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四)
大尹闻言,心中窃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民众的反应虽不强烈,但却已经足够,他不需要让民众支持他们政变,只需要让民众不反对他们政变即可。
楚人为什么围城?因为宋公无礼于楚。这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因为理由说得通,所以宋人觉得应该怨恨自己的国君,毕竟此时的天下尚且还有周天子,还有整个体系,战争的理由也延续了数百年成为了理所当然之事。
宋人还没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对于楚人围城这件事,在适这种于现代民族概念下成长起来的人,肯定觉得似乎理所当然要抵御,守国都难道需要理由吗?
但在此时宋人看来则完全没有理由。
他们想的极为简单,若是宋公的问题,那就换个国君就是。
与这些贵族而言,他们只需要知道民众不反对,那么就可以施展政变,从而快速地稳定局势,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边。
他们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确信墨家众人不会在围城期间参加政变和内战,只能作壁上观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众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拢,随时准备。”
“一旦楚人围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会将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头,届时城内空虚,正可以举事!”
…………
司城皇宅邸之中,适与几名墨者前来拜访。
此时的适,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围城之中,又曾与司城皇相见过。
适此时的身份按血统不算士,但按其余的也算是游士,加上墨家这个守城之时最大的后台,也算是可以分宾主跪坐。
皇父臧知晓今日楚人攻城事,连声称赞墨者守城之术,心中着实感谢。
当初因为沛地之事,皇父钺翎便提醒父亲结好墨者。
因为叛楚必然带来楚人围城,而守住商丘才是获取威望、等到三晋救兵的根基。
双方因为三对嘉禾的事,早有接触,并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经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他知道三晋不会那么快出兵。
三晋就算出兵,也会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没了士气,加之商丘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晋出兵的速度不会快。
今日楚人距离百尺而无功,皇父臧更加确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适这次有目的而来,听到皇父臧称赞守城有术之后,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墙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后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势?”
皇父臧道:“请教?”
适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胁三晋左翼。而三晋封侯,献诸天子嘉禾三对,此皆司城之馈,天下皆知。楚人难道不知道司城会求援于晋吗?”
皇父臧默然,适又道:“所以楚人难道会等到军粮消耗、士气不振的时候,与三晋交兵吗?”
皇父臧再次沉默,适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与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缘何城黄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当年自己的父亲快把宋公逼疯了,宋公无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调解,结果楚人被三晋打败,楚莫敖以为生平大耻。
适又道:“届时,楚人与宋公盟,难道司城依旧是司城吗?楚莫敖难道不会记恨此事?而您又献嘉禾于三晋,难道楚人愿意您继续为司城吗?”
皇父臧默然许久道:“您的话,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适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为的是利天下,扶弱国。可对您而言,守城就是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们在守城之时,是利益一致的。是这样的吗?”
皇父臧点头称是,拜道:“您的话,是不能够反驳的。守城是我们所一致的。”
适叹息道:“我听闻您有许多私属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话,您的这些甲士死士,能够护卫您不被楚人追到吗?”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适的意思,无非就是都这时候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把你的力量都贡献出来,先守住城再说。
他问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见成效。”
适郑重道:“今日未见成效,未必之后不能。难道守城之术,您精通吗?譬如狼撕咬黄牛,在不能确定咬死之前,一定会围着黄牛绕圈,让它没有体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挡的时候才会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围绕的时候,便证明狼不能咬死牛吗?”
皇父臧不语,适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围城失败,岂能坐稳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乱尤且在前,楚王岂敢失败?就算陈、阳夏明年粮荒饿殍,也一定会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须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这不是虚言,暗暗赞叹墨者的眼界,终于说起了最为根本的问题。
“非是我私藏甲士死士,而是城内如今流言甚多。况且,其余六卿难道没有甲士死士吗?”
适闻言大笑道:“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难道其余六卿会为了帮助您等到三晋救兵而动用自己的甲士死士吗?墨者就算有口舌之利,也要讲究交相得利,他们无利,我们又怎么能说动呢?”
“楚人破城,宋公仍是宋公,大尹仍是大尹,唯独您司城不再是司城!宋公守城,不过是城破前后的宋公并不一样,可大尹却是城破前后并无二致。”
皇父臧犹豫一阵,终于说道:“可是城内流言极多,又有传言说我献上了嘉禾,才让楚人觉得背叛,觉得宋人亲晋。这些流言只怕是有心人说出的,还有那首三年前便流传甚广的童谣,难道您都没有听说吗?”
适摊手道:“听说了,可是与墨者有什么关系呢?墨家巨子是希望扶弱的,因此守商丘,让天下好战之君不要轻易攻打郑、宋、鲁、卫等弱国。然而城破之后,墨者依旧是墨者,楚人只怕还会求聘我们。所以,您说的事,与我们无关,那么我们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皇父臧知道墨者谈及利益,却没想到说的如此不遮掩,无奈道:“我只怕城内有变。这几日多有传闻,大尹、公叔等辈,多次相聚。”
“如您所言,楚人破城我不能为司城。可若他们成事,只怕我只能被杀死啊。逃亡之外,楚人围城,必会将我抓获送还六卿。”
适笑了笑,起身道:“我看您并不是爱惜生命,只是爱惜您的宅院和这些华丽的生活。请允许我离开,我不能够和您交谈下去了。”
说罢起身便走,这是此时士常用的手段,皇父臧急忙道:“请留步,我愚钝,请您指教。”
连续三次,适才回身跪坐道:“您离开了您的宅邸,在城墙附近,那么就算派出甲士死士,难道您还有性命之忧吗?”
“无非到时候可能会烧毁您的宅邸,夺走您的珠玉,只要商丘城在,只要等到了三晋援兵,他们却不能夺走您的司城之位啊。”
皇父臧恍然道:“难道墨者是承诺护我性命吗?”
适笑道:“墨者守城,难道会参与王公贵族的纷争吗?”
皇父臧摇头道:“墨者中立,从不参与。”
适又道:“难道宋公聘我等巨子为大夫上卿了吗?”
“没有,墨翟先生是被请来守城的,非是大夫上卿之责。”
适便道:“既如此,墨者不会帮助你去与他们争斗政变,但是只要你让甲士私属帮助守城,我们便可以护卫你的性命。您要知道,您的胜败,不在于城内,而在于城墙。”
“城墙在,三晋兵便可能至。城墙不在,您就算活着,那么您又还剩下什么呢?”
皇父臧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请允许我明日就登城一同防守。我相信墨者的话,不需要盟誓。”
适还礼道:“您这样做,虽然是为了自己,但终究还是帮助了我们墨者利天下、扶弱邦。这是巨子所喜欢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适自离开。
待适离开后,皇父臧问于在一旁的皇父钺翎道:“你如何看?”
皇父钺翎思考一阵,说道:“墨翟守城之术无双,适所言也没错,楚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攻下商丘。楚王新立,这是第一次出兵,不能失败。既是这样,恐怕墨翟已经预料到楚人急忙全力攻城,守城艰难,所以才会问我们要私属死士。”
皇父臧皱眉道:“难道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皇父钺翎笑道:“这倒不是,只是墨翟守城,以攻为守,他们需要死士出城袭扰,懈怠楚人,所以才需要我等的死士。并不是说已经到了死士全部都要在城头驻守的地步了。”
皇父臧这才明白,皇父钺翎又道:“我也听闻过一些墨者守城的手段,待敌人懈怠之时,以敢死之士反击,往往能够让敌人数日不能围攻。他们守城并非只在城墙死守。”
皇父臧咬牙道:“可墨者人人皆死不旋踵,难道他们还及不上我们的死士吗?若我有三百墨者,只怕大事早成!”
皇父钺翎苦笑道:“墨者非宋人,刚才适也说了:城破,墨者无忧,楚人还会善待墨者,以备将来有用。他们难道会让墨者尽没于此?墨者人少,死一个便少一个,全都死于商丘,难道可以利天下吗?他们难道分不清楚吗?终究,守城墨者要的是利天下、吓好战之君而于我们,则是关系一族生死啊。”
皇父臧叹息一声,说道:“既如此,明日清点所有甲士死士私属,全部归与墨翟指派!”
皇父钺翎又劝道:“不可,城内流言甚多,我们尚需留一些人……”
皇父臧道:“墨者既说护卫我们周全,他们的承诺,天下谁人不信?莫说我们,便是楚魏齐秦之君,也必相信。”
皇父钺翎指了指宫室的方向,说道:“留下一些,不是护卫我们,而是护卫国君。”
“有国君,才有司城。子田是我们一族扶上去的。当年白公作乱,墨翟评价辞让楚王之位的公子非是仁且无大义,难道他们会在意换个国君吗?他们不会保护国君的,到时候换了国君,只怕就算三晋兵至,这司城之位也不是您的了。”
第二一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五)
皇父臧细细体会其中涵义,终于明白过来,说道:“那便依你所言,留下一部分私属,以护卫国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父钺翎称是,当夜便司城皇一族便召集私属甲士,授予金玉,又说许多话语,鼓舞众人。
将其中甲士死士化作三分,一分护卫子田,另两分便归于墨翟统领,用于守备楚人攻城。
适从司城皇宅邸离开之后,面带笑意。
这一次不是他私自行动,而是整个墨者此次计划的一部分,就是要调动司城皇手中的私兵死士,让那些“蛇”觉得机会已经成熟。
司城皇不是什么好鸟,六卿大尹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一点适看的很清楚,所以他不会想着去帮着司城皇把那些“蛇”打死,而只是想要趁着机会让一切矛盾都暴露与表面之上。
离开了司城皇那里后,适带人先去了商丘的工匠会,那里算是墨家在商丘城内最为亲近的组织。
这些手工业者和农夫不同,他们有一些热情,但是楚人围城胜利与否对他们的影响不大,甚至他们都没有农夫那种“楚人围城导致不能种植”这样的怨恨。
适刚抵达,那些工匠会内的人便纷纷询问。
“适,如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对啊,现在城内流言很多,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你们应该告诉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们就像是被两个牧羊的人驱赶的羊,一个说往北,一个说往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各式各样的奇怪问题,总结出来便是这些逐渐有了自我意识、逐渐明白自己有追求自己权利的愿望的人,此时是疑惑的。
适见工匠会内的头面人物都在,这些年墨者的一些技术革新也让工匠会收益极多,便与众人围坐一起。
适问道:“城内的流言,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呢?”
当初犹豫于是否加入工匠会、喜欢墨者的很多理念、但又希望别人帮助自己去争取而自己坐享其成的木工輮辐,问道:“城内有说,这一次楚人围城,都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或有人说,若是能够和楚人结好,楚人的围城自然就会解开。”
輮辐并非是一个人这样想,工匠会内很多工匠的想法与他类似。
对于楚人围城,他们很不满,但是不满的倾泻对象是谁,一直有些犹豫。
是不满于楚人围城?
还是不满于因为国君的错误而导致楚人围城?
这两种都是不满,可不满的对象大为不同。
他们和农夫不同,但在守城的时候又有些相似。
他们被强制去制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又因为楚人围城的缘故导致他们在城内的生活水平很是下降。
不但粮食需要配给,而且还要参与劳役和守城,这原本只是义务,但工匠会在几年不断地宣传义务与权利的统一,让他们开始思索守城的义务来自何处?
如今墨者说守城,他们便守城。
墨者说有禁令,他们便遵守。
有人觉得,这是利天下、扶弱而吓天下好战之君的义举。这样想的人,即便不是墨家子弟,但是想法已经很接近了。
有人觉得,什么都没觉得,原本需要守城,现在还是需要守城,至于理由是什么?似乎自古就是如此,因而不需要理由。
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凭什么要守城?我们从国君那里得到了什么?楚人攻破商丘之后我们会失去什么?
于是,似乎有人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守城: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言,实在是没有守城的必要,而他们又不想利天下、吓天下好战之君之类。
第三种人,是适所喜欢的,不亚于第一种人。因为终究,天下还是第三种人更多,而改变这天下,也只能是第一种人为前驱驷马,而第三种人为徒卒跟随。
如今工匠会的这些工匠,对于围城这件事是极度不满的:本来随着宿麦的推广,他们可以售卖出去很多的新的农具机械,然而随着围城战的开始,他们的这些可以让生活更好的手段完全没有了机会施展。
这种不满,加上城内的流言,他们急需知道,自己应该对谁不满?
是对宋公?
还是对楚王?
亦或是整个天下的规矩?
适,便是为此而来。
面对着輮辐等人的疑惑,适笑问道:“围城只是特殊之时。我只问你们,若是楚人破城,难道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你们的军赋不需要缴纳了吗?你们不需要从军出征了吗?”
这话说的极为直白,也毫无“道德”,在场的工匠们们却沉默不语,仔细思索。
许久,輮辐才道:“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该缴纳的军赋一样要缴纳,该从军出征还是要从军出征。”
适哈哈笑道:“对啦。你们不是大夫、不是上卿。没有俸禄,没有封地,没有权利只有义务。这宋国与你们何干呢?便是改了个名字,叫楚之商丘县,又有何区别?”
輮辐想了一阵,也笑着问道:“如你所言,这商丘城竟不用防守了?”
适摇头道:“商丘城是一个人吗?大夫与上卿,他们当然要防守,因为他们在宋国有俸禄、有封地。”
“墨者当然要帮着守城,是为了约束天下好战之君,终究若是天下好战之君都不再好战,不再兴不义之战,也算是利天下。”
“你们即便不想着利天下,但也要想到,若是不再兴不义之战,你们岂不是可以少缴纳俸禄?少服军役劳役?终究你们也是有守城的理由的。”
“所谓交相利,便是众人有利,才要守城。”
这算是说给第一种人听的理由,说的过去,也算充分,但并不足以说动另外一些人。
对于守城,适根本不在意。不是说不在意城能否守住,而是不在于是否需要所有人都具备一种“守卫国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种意识此时的国,不是他所理解的国,这么想于此时绝对不对,他也绝对不想天下出现楚族人、秦族人、宋族人之类的说法。
于此时,他需要的是煽动,煽动起一些特别的、名为“争取自己利益”的火焰。
而这种煽动,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需要不断地引诱。
引诱的,只是第三种人。
果然,如輮辐这样的工匠听了适的理由后,嗤嗤笑了一声,问道:“适,你说得对,可是我们还是不喜欢听啊。”
“我们利天下,可郢都、安邑、洛阳、临淄等地的工匠,凭什么不利天下?”
“我们若是能够帮着你们吓天下好战之君,那么安邑洛邑等地的工匠也不需要缴纳那么多的军赋了,可我们凭什么帮他们呢?我又不认得他们”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兼爱,他们若是能兼爱我,我自然兼爱他们。可他们不曾兼爱于我,我为什么要兼爱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说的利天下,最终利的是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别处的人利天下,来利我们呢?为什么我们要付出呢?”
墨者组建了工匠会,活动了许久,宣义部成立之后一直都是适在管辖着这些人的意识动态。
适不想要一个纯净的墨家,而是想要一个利益联盟团体。
哪怕里面充斥着野心、自私等等一切。因为时代只能走到这一步,墨子想要的那种纯净的苦修团体必然会在此时失败。
因而,工匠会内部,鱼龙混杂,第一批成长起来的手工业者市民阶层的心态,也更倾向于自利,而这种追求恰恰又是将来推翻贵族分封统治的基础。
自私自利,是贵族最害怕的一种想法,因为他们需要用这四个字的相反面要要求那些农夫农奴与工匠,而他们自身无需遵守、也无人会指责。
适听了輮辐的话,慢慢引导道:“那么难道利天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利的事吗?你们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欸。”
輮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适,假如我做一件事,临死之前我可以得到许多,即便是真的,我也不想去做啊。难道就没有一种几年之内就能得到的办法吗?”
“我也知道,利天下最终利的是我们每一个。可让我自苦以极,至死都不能得利,我是做不到的。”
“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做到呢?难道墨者不是只有几百人吗?”
