃?乱军之中,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若是逃了,墨家精锐击进至此,楚人无君,明日一旦商丘城内出城反击,那便是一场溃败。

    若是白日,或许还能依靠战车逃窜,至少可以远离战场,可是这是夜晚,夜晚驾车逃亡,与取死无异!

    可不逃,现在身边的这些人,难道真的能够阻挡住那些一直没有使出全力,直到今日才雷霆一击的墨家精锐吗?

    “墨翟啊墨翟!难道你从守城开始,想做的就是血溅五步成盟之事吗?”

    楚王遥望着近在咫尺却又宛若天涯的商丘城,心中暗寒……这天下,竟然真有人可以夜袭破阵,迫近敌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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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