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必然之路(上)
但齐国这几年的日子过得也是相当不好,内忧外患。
墨家对齐国采取的政策是经济掠夺,而且又因为齐国的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出现了“财富归墨、黑锅归齐”的局面。
齐墨战争之后,实际上齐国从经济基础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是济水以南的齐国西南地区,这里被墨家占据之后,以秋风扫落叶的暴烈手段摧毁了这里的封建制度,土地划分给农夫并且为之后的暴烈土改提前演练。
战争结束后的谈判上,田氏捏着鼻子承认了所有的新地契,代价是墨家退出济水以南的齐西南地区。
这种情况下,济水以南的齐西南地区本身就适合耕种,从而使得小农自耕农农业成为主流。
这里是作为泗上的“市场”存在的,自耕农的消费能力是封地农奴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齐国要回了这里,可也只有名义上的治权,实际上原本的旧的统治基础被粉碎,使得齐国在这里说话完全不如在城邑村社里密布的墨家的基层组织有效。
要贷款,找墨家;要铁器,找墨家;要解决纠纷,找墨家组织……
齐国在这里的存在极为尴尬,就剩下个收税。
然而齐国在这里收十个钱的税,泗上的工商业就能在这里赚取三十个钱的利润。
可利润买卖这是自愿的,收税却不是自愿的,再说墨家一直在讲税收的用途,齐国却偏偏又没干,这使得齐国在这里背着的是骂名。
而在济水以北以及齐国的中心地区,又和齐西南地区是完全两种模式的经济。
本身齐国西南地区原本都是鲁国的地盘,齐国对于这里的人不信任,之前就是让他们多缴税而少服兵役。
齐国的中心地区贵族制度极为浓厚,田氏靠着多生孩子占据封地的家族流取代了姜齐,这么多的亲戚不内斗是不可能的。
田和田昊兄弟俩搞死了其余的兄弟,两个人最终也闹翻,可是齐国的统治基础并没有发生变化。
齐墨战争之后,田氏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可信赖者、谁是不可信赖者、谁能够支持他们的统治。
论变革,利万民,田氏明白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比墨家做的更激进。
而齐西南地区之后的表现让他们确信,变革变革,越变这些民众越不要脸,所求的就越多。
齐墨战争之后,齐西南地区可谓是齐国变革最为剧烈的地方,民众得利最多的地方,但也是民众要求深入变革呼声最高的地方。
反倒是仍旧在旧制度统治之下的中心地区,那里的农夫和封田农奴比起齐西南地区苦多了,可那里反而更加安静一些统治起来也容易。
田氏明白,必须得和贵族治邦国,因为走另一条路的话根本争不过墨家,最后得罪了贵族、又没有获得新兴知识士人商人的支持,反倒是不利于统治。
田氏代齐为自己找的法理,是五行五德之说,这又使得出现了很多尴尬的选择。
炎黄之战,黄帝战胜了炎帝,因为姜齐是炎帝的后人;陈田是黄帝的后人,所以田氏代齐是为天命。
这种天命,就使得齐国必须依靠贵族来统治,继续维持尊卑有序的秩序,而且墨家咄咄逼人的态度以及齐西南地区的情况,都使得齐国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团结贵族使之认可齐国的统治,就必须要给贵族足够的利益。
齐国的君权需要集中,但却又不能够认可尚贤之说,因为尚贤再往后推,墨家的学说集中之地又距离齐国太近,尚贤再推理一下就可以推出君主世袭也是不对的。
原本历史上齐国举办了稷下学宫,使得各国的游士都往齐国集中,可以选拔人才,从而用官僚逐渐取代世袭贵族以求变革。
可现在天下的学术中心在彭城,游士们当然愿意选择听起来更有道理、更为平等、机会更多的墨家学说,前往彭城游学或是学习知识或是想办法出仕。
如此也断绝了齐国这种依靠游士加强集权的可能。
最终齐国选择的道路,就是和贵族达成一种妥协:齐国从贵族手里收取一定的税费,给予贵族在东部土地上在封地上的更多权利,田齐建立一支常备军,而宗法制下贵族无法继承的庶子可以前往军中任职,或者成为中央的官吏。
管子学派又是倾向于允许出售虚爵的,而一些商人又缺乏贵族的名分,使得田齐为了发展工商业,允许商人花钱买虚爵身份,或者是允许商人开矿、办盐场等,而且允许这些买到了虚爵贵族身份的商人驱使一些封地农夫的权力。
田齐想的也很清楚,让庶农工商得利,他们还是会选择更为激进的墨家,而且越是得利力量越强,反倒不利于统治。
而在对抗墨家这件事上,田氏和齐国贵族有着广泛的利益一致性,而且大部分贵族其实都是田氏的分支,在大利益上可以妥协。
为了加强法理性,搬出了五德之说炎黄之争后,田氏又命那些分出去的贵族们冠以“轩辕”为姓。
同时加强了贵族子弟的教育,尤其是大量的贵族庶子出任新军的军官,齐国新建的常备军的大部分军官,基本上都名为“轩辕某”。
又向东开始扩张到那些莱夷的土地上,划分封地,允许这些贵族加强使用封地之民的权利。
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急需大量的粮食和原材料,齐国的贵族也需要大量的手工业品,齐国的军队需要大量的武器,这就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农业经济发展。
在这个普天之下都开始琢磨着开阡陌破井田形成广泛自耕农为变革方向的时候,齐国来了一次反动变革,而且就现在来看,这一次反动变革竟然相当的成功。
原本农夫在封地内也有一定的份田,需要付出公田劳作给封地贵族,继续发展下去,贵族和王权之争就会出现王权利用农夫反对贵族的情况。
但墨家横空出世之后,这种争斗开始发生了变化,农夫靠不住、商人靠不住、工匠靠不住,反倒是贵族才靠得住。
无家者无国、无恒产者无国,有家有恒产的是贵族,有意愿有能力保护尊卑体系的也是贵族。
泗上对粮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高产作物的传入、琅琊到高密等地的海运发展,都使得齐国走向了一条庄园经济的反动变革的道路。
拥有封地的贵族在默许之下,抢占农夫的分田,圈占土地,使农夫在高产作物出现之下保留很小的份田种植一些地瓜土豆之类,然后贵族们利用农夫的劳役义务经营土地。
每年可以售卖大量的粮食、棉花、烈酒等,再从泗上购买棉布、火药、铁器、火枪、陶瓷等。
嫡长子继承庄园,庶子则进入军中学习,如果能够立下战功也可以继续获得封地。
每年依靠粮食棉花出口征收的出口税作为军费,每年征收一定量的人头税作为军费,齐国也终于养出来一支新军。
军官基本都叫轩辕某,士兵都是从各地征召来的。
十余年内,齐国都避免了战争,闷头发展,利用这种新的体制,再不触动贵族利益的前提下迅速扩张。
虽然莱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击败,但是在东部齐国实际上并没有足够的有效统治;北部靠近燕国的地方,也是如此。结果伴随着这种明显的反动变革,反倒是齐**中的贵族庶子们奋勇作战,以求获封土地。
一些大的城邑的治权,田氏又拿到自己手中,每年出口的大量粮食和原材料也使得齐国的中央经济有所好转,而且促使一些贵族开始转型:比如利用封地的人口采矿、晒盐、种地、酿酒等等。
齐国选了一条和秦、三晋都不一样的变法之路,因为齐国不得不这么选。
秦国可以利用外来人才以吏为师,依靠良好的外部环境,不惜和国内旧贵族决裂以强制变革,形成一个人人都可以上进的军功之国。
齐国没办法这么搞,齐国这么搞很可能就会被墨家抓住机会,而且人才都跑到泗上去了。
齐国只能选择承认贵族的身份尊卑,同时将军功和贵族绑定,承认贵族更大的权利压榨封地民众换取贵族的支持,以墨家的威胁作为联系王权和贵族的纽带,以靠近泗上工商业发达的地理优势发展大规模农业出口以积累财富。
商人们选择获得贵族的身份,获取一定量的农夫可供支配后,开始发展手工业,使得商人获得了上升通道成为了贵族的一员。
名字前面带有轩辕为姓的贵族们开始接受更为先进的教育,开始从基层军官做起将贵族和王权联结在一起,通过大家一起做“炎黄之争五德轮回”这一学说的受益者,使得齐国成为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家。
这也使得齐国的大大小小的贵族,是最惧怕墨家学说和土地改革的贵族,也是一旦开战将会最为顽固的一群人。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墨家若是战胜,他们所得的一切特权一切财富,都将化为乌有。因为他们的财富源于制度,而这种制度又是墨家必然会选择摧毁的。
齐国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一条正视国内贵族太多、实力雄厚、田氏根基不稳、距离泗上太近种种情况后所能选择的、对贵族和田氏而言最正确的路。
第二百章 必然之路(下)
只是这条对贵族而言正确的路,实际上也已经把齐国带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
秦国不可能采取齐国这样的以大贵族为基础的变法,也不可能采取这种本应该在唐代才会大规模出现的庄园主经济。
本质是因为秦国距离泗上太远,而唯一有能力吸收大量粮食和原材料的工商业最发达地区在泗上,距离齐国太近,秦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没法搞出来齐国这样的变法。
齐国的主要收入还是农业收入,工商立国的策略早在齐桓公去世后诸公子之争后便已经不复存在。
更关键的是齐国的货币崩了。
齐国尝试着铸过刀币,以铜本身的价值作为货币,可是没多久就出现了很极端的情况。
农业技术的飞速发展、泗上工商业产生了更多的货物、距离泗上这个技术传播地最近的齐国的钱币出问题了。
铜伴随着铸炮等军事活动价格节节升高,齐国的铜本来就少,今日铜可能是这个价、明日便可能是那个价,如此一来,手里即便有铜币的人也不愿意把铜币花掉,而是宁可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
铜币很难流通,今天花出去买了一斤粮食,明天说不定能买两斤,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拿东西去换,而把铜币留着将来再买东西呢?
贵族们不肯私自铸钱,觉得不如用铜和墨家直接交易;国君更不可能傻到把日日攀高的铜都变成钱。
没钱的日子不是不能过,那得是用石头、青铜农具、亩产三十斤的年代。
现在,没钱是不行的。
齐国没有钱币,泗上却有特殊的纸币。
虽然防伪技术很一般,但泗上作为造纸最早出现的地方,靠着简单的特殊油墨、从朝鲜运来的桦树皮内层的薄皮内衬、原始的凹凸版印技术等二十年的技术积累,还不是齐国能够仿制的。
久而久之,齐国和泗上先在“经济”上完成了统一,齐国实质上已经在以泗上为中心的统一市场的范围之内。
那些贵族生产粮食棉花矿石的目的,就是为了卖到城邑中、卖到泗上换取泗上的货物。
原本最原始的那种分封制下的经济其实已经被摧毁了。
原始分封制下的经济活动,不怎么需要钱。
村社封地之内,农夫给封建主劳作,最多也就是一些城邑附近的农夫缴纳一下实物税,没有大规模的交易。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国的这种畸形的庄园主经济和宋国泗上周边的情况还不同。
泗上周边,那是最开始那里的宋国贵族也看明白了,这年月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泗上一天不倒,他们也没有必要拥有军事力量。
况于他们距离泗上更近,更清楚墨家关于农奴束缚奴婢奴隶的政策。
加之泗上就在旁边,强制的人身禁锢措施只会导致大规模的逃亡。
所以宋国靠近泗上地方的贵族采取的做法是:侵占土地、兼并土地、改良技术、购买新器械,将用不掉的人口赶走,爱去哪去哪。
自己用最少的人工依靠技术的进步经营自己的土地,多余的人赶去泗上是做雇工也好、入共耕社也罢,和他们再无关系。
以最少的人工、最少的成本、最少的工资、获取最多的利润。
齐国这边则是保留了农夫少量的籍田,新作物出现后,三五亩籍田总不至于饿死,剩下的则继续保持藉田的劳役地租,使得农夫被困在土地上,为贵族拼命劳作。
泗水周边逃亡到泗上,可能只需要一日就能跑到;而在齐国想要逃亡泗上,那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为严苛的禁止逃亡的律法、连坐法的实施,都使得逃亡的成本太高,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不至于饿死,总还可以坚持下去。
于是牛羊、毛、粮食、酒类等可以生产出来许多,通过海运的途经源源不断地运抵泗上。
齐国出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粮食、烈酒、棉花。
齐国进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铁器、棉布、陶瓷琳。
管子学派的官山海政策的基础,是国内封闭以及齐国在春秋末期工商业最发达的物质基础。
手工业发达远胜于别处,商业政策怎么玩都可以玩出花;手工业不发达而且紧邻着高度发达地区,商业政策玩不好就可能国家崩溃。
现在这么搞,官山海变为了官关税,田氏垄断着对外进口贸易,收取税金作为军费;贵族们出口粮食缴纳出口税作为对田氏的支持。
临淄之前曾有讽者讲过笑话,说是大王的军队,拿着泗上的火枪、穿着泗上的棉布、花着泗上印刷的纸币,哪天大王和泗上开战,就要带着一群光着身子的士卒了。
齐国也就还剩下盐业还能够支撑,剩下的手工业基本上完了,而且这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不是说齐国现在不能战斗。
就现在中原这个局面,把赵国刨除,魏、韩、齐三国最能打的其实是一直闷声不敢卷入战争的齐国。
但这种经济状况只能维持,一旦有一次战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内部外部的矛盾就可能全部爆发出来。
不是齐国想这样走,而是齐国的统治基础是贵族,又距离泗上太近,不得不这么走。
贵族需要钱,因为泗上的那些手工业品要用钱买,可他们家里没有金矿,变不出钱。
怎么办?只能选择从封地入手,而且只能选择兼并土地经营对外出口粮食棉花等,要是靠着以前那种劳役地租井田制度,贵族就得吃屎,就得过上远不如泗上一个小作坊主的生活。
田氏需要贵族的支持,庶农工商再怎么笼络,也比不过墨家的道义更符合他们的需求和利益,既然这样还笼络个屁,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利益同盟上。
田氏需要军队,需要集权,那么就需要钱,需要军费,需要军官阶层,需要贵族支持。
田氏不想让国内的贵族走他们当年走过的路,那就得将一些大城邑笼络在自己手里,那些边缘地区不如完全交由贵族控制。
贵族不是没有从奴私兵,可这点从奴私兵已经完全不能和中枢对抗了;但反过来中枢的常备军军官和中枢官员又都是贵族出身,田氏也不可能对贵族采取极为激烈的手段。
这是当年齐墨战争时候上一任齐侯就定下的大略,一直不变,于是发展成了这般模样。
虽然畸形,但却足以吊打燕国。
可齐国却不敢乱动,因为对外开战墨家不会允许齐国扩张,这就使得齐国陷入一个诡异的悖论之中:齐国理论上可以打得过魏、韩、燕、卫;但齐国对这四国任何一方下手墨家都会背刺;魏韩燕卫打不过齐国,而齐国打不过泗上,于是齐国在不能打得过泗上之前也永远打不赢魏韩燕卫,所以实际上齐国谁也打不赢。
泗上的商人、作坊主、手工业者对于齐国的态度也很微妙。
泗上的粮价很低,可以供养大量的城市人口,当年万民制法否决了对进口粮食增加关税之后,实际上墨家已经背弃了小农的利益,工商业者很高兴。
可齐国每年卖出去的货物让工商业者又很不高兴,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齐国贵族的封地上,泗上整天缺人,缺的使得铁轨、蒸汽提水机等等但凡能够省人工的技术只要出现就会被用上。结果齐国大量的人口还在给贵族们无偿劳作,甚至还不准迁徙逃亡。
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贵族的封地上,农夫一个钱都没有,啥也买不起,本来能卖出去十匹棉布结果只能卖出去三匹,这使得工商业者们大为不满,而且齐国又近,泗上的工商业者们整日叫嚣对齐开战。
泗上的工商业者是看着墨家被适修正后的那一套道义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很清楚一旦土改会扩大多少市场,农夫得有自己的余粮才能买东西。
所以这就导致泗上经常性地指责齐国不义,要求齐国变革;齐国深恐墨家下一步就要北上,因为不能改革。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理想主义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害天下。
怀揣着求利之心的工商业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他们的货物不能卖更多、雇不到更多的雇工的根源。
对于粮价过低不满认为的农夫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粮价过低的根源。
能够把泗上近乎所有的阶层都得罪了,齐国也算是诸侯之中的第一份儿,哪怕是楚国都因为和泗上的经济联系没有那么深的缘故还不至于说人人喊打。
相反田氏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改革下去很可能完蛋,还不如继续深化反动变革加强贵族力量一致对外,扩大军备,压榨庶农工商。
结果墨家先攻楚,这就使得齐国更加的紧张。
泗上之前的局面,是只要在泗上三百里之内作战,诸侯国没有一个能单独战胜墨家的。
哪怕是诸侯联军,只要墨家坚守选择内线作战,诸侯联军也无可奈何。
而且诸侯之间又不是铁板一块,墨家搞纵横之术扩大诸侯的矛盾,使得诸侯也难以齐心。就像是秦国一样,秦国国君又不是礼法主义战士,放着西河不去夺,却派兵数万耗费无数来打泗上就为了天下大义?
