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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逃跑前的内斗

    只一个时辰后,围歼申公的战斗结束。www.uu234.cc

    楚军被杀一千四百余人,其余多数被俘。解悬军伤四十,亡六人。

    申公身中四十余弹,早已断气。

    他身上穿着铁甲,跟随六指而来的两个步卒师用的是燧石枪。

    为了方便装短剑做短矛用,是以很是轻便,弹丸足以杀人,但相较于那些广泛配发的需要专职矛手掩护的重火绳枪或者稍大一些的燧石枪,威力还是稍差。

    只不过此时铁甲并未普及,多数士卒穿的也不过是皮甲,受制于技术导致的口径略小威力略弱,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付一下披甲不足的诸侯士卒和比起诸侯士卒更为落后的周边地区足够了。

    泗上的枪从一开始就一直往轻便、能够装短剑做矛的路上走,甚至于第一批燧石枪不惜牺牲一定的威力。

    主要是因为此时的披甲率太低,面对的又不是大量穿着重甲的敌人,没必要在技术不足难以保证轻便和威力双重效果的时候,朝着重且大的方向上走。

    当然若是对面的敌人都是身披重甲的,这些燧石枪的威力就不太够看了,但就以各诸侯国的国力,弄出一支身披重甲的军团不谈技术上的问题,便是经济就要把这些诸侯国搞垮。

    战斗结束后,大量被俘的楚人士卒十分高兴,一则墨家并不杀俘天下皆知;二则墨家是要利天下的,这一点那些游荡于各处传播道义施以符水草药的身穿巫觋之人经常讲述;三则墨家宣义部的人立刻用申地方言告诉他们: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份足够一家人生活的土地、五户连接就可以租借牛马、废除和封君的一切债务墨家并不继承、废除一切为封君私利的劳役义务、墨家也会发放铁器可以为五年还清、墨家会控制盐价收拾那些在封地内的奸商因为这不合于泗上工商业发达这个基础之下的“贸易自由”。

    况且也就是申公这样水平的人无法有足够的官吏进行盐铁专营只能包税于奸商,墨家的庞大的、这些年已然开始自我扩张的官僚体系会把试图控制这种隐形税的奸商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泗上一众民众对墨家灭楚一战最为关心的,就是泗上的那些作坊主、手工业主,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市场卖出去自己因为这几年墨家扩军备战而急剧扩大的产能,各种手工业品最好的市场是卖到各个诸侯国的地面上,因为沿海之外的周边地区大部分还处在刀耕火种的时代,指望那些人能够买足够的商品,短期来看太难,长期投入的话远不如发动一场战争攻打那些和泗上三十年前生产力水平差不多的诸侯。

    墨家攻楚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意味着农夫手里会逐渐剩下余粮,然后才有能力购买那些货物。很多作坊主算过,如果整个诸夏诸侯国的农夫都有泗上农夫的购买能力,他们将会日进斗金,而阻碍诸侯国的农夫拥有这么大的购买能力的原因,不是因为土地太少以至于人均太穷,而是因为诸侯的贵族制度束缚了农夫。

    反倒是泗上的诸多自耕农,单从短期利益上讲,其实灭楚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好处。也就是一直以来的政策法规以及一些利天下的宣传,使得军备体系可以正常运转。

    当然,只要经济雄厚,体制得当,训练有法,就是一群人渣、人贩子拐卖过来的人口都可以训练成一支拥有足够纪律的强军。而且终究这还是一支有着利天下信念的军队。

    墨家这几年到底代表着谁的利益已经是一清二楚了,说是利天下,实际上墨家终究还是一脉相承地代表着城邑手工业者以及他们的更高形态的利益,自耕农不过是他们的兵员。

    这便是理性的说知之术的可怕之处,冰冷无情,正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天志学说的准确贯彻,不可能做到全民的仁和全民的义。

    不过对于还处在贵族制度压迫束缚之下的农夫,哪怕是墨家不是农家描绘了一场不可能实现的农家幻想,却依旧可以给他们带来希望和更好的生活。

    不是墨家做的太好或者切身就是一个农夫的利益学说,只是因为贵族们做的太烂,把庶农工商都推到了贵族的反对面。

    自耕农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军功爵制度成为拥有农奴的地主,要么重工商政策成为作坊雇工或者农业雇工。至于既是股东又是雇工的第三条路,走起来太难,墨家已经基本放弃在泗上之外推广。

    墨家既然断绝了第一条路和第三条路,那这些人的命运在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将来也已注定。

    但于此时,这些多多少少听过墨家宣传的楚国的被俘农夫,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和喜悦。

    这些申地的俘虏很听话地接受了墨家宣义部的宣传,自己用简单的工具搭建了营寨,抓出了贵族,推选出了有威望的人让他们自行组织,就被收拢了武器留在了原地,还有一些墨家的伤员和几名医者也留了下来。

    六指挑选了几名贵族,让他们回到楚王所在的大营告诉楚王这件事,并且递交了一封敦促楚王投降的书信。

    …………

    楚国主力所在的大营内,六指帅军北上渡过巴水包围申公的消息,再一次让楚国君臣陷入了混乱。

    此时申公被击杀的消息还未传来,几名大臣指责昨日在那说什么渡半而击的左司马道:“君有妙计,可惜墨家众人并未去江南。”

    左司马也不言语,心中暗骂道那日一问你们该如何做都没有言语,今日却还嘲笑。

    楚王道:“如今墨寇已渡巴水,邾城危矣,如之奈何?”

    墨家派出的精锐小队楔入到楚军大营和邾城之间,袭杀运粮之人,人少就打,人多就跑,而且往往是刚刚靠近,便有人用楚语高喊粮食是王上的、命是自己的,一哄而散。

    人数不多,可是却让楚国君臣心惊肉跳。

    邾城是他们的后勤补给所在之地,也是他们后撤的唯一一条路,一旦墨家的想法是攻取邾城断其归路,则大势去矣。

    旭城君道:“墨寇精锐在北,那么留守沙洲的人数必不多。不若趁此机会,攻取沙洲,使得舟师可退。”

    阳城君道:“申公被围,理应相救。若救,如何能够再分兵?墨家野战之威,你亦非是不知。分兵解围,必要大败。”

    “若大败,纵得沙洲,通于江南,又有何用?主力败,则邾城必失。邾城失,我等退路皆断,岂非都要饿死在这里?”

    夏浦君道:“正是如此。此战胜负,在于陆战,在于邾城,而非在于舟师。舟师若覆,陆战若胜,墨家必退。”

    左司马终究还是压住了之前众人嘲讽他的愤怒,回道:“如今申公被围,墨家也必分兵。可起大军前往解围,与之野战。”

    “可加强左军,待接敌之后突入巴水沿岸,切断墨家大军与后方的联系,或有获胜的可能。”

    楚王心中其实已经不想打下去了,他觉得这一仗输定了,现在应该赶紧跑,跑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和墨家继续对峙。

    一旦要是墨家攻占了邾城,那么情况就危险了。

    现在南阳淮北的封君县兵能否迫使墨家回援是个问题、墨家打援的能力如何那更不用说,一旦粮道被切,若是一个月之内不能解围解困,自己就要被饿死在这里了。

    右司马攻取沙洲被杀,沙洲处江水湍流,又有铜炮铁炮数十,难以攻取。墨家善于守城,就算那里有五千人,又有长江为险,如何攻下?又需要攻多久?

    可若退……楚王也不是没想过之前众臣建议他不退的理由。一旦退到南阳,给墨家两年时间,江汉地区就再也不属于楚国了,到时候凭什么夺回来?

    他固然是发动政变弄死了自己的兄长,但并不代表他不清楚集权的重要性,更不代表他不明白坐上君位的那一刻那些支持他的贵族就要成为敌人。

    自己跑到南阳去,一众封君,远离江汉,又怎么控制那些封君?