适哈哈笑着,在场不少人也知道适说话和气,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于輮辐的这些话,必然不会生气,这哈哈的笑声必是真笑。
笑过之后,适便质问輮辐等人道:“如今楚人尚未破城,所以破城之后到底如何,那也难说。”
“若破城之后,逼迫双倍军赋、所有工匠归属于工尹这终究是于你们有害。”
“巨子曾言,权,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为利。那你们说若是这样,你们守不守城?”
这个问题不需考虑,众人纷纷道:“自然要守。可未必如此啊。”
适点头道:“楚人如何,我们也未必知道。但是”
说道但是的时候,他话音一重,带着几分蛊惑道:“但是,若是宋公答允你们,若能守住城,你们的军赋减半、你们所服的劳役给予钱财、你们欠下公室高利贷的免除利息”
“甚至以后宋国之事,不但是公族、六卿、大夫可以商议决定,却连同庶农工商都能参与商议这样的话,你们是守还是不守呢?”
第二一一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六)
这煽动极为无耻,大有乘人之危之嫌,非是君子所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所谓,乘人之危,非仁也!
适不“仁”,墨家倒是“仁”,但墨家的“仁”与此时天下主流的“仁”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翟对于楚白公之乱后逼楚公子继位一事的态度,也就是公孙泽因此一生愤恨墨家的缘故,也正是对“仁”的理解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场众人即便再傻,也听出了适话里的意思。
之前适已经说过了,宋公、司城、六卿、大夫、甚至士……都有守城的理由,唯独庶农工商没有,因为城池易手和他们毫无关系,也基本不触动他们的利益。
如今却又说守城需要一些理由的话,众人哪里听不明白?
现如今城内已有帮工、助耕等人,他们做事便要钱财,不给钱财便不做事,却也无人说他们无耻、卑鄙甚至毫无道德。
守城若也是做事,总要从得利者那里要一些报酬才行:不给就不守,反正城破之后庶农工商还是庶农工商,倒是那些肉食者却要遭殃,不是哪个家族都如陈田一般,能够在异国他乡风云再起的。
工匠会中,倒是也有三五个“君子”,便道:“这样……怕非是良善之辈所为啊。”
适一听这话,便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就像是有人家有千金,却被老虎威胁,而有人恰好可以杀虎,于是杀虎之前却要那人的家财,不给就不杀?这便不是良善之辈?”
这个比喻极为浅显,那几个道德君子便道:“正是这样。”
适摇头道:“是这样啊。可若是那家有千金之人,是良善之辈,难道不应该是在别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答应吗?”
有人道:“别人不仁,非是我不仁的理由啊?”
适大奇道:“这是谁家的道理?我墨家没有这样的道理,便是我们的死敌儒生,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仲尼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也不曾听闻儒生有这样的道理。”
“杨朱?他们便是要贵己,更无这样的道理。天底下谁人有这样的道理?”
说话那人哪里知道这许多人物的话语?只是数百年的道德灌输,让他们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似乎……不仁义,不良善,不道德。
怎么可以乘着国君贵族疲惫的时候,从他们手中争取利益呢?这明显是不道德的事情啊,这样做总觉得很是不好,非是好人!
那几人想了半晌,嗫嚅道:“你们墨者都是好人,也都是可以为别人而死的,难道这不是你们兼爱的道理吗?”
适哄然大笑道:“墨者不是可以为别人而死,而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这是不同的。你是工匠,那你做出的东西,卖出去后收取别人钱财,按你所说难道不是不德不善吗?”
这些人在工匠会中人数本就少,輮辐等人早就听不下去那样的道理,适这样一说,他们也便哄然大笑,纷纷道:“本该如此。我做车轮,总要卖个价钱。如今要守城,倒也可以卖个价钱。”
适笑道:“对啊,你们又不是墨者,我们墨者知道守城是为了利天下,你们也得知道守城是为了得到什么啊?对吧?”
由此引出的煽动性话语,开始在工匠会内传播,众人聚集在适的身旁,讨论着邦国、贵族、王公以及平民之间的关系,讨论着为什么要守城、又凭什么要缴纳军赋……
类似的话、类似的煽动,开始在工匠、农夫、商人、僮仆之中传播。
宣义部的人在夜里,利用守城的便利,利用将城内民众组织在一起的便利,开始了守城之后最大规模的宣传鼓动……或者说,煽动。
为什么守城?
这一旦成为一个问题,就注定不仅仅是守城的问题。
…………
同样的夜晚,千里之外的魏都,流亡在外许多年的秦公子连正和叛墨胜绰等人饮酒,面带苦恼,长吁短叹。
长吁短叹的,并非是自己本该成为国君却被驱逐、本该继承君位却被流放的命运。
公子连感叹的是西河战事。
楚人北上争霸的消息,已经传来许久,宋人派来请求援兵的使者也早已到达,这是天下间的大事,这也是晋楚两霸争端的再起。
月前,公子连得到了一个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秦人动员了数城十五岁以上男子,反击西河,配合楚人北上,压制三晋霸权,稳定住三晋击败齐国之后的咄咄逼人局面。
公子连月前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是秦公子,即便此时的秦君不是他,甚至还伤害过他,但他终究是秦人。
西河,是秦人的痛,尤其是那个曾杀妻求将的吴起镇守西河之后,更让这痛加剧了几分。
如今,秦人终于抓住了楚人北上的机会,显然是与楚人结盟之后互通有无,才出兵夺取的西河。
若是能够得到西河,公子连觉得应该喜悦。
然而,他也一样忧虑。
如果秦人这一次获胜,得到了西河,那么他这个流亡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回到雍城继承君位的机会了。
威望、名气、气势、民心……种种的一切,都将伴随着这一次反击西河倘若成功而让此时的秦君达到顶峰。
他虽是秦人,可终究是希望夺回秦君之位的。
这种喜忧参半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全部化为了苦涩,化为了无奈,也化为了愤恨。
因为喜的那份喜,破灭了。
因为忧的那份忧,消散了。
那个杀妻求将的小人,再一次战胜了秦军,展开了反击的同时,将西河无忧的消息传递回了魏都,魏人庆贺数日。
从那个道德低下的小人镇守西河开始,秦人的数次反击全部失效,毫无战果。
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小人不仅仅是将帅之才,更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不止是可以治兵,更可以治国,西河在这个人的治理之下,秦人不断逃亡过来。
此消彼长。
公子连苦闷无比。
魏斯善待他,可他也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只因为他有资格成为魏人的傀儡。
而秦魏的矛盾日益加深,他若将来靠魏人的势力夺回君位,那么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投靠魏人,否则根本无法压制本国的贵族国人。
好在,几年前那些身怀本事的叛墨投靠于他,并且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解决方法:不能靠魏人夺位,只能靠秦人内部出现变乱,从而返回。
可秦魏之间终究太近。
魏人有崤关、函谷关、河曲之险,秦人只剩下一片平原,就快要到无险可守的地步了。
现如今西河战事失利,魏斯在庆功之宴上也邀请了公子连,公子连无可奈何只能参加。
庆贺的晚宴上,公子连看到了段干木、李悝、田子方、魏成子、翟璜……等等一众导致魏人强大的贤臣。
这比起西河战事的失利,更让他郁闷。
现如今,楚人围宋,宋人的使者已经入魏许久,在庆贺的晚宴上,魏斯已有表示,不久即将解宋国之围,从而击败楚国,继承晋的霸权。
公子连由是苦闷。
天下数强,三晋一家。齐已败与廪丘、秦已败于西河,若是楚人再败于商丘,这天下又有谁能制魏?
痛饮数杯商人从外地运来的诡异的清冽烈酒,公子连头脑有些昏沉,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箕子过殷墟时所唱的那首歌,长叹一声终于忍住。
他看着坐在下首的胜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态问道:“君以为,楚人可以在商丘击败魏人吗?”
胜绰听这话,明白了公子连的意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魏人已经如此强大,又有西河,若是能够被楚人击败,似乎对秦人也有利。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也或许,公子连只是苦闷的不知道如何面对魏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有吴起、李悝、西门豹、翟璜等等人才的庞然无比的魏,似乎只能寄希望于楚人击败魏人。
至少,可以让他觉得,魏人是可以击败的。
而现在,魏人是无败绩的。
灭中山、破姜齐、夺西河、三分晋……至此尚无败绩……即便齐桓称霸之时,尚且有长勺之战败于弱鲁!
亲公子连需要一个幻想,或者一个希望,一个魏人可以被击败的希望。
胜绰很聪明,所以明白公子连想听什么。
但胜绰却起身行礼后,以极为郑重和不可更改的语气道:“楚人必败。商丘有子墨子守,楚人不能攻破。劳师远征,又围城疲惫,魏人此次出兵,必大胜楚!”
可能为了让公子连更清醒一点,大声道:“不但大胜,而且只怕韩魏一心,郑人即便与韩有血仇,却也不得不朝聘于魏,宋人更必然亲魏而叛楚!魏人称霸,已不可挡!”
公子连闻言一滞,手中的酒樽差点落于地上,长叹道:“谁曾想,昔日乞食于五鹿野人之辈,能成今日之事?”
他看了一眼胜绰,摇晃着致歉道:“是的,守商丘的,是您的先生。您的本领都且如此,楚人又怎么可能攻破商丘呢?”
即便酒醉,公子连依旧保持着一份清醒:这些叛墨虽然为了名利,但是他们依旧有自己的骄傲,不能够怠慢他们,更不能够让他们觉得有些侮辱。
无他,公子连如今什么都不是,而这些有本事的人却哪都可以去。
胜绰见公子连如此说,正色道:“公子所盼望的,我是可以明白的。但子墨子与墨者全数守卫商丘,楚人必败,在我眼中,却对您有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感到苦闷。”
第二一二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七)
秦公子连曾以举火燎庭之礼招待过胜绰这些叛墨,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胜绰等人曾说出了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回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但分析的透彻,还特别告诫公子连:想要回秦,无论如何都不能借助魏人之力,否则秦人贵族不可能接受。
公子连的心思,胜绰知道,公子连也知道胜绰知道。
于是在这场苦闷之后的这番话,让公子连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许是他还未曾发现的希望。
胜绰见公子连在半醉之后依旧以礼请教,回礼后道:“公子对于魏人势大称霸是担忧的。魏出于晋,可百年前晋之六卿之中最为强大的那个,如今又到那里去了呢?”
公子连知道,当年晋六卿之乱初始,魏人并不是最强的那个,甚至可以算是弱小的那个。
而真正强大的,早已经灰飞烟灭,再不能左右天下,执掌一国。
胜绰再拜道:“昔子墨子曾言: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这里面的故事,您都是知晓的。那么,在您看来,魏人强大,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阖闾?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智伯呢?”
这里面似乎只是巧合,并非是所有争霸称雄的,将来都是阖闾与智伯的下场。
可胜绰既然这样说,半醉的公子连心中一动,再次请教,问道:“先生难道就是凭子墨子的这番话,来断定魏人将来会如阖闾智伯吗?”
胜绰苦笑道:“子墨子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若全然信任子墨子的每一句话,又怎么可能叛出墨家呢?”
说到这里,胜绰不禁想到当初把他贬低的无法在墨家立足、句句诛心之言的适。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苦笑一声。
毕竟适的名声已非当初,与杨朱、列御寇等人论战,青出于蓝之文,种种这些都让适名扬天下。
胜绰恨不起来,毕竟适说的那番话也并非全然不对,而他本身又早想离开墨家。
不恨,便难免想到三四年前在商丘,自己尚且是墨者的时候,听到的适讲诉了许多矛盾之说与天下见闻。
他可以不信子墨子的一些话,却不能不信某种方法、某种听起来合理的说知之术。
面对公子连再三询问,胜绰想到适当初借两位已故的先生之口评论天下的话,说道:“公子,魏人纵然强大,可难道能够无敌于天下吗?难道可以战胜天下诸国吗?”
公子连大笑道:“魏人分晋而封侯,若是魏人能够无敌于天下,只怕周天子便成了魏天子。他们自然不会无敌的天下。”
“况且,我尚且觉得楚人可能战胜魏人,又怎么会觉得魏人无敌于天下呢?”
胜绰闻言,点头道:“是这样的。那么公子对于魏人可能要战胜楚国、解商丘之围、与商丘城下再演城濮,为什么还要担忧呢?”
“魏西有秦、北有赵、东有齐、南有楚。魏人已经得了西河、又在廪丘大败齐人,若是又在商丘击败楚人……这天下,谁人不担忧魏人的强大呢?”
“那墨者之中的适曾说过,地处天下之中,而有结怨四邻,姿态咄咄逼人,只怕会要引起群起而攻之的!”
公子连似乎明白过来,半醉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急忙叫人打来冷水洁面,略微清醒之后,咂摸着胜绰的这番话,露出了一丝喜色。
胜绰又道:“如今秦、齐已败,若是楚人再败,天下君王谁人不惧怕魏人?”
“三晋看似同心,可是南下击败楚人,赵人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得到,难道不会心存怨恨吗?”
“商丘一战,若是魏人大盛,重演城濮之战,魏人便可称霸。”
“然则,齐桓晋文之时,称霸可合诸侯,如今天下又剩下几个诸侯?那时候尚且不绝祭祀,如今多少邦国侯伯被亡?那时候未必取城,只求朝聘臣服,如今哪里还有不取城邑的战争呢?”
“二百年前,魏人可为霸主,天下服从。可如今,魏人成为霸主,只会引动天下围攻!”
“商丘一战,败了最好,败了韩人尚且臣服,一旦获胜……郑、卫等地,皆近于韩,韩人岂愿魏人染指?”
“赵人已经不满,若是韩人再不满……哼哼,魏人因西河结怨于秦、因廪丘结怨于齐、再因商丘结怨与楚……公子已经说了,魏人并非无敌天下,如此四面树敌……”
公子连听的连连点头之际,胜绰却停顿了一下,片刻后道:“如今魏斯尚在,内有李悝、吴起、乐羊子、段干木、田子方等人……或可闪转腾挪,无人敢动。一旦魏斯薨、李悝老、吴起病、乐羊被疑……难道魏人还能支撑下去吗?”
魏国此时看起来是极为强大的。强大到人才济济、国君睿智的地步。
然而,胜绰却凭借以往的所学、凭借着曾在商丘听了极多的天下大势的分析、凭借着那些说知之术,看到了魏人的危机。
最大的危机,便是魏斯……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在这个五十岁便可称之高寿的年纪,知人善用的魏斯不可能撑太久,七十岁的高龄,意味着距离死亡已经不远。
卜子夏已死,段干木、李悝、田子方等人均已苍老,这些人一死,魏人必然要经历一番动荡。
至于继位者,公子连知道、胜绰也知道,必是魏公子击。
魏作为晋之上卿,经历过六卿之乱,知晓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会给家族和国家带来什么:如果赵氏当年继承人出了问题,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了。
而曲沃代翼的阴影,是从晋分出的魏所不能遗忘的,知人善用的魏文侯不可能让魏国出现继承人战争的隐患。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魏斯就曾当着众人的面,不止一次提及楚共王死后之乱。
当年,楚共王一直没有定下继承人,因为每个儿子似乎都很优秀,不愿意厚此薄彼。
然而曾携带利刃身披皮甲去参加弭兵会、划定晋楚争霸势力范围的屈建当时便说了一番话。
他说:楚必多乱。夫一兔走于街,万人追之;一人得之,万人不复走。分未定,则一兔走,使万人扰;分已定,则虽贪夫知止。
这番话距今百余年,依旧提醒着每个君主:兔子在大街上跑,许多人会去追,不想让这么多人去追逐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一个人抓到这个兔子。
饶是有这样一番话,饶是屈建让楚共王幡然醒悟,依旧造就了令尹围、公子弃疾之乱,间接造就了楚人被吴击败的悲剧。
从曲沃代翼再到共王身后之乱,魏斯自然早早定下来了谁作为宗子世子。
而这位继承人也没有让魏斯失望,小小年纪便亲自带兵,参与过西河之战,北伐过中山国、甚至于几年前的三晋伐齐,他便是三晋主帅。
魏公子击,这个自小接受了田子方教育、自小习武演练军阵、刚刚成年就带兵立下功勋的人,注定就是魏斯死后的魏国国君。
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清楚,但胜绰却从这件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中,为自己效命的秦公子连找到了一丝机会。
胜绰待公子连清醒冷静之后,屏退其余人,说道:“公子难道不知道魏公子击必然继位吗?魏斯已经七十了,他还能再活几年?”