可现在墨家对楚开战了,一直尽可能不招惹墨家的齐国率先坐不住了。
如果墨家占据江汉地、吴越地,再给墨家十年时间,诸侯就算是铁板一块,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而齐国距离泗上这么近,又向来被墨家指责不义,之前一直尽量避免战争的田氏明白,这一仗自己再不出头,自己就完了。
魏国已经废了,野战军团被东西对进的放血战术给放光了;赵国有河套之忧、中山之敌,不可能挑起来反墨的大旗;指望秦国不如指望燕国都还能现实点;韩国没资格挑这个大旗。
原来田氏想着装孙子,尽可能避免和墨家的冲突,先整合内部、避免战争,以及不愿意承担一旦开战之后经济上的巨大问题,想借刀杀人。
可不曾想偌大的楚国半年覆灭,精华的江汉地已经到了墨家手里,墨家伸出了獠牙要咬死旧贵族,旧贵族也不可能引颈就戮,不得不拼死一搏。
时势所至,当仁不让,反墨的大旗能也只能是齐国扛起来,趁着墨家还没有完全安定江汉、吴越的时机,搏一搏。
反正再不搏,十年后也是死。墨家彻底放弃了非攻的道义,号称继承了大禹的法统,要定九州于一才能终结乱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州之一的青州自然在九州之内,十年后若是整合了吴越江汉的力量,更打不过了。
但扛大旗是扛大旗,却不是自己去送死,齐国必须要和各国协商一起出兵,否则的话齐国觉得自己怕是无力扭转,而各国协商出兵就需要时间,这便是导致了墨家对楚开战半年了,各国还没有出兵干涉的原因。
至少,泗上墨家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猜测齐国的动向的。
第二百零一章 六胜六败
按照泗上墨家的说知之术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实总是比理性的推断要离奇。
事实上墨家推测的齐国在等待各国诸侯会盟出兵而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距离真相有极大的差距。
真实的情况是齐国现在内部居然还没有统一想法,各执一词。
一部分贵族认为,墨家不好打,而且一旦开战自己庄园的粮食棉花什么的卖给谁去?若是持久作战,又要出大把的钱支持君主,然后还不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泗上的确富庶,可就泗上的那些农夫,就算白给这些贵族当农奴他们也不喜欢,因为那些农夫被墨化了,太容易揭竿而起了。
打泗上不但对各个贵族的家族而言没有什么实质的利益,相反可能还要赔上许多,不如先不打,趁机朝别的方向扩张,然后等到墨家真正向北扩张的时候形成真正威胁的时候,再联络诸侯。
毕竟现在墨家只是得了江汉、南阳,对越的战争还未结束,不如诱使墨家吞并越国,这样墨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动武。
持此意见的田氏也有不少,他们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后,认为现在就算和墨家开战所得的利益也不够多。
现在魏击重病,西河卒覆灭,魏国已经不堪一击。
赵国正和中山交战,也无力干涉中原。
不如趁这个机会,联络秦、韩、赵,趁着墨家在楚地征战还未结束、越国还存在尚有一战的情况下,瓜分魏国,齐国独占卫地。
一则楚国还有部分封君尚且还在抵抗,而且现在看来是不死不休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二则就是如今越国未定,如果秦、韩、赵、齐四家瓜分了魏国和卫国,墨家也不会有精力去干涉,而是肯定会选择先攻越国平定楚国,然后再论。
持此意见的贵族不少,除了他们能够得到足够的家族利益之外,还有关键一点。
越国舟师尽没,陆战当年泗上一战君子军全灭,之后一直也没有缓过来,实际上越国已无北上之力。
但虽无北上之力,可是墨家对待楚国的贵族如此不留情面,想必越国君臣也一定会抗争到底。
按照他们的理解,想要灭亡楚国越国这样的国家极难,所以如果诸侯举世反墨,越国实际上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要是舍弃越国让墨家陷入吴越的泥潭,少说四五年无法抽身。
经验源于历史,从不是凭空产生的。
以齐国贵族的经验来看,固然墨家有在齐西南地区开阡陌破井田的举动,可毕竟只是一隅之地。
楚国地方五千里,诸多封君,未必就能够短期之内解决,再加上越国那么个大的包袱,想来短期之内也没有抽身的可能。
反观中原。
隐阳一战,魏国疲态毕露;阴晋一战,魏国精锐尽失。
魏国是卫国事实上的宗主国,卫国能够延续至今,也是因为那是魏国的禁脔。
韩国和魏国的关系,从隐阳一战之后瓜分了郑国后,其实就已经貌合神离。
赵国现在出于三晋同盟而出兵西河,可实际上魏国现在这么脆弱,未必就没有心思直接瓜分魏国。
就算墨家有鲸吞宇内横扫八荒**以为天下之心,可终究需要时间。现在墨家不是还没有对齐、韩、赵、秦宣战,只是用了不知真假的楚王当年的密信作为理由吞并了楚国,那这段时间各国都可以抓紧时间扩充力量,等到墨家真正北上的时候才算是昭然若揭,各国也都能合力。
齐侯剡非是雄才,如果不是墨家当年横插一杠,原本历史上他这个齐侯当了没多久就被堂弟政变杀了全家。
要知道原本历史上可不是诸公子之争的继承权内战,而是太子剡正式继位之后被堂弟反杀,不只是反杀还连同他的儿子和直系血脉都杀了个干净,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
他也多少觉得这些贵族说的有道理。
但也有贵族表示了反对,认为现在是泗上墨家最虚弱的时候,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彻底毁掉泗上,那么将来必受其害。
因为现在墨家必须要分兵一部分在江汉,又要控制淮南,还要控制泗上、东海,实际上战线已经拉的非常的长。
看似墨家的军力强大,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墨家这一次处置楚国贵族王公的态度,彻底让天下贵族君子们寒了心,这是铁了心地表示了以后的天下真的要人人平等了,要把千年祖先的原始积累全部抹平从头开始,这是贵族绝对不能接受的。
众志成城,墨家无君无父已然是天怒人怨,这一次诸侯齐心就可以搞掉墨家。
并且在朝堂之上,有人建设性地提出了六胜六败之说。
所谓墨家有六败,诸侯有六胜,墨虽兵强,无能为也。
墨家俭而废礼,诸侯尊卑有序,此道胜一也。
墨家以逆动,无君无父,诸侯可奉天子命而讨之,此义胜二也。
墨家政失于宽,民众求利,故不慑;诸侯纠之以猛,上下有制,此治胜三也。
墨家尚贤无情,用人无疑难有亲信,唯才是举不用血亲,约束军中不得劫掠奸淫兵无斗志;诸侯任人皆同族同心同德之辈,所用皆亲戚子弟为国为家而战;此度胜四也。
墨家薄葬不孝,只重生而不重死,口称重鬼而少祭、言必合天而无祀,鬼神天帝实厌恶之;诸侯厚葬守孝,视死而如视生,春秋四时,祭祀不断,鬼神天帝实庇护之;此祀胜五也。
墨家不闻亲亲,只言贤能,使得父辈之功不能传于子嗣;诸侯尊卑差爱,亲亲相护,使得父辈之功可以传于子嗣,贵者恒贵贱者恒贱;此利胜六也。
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父辈之功传家不绝”为主流思想的旧时代,当真是句句戳到了墨家的软肋。
墨家废礼,这是激进;诸侯现在也开始重礼,这是保守;保守可以战胜激进。
墨家是反贼,没有周天子赐予的爵位,这是大无道;诸侯虽然各个手段也不干净,但是诸侯却有天子的正式分封。以正统伐反贼,也是获胜的条件。
墨家讲平等,军中居然也搞人与人在人格上的平等,甚至在泗上允许民众议政,使得根本没有尊卑有序,真要打起来很可能内部出问题;诸侯们上下有别,大夫就是比上士高贵,君主就是比大夫强大。这种尊卑有序正是当年武王伐纣得以定鼎天下的根源,所以墨家必败。
墨家无情无父,搞人人兼爱,约束军纪不准随意屠杀,也不准随意淫辱侮辱百姓,这样的士卒必然没有斗志,不能够抢粮抢钱抢女人,如何能够让士卒用命?反观诸侯之军,并没有这样的军纪,缺粮的时候可以直接抢夺因粮于敌,军中还有营妓可以让士卒在战前用命,泗上富庶只要允许士卒进入泗上后劫掠财物,那么士卒必然奋勇杀敌。所以墨家也没有获胜的可能。
墨家薄葬,最里面整天喊着民为神主要敬重鬼神上天,实际上却只是嘴上说很少祭祀;而诸侯一年四季的祭祀是很重大的仪式,都是按照礼节不同的月份用不同的祭品。鬼神上天肯定是讨厌虚伪的墨家而庇护真正敬重上天的诸侯,这也是墨家失败的缘由。
墨家讲机会平等,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这就使得军官们不能够把功劳传给子女,那么又怎么愿意死战呢?反观诸侯这边,贵族们立下功勋,可以分到封地,人口、财富、奴隶等,这一切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那么墨家又凭什么能够战胜愿意为后代子孙拼杀的诸侯呢?
这六胜六败之言倒也真有些泗上所谓辩证的道理,而这其实也就是墨家和旧制度之间的矛盾。
到底哪边说的更有道理?
争到现在已经争不出结果了,只能用最权威的方式,以暴力迫使一部分人接受另一部分人的原则。
墨家认定这些诸侯必胜的道理根本就不对,所以要推翻,建立新的道理。
诸侯贵族则认为他们认定的道理永恒,所以他们符合这些道理,自然是必然获胜。
一众贵族闻此六胜六败之言,也多觉得有道理。
心想,我等厮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有封地奴隶财富?还不是为了家族兴盛,能够将这一切传给后世子孙?
墨家又不准军官拥有封地,包括墨家的那些大型的日进斗金的作坊,都不是世袭的,那么墨家的人凭什么拼命呢?纵然有些脑子不好的,居然相信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屁话,可终究是少数人,这又怎么能够战胜诸侯联军呢?
楚国之败,败于墨家奸计,先攻越国,使得楚国没有防备,借着沿江而上,楚国措手不及。
再说要不是邾城出现了奸佞之辈夺取了邾城,楚国胜负难说。
而且一个楚国又怎么能够及得上诸侯合力一击?
纵然墨家现在能打,那也不过是一直胜利导致的,一旦失败一次,或者一旦泗上被攻入,那么墨家很有可能内部就先起了争斗,一些人很可能会觉得还不如投身诸侯将来也可为将相大夫。
所以泗上墨家看似强大,实际上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的。
齐侯剡耳根子也软,听的这六胜六败之言,顿觉好像也有道理。
第二百零二章 决心
两方争执既久,又都有道理,这就难定。
齐侯思虑许久,欲派人询问下三方的态度。
秦、赵、泗上。
前往泗上试探了一下墨家的官方态度,将七年前悬而未决的邦国联合为九州的想法试探了一下。
这不是说齐国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是想看看墨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各国出兵干涉泗上要么不做,要做的话就要做绝了。
而各国出兵干涉的前提条件,是秦和三晋之间的恩怨能不能谈?
谈的话,秦国肯定要全部的西河作为条件,三晋能不能答应?
非是秦国就支持墨家的政策,双方整日对骂也不是一日两日,问题在于墨家崛起死的最慢的是秦国,所以秦国的筹码很大。
南郑的确距离秦国新都咸阳不远,然而秦军难以越过秦岭而攻南郑,南郑也同样难以越过秦岭去攻秦国。
真要是秦国也到了灭国之灾的时候,东方各国可能祭祀都已经断绝了,宗庙上草都长三尺高了。
齐侯剡虽然不是什么雄主,可心里还是明白一些局势的。
一旦各国干涉,如果不能灭绝泗上彻底铲除墨家,那将来齐国就要承受极大的报复,首当其冲。
魏国看这个样子几十年内是没指望了,而且若是泗上战败,秦赵必扩张。
秦赵的根基一个在渭水一个在河北,齐却不一样。
昔年吴越之争,二十年时间越国休养生息一战灭吴;墨家又岂是越国能比的?若不能完全掐死死伤铲除墨家,一旦墨家缓过气了,忽然攻齐,诸侯之间就算想要援助又需要多久?
是故齐国内部争吵的五月的时候,齐侯就派出了三波使者分别前往邯郸、咸阳和彭城,试探一下各方的态度作出有利的决定。
…………
秦国新都咸阳。
年迈的吴起躺在床上,沉疴难愈,垂垂老矣。
秦君跪坐一旁,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臣,心生悲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
这个道理秦君很明白,这个曾经名动天下提三万之师莫敢当者、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一战夺西河再战定大梁的无双之士来到秦国后,似乎并没有领兵打出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
可他的功劳,却远比在魏国的时候更大。
出将入相,变法图强,十余年间,秦国有了一支只听命于君王的军团,训练得法、纪律严苛。
西河之战,这老国士也早就说了,魏国已经被墨家削弱成了这个样子,秦国许多大臣都可以带兵战胜魏国了,而他因为当年的誓言是不可能亲自带兵去攻打曾是他一手训练出的魏武卒的。
吴起则忙于让秦国向西开拓,稳定生产、开辟土地、征召士卒、获取马匹。
秦国向西开拓的这些年,没打过一场数万人的大仗。
火枪、马镫、铁甲、铁器、纪律、改良的车战防守战术、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秦国向西开拓几乎是一路平推,一两千骑兵可以追着数万人的原始部落狂奔逃亡。
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可以惊动天下的战功。
这种平淡中,秦国新建了四个县,收拢了十余万人口,扩大了百万亩耕地,将势力和屯垦政策推进到了猪野泽周边。
这个此时的天下排到前三的大泽地处后世的武威附近,也是后世河西走廊得以开拓的重要水源地。
秦人在此屯田开垦、收拢游牧之民垦荒种植,伴随着西边的贸易,这里逐渐富庶起来,也成为秦国西进的前进基地,并且成为了秦国实际控制有效统治的最西边。
更更西边的一些部落也开始臣服于秦,不敢轻动,使得秦国可以抽调更多的人口兵力向东扩张。
这一切都是无名之功。
而此时立下这些无名之功的老臣已然是油尽灯枯。
“天下已乱,秦将奈何?”
秦君如此询问,吴起反问道:“君上可知,灭楚一战难在哪里?”
这一点也正是秦君想要知道的,与魏一战,秦国虽然获胜,但似乎想要一战灭魏也极难。
可墨家一战灭楚,平定江汉,这使得秦君极为担忧,心想难不成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吗?
秦国的新军用的是类似于楚国新军的体系,虽然秦国有别出心裁的燧石枪,但是这种燧石枪过于沉重而已不能够装备上矛头作为短矛使用,所以秦国的军团还是采取火枪手和长矛手混编的模式。
只不过因为这种燧石枪虽然沉笨,但是比起不能靠的太近的火绳枪而言可以排的极为密集,使得火力比起火绳枪加强了数倍。
于是秦国以长矛手作为辅助、代替了历史上秦弩的重燧石火枪作为主要输出、马镫骑兵掩护两翼,采取矛手防御掩护火枪手输出骑兵侧翼突击的战术。
西河一战,威力尽显,但仍旧经过苦战才获胜,至于之后攻占魏国全境更是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对比之下,墨家一战灭楚的战果,使得秦君大为紧张,这关系到秦国之后的战略决策。
吴起见秦君面色凝重,轻咳几声挤出了笑容道:“君上勿忧。”
“楚国大臣权重、封君心私、政变才起,以泗上的军力和训练,提七万之师灭楚,以我观之,泗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不下十余人。”
“莫说泗上,便是秦地,若代泗上六指为帅灭楚,战而可胜的也不下十人。灭楚之事,自开战来,便在意料之中。”
“楚、魏不同。”
“魏已变法,君权集中,封君少而权轻,民众编为什伍,西河险峻据而野战,虽不能胜秦,却也政令统一。”
“灭魏极难。可一旦击溃了魏国的所有野战主力,那么魏国灭亡也极为简单,而且复国也难,西河顷刻便可为秦之一郡。”
“楚国……分封太重,一战败则国可灭,只是灭亡之后却可能容易复国,而且难以统治。”
“灭楚之难,不在于灭,而在于治。昔者吴楚之战楚曾灭国,一战而复,又有何用?”