    种种原因,使他接受了在邾城会战的建议,可是打到现在局势却日日不利。

    有传言说,墨家已经派人攻取临武九嶷,直扑湘江,此事真假难知,但楚王确信墨家在南海是可以拉出来一支大军的。

    还有传言,说墨家在南郑之兵,欲沿汉水而下。

    再加上楚军在这里的几次失利,他便需要重新权衡。

    去了南阳,或许会彻底失去集权的机会,获取会失去江汉,但至少还可以保存。但若是在这里被歼灭,那么自己之前所担忧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身死族灭,还用得着担忧将来的权力分配吗?

    楚王看着一众争论的臣子,瞥了一眼因为封邑被夺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的鄂君,心想田氏代齐的事待我丢了江汉,怕是也会降临在我身上吧?

    大战在即,楚之群臣却还争论不休。

    欲战?欲逃?还没说清楚。

    更别提是集结全力先攻取沙洲给舟师找一条退路之后再逃?还是趁着现在申公被围墨家无力南下的机会直接逃?

    就在这时,一近侍惊慌失措地直入营寨之中,惊道:“王上!王上!祸事!申公之军被墨家军围,一个时辰便已全灭,申公身中数十铅弹而亡!”

    “什么?”

    楚国君臣大惊,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申公被围,楚国君臣已经有放弃申公溜走的想法,也确定申公被围十有**要完。

    可哪里想过不足一个时辰的激战,申公的将近两万大军就没了?

    震惊的神情还未退去,他们又听到了个更为可怕的消息。

    “墨家全军上下仅亡六人,伤几十……”

    这些来自从被俘的贵族们挑选出来的、亲历过战斗的人的消息准确无比,楚国君臣再也坐不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心思各异

    “宜速退!唯有后退,墨家大军必因缺乏粮草而难以为继。UU小说欲破墨家,必须要有诸侯相助,单靠楚国之力,恐难矣。”

    刚才还在琢磨要去救援申公、加强左军切断墨家渡河返回的路线以求围困墨家于巴水以西的左司马立刻扭转了态度。

    申公覆灭的太快,快的有些让他们承受不住。

    比申公覆灭更为可怕的现实,就是墨家如果可以这么快覆灭申公,那么他们派遣一军突袭邾城怎么办?谁能守住?

    大军野战,若是可以战而胜之,早就野战了。

    之前所想,无非是集结野战墨家有优势,所以在这里死守筑垒,拖延时间,促使各国出兵,也让淮北南阳封君集结兵力围泗以救郢。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计策要实行不下去了。

    左司马见众人不言,便道:“之前见墨家逡巡不前,多以为他们怕难以攻破营垒、或是怕突破巴水损失太大。”

    “现在看来,非是如此。只怕他们之所以不攻,只是为了想要彻底消灭我们。”

    “困舟师,是为了防止我们退入荆山郢都防守,目的达到,即刻渡过巴水围困申公之师,不使两军会和。”

    “只怕墨家所谋者大,是想要让王上与我楚之大臣封君尽灭于此!墨家这是要打灭国之战!”

    事已至此,情况已经再清楚不过。

    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彼刻,墨家刚刚兵临鄱邑的时候,楚王可以逃走,但那时候逃走的代价太大。

    除了吴越灭国之战外,诸侯大国之间已经很久没有灭国之战了,春秋时代的固有思维,让他们在此时很难想象原本历史上的乐毅破齐数月齐余二城的战争,更难想象诸如秦灭鄢郢这样的大规模战争。

    那时候墨家口号喊得虽响,楚之君臣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是打一场大胜,迫使楚国改革亦或是失心疯了居然想要灭亡偌大的楚国。

    那时候退走,楚王担忧的是将来的君权、贵族担忧的是自己的封地,君臣都担心的是墨家占据了江汉不几年就再弄出个泗上来。

    所以那时候楚王想要一战,最起码坚守鄂、邾,以大别、小别为城、以长江为池,狭窄的空间内筑垒防御,总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哪曾想墨家的野心之大,不但是要击败楚王,还是准备完全不给楚王重整旗鼓的机会。

    困舟师,原以为这是墨家觉得从江南沿着沙洲过江可以绕开楚军舟师,却不想根本不在意江北的楚军大营,在意的只是楚国的舟师,是想要毁掉楚国最后一支可以借江汉地形节节抵抗的连接力量。

    等到舟师被困之后,墨家这才露出了獠牙:我们之前不过巴水,不是怕你们的营垒和防御,只是担心你们跑。现在你们已经没有机会跑了,自然我们便可以度过巴水找机会全歼你们。

    邾城南依长江,北靠大别。江南之地,此时只有一个大冶一个鄂城,再往南还是蛮荒之地,洞庭诸夷。

    邾城若是被偷,楚国大军就要被困在这片狭窄之地,后勤断绝,墨家就算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墨家善于攻城,这是三十年给诸侯留下的印象,因为善于守城的必然善于攻城,公输班当年攻城的手段被墨子一一克制,若是墨子没有非攻之心而是一心攻城,又有谁能防住?

    等到墨子去世,墨家的权力和非攻的解释权跑到了适手里之后,诸侯才意识到这一点:制约墨家攻城的,其实只有他们曾经的非攻之义。

    邾城守得住吗?

    越国泗上一败之后,楚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部中原,等到被三晋揍了一顿之后更有陈蔡之变又不得不继续加强中原的防御,再之后的宋郑之变,都使得楚国根本不可能把大量的财力物力放在江淮方向。

    砀山一战,天下都知道砀山那样的防御体系有可能挡住墨家,最起码砀山支持了好多天,而且是因为砀山距离泗上核心区太近,使得墨家可以集中整个泗上的力量用了上万斤火药攻下的。换言之,如果都修城砀山那样的防御,只要距离泗上太远,就可以支撑至少三五个月。

    但真正修起来的时候,各国才明白,那种城邑不是那么好修的。

    石料、土方、铜炮、专业的精通九数几何的士人、大量的劳动力、巨额的支出。对农兵一体的军制政制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民怨四起,饥荒时至,还得积攒钱财购买火器棉布军械等,多有传闻周天子把九鼎就融了铸钱了,楚王恨不得自己的祖宗当年真把九鼎抢回来了。

    邾城现在没有这样的资格修筑那样的防御体系,凡事总有先后,哪怕是楚国都城也因为城邑太大,只能适当地修筑了内城。

    以墨家一个时辰之内击溃了申公之师的战斗力,这个三十多年间纵横天下的怪物极为直观地告诉了一下之前忙于政变而没有和墨家真正接触过的熊良夫,邾城只怕守不住。

    左司马的话,说出了一些忠贞为君之人的心声,可也让一些封地在江汉的贵族怒而反对。

    封地上有自己的祖宗啊,这还是其次。

    重要的是没有了封地的封君贵族,在楚国就会逐渐沦为边缘,至少家族不能延续。

    楚国令尹至今为止只有一个真正的外人当过,结局又是什么呢?其家族现在又在何处呢?而真正有着封地的大族,哪一个不是楚国政局的常青之藤?

    若是吴国这样的国家攻来,早晚是可以复国的。可墨家若是攻下了江汉,照着泗上那地方的政策施政,就算将来夺回了封地,怕是也得屠戮封地上至少五分之一的人才可能继续维持统治。

    不少人不想走,不想退,都觉得应该再想想办法。

    一直沉默的鄂君此时凄声道:“若是想退,当日墨家进驻鄱邑的时候就该退。那时候不退要打,结果真要打了又要退,令出如芦草随风而易,如何能行?”

    “若要退,当日便退,还能集结兵力。如今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贻误战机……”

    左司马冷声道:“此言差矣。昔日不退,那是因为尚有一战之力,未必便败。彼时若退,权衡之下,损失极大。今日若退,则还可以求生留族以待将来。”

    “如今墨家精锐就在数十里外,围攻泗上迟迟没有消息,更有传言四起言墨家已遣南海之兵攻临武九嶷顺湘水而下。”

    “今日能战之军不过六七万,本以为野战能胜。我却问你,申公亦是知兵之人,临阵而战,你们谁人能够在一个时辰之内击溃申公之兵?”