公子连急忙道:“公子击自小知兵,又有田子方教导,贤名无人不知……难道先生有什么办法,不让他继位吗?先生不是说过,曾熟识一名可十步杀人、甲士不能阻挡之勇士,难道是要用来刺杀公子击、造就魏人内乱吗?”
公子连想的,与胜绰想的完全不一样。
因为公子连觉得,胜绰的意思是魏斯要死,只要继承人出现问题,魏人就会大乱,那样的话各国围攻,只怕魏人就撑不住。
而公子击,又有贤名,又能知兵,似乎看起来有其父之风,怎么看这人继位也不是什么好事。
胜绰却笑道:“公子的本心,是利于秦?还是利于自己?”
公子连一怔,沉声郑重道:“我既要利自己,又要利秦。”
胜绰道:“事无两全,总有先后。公子还是想清楚再说。”
公子连犹豫片刻,知道胜绰这人不喜欢绕圈子,思虑许久后道:“先利己、再利秦。我必先为君,再让秦富国强兵,争霸天下不再偏居!”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没有成为秦君之前,公子连可以做出一些损害秦国利益的举动。
胜绰却不在乎这句话的内涵,只在乎这句话的本意,闻言大笑道:“既然公子心里清楚,自己要先利己、后利秦,那么公子怎么会想到去刺杀公子击的?”
公子连一怔,心说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胜绰笑了许久,才道:“公子啊,你刺杀了公子击,的确可以引来魏人内乱,天下伐魏,可公子的事必然败露,公子必死。这算什么利己?又怎么可能谈什么回国继位呢?”
“再者,公子击若遇刺,魏人内乱,天下伐魏,秦人未必不能夺取西河。赢悼子若得了西河,威望盛极一时,公子难道还有归国的机会吗?这岂不是为他人着想?”
“若非公子自己说要先利己,我只怕要以为公子是要一心利秦呢!可叹我胜绰为了利己而叛了利天下,真要那样我可不能辅佐您了……哈哈哈哈!”
第二一三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八)
公子连并不气愤,听了这话后也跟随胜绰一同笑了起来,心中便畅快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知胜绰是在说笑,也知道胜绰的意思是如果你还这么遮遮掩掩、甚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咱俩之间也就不存在辅佐关系了。
既如此,公子连便再拜请教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怎样的呢?”
胜绰想到几年前听到的一番话,悄声道:“昔年在商丘,我曾听适说过,说凡是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多会刚愎自用,多会信己而胜于信人……”
“他这人……虽然很多道理强词不对,但这个道理我是相信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是不是这样一个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呢?”
公子连毫不犹豫地点头,心说没有更好的话语来形容魏击了。
十六岁便带兵、成年后便挂帅、田子方称赞他、魏人仰慕他、贤名处处,又直接被定位继承人,出身更是宗内嫡长子,父亲又开创了一番惊人的事业……
公子连听过适的名声,而且如今经常听说,于是对于这个道理更为相信。
便问胜绰道:“那先生的意思……”
胜绰笑道:“刚愎的人,总是骄傲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怕不怕有一日,人们提及他总会说他不及他父亲?”
公子连点头道:“魏斯之贤之能,却难超越。取西河、败楚人、破浆齐、三分晋始封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超越。”
胜绰点头道:“是的,公子击不曾失败。但在魏斯死去之时,他就面临着第一场失败:他做魏侯,在继位之初就注定不如他父亲,这就是他的第一场失败。”
“所以,他不会允许,他只会更加强势,只会想要开创更大的事业!”
胜绰说罢,又道:“这种人,看似有贤名,但却喜欢那些赞赏的语言。对于批评的,他会面带笑容地倾听,但内心却不以为然,那笑容只是为了贤名!所以,这个人继位、再加上魏人此次在商丘大败楚军这两件事,便是公子的机会!”
公子连连声请教,胜绰道:“公子要明白,你要做两件事。归秦继位、强秦富国。”
“所以,公子现在还没有归秦的机会,因而也就不能让强秦的机会出现在现在,只能向后拖延,却不能不创造机会。”
“现在就出现强秦的机会,那就是为赢悼子准备的机会,公子也就注定不可能归秦了。秦人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强秦的君主,却选择一个在魏地流亡的公子呢?”
“如果公子在继位的时候,恰好出现了强秦的机会,那便是最好的!公子以为,强秦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公子连想都不想,哪怕此时身在魏都,也依旧坚定地回答道:“败魏、取西河,得崤关函谷关之险,河曲之地!”
胜绰又问:“若魏斯死、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在哪?”
公子连下意识地回道:“吴起!”
胜绰称赞道:“对,若魏斯等老人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就是吴起。吴起知兵、又可治政,所以他必然知道西河的重要性,也必然会选择先彻底压服秦人再往中原争霸的路。”
“如果他不这么选,便不是吴起了!可是……秦地边陲,哪里及得上郑、卫、宋等中原之地富庶?”
“若想争霸,那阖闾勾践尚且知晓要争霸中原方是霸主,楚人也在竭力北上……他吴起愿意继续花几十年时间压服秦人稳住西河,自小没有经历过失败的公子击愿意吗?因为骄傲而想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公子击愿意吗?”
“商丘一战,一旦楚人战败,魏人必然要考虑,是即刻攻打大梁、榆关等楚人的中原之地?还是选择继续压服秦人、稳住中山、盟取赵韩,缓慢图谋中原?”
“公子听我说了这么多,以为公子击会如何选?”
秦公子连笑了笑道:“你既说魏斯已经七十,公子击又有雄心骄傲,必然会如你说我的选择一般,选择对他将来最有利的。公子击必会选择称霸中原,也就必然会选择即刻出兵南下,击败楚人,等待机会,一举侵占榆关大梁等地,将楚人向南驱赶。”
胜绰笑道:“正是这样的。而公子击又能领兵,所以他应该会选择请求此次出兵为帅,击败楚王,再立名望。”
“他若这样选,就要担心一件事:他带兵前往之前,楚人攻破了商丘,会盟了宋公,让宋人与楚结盟,一同背上对抗魏人。”
“所以,他等不得。我听说宋人的使者前来求援,魏侯已经在商讨出兵的事,公子可以打探一番。公子击必然支持此时出兵,而吴起只怕并不会支持此时出兵。”
“若是可以,如今两人的矛盾便可种下。之后再因为取中原?还是先压秦服中山?这两件事,两人也是不可能调和的。”
“到时候,难道魏公子击还不对吴起厌烦吗?我曾见过吴起,也曾和他打过交道,更听人说起过许多次,所以知道他的大才。”
“但他的大才,将来必会毁了他。因为他有大才,所以只能选择守西河、治西河,压服秦人。而这……绝不是公子击想要的……因为太慢,很难名动天下,更很难名望震天!”
胜绰又道:“我猜,此次魏侯询问众臣出兵事,吴起必然会谏言延缓出兵。”
公子连问道:“你如何知道?”
胜绰笑道:“因为我曾做项子牛家臣,而吴起曾为鲁将,我们两人交手过。当年鲁侯求于子墨子,吴起也在,所以吴起知道子墨子的本事,比别人更相信子墨子守城之术。”
“所以,吴起知道,楚人即便用尽手段,也不可能在城内粮食用尽之前攻下商丘。”
“那么,越晚出兵,楚人也疲惫,越能获胜,也就越能让韩人依附于魏。”
“至于商丘的粮食,公子不要忘记,适弄得宿麦新谷,最早可就是在商丘啊。我虽不知此时商丘形势,但我猜粮食一定是足够的!”
“吴起也必然这样想,而当年庄王尚且围城十月,所以吴起必然会谏言越晚出兵越好。”
胜绰话锋一转道:“但是,公子击却不会希望越晚出兵越好。”
“因为公子击占过西河、围过中山、攻过廪丘平阴,为帅战无不胜。所以,他只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击败楚王的胜利。”
“他知道,围城越久,越容易获胜。但是,既然他自信可以获胜,又为什么要承受那万一的机会呢?万一楚人数月之内破了商丘,他哪里再去找这样的机会?”
胜绰又拜于公子连道:“这是现在,吴起的谏言会让公子击记住,而公子你却可以这种记住变为……不满!”
“至于将来,您也可以趁机,让公子击坚定争霸中原的心思,为将来魏斯一死吴起便被新侯怨恨,埋下一棵木楔子,让公子击时不时刺痛!”
说罢,他附在公子连耳边,小声说了许多。
公子连频频点头,最后问道:“便看现在,关键就是楚人围商丘之事。在你看来,结局会是如何?”
胜绰自信满满道:“墨者既在商丘,粮食又足,商丘必不能破。但子墨子也无力击败楚人,只能守城。最终只能是楚人疲惫,魏军解围,大败楚军!”
他起身自笑道:“没有第二种可能,这是我从子墨子那里学来的说知之法。我刚才附耳所说的诸事,公子便可做成了!”
第二一四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九)
楚人这一次围商丘,从不是单单楚人和宋人之间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三家分晋之后天下局势的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人北上三晋同盟是否还能稳固?郑、卫、宋等弱邦臣服于谁?秦人是否能够借着楚人北上争霸的机会夺回西河打开通往中原的通路?
不止涉及到那些拟人如一的各国,还有不如一的国内许多人的利益。
单单是一个魏国,围绕这件事便涉及多许多人的梦想和利益。
七十岁的魏斯、垂垂老矣的李悝、背负着小人之名的吴起、正值盛年未尝一败的继承人魏击、被群臣认为应该获得中山国封地的魏斯之弟魏成子、逐渐开始强势的公族一系、魏国强势的根源士人、待老一辈人都死去后有上位可能的中年人
所有这些人,都在盯着商丘,盯着这场似乎注定即将掀起波澜的新一轮晋楚争霸的引子。
的确,守商丘的是善守的墨者,但天下几乎所有人对于这一场围城,都看做是一场新的晋楚争霸的开端。
多少次晋楚争霸都是围绕着宋国打起来的。
城濮之战,因为楚人攻宋晋人救宋;之后的两次弭兵会,也都是在商丘城外。
楚人围攻商丘,天下人都觉得眼熟,这似乎就是晋楚争霸的标志**件一样。
天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场围城战想要获胜,只有依靠魏人出兵。
连胜绰这样的曾经墨者,也如此想。
那么天下关系此事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想的。
这天下,似乎仍旧是晋楚争霸的延续。
然而,终究有人不是这样想,而且不止一个人。
商丘城内,从一开始就不那样想的人聚集在一起。
他们对于楚人的围城攻城并不在意,在他们看来这种程度的攻城还不足以让他们无可奈何。
从前几日楚人决定蚁附攻城开始,连续数日的反复厮杀争夺,直到今日才终于了有了真正攻城的可能。
可这种攻城方式,对于守城的墨子而言,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对于如何破解这种战术,墨子曾在泰山山顶与禽滑厘饮酒之后,成体系地传授过。后世也有再传弟子总结出备蛾傅一文,专注于防守这种攻城手段。
墨子明白楚人攻城,不可能把军队全部展开,而真正能展开的精锐部队,只需要四千男女再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机械,就足以防守。
但是,城内某些人并不这样想,而楚人的军势看起来又大,这正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那些相信这次围城战不会成为新一轮晋楚争霸第一页的那批人,从一开始就清楚,他们这些墨者的目的从来不是守商丘,而是借守商丘而利天下。
如今,墨子趁夜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便要做最后的准备。
适等人列作左右,墨子直接说道:“最多几日之内,便是我们的机会。楚人攻城定然疲累、而我们虚实交加又让楚人不知真假,从时机来看,这几日我们便有机会一举穿阵逼楚王歃血为盟。”
墨子又看了看适,微笑道:“适也将其余的细节准备好了。你们现在远望,在城头都能看到楚王营寨附近的熊熊火焰,犹如向北之人寻找北极之星。”
“那些火药武器,也尚未用过,楚人必然惊慌。”
“而适也利用上次夜袭的机会,大致判断出楚人的反应时间,判断出各个营地之间的契合。”
“此事以三百墨者、加沛县义师戈矛之阵,我看大有把握。”
“只是,我们墨者守商丘是为了利天下之大计,那沛县义师却又为何而来?他们并非墨者,我们当初又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这话问出,适心中暗喜,知道墨子这是在做墨者内部的最后动员,为这件事上下同义讲清楚最后的道理,否则没有必要提及沛县义师。
因为这些沛县的义师,对于宋公毫无感情,甚至也没有义务远远从沛地武装保卫宋公。
即便他们听从墨者的领导,但是其中的道理却并非这样的,他们没有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义务,因为他们尚且不是墨者。
从一开始,在沛地的宣传中,沛县义师就知道一件事:用自己的军事义务和鲜血,换取沛县真正的新政被承认,换取沛县的税赋变革和政治变革。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换取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或者说他们还不知道仅仅是他们死在城墙上的鲜血,还不足以换来他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在场的这些墨者知道,也知道墨家最开始的守城战大略:不依靠魏人,而是依靠穿阵攻击逼迫楚王成盟退兵的方式,来靠墨者自己拯救商丘,从而名动天下,从而恐吓那些好战之君!
而也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些沛县义师能够用自己的血和军事义务换取到沛县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只是一场交换。
从一开始,就未改变目的,也从一开始墨者内部高层就定下来争取沛县为名义附庸国的计划。
但,月余之前城头之上,适与墨子关于鬼神的对话,让这个问题变得更为现实。
即便沛县义师达成了目的,即便宋公盟誓承认沛县的自治,那又靠什么来约束这个盟誓的延续?
适不止一次地在墨者内部说起过此时古往今来的盟约,也不止一次说起两次弭兵会成功的缘故不是因为那场会盟,而是因为晋楚两国都打不下去了、因为两国内部的贵族们忙着内斗。
墨家依旧重鬼神,依旧渴望着鬼神真正存在,从而让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而约束个人的行为道德。
但从几年前的墨家改组、用制度和繁琐的规矩开始尝试另一种约束之后,墨家内部对于约束这两个字的看法,也逐渐朝着适所说的方向倾斜。
这是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渗透深入修正墨家原本思想的过程,适用了数年。
也因为墨子本身对于鬼神的态度只是希望来约束众人,这才累计到了今日。
墨子问出沛县义师的问题之后,冷静地反问道:“就算这件事做成了,如何达成约束?如何让宋公、司城、六卿承认且不反悔?”
“适有个看法,事已至此,今日就听听适如何说。”
这不止是守城的军事问题,在这种事上适是有发言权的,他也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计划全盘说出。
获得沛县自治的地位,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基调,不需要再说。
而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以势力平衡来保证这个成果不被反悔和被接受,才是今天要谈的问题。
是靠盟誓之后鬼神的约束?
还是靠矛盾之中势力平衡来约束?
这便是适要说的一切。
墨者内部,不少人并不信鬼神,否则也不会在墨子生病之后,诸多弟子来质问墨子鬼神的赐福去哪了——先生你可是最明鬼敬神的,你都没得到赐福,我们还能信吗?