这番话算是让秦君稍微宽心,听起来双方的差距还没有大到天人相隔的地步。
吴起在魏国的时候就和楚国打过一次,那一次直接攻下大梁顺便搞死了一大堆的封君,在吴起看来就楚国那个军制,他真的可以做到提五万之众灭楚。
所以楚国这些年变法没变成,墨家击溃了越国水军之后忽然西进攻楚,吴起便已经断定,楚国完了。
墨家灭楚,遣派了精锐野战之兵将近七万,这是吴起所羡慕不已的。
秦国太穷了,纵然这几年变法图强,可是土地气候这不是变法能改变的。
农业发展了,人饿不死吃饱了,可是生产力的极限也就是那了。
对于泗上动辄出兵五万、七万之类的消息,吴起只能苦叹。
三万常备军吊打十万农兵,这是吴起早就有所推断的,之前作战动辄出兵十万,可这能能打的也不过一两万,剩下的不过是后勤辎重民夫之类。
秦国也就幸于向西开拓而且垄断极西之地的贸易,这才将将能养一支五六万的常备军,这已经是极限了,就现在秦国的财富根本不可能像泗上那么恣意地随时可以组织武装起来那么大规模的、有纪律可以作战的军队。
吴起宽慰了秦君,但在宽慰之后,有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君上已经知道了楚国易败却不易治,可墨家这一次为了灭楚,显然是提早准备了十几年,大量的墨者精通楚语,一入楚地立刻设置郡县、变革土地,这才是其可怕之处。”
“君上便是有机会一战灭楚,难道可以迅速在楚国设立郡县而统治吗?可有那么多的官吏?可有那么多的财富铁器可以收拢民心?”
秦君默然,长叹道:“泗上富庶,天下皆知。棉布几十倍于我、粮食十倍于我、铁器百倍于我,这是不能够相比的。”
“财富既多,便可以兴办学堂,以求人人为士,这也不是苦寒之秦所能比的。”
“更可怕的是其心思缜密,只怕灭楚之事早在十余年前就已定下,不然何以能够战而胜之便能统治?”
吴起亦是叹息道:“江汉之地尽归于墨,三年五年之后,凭泗上之财力物力、江汉之人力,又可以再扩军五万,天下谁人能挡?”
秦君点头道:“我也正为此事担忧,墨家治国执政之术,远胜于诸侯。又富庶多物,识字之士冠绝天下,若其得楚,天下必归于墨。”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涉墨家?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是吗?”
吴起哎了一声,许久才道:“君上攻占商地,此为妙计。商地不得,则墨家便可屯兵于商,扣问蓝田,直抵渭水。楚人已经完了,攻占商地君上仍旧可以救楚。将来墨家若败,又可以从商地而下入南阳宛地。”
“君上所言,最后的机会,此言不虚,也非危言。若这一次不能够解决墨家、不能够逼迫墨家退出江汉……君上就可以考虑继续向西远征极西之地另僻封地为王的事了。这一次若不大胜,二十年内,必是墨家天下。”
“即便大胜,也需后世三代子孙励精图治,或可一战。”
秦君心中也有此意,他心头已有计较,并不准备继续对魏作战,甚至与齐、赵一同瓜分了魏国,而是也想要联络诸侯打压一下墨家的扩张,哪怕从地势上讲秦国很可能是最后才会被波及到的。
然而吴起这番非是危言耸听的话,却让他顾虑重起,以此言论,似乎吴起对于诸侯合力一战而彻底解决整个墨家并无信心。
第二百零三章 上中下三策
齐侯遣使一事,秦国上下也有不同的意见。
三十年前,秦国地处西陲,自献公之后向西开拓再到失去西河,实际上秦国一直是关起门来自己玩,很少和中原诸侯有太多的联系,中原诸侯会盟什么的一般也不会招呼他。
这些年广开求贤令,加上泗上墨家崛起一直在坑魏国,这就使得在魏国西边和魏国割舍不断干系的秦国从新回到了中原诸侯的视野之中。
其实齐国已经很久没和秦国联系了,这一次齐侯遣派了使者与秦商谈,难免有些心急,暴露出了齐国的一些想法。
诸侯合力反墨,秦国不出面不行,因为秦与三晋之争哪怕主观上不是在帮墨家,可实质上就是在帮忙。
不过这个三晋同盟也不见得多么稳固,如果利益足够,哪怕是和魏国关系最好的韩国,也会加入到齐国构想的瓜分魏国的这场盛宴之中。
秦国大臣们也是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只要赵、齐出面,彻底废掉魏国不成问题。趁着墨家现在正和楚、越作战还未平定的机会,得到西河、染指上郡,可以实现秦国彻底从西陲走出去的梦想。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的势力与日剧增,一旦吞楚灭越后,墨家在南方的布局就连成一片了。南海、南郑、闽、吴越、徐州、荆州……而且墨家的道义又是反诸侯反贵族反世袭的,这是一场道义道统之争,不进则退、不胜则亡,所以现在应该和各国交好,全力反墨。
秦君举棋不定,心虽有所属,但还是想要听听吴起的意见。
他由是问道:“以公之见,这一次若是诸侯合力反墨,也是难以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的吗?”
吴起摇摇头,思索片刻,慎重道:“即便武王复生、太公摇旗,孙武子伍子胥统制大军,也不可能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
“昔年我亡秦之时,曾过泗上。那是泗上之富庶,便胜于今日之秦;泗上之兵卒纪律以及利天下之心,今更胜昔。”
“以我观之,这一次诸侯合力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战果,也就是墨家退出江汉,以鄱邑为界。泗上之地,诸侯一寸都得不到,一旦墨家退入泗上据守,非五十万兵卒辎卒征战三年方有可能,然诸侯各国若是征召五十万,三年后国内怕是要都饿死了。”
“而且,越国亡定了。这便是诸侯联军这一次所能取得的最大的胜利。”
这个答案可以说是相当的悲观,秦君以为的大胜,是不止把墨家赶回江汉,还要让泗上受到重创,虽不说是彻底灭绝为焦土,但至少也可以让泗上四面被围,丧失一切对外进攻的能力。
然而吴起的回答却截然相反,他判断这一次诸侯联军若是能复江汉之楚,就算是最大的胜利了,而且这还得搭上一个越国。
秦君明白秦国和泗上有差距,却没想到差距会是这么大。
“那么齐人这一次瓜分魏国之策,于秦何利?”
吴起再度摇头道:“于秦无利。”
“看似秦能得西河上郡,然而墨家的实力在增加,纵然魏灭,赵齐韩瓜分魏地日强。”
“届时墨家兵屯商於,北上可攻西河、西进可抵蓝田。赵齐韩各怀心思,反倒给了墨家各个击破纵横外交的机会。”
“原本秦处西陲,与墨家不战不攻不和,中原愈乱,秦人愈强。若是瓜分了魏国,但凡有风吹草动,秦就要出兵与墨家对峙。”
秦君正欲反驳,吴起反问道:“敢问君上,若墨家经鲁关上洛,到时候秦是否出兵援韩、周?”
只一问,秦君就明白过来。如果不管墨家反倒是趁机瓜分掉魏国,那么一旦墨家北上攻韩,秦国就必须得要出兵。
到时候秦国的外交政策能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唇亡齿寒,而非是远交近攻。
吴起又问:“西河虽险而大,却不知与江汉南阳如何?墨家居徐州,已然天下无可敌者,若再得荆、扬二州,区区西河岂能与荆、扬二州相论?今已不敌,将来墨家增势十、秦人增势一,今后何以战?”
吴起再问:“南郑之南为巴蜀。墨家若得荆州、灭吴越,又有南郑之军,南西对进,巴蜀必不能敌。”
“数年之后,天下诸侯所面临的,不是现在的泗上墨家。而是以南郑、汉水、大别、淮水一直到兖州汶水以至东海为界的墨家。九州之地,其有九四;九州之富,恐其三二,今后何以战?”
“齐侯愚昧只知小利,就齐国现在的局面……纵得魏地,又能如何?数年之后,墨家若以灭楚之势全力攻齐,两月可定,到时候就算我等有心救援,不说辎重后勤与消息传递,便是当日即知,两月之内可能抵达临淄?”
秦君缓缓点头,明白了吴起的意思,一旦这个局面形成,这就不是东攻而西救的局面了,而很可能是墨家四面出击,诸侯自顾不暇,最终被各个击破。
见吴起是一心准备联合诸侯压制墨家的,秦君又问道:“那如此看,这一战将会如何?”
吴起反问道:“君上是想站在礼法道义的天下去看结局呢?还是要站在秦之一国的角度去看结局呢?”
秦君笑道:“我为秦君,自是于秦之一国。我非孔丘为礼而奔波,我为国利而战。”
吴起道:“正该如此。那么若以秦之一国的角度看,此战便有上中下三种局面。”
“上局,诸侯于西大胜、东边齐人能够守住自己的疆土,墨家退出江汉之时,我军立刻退兵,不与诸侯一起围攻泗上。”
“遣派大军,从上庸、褒谷、武都三个方向,集全国之力,攻破南郑,借而灭蜀。”
“占据商於,索贿丹阳,东进夺函谷、崤塞,发展生产,变革法度,静观天下之变。”
秦君细细一想,点头称赞道:“上局大善。那中局如何?”
“中局……中局则从齐分魏之议。趁机得魏之西河上郡,以待将来。若是墨家分裂、内乱、腐朽,将来或可胜。”
秦君骇然,上局的局势如此之好,不想中局就是一个只能依靠墨家自己犯错才有可能坚持下去的局面。
他冷静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下局呢?”
“若下局,则两年之内即可准备后事。”
“秦与韩赵魏和解,联合出兵救楚,战墨家与汉水,战而不胜,长期对峙。东线墨家主力战胜齐魏韩赵联军,饮马黄河,兵临洛邑,天下大势已不可阻挡。”
“所谓后事,便是和墨家谈,承认墨家承大禹之志安定九州,自让雍州。秦人昔年可以从琅琊迁徙至雍州乃有今日为诸侯故事,今日也可从雍州西迁至富庶之地为王。”
若非逼到极点,没有人会选择迁徙万里,秦国百姓不会主动选择背井离乡。
但是墨家对待贵族的态度,在这一次灭楚之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毫无妥协的可能,那么秦国贵族们就必须要留一条后路。
这后路可能凶险、艰苦,可比起数百年积累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比起血统出身竟然要和庶民平等的绝路,终究还有一线希望。
吴起早就说起过这个问题,也说起过秦国的局面其实很难看,如果没有墨家搅局,秦国励精图治先夺西河再下巴蜀,天下无人可争。
泗上崛起之后,已然是提前布局,使得秦国只有出西河一条路,可出西河就意味着墨家的力量也在增长,反抗墨家的诸侯贵族的势力正在内斗,故而极难。
这些年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人很多,也知晓越过一片荒凉之后,那里有适合耕种土豆玉米棉花小麦等作物的上好土地,也知道名为巴克特拉的波斯国极东诸侯孱弱不堪。
若以昔年国野之别的殖民之法,历经数世,必可立足,况且火药铁甲等技术可以碾压,非不可能。
但秦君听出了吴起的上中下三种局面其实对应的是两个选择。
要么出兵反墨、要么瓜分魏国。瓜分魏国长久看是不利的,然而这偏偏似乎竟然是最不凶险的一条路。
而出兵反墨,一旦不能够将墨家赶出江汉,那么就要面临最坏的局面。
可这局面,又是无解的。
如果魏国的主力野战军团还在,那么将墨家赶出江汉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魏国的主力军团刚刚被秦国消灭,可若是不灭西河卒,墨家也不会趁机灭楚,灭楚之前秦墨算是某种程度的盟友,灭楚之后立刻就要成为敌人,原本的敌人反而成为了盟友,如今魏国这个“盟友”现在还有多少气力?
到时候驱逐墨家出江汉的主力,就得是秦、韩、魏、赵。而东方的齐国,又岂能是以一己之力攻入泗上的?必要赵国全力支持,可赵国又能支持多少?韩国分身乏术,分兵之后江汉之战又有多少优势?
以吴起估计,墨家在江汉地至少有七万大军可以野战,还有万余水军,野战全灭的可能性能有多少?
而且江汉地区墨家一下子涌入了那么多的墨者,又带去了那么多的铁器农具种子,最多两年,怕是又可以拉出数万大军,持久作战各国必不能敌,也就是说只有速战的机会。
要么胜得巴蜀临南阳险西河长久对抗,要么五年之内就要准备全力西迁。着实难选。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
“时代局限之下,若能隐约觉得,有资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夫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男人。说是某日一王巡游,一农夫视之,见其华贵气势,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后此人戍边,途中遇雨,失期皆斩,于是高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我听闻这两个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与这男子,竟是一样的气质。你可为王侯,我亦可为王侯,难不成那男子为王侯之后,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吗?到头来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着对上平等而对下尊卑。”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这本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下的规矩不对。可是从隐约觉得该和主人平等到觉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苛求太多。”
“当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当然的时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于天志的。”
“而墨家,则要开辟新的天下,不是要让我们这些曾经卑贱的人成为新的王侯将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间再无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贤者治政。”
“于那是,曾经被称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说我们皆是野心勃勃之辈,我们才是真正让天下再无这样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为礼崩乐坏,大夫有野心则弑上卿、上卿有野心则弑君,他想要终结这乱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为礼皆愚昧,若天下贤者为上,选诸侯天子以为民之仆从,也是想要终结这乱世。”
“终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却求人人为君子恪守本分,这是南辕北辙。我们的路,走通了,于是诸位今日在此饮宴,却不是我鞔之适被你们车裂而死。”
楚国君臣听不下这样的道理,却也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适看了一眼熊良夫,进而言之:“天下纷纷,黎民苦痛,唯有九州归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栉风沐雨只为天下苍生达于大同,兼爱同义,交相得利。”
“待九州归一之时,唯有劳者得其食,贤者各尽所能,各得所利。届时九州,不养废物。”
“毕竟,税赋出于天下民,天下民又岂愿将劳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赋税用来供养不劳而获的蠹虫?”
“天下民众又不是你们的爹妈,没有义务养你们的。”
“是故今日设宴,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将来的日子,你们可愿意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们能做什么?可做什么?有什么样的才能?”
他巡视一周,见众人无人回答,适摇摇头道:“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既为君子,必知鼓乐,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乐,子墨子以为,王公大臣耗尽民脂民膏,只为自己享受,民众却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非乐。若有一日,民众吃饱了、穿暖了,总归还需要鼓乐的享受。”
“你们若有鼓乐之才,何不去教授鼓乐,娱乐民众,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顾不得此时身为阶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杀便杀,何以辱我?让我与那些乐师优伶为伍,不若死!”