    “七年之前,墨家只是派出了骑兵助战于隐阳,其步卒到底如何,七年不战,无人知晓。或有人言,长久不战,其兵必颓,如今看来,此言不可信。不但未颓,反倒更勇。”

    旭城君起身便要反驳左司马之言,楚王道:“此事无需争论,宜速退。申公之亡,军中胆寒,恐难坚守。若不退,恐遭大祸。”

    楚王心想,我总算还没有像当年吴楚之战时候的先祖那般,吴人攻来我便跑了,我还坚持了这么久,奈何这仗实在没办法打下去了,不退还能怎样?

    见楚人去意已决,这时候一众封君再也不出声。

    毕竟若是撤退的话,总需要有人断后,若是这时候再出声反驳,那必是断后之人。

    或守邾城、或要主动去拦截墨家主力,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必死之路。现在又是铜炮又是火枪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打死,再说被墨家抓了可不是以礼相待,据说还要遭受贱民的审判,这是极大的屈辱。

    既是这样,自然没人愿意出头来当这个断后之人。

    楚王此时却不提此事,却道:“若要退,需焚烧战船。将所有战船焚烧,不要留给墨家。”

    “营寨之粮,亦要焚烧。舟师楼船士卒以及桨手尽数上岸退走。”

    楚王还是清醒的,墨家的舟师力量相对于陆上三军而言还差一些,这些战舰若是再落入墨家手中,楚国基本上就没有复国的指望了。

    这一次撤退,不是说向后退几座城就可以。

    而是要从邾城退到随国,再从随国退到鄢郢,从鄢郢继续向后退到宛城方可立足。

    否则的话,始终都要在墨家的追击之下,稍走慢了一步就可能被拦截住,到时候就完蛋了。

    随国东北是桐柏山,那里没得炮,所以到最后只能往襄阳方向跑,从哪里向北逃。

    过了鄢郢,便非是南方了,那里的人不善乘船,所以要尽可能带走舟师的士卒。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船上战斗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当桨手的,楼船帆桨船都是可以造的,唯独桨手和水手不是那么容易训练的。

    若无水师,将来就算天下有变,也难以攻回江汉。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恐怕只有如此。自己从邾城、随国、鄢郢方向撤退;派人沿途通告那些贵族,愿意追随君王的、家族有能力逃亡的,都从各个方向向北逃。

    历史上,燕国灭齐,田单也是逃亡贵族大军中的一员。其成名的原因是因为有先见之明:在大家都逃亡的时候,他在车轴上绑了块铁箍,逃亡的时候道路不好加上长久奔跑,不少人的车轴都断了,田单家族的却没有折断。

    就是因为这个,他得以成名,为一时之佳话,然后被推举为守将最终反击成功。

    此时自然没有这个故事,但是楚王心中还是明白哪些人是自己的基本盘的,没有在江汉的大量贵族、士人、家族一起逃亡,将来自己也就缺乏打回来的人,也缺乏跑到北边之后可以立足稳定的人。

    打仗他不行,治国也还没给他机会展示水平,但搞政变内斗他还是家学渊源的。

    这些一起逃亡、在北地没有封地的贵族,将是他在北方站稳脚跟和北方贵族角力的关键,到时候利益当头众人才会同心协力,因为逃亡过去的过去后都是啥也没有只有血统的,总得配合着他从北方贵族家族嘴里夺食、手中夺权。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观的渐变

    残酷的人工选择之下,不精通内斗的贵族家族其实是无法延续到现在的。UU小说

    春秋弑君之事极多,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也才过去几年?再说熊良夫和一众贵族本来也是政变上位,楚国的宫廷阴谋本不比中原各国少,甚至还玩出了不少花样。

    楚王若走,肯定是要依靠这些江汉封君做基本盘的可能几个月前他们还是反对集权的,一旦到了北方离开了封地,这些封君立刻会支持王权。

    毕竟到了北方,这些江汉封君可就是血统之外其余为零了,不和王权站在一起都不行。

    鄢郢江汉以北的一众封君,都不是好对付的,一个个的家族在那里根深蒂固,又向来不是楚王统治的基本盘,这也正是一开始楚王和江汉贵族选择死守邾、鄂而没有立刻选择北逃的原因。

    逃走之后,没有神圣王权天子头衔和集权传统的楚王,也就是个最大号的封君罢了,尤其是政变上位之后更是如此。

    再加上可能反墨夺回江汉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事,这就更加不得不考虑诸多问题。

    前任楚王的集权变法得罪了太多的贵族,如今不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拓时代了,谁愿意去穷山恶水地广人稀之处当封君?

    如今这些被得罪的封君支持熊良夫,因为熊良夫保证上位之后会认定变法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天道事也”。

    只不过实行变法的是楚王,既然要不逆天道,总不能说自己的爹错了,但楚王一死,肯定就是楚王身边的逆臣们在行奸佞之事唆使王上变法逆天道。

    以此类似于诛君侧的理由政变,然后再将这些丢到边远地区的贵族先请回来,否则的话他的位子就坐不稳。

    现在江汉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楚王也清楚自己的真正基本盘不是那些王师新军,而是这些没了江汉封地的贵族们。

    自己手里只要还有一支军队,到了北方,就可以立足,从那些封君手中夺回足够的权力,以复国大义复仇之名,逐渐集权。

    那些王师新军,基本上都是之前变法的得益者,属于授田农夫,这些人靠不住。

    一则是受墨家影响颇深,二则是去了北方之后肯定是人心思归。

    倒是那些军中的封地徒卒、奴隶等,倒是可以利用的。

    如果能够让更多的江汉地区的小贵族、王族后裔等一起逃亡,也可以吸收他们为军中主力,以军功爵为诱惑。

    再加上逃亡之人基本上也会失去自己的封田,跑到北方之后,就可以以此向那些封君讨要土地和权力,说不定也算是多难兴邦因祸得福,竟能集权成功。

    将来若是能够在诸侯的帮助下打回江汉,那自己也算是楚国中兴之主了,毕竟被墨家扫了一顿贵族封建残余之后,再打回来反倒更容易集权变革。

    想来诸侯们面对咄咄逼人、不给贵族诸侯留后路的墨家,最起码会选择协力反抗。

    楚王甚至觉得墨家如此一来,会把整个贵族都逼到墨家的反面去:以往吴楚齐晋之战,贵族们最多也就是换个效忠对象。如齐之公孙会,叛乱之后投奔赵地,不一样在三晋继续做大夫守住了封地廪丘?

    可墨家居然不接受越国的投降,而且还表示要把越国贵族都赶去无人之地分封建国,这不是把天下的贵族都往死路上逼吗?贵族贵在有贱民,无贱何来贵?这个简单的道家道理,哪一个贵族不知道?作为统治阶级总归是比被通知阶级清醒一些的,祖先们披荆斩棘,不是为了让后代们再去披荆斩棘重新封建立国的。

    天下虽大,却只有一处九州,赶到别处,没人劳役那还贵什么?难不成贵族们守着成千上万顷的土地自力更生去种稻子砍甘蔗?

    熊良夫还是有这样的觉悟的,虽说此时要跑再想这些问题,难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可终究多少还能看到点希望的。

    他也清楚江汉封君们选择死战的原因,说是为了楚国社稷,实则还是为了家族封地和利益。真要是为了楚国社稷,哪里会和他一起发动这场政变?

    事已至此,熊良夫表态之后,便立刻瓦解了江汉封君们的一致态度。

    有人畏惧,有人担忧,有人想要东山再起,有人觉得失败已成定局,有人想要继续死守,有人觉得还有希望。

    于是原本都一致希望熊良夫在此地死战的江汉封君贵族们分化了。

    这种情况下,熊良夫作出表态,那么谁喊得最欢、爵位最高、权力最大,谁就有可能被留下来断后。

    那么谁愿意留下来断后?申公刚死,惊世骇俗的一战,一个时辰解决战斗伤亡数十,巨大的阴影之下谁愿意留下来断后?