墨者内部,不少人是原本的贵族,对于贵族的糜烂生活和无耻道德早已厌倦和恶心;不少人原本只是农夫百工,对于贵族有天然的怨恨和不信任;不少人原本是市井游侠或是刺客,对于贵族疏无半点敬意
这种情况之下,适的说法很快得到了众人的赞同。
毕竟,大方向没改变,看起来改变的只是大方向达成之后,如何约束的“小事”。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为了这件看似无意的“小事”、这件看似临时起意的“小事”,适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埋下了一首童谣来挑拨矛盾。
因为适根本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早知道商丘被围的事,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为这件战国初年的大事做着准备。
这件事涉及到太多,而太多又是除了适之外没人知道的。
这件事引发了楚王被政变谋杀、引发了楚国继承权内战、引发了楚国贵族大批战死、引发了魏人地强势崛起、引发了魏赵决裂、引发了魏人迁都、引发了楚人变法,也最终引发了墨者在阳城全灭的惨剧
这从不是宋楚之间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天下将来走势的大事,适不得不慎重也不得不提前准备。
有些话此时不能说,但此时可以说的,已经足以让在场的墨者震撼。
墨子等适说完这一切后,便道:“如今城内局势,你我都清楚。城内六卿与司城相争、宋公又新继位、司城与楚人有仇而与三晋有盟种种这些,我们不得不考虑。”
“若是真的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那么如果终究要出,不如我们引他们出来,这样我们才能保持主动。”
话已至此,墨子也不再隐喻,直接说出了这几日的全部计划。
城内那些肉食者,不能够知道墨子对付楚人的攻城只需要很轻微的手段,而楚人攻城看起来又有些猛烈,加上月前那诡异的夜晚篝火和自刎而死的那名守城之士,都让墨子感觉城内要出事。
既然可能要出事,那便引蛇出洞,把握主动权。
楚人攻城,便调集大量的力量集中于城墙之上,做成全员守备否则不能抵御楚人的姿态,让城内宽松,给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一个看似绝佳的机会。
他们若动,随时可以调集人手,插手到他们的内斗之中,成为城内一支可以决定双方胜负的力量,从而平衡贵族、国君、六卿、司城之间的势力,有别于鬼神监察的盟誓来维系墨者想要得到的承诺。
之所以敢于这样,就在于墨子有足够的信心:守城用不到那么多人,所以可以做到一边守城,一边参与城内的斗争,而且还保证城墙不失!
没有这份自信,没有这种实力,也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一五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
这份自信所带来的种种,其实早已开始实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管是适掌管的宣义部开始进行利益宣传、还是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调集去守城,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但要调集司城皇的部署,还要造成一个楚人攻城太过猛烈以至于多数人都要上城墙的假象,来促使那些可能动手的人尽快动手。
总有一柄剑悬在头顶,不会舒服,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办法引诱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这样才能主动应对。
这样的手段,在场的这些善于击剑的墨者很容易明白。
他们觉得,这就像是与人比剑之时,故意露出的破绽,而对方若是抓住这个“破绽”,往往反受其害。
墨者没有调动与司城皇敌对的贵族的私兵甲士,只是派人去说了几句走个形式,被婉拒后就再也没去。
现如今楚人就在城外,在场的墨者相信,如果城内有人真的与楚人勾连等待机会发动政变,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可能比这个再好了。
因为墨者一直没有透露他们想要靠自己穿阵胁迫楚王成盟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围城,天下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一场围城战最终还是会变为新一轮的晋楚争霸。
这种信息的不对等,造就了这场对于部分贵族而言“千载难逢”的时机。
只是片刻,在场众人都同意了墨子的想法,于是墨子开始分派任务。
除了适的目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理由:在最终穿阵攻击之前,解决掉城内的隐患。
墨子可不想自己这些人出城拼命的时候,城内有变,城门一关,墨者自此绝于世!
次日一早,墨者在城内遍传号令:楚人即将攻城,此次攻城非比寻常,需要全员守卫。
许多人被调集到城墙附近驻防,城内的正常的围城生活第一次被打乱。
司城皇所有的私属被调离了司城皇身边,编入敢死之士,做好一旦楚人攻城不顺便展开反击的态势,而且这些人距离司城皇登城守卫的地方遥远,带队的也是墨者而非司城皇的家臣。
守卫宋公的甲士,被调集了一些,加入到守卫城墙的任务上。
那些忠于宋公、或是宋公的直属士如公孙泽等,也都纷纷调派到城头。
整个商丘城,看起来是外实内虚,几乎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上。
为了演好这一出引蛇出洞的戏码,墨子没有动用“下磨车”、“艾毒烟”、“泼热油”等等可以轻松破解楚人蚁附攻城的手段。
只是观察到了楚人四个精锐队列的主攻方向后,在那里调集了一批城内精锐重点守卫。
剩余地方,都是楚人的徒卒做佯攻,城头也和那些墨者明知道是做佯攻的人打了个有模有样,看似的确疲惫。
至少,城内看起来是这样的,却没有人注意到楚人真正精锐的四个主攻方向,根本没有搭上城头的机会。
而那些做佯攻的楚人徒卒,遇到的也是一群“舍不得”用弓箭而是用木头石子来战斗的商丘平民。
双方死伤都不大,因为徒卒士气低下,根本不可能对守城一方造成损失。
真正的楚人精锐,又早已被守城无数的墨翟看破,用了一些手段遏止了对方的进攻。
甚至为了将一出戏演好,在傍晚楚人收兵的时候,墨子还派出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以及宫廷甲士组织的反击敢死之士,趁着楚人收兵的机会来了一场机会绝佳的反击,导致楚人的一场溃乱。
是夜,墨者又罕见地命令所有白日参加守城的精锐,全部留在城墙附近,禁止乱动,只说是今日楚人虽然溃败,但是夜里可能偷袭云云。
一时间,夜里城内看上去紧张无比,似乎商丘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附近。
看似空虚的城内,依旧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他们也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大尹等人再次聚集,这一次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甲士死士,准备趁着今夜弯沉他们谋划许久的大事。
大尹先道:“楚人已动,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临。墨者守城耗费全力,只是商丘仍在,楚人不能攻破,但也足以让墨家众人心思全在城头。”
“今日楚人人多势众,蚁附而攻,墨翟又要担心楚人在蚁附攻城的时候夜袭、地穴、羊坽等术,因此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今夜,正是我等的机会!”
小司寇也补充道:“不错,之前墨者守城稳健,楚人围而不攻,城内并不心慌,怨言也少。”
“然而这几日楚人猛攻,城内怨言便起。若是城内粮食再被焚烧,城内国人必然怨恨子田轻慢楚人导致这次围城。”
“昔年庄王围城,城内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商丘众人依旧记得,他们不会再忍受这样的事。终究,子田并非当年之君!”
大尹点头,在场众人要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要么父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他们很清楚政变之时需要的,仅仅是国人民众不反对即可。
至于国人民众的态度,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需要考虑他们有组织地谋划什么事。
只要这些人不反对,那么依靠自己手中的死士甲士,就足以完成这场政变。
最大的威胁是司城皇的私属,但是司城皇的私属已经被派往城墙,今日傍晚甚至还出城反击楚人,这是城内人人皆知的事。
宋公那边,本身力量薄弱。即便墨者不调走一部分宫廷甲士,大尹等人的力量也足够政变成功。
更何况今日看起来楚人的攻势实在猛烈,墨者为了考虑反击已经调走了一部分宫廷甲士。
看起来墨者当然不止是为了那种单纯的死守,而是为了守城的时候不忘在楚人收兵或是攻城溃退之时展开反击。
然而无论如何,城内的天平似乎已经倾向于大尹等人。
至于城墙上的力量,只要楚人再保持这样的势头攻击几日,城头上这些人根本不可能返回:众贵族都知道,墨者以守城为第一要务,至于宋公是谁,他们根本不关心。
他们守城的理由,不是因为宋公子田这个人,而仅仅是因为宋国弱而楚国强,只是恰好子田选择了抵抗而已。
若是换了一任宋公,而新任宋公选择不抵抗,那么墨者也就没有了守城的理由和必要。
墨者扶弱,但不会逼着想要投降的弱国君主守城。
对宋国六卿而言,时机已到!
被召集到一起的死士们,不需要和他们讲什么道理,只需要告诉他们要做什么。
诸如焚毁城内粮仓是为了救宋的社稷之类的理由,那是说给外人听的,不是说给这些死士们听的。
死士们数量不多,也只听从家主的命令,他们不是士,不需要考虑仁义道德等等理由,与那个在城墙上自刎而死的守城之士并非一种人。
这些死士今夜就要执行烧毁城内部分存粮、在城内举火等等让人心不安的举动。
在场贵族在已经完善了全部计划,如何逃走、如何不被发现、如何冒充楚人、从哪里出城、又有哪些人可以悄悄返回等事,都已详备。
粮仓附近并无精锐,只有一支守备,还有一支墨者留下的专门负责救火的专职队伍,里面也都是些城内的平民。
焚毁粮仓是做两手准备。
若是能够借助缺粮的事,煽动城内的民众支持更换国君,那是最好。
不缺粮的情况下,墨者可以使劲儿地鼓动宣传,也因为他们能够守住,所以城内百姓不会惊慌,也相信三晋一定会来救援。
人心不乱,就不会怨恨太深,更不会因为这种怨恨而去反对现在的国君。
粮食没了,墨者即便善守,那也守不住众人的肚腹,也不能靠讲道理把人都讲饱了。
到时候,墨者善守,宋公死战、司城皇抵抗,种种这些都会成为民众眼中的罪恶。
这便是准备的其一。
而即便这一次政变不能成功,焚烧了粮仓也能让楚人攻破商丘。
即便在场诸人不可能得到更多,但却可以搞掉司城皇一族,以绝后患。
司城皇一族和楚人之间的矛盾太深,不管是二十多年的宋公因为司城皇一族势力太大邀楚人北上、被三晋击败之事;还是因为司城皇在三晋封侯之前以嘉禾为礼的事,都注定了只要楚人攻破商丘,司城皇一族只有逃亡一途。
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和宋公争权,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攫取司城皇逃亡之后的权力,即便不如直接更换国君更为方便,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两手准备,都需要以焚烧粮仓为基础。
如何焚烧城内的存粮,就是今夜的关键,只要有人在焚烧存粮后出城告知楚人:保持攻城的态势继续几日,那么大事可成。
三年前童谣出现之后,参与了阴谋盟誓的众贵族俱在,他们的死士也都集中起来,分派今夜的行动。
墨者守城的规矩很严,但也正因为规矩很严,所以大尹觉得才有可乘之机。
墨者的号令,不准守卫城墙的人参与救火,而城内失火的地方只能附近百姓和专职救火的队伍能去救援。
这本是很好很有用的命令,毕竟城内间谍细作不会太多,可怕的不是失火还是失火连带的城内混乱。
可若城内贵族本身就要去做敌方细作间谍的事,这些守城的禁令似乎便会给这些贵族极好的机会。
城内一乱,四处放火,趁乱就有焚烧粮仓的机会,况于粮仓里有小吏还是忠于大尹的,一切细节都已完备。
众贵族一一鼓励自己的死士,分派任务,又准备各色肉食作为赏赐,只说今夜事若成,将来必有富贵。
待午夜接近,众死士倾巢而出,各有目的去处,其余贵族则集中了自己明面的私属,准备明日之事。
今夜,城内注定大乱。
第二一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一)
入夜,适站在城头,看着城内闪烁的火光,与身边的墨者一样眉头紧锁,只是内心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忧虑却不得而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内乱了。
那些隐藏许久的人,终于开始在城内四处放火。
选择了这样一个时间,总会有人相信这是楚人的细作为了配合外围攻城。
墨子平静地下达着命令,只准按照之前的禁令,守城的人严禁私自去救火,只让附近百姓和专职准备了救火兵卒去救火。
适小声道:“先生,若这是僵硬的毒蛇,这毒蛇已经露头了。若不是,那就是楚人真的准备强攻商丘了。”
墨子看着适,大笑道:“你自己都说,楚人北上是为了争霸,并非是为了宋国,那么我在城内,楚人又怎么敢强行攻城而招致损失,从而不能抵御三晋车战呢?”
“三十多年前我可以一个人退楚人万军,如今我与你们俱在商丘,楚王不敢攻城的!”
话音刚落,有墨者疾驰而来,说道:“先生,宋公近侍求见。”
墨子也没说不见,带着适等弟子去见宋公的近侍。
近侍急的的如同热锅之上的蚂蚁,当然此时还没有锅,适却找不出比这个更为贴切的比喻了。
那近侍一见到众多墨者,便与墨子见礼,尽量保持着贵族的气度,但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偏斜了许多。
“墨翟先生,今夜城内有乱!那些民众只能救火,却不能够捕缚那些救火之人啊!”
近侍即便慌张,依旧说话之中还是有些遮掩。
适便出面道:“勿忧。只怕这是楚人的细作,趁夜放火。守城之时,最忌如此,若是一窝乱蜂一般去救火,便会给楚人可乘之机。城墙只要尚在,楚人就不能破城。”
近侍见状,急道:“若真是楚人细作,我相信你们守城的律令是有用的,可只怕非是楚人却行楚人细作之事啊!”
犹豫片刻,终于说道:“诸君难道没有听过那童谣吗?只怕有心人以天命之说,蛊惑众人啊!”
适心头暗笑,心说我不但听过这童谣,而且还知道这童谣本就是我编造的。
墨子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反问道:“墨者不信天命,可天下人总有信的。昔日我劝先公不可信天命祈禳之说,他却非要相信。若是如今君上不信,那倒是一件好事。”
回答的不温不火,话语里暗暗带着讽刺。
这近侍又非是新人,哪里不知道墨子在嘲讽已死的悼公,不能回答。
墨子本就不是那种慈眉善目之人,口舌之利、言辞之烈,那是许多人都知晓的,尤其是作为宫廷近侍的人,更知道墨子便是面对当年活着的悼公,也从来都是直面怒斥。
当初祈禳之事,墨子至今不忘,也至今仍旧借此来提醒近侍:让他回去告诉宋公子田,不要再信什么天命之类的东西了。
正说话间,城内西北方又有火起,近侍更加焦急,正要再劝说几句,不想墨者又来到墨子身边道:“司城之子皇父钺翎,求见先生!”
待墨子同意,一身戎装皮甲,手持短戈的皇父钺翎已来到城头,冲着墨子行礼后,起身道:“家父听说楚人攻城甚急,又听说今夜‘楚人细作’四处放火,恐怕今夜楚人又要强攻,因此让我登上城头,与诸墨者一同防守。”
“我虽武艺不如诸位,但终究也自小习练射戈之术,家父又是司城,商丘之城头,岂能无我族之人?”
“还请墨翟先生允许我参加夜巡,以敦促那些困倦的士卒。”
“此外,墨者守城,赏罚有度,家父愿意献出金铜,以作激励守城将士之用。只是守城之时,令只自守将出,所以不敢擅自赏赐,又不知谁人立下功勋,因此请墨翟先生代为赏赐!”
说罢,手持短戈站立一旁,一副威风凛凛不惧敌寇的模样。
皇父钺翎如今正值青壮,鼓胀结实的肌肉加上一身皮甲,分外挺拔孔武,此时又彬彬有礼,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尊贵而对在场诸人有丝毫不敬,看上去竟像是真的要参加夜巡守城一样。
适心头暗赞,心说商丘都说皇父钺翎年纪虽小,但是贤名远胜其父,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如今城内有乱,宋公固然焦急,但最为焦急的还应该是司城皇一族。
宋公尚且可能还有活路,司城皇一族则完全不同。
不管是对方政变成功还是楚人破城,他们一族都只有死路一条,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与其余六卿、与楚人,司城皇一族都结怨太深。
可今夜如此反常,皇父钺翎却依旧假装毫不在意,而是主动参加夜巡:这在适看来真真是一步好棋。
只要参加夜巡,那么墨者就会护卫此人。
就算墨者不参与城内的政变,但只要到了城墙上,再追杀刺杀巡城的皇父钺翎,那就等同于破坏守城,是要被斩首的,墨者也会出面干涉。
皇父钺翎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既给足了墨者颜面,又彰显自己勇武,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让墨者保护自己。
适暗暗赞叹片刻,不想皇父钺翎又道:“数日前,家父为了守城已将全部私属交于墨翟先生。我听闻若是敌人趁夜袭击而被击退,那么清晨就是最好的出城反击的机会。”
“今夜城内有细作,但想来墨翟先生一定可以稳住局面,所以还请墨翟先生继续让那些勇士休息,以便明晨反击!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出城一战!”