适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虫竟不是侮辱?也罢,之前我们也曾说了,你们可以远赴九州海外。虽说礼法制度已经阻碍了九州之民,但于外面刀耕火种之辈,仍旧还算是进步一些。你们再想想,若是真的以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谋,便送你们去九州之外,”
他刚说完,楚国大臣之中却有人站出来道:“我愿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乐理,愿从鼓乐之职。”
这贵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视楚王与其余大臣。
适笑了笑,与一众墨者举酒以祝,随后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们已然选好,在南海极难极西之地,地处河口。面临大海,炎热潮湿,多有土著猎于丛林。”
“九州之事,与你们再无关系。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劝降那些仍旧顽抗的楚人封君。谨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若做不到,那便是你们无能。九州不养废物,比起你们祖先筚路蓝缕之时,你们如今要强得多,希望你们不是废物。”
“你们所去之处,胥馀丛生,当地土人称之为胥馀密布之地。九州之民当可借给你们一切铁器、种子、火器,只有一样,将来九州之民落遇水你们必要救援,若在那里居住也必不可推辞,世代修好,不得违背。酒宴之后,会有契约。”
胥馀者,椰子也。本为比干之名,后世汉赋曾言“留落胥馀,仁频并闾”,便说的是椰子和棕榈,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约是因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开的。
楚地与南,也曾进贡见过椰子,众人闻言,知道那里怕是要炎热湿热的多,可念及留在这里要承受的侮辱,终究没有人再站出来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适则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运进步,陆上丝绸之路就废掉了,必要荒芜。将来待技术进步慢慢开拓不迟,日后九州的开拓方向必是南海与东北,只要不让渔猎游牧之民占据可耕种的土地转为农耕游牧渔猎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边境无忧。
倒是南海海外,民众现在必然不肯迁徙,那里艰难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远,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楚国贵族都扔出去,让他们在当地开拓。成了就成,日后贸易;不成的话也就是和当地融合,学会耕种,可做将来的据点港口;实在要是无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强制迁民要强。
第二百零五章 战略构想
饮宴之后,便签了一份契约,也算是给民众代表一个交代。
按照墨家的道义,是没有善待王室的义务的,也没有什么三恪延祭之礼,所以不可能花钱养这些废物。
毕竟楚王是走投无路投降的,又不是泗上大军一到就主动顺应天志的,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而喻。
这些钱无非就相当于对外移民,只不过移的是贵族而非庶民,也是为了越来越兴起的海上贸易能够在将来有些港口可以停留补给。
第二日一早,彭城便召开了一次级别很高的会议。
“经此一事,与各国诸侯贵族都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剥夺封地和封建权利,送到海外再度开拓,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场仗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最坏的打算我们已经做了,并且也一直是以最坏的打算去考虑的,料敌以宽嘛。但现在看来,局面还是很有利于我们的。六指在江汉处置的很好,一场很大的胜仗。”
适丝毫不避讳对贵族这么做等同于自绝于和贵族妥协的可能,也不讳言这么做将来的局面会极为残酷。
不过已经撕下了面皮,也就不必再讲那么多。
“齐侯派人来探我们的底,反倒是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齐国内部现在仍旧举棋不定。是趁机向西瓜分魏国苟延残喘?还是拼死一搏破釜沉舟与我墨家一战?”
“依我看,这没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示意下,参谋部的人来到前面展开了一张山川地理图,上面大致标准出了山川河流和城邑,这是墨家这些年用最原始的经纬法和三角法测出的应该是此时最为精确的地图。
适与众人道:“参谋部是要料敌于宽的,我们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考虑。就籍使诸侯团结在周天子的号召之下,全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完全没有勾心斗角完全一心一意灭杀我们的情况去考虑。”
参谋部的人便在众人面前讲解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按照参谋部的预想,各国想要决战,至少也要在半年之后。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
江汉已得,兵抵南阳,基本上控制了伏牛山南麓。
中线的话,墨家维持在淮河一线,六指那边与南郑、南海和徐弱等人会和后,撤回了三个师的兵力,攻取了申、息等地,使得整个淮河防线已经成型。
参谋部的人指着地图上的现在还被楚国封君控制的城邑道:“如果诸侯出兵需要半年时间,那么这半年时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兵力,再打一场大仗,夺取……”
地图上标注的都是一些楚国的城邑,就是淮河以北的一些重要城邑。
包括寝、巨阳、上蔡、象禾等诸多城邑,也就是大约后世的阜阳到驻马店一线。
“一旦夺取这几座城邑,一则可以稳固淮河防务,二则可以勾连淮水与南阳,绕开大别山、桐柏山,勾连南阳。”
“三则一旦将来诸侯联军来攻,这里作为中线,既可以支援,又可以威胁诸侯联军的侧翼。”
“我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攻取寝、上蔡,与我军驻楚军团会于象河关。以求在诸侯联军出兵之前,将东西战场在进攻上连成一片。”
众人的目光在一处名为象禾的楚国城邑上停留了一下,均点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防守,现在东西两线已经连为一体了,可以说秦岭、襄樊、桐柏山、淮河一线,属于经典的南北对峙防御一体的体系。
这是比较保守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应该再主动一点,那就必须要取得阜阳到驻马店一线,才能够在战略进攻上使得东西连成体系。
这一战的确要打,而且要尽快打,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互相支援而非各自为战的战局。
象禾邑地处楚国驻马店长城的关键处,是由北向南进攻的关键点。
进可以威胁到楚国的方城、叶县等重要封君的大邑;退可以使得北方诸侯的联军无法直接越过伏牛山会和于南阳。
西接南阳,东接宋地。
最坏的情况下,半年后秦国可能从商於方向进攻丹阳。
剩余的魏军配合韩军,以及周天子的天子之军,兵出鲁阳,联合当地的楚国封君的剩余力量,攻取鲁阳鲁山,向东进方城、叶城,攻打象禾,从侧面威胁宛城南阳。
韩军也可能派遣一支精兵翻越伏牛山,直扑南阳。
中线的话,韩军和赵军以及郑地的楚国残余力量用以维持中线,迫使墨家的中线军团不能去救援南阳,也不能支援泗上。
中线虽然不攻,但却可以固守又做威胁,只要不主动出击,墨家中线大军就只能选择对峙攻城。
北方河套、高柳等地,最坏的打算是赵国联络燕国、东胡、林胡、娄烦等夷狄,四面围攻,赵国可以抽出兵力南下。这种事诸侯绝对做得出来,引夷狄之兵攻击敌人,这于诸侯而言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没有那么多真正信奉夷夏之义的贵族。
南郑之地,要提防巴、蜀、秦的围攻,南郑一定要守住。
越国那边,越国根本无力北上进攻,没有水师,就算渡江而来,一旦被掐断补给后勤,就越国现在的战斗力,当地的地方军团就足以抵挡,越国的威胁可以不用考虑。
东线应该是最为关键的,齐国肯定是要兴兵向东,与韩、赵的主力配合,经宋国方向沿着丹水、睢水方向进军。
不将主力合兵,各国不敢轻动;而若合兵,齐国就要做好墨家再度攻入腹地的准备。
这样计算下来,各国的军力其实有限,而且不可能全部集中到一起。
不只是后勤的问题,而是秦国不可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大梁附近;齐国也不可能劳师远征将兵力集中到洛阳以南。
如此一来,兵力是可以计算的。
南郑地区有军两万,地形的原因,加之巴蜀落后于中原太多,并不能形成有效的威胁。
秦军可能从武都方向进军,但是因为后勤道路的因素,兵力不会太多,南郑足以守得住。
丹阳方向,秦军野战兵力最多七万。
如果半年之后进攻,六指就算将南郑之军放归南郑,手中可用的野战兵力还有南海的部分军团,再加上一部分楚人新军,依旧有至少七万可战之兵。
如果能够有效地调动敌军,在丹阳固守的同时,吃掉韩国绕过伏牛山的兵力,那么甚至无需退守襄樊。
假使齐、韩、周、魏之军齐头并进,既不冒进也不落后,在数百里的范围之内竟能够如有臂使,大不了退守襄樊,借助水军优势和江汉地区源源不断的新军进行抵抗。
中线的话,墨家只需要大约两万的兵力,就可以牵制住魏韩楚作为策应和威胁的中线军团。
东线,齐国在能守住本土临淄不惜死掉最后一个齐人也要捍卫旧规矩的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在大梁方向集中六万到七万的野战兵力。
加上韩赵之军,最多十二三万,假使这部分军队齐头并进,墨家在泗上也可以动员十二三万的兵力进行决战,包括宋国的几个师。
到时候以放弃商丘向后退守、迁徙民众坚壁清野的方式,只要抓住机会破其一部,就可以各个击破。
就算最极端的情况进行最终的决战,墨家也不惧怕,退守到彭城沛邑一线后,利用当地的地形优势和内线作战的兵力优势,足可以击破。
而且在此之前,一旦发现齐军开始向西调动,就可以直接对齐宣战,利用骑兵和精锐部队快速机动到济水地区,在齐军和魏、韩、赵军会和之前,歼灭掉齐国主力。
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泗上全面动员决战的战斗力,根本不是各个诸侯所能够想象到的。人没经历过的事,便无法想象。
最坏最坏的可能,南郑丢了;高柳河套等北方边关被赵国、燕国勾结东胡林胡娄烦给屠灭,也就如此了。
无非是西线据守襄阳、桐柏山、淮河一线。
讲完了最坏的可能,适便道:“是故我说,齐侯这一次遣使实际上毫无意义。”
“在东线我们有绝对的优势,齐国不敢单独攻入泗上,因为他只能走三个方向。”
“莒城、琅琊、东海一线,深入我境,孤军深入,是为找死。”
“如昔年费国之变,经鲁国入泗上,和东线也相差不多。”
“以及从运城、菏泽一带,经过我们经营了快三十年的城邑,这个……就算他有十万军,也是举步维艰,以堡垒对堡垒,我们炮多枪多人多粮多,这是最愚蠢的一条线。”
“所以齐国的想法对我们毫无意义,而且我们已经高举了反对旧制度的旗帜,那就不要再妥协了,不然宣义部也难以转向,民众也会疑惑到底要怎么样。”
“半年后诸侯若是联合,我们西守、东攻,只要击破东方的诸侯联军,就直接灭齐,齐国就是我们下一步的打算。”
嗡嗡声响起,讨论了一阵,却又觉得这个看起来极为胆大的想法实现起来竟然并不难,之前若想灭一大国很难想象,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一旦东线诸侯联军战败,墨家是有把握短时间内攻破齐国饮马黄河的。
内政上的考虑,齐国和泗上的经济密不可分,货币几乎统一,市场几乎统一,齐西南地区的群众基础非常好,东部和中部地区齐国贵族和封地农夫的矛盾极大,而矛盾越大的地方对墨家而言越容易安定在不启用旧贵族的情况下,土改丝毫没有压力泗上的基本盘不是齐国贵族,革别人的命,那是完全没有阻碍的。
第二百零六章 后事与大势
外部军事上的考虑,一旦在东线反击得胜,齐国实际上也就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了,墨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用南郑和高柳云中做牺牲,来换守住江汉和东部扩张。
齐国的军事力量虽然尚可,但都是些一次性的军队,一战消灭主力,剩下的就只能征召农兵了,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最为亲墨的齐西南地区甚至可能会直接起义拒绝齐侯的征召。
如果东线得胜,其实优先选择有很多个方向,各有优势。
楚国剩余的城邑,可以直接稳固淮北中原一线,而且可以直接兵临郑地,那里的民众基础也不错。
魏国则是在东线失败之后,可能就真的连一点兵力都组织不起来了,加上情报上说魏击重病,估计要死,其实是最好打的。
不过适的意思很明确,一旦东线获胜,不管其他,先打齐国。
因为打了齐国之后可以慢慢吞掉楚国的剩余城邑,使得整个华北平原几乎大半在墨家手中。
到时候如果高柳云中和南郑真的丢了,那也不要急。
墨家坐拥太行山以东的华北平原大部、苏北、江淮平原、吴越之地、江汉平原,几乎九州的最精华之地都已经拿在了手里,之后的战争只要墨家不出现极大的错误,那基本上就是一路平推过去了。
再者适也在为将来打算。
火器和铁器时代的来临,以及就现在泗上的技术水平而言,最多百年时间,一切都会不一样。
哪怕不用百年,只是现在,其实要担忧的外敌已经不需要考虑游牧民了,而是要考虑东北地区和河套等地。
只要适宜耕种的土地拿在手里,不给游牧民和渔猎民转型为农耕游牧混合的机会,在铁器和火器之下,他们毫无胜算。
甚至可能三五千人就足以扫荡草原建立殖民统治。
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一旦伴随着造船水平和天文学导航水平的进步,路上丝绸之路在铁路出现之前必然是要走向荒废的,诸夏的重心应该是向东南,控制东北,安定雍州,暂不出西域。
财富足够之后,技术进步之后,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轻而易举地解决西部的威胁,时间越久,西部荒漠草原与这里的技术差距就越大。
如果将来打的特别艰难,那么墨家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沿着海岸向北再解决掉燕国,绕开太行山,对三晋形成三面包围,一点点地碾压过去,同时将东部作为统治的重心完善一个崭新的“国族”意识。
当然,这种特别艰难的情况属于是很极端的考虑,齐国一灭,剩余魏韩根本撑不了多久。
除了这种理性的考虑之外,墨家高层终究不是纯粹的理性的机械,他们也有自己等感性考量。
齐国搞成这个样子,在整个天下的主流都是“授田于民、开阡陌破井田”时代下,齐国居然反向而行开启了加强人身束缚和封地统治,这不是偶然,而是和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有极大的关系。
泗上生活水平远胜于别处,墨家高层心中都清楚,就是在吸四周的血。
齐国中部东部的民众被困在土地上为封地主人无偿劳作,其根源是粮食和原材料泗上有极大的需求、而齐国的工商业被泗上挤垮之后需要购买大量的手工业品。
从而形成了一种极为畸形的经济体系。
墨家一直做得就是“实利归己、黑锅归人”的手段,既是要真的想要归天下于一、彻底放弃了非攻立国的想法,要定九州为一国,那么齐国这些农夫的苦难总归是要解决的。
比起别处,他们过得太苦,这是出于“有志于天下芬”的感性。
更是一种态度,一种表示泗上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以九州归一一视同仁为打算的态度表达。
反击先攻齐之事,便如此定下。
之后的会议上,适力排众议,要亲自领兵打通上蔡、象禾、寝到符离的交通线。
一个是为了会驻楚军团,另一个也是为了熟悉熟悉一线作战活动下筋骨,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
会上表决通过之后,适笑道:“既是如此,我看咱们也应该安排一下后事,以备不测。不是今后十年二十年的后事,而是今后百年的后事。百年之后,你我之中最年轻的怕是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百年之内或许还有人能够知道百年后应该会是谁执掌九州的大方向。”
在场诸人于乱世之中,都是些重义轻生之辈,墨家不避讳生死,有些事总要提前定下。
之后的三天,墨家的高层们开了三天的会。
会上除了一些将来的安排外,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
其一,与宋国谈判,在让渡一部分财富的基础上,让宋公宣布退位让宋国并入墨家,宋地作为一个郡,墨家有驻军权和征收国税外,剩余的延续之前的政策允许各个郡县和其余学派执政。
这一点不难,军权在墨家手中,经济上早已统一,实际上也就是走个过场,互相让步一下,在保留那些学派特殊地位的前提下统一一下,反正宋国的封建制度实际上已经基本没了,绕来绕去还是将来要走的路,无需像对楚一样还要进行一次扫清旧思想旧制度的大变革。
其二,便是将来九州一统后,立国号为汉,星汉灿烂的汉、天上银河的汉。
这和后世的汉是一个汉,意思倒也相近,只是更接近本源。
后世的汉是因为封于汉水,而汉水之所以叫汉水,是因为其走势和天上的银河星汉一样,所以汉的本质不变,仍旧是天上的那条银河。
墨家既说天志,又有了望远镜,自然是要抬头看天,适曾笑言知晓天志总有一天便是星辰大海,大海太近,是故起了这么一个汉的名字,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
十余日后,宋国,桑林社。
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信任宋公正在桑林社以宋公的名义做最后的祭祀。
这一次祭祀没有提及天命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用了天志天道。
大意便是昔年宋国先祖商汤灭夏,不是因为和夏有私仇,而是夏桀残害民众,不能够使得天下得利。
如今墨家继承大禹的遗志,想要终结乱世,使得天下安定,人人兼爱相亲,这正是先祖商汤的意愿。
商汤的后世子孙无能,不能够知晓天志天道,没有能力让天下的百姓得利安宁。
如今民智已开,民众能够明白如何对自己有利,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世袭的统治者,所以商汤的子孙要将权力让出来,这才是真正继承的先祖商汤的意愿,先祖也一定会庇护子孙的做法。
商汤灭夏之后,农具不过石头、兵器不过铜器,所以商汤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天下的。墨家是肯定了商汤在当时的政策的。
但问题在于墨家有一个特别的评价,称之为“在”。
哪怕是尧舜,在当时的政策是善政,但于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善政了,因为已经不符合如今天下的情况了,却不能说尧舜当时的政策不是利天下的。
商汤亦然。
所以肯定当初,并不代表肯定现在,也不代表割裂曾经。
是故宋公表示如今天下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所以殷商的后裔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愿意归政于民,以此祭告先祖。
祭祀之后,宋公宣告退位,宣告所有的世袭权利作废,子孙后世皆为平等之民。
他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天下已然如此,纵然强盛如楚,依旧是那样的结局,更何况区区宋国?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宋公觉得这样退位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选择他继位,正是因为他平庸,没有雄心,以至于当年宋国之变后将有雄心的弟弟扔到了泗上作为质子去“学习”。
整个宋国的军权都在墨家派出的“教官”手中,宋国用的是泗上发行的钱币,买的是泗上的货物,说的也是和泗上几乎可以通用的语言,用的也是泗上的那一套道义,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否则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师的宋国义师驻扎在商丘,从上到下宋国公族一点都不能控制,就算反对又有何用?