    虽说逃亡向北可能要失去许多,但留在这里却必然失去一切。

    众人难以沟通心思,更不可能迅速交换意见达成一致,这种情况下也就没有人义正辞严地站出来反对逃走。

    若是都反对还好。

    万一我站出来反对,别人却不反对,我被留下来断后,岂非不妙?

    若是众人一心,都留下来,与墨家精锐野战,虽说现在看来获胜的机会寥寥,但多少或许还有希望。

    可若是有人想跑,有人想打,这仗就没法打了。

    楚国也非是没有忠君爱国之人,但多数都死在了之前的政变中,毕竟现在长脑子的忠君爱国之士都明白各国都在变法,楚国这情况再不变就完了。

    站在封君贵族这边的,多数都是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墨家这几年的宣传已经是深入人心,什么传统什么祖宗之法,不过就是掩盖利益关系的一张皮罢了,贵族们深信不疑,所以就必须要高喊口号证明自己非是如此。

    一众人都不做声,实则已经默认了退走的策略。

    虽说还不如一早就退,或者说要么不打要么早退,但终究胆寒自认难以守住了。

    可退走不是溃逃,总得需要阻挡一下墨家的追兵。

    既是放弃了野战破敌的想法,在后方的邾城也就是楚国唯一能够挡一挡墨家追兵的城邑了。

    当然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不过延缓一段时间当无问题。

    君臣相顾,楚王道:“大军若撤,无人押后,追兵迫近,众人必溃,届时十不余一,无可再战。如之奈何?”

    “依寡人之见,墨家自东而攻西,进至江汉,已是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也。但若墨家得邾城之粮草补充,征调民夫,只怕还能继续追击。”

    “邾城非是大城,也非巨邑,纵墨翟复生,只怕也难以在此时守住。”

    “如之奈何?”

    群臣面面相觑,均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如今能挡住墨家大军追击的,只有一场大火把邾城化为灰烬、烧死邾城的民众使之不能为墨家所用,借助冬季天气干燥的机会点一场大火,不只是烧邾城,还要烧了邾城附近的山林。

    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不得不说楚王的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自东向西进攻和自北向南进攻不同。

    自东向西进攻,从长江口一路冲到了鄂城,这必要是要稍作停顿的,不然后勤补给会出问题,而且已经是作战两三个月,按说需要修整。

    这不是说修整不追击的问题,而是拖延下时间组织一下鄢郢以北的防御,墨家追到这里再深入江汉,想要攻破鄢郢以北的一些城邑,就只能修整了。

    但如果不能在邾城拖延时间,楚王和一众贵族跑、墨家在后面追,那还真就不用修整,跑的多快,追的就能多快。

    如果不能稍微阻挡一下,根本就难以摆脱。

    邾城守不住,但守不住不代表不能阻挡墨家,大可以一把火烧个干净,连同附近的山林、耕地全部点燃,以火阻敌,便可争取时间。

    这是明摆着的事,楚王既说邾城守不住,又说得想办法拖延时间,众人还能听不出其中的潜台词?

    可听出来的,却没有一个敢接话。

    放火烧城,这本是小事。

    也就现在是冬天,若是夏汛来临的时候,放在以前打成这个样子,把江堤挖开水淹墨家追兵不惜化鄂城为湖泽那也是小事。

    然而现在不是以前了。

    众臣都明白,这时候谁敢提出来放火烧城、挖河水淹之类的手段,那肯定是要上墨家的诛不义令名单的。

    事已至此,不是说众人真的有仁义之心遵守昔年菏泽之盟,而是不敢不遵守。

    昔年各国遵守,那是因为各国互相制衡平衡,倘若魏国敢挖黄河,墨家开战的话,周围众国肯定会高举大义之旗瓜分掉魏国。

    如今楚国封君遵守,那是因为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前途未卜,尤其是墨家在有武力和暴力可以维护那些道义的时候,谁也不想惹火烧身。

    一个原因是诛不义令一签,榜上有名,万一诸侯出兵干涉打成平局,墨家就说必须要处死害民之人效齐公子午故事否则不和谈呢?谁敢保证到时候自己不被人卖掉?

    再一个,这些年泗上给天下带来的改变很多,各式各样,几乎涵盖了天下的各个人群。

    于“侠客”和“刺客”这个古老的职业也是一样。

    之前,刺客多有小义而无大义。

    自从聂政刺秦之事后,墨家大肆宣扬所谓大义、小义之别后,一种侠客刺客们的三观也逐渐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固然有人继续投效封君以做忠臣武士,却也有一些侠士认为自己应该替天行道,成就大名。

    很多侠客侠士不喜欢墨家极为严苛的纪律性,所以并不加入墨家,但是墨家若真签了诛不义令,肯定会有心怀大义的刺客跳出来。

    刺杀之后还每每以此为荣,声称为此事负责。这种事已经出过很多次,甚至有往一些行苛政的贵族家中扔火药炸弹或者半途伏击马车甚至杀全家的事发生。

    出了事就跑,跑远了就抓不到,然后市井扬名,江湖之上皆称大侠。大侠者,所谓为大义而非小义之侠也。

    墨家现在已经基本取得了“义之上流”,三十年的三观变迁悄然进行,到现在已经改变了许多,自然想当大侠而不想当小侠的市井剑客也就不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嘴上反对

    放火烧城这种事,但凡做了,就要面临风险。www.uu234.cc

    不少封君心想,你作为国君把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却戛然而止,还不是希望从我们嘴里听到烧城的建言?

    做事我们去做,背锅也是我们去背,那要你这个王上干什么呢?

    这一次一众贵族出奇地一致,并不沉默,却没有一个人接话说要烧城。

    众人均想,烧城确实是一个好计策,只是就算烧城,也必须得有王上的命令,我们只是迫不得已执行王命,否则别想让我们担负这个大罪名。

    如今既有纸张,总得讨要一个正式的王命,留以存证,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今日你能为了大位和我们一起搞死你的亲哥哥,鬼神难知明日墨家打不动了要议和你会不会把我们扔出去。

    再者墨家总归是讲“法”的,按照他们的法,祸不及家人,自己家族的后人还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可侠以武犯禁,那些市井侠士们却不**,到时候若是被杀了全家,又找何人去讲道理?

    就在一众贵族推脱的时候,楚王身边的一个美男起身道:“事已至此,唯有放火烧邾城为焦土,方可阻挡墨家进军。”

    他这话一说,立刻便有许多贵族起身道:“此事不可。”

    “邾城之民,皆楚之民,烧城不仁。”

    “况且此时风干,一旦火起,邾城皆为栏杆茅草之庐,难以控制,定是死伤无辜之民极多。”

    “火势极大,虽然的确可以挡住墨家,但却不仁啊。”

    提议焚城的美男正是熊良夫身边的男伙伴之一。

    贵族们大声反对,其实话的本意是:“好极了,这个责任你来背。赶紧烧,风干,一旦火起,邾城要化为火海,附近的山林也一定要烧了。”

    这是话中的真正含义,放到耳朵里听到的则是源于不仁的反对。

    那美男大喝道:“大事不拘小仁。若墨家兵至,将是亡国灭种之灾,社稷颠覆,宗庙倾隳。为君为臣者,当以守宗庙社稷为大义,其余皆小事。”

    “妇人之仁,岂能成事?大丈夫当机立断。”

    “若邾城不焚为焦土,墨家顷刻追至,粮草丰足,又能调动愚民运输,便可继续追击,难以摆脱。”

    “届时,楚国上下君臣,均要毁于残暴之墨家。君臣皆亡,何以复社稷、归宗庙?”

    “惜此时夏汛未至,若不然,当掘开大江,以阻墨家追兵!”

    他的话说出了一众贵族的心声,但一众贵族们依旧反驳道:“此事不仁。”

    连楚王自己也说道:“此事不仁,我为楚王,牧楚之民。岂可焚城以阻追兵?”