他这话实际上是再提醒墨子,也是在提醒适:你们把我们的私兵带走,你们要是忘了我来提醒你们一下
适原本心中的许多赞叹,顿时变为了部分赞许部分嘲弄。
觉得皇父钺翎虽有心计,但终究还是格局太小,这时候完全用不着提醒这番话。
适暗暗摇头,也不知道墨子怎么想,只听墨子同意了皇父钺翎的请求,让他今夜一同巡城。
皇父钺翎自随其余巡城的墨者离开,那近侍也得不到回应只能离开,在场只剩下诸多墨者。
再无其余人,墨子便道:“如今看来,那些僵蛇已经开始动弹。今夜事,怕没那么简单,我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
“是配合楚人破城?还是另有目的?”
适笑道:“先生,前几日不是已经做个预估了嘛?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总要往最坏的情况估计。若是最坏的情况我们都能应对,那么又怕他们做什么呢?”
“配合楚人破城,并非最坏的情况”
他笑了笑,众墨者也听他说起过这些贵族可能会做的几种选择,公造冶深以为然,冷声道:“这些王公贵族,恐怕从无利天下之心!与他们说利天下,倒如适所言的对牛吹笙!”
公造冶是无心之言,却似影射墨子,因为墨子曾经是希望王公贵族带头利天下的。
为此,墨子还讲过楚王好细腰、越人不畏死等等寓言故事,可利天下与好细腰却并非是一回事。
墨子知道公造冶无心,也不在意弟子这无意的话,只是淡然让众人继续等待,又派弟子前去城内整理消息。
前半夜,消息还算可以,只有十几处地方起火,因为旁边有人又在各个位置的中心都有守夜救火的兵卒,因而损失不算太大,并未出现火势太大不能控制的情况。
城内各有分属,各自管辖,此时建筑又多是芦苇茅草为屋顶,极容易发生连锁的火灾,因而旁边分属的民众救火也就积极。
如此一来,城墙不乱,城内火势也逐渐熄灭,看上去并无太大的不妥。
及到午夜,公造冶奇道:“这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宋公宫廷之内虽有戒备,但并未有人攻击。其余地方也没有什么反应,楚人也没有趁乱派敢死之士爬城攻击。难道这些人只是为了在城内放火?这又是为了什么?”
墨子平静道:“尚未可知,不急。”
公造冶觉得先生似乎猜到了什么,只是并未说,于是看了一眼适,他向来觉得适头脑机敏,或许能够猜到,却不想适也只是低头站着,看着城内,并未有什么异样。
正在他准备再问几句的时候,忽然东面燃起了大火,公造冶只看了几眼,拍着自己大腿,面色一变道:“那是府库粮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次不需要再解释,公造冶顿时明白过来,城内的那些火,都是为了分散那些救火兵卒的注意力,根本就不是目的。
公造冶急躁地骂道:“如此一来,城内岂不大乱?这些人难道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宁可让城内大饥?就算不守城,待楚人围城散去,这些撤退到城内的民众又在新粮不收之前吃什么?”
他骂过之后,见适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忍不住勃然变色,怒道:“适,难道你竟提前猜到了?若是这样,你和那些见到别人杀人却不去阻止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平静地回道:“我说过,我只是不忌惮用最险恶的心来推测王公贵族的行径。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我不震惊。只是,公造,我即便想过,又能怎么办?”
这是适第一次见到公造冶发怒,但他回答的依旧平静,公造冶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你该阻止!”
第二一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二)
适还未回答,墨子便道:“勿急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可能要做的事极多。不止是烧粮仓,还可能在井中投毒、可能发动兵变、可能刺杀我、可能勾连楚人、可能围逼宋公种种,都是险恶之事,也都涉及到万千生死。
“适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可能这么多,我们又怎么能够提前预防呢?”
“正如大河滔滔,一旦暴雨倾盆,便可能决口淹死百万之民。你公造说,只要提前把大河的河堤加高百尺,便无忧了!可能够做到吗?”
公造冶咬牙思索片刻,冲着适赔礼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问你。”
待赔礼之后,公造冶又忽然问墨子道:“先生,您之前说,要引蛇出洞。如果今夜这些放火之人可以被抓到,但粮仓又已经被焚烧您说可能太多,不能全都顾及弟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墨子点头,公造冶道:“如果提前可以知道就是要放火烧粮仓,但是可能放火之人会被抓到从而真正的引蛇出洞,我们应该选择这样做吗?即便最终的结果是利天下的。”
他问完墨子,又看向了适,问道:“适,你又怎么看呢?”
墨子正色道:“若能提前知晓,自然要阻止!即便可能最终更利天下,依旧要阻止!”
公造冶抬眼看适,适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打了个哈哈道:“我觉得若是那些新种地瓜鬼指之类的作物,有足够的种子,即便粮仓被烧,也不会出现饥荒,总可以撑过去的。所以,我若有足够的备荒籽种,那么烧不烧这件事也就不涉及到万人性命,那么我觉得不阻止也没什么。当然,若没本事阻挡接来下的饥荒,那定然是要阻止的。”
公造冶点点头,叹了口气。
墨子摆手道:“此事不必再提,粮仓非是寻常之处,即刻派人去救火,公造你自带一队人前往防备再生此类事!若能抓过一二,最好不过!”
次日清晨,天刚亮,城外楚人再度鼓声震天,似乎要进行更为猛烈的攻城。
为了分担墨者的心思,不但明面攻城,还明面挖掘地穴坑道,将所有可能用上的攻城战术都展示出来。
昨夜有人趁乱出城,楚人未必是真的要攻破商丘,只是要做足姿态。
真挖地穴、假挖地穴、亦或是真挖而不真用此法进攻,对于守城一方都必须分心应对,这就是楚人的目的。
夜里的损失已经回报,粮仓被焚烧一部分,存粮损失甚多,不能再支撑太久。
这消息不能被封锁,因为天还未亮,有心人就已经大肆传播。
公造冶带着那些防备的人回来后,满脸怒容,却无可奈何。
他猜到是城内的人做的,甚至能够猜到是哪些人,但是没有丝毫的证据。
等他赶去的时候,倒是留下了几具尸体,但是这几具尸体在死前都已经自毁面容,根本不能辨认。
身上佩戴的剑,却是很有楚地特色的收腰短剑,然而这种短剑墨者手中也有不少人有,这不能够欺骗那些想要探究真相的人,但却足以欺骗那些民众。
公造冶从那些毁掉面容的人身上,知晓这些人必然是贵族蓄养的死士,为了防止做事之后被追查,往往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因为给公造冶脸上留下疤痕的那人,曾经和公造冶谈到过死士的作为,也说起过市井之中的游侠儿做一些大事之前,为了不牵连家人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即便知道,却也不能够没有证据就指责城内的那些贵族,公造冶愤怒于这些贵族会为了自身利益做出这样会招致商丘一年之后会有饥荒的恶行。
他已经过了靠自身武艺去平天下不平事的年纪,只能将这件事回报墨子,询问该如何做,如何惩罚那些人。
墨子问道:“惩罚是为了让人不再做这样的事,所以墨者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从来都不会隐匿自己的目的,也会将他们害天下的行径说与天下听。可如今你只是猜测是哪些人做的,终究此时还不能做!”
“等着吧,会有机会的。难道你忘了在沛县,适对付那些巫祝、那些掾吏、那些大族,用了多久吗?”
说起沛县的事,公造冶终于收敛了怒容,想到为了对付那些人,墨者足足准备了两年才动手,也知道今天这事就算是想要惩罚,也只能等下去了。
墨子又道:“今日楚人又再攻城,城内只怕人心惶惶。城墙上的事,要靠你我;城墙之下的事,还是要靠适和宣义部的人。这便是人尽其用。你先去歇息一阵,不用担忧。”
公造冶领命退下,城外楚人鼓声如雷,公造冶也不担心,因为墨者还有许多手段尚未施展。
而之前,适也说过引蛇出洞之类的话,公造冶也知道墨子必有后手,只是因为这件事做的实在让他愤怒,这才不能宁神。
如今墨子既然淡然,他也知道先生的脾性,知道定不会这样简单,便安心去休息,以预留气力,准备之后可能的厮杀。
城内,那些没有轮到去守卫城墙的民众之间,都在讨论着昨夜发生的事。
墨者既没有试图去阻止,也没有抓获那些谈及这些事的人,因为这只是一个事实,并非夸大敌人的力量或是祸乱人心,没有触犯禁令。
所谓不犯禁、唯害无罪,便是墨者律令的根基。
有心传播的人,逻辑很通顺。
前几日楚人攻城,显然是准备攻城破城,但是墨者死守导致楚人不能攻破。
于是楚人动用了城内细作,烧毁城内粮仓。
所以,今晨楚人又抓紧攻城,显然昨夜的大火就是为了配合今日的攻城。
这逻辑极为顺畅。
可民众们并不关心这个逻辑看似通顺的故事。
他们关心的只是粮仓被烧,楚人攻城会不会出现当年楚人围城易子而食的惨剧。
至于粮仓是谁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挨饿,甚至被饿死!
经历过那场悲惨围城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作为他们的后代,却依旧流传着当初的故事与记忆。
于是今晨,商丘城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城外楚人鼓声震天,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民众不担心楚人破城。
他们担心的,反而是宋公不投降继续抵抗。
众人多数在想,楚人来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又凭什么帮着宋公守城呢?
肉食者谋之,这是多数民众的想法。
既是习惯,也是某种理所当然,因为肉食者得利,自然便要肉食者谋之。
商丘人守过许多次城,而最惨烈的那次,是因为当时的宋公在做公子的时候,就乐善好施,让城内老者贫者没有饥寒而死的。
如今的宋公,以及已经死掉的悼公,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那么城内的人便不可能支撑到折骨而炊的地步,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
墨者说,楚人来了,会征发劳役,这是有道理的,所以要守城。
但这个理由,是不足以到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的。
这个理由,似乎只够守到筋疲力尽。
城内人多想:现在城内粮仓被烧,墨者若是再守住楚人的这次攻城,到时候楚人再选择围城,又该如何?
谁也不愿意饿死,城外的大片农田都无法耕种,很多人已经开始盼望着墨者守不住,干脆让楚人攻陷商丘算了。
墨者的宣义部其实一直在讲“为什么要守城”。
但讲的那些道理从没有一句是类似于“这是自己的国都,所以一定要守”这样的理所当然的道理,而只是在和民众们说楚人来了可能会征发劳役之类。
这是一个诡异的宣传,于守城胜过没有宣传,但是宣传的方向有着极大的问题。
这种宣传隐藏着一个疑惑:若是守城付出的代价,比楚人征发劳役更大的时候,那是不是就没有守城的理由了?
这种疑惑在昨夜之前,没有人去想。
但在今晨,不止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
伴随着那些贵族们有心提及的当年围城惨剧,这样想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而他们思考的方式,恰恰是墨者一直在默默宣传的“利”。
那些适从数年前悄悄埋下的种子,伴随着昨夜的火、今晨的谣言,开始萌发。
正如一棵树,可以生长的笔直,也可以生长的弯曲。
但在萌芽之时,不论是喜欢弯曲的,还是喜欢笔直的,都会对萌芽本身充满喜悦。
适走访了城内许多人,听到他们的疑惑后,于无人处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思维方式正逐渐被墨者影响,民心可用。
小司寇的眼线们,听到民众的疑惑后回报,大尹等贵族相聚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想法正符合他们的目的,民心可用。
适想的是一世,众贵族的要的是一时,但一世终究包括此时,而此时却不会囊括一世。
不管是适,还是那些贵族,都有自己的目的。
既然双方都认为民心可用,而这民又似乎是同一批民,那就只能看谁能把这些民心用好。
第二一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三)
真正有心而又不曾被心事所困扰的人,应该能够发现墨者的宣义部有些不对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照守城之初的宣传态势,这一次粮仓被烧、城内散布不想守城的谣言之时,正应该是宣义部大肆活动的时候。
然而以适为首的宣义部成员,这一次却出奇地反应迟钝,竟似根本忘记了粮仓被烧这样事。
宣义部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代表墨者哪怕做稍微一点安稳人心的事。
看上去,似乎是因为从粮仓被烧那天之后,一连数日楚人攻城急迫,所以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事。
又似乎,墨者真的被楚人的攻城消耗了全部的精力,根本不能够再分心去做这种事了。
城内的流言开始越来越多,就像是麦田收获后燃起的大火,而唯一有能力救火的宣义部则仿佛睡着了,根本不在意这些野火的漫卷,于是满城俱是谣言。
粮仓被烧的三日后,适带着几个人来到城墙下巡视。
许多的轻壮民众都被征召在城墙附近,防备这几日似乎越来越“严峻”的形式。
因为战争,将那些平日很难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合理合情地聚集在了一起,这本该是宣义部最适合宣传的时候。
城墙下的空地间,夜里守城征调的军赋农夫正在那里闲聊着什么,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适,在人群中说了句“墨者来了”,众人便纷纷噤声。
适走到众人身旁,笑道:“怎么,墨者竟然还有阻众人之口的能力?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虽然慕禹,却还没有大禹治水的本事,又怎么能防住众人之口呢?”
众人也只是尴尬笑笑,适说的是商丘土话,又原本就是商丘城内的鞋匠之子,众人并不陌生。
加之这些人或是用过城内的墨车、或是用过改造的犁铧、或是去过城外的磨坊、或是种植过宿麦冬麦,对于墨者本身就有亲近的好感。
适当然知道众人噤声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墨者之前有禁令,妨碍守城的言论不能随便传播,否则要受惩罚。
适便与众人道:“是不是要守,是另一回事;已经决定了要守却又妨碍守城,那又是另一回事。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说这几日城内的那些话,对吧?”
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笑出声,适平日里又相当和颜悦色,哪怕在沛县适亲手毒死几十人,那依旧是杀的优雅,更何况他的凶名在商丘还不盛大。
适便随意地走到一个胆大之人的身边,身后的剑手紧随其后,将后面不经意地隔开,保证一旦出事适可以随时离开。
那人见适坐过来,先叹了口气道:“适,你们墨者是聪明人,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却被城内的话都说的分不清对错啦。”
适笑道:“哪有什么对错?你们都听说什么了?”
可能怕众人多想,适又开玩笑道:“你看,我问的是你们听说了什么。就算是我们墨者守城有禁令,也只是处罚那些煽动谣言的人,可没说连听到的都要割去耳朵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算是真正放下了心,笑了一阵便道:“城内很多说法啊,你也一定听过了。”
适回道:“听过一些。”
那胆子最大之人,便问道:“适,你之前说楚人破城我们要服劳役、要提供楚人军粮又要加赋税。所以才要守城。”
“可如今,再守下去,楚人万一不能攻破,继续围城……城内粮仓被烧,我们那不是要饿死吗?”
“你们又说,你们的巨子说,权其害而取轻,是为利……那么,这么一看咱们不守城让楚人破城,才是利啊。”
“饿死,还是服劳役,难道这不是很容易选择的吗?”
那胆大之人说出这番话,也或许平日受到了太多墨者的宣传,忍不住又道:“再说了,如今的君上,又不曾给我们什么好处,相反还要加税加赋。就算换了楚人,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啊!”
他既说了这些胆大的话,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或有人说:“我听说,当年围城,我的祖辈兄弟姊妹饿的只剩下两人。实在没有柴烧,那些饿死的人堆积在一起做篝火取暖做饭……”
或有人说:“你们那宿麦的法子才用了一年,君上就要加粟税麦税,还要服劳役修宫室,这哪里能忙过来呢?”