加上诸子百家在宋国行政,宋公实际上早已成为了一个吉祥物。
他继位为宋公之后,整日担忧墨家会“清扫一切蠹虫”,将他的一切都剥夺。一旦那样,他实际上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好在经过墨家的改造,宋国公族的经济基础已经完全改变。
先是宋公将土地分配给民众耕种,承认了民众对宋国公族禄田的使用权,还有大部分已经被民众强制赎买归了私有。
公族又驱赶了商丘城外的一些土地的民众,收回了使用权,让他们前往别处开垦,由墨家出这个钱,集中起来的土地宋公雇佣专门的人进行经营管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贸易、作坊等泗上行业的股份,这也是宋公今后的生计。
经济基础的改变,使得墨家可以不和宋公计较,你既已经主动或者被动被迫地转型,你我之间又无私怨,那就可以放你一马,这和楚国君臣还不是一回事。
至于说询政院大尹,那就是个屁,宋公如今还有利用的价值,询政院大尹屁用没有,因为询政院大尹可以推选,而推选之后询政院决定宋国并入墨家将来九州天下的一部分,需要宋国去桑林社祭祀一番却不需要旧的询政院大尹。
宋国的事没有太多需要解决的,各地的情况虽然各有不同,但终究都已经在那场大战之后粉碎了旧的统治阶层,改变了生产关系,到最后总会殊途同归。
宋公宣布退位,也就意味着墨家可以绕开非攻盟约,正式从宋国出兵,攻击楚国残余的城邑。
第二百零七章 其意在韩不在楚
十余日后,楚国阳夏附近的一处堡垒。
这是一座楚国花费诸多人力物力财力在靠近宋国的中原方向为了防备墨家西进中原修筑的典型堡垒。
采取的是从泗上那边学来的棱角结构,覆盖了大量的积土用以防备炮击,每个堡垒都不算大,驻扎着大约两千人到三千人,配备有铜炮和火枪。
阳夏周围一共有四个这样的堡垒,阳夏城位置很重要,故而楚国在这里修筑了很结实的城邑。
阳夏以南是陈、西北就是许、向北便是楚国的榆关大梁、向西就是驻马店一带的楚国重城。
如今楚国残余封君的兵力一部分在叶防备墨家的驻楚军团,另一部分由大司马率领,在陈之南的寝,威胁下蔡寿春等淮水重镇。
宋公宣告放弃诸侯爵位后,适立刻带领了万余骑兵、三万人的步兵和大量的工兵炮兵等,经商丘补充给养、依靠农家在宋国西部的村社城邑补充民夫,直接包围了阳夏附近的第一座楚国堡垒。
这座典型的棱角结构火药时代的堡垒耗费了楚国极大的人力物力,改进之后若是强攻伤亡及大,若是围困可能需要半年之久,看上去怎么也能够拖住墨家的主力。
因为墨家的主力有个缺点,对后勤的需求太大,炮兵骑兵太多,不能够像是春秋时候的农兵一样带着干粮就可以转战南北。
所以除非兵力足够多围而不打保护后勤,否则就必要全部拿下。
故而楚国这一点算的很准,这种筑垒战术确实可以拖住墨家,使得墨家之前最擅长的偷袭包抄的战术无效。
然而适听过猫和老虎的故事,他既然让楚、魏等国修筑这样的堡垒,自然有应对的手段。
大军抵达之后,立刻就采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样。
骑兵控制战场周边。
步兵编织柳条筐装土。
炮兵掩护。
工兵挖之字形壕沟掘进,构筑靠近堡垒的新炮兵阵地。
楚国吸取教训经验之后修筑的这种堡垒,不是不能攻下,但是这种围攻方式终究还是需要不少的伤亡。
适自然是采用另一种办法。
火药时代棱堡的最大克星是开花弹,因为士卒需要在堡垒上面防御。
开花弹难度太大,原始简易的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每一次装填又得用泥土又得用蜡封住炮口,总之很麻烦,炮兵们不喜欢用因为很危险。
但墨家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
木匠和矿业炸药。
泗上的科技是畸形发展的。
原始的化学工业用土办法已经建立起来,诸如酸、碱以及配套的矿用炸药工业;而需要时间积累的诸如材料、铸铁技术、镗刀等属于基础材料上的技术进步的就慢的多,这不是可以从零开始迅速实现技术飞跃的。
就像是电学一样,看上去很高大上应该远落后于那些原始手工业,实际上搞出来一个原始电池、原始的转子发电机的难度,要比弄出一个可以挖实用形蒸汽机的镗刀简单百倍,更是远小于弄出可以铸造铁炮的铸铁工艺的难度……甚至小于弄出一个合用的宽幅织布机的手工业难度。
所以泗上有比黑火药更好但其实很不安全的威力更大的炸药,但却没有可以使用这种东西的铁管铜管。
有些技术可以飞跃,有些技术就只能从头开始积累。
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故而适之前为了应对魏韩楚在宋国周边修筑的那些堡垒,采取了迂回的办法开花弹最重要的是弹,技术的进步只是为了把弹射到堡垒上,这需要铸铁工艺和镗床工艺等等一些列的进步。
可若抓住关键,为什么一定要用化学能发射呢?
于是墨家组建了一支“落后于时代”的炮兵,用的是配重抛石机,用来抛出炸药。
这种落后于时代的炮兵,不适合长远作战,因为运送不易,远不如铜炮方便。
但铜炮出现的时候,城防体系的根本是夯土城墙,对付夯土城墙,挖坑埋火药和铜炮比抛石机的优势大得多,而且转运方便,所以抛石机没有存在的价值。
可等到诸侯国开始修这种防炮的堡垒后,除非炮兵搞出合用的开花弹,否则很难依靠实心弹炮兵就轰开这种厚重的堡垒。
炸药比铸炮技术更先进,那么就可以用抛石机配上炸药当开花弹用。
后世用的埋在泥土里的铁桶,适则用了泗上木匠优势的抛石机,因为铁桶这时候做不了只能做大口径的臼炮,而臼炮太重,在家门口用用还行,不能跑太远。
因为魏楚韩要防备墨家,所以巨大多数的新式堡垒都修在了宋国周边,而这正是适合运送抛石机的有效范围之内。
再远的地方,魏楚韩的生产力水平也根本修不起那么多这样的堡垒,不可能修的全境都是。
这便是先有破解的手段,再诱使敌人浪费人力物力。
四十辆重型的配重抛石机在炮兵的掩护下布置就绪,炮兵猛轰城上的火炮压制对方,抛石机旁的士卒则开始用杠杆原理和绞盘将沉重的配重端抬高。
除了使用炸药外,还有诸如桐油之类的燃烧物,因为堡垒的楚军有大量的火药,而之前的实心弹并没有办法点燃这些东西。
对面楚人的堡垒,是以对抗一支火绳枪、铜炮为假想敌的防御体系;却不是对抗抛射炸药大规模杀伤为假想敌的体系。
这些沉重而又缓慢的抛石机本该在火药出现后就成为历史的尘埃,可因为这种不均衡的技术发展,反倒是可以绽放出光辉。
并且很可能引诱魏韩作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影响战略大局。
现在这种局面已经不可能妥协了,既不可能,适便希望能够引诱诸侯出战从而各个击破。
参谋部设想的半年之后诸侯出兵是最坏的情况,因为诸侯之间需要协调联络才能统一战略。
纵横千里的战线,此时的通讯基本靠马匹传递,若不协调提前定好战略,定是要出问题的。
适的引诱,就是攻击阳夏,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阳夏附近的几座堡垒,从而告诉诸侯他们花费人力物力修筑的这一道防线并没有什么用。
二十年前墨家可以三五日破城,今日一样可以,包括韩国的新郑、阳翟。
一旦阳夏被围,最紧张的便是韩、魏。
七八年前,韩魏楚之间有过中原防御的盟约,现在魏国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履行盟约。
南阳方向,韩国不将精锐和秦军配合,也根本打不开局面。
如果这一次围攻阳夏,能够诱使韩国按捺不住,立刻出兵救援,在诸侯联络好之前提前卷入这场战争,那么墨家今后的局面就要好看的多。
适集中了泗上的一些野战部队,战术上叫围城打援的办法,战略上叫逼着对方出兵各个击破,断其一指而破拳。
阳夏之南的楚军必定是要回援的,阳夏一丢,等同于在阳夏之南的楚军被包围了,退晚了连撤退都没有地方可退。
三个月前的下蔡附近,楚国八千余人冒进被歼灭之后,使得楚国封君再也不敢以少数力量进行骚扰,只能选择组织在一起大规模行动。
然而大规模行动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补给。
楚王虽然被俘,但是楚国的封君们在淮河以北以及方城地区还有一定的力量,楚王可以再立,是以封君们并没有选择放弃。
楚国重臣之中唯有大司马没有在邾城之战中被俘,他在邾城之战前受命前往方城和陈蔡征集大军切断墨家后路,不想还没有来得及切后楚王就已失败。
如今楚大司马正在陈地之南,手中可用之兵四万,其中三万多是农兵,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数千。
方城一带楚国还能集结出来大约四五万的军队,也是差不多的构成,数千精锐,大部分的农兵。
一旦将来大战开始,这些兵力都是些麻烦。不过这一次适亲帅泗上的军团出击,并不是把他们当做对手的。
围住阳夏,楚大司马必然北撤,一旦北撤,适便可依靠自己手里有骑兵优势,半途截击,在其后退合兵之前歼灭掉。
歼灭了这四万农兵之后,楚国剩余的兵力必然退缩,但明显守不住,这就很可能再度效仿申包胥哭秦庭,跪求韩魏出兵。
适的目标,是韩国在郑地的那支精锐野战军团。
之前西河一战刚刚结束,韩国一部分兵力尚在西河,秦晋之战还在持续,短时间内无法退回。
如果楚国封君的力量全部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到韩国的腹心,尤其是这一次攻城战之后更会让韩国心慌于墨家的攻城能力后。
魏国已经指望不上,墨家攻楚的时候又是忽然突袭,野心昭然若揭,韩国君臣想必也已经是不抱幻想了。
郑地的韩军精锐是韩国的野战军团,若能引诱这支野战军团出面救援楚国剩余的城邑封君,适便可以找机会寻机歼灭。
能够实现这个构想,就可以打破最坏的局面,彻底破坏掉诸侯合兵的可能性。
一旦将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提前消灭,那么在西线,驻楚军团要应对的只是秦国,而秦国能走的路要么就是经商於之地攻丹阳、要么就是攻取南郑。
无论哪一条,都是易守难攻。
丹阳有水军优势、南郑有秦岭天险。
西线的危机源于秦国攻南郑、丹阳;而韩魏联军经鲁山过伏牛山攻南阳。
必须在三方合力的情况下,墨家的驻楚军团才有压力。只要斩断一边,另一边也就不足为惧。
在东线,如果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覆灭,紧靠齐国的野战力量,只要墨家选择死守龟缩,齐军根本无法突破泗上的防线。
不敢孤军深入,其结果也就是不敢进攻泗上,而只能选择攻取魏国谋求利益。
现在北方诸侯最能打的是秦国和齐国,但泗上的位置决定了齐秦不能连横东西对进,其关键还是处在中部、能够串联齐秦从而形成一股互相支援的韩魏。
魏国已废,韩国只要出兵被适抓住机会歼灭野战军团,那么韩军无力在西线支援秦军,秦君选择在丹阳商於和墨家对峙并无胜算;东线韩国必须防守无力和齐国合力进军,齐国自己不敢进攻泗上。
如此,则诸侯同盟还未成立就已经瓦解,根本不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战。
拖时间,优势在墨家这边。
第二百零八章 可怕的邦国意思
这正是适为什么需要自己带兵来打这一仗的原因,这不是一个战术战场上的胜负,而是关系到今后的战略。
如果韩国不出兵,墨家所能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联通泗上宋国和南阳,形成东西线互为犄角的局面。
这个局面很好看,但却扭转不了将来诸侯合力的局势,只能说这是最坏打算之下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一旦诱使楚国大司马向北逃窜并且截击成功后,未必一定要立刻去寝、上蔡和象禾,而是可以向北,作出威胁韩国的态势。
何时向北、何时向西,这一点至关重要,适需要自己临近前线决断,怕贻误战机。
用一种压迫的手段迫使韩国出兵,从而增加韩国出兵的几率。
如果韩国真有后世“约纵长”那样的人物,那就只能做好最终决战的准备,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对方都是蠢货身上。
韩国不强,甚至不强于此时的齐国,但是墨家在内线防守反击是一种力量、纵横数百里进入野战军团没有覆灭的韩国又是另一种力量。
其实只要韩国认清局势,就是学缩头乌龟等待各国成盟,墨家此时并无办法。
主力不能走太远怕被齐国偷家;西线不能支援中线怕秦夺丹阳;北上魏韩在韩野战军团未灭的情况下不能够屯兵坚城之下只能选择速攻,而速攻必须要有笨重的配重抛石机和大量的炮兵,这就使得没有办法兵贵神速。
不过这一切,是适可以争取的。
如果阳夏附近堡垒的攻坚战能否再一次震动诸侯,从而让韩国产生一种“阳夏守不住,韩国城邑也一样会顷刻陷落”的错觉。
一旦这种错觉产生,韩国出兵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不少。
韩国一旦出兵,诸侯同盟合力互相配合的局面就会崩解,留给适歼灭韩国这支野战军团的时间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抓住机会返回泗上,齐国就会怂掉然后进军卫、魏,选择与墨家媾和。
韩国野战军团一日不灭,适其实并没有胆量在西线需要分兵、东线需要地方齐国的情况下进攻韩国。
反过来,如果韩国认为墨家击溃了楚国残余封君之后很可能北上攻韩并且可以顷刻破城的情况下,让野战军团出击以攻为守,那么适就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野战搞掉韩国的野战军团,那样进入韩国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尚有可为。
很简单的十六个字,就是不清楚韩国那边有没有能够理解这十六个字的贤才。
为了达成诱骗韩国出兵选择会战的目的,适没有等到工兵挖好之字形的壕沟,只是等到炮兵压制了堡垒上楚军的几门铜炮之后,就命令这些配重抛石机展开进攻。
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楚军的防御力量都集中在堡垒的面上,因为吸取了当年砀山一战的教训,楚人没有用大量的石头在前面修筑,以免产生大量的弹跳的铁弹。
而是选择了用夯土在前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夯土的优势是只要厚度足够,不容易让铜炮的铁弹跳起来,而且还可以吸收一定的能量如果是石头的,砸碎的碎石也会形成巨大的杀伤。
这种在战争中进步的精神是值得赞许的,可以说诸夏从不缺人才,各个诸侯国都有足够聪明的人。
但受制于时代所限,他们不可能想那么长远。
…………
堡垒上,楚国守将看着城下开始蔓延的之字形的壕沟,脸色凝重。
他是低阶贵族出身,也是当年楚王派往泗上“留学”一派的人,对于泗上的这种战术很清楚。
虽然楚国发生了政变,但终究不是弑君,他们这些“留学派”效忠的君王是正常病亡的,而他们也并没有参与政变的能力,所以他们选择了继续效忠楚王。
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些在泗上求学多年、灌输了多年九州兼爱的人,反倒是最容易产生“民族意识”的一群人。
前往泗上求学的各国贵族基本上都分成了两派。
一派经过长时间的求学之后,产生了一种“九州认同”的感情。
因为墨家的兼爱、非攻、同义、利民这些东西,本质上是超越诸侯邦国的概念。
几年前适利用逢池会无疾而终的机会,借机大肆清洗了“非攻立国派”之后,泗上刚刚冒起的“民族主义”意识就被扑灭,泗上如今的政治正确是“九州归一”,而不是各国非攻为政。