    男宠行大礼于楚王道:“王上之恩,无以为报,只有倾全力保社稷、护宗庙,以报恩于万一。”

    “我虽不能野战,却可守城。”

    “王上与诸君公子宜速退,重整旗鼓,联络诸侯。昔者越人灭国,勾践卧薪尝胆,训越甲三千,一战雪耻。”

    “今日墨家之威暂不可挡,却可行勾践故技,赞避锋芒,将来夺回宗庙以祭。”

    说罢以头抢地,额头满血,楚王长叹,连忙相扶。

    那美男起身后,面视一众贵族,双目圆睁道:“此事我必死矣。我死,若楚能存,则我为大义而死。”

    “天下毁我不仁、不义,哪怕是墨家毁我为战争犯,我亦不惧身后之名。诸君公子,勿忘今日之耻,辅佐王上,以谋复郢都,继宗庙。”

    “若有违者,天地共戮!”

    一种贵族心想,原来如此,在这等着我们呢?

    这显然是楚王的死士出面,借此来让一众贵族发誓要辅佐王上。毕竟邾城必须要有人守,守到最后的时候必须要放一把火把邾城烧为焦土,这样才能有机会为楚王和贵族的奔逃拖延时间。

    在巴水野战,自然不行,申公败了之后楚国贵族们就明白,野战的话很可能大家都死在阵中。

    野战断后,若是寻常死士并无指挥数万大军的能力。

    守城的话,也就是说说守城,实则就是为了焚城焦土。

    墨家攻城的手段之高那是名扬天下的,没炮没坚固的新式城墙守军没士气,守个屁?

    既然是楚王的人出面守城烧城,贵族们总要有所表态,这其实就是个交易。

    熊良夫本来得位就不正,虽说贵族们不反对,但不反对的前提是贵族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反动变法。

    现在熊良夫从江汉跑到南阳,除了血统名义之外一无所有,到了那边如果当地的贵族不认怎么办?如果当地的贵族举别人为君怎么办?如果当地的封收买了这些失去了封地如丧家之犬的江汉封君怎么办?

    虽然盟誓这种东西基本没用,但基本没用也比一点没有强一些,而且这还有一个涉及到担责任的问题。

    如果焚城焦土的说法由楚王自己提出,那么这件事的责任就是这样的:楚王要焚城,贵族们反对,但王命难违,于是焚城。

    一旦出事,一旦情况不利,贵族们立刻就可以把熊良夫交易出去,并且义正辞严,此人不仁,非是吾君。

    贵族们固然怕熊良夫卖了他们,熊良夫又岂不担心贵族卖了他?

    如果焚城焦土的说法由楚王的死士提出,那么这件事的责任便是这样的:死士忠贞为国,楚王反对、贵族反对,但此人留守城邑为王和贵族争取时间逃离,最终焚城。

    死士的做法是符合道义的,为君而死,这也是值得称赞的。那么这种称赞之下,焚烧个城邑,也就是可以商榷的,最起码或许会有人觉得情非得已、此人义士。

    再者人都死了,墨家抓谁去?

    实际上焚城这种事,是个技术活,并非是随便一把火就能阻碍追兵的。

    杀人放火都是技术活。

    所以这种事不是靠一两个死士就能执行,得有士卒配合才行,这就不可能秘密行动。

    这件事如果真的是死士自发的行为,那么这个死士可以一句话不说,揽下守城断后的事,等到楚王和贵族们都走了之后,他再组织焚城。

    但这样的话,楚王就说不清楚了你的死士,你熊良夫能脱得了干系吗?

    这不是道德问题,因为一众贵族至今没觉得当年公子午有什么大罪,而是一个关乎命和名以及家族延续的问题。

    楚王不想承担这个罪责,不在于心中不忍,而在于这件事可能会导致他被出卖、被贵族出卖。

    因而这件事楚王还就必须得要演这么一出,不能让死士自己偷偷去做。

    楚王这就是用了个手段,将这件事的责任绑在了所有贵族的身上,而且绑定之后,这件事的说法就是“死士自己守城的自发行为”。

    现在贵族当然可以坚决反对,那么反对的贵族就要得罪其余的贵族。

    现在已经定下来逃跑了,焚城焦土之事本来就是众人所愿,象征性地反对一下也就罢了,你居然真的反对,那就休怪大家先弄死你。

    北方的封君们现在看来损失并不大,墨家伐楚的理由是因为楚王反动政变,实行不义的政策。

    如果万一北方的封君们选择和墨家议和怎么办呢?或者说墨家在魏、韩、齐等诸侯的压迫下不得不接受和谈的时候,一众封君们把楚王卖了怎么办呢?

    如果牵扯到焚城之事,这本身又是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方向。

    不是说法不责众,真要是墨家胜了,可能今天所有的贵族来者有份,都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

    但对于贵族封君们而言,如果牵扯过多,楚王反倒安全一些,北方的封君若是真想换个楚王和墨家媾和,总不能把所有的江汉过去的封君都送出去,那样的话可真是一点法理都没有了,新王怕是也站不住脚。

    楚王的意思已然是十分明确。

    我派人焚城,你们不需要支持,只需要不反对即可。

    我为你们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也让大家一起背上了这个责任,大家进退一致,将来真要是媾和的话,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所以最好是保住我,和北方的封君亲戚们斗一斗,不要被他们收买蛊惑把我废掉作为和墨家和谈的砝码。

    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做真正的仁义之人,现在站出来劝我把这个“只知小义实则大害”提议焚城的人杀掉。

    想做真正的仁义之人,总要付出点代价,总不能喊喊口号就是了。

    就现在这个局面,谁站出来做真正的仁义之人,谁就是和在场所有封君大贵族为敌。

    楚国五千里之国,不乏勇士仁人,但此时此处,却无一个这三十年时代变迁之下的另一种符合勇与仁定义的人。

    果然,片刻后,一众贵族纷纷谈到了社稷、宗庙、传统、礼法等等一系列的重大问题,似乎遗忘了刚才关于放火焚城的事。

    众贵族齐心盟誓,一心一意,辅佐楚王,重扶社稷,若有违背,天地共戮。

    随后楚王又与那美男道:“焚城之事,断不可行。守卫之事,尽托于汝。此事众臣可有反对的?”

    众臣均道并不反对。

    这句话问了两个问题。

    嘴上说不焚城,你们反对吗?

    把守城断后的事交给刚才提议必须焚城的人,你们反对吗?

    众人心中明白,焚城是必然的,但楚王现在已经不担责任了,自己也不担了。

    但如果楚王担了,自己就得担楚王能担的责任就是,明知道这个人有焚城的倾向却不制止换将只是嘴上劝了一句,那么一众贵族也亲耳听到了楚王的劝诫不要焚城,也亲耳听到了美男说焚城的计划,如果楚王有责任,一众大臣也有责任。

    况且墨家不是想来说,法度之事,论迹不论心吗?若是论迹,楚王和一众贵族都无战争罪,证据确凿,确实嘴上反对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牢骚

    解决了后撤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后,楚王便下令舟师登岸,焚烧船只,不能让楚国舟师落入到墨家手中,也是为了北逃之后能够有底蕴再组建一支水师。www.uu234.cc

    巴水上游,墨家的精锐主力正在缓缓向南前进。

    六指并没有选择速攻邾城,只是派出小股部队向西佯动。

    邾城城防不算坚固,若是以精兵突袭猛攻,其实是有可能攻下的。

    但是六指不想冒这个险,因为留给他立下不世奇功的时间不多。万一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能一鼓而下邾城,以至于楚国大军拼死来援,使得他的兵力不得不分开两半,那就大为不妙。

    现在大军距离邾城六十余里,如果都是轻装步卒这个距离可能没那么远,但是墨家的步卒越是精锐,对于后勤辎重的要求也就越高,尤其是大量的铜炮,不可能走丛林丛生之处,需得走路,这样距离就有六十。