一旦有人开了口,种种不满的情绪就喷薄而出,之前这些不满因为守城终究还是有利而被压制,现在却因为可能会饿死而变本加厉地迸发出来。
适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用绳子装订在一起的纸本,从篝火堆里摸出来一根细细的松木枝丫,用这几年磨练出来的粗糙的手指撸灭了上面燃烧的火苗,露出黑乎乎的木炭。
翻开一页,佯装总结道:“你们的意思,我大约听懂了。就是说,守城无利,除非更有利,才会守城?是这样的吗?”
这本来就是他一直在宣传的道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宣传,一直就是这个目的,只是从未总结成简单的一句话。
此时他却不说,依旧是等着这些人承认。
待他说完,篝火旁的众人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你们墨者不是说,天下众人皆为取利吗?我们也是人,干嘛不能取利?”
“就是,守城得利的,只是肉食者。凭什么让我们守城?我们守城又不能得利,还要死。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谁来供养?难道我死了,再修宫室之类的劳役,我的家人就不用去做了吗?”
“你们不是说取利没什么可耻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适笑道:“这些道理,难道我们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大家说的很对。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大家守城呢?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大家要冒着被饿死的可能去守城呢?”
适想了一下,又道:“假如我现在砍掉你的手指,却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哪里见过百金?想都不敢想,又想无非是个手指,纷纷道:“自然愿意。”
适一拍手掌道:“那我现在杀了你,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又想,若是死了,这百金要的可没什么意思。
也或有觉得或许可以留给家人,倒也不是不能死,于是有说愿意的、有说不愿意的。
适笑道:“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啊。现在这百金变为一金,仍旧要你们死,你们肯定都不愿意,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拿着有木炭的松木枝在纸张上点了几下,说道:“那你们就说说嘛,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守城呢?”
这看起来只是个幻想,或者只是个闲聊,众人也不多想,纷纷开动脑筋,将自己所幻想的一切都说出来。
“要我说,那就是定下亩税不变。就是在宿麦、犁铧、堆肥使用之前的亩税不变。那样的话,几年之后我家人也可以吃上肉了。”
“要我说,那就是修宫室这样的劳役,还是要给钱的。再比如修城墙,不要赶到麦收时节,到时候耽误耕种,又要自己准备食物。”
“要我说,那就是倘若战死,总要留给我的家人一些东西。比如免除一些赋税什么的也好啊……”
一条条、一桩桩,这些朴实的民众,第一次思索自己的利益,又将这些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很简单的要求。
简单的让适觉得心酸——原来他们连做梦都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适一一将这些话记录下来,看似无意地说道:“你们想的和别处的人差不多,但是还有几条是别处的人想到的,你们却还没想到的。”
至于别处到底是遥远的沛县?还是城墙之下另外一批守城的人?
适没说,也没撒谎,只让这些民众自己猜测。
众人来了兴致,适又念了几条听起来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众人只当是城墙之下另外篝火旁的人在闲扯,纷纷赞同。
适将众人的要求、墨者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条件,总结之后,一一念出,便道:“若是这样,你们便肯冒着被饿死的风险守城了?”
众人听到那些在适看来很简单的要求,早已如痴如醉,均想若是这样,那岂不是便是墨者所说的乐土也差不多了?
真要这样,倒真是可以守城,纵然可能饿死,但若饿不死,那将来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也有人觉得,这就像是适刚才说的那个玩笑:给人百金而杀人,会不会接受?况且,这人还为必死,墨者一直在说三晋必然出兵以此来安抚众人,若三晋出兵救援那就不用死,还能过上好日子,实在是可以接受。
可之前那个胆大之人终于问道:“就算这些可以让我们效死,但谁又能答应呢?难道君上会答应吗?我可是粗鄙人,哪里能够见到国君呢?”
适笑道:“那也未必见不到。巨子这几日听城内谣言,又想到利天下之事,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样吧,你们这百人之中,选出一人,作为民意之代表,说不定过几日可以跟随巨子一同去见宋公,大声说出来你们想要的利。”
“这是利于自己,也是利于众人的。你们谁人有这胆量?愿意跟随墨者去追求你们自己想得的利?”
他起身看着众人,又道:“这种事啊,就像是种地一样。你说你不受累,又怎么可能有收获呢?你们都敢想要收获,怎么这种比收获更重要的事,竟然不想去做了?”
这话一出,之前胆子最大那人便站出来道:“谁说不敢?匹夫亦有胆魄!况且这是为自己争利之事,为何不做?”
他不去看适,反身面对众人道:“你们觉得我如何?”
篝火旁这些人是因为守城这件事,而被集中在一起的。
原本或许相识,或许不相识,但这个人前几日守城极为胆大,又有勇气,而这件事许多人看来……有些危险。
万一宋公不答应?
万一将来被报复?
万一将来会反受其祸?
万一种种威胁到自己性命家庭的可能?
既然有人站出来,又因为守城而聚集在一起的人此时只能注重勇气,就像是饿了的时候会最注重厨艺一样,众人便纷纷喊道:“好!”
适便问了这人的名字,说道:“这件事尚且再说,过几日我再来寻你。你们也可以继续商量这事,算不得犯禁。追寻自己得利,又有什么错呢?我们墨者利天下,其实还不是为了利你们?”
“只是你们非是墨者,便不能要求你们利于其他人。可你们做些利自己的事,总是可以的吧?”
众人也都觉得这话有理,适又和众人说了几句,便说自己要继续巡城,与众人道别便先离开。
只是他说是巡城,实则是又去了下一处民众聚集的地方,说了类似的话,争取到更多的人站出来。
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被君王所允许组织起来。
也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有了更为便捷听宣义部宣传的机会。
甚至,在守城之时,宋公是希望民强的,但民强总有一天会爆发出对君主的威胁,这又是在守城的时候所不能考虑的。
适想,饮鸩止渴,只怕便是如此。
这些守城在城墙之下的人,代表着他们身后的家庭,只需要他们敢于要求自己的利益,那么墨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城内自然还有没有被集中起来的人,那些人可能此时听到的,都是那些六卿贵族的传言,适也不在意。
他不是放弃了城内,而是认为城内那些人贵族们不可能操控他们,而且城内的人分散着,并没有力量。
城墙下这些被征召的人,聚集在一起,虽然还算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之众,比起那些城内分散的个体而言,力量仍旧强大。
况且,适很自信,一旦真的出事,他有能力让城内那些被煽动的民众很容易倒戈,站在自己这一边。
道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就是最简单的自私自利。墨者不自私自利,但却可以借助天下人的自私自利去做成许多事。
楚人一天还在围城,这些因为自私自利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就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组织结构。
名正言顺宋公允许且盼望的组织在一起,终究会让宋公有苦难言。
待适与宣义部的人走访完城墙下聚集在一起的、以守城防备楚人强攻为名义的城内国人民众后,已经遴选出百余人的民众代表。
他们暂时未必有力量,但他们却可以让墨者做一些名正言顺的事。
种种消息汇总起来后,适相信,此时那些散播传言的人,也必在准备。
若要动手,只在两天之内便见分晓。
因为墨子告诉适,楚人已经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楚人的军心士气都会崩溃。
内外勾连之下,城内的人也必然选择这几天就动手。
贵族们,或许会按照以往的经验,认为民众们想的,就是他们所能听到的。
只是他们却不会知道,城墙下那些以守城名义组织在一起的民众,所想之事已经完全不是贵族们认为民众在想的了……
适想,此时那些散播谣言的贵族们,在忙什么呢?
第二一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四)
粮仓被烧的第四天清晨,公叔岑喜兴冲冲地与一干贵族讲诉着自己昨晚上做的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梦到,子田躺在卢门之外,头朝着北而脚冲着南。我变成了一只大乌鸦,栖息在他的身上,我的尾巴正对着桐门。这是什么意思呢?”
卢门是宋城的东门。
鲁哀公二十六年,宋国尚且强盛的时候,曾在左传上留下过一笔,卢门由此被记录于史书之上。
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如今从郑国宫室里抢回的椽木,还在卢门之上,虽已久远,却还未腐朽。
公叔岑喜不是第一个做这样梦的人,当年做这样梦的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政变。
至于岑喜是真的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并没有做过这个梦只是说出来让众人听,意义都是一样的。
岑喜或许知道这个梦的涵义,或许不知道,但重要的是有人此时站出来解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太祝知道该是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于是恭喜道:“这是个吉兆啊。真正善于卜筮的人,未必需要龟甲。”
“子田北首,是谓失国。君梦里化作乌鸦,头于卢门而尾于桐门,这正是玄鸟之血的预兆,只有您才能够救宋之社稷啊!”
太祝又用自己所知道的种种,解释了一番这个梦的涵义,又说当年公子德也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才有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政变成功。
在场众人早已血誓,如今利害都已清楚,机会也已来临,这个梦的解析无非就是在做进攻的号角。
众人再无疑虑,小司寇便道:“如今城内民众,都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已经对守城不满,生怕再有折骨而炊之事。”
“我也已经遣人多多宣扬,一切都是子田的错。民众未必信服我们,但却已经怨恨子田,所以是时候换个国君了!”
几十年前那场政变之前,各家的利益都早早分配,最终达成了三姓共政的协议。
正因为有那个协议,导致宋公求楚人定公室的时候,商丘城贵族都极为不满。
如今利益的分配早已谈完,子岑喜答允自己若是成为国君会答允各家的要求,而各个贵族也知道子岑喜势力不足,所以答应了就要做,否则依旧坐不稳公爵之位。
太祝又道:“昔年有老彭之类的隐士,做歌谣曰:斩衰之后,会葬之终,兄终弟及还是嫡子继承尚未可知。”
“先公薨于任地,于此尚不足斩衰期。公叔又做卢门之梦,这正合天命,正应天意!”
“民众已经不满子田,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尹点头道:“正是。如今楚人攻城甚激烈,墨者无心管辖城内之事。皇父钺翎亲自上城巡视,他们知晓若是城破司城皇一族必然灭亡,所以他们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死士甲士。这正是自取灭亡啊,难道楚人不能破城,城内就不会出现变故吗?”
小司寇略微有些犹豫,问道:“可司城皇如今在城上,与墨者一同守城,我只怕墨者会相助于他。”
大尹笑道:“谁守城,墨者就相助谁。问题是,若是城不需要守了,那么守城之人就又只是原本的人了。现在皇父钺翎是守城巡城的皇父钺翎,而若新君决议不守,那么皇父钺翎也只是司城皇之子,墨者又怎么会相助于他呢?”
最终的这番话,解答了众人最后的疑虑,大尹再次与众人盟誓,随后道:“今日便可发动了!”
…………
中午未到,各个贵族宅邸内的私兵、甲士纷纷上街,身穿皮甲手持戈矛短剑,于城内横行。
尚未征召在城墙之下的民众看着这忽然冒出的数百人,并不惊慌。
他们政变看得多了,早已习惯,看今日的局面便知道又是一场政变。
既是政变,有些话还是要讲的。
甲士们列队之后,在城内耀武扬威,先声夺人。
而参与政变的贵族们则选出了能言善辩之士,在城内大声宣布种种问题。
“子田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才招致了这次楚人围城。这都是子田的罪过,这是要让宋国陷入陈蔡等国的绝境,断绝了祖宗的祭祀,这是罪过,是天帝所不能容忍的。”
“司城皇进献嘉禾于韩赵魏,让楚人震怒,所以这一次要惩罚的只是无礼的子田和司城皇。”
“难道他们的罪过,要让你们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吗?这是不对的,所以,请驱逐国君,与楚人成盟!”
这种宣布,在国都之内总会有很多人听。
如今各国政变频繁,而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更是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发生过数不清的国人暴动。
不说当年郑、卫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驱赶了国君,便是不久之后郑人也会因为不愿意怒楚,四万征召的郑人宁可投降楚人也不战斗。
民众们本就已经不满,城内的民众和城墙下的民众一样,都听了墨者宣义部的宣传,潜移默化之下原本守城是有利的。
如今代价更大,他们便心怀怨怒,根本不想要去守城。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城墙之下组织起来的民众,被宣义部揭开了最后的窗户纸,将问题指向“争取利益”。
而城内这些适刻意没有去宣扬的人,尚且还处在“接受不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层面上。
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
贵族们先告诉了,所以他们很快就被煽动起来。
听上去,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国君不触怒楚人,楚人为什么会北上围宋?如果司城皇不进献嘉禾,楚人为何震怒?
没有人告诉他们,不管是否触怒,楚人都会为了争霸而北上,所以贵族们宣扬的这些道理,便听起来很有道理。
混入人群中的死士们在民众混乱之际,高声喊道:“对啊,凭什么让我们因为国君的罪过而要承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苦难呢?如果国君不能够对社稷和民众有利,那么国人就该更换掉他们!”
原本民众就不满,只是没人愿意冒头。
有死士这样一喊,那些城内的民众只当也是普通人,有人带头,那便跟着喊了几句。
但要是让他们出面去围攻宫室,暂时还不到那种程度。
况且,贵族们有自己的私兵,也完全不需要民众参与,只是需要民众不反对从而发动政变即刻。
数百甲士集中起来,几多贵族驾车,引导甲士,朝着宫室的方向气势汹汹而去。
后面尾随的民众,则多没有持带任何的武器,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城内发生的变故,很快就有忠于宋公的人返回宫室,告知宋公。
数名近侍在旁,一些亲晋之属也在附近,那名曾去见过墨翟的急忙道:“此时民众汹汹,大尹等人借机举事,这是不能够不不提防的!”
“君上不若出面,告知民众,愿意与楚人成盟,哪怕学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让楚人飨于商丘,也总好过被他们驱逐啊!”
年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爹刚死当年就改元的子田,哼声道:“与楚人成盟?这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血气,也有想要让宋国恢复襄公霸业荣光的梦想,所以看不起朝晋暮楚的父亲。
他觉得自己堂堂公爵,玄鸟之后,商汤之裔,为什么要去朝觐一个楚之蛮夷?
朝觐周天子,总算有些颜面,终究当年周人只是“帮助”商人驱赶了无道的商纣,宋地还是商纣兄弟的封国。
如今情势逼迫,他却已经死硬,看着一众惊慌的近侍亲属,怒声道:“我今日与楚人成盟,难道晋人明日就不来问罪吗?”
“难道我这一国之君,今日与楚子驾车、明日为晋侯参乘,你们这些做臣的脸面上有光彩吗?”
他不会称呼楚人为王,那明明是子爵,哪里有资格称王?
子田虽然自傲有雄心,却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今日与楚人成盟,明日晋人就会来讨伐。
什么无礼于楚而贰于晋之类的话,骗骗傻子还好,就宋国这个位置,当年就算结好晋楚,还不是一样要被征伐?
他这番话,说的众人脸红,子田又道:“如今若是能守住商丘,你们可知将来如何?”
他起身,正衣冠,手握佩剑,大声道:“只要守住商丘,楚人、晋人都会知道,宋国不好攻打。我们还有当年华元大夫促弭兵会的机会。”
“若是直接投降楚人,哈!晋人来了要不要投降?我这国君还做的有什么颜面?你们这些做臣属的,不去想着邦国强盛,却想着怎样投降,这正是宋国被攻打的原因啊!”
许多近侍纷纷抽剑道:“君辱而臣死,我们不会让君上承受这样的屈辱!”
却也有人暗暗叫苦,心道:“如今政变就在眼前,马上就要攻破宫室了,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纵有雄心,可你被驱逐了,雄心还有何用?再者,难道被驱逐的侮辱,就要比给楚王驾车要强吗?”
第二二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五)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当时晋文公已经能逼得周天子一起会盟狩猎,卫成公姬郑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请求回国夺回君位,被晋文公派人下毒。
还在姬郑贿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终像晋文公认错,得以回国,诛杀了政变上位的卫侯,重新复位。
这种事多的事,便是宋国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奋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况且,城内尚有墨者,城墙上尚有甲士,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众近侍都知道墨翟的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条,劝说道:“君上,难道墨家会在意替换君主这样的事吗?”