故而很大一部分求学的贵族子弟经过这种灌输之后,再加上墨家一直以大禹为圣,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天下争霸实则害民”的意识。
他们对于身份的认同,是炎黄子孙、是尧舜之后,而非是楚人、魏人、齐人,这是兼爱学说所带来的三观。
这群人即便归国,也属于是可以团结的那部分人,他们对于战争毫无兴趣,甚至认为这是“君王嗜杀人”。
而另一部分,则恰恰相反。
他们在泗上学到了许多知识之后,产生了“楚人”、“魏人”、“齐人”的国族认同,认为他们不是泗上所谓的天下人,而是属于楚人。
他们被自己所幻想出来的“楚国”的共同体所感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楚国的统治阶层,故而他们很难理解楚国底层民众的麻木不仁,很难理解楚国的底层民众为什么会选择接受兼爱同义九州归一的想法。
这些人在泗上求学的时候,表现很明显。
他们穿戴着楚国特有的、从巫术祭司那里延续下来的高冠,佩戴者楚国特色的短剑,一切尽可能和别人不同以彰显自己楚人的身份。
几年前泗上开始清洗非攻立国派的时候,他们也受到了波及,因为他们和泗上的一些人聚在一起“说怪话”。
比如说,说墨子的思想本来就是各国主权平等,非攻,互不干涉等等,认为适的想法是修正了墨子的学说。
比如说,说泗上现在富庶,却还要为了墨家的利天下的可笑想法输出墨家的道义,导致天下大乱。
对于当年鲁阳公想要攻郑墨子制止给出的解释,他们私下里串联,说适的解读是错的,因为适从那里引申出了人人平等的概念,实际上邦国平等才是墨子的本意等等。
对于泗上如今富庶的小日子,认为“只有天下大利才能够延续自己得利”的说辞是错误,认为泗上的民众为了墨家的利天下之义被墨家捆绑着去送死是不值得的。
种种这些,不一而足。
等到泗上开始清洗整肃那些非攻立国的想法时,这些人因为是楚王派来的,所以墨家没有办法处置,当时还需要继续欺骗楚国从而让楚国相信墨家要北伐而不是南下,只好将他们驱逐出了泗上。
这一批人回到楚国之后不久,那一批认同天下兼爱的同窗有一部分留在了泗上,也有一部分回到了楚国,回到楚国的这部分人便遭到了他们的排挤。
如今在堡垒上面指挥的,正是开始产生了朦胧的楚人身份的那一批。
他们这些人既然在泗上求学过,当然逃不出督检部的情报。
其实督检部内部有一批名单,对于城上那种在名单上的人,一旦被俘连送去改造的机会都没有,统统装船流放到海外,坚决不准他们留在九州之内。
城上的指挥官并不知道城下的墨者对他的情报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旦被俘将面临流放的命运,现在他所想的,只是为了忠于自己的国君,为国而战。
看着城下正在挖掘的壕沟,城上的楚人指挥官虽然紧张,却也镇静。
他知道墨家的这种攻城战术,甚至明白为什么要挖之字形的壕沟而不是直接冲击。
甚至他几何学学的不算,甚至可以在上面判断出墨家工兵挖坑的水准而连连赞叹,对于之字形的拐角颇为赞赏。
他知道墨家围城攻城的战术很死板,古板到军校里面连每次派多少人挖、每次派多少人编筐之类的数量都有规定。
可他也知道,这种很死板的战术,却极为有效。
炮兵压制之后,一旦工兵将壕沟挖到跟前,那么守城一方的棱角优势就没有。
棱角优势的优势所在,在于互为凹角,使得任何一个方向,攻城方的正面总要面对三倍的守军。
而壕沟挖近炮兵压制之后,凹角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面对面的平行面,墨家派百人攻城,他也只能用百人反击。
好在守城总有优势,吸取了当年砀山城攻防战的教训后,加厚了正面的夯土,使得墨家的铜炮只能压制住城上的火炮,但却没有办法依靠碎石和跳起的铁弹杀伤在反斜面的守军。
只要守军尚在能够有效组织,那么墨家攻城就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
这座城内,一共有两千五百名士卒,如果能够坚守,墨家至少要付出两千多精锐的代价。
墨家从开始用火药攻城到现在,从没有付出过千人以上的代价,守城的楚人心想,自己纵死,也将名垂青史,为君而忠、为国而死,并且将打破墨家攻城损失不过百的神话。
他对这座堡垒有信心,也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更对自己的学识有信心。
挖坑埋火药的地方,他都做了准备;炮击压制的局面他早有预料,也知道这点兵力无法反击,所以将铜炮后撤到第二重堡垒内,放弃反压制,而是等待墨家开始攻城的时候轰击突破口;城下的灌水壕沟决定了墨家攻击的方向;厚实的夯土决定了墨家的优势炮兵只能压制而不能杀伤。
兵力差距之下,无非是死,但却可以死的让天下震惊居然有人可以在墨家主力优势攻城之下,杀伤墨家千余人!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将创造历史的时候,他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一些包裹。
这些古怪的东西越过了那道可以防备炮击的夯土斜面,用一种极高的弹道落到了夯土斜面藏兵的后方。
这些从天而降之物的后面,拖拽着一些细长的、闪烁着火花的尾巴。
就像……去年在空中飘过的那颗彗星。
第二百零九章 猜想(上)
剧烈的爆炸声后,这名励志报效君王的楚国年轻一代的军官当场被炸死,或者说是被震死。
距离他稍远一些的几个人被震得完全失去了意识,愣愣地站在那里,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已然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这种矿用的炸药野战用起来效果很差,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但是用于攻城却是上上之选。
不论是墨家那些矿工工兵们最擅长的挖洞埋炸药,还是这种在内线边缘作战用抛石机抛射,效果都极佳。
几十台抛石机扔了大约十余组,停歇之后,上面残余的楚军很明智地按照泗上的规矩,举起了白旗。
一人无伤占据了这个堡垒之后,适留下了两个连队的人驻守,剩余的人直扑下一个。
…………
寝城。
楚国大司马不久前已经知道了宋公在桑林社祭祀后退位的消息,也知道楚王被俘之后墨家报纸上的种种言论。
适领军亲出阳夏的消息,也没有让他太过震惊。
阳夏附近的堡垒,可以拖延一下墨家的进攻步伐,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他明白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威胁。
自己手里这四万兵,根本不能够和解悬军野战,因为如果按照这四万便是军队的标准,泗上可以拉出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军队,根本没有意义。
这四万兵卒中,有三万只是使用戈矛临时征召起来的封地农兵。
之所以兵出寝城,是他对于宋国中立还有幻想。
寝城向北是陈,向东是墨家控制的符离塞,东南是下蔡和寿春。
在这里驻扎一军,在假使宋国中立的前提下,是可以威胁到墨家的江淮地区的,使得墨家必须在这里驻扎部分军队,以求后勤线不被掐断。
可是宋公退位、适带兵出阳夏的消息传来后,他所在的寝城就极为危险。
邾城一战后,六指分出两个多将近三个师的兵力直扑申息,拿下了阵斩申公之后空虚的信阳一代。
如果适再攻下阳夏,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些兵力就只能选择后退,因为再不退就要被包围了。
而且退却的路线有且只能有一条,向东北撤往陈地,支援阳夏等待援兵,或者从陈地退到许地,背靠魏韩,集结封君之兵进行防御。
好在他对阳夏的防御很有信心,撤退的时间应该还充足。
然而就在他准备仔细部署退却路线的时候,有士面色惊慌地跑进来道:“鞔之适围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
楚国大司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这……这怎么可能?便是上次六指攻砀山,尚且围攻数日……”
阳夏附近的堡垒吸取了砀山围城战的教训,很多地方得以改进,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够一人不伤的情况下攻下。
即便这些年来,墨家在民众一心和技术进步的支持下,闯下了善攻城、善守城、野战兵力相近无人可胜的名头,但终究那些名头还算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阳夏附近的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这让楚国大司马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差距如此之大,那还打什么?那还凭什么打?
待平静下来稳住情绪问清楚了具体情况后,身边将校谋士纷纷道:“宜速退!”
大司马道:“退是必要退的,只是鞔之适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弄清楚或者猜出来适的目的。
有谋士道:“阳夏北接大梁、南接陈地、西入许与鲁山。鞔之适气势汹汹而来,莫不是想要攻下许地,隔断我等?”
这话立刻引来了楚国大司马的警觉。
如果真的是这个目的,那么就太可怕了。
许曾属郑,墨家在那里活动猖獗,一旦攻下了许,那么墨家便可经许攻叶、鲁山。
从而将楚国残余的封君力量们彻底围住。
西边南阳有墨家的驻楚军团不可以走、东边是墨家本营,楚国这些封君们其实只有一条向北背靠魏韩的路。
这些封君们还在坚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放弃封地退入魏韩,那么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王没了,只要复国,将来还可以再立一个;封君坚持,楚便存在,诸侯出兵,那楚国便可复国。
楚国封君们还有一定的力量,只要撑到诸侯出兵就行。
可若是适的目的真的是攻下阳夏之后直扑许,切断楚国封君北逃的路,那这一切谋划便都毫无意义。
诸侯何时出兵?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阳夏距离许地百三十里,以墨家的行军速度,攻下阳夏最多五日就可以兵临许地。
本来以为当年逢池会后阳夏等地花费众多人力物力可以阻挡墨家西进中原的路,哪曾想那些激起过民变和起义的堡垒,居然连一次进攻都没撑住就被攻下了。
阳夏又是大城,而越是这种大城,反而越好攻,因为不可能把整个城邑都修城那种棱角的防御体系,再说阳夏的铜炮数量虽然相对而言不少,可怎么比得上墨家那边?
当初的中原盟约的目的,只是希望阳夏和周边四堡能够拖住墨家主力两个月到三个月的时间,为魏、韩、楚联合出兵争取时间。
但现在看来,修筑阳夏要塞群的意义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另有谋士道:“云,天下九塞,最险者,无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九塞之三于楚。然墨家已得大别桐柏、申息之地。冥厄已无意义。”
“荆阮者,墨家已得丹阳,饮马汉水,荆阮之地尽归于墨。”
“唯有方城、象禾,尚未落入墨家之手。”
“六指大军远征疲惫,又要防备秦、韩之兵。秦人兵出商洛,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纵有占土之心,却也可以逼得六指东进夺方城。”
“鞔之适亲帅大军,莫不是要夺取方城?”
谋士这样一说,楚国大司马越发觉得有理。
这天下九塞之说,早已有之,九塞之三都在楚国。
现在三之其二都被墨家所得,不是这些要塞不够坚固,而是楚国哪里会想到墨家竟然沿着长江推进到鄂邑而入江汉?
如今还剩下方城的象禾关这个极为坚固的要塞,而且这个要塞是楚长城的一部分,正是为了防备中原诸侯进入楚国南阳地区的。
象禾要塞依山而建,还有一条“夏路”连接后方,是楚国最早修路的地方。
从象禾到鲁关,依着伏牛山,楚国的一连串的要塞群存在的目的,确实防北不防南。
很显然现在墨家已经和诸侯不可能调和了,那么墨家很可能在诸侯出兵之前夺取象禾要塞群。
六指的驻楚军团还需要分散一部分留守后方,还要在江汉地区驻扎,还要组织荆阮要塞的修筑防御,防止秦国从商洛方向出兵。
占据宛城之后,楚国的一众封君已经是紧张不堪。那里又是楚国之前对抗中原的前线,封君们的力量还可以守御,六指那边也无力彻底肃清整个方城、象禾乃至鲁阳地区的楚军。
按照谋士这么一说,当真是大有可能。
攻取阳夏,进军许,夺隐阳,经隐阳、召陵、许而攻鲁阳,从而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到时候南阳地区的解悬军只需要一支精兵就可以从后面破袭象禾方城,从而关门打狗,将楚国封君们困于魏韩之南。
而且在楚大司马看来,六指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驻楚军团在秦军出兵商洛之后,已经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进攻,这就导致墨家对于北方诸侯的防御留出了一个漏洞。
自古以来,各国伐楚,除了当年吴国那次外,基本上都要经方城、鲁阳一线,毕竟楚国最大的敌人是三晋,交战次数也最多。
如果楚国的长城防线和象禾要塞区没有被墨家攻取,北方诸侯出兵就可以直扑南阳,从而和秦军形成夹击的局面。
南阳盆地一马平川,墨家虽然善于野战,但是兵力明显不足,远不如依据原本就有的楚国长城防线抵御。
如果能够增兵三万,攻取象禾方城,在那里组织防御,墨家就可以节省很多的兵力。
首先,宛城虽然地处平原,但是墨家善于守城。
假定墨家扼守象禾至鲁阳、荆阮至丹阳两处依山傍河的防御体系防备诸侯联军,那么诸侯联军实质上是难以攻破的。
秦国不可能出兵至伊洛一线配合魏韩,万一墨家从商洛攻蓝田威胁秦国腹心怎么办?
魏韩军想要击溃墨家帮着楚国尽复江汉,集结大军也只能走鲁阳至象禾一线,别处并无意义。
在宛城被墨家控制之后,以墨家的守城能力,楚国大司马心里很清楚,偌大的宛城那里又是当初墨家在楚国“帮助”修建冶铁作坊的地方,那里渗透颇深,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反攻下的?
到时候秦军难破丹阳、魏韩难过鲁阳,则墨家纵然不能各个击破,却也足以拖到各国退兵,到时候楚国复国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第二百一十章 猜想(下)
楚国大司马知道墨家的宣传和执政能力,所以他给出的复国期限是三年。
他认为如果三年之内不能复国,那么楚国就不可能复国了。
而若是楚国不能复国,墨家占据徐州、荆州、豫州、扬州,用不了几年,诸侯也就无力反抗,只能乖乖等死了。
想到这一点,再联想到墨家这一次伐楚传来的消息,那些对待贵族的政策,更让楚国大司马确定墨家的想法怕真的如此。
适亲帅大军疾袭,视费力修筑的阳夏要塞区为无物,真的兵临象禾,将楚国贵族关门打狗一网打尽,那就更不用复国了。
连贵族都没有了,还怎么复国?还怎么对楚国形成有效的统治?那墨家在楚国的执政也就安稳的多。
他越想越是害怕,咬牙道:“鞔之适行事,不留后路,此为断祭绝嗣之举啊!”