    他对于现在的战果其实已经是相当满足,自己用陆军困住了楚国水师,可以说只要毁了楚国水师,不管是楚人野战还是逃走,过了邾城他就可以分兵回江淮,打出更好的局面。

    现在墨家攻到了鄂城,但实际控制区从合肥到这边实际上都是空虚的,全靠一条水路北侧的狭窄地域支撑后勤联系,这也是六指不敢让舟师和楚国决战的原因,因为舟师输不起。

    泗上的主力骑兵居多,六指相信适若亲自领兵,会利用内线作战和骑兵优势各个击破。

    但泗上主力的控制范围最多也就到寿春、庐州。

    所以六指急于搞掉楚国的水师,分兵江淮,北上申息,建起一条从汉中南郑到鄢郢襄阳、再到申息、淮河的一条防线。

    分兵越早,将来的局面就越好看。

    现在看来,灭掉楚国舟师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便不想再用险。

    奇兵得胜,往往是不世之功。但获胜不能只靠奇兵。

    六指现在只能赌一赌,楚国君臣不想放弃江汉,选择在这里和他来场野战。

    不管是他还是泗上中央,都没有说干等着楚国自投罗网,一步步走下来,其实目的很明确:江汉对楚国不容有失,放弃江汉,这不是壮士断腕的勇气,这是壮士砍下手足的勇气。

    对六指而言,楚王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要舟师之围不解,楚王必定无处可多,十有**要被他所擒,因而他不急于这一时。

    楚王可能不知道,但六指很清楚,之前的那一支精锐奇兵此时应该已经扑向了襄阳;南郑之兵也会顺着汉水南下疾袭支援;南海军团也会占据湘江北下。

    故而他要做的,只是分兵一支,先灭鸠兹,北上破关,切断楚王经大别山小路逃亡的路线,迫使楚王要么退回江汉死守,要么经鄢郢襄阳北上。

    鸠兹国的主力一千多人已经覆灭,鸠兹小国,一个旅便可灭,北上夺关也非难事,一旅之兵足以控制鸠兹以及北上的关隘。

    在他看来已经是万无一失。

    正自行进间,有传令兵追来,回报道:“楚人集并舟船,正在焚烧。”

    六指一拍额头,骂道:“熊良夫这是想溜。哎呀……”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一件事,连声问道:“於菟的第六师有什么动静没有?”

    传令兵自南而来,便道:“於菟师长并无动静。但是舟师确定了楚人正在焚船之后,已经自下而上。”

    六指嗯了一声,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於菟的第六师善守,於菟这人很遵守命令,绝对不会轻易出击以免出现突出被围的情况,这也是敌前军委让第六师去守沙洲的原因。

    一开始六指和其余人都判断,沙洲被围之后,楚国一定会竭力反扑。这一点他们判断的没错,申公的军团也是源于此才从鸠兹南下加入楚王主力,为他围歼申公军团创造了机会。

    但按照常理推断,楚王已经是一边猛攻沙洲,一边拼死一搏野战迎敌,哪曾想楚王居然准备直接跑路,而且这个跑路的方向很明显就是往北边跑,根本就不准备在江汉坚持。

    於菟太守命令,野战守卫的话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才,可遇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判断不足。

    六指觉得若是自己还是师长守在沙洲,只怕看到楚人焚船,第一反应就是楚人要溜,立刻向北进攻,让楚人乱成一团守沙洲的目的是扼住楚国的舟师,现在都焚船了,那沙洲之师就该全力出击。

    不过转念又想,即便自己做旅帅师长的时候,几仗打来终究非是主帅,战场局面的变化还是主帅调动的,自己只是抓住了战机,不过就算不抓住战机,胜利也是必然,唯独可能就是难以脱颖而出罢了。

    如此看来,於菟无错,也稳稳地完成了任务,楚人不攻是楚人的事,可沙洲至今还在第六师的手中,甚至于逼得楚人焚船。於菟只是略微缺乏一点战略战场的大局观。

    六指停下来,就在马车旁边和几个人开了个简短的会。

    “会不会是楚人的诱敌之计?于半途设伏,待我军主力追击?”

    有人如此问,六指摇头道:“跑是肯定想跑的,就算是半途伏击,那也不过是为了跑而做的战术准备。”

    “但第六师那边肯定是安全的,楚人不可能分出极大的兵力只是为了歼灭第六师,而完全忽视我们这些主力的存在。”

    “楚人肯定是要往邾城方向跑的,但他们离得近,我们离得远,主力肯定是追不上的。”

    “但也不能让楚人这么容易地跑,派骑兵追上去截杀骚扰吧。”

    统一了一下意见后,便让传令兵传令:舟师逆流而上控制水道,第六师与舟师配合直扑江北。

    可惜传递消息不能飞过去,这一来一去,恐怕就要错过黏住楚军主力的时机了。

    主力这边命令骑兵不配骑炮,迅速追击;两个先登营的掷弹兵精锐骑乘马匹追击,扰乱楚人后撤之路,自己帅大军迅速赶上。

    大军撤退,是一件极为考验主帅组织能力的事,尤其是放弃战略决战而组织撤退,稍不注意就会演化成一场争相后退的溃败。

    楚国这边,楚王已经带着车广精锐和一部分贵族以及部分王师先行退走。

    舟师上岸的水手桨手紧随其后。

    剩下的在后面慢慢撤退。

    而负责组织邾城防御、等到楚王等退走之后焚烧邾城的一部分王师,比之楚王还要先行,已然抵达,接管了邾城防务,开始分派人员看守各处,收集柴草以堆积。

    邾城之中,一处紧要处,几名负责指挥堆积柴草的军官正在那里发牢骚。

    这几名军官都是王师新军中的人,属于标准的上一任楚王改革变法的受益者。

    他们本是庶民,在这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原本是丝毫没有指望的。

    但后来墨家在各地讲学,这些人也学的了一些文字,随后楚国创建了新军,楚王开始编练一支以授田农夫、城邑游民为主力的、不受贵族掌控的新军。

    想要变革,非是那么容易,新军草创,花销极大,又赶上墨家大胜越国,更需教官。

    又是借款买枪、买火药、买军装棉布;又是请墨家训练,这若是不受影响就鬼了。

    此时正在发牢骚的这些人,因为认得一些字,又知道一些道理,跟随楚王征战,平洞庭百越苍梧、战王子定,积累功勋,逐渐成为了军官。

    楚王一死,大量的改革派被杀,好在新楚王承认了这些新军的既得利益,最终新军还是承认了新楚王。

    军中不少人对于这场宫廷政变颇为不满,可虽说楚王进行了一定的改革,但终究还是王侯将相的确有种,就算是以前国人干政的时候也是一样,纵然可以干政,但必须找一个血统纯正尊贵的人继承君主之位,郑卫齐鲁宋等国这样的政变都是如此,因而楚王一死、改革派被杀、王子中又没有站出来要坚定改革自立为君的人,这些人也只能选择服从。

    此时这几个算是见过世面、知道了一些道理的军官牢骚不断,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大军要撤了,对于楚王压抑许久的不满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墨家之所以要等到楚王死了、楚国政变之后出兵,用意也正于此,看似局面稳定,实则暗流涌动,墨家选择这个时机攻楚依靠的大势,不是全心全意为利天下的在楚地的墨者,而是那些暗流涌动之下心怀不满之人。

    “我看这楚国,怕是要完啊。”

    一名军官小声嘀咕了一句,身边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伙伴,他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避讳。

    先折右司马,又损申公,不少人都悲观失望。

    旁边一人嘲笑道:“不能这么说。按照墨家的说法,楚地尚存、楚民尚在,完的只是王公贵族,与楚何干?”

    这些人本就对这一次政变有些不满,若是政变之后一路获胜、亦或是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还好,可刚刚政变就连败再败,而且墨家的檄文中怒斥这是倒回到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这些在变法中得益于尚贤之策的人自然不满。

    嘲笑声刚落,最开始法牢骚那人急忙道:“禁声!不要被人听到,你这番话若被人听到,岂不是有墨化之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野心

    说起这个,旁边几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www.uu234.cc

    政变之后不久,新军中就开始清理两种人。

    一种是那些忠于旧楚王之人。

    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受到墨家影响较深的年轻人,满嘴平等、尚贤、人民、利天下之类言辞的人,但凡沾边那就是有墨化的嫌疑,各自清理。

    验明正身,是墨者的不敢杀只能驱逐送回,不是墨者的则被杀了几个以儆效尤。

    可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不敢随便说,这时候发发牢骚却还是毫无忌讳。

    有人骂道:“不过是平日多说几句平等尚贤,就有墨化之嫌疑,就是阴谋逆德了。”

    “咱们打了多少仗?从洞庭打到苍梧,从苍梧打回陈蔡,才立下了尺寸之功,混了个军官之职。”

    “妈的这一次带着咱们回来守邾城的,不过是卖了卖臀腚,倒就跃到了我们头上指挥我等?”