那些近侍近属又道:“墨翟当年在城内讲学,可是谈过若是换个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换。不但要换,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君主若是推辞,不但不是美德相反还是脑袋有病,是假仁假义……”
子田闻言,大笑道:“我岂能不知?当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难道就没有教导过我吗?”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会参与政变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不屑道:“可你们却忘了,此时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碍守城的,斩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还是宋公,印玺还在我的手里,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么,只要商丘还要防守,这些在城内作乱的人,难道就不是妨碍守城吗?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这些人是要被杀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许说要更换国君。但是,在更换之前,我依旧是国君,国君不投降,以重信义著称的墨者就会继续守城,那么我便无忧!”
“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更换了国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换之前,墨者难道不会先杀死那些妨碍守城的人吗?”
子田心道,我早就对那些贵族,对自己的叔叔不满了。
只是他自己刚刚即位,势力很弱,不能够对抗。
城内有墨者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来不可能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们的力量消灭掉那些威胁。
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机会,大尹在等机会,他子田又何尝不是在等机会?
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原本在政变这种破事中绝对中立的墨者,以妨碍守城的犯禁之罪杀掉自己的叔叔,这正是完美的选择。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强盛邦国,就必须除掉那些威胁巨大的贵族。
于是选出了亲信勇士,叫他们立刻前往城头,寻找墨子,只说一句话。
“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那些勇士复述了几遍这些话后,确认无误,便从宫室侧门朝着城墙疾奔。
宫室之外,却也有贵族们埋伏下的死士,双方各用手段厮杀。
宋公近侍们相信,只要把消息送到城墙,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于是用命,不惜代价。
毕竟,他们不是城内的民众。
他们有理由守城,也有理由维护宋公的利益,因为这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息息相关。
…………
城墙城楼之上,墨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城外楚人装模作样的攻城,心说就这些手段,只怕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能防守。
如今城墙上集结了众多士、近万被征召的徒卒民众,实则墨子知道,真正要守卫的地方只有几处。
楚人真要是再用精锐蚁附攻城,他说只需要四千男女就能防守,那便真的只需要四千男女。
那些下磨车之类的机械,已经悄悄准备好,只是还未使用。
城头上,有墨者早已经把城内政变的消息传递过来,公造冶闻言大笑道:“论及宣传,那些人可比适差了许多。这道理看似有理,实则根本不堪一击。”
适也笑道:“随他们去。他们要的只是民众的怨怒,却不是民众为自己利益的争取。有人可能因为怨怒杀人,但更多的人死还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懂。”
如今事态的发展,并未超出控制的范围,甚至只是墨者悄悄控制的范围都未超过。
政变靠甲士死士,这是贵族们常用的手段,裹挟的民众最多是让他们怨怒,实则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用,相反还容易造成局面混乱。
城内的那些人固然在算计墨者,适等人又何尝不再算计他们?
不多时,有一名宋公身边的近侍,肩膀上插着两支羽箭,浑身是血,显然是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才逃到这里。
一见面,便传了子田的话。
“墨翟先生!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墨子既然已经确定了要趁这个机会利天下,便很从容地掏出了虎符,说道:“宋公已经将守城的要务交给我,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但是,我也说过,唯害无罪,犯禁方罚。我的守城禁令里,并没有说不允许政变暴动啊?”
墨子回身看了一眼适,说道:“适,当时的禁令是你抄写的。我眼睛看不清晰了,或许记错了?你且看看!”
适心头暗笑,知道墨子守城之时,绝对没想过政变之类的事。
但是,墨家极为讲条理,所谓唯害无罪,一直如此。
只要禁令没有颁布,那么就算造成了事实的危害,那也不是犯禁。
一直如此,墨者的规矩也是遵从这个原则的,在沛县如此,在这里依然如此。
于是,适拿出一张纸,将当初守城之时制定的种种禁令、遍布着杀斩断车裂之类的惩罚措施的条例高声朗诵了一遍,说道:“先生,您没有记错,确实没写不准政变,也没写政变要被处死。”
墨子无奈道:“是啊,唯害无罪,那我又怎么能够惩罚他们呢?”
那近侍一听,顾不上浑身的伤痛,心中怒气顿生,就要靠前。
公造冶用剑鞘一压,那人顿时站立不稳,歪到一旁,知道眼前这人非是那些伏击他的死士那般本事,这一压便知自己绝无胜算,只好退后。
近侍以头抢地,哭诉道:“可是,墨翟先生,难道这些人不妨碍守城吗?这就像是楚人攻城一样,您也没有把所有楚人如何攻城的应对手段都写出来啊。”
“所以,即便这不是犯禁,那也是妨碍守城啊,难道您就不能像对付楚人攻城一样,来对付这些人吗?”
“您可没说,蚁附攻城该怎么杀,只是临机应变啊!您可以把这些人的政变,看作一种攻城的手段,要去制止啊!”
这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善辩到墨子犹豫了一口气的时间,善辩到适需要考虑对策。
却不想,不等适想出来应对的话,墨子便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适一慌,心说先生你可要挺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次机会若是错过,哪里还有合理合法名正言顺组织商丘民众的机会?哪里还有三方都在城内势力最弱的机会?
他正要不顾脸皮地出面劝阻,却不想墨子却道:“可是,事总有轻重缓急啊。”
“就像是你现在饿了,而你的房子失火了。那么,饿是可以饿死的,房子失火也是可以烧死的。可你会选择继续吃饭?还是选择逃离房子去救火啊?”
那近侍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救火!”
墨子哎呀一声,说道:“是这样的道理啊!你看如今楚人又在忙着攻城,这就是房屋着火。而城内之事,只是饥困。”
“你说我应该把他们的政变看成攻城的手段,这话没错。世上我知道的,有十二种攻城术,这算是第十三种?”
“可,假如楚人又在挖地道,又已经攻破了城门,那你说我是先防备城门?还是先去堵塞地道?”
“所以,城墙的兵卒不能动!宫室尚且能够支撑一阵,且待天黑,楚人退去,我们再对付这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
那近侍一听,哭道:“可若天黑,只怕宫室便要撑不住啊!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墨翟先生,请您一定要出面救援君上啊!”
墨子叹息道:“如果是救援君上,那是你们的事,他不是我的君。所以墨家无义务救。”
“如果是把那些人的政变看作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倒是可以以应对第十三种攻城手段的理由,去反击那些人。”
“只是,若把他们算作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就不是犯禁,我只能驱赶他们,却不能处罚他们……你看,楚人攻城,我也不能说把所有参与攻城的人都杀了啊,对吧?”
那近侍一听,似乎话还有转机,急忙道:“您说的对,只要驱赶他们就好。至于定罪,那就不用您守城的禁令,而是交由君上裁决。”
第二二一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六)
那近侍此时何能顾得上到底算是妨碍守城的叛乱、还是属于楚人攻城术的一种的区别,只求能够墨者快点出面解决掉城内的混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不想他连连答应之后,墨子依旧没有答应,反道:“就算这些人算作楚人攻城术的一部分,可守城也需要城内国人的许可啊。否则又有谁拿弓矢戈矛去抵御呢?”
“如今城内民心浮动,难道你没有听过当年卫国之乱吗?”
“昔年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悦于晋。如今商丘城内国人,不欲战,只怕也会出其君吧?”
近侍脸色微变,他知道这个故事。当年卫侯擅自决定叛晋亲楚,城内国人大为不满,加上怕晋国报复,贵族稍微一煽动,国人直接暴乱流放了他们的国君,来取悦晋人。
国都的居民,尤其是小国的国度居民,经常干政,动辄暴动,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
现如今城内之事,只有城头上的墨者可以出面调解。可墨子既然问出来这番话,很显然意思就是不认为民众的心意还是要遵从的。
近侍抹了抹额头的血,哭诉道:“可是原本民众是愿意防守的啊。若不是粮仓被烧,还有那些人煽动,民众一定会跟随墨翟现在在城墙防守,而不是一同去围攻宫室啊!”
墨子叹了口气,说道:“商丘的民众为什么要防守呢?墨家讲利,你回去问问你的君上,可曾给了国人什么利吗?”
“昔年狄人伐卫,卫懿公很喜欢养鹤,鹤有乘坐轩车的。卫国要和狄人打仗,国中之人被授予兵器者都说:让鹤去打仗,鹤实际上享受俸禄有官位,我们哪会打仗啊,让您的鹤去打嘛!”
“这是一样的道理啊。民众得到了什么利呢?”
“昔年长勺之前,曹刿问鲁侯何以战,鲁侯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会根据实情合理裁决,由此才可堪堪一战。”
“如今楚人远胜齐桓之师,这道理却也是一样的,民众的案件诉讼,宋公可都一一处理了吗?”
“昔年公子鲍为人贤明,对国人以礼相待,当时宋国发生饥荒,公子鲍把粮食全部拿出来施舍。对年纪在七十岁以上的,没有不送东西的,还按时令加送珍贵食品。没有一天不进出六卿的大门。对国内有才能的人,没有不加事奉的。”
“于是国人用命,不惜死战。这道理也是一样的啊。子田如今可能做到对七十岁以上的赠送食物、对国内有才能的人都加以利用吗?”
墨子质问之后,又道:“如果这几件事都不能做到,那么又怎么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呢?”
他看了一眼近侍,缓缓说道:“你再回去问问你的君上,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吗?如果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么便未必就不能补救,或许还可以得到民众的支持啊,这城还是守得住的。”
近侍咬牙道:“墨翟先生,如今城内甲士作乱,我冒死才得以冲到城墙,又怎么能够回去呢?”
“就算我能够再冒死冲进去,那么又怎么可能再出来呢?”
墨子淡然道:“无妨,我派两名弟子跟随你回去,晾那些人也不敢阻挡。至于出来,则也无必要,若是宋公知错,可以在宫室内焚烧椽木做烟尘,我就能够知晓,也能够帮助传达宋公的意思与民众了。”
说罢,点了两人的名字,两名弟子持剑上前,墨子道:“且护送他回去,只说是我派你们去的。”
两名弟子面无惧色,冷漠淡然地点头答允。
那近侍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拜谢,跟随两名墨家弟子朝着宫室而去。
适松了口气,看来墨子已经铁石了心,不会再改变初衷了。
他看了城内的某处,许久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雪中送炭,只怕此时尚未是至寒之时。”
公造冶听到了适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摇头,没有作答。
那名近侍离开后不久,叛乱贵族这边也派人来见了墨子,来的人正是小司寇。
小司寇位不高、权不重,但是职责很特殊。
所谓“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平时小司寇是没有什么力量的,但在职责上,如果出现国家危亡、准备迁都、废立国君这样的事,小司寇都是要出面询问城内万民的意见的。
小司寇拜见了墨子之后,开口就讲了一个故事。
“墨翟先生,我听闻昔年莒子庚舆虐而好剑,苟铸剑,必试诸人。国人患之,于是逐之。”
“您认为莒国国人的做法,是合乎墨家的道义的吗?”
墨子点头,这件事不消说,自然是符合道义的。莒国国君喜欢剑,一旦铸剑成功,总要拿着杀人,于是国人就把他放逐了让他滚蛋。
小司寇见墨子点头,又道:“如今子田也在铸剑。他想要铸一口名为骄傲的剑,也是在用国人的血来试剑,难道国人想要驱逐国君是有错的吗?”
“如果子田能够遵守当年的盟约,亲近楚人,而不是想要骄傲之剑以至于让国人用血抵抗楚人,又怎么会招致不满呢?”
“所以,如今城内之事,是符合墨者道义的,请墨者遵守自己的道义,不要违背民众的意愿。”
墨子想都不想,便答道:“墨者不会违背自己的道义,更不会违背多数民众的意愿,这是我可以向鬼神盟誓的。”
小司寇心头大喜,嘴上却道:“墨翟先生何需盟誓?您的话,即便是齐侯晋侯楚王也是相信的,我又怎么敢不信呢?”
小司寇心道,只要墨者不出面,那么城内的局面就完全可以控制。
他这次来,只是为了知会墨者一声,在他看来城内国人已经被煽动起来,墨家就算想要阻挠也已不可能。
见墨子应承,小司寇又道:“幸无所违!”
城内已经没有其余的力量,楚人又在攻城,司城皇的私属都在守城,小司寇等人早已经打听清楚,只要墨者能够宣布不参与这次政变并且保持中立,那么事情就足可以成功。
适在一旁暗笑,心道:“你只当自己已经掌握了民心,却不知道民心只是有些怨怒。怨怒的力量,哪里及得上利益呢?”
…………
城墙城堞之侧,公孙泽持弓,手指滴血,长时间地拉放,即便有扳指,依旧磨破了指甲。
跟他学射的少年侍从正在一旁递箭,楚人暂时退到了百尺之外,公孙泽这才回头看了看城内。
城内的事,城头上已有传闻。城内作乱,围攻宫室,威胁宋公。
可是墨者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者,斩。
同时,宋公之前又有令,楚人未退,则城墙之上的士卒,均听墨翟指派,不得有违。
公孙泽是个守规矩的君子,既守内心的规矩,又守天下的规矩。
而因为守规矩,他不知所措。
按说,自己食君之禄,应该为君分忧,他是宋公的直属士,他的上一级效忠对象就是宋公,根据礼法,这种自上而下的层级关系只要能够每个人都遵守,那么天下就能大治。
所以,他应该遵守墨子不准下城墙的命令。
然而,如果看到国君有难而不去援助,这又实在算不上君子所为,甚至会一辈子以为耻辱。
他抖了抖手指,犹豫了片刻,终于吐了口气,与少年近侍道:“下城墙!”
那少年一怔,却也不犹豫,跟随公孙泽就要下城墙。
不想一旁的一名巡城之人大喝道:“公孙泽,你要往哪里去?墨子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墙者,斩!你既自称君子,难道您不知道要遵守君主的命令吗?难道君主没有告诉你,守城之时要听从墨子的命令吗?”
这巡城之人并非墨者,可是守城这些时间,守城的禁令早已经熟悉。
公孙泽脸色不变,朗声道:“难道我吃着君上给予的俸禄、有足以代替耕种的封地,这时候君上有难,我竟然要不去救助吗?”
这里是城墙防御的重点位置,集中了不少的善射的士阶层,也有不少属于宋公直属的,公孙泽的声音极大,楚人又暂且退去,旁边许多人听得清楚。
公孙泽持剑指着城内,大声道:“天子封诸侯,诸侯又封地于我们,禄足以让我们不用耕种,这时候难道不正是回报国君的时候吗?”
“那些民众愚昧且不说,他们没有从国君那里得到利,所以他们可以怨怒。而我们既然从国君这里得到了利,难道竟然不去回报国君吗?”
说罢,他左手一抬,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大声道:“如今下城是违背国君守城之令,令乱则天下乱,我若下城已是违背了君上的命令,理应被杀死。”
“如今不下城,却又违背了天下的礼,这是士所不能接受的侮辱。如果国君被围攻,我却没有去救援,那么就算活着,又怎么可能安心呢?”
他将割下的头发递交到那名巡城之人的手中,大声道:“我如今便要下城去救援国君!若是战死,那自不必说!若不战死,我公孙泽盟誓,自会前来领死!”
说罢又举剑道:“士岂畏死亡?可有愿意赴死之士,与我一起?”
第二二二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七)
话毕,又有附近的十余名士站出来道:“我等愿往!宋国岂无敢死忠君之士?”