他本就是准备撤退的,只是撤退的方向没有确定,不知道墨家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如果按照现在的想法判断,那么最好就不要想着合兵去支援阳夏、许、隐阳,而是能跑多快多快,直接放弃陈蔡之地,逃遁至方城、鲁阳一带,加强那里的兵力,继续哭求魏韩出兵,从而坚守到韩国出兵。
本身楚大司马在陈之南的寝驻兵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墨家完全占据楚国的豫州地。
这不是他有心心存宋国继续中立的幻想,而是他只能对宋国中立心存幻想。
假若宋国不中立,那么陈蔡地区根本也守不住。
只有假定宋国中立的前提系,墨家坚持他们的非攻和诛不义的道义,无法从宋国出兵,就只能沿着淮水出寿春、下蔡。
那么只要有一支兵力在寝地,就可以防御一段时间,为封君们从慌乱中争取缓过神来的时间,从而推选新的楚王,达成一致。
宋公宣告放弃权利之后,实质上楚国大司马还有另一个选择,回师北上到召陵,连接陈蔡,依靠阳夏地区的防御节节抵抗。
如今阳夏地区的防御不堪一击,又担心被墨家断了后路,于是决断,即刻退至方城。
…………
阳夏以东。
适移兵正在攻取四个堡垒的第三个,两个堡垒的攻坚战都很容易,炮兵优势和兵力优势之下,楚国的堡垒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但这一次他已经悄然分兵。
侦骑四出,一方面监视北方的动静,另一方面迅速绕开陈地,靠近楚国大司马手中的那四万兵卒。
这一次围城,征集了大量的宋国的民夫服役,运送物资和后勤的同时,也为他明着围城暗地里调动部队做了数量上的欺骗。
他集中了两万步卒、一万骑兵和三千战斗工兵,在一日之前绕到了阳夏以南,在那里按兵不动。
所有的炮兵都留在了原来的攻城部队中,除了各个师必被的小型的野战炮外,适没有携带一门大口径的、会拖累行军速度的重铜炮。
一旦楚国大司马的军队离开了寝开始后撤,这三万精锐就要利用速度优势,携带口粮,从陈、召陵之间插过去,突袭楚国大司马的这四万军队。
一旦将其歼灭,则直奔象禾关,趁着楚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偷袭夺关。
因为现在楚国方城一线的封君们肯定在组织对六指的防御,也就是宛城方向的防御。
楚国边关都是防备北方的,并不防备南阳地区,因此楚国封君们现在只能抓紧时间重新修筑防御、征集部队。
而且他估计偷袭楚国大司马的军队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一万骑兵外加一万步兵足以,甚至于一万精锐骑兵足以完成。
在奔袭楚国大司马的同时,如果斥候回报会有机会,他也不惜直接让一万步卒加上战斗工兵去偷袭象禾。
象禾距离宛城只有百里距离,一旦得手,就可以和六指那边会和。
和楚国大司马想的不一样,适根本没有关门打狗将楚国封君一网打尽的意思,因为有没有封君都不可能阻碍楚地的执政。
和楚国大司马预计的三年时间不同,其实最多一年时间楚国江汉地区就可以开始征兵和稳定了,墨家为江汉地区投入的铁器种子和干部数量是积攒了许久了。
一旦土地分了,莫说楚国封君,就是楚王亲自跑过去说让民众把土地交出来,那都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对于楚国大司马所构想的接管楚国防御的想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真要是按照楚国大司马所想的,从丹阳到鲁阳再到象禾,依靠着楚长城形成一个有效的防御体系,那恐怕还得再多出来五万兵力支援南阳,他是变不出来那么多的。
处处倍、则处处寡。
人存地失,人地皆存。
这两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故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要接管楚长城的想法。
这一次他的目的也根本不是楚国的那些封君,而是为了打通和南阳的交通线,引诱韩国不等诸侯集结就先出兵保护自己。
这属于一件把希望寄托在韩国自己犯错的事,也就是说打通南阳交通线为六指留下部分骑兵是首要目的;韩国出兵找机会歼灭韩国的野战军团迫使诸侯同盟还未成立就直接瓦解,则是意外之喜。
南阳如果将来出现了困境,解决的方向不是支援南阳,而是从商丘攻打大梁威胁魏韩的腹心。
指望着再支援南阳驻楚军团五万生力军,从而完全接管楚长城防线,那是最为愚蠢的选择。
后勤补给、地形人心都不占优势,有这五万兵力若在泗上,足可以干出攻陷大梁威胁魏韩的大事;可要放在南阳,就会打成愚蠢的分兵守御战。
一旦夺下大梁,威胁韩国,南阳的危局也就解除了,韩魏岂能坐视自己的腹心被攻击去还将大军去帮着楚国复国?
故而从一开始墨家的襄阳两分战略的本质,就是以攻代守,只要泗上不丢,那么就等同于一根刺插在了魏、韩、齐之间。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可以放弃高柳云中、可以放弃南郑,甚至已经开始将宛城的冶铁工匠向南迁徙到了鄂邑。
其目的就是在摧毁了楚国水师之后,凭借水军优势,收缩防御,把襄阳作为一个绞肉机,诱骗魏韩秦进军襄樊。
一旦进军襄樊,战线拉长,东线一旦有点动静,诸侯联军就要瓦解。
到时候秦国纵然能打,也独木难支。
所谓天下九塞,其实对此时的墨家而言,唯一有用的就是荆阮要塞群。
那是楚国在丹水、汉水之间修筑的一个大型要塞群,阮者,圆也。
因为这些要塞都是圆形的,所以等到汉代琵琶传入中原后,汉人一看这琵琶的模样,就给起了一个“阮”的名字,因为和楚国的要塞长得很像。
这是墨家襄阳防线很重要的要塞区,因为正在襄樊的上游,扼制着汉水和丹水,秦国的后勤补给只能依靠丹水。
要打襄樊,必要得荆阮。
欲得荆阮,必要有水军。
而秦国的水军……
故而其实和楚国大司马与其谋士们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家楚地的防御,是要依托汉水、桐柏山的,而不是要依托伏牛山和楚要塞的。
南阳盆地本身就是要放弃的。
之所以适出兵,也不是为了关门打狗,而是在攻取象禾之后作出威胁韩国的态势,逼着韩国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出兵。
若是不出兵,那就留给六指部分骑兵,剩余兵力退走的同时,对调一部分步卒。
在申息的两个师,北上平舆,加强平舆、陈地的防御,为东线将来的决战掩护侧翼。
他对楚国封君毫无兴趣,或者说楚国封君现在还没明白泗上的执政靠的是官僚体系而非是血缘贵族,那些封君是否存在是否全部被抓住,没有丝毫影响。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月夜破上蔡(上)
将来西线的局面看似危机重重,兵力不足,实质上只要有了放弃南阳战略收缩的想法,局面就大为改观。
如果魏韩不出兵,秦国没有力量攻取南阳,这是地形决定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六指足以在丹阳组织防御。
如果魏韩出兵,那么东线的压力就倍减,以东线的进攻作为支援西线防御的手段。
东线如果决战,就放弃商丘等地,诱使敌军深入露出破绽,从而歼灭之。
东线如果不决战,那么就兵出大梁,因为适确定齐国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拿下泗上,一旦进入泗上就会知道什么叫处处皆兵。
实质上东线也不可能不决战。
秦、魏、韩不可能让齐国和赵国坐视,自己却在南阳流血。
诸侯之间互相提防。
齐国要么出兵洛阳朝见天子,从伊、洛出兵南阳配合韩、秦作战;要么就必须出兵泗上,在东线进攻,否则这个盟约就不可能达成。
不是秦国不同意,而是魏韩就不会同意,而魏韩不同意秦国也就不会同意。
魏韩自己流血,本身就已经被墨家和秦国放了二十年的血了,已经是岌岌可危撑不住了,这时候再留一个坐视安稳的齐国在身旁?
若是南阳得胜,墨家实力受损,齐国压力倍减,齐国会在没有泗上压力的时候不选择西进?尤其是假使齐国没有损失的前提下?
齐国若不主动进攻,韩国最多也就打到鲁阳、方城一线,维持自己的防御就不会再进军了。
这不是信不信得过齐国会不会背刺的事,就算齐国不背刺,齐国不出兵进攻,墨家是有能力夺取大梁威胁魏韩腹心的,到时候魏韩主力深入南阳,再跑回来来得及吗?
故而如果说齐国不主动进攻,那么等同于这个盟约无效。
到时候秦国傻呵呵的在丹阳和墨家决战会出全力吗?打死打活,最后西河刚刚得胜的那点优势在丹阳都打没了,恼了墨家,南郑、丹阳都可以直通秦国腹心,到时候魏韩心里只怕会松口气。
诸侯迟迟不出兵的原因很多,很多地方若达不成一致互相配合,哪怕墨家的威胁这么大,野心昭然若揭,那他们之间也只能互相掣肘不敢轻动。
列国纷争,大争之世,诸侯之间谁也输不起一场大战。
齐墨一战,齐国老实了十余年,十余年的时间无力战争。
楚墨之争,大梁城一战,打的楚国缩回去舔了二十年伤口。
十年二十年,若在春秋之世,无非一时,尚可卧薪尝胆再战。
而如今,风起云涌之际,二十年足以灭国绝祀,拉开差距。
墨家固然可恶,问题是假使齐攻下了韩、赵攻下了魏,就不绝祀吗?
是以,适很确定,西线的进攻必然是要晚于齐国出兵的,在齐国没有出兵会和魏韩赵之前,西线不可能进攻。
西线进攻的前提是韩军经伏牛山攻取南阳方向迫使六指分兵,秦国才有可能突破防御。
韩军经伏牛山攻取南阳方向的前提,是齐、赵为主力,会和魏韩东线剩余力量,在大梁方向进攻泗上,从而保证韩国后方的安全。
齐国出兵,能也只能集结兵力于大梁,会和赵、韩、魏之军,以进攻作为防御,可以使得韩国大胆出兵南阳,否则魏韩不会同意会盟反墨。
反过来,如果适诱骗了韩国,使之提早南下并将其野战军团歼灭,那么秦国就不可能进攻丹阳,而是会想办法夺取南郑,或者和墨家维持友好夺取西河。
秦国不出兵,西线安全,齐国也就不可能去打泗上,因为齐国这时候再去打泗上,就等同于用自己的血,去保护韩国和魏国,甚至可能会流干自己的血去保护韩国魏国。
是以这场可能的诸侯会盟反墨之战,韩魏论能打,赵、秦、齐一个都打不过,但偏偏没有他参与,这场诸侯会盟的联合作战又联合不起来。
韩国是中轴。或者说韩国的那支野战军团是连接诸侯会盟的中轴。
本来这个中轴的核心是魏国,魏国二十年前是有这个实力的,但是经过二十年的放血和消磨,魏国已经无力撑起这个核心,墨家先楚后天下的战略确定一来一直对魏摩擦动手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这一次诸侯想要会盟成功,就必须要彼此信得过。
韩魏要相信齐赵会在大梁方向进攻泗上宋地,拼死掩护自己脆弱的腹心;秦国要相信自己进攻丹阳的时候,韩国一定会兵出鲁阳方城;齐国要相信自己在东边集结野战的时候,韩国会拼尽全力而不是选择在南阳出兵后避战;赵国要相信自己与中山媾和出兵而高柳云中愤怒的那一刻,齐、秦、韩、魏会打到底而不是打到一半选择媾和先溜了,坑了自己夺取中山的最佳时机不说,还导致国内人心不稳。
从礼崩乐坏的时候起,诸侯纷争,尔虞我诈。
会盟的话当放屁、血誓的密谋都不过夜就能去举报、两家合力出兵打到一半忽然跑了、三家合力灭绝一家半夜两家反水先把盟友做了、亲密无间的盟友君主一死立刻出兵搞继承权干涉战争不惜想让盟友一分为二……
这种事出的多了,彼此间的信任真的很难。
泗上参谋部做的最坏的打算,实际上也是最不太可能的打算。
适诱骗韩国出兵的打算,实质上是最好的估计,但就是不知道韩国能不能上当了。
…………
五日后,楚地阳城之北二十里。
这阳城便是原本历史上和墨家兴衰关系密切的阳城,在后世的周口和漯河之间的一座城邑。
这座城邑很有名,不只是因为历史上上演了孟胜为小义而死之事,更是出过那个高喊出正版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物。
适舍弃了炮兵和部分步兵的军团已经抵达了这里,斥候回报说楚大司马的四万军队就在南面四十里处。
这里四周都是楚城,一片平坦,楚国大司马只想着快速退兵,在己方控制的范围之内也就没有派出足够的斥候侦察,而且行军的速度过快导致了整个队伍被拉的很长。
马车附近,一个简易的临时指挥所内,军团内旅以上的军官正在等待部署任务。
楚国大司马至今还没有发现适已经从阳夏跑到了这里,从斥候侦察的情况来看,楚大司马的这次撤退极为仓促,加之认为这里是楚之腹地,因而连基本的斥候都没有派出。
适做的判断就是楚大司马是真的着急了,而不是有什么计谋。
正所谓,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四两之人首先要有千斤之力,用于两军征战是一样的道理。
很明显,楚国大司马手里面的那点兵不足以抵挡适率领的军团,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诱敌深入的可能,只能是他自己因为着急后撤还没有注意到危险。
因为诱敌深入得需要有能力歼灭深入之敌,否则的话那就是放开身躯等着敌人来蹂躏。
部署任务的时候,适着重提了两座城邑。
这里几乎没有山丘,一片平原,这两座城邑在阳城之西、隐阳之南,是可以补给的地方,那里有墨家的组织在活动。
一城邑名为吴房。
这曾经是子爵房国之地,沿承的是尧的祭祀,是尧帝儿子丹朱的封国。丹朱本来封在丹水,但因为舜取代了尧之后,放逐了丹朱,这才改封在房。
房者,女娲之庙也,原本是个特指名词。这里原本就是女娲的重要祭祀地,女娲补天的传说也来源于附近的一座山峰。
丹朱封于此后延续了房的地名,后来到柏举之战后,阖闾的弟弟叛逃楚国,楚王封他在这里,改名为吴房因为阖闾的弟弟叛逃之前政变过一次,并且自称为吴王,所以楚国在前面加个吴字,颇有点恶心阖闾的意思。
后世这里曾有过雪夜下蔡州的传奇,因为一战而定,故而当时的李唐皇帝下令将其改名为“遂平”。
此时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邑,墨家在这里有组织有活动,而且守军也不多。
另一处便是楚国所谓陈蔡之师的上蔡,正是一座大城,城中暗中活动的墨者不少。
加之这里又早早经历过王子定之乱,平定之后这里的封君贵族势力被楚王清洗了一遍,封君贵族势力一扫而空,陈地又是连接宋与泗上的重要城邑,故而这里商业发达,墨家的渗透也极为严重。
这里的情报掌握的一清二楚,适先遣派出的部队就是要想办法偷袭这两座城邑。
其主要是偷袭吴房,因为比较容易。而上蔡若是偷袭不成,就假装要攻城吓唬一下,大军可以在吴房稍事修整,然后直扑象禾。
他根本没把楚大司马的那四万人放在眼里,重要的始终是攻下象禾会和驻楚军团诱骗韩国提早出兵。
吴房和上蔡很近,蔡是楚国的县,吴房只是贵族的封邑。
到这里,就需要分兵了,适准备让一部分步兵和战斗工兵先行西进,自己带着所有的骑兵和七千步卒去突击楚大司马的四万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月夜破上蔡(中)
上蔡和吴房,距离象禾关只有百余里。
象禾关是南北重要的通道,攻下象禾关,则方城无可守御,在方城集结的楚国封君军队就要陷入危险的境地。
更重要的是,方城距离韩国都城阳翟也不过百余里。
而且象禾关正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要支撑点,一旦偷袭象禾成功,那么韩国的都城阳翟就等同于暴露在墨家的进攻前沿之下。
隐阳之战后,因为墨家的搅合和楚国的出兵,以及新郑的那场防御战和对民意的鼓动,使得韩国并没有迁都新郑,而是继续将都城留在了阳翟。
新郑民众对于魏韩的态度相当失望,墨家虽然明面上撤走了,但是经过那次新郑防御战之后,新郑的民众相信是郑国公族和魏韩出卖了郑国人民,所以对于韩国的统治极为不满,这使得韩国迁都的条件很不成熟。
这就使得象禾关等同于韩国的南大门,在楚国王族被俘无力支撑的情况下,韩国必要要面临都城在墨家兵锋百里之内的风险。
象禾连通方城,是一个要塞群,也就是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象禾关,但这个要塞群是防北的。
围绕着这个要塞群组织防御,六指在被秦国牵制的情况下不能攻取,这就需要适来做这件事。
面对一众军官,适讲清楚了战略意图后,便道:“分出一个旅,佯攻上蔡。上蔡的兵卒不多,但是体系完备,还是可以守御一段时间的。”
“吴房的话,攻起来比较容易,最多也就有千余士卒,一旦攻下,我们攻打象禾的路径也就打开了。”
“上蔡佯攻,一方面是扰乱楚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楚大司马无路可逃。”
“我在阳城之南偷袭他,他若溃败不战而退,我要确保他不能往上蔡跑,而是向北逃。”
军官们理解了适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准备在吴房稍微修整一下,然后出奇兵直奔象禾。
吴房不大,但也足够收集购买到足够的粮食,加之墨家本身在那里活动频繁,有商人身份的墨者在那里活动,短期的粮食补给不成问题。
适如果能够歼灭楚国大司马手中的这四万士卒,附近的城邑易手只是时间问题,没有野战兵力、而且野战兵力主要是农兵的前提下,只要象禾关攻下,缓缓图之,用不了多久这些城邑都会陷落。