    这些人都是新军中的老人,当初楚国和墨家算是半结盟状态的时候,他们便在军中,当时楚国请的是泗上的教官编练冷热兵器混合的楚国新军,自是不少人受到了墨家的影响。

    这些步卒还好,炮兵之中有人怀疑连墨家的基层组织都存在,步卒之中也不少,可至少还比较隐秘。

    本身这些新军中的老人就受到了不少墨家学说的熏陶,谈不谈利天下不说,可最起码的平等尚贤他们是接受的。

    自己卖命从洞庭打到陈蔡,立下了战功,九死一生,结果楚王的男宠们就靠着卖一下屁股就能成为人上人,谁人能服?

    原本是服气的,毕竟富贵贫穷都是上帝注定的血统,能够开恩让他们“爵于军功”已经该千恩万谢了,就派个男宠来领兵还有什么不服的?

    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到处传播,这种原本应该千恩万谢的有功则赏,竟然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居然没有做到那肯定有怨气。

    又有人笑道:“昔年墨翟就说,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如今咱们的大王不好细腰,好面如皎玉、臀如白月之人。”

    “你我征战多年,面色多黑,我看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卖一卖自己的臀腚了。”

    众人都笑,又骂了几句,另一人长叹道:“这一次大败,肯定是挡不住墨家精锐的。我等新军都是师从于墨家,弟子打先生,岂能战胜?”

    “既战不能胜,我看也守不住邾城。让咱们堆积柴草,怕是要一把火把邾城烧了,断绝墨家追击之心,以焦土阻碍墨家。”

    他这么一提点,旁边的人都有些害怕,惊道:“不能吧?”

    首先他们是不信,因为多多少少受过墨家学说的影响,一些思维方式逐渐朝着墨家宣义部想让众人使用的思索方式去思索。

    一想,大家都是所谓诸夏子孙,这邾城还是楚人之城,这时候天气阴冷,本地又都是茅草之屋,一把大火,数万人无家可归,又没有提前通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烧死在城中。

    作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可再一想偶尔听到的那些墨家的宣传,那些私底下流传的小报……尤其是军中这些学会了识字之人最爱看、王公贵族们极力禁止的一些“花边新闻”,诸如各国诸侯的祖先都是怎么玩儿媳、玩嫂子之类的故事等,转念再想便觉得大有可能了。

    这两者可能未必有什么联系,比如喜欢玩儿媳的未必就一定会放火烧城,但理性的思维还没有成为诸侯统治之下的主流,这种事难免就会联想到一起。

    王公贵族荒淫无耻,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惊讶之后,便有人惊道:“那……把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上诛不义令?”

    齐公子午事件留下的影响很大,大到有些让天下惊骇的地步:以往王公贵族公子公孙不是没有死的,可确实没有一个因为这种罪名被庶民出身的人审判之后枪决的。

    他们是军官,不是普通兵卒,略微回忆了一下就知道他们的资格,刚刚够被枪决上诛不义令的级别。

    当年和齐公子午一起陪葬而死的人可有不少,那一次墨家可真的是杀的人头滚滚,固然有齐国内乱公子剡在国内支持的缘故,可墨家当真是说到做到,说杀谁就杀谁那是一个没放。

    各国墨家活动频繁,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往来行走的商人、城邑求存的工匠、行走村社的巫觋,很可能就是墨者,消息传递之快他们也是有所耳闻。

    甚至于军中就有不少。

    “妈的,王公贵族就算是上了诛不义令,除非战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刺客攻入禁卫守卫的宫室并不容易,暗中行刺又难。我等却不可能躲进宫室。”

    “这若是背上了害民之名,这天下知道,西至昆仑东至大海,北起孤竹南至番禺,我等又能躲到何处?”

    更有人叹道:“我看这楚要完,墨家必得楚。王公贵族可逃,我等却逃向哪里?”

    有人问道:“若是焚城,咱们退走,你我兄弟姊妹父母妻儿俱在家中,他们如何跟随?”

    有人摆手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墨家所谓,祸不及家人,泗上律法,你们也都听先生谈及,人为主体。”

    疑问那人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恐怕再难相见。再者来说,到时候诛不义令一签,纵然家人无罪不可杀,可四周乡亲却都知道我等之事,家人何以立足?”

    这样一说,众人不免感叹心惊。

    若是逃走,他们将一无所有,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怕是距离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正常越来越近了,就算逃到别处再立下战功,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还不如人家生的好,卖身于王,或者是出身高贵生下来就有封地爵位可以继承。

    “我看我们不如逃亡。反正墨家要来了,我等无罪。逃入大泽之中,待墨家赶走了王公,我们再出来,如何?”

    有人如此建议,逃亡的确是个免于之后各种灾祸的好办法。

    可有人却道:“逃亡?逃亡的确不死,可我等这十余年征战之功全都没了。”

    有人回道:“那不逃亡就要上诛不义令之名单,比之死亡,还是逃亡更好。”

    “再者说,就算不逃亡,就算是逃开了诛不义令,我们还剩下什么?远离妻子父母不说……哎。”

    “就算是我们无罪,无人知晓,等到墨家一来,我们不也还是功勋全无?墨家自是看不上你我的那点土地,可也不可能让我们继续做军官……”

    愁眉苦脸之际,有在众人中颇有威信之人小声道:“如今看来,若放火,则必死;若逃亡,则之前征战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就算不逃亡,也可能死于战阵之中,若被墨家得楚,我等反倒是助纣为虐之人。”

    “墨家多言,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凡有功者皆可为。今日便有大功在我等眼前。或可死,然若不死,必名动天下功勋惊世。”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人的意思,说道:“你是说……”

    那人道:“没错!墨家大军已不远,野战我军必败,否则又如何要逃?王公贵族可逃,那是因为墨家要分掉他们的封地,我们如何要逃?又如何要为了他们担上放火焚城害民之民?”

    “不若举大事,谋刺官长,振臂高呼。若成,则王公贵族执圭之君均死于城下,我等必立大功,墨家赏罚分明,必用我等。况且墨家军中不看血统,只看功勋,这便是机会。”

    “墨家檄文多言,大王政变不得人心,王师之中也多抱怨。”

    “我们可联络可信朋友,传播谣言,只说要放火焚城化众人为焦土以阻墨家追兵,民心必依。届时谋刺守城之将,振臂高呼,推选贤人为将,大事可成。”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既必死,何不举大事、成大名?过去之时,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今日之时,凡有野心,便有功名,何不为之?”

    野心二字,正是之前诸侯与王公贵族以及一些学派判定墨家将“祸乱天下”的大罪名之一。

    庶民不想着安分守己地耕种土地、工匠不安分守己地在做工、商人不安分守己地赚点钱,却居然以为人人平等尚贤为任可以改变自己血统中注定的命运,这便是野心,不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又是什么?

    再往大了说,诸侯想要成为天子,有这样的野心就会有叛乱。

    大夫想要成为上卿,于是会有大夫之间的争斗兵灾。

    上卿想要成为诸侯,是以礼崩乐坏。

    这便是天下大乱,所以必须要杜绝这种事,无君无父的墨家自然就是众矢之的。

    所谓谁穷谁富,谁是庶民谁是贵族,那是天帝注定的,墨家想要人人平等,自然是痴人说梦,那是上帝所不能答应的,也是会让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

    不少人认为,正是因为墨家煽动起了被礼法压抑的天下人的野心,才导致了如今天下之乱。

    野心二字,原本专属于大夫以上级别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的,才有资格礼崩乐坏攻伐诸侯分晋代齐的,可现在墨家却想要天下人都有野心,甚至明确地宣扬这种野心,并用事实行动告诉天下人:看吧,跨越阶层和血统的野心二字不再是贵族专属的。泗上到处都是僭越之人,民众花钱就能听天子才有资格听的鼓乐看天子才能看的规格的舞蹈,几十万人僭越,集会聚集要推选诸侯天子,把血统诸侯们打的屁滚尿流,屁事没有不说,反倒是不少人富可敌国、名动天下,你们这些在诸侯统治之下的庶民还等什么?