这些人纷纷学着公孙泽的模样,斩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递交到那巡城之人的手中,报上自己名字,便公推了公孙泽为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途又在城墙鼓动,聚集了四十五人,皆是佩剑士人,武艺强劲,朝着城内宫室疾奔。
…………
宫室之内,为数不多的甲士戒备。
两名墨者护送着那名身上带伤的近侍,一路无阻。
民众见是墨者,纷纷让路,并无怨恨且又亲晋。
贵族见是墨者,只下令自己的甲士,万万不可动手伤害墨者,只让他们过去。
子田见墨者前来,心头大喜,以为墨者必然答允了自己的质问。
他之前不论是鼓舞人心,还是说的如此强横,那都是为了树立自己在近侍之前的形象。
他觉得,他很了解墨者的规矩,所以找到了一个墨者必然出面干涉的理由:那些人的叛乱是属于干涉守城。
正是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可以在众人面前岿然不动,无所畏惧。只有这样,才能够赢得一些人的忠诚。
亲楚也好,亲晋也罢,在他看来都是屈辱。
他总觉得,当年商汤可以凭借四十辆战车起事而诛夏桀、武王可以靠虎贲三千而焚鹿台、勾践可凭三千君子战败吴国,那么自己有千里之宋,未必不能成事。
今日之事,他确信墨者一定会成为他手中的利刃,借此来铲除那些对他极为不利的贵族。
尤其是他的叔叔,毕竟宋国是商人之后,是有兄终弟及的传统的,而且常年政变,父子兄弟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止,比起服从周礼周俗的别国继承权更为混乱。
宋国一直是周礼而殷俗,连死人停放棺椁的位置,都和周天子的亲戚们的国度不同,所以才会成为许多周天子亲戚国家的笑话之国。
想到今日就能借不可能参与政变保持绝对中立的墨者铲除自己最有威胁的敌人,心头焉能不喜?
却不想那两名进入之后,近侍将墨子的三问问出,子田脸色骤变,心中惊慌无比。
明知道此时不能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可内心的震撼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墨子一直希望国君能够遵守墨家的道义,可若不是要到亡国之时,哪个国君愿意遵守那些东西?
现如今墨子问他的三件事,他一件都没有做过,那么墨子实际上就是在告诉他,墨者不会帮他。
他更没想到,自己以为看透了墨者的规矩,然而实际上根本没看明白。
更没想到墨家的狡辩之术,让他根本无从反驳:禁令确实没写禁止国人暴动,而如果不把那些叛乱的贵族当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墨者就没有理由出面。
可是如果将那些叛乱的贵族当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就意味着他这个国君没有处罚他们的权力,只能交由楚人来处罚这些贵族。
那两名墨者毫无惧色,只问道:“巨子的话,国君您都听到了吗?现在,请您做出决定。”
为了让子田快点做出决定,那两名墨者又道:“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宫室之外的甲士已有数百,民众数千。”
“民众们不知道他们为何守城,如果连我们的宣义部都不能说服,那么就是您的罪过了啊。”
子田知道,这些不出仕的墨者对于国君,向来毫无敬意。
他在宫室长大,见过许多次墨子或是墨子的弟子们,唾沫横飞到他父亲的面前,知道这些墨翟的弟子根本不惧死亡,除了巨子的命令绝无外人可以说动他们。
子田深吸一口气,尚且还在犹豫的时候,一名甲士匆匆跑过来,禀告说外面作乱的甲士已经聚集,正在拆房屋准备木头制作攻打内城宫室的器具。
两名墨者面无表情,只是负剑站立,子田之前的那些豪言随着墨子的回复,全然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焦虑。
他是宋公,也就注定了一旦失位,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肯定会被杀死。
现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不出面去和民众说,外面的民众不会相信。
自己去说,很可能刚露头就会被人射死。
现如今,子田知道,能够让民众相信的,只有墨者。至于他们到底怎么样让民众相信,那不是他该想的问题。
只是,他不知道墨家众人到底要让他答应什么条件。只能说,墨家的一些道理,作为国君是绝对不能听的,可如今危在旦夕,不听又能如何?
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又有木头撞击宫室城门的声响。
显然,那些叛乱的贵族已经开始进攻。
又有人大声叫喊,诉说着子田作为国君的罪状。
诸如父亲一死当年改元,诸如赏罚不均听信司城,诸如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国人陪葬,诸如触怒楚人导致了这次围城……
种种这些,不断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进来。
隐约又有人唱及那首童谣,只说今日事,便是顺应天命,否则三年前如何会有这样的童谣传出?
子田骇然,知道事已不可为。
如今和以往的政变不同,以往的政变失败者还能逃亡。
可现在楚人围城,一旦对方政变成功,他这个国君又能逃亡到哪里?
子田心想,不如此时就先答应,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
至于答应了之后怎么办,或许很麻烦,但于此时正如将要渴死,就算有一杯鸩酒,也只能喝下去了。
他正要答允那两名墨者,不想外面又传来一阵厮杀声,子田刚到嘴边的话又停住。
心道:“难道有什么变故?若有变故,我又何必答允墨者的条件?”
一名甲士飞奔而来,喊道:“君上,有一队人正与叛逆厮杀,极为勇武,正朝宫室靠近。”
子田一听,知道这时候若是还有人厮杀,显然这些人就是来救援自己的。
他忍不住想到许多故事,回忆着自己到底对谁有过恩惠?
当年秦之野人偷了秦伯的马,吃掉之后,秦伯将其抓获,本该处死,但秦伯却说听说马肝有毒,不喝酒会发病,既然马都吃了,不妨再喝些酒。
日后交战,秦伯被围,便是这些野人冒死相救。
又有当年楚王绝缨会之事、魏夥结草衔环事,子田不禁暗喜,心说难不成我从前竟也做过这样可以让人效死的事情?
若是今日事成,史书上又会留下一笔可于秦伯赐酒、庄王绝缨、魏夥结草齐名的美事。
子田急忙登上高处,在甲士的护卫下朝外面看去。
外面,叛乱贵族的甲士已经将宫室围住,还有数千民众跟随在后面,他们手中多没有武器,但却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甚至有人还冲着宫室内指指点点。
子田知道,民心不可用。
这若是当年的公子鲍,这些民众哪里会在那里指指点点看热闹?定然会群情激奋与这些贵族甲士厮杀。
再看宫室的西南边,有大约四五十人,身穿皮甲,手持短剑戈矛弓箭,正跟随在一人冲杀,朝着宫室这边突击。
为首那人,子田却认得。
之前墨者组织城内甲士夜袭楚人的时候,子田记得这人就在其中,但是迂腐不堪,在战阵之内还在思考何为君子。
因此俘获了楚人贵族返回之后,子田赏赐那些人的时候,还不无嘲讽地说了这人是真君子,实则就是骂他迂腐。
作为宋国国君,子田知晓不少祖辈都死在嘴贱之上。
有因为嘴贱被驱逐的,有因为嘴贱被拧断脖子的,有因为嘴贱被差点射死的……可是即便有这些先例,历任宋公多数还是保留了嘴贱的习惯。
子田记得那个被自己嘲讽过的士人名叫公孙泽,心头更为不解。
看得出,公孙泽正在拼命靠近宫室,正在和那些贵族甲士厮杀。子田心想,我既嘲讽过此人,为何此人会如此效命?
这时候的士人,一个个骄傲的如同不可猥亵的天鹅,当年便是一个御手因为犒赏的时候没吃到羊肉,那都直接驾车把车上大夫坑入军阵被俘。还有诸如因为一句嘲讽杀人全家、不惜作乱、弑君杀君这样的事。
子田在登高之前,想过秦伯赐酒、庄王绝缨的故事,却从没想过这时候拼命来救援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被自己嘲讽过的人。
远远地,就听公孙泽又在那里呼喊什么,子田隐约听到什么令自君出则天下安定之类的话,又听到什么食君之禄之类的言语,忍不住说道:“此人!真君子也!”
这番话,月前夜袭楚人之后,他曾说过,而且对象是同一个人。
只是同样的话,今日的味道便和那时候完全不同。
那日的君子,是迂腐的。今日的君子,却是忠诚的。其实是一样的君子,只是子田的心不同。
再看远处,似乎还有一些人也正朝这边跑来,似乎也是来援助自己的。
子田暗想,终究这天下的礼,还是有用的,自己终究是国君,终究还有一些人理所当然要来护卫自己。
子田想,或许,事情的转机就在此,也未必要答应墨者的条件,说不定这天下已有的礼和规矩就能救自己,又何必需要墨者的规矩?
心思一动,便不顾身旁等待回复的墨者,子田亲自拉弓,做出要助战的姿态,与近侍道:“准备软梯,待那些君子靠近后,便掩护他们入萧墙!”
两名等待回复的墨者依旧面无表情,很淡然地退到一旁,心道:“适说,雪中送炭。子田啊子田,只怕眼前这些人算不得炭,只能算是一点火苗。你既还盼着事有转机,那便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看来这天,还是不够寒冷!你哪里知道,民众的怨怒会有多大的力量呢?虽不及利益,却也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第二二三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八)
子田根本不知道民众的怨怒有多么大的力量,更不知道这种怨怒可以获得利益的时候,其力量足以毁灭一国之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数次的国人暴动,无数次的驱逐国君,可国君们依旧不长记性,或者他们的利益驱使他们不能长记性。
子田以为,他是国君,所以理所当然占据着礼法的上流,理所当然会有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来护卫他。
所以,他暂时不想答应墨者的条件。
然而,公孙泽这样的君子,是子田自己都曾嘲讽过的,所以也就注定了这样的君子不会太多。
宫室之外。
贵族的甲士们已经围住了萧墙,在一箭地之外。
公孙泽等人的出现,并未影响这些甲士的行动,那四五十人即便有用力,自小脱产从事军事训练,但终究人数太少。
那些看热闹的商丘民众,冲着宫室内指点。
大尹等人派出能言善辩之辈,来到民众的附近,高声宣读着子田的罪状,煽动着民众的情绪。
“子田以私心,触怒楚国,导致有灭国之危,这是伤害社稷、使祖先不能够被祭祀的罪行。”
“子田触怒楚国,导致楚人围城。如今楚人派出细作死士,焚烧了粮仓。即便墨者善守,楚人难道不会退回到百步之外围城吗?到时候,城内无粮,子田却因为私欲不投降,难道他能够被饿死吗?饿死的还不是你们?”
“子田重用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献嘉禾于三晋,导致楚人愤怒,这些罪恶难道不该子田承受吗?”
“数年前,城内便有童谣四起,说斩衰之期未结束,谁是国君那是不能够被知晓的。难道这不就是天命吗?”
数条罪行被宣读之后,叔岑喜这个作为“天命童谣”之中可以取代子田继承宋国国君之位的公族出面,与一干贵族大声宣布了一些事。
“子田之罪,不能被饶恕。若是能够攻破萧墙,则士受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若能率先攻入萧墙的庶农,则受下士!”
众贵族自然不会出让自己的利益,但是一旦子田被击败,那么司城皇一系也难保全。
到时候,两人的封地除了大部分被这些发动政变的贵族瓜分外,剩下的也可以作为赏赐送给那些参与政变的士卒。
那番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的演说,仿的是赵简子出征之前的宣言。
或有人说,那是田十万,实则并非如此,而是田十酇。
《周礼》有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
到适生活的那个年代,邻里只说还在,酂之说已经很少提及。
而邻、里、酂,都是分封建制时代便存在的特殊的半农半军的组织形态残余。
《王制》曰: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
按照这种分封建制的传统,一个上农夫所耕种的土地的产出,应该可以养活九个家人。
上农夫算作一户。
而下士,因为要承担更多的军事义务,所以必须脱产训练,因而他们的俸禄要做到不耕种也和上农夫一样,也就是最低在自己不耕种的前提下养活九个人。
这里面包含着一些家庭的小奴隶,加上下士一般也有种田的,所以下士的生活比起一切要靠自己而且要缴纳赋税的农夫要优渥许多。
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上士是四倍。
这些贵族的甲士之中,有不少人属于士,而叔岑喜、大尹等人,直接开除了田十酇的赏格,实在让这些士心动。
十酇,便是五人一邻五邻一里四里一酇的一百户。
这一百户,平时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便是一辆驷马战车,一百名徒卒。
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各种丘甲赋的泛滥,一百户的封地,最多可以提供原本四倍的战车。
这对于士来说,完全就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对于在场的农夫来说,这种赏格也意味着他们有机会不看血统而出人头地。
昔年毕万流亡到晋国,从匹夫出身,经历七战,从下士升到了卿。
从只能掌管二十五人的司马长下士,提升到了封地可以征召一百二十五辆战车的卿,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条匹夫逆袭的风光之路。
而毕万的孙子叫魏夥,魏夥结草的魏夥,毕万的后辈还有魏斯,就是此人主导了三家分晋。
只是,这条看似风光的路,也不是寻常农夫可以复制的。
因为毕万姓姬,是周武王弟弟的后人,国灭之后以国为氏。算起来,晋国姬姓,但分晋的魏氏其实祖先也是姬姓,只不过晋人先祖是唐叔虞,而魏人先祖是唐叔虞的叔叔毕公高。
毕万即便沦为匹夫,依旧有着贵族血统,依旧有着知识垄断时代的学识和武艺,更可以成为晋献公的车右,由此才有了这么一条匹夫逆袭的路。
在场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不会认清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只会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复制毕万的路,从一介匹夫成就上卿。
那些原本就是下士之上的甲士,更比农夫们更容易上位,既然贵族和公叔岑喜都已出面承认,那么一旦获得战功就能取得四辆战车的封地,这对于每个人的地位而言都是巨大的提升。
贵族们又宣布赏格,只说准备了坚硬粗大的木料,若是能够撞破萧墙之门,那么撞门的勇士都会赏赐二十金!
巨大的诱惑配合着原本的怨怒,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纷纷领取了武器,高呼着驱逐无道国君的话语,加入到攻打萧墙的战斗中。
无论是为了赏赐,还是为了不在将来可能的围城战中饿死,他们在被煽动之后,都会这样选择。
因为,墨者守城的能力太强了,民众们相信楚人攻不下商丘,只能在不久后选择围城,到时候城内易子而食的绝对不会是触怒楚人导致商丘被围的国君。
站在高墙之上的子田,见到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抬起了原木,高叫着朝着萧墙的宫门冲击,心头大慌。
再看尚且在殊死奋战的公孙泽等人,明白公孙泽等人纵然武艺高超,可终究人数太少。
听着宫墙之外的叫骂声,子田方才知晓民众的怨怒与利益能有多么大的力量,知道事不可为,终于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公孙泽等人身上。
他冲着那两名墨者哭诉道:“这一切,都是寡人的罪过啊!寡人不能够做到鲁侯与公子鲍的贤明,导致了国人的愤怒,这是我的罪过啊!”
“只是,如今民意已经被那些人煽动起来,我又怎么能够出面说服他们呢?”
“我愿意痛改前非,认同你们巨子的教诲啊,难道知错能改,这不是还可以挽救的吗?”
那两名负责护送的墨者等的就是这句话,冷漠道:“君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错,那未必是不能够被拯救的。城内民众的心思,我们的宣义部可以替君上答允。”
“只是……”
两名墨者欲言又止,子田此时哪里还能顾及许多,连声道:“哪里还有什么只是呢?”
一名墨者道:“只是,如今民意已经煽动,但是城墙之上还有许多防守的民众。如今君上不能够出面,宣义部又能为君上答允什么呢?”
这明显就是乘人之危,可子田已然无计可施,只好道:“只要能够让我继续做国君,我一定改正自己的错误。如今只要民众所期盼的,那一定都是我之前所不能做到的,也是我的错误。既然他们提出来,我自然会在以后改正。”
说话间,就听宫门处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显然是外面的甲士正在撞击宫门。
子田心头涩涩,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能够出面稳住局面的墨者身上。
那墨者闻言,问道:“君上一言,驷马难追其蛇。墨者也守信,天下皆知。我不想我们的宣义部,替君上答允君上所不能答允的条件,那样的话墨者信义的名声就会破灭。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
“子墨子既然答允君上帮您守城,那么就一定会做到。而对于商丘国人,若是答允了他们的条件,君上却又反悔,那么民众们所认为不守信的人,也是我们墨者啊!”
听着宫室之外的叫喊声,子田哪里还能再想那么多,只道:“我可以对上帝鬼神盟誓,这难道还不够吗?”
那墨者也不说话,从身上掏出两张纸,分别用墨家的通用贱体字与宋国花鸟篆写下了一些盟誓的话,交于子田看过后,说道:“请您盟誓!”
子田知道如今的局面除了依靠这些人,再无办法,只要抽出佩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嘀咕几声誓言,又在两张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