经此一败,楚国封君不可能再敢在隐水之南,而是会全部蜷缩到韩楚边境附近顽抗。
没有援兵的城邑是守不住的,召陵之南的城邑在象禾关陷落和楚大司马的军团被歼灭后等同于已经归属墨家,传檄而定的事。
偷袭吴房的同时,偷袭象禾关的精兵不会停留,而是会直接向西。
如果偷袭不成,则需要剩余的步卒在攻下吴房后跟进,以展开强攻。
分派完任务后,众人也不停留。适带着一个师的步卒和将近两个师的骑兵南下;剩余人向西奔去。
…………
一日半后,上蔡。
某个旅的士兵经过一日半奔袭八十里的强行军后,在下午进入到了上蔡附近的一个村社。
此时上蔡还是一副祥和的景象,既不知道适已经在偷袭楚大司马,并不知道偷袭的解悬军的前锋千五百人已经抵达到了上蔡附近。
这个旅的士卒占据了村社后,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就在村社附近休息,这里距离上蔡不过十余里。
士卒在这里驻扎之后,买卖和气,也不扰民,只是不准民众出村,而村社之民本来也很少活动,最多也就是入城购买一些货物。
早些年墨家在这里明面活动,村社的人对于墨家并不陌生,入城购买货物的时候常常遇到一些泗上的货物,这种由货物到人的熟悉,使得他们并不害怕。
早就有传闻解悬军是为解民之倒悬的,不打人不杀人不骂人,入村之后见果然如此,更是无人恐慌。
甚至于傍晚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开始售卖自己家的柴草,或者尝试着用粮食换取士兵手里的纸币。
泗上的纸币,在这里居然是可以用的,因为村民们知道这些纸币可以在上蔡购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管是盐还是铁器棉布木器等等。
这一次偷袭,军中除了携带必须的粮食之外,还带了一些硬通货。
比如黄金、盐之类,本想着在这种地方购买东西需要用黄金,却不想这种地方居然也可以花纸币,组建泗上的工商业渗透之深,以及这些年各**备竞赛之下铜价一日数涨导致的无铜钱可流通的现实。
胳膊上帮着赤帻的纠察们在村社中巡逻防止有强买强卖的情况,宣义部的人正在给村民讲道理,斥候们隐藏在村社之外将几乎不存在的靠近村社的人抓住带回。
村社里的一株大树下,旅帅和旅内的军官们正在讨论佯攻上蔡的事。
旅帅道:“巨子命我们旅佯攻上蔡,依我看,这倒是个立功的机会。”
“如今立功极难,一旦开战,往往便是数万人的会战,要听从号令,不可轻动……”
他这么一说,那些军官们都纷纷点头。
这一次是佯攻上蔡,能攻下自然最好,攻不下也算是完成了佯攻的任务。
战争一开,最开心的其实就是这些旅级军官们,因为他们是最尴尬的一批军官。
师长那一级的军官,都是已经上过了高等的指挥学校,泗上正规的师就那么几个,假以时日都可以进入到军中高层。
正旅以下的连长们,他们一般都是军校毕业的年轻人,向上升的话只要努力,便有机会。
唯独旅帅一级的军官们,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再往上上就极难。
需要立下功勋才能够有机会进入高等的军官学校培训成为师长级别的军官,当了十余年的老旅帅很多,墨家虽说尚贤,可若都贤,那就得论资排辈。
因为旅一级的军官们是最难拿到功勋的那个层级。
泗上军中旅一级的军官们暗地里流传着一些说法,说是运气最好的旅帅去南海、运气稍差的去高柳,运气最差的在泗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南海那里主要是镇压当地旧部族的反抗,曾经出现过八百人灭一国的情况,很容易立功。
高柳那边时不时也和北方的林胡娄烦作战,那些战斗都是小规模的,旅帅可以亲自指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一些军内的报纸上动辄有云中的某旅帅带着五百骑兵突袭某个劫掠成性的部落降服万人的故事。
而泗上这边,这些年就没怎么打过仗,想要立功实在是难。
七八年前隐阳一战,派出的是骑兵不提;六指攻打廪丘,更是基本没有什么战斗,而是简直无趣到极点的挖坑、开炮、进城。
再之前的几场大战,要么是会战之中听从命令共同进退,就算主观能动性也不过是师长级别才有资格有的,这时候的战争要靠阵型,实在是难有表现自我的机会。
连长们战场中努力表现,亦或是平时训练的时候极为刻苦练兵严格,那就可以进入军校学习,之后磨砺一阵做个副旅帅、参谋之类的军官,一旦大规模征召动员就可以提为旅帅。
旅帅们却需要熬过漫长的岁月,和老一辈的旅帅们争、和新一代的年轻人抢,正规的师就那么几个,二十年前初创之时战功卓越之辈多矣,实在是难以挤进师长这个门槛。
就像是很多旅帅一级的军官常常感叹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一样,齐越之战的时候,做旅代表的六指就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纵队行军横队展开,那是因为那时候战争的规模很小,泗上义师就那么几个人。
到现在,旅一级的军官在会战中,只能听从命令:师长让你留在原地做预备队,就要留着;师长让你穿越阵前,你就要冒着铅弹羽箭穿越……而一旦轻举妄动,往往又会带来连锁反应,这是不被允许的。
用适的话讲,二十年前义师初创,靠的是主观能动性,因为那时候义师很脆弱,必须要超水平发挥。
二十年后,任何一个诸侯都没有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战胜解悬军,这时候需要的是听从命令,不犯错就是胜利,拼的不是灵机一动的智慧,拼的是后勤、补给、民心、粮食、工商业基础……
此时这个旅帅的话,正是旅内军官们的心声,都觉得这一次巨子让他们这个旅佯攻上蔡,简直是天赐的大功。
因为很少有这种旅级别的单独行动了,战争规模日益扩大,一场野战会战决胜一国胜负的情况已经成为常态。
而作为被戏称为“军中下等人”的步卒,论及攻城先登不如先登营掷弹兵、论及突袭侧翼不如骑兵、论优越和安逸不如炮兵、论重视不如那些战斗工兵……很多时候他们的任务就是听着传令兵的口令和鼓点,用最机械的步伐在战场上行军、开枪、装填、冲锋。
几个有荣誉称号的旅,不是情况很特殊,就是在南海或者云中高柳得到的,着实太难。
如今单独的步卒旅一级的行动已经很少了,最多也就是那些专门的要塞城邑守备旅,可那些人又不是野战军团。
旅帅见众人都不反驳,便道:“如今来看,上蔡并不知道巨子亲帅大军南下,更不知道我们已经潜藏在上蔡附近。上蔡内又有我们的同志,城中的主力都在楚大司马那里,我们夺取上蔡的机会很大。”
“今夜派出一些善战的士卒潜伏到城下,我们先行休息,夜晚降临悄然进军。那些士卒到后半夜的时候爬上城墙,搞掉看守城门的人。待天一亮,我们便突入城内。”
“若成,则是大功。”
“若不成,敌军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他们只会选择固守等待确认情况,而不会不知道城外什么情况就出城,除非守将是傻子。我们依旧可以完成佯攻的任务。”
“千五百人夺下上蔡,纵不如八百人破缚娄,却也不差了。诸位同志以为如何?”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月夜破上蔡(下)
如此一说,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心想,巨子的命令是佯攻,在达成这个大目的的前提下,是可以搞一些小动作的。
夺不成也不影响大局,夺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少不得是要上报获誉的。
几个骨干们商量了一下,研究了一下斥候们带回的情报,都觉得极为可行。
定下之后,一面立刻派人向上面报告,一面抽调了四十多人的骨干精锐,绝大多数都是墨者,由副旅帅带队,偷袭上蔡。
全旅会在夜里出发,等到天一亮如果成功打开城门就动手。
…………
此时的上蔡,尚没有感觉到临近的危险。
城中相较从前,有些萧条,很多男人要么被抓去出征从军要么就是去征调运送粮草。
这里地势平坦,一片平原,几乎没有山石,在黄河决口夺淮入海这样的大灾之前,这里和泗上一样,都是极其适合发展农业的地方。
只要技术得当人口不至于太多,黄河不绝口,这里正是最好的基础商品粮基地。
等宿麦、铁器、垄作、新作物传播过来后,这一处靠近陈和宋的城邑愈发的富庶。
上蔡种植了大量的芝麻,城中之前也有不少人开办了榨油的作坊,用以和泗上贸易。
小麦的产量很很高,也可算得上是楚国淮西地区的粮仓之地。
当年王子定叛乱被平定之后,这里成为了楚国非都城区变法最深最早的地方。
大量的本地贵族因为参与了叛乱被清洗,楚王下手凶残,杀起人来比墨家要狠得多,因为墨家还要讲究道义和法律,王权针对叛乱不需要。
屠戮了贵族之后,将田地授予民众,民众对于贵族被杀的人头滚滚也没有多少同情,人的悲欢总不相通。
授田之时,正是楚国和墨家的蜜月期,还有三晋那个共同的敌人,还有越国这个替楚国挡枪的存在,还有楚王需要的大量贷款和农具技术的支持,使得墨家在这里的活动极为广泛。
除了没有收税、征兵、执法的权力之外,民众有什么事也会直接选择找墨家的人解决。
凭借着变法,楚王重整了陈蔡之师,也使得陈蔡地区日渐富庶。
然而墨家的道义,注定了越富庶的地方越流行的广泛,墨家渗透的深浅程度和诸侯国各地的富庶程度有直接关系。
上蔡的富庶、变法,也造就了上蔡墨家道义讲学的流行。
虽然几年之后楚王开始觉察到了危险,但渗透已深,已经难以拔除。
王子良夫政变之后,陈蔡地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政变之前,上蔡的官吏是流官委任的,并不是正牌贵族,也没有封地,而是领取楚王的俸禄,这些俸禄或是源于税收,或是源于墨家的贷款。
纸张和简易文字的传播,使得更多的落魄士阶层可以学到知识,拥有了统治能力,打破了大贵族的垄断木简、楚篆之下,识字成本极高,使得贵族垄断了这些知识。
落魄士人基本上都已经沦落到了庶民的身份,没有封地没有大家族,他们作为官员,其权力基础来源于楚王,而非是自己的家族。
所以这些楚王提拔起来的变法派的士人阶层,是忠于楚王的,也是忠于正式的太子的,哪怕太子臧没有生育能力,这不妨碍他们尊从楚王的命令。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楚王给了他们从庶民到一方官员甚至县公的机会,他们自然会选择报效。
楚国变法派的武力基本盘,只是楚王直辖的王师新军,和陈蔡之变之后的陈蔡地区的自耕农军队。
贵族们搞定了都城王师之后,陈蔡地区当然也逃不过清洗的命运。
楚王变法犯的错误之一,便是担心墨家对军队的渗透,使得陈蔡之师的主官们都是王族贵族。
毕竟楚王变法的目的,不是为了当人民公仆,而是借助庶民的力量来打压贵族,维系自己直系家族的统治。
墨家在民间的渗透,楚王管不了,也没法管;可在军中的渗透,楚王极为不安,故而只能是再培养出来一批新贵族,进入到军队之中。
政变之后,这些军中贵族立刻投效了他们真正的盟友王子良夫和旧贵族。
因为他们要反抗就是作乱,他们之中没有人有资格继承,那么为什么要反抗呢?
倒是一些忠于楚王的官吏要么自杀、要么起私兵反抗被处决、要么被贬为庶民。
现如今上蔡地区的土地还没有收回,贵族们也明白分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可能的,毕竟真正在这里利益相关的旧势力贵族们已经被楚王杀光了。
新的县公不再是流官,而是贵族出身,封于此地,基本上等同于是半世袭了。
政策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民众的生活因为楚墨开战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工商业者难以做生意,而陈蔡等地的盐、布、铁等物,基本都是源于泗上的,同时陈蔡地区的芝麻油等作坊也是赚取泗上的钱的。
农夫虽然不做工商,可是盐价日涨不说,还要承担更多的税赋。
要打仗,得有钱,有粮,有民夫,有人。
陈蔡富庶,那么陈蔡当然就要多出钱,多出人,多出粮。
征兵、劳役、运粮、筑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人心便多有怨怒。
怨怒的最狠的一批人早早找到了在上蔡潜伏下来转入地下活动的墨家的县委,剩余的人怨怒之后也只能接受。
墨家的宣传根本禁绝不了,市井中整日传言,当年适去郢都的时候,楚王与之密谈,说是将来后世子孙有害民之举,烦请墨家除害。
这种谣言急剧杀伤力,不是说民众对楚王多么忠诚,而是因为民众已经越发认可了害民利民之说。
越富庶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墨家活动的土壤,墨家的道义也就能够讲的更清楚。
反倒是一片乌黑的时候,人们从未见过光明,所以也就无所谓反抗;而最期待光明的,不是一片乌黑的夜,而是东方泛白已经能够隐约看到光明的时候。
谣言、童谣,每日都在流传。
人心惶惶,人心不安。
前一阵有人为了逃避去当民夫而选择逃亡,被人抓住后施以墨刑,也就是在脸上刺字,为五刑之一。
既惩罚了犯人以为警戒他人,也不影响当兵当民夫。
然而在城中,那个被抓的人大声喝问:“我又不姓芈,我是九州诸夏之人,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楚国兴亡与我何干?”
当街行刑,匹夫样的人物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贵族们心惊之余,对于墨家也就更恨,觉得墨家的道义和文字纸张等的传播,实在是太过蛊惑人心,竟然连匹夫都能说出一番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于是为了以儆效尤,改墨刑为劓刑,割掉了鼻子。
结果第二天就有传言,说是这就是贵族定法法不为所知的样子,说什么刑就是什么刑,根本没有具体的律法作为标准,还是墨家的法更好一些。
贵族们立刻派人出来辟谣,解释道:如果法律太清楚,那么不良的庶民就会钻法律的空子从而做不法之事。之所以不用成文法,那正是为了保护庶民,庶民应该相信真正的君子,这样才能让那些作奸犯科之人找不到空子可钻。
其时城中皆笑,心说这些道理七八年前就已经在市井中辩论过百余次了,你们这些人过了七八年还是讲七八年前就已经辩不赢的屁话,当真可笑。
民众虽怨,但是统治的秩序犹在,并没有人振臂高呼。
因为真正想要振臂高呼、有能力组织、有威望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成为了当地的墨者或者外围成员,遵守的上级的命令,潜伏不动。
毕竟原来上蔡就有两个政府。
一个是明的,负责征税、征赋、徭役、惩罚。
另一个是暗的,负责结社、讲义、教育、医疗、工商。虽然比如医疗之类的实在简陋,最多也就是一些土手段,可总比没有强。
这本该是政府的一体两面,但却被墨家在诸侯国生生搞成了分裂。
讲义、医疗、工商、技术,这都是贱业,本来也是贵族不管的,而真正的统治阶层正是血统贵族。
如今这种分裂的态势更加明显,也就导致了上蔡暂时的安稳:明面的政府正在征税征赋、暗的政府一动不动,自然也就没有第三方的力量站出来煽动、组织。
因为通讯手段的缘故,城中的墨者并不知道墨家这一次的偷袭计划,他们在楚墨开战之初接到的命令就是藏好,等待时机。
所以哪怕是城中的墨者都不知道墨家的一支军队已经潜伏在了城邑三十里之内。
是夜,月微明。
四十多精锐已经潜伏在城下。
上蔡的城墙不高,只有六七米,而且还是旧式的夯土墙。
这些偷袭的精锐手里那些小铁铲和绳索,带着短剑和燧石短铳,都是旅中的精干力量,艺高人胆大。
等到半夜,副旅帅带头悄悄来到了城墙下,用小铁铲悄悄在城墙上抠出一个小坑。
他是军官,也是这支小队临死组织的墨者代表,这种事他必须带头上。
六七米高的城墙本来就有一定的坡度,挖了几个小坑之后便可以攀附上去。
爬上了城墙,几名按照惯例守城的楚人士卒已经睡着了,因为战争似乎距离上蔡还很远,并没有太高的警惕性。
先上去的四个人捅死了两个楚人士兵,将绳索放下,其余人也都顺着绳子爬了上来。
这些人蜷缩在城墙上,直到看到外面传来了几缕闪光,知道主力已经到了城外。
传递消息的信号,是个简单的依靠镜子和青铜以及鲸油灯烛做的简易信号灯。
这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们要等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再动手,因为城中成建制的守军不多,不需要趁着夜晚冲杀造成混乱,而且夜里偷袭也确实不太方便。
天快亮的时候,这四十多人已经分成了几个小组,摸到了城门附近。
守门的士兵只有几个,也都已经困得不行,强自支撑着等待天亮。
忽然间几道黑影闪过,守门的几个士卒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留了两个活口堵住了嘴后,副旅帅带头悄悄打开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