    天下人一看,哦,原来有野心僭越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不但不受惩罚,有段时间诸侯还要跪舔呢,那谁人还守旧的尊卑有序的规矩啊?

    这种想要跨越阶层的野心,正是泗上雄立三十年带给天下人最大的改变之一。

    以王公贵族的角度看,则是天下贱民给脸不要脸。之前完全不给庶民跨越血统流动机会的时候,大家都守规矩血统;结果开了军功爵的先河给了庶民机会后,庶民反倒开始埋怨凭什么不给更多?

第一百九十章 造反

    这几个人本就有怨气,再经有心人这么一说,心思顿时活络起来。www.uu234.cc

    若去高密,也没什么可奖赏的。

    这些人出身低贱,不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就算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呢?

    放火烧城,且不说身后名之类的过于遥远的事,便是杀身之祸这一点他们便心有顾忌。

    再说楚国现在败局已定,这些人听过讲学,知道天下如今的局势,也看过许多墨家秘密印刷的小册子。

    楚国若败,他们跟着楚王能得到什么呢?

    从军这些年,厮杀无数,若是逃亡一切都要从新开始。固然可能逃亡死亡的概率小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一旦有了野心,便不可能扼制。

    若是举大事,失败了无非是死,家人也可能遭祸。墨家大军马上就要进入江汉了,到时候自己这些人的行为最起码也得是个义举。当年聂政被墨家定性为“大义之勇”之后,其家人都得到了照顾,墨家讲义,这一点江湖市井之中也是闻名的。

    楚国败局已定,自己家人身在江汉,楚国又根本无暇顾及,就算输了也无非就是丢了命。

    这些人从洞庭征战到苍梧,不知道厮杀了多少次,是死中求活才立下了尺寸之功,哪里会在意生死?

    若是成功,这就是大功一件,纵使不在军中,最起码立下如此功劳,等到墨家占据江汉,对自己也大为有利。

    再商议了一下,众人便都将心思一横,说道:“功名富贵,险中得求。吾等虽无利天下之心,却有顺大势之力。今日举事,力同心,若有背弃,纵为鬼也为东君烈阳所炙。”

    盟誓之后,这些人中很明显的几个有心人便被推选为了首领,谋划了一番。

    本身楚国的王师新军就受墨家的尚贤、平等之类的学说影响极深,这是楚王能够夺取洞庭苍梧平王子定之乱付出的代价。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军功爵制度,和泗上的体系不是一回事,但却都为那些血统不够高贵的人提供了一个上升空间和通道。

    王子良夫的政变依靠的是大贵族封君们,依靠着自古以来“民可议政不可继位”的传统,政变上位之后并没有其余有资格继承的人站出来反对。

    本来新军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王子良夫本身也是想要继续改革集权的,他认为他可以玩弄大贵族封君借助他们的力量上位,然后再想办法削弱他们。

    如果给熊良夫一定的时间,未必就不能做出成绩。

    然而他刚刚政变,墨家就立刻出征,使得他对新军的掌控并不能达到他父亲的手腕,可大战在即又没有时间大规模清洗,最多只是清除了一部分很明显的墨者或其同情者,这便是埋下的祸根。

    凡有果,必有因。

    新军中的军官在当夜四处串联,他们识字也知大势,对于前景极为悲观。

    墨家获胜在他们看来几乎是必然的,放弃江汉他们将失去一切,亲人和土地都将化为乌有,之前的努力也会全部作废。

    再者墨家的土地政策和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他们依靠军功完成了最原始的积累,手中有牛马有军功爵制度下的财富。

    楚王的变法本质上是供养一批新的依附王权的新贵,而这批新贵不能够在将来威胁到王权,伴随着铁器和新式作物的传播以及受泗上的影响,这批新贵的土地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军功爵的俸禄。

    新军中的低阶军官终究是庶民出身,而楚王能够拥有的土地数量本就不多,而且新军一定要在都城附近,所以也不能封到虚远之地。

    故而新军中的新贵们,拥有足够的土地和免税权,但是并没有实地封邑,而是用“俸禄几石”的虚爵,这是生产力进步之下楚王能够做到的变革手段,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新贵族们和旧贵族们同流合污的构想。

    如果墨家攻下江汉楚地,对于这些新军中的军官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如果墨家能够允许彻底的土地私有制和买卖,实际上他们反而可以很快地转型为大土地拥有者。

    因为他们的家族很小,又投入了大量的俸禄经营土地,墨家这一次入楚动的是那些大封君、大夫以及整个分封体系的利益,和他们关系并不太大,反倒可以看作是楚王改革的延续。

    不少人对于熊良夫派了一个宠臣的行为相当不满,这种不满又是有些戏剧性的。

    其一,楚王的王权并不神圣,集权不成功之下,楚王的神圣性难以保证,而且还是贵族政变上位。

    其二,贵族血统制度深入人心,虽然这些年开始质疑,但质疑需要一个过程。

    这就导致新军的军官们有种很奇怪的心态:

    如果这一次统兵的是真正的大贵族,因为之前的血统制度的传统,他们会接受。

    但这一次统领他们的居然是楚王的禁脔宠男,这倒是“贵无恒贵”了,但要军功没有要能力不知,然后楚王的王权还不神圣并不能做到王命即法,反倒是引来了新军军官们的厌恶要血统没有,大家都是一个样的,那你凭什么能上去?

    种种因素之下,夜里这些军官们的串联极为成功,而旧时代下的统兵模式,也使得这种串联几无阻碍。

    当夜,混乱不堪的城中便有各种流言,混迹其中的一些墨者也很自然地开始了推波助澜。

    有说楚国这一次必败,要焚烧邾城为王公贵族们逃窜争取时间的。

    有说墨家是来建设乐土的,之所以和楚国开战是因为王上无道反动政变。

    几番流言之下,夜间城中竟不能安静。

    第二天一早,几名军官便一起去见了负责守城的楚王新宠。

    楚王新宠昨晚忧惊一夜,不知城中情况,待那几名军官抵达后,连声催问是什么情况。

    这几名军官暗穿皮甲,配剑而入,先行发问道:“将军可知城中谣言?有说要准备焚城为焦土的,可有此事?”

    楚王新宠不答。

    军官又问道:“将军,若真有此事,恐为墨家所厌,以致上诛不义令。放火焚城却不疏散民众,此为战争罪,菏泽之盟犹在啊。”

    “若真要焚城,何不立刻开城门疏散民众?”

    楚王新宠道:“敌军不远,此时开城门疏散,必有大乱。况且人心浮动,如何守城?”

    “此事非王命。但为臣者,当为王忧。墨家大军锐不可当,唯有焚城,方能阻碍。堆积柴草,是为忠;焚烧城邑,是为大义。”

    “墨家侵入,事已至此,凡为楚臣,皆应死而报君。民不愿为忠君而死,我们便帮他们死。”

    “汝等富贵土地,皆为王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执行便是。”

    军官问道:“我们的妻儿父母,可命人去护卫逃离?王上奔走,我们死守于此,焚城之后,墨家围城,我们岂能存活?”

    “王公皆走,他们是人,我们的妻儿父母便不是人吗?”

    这话顿时让楚王新宠勃然大怒道:“尊卑有别,你们的妻儿父母岂能与王上相比?值此国难之际,不思牺牲报君,却先求利。你们都被墨化了吗?小人求利,天下大乱,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

    “大战在即,乱我军心,当斩!”

    他欲抽剑,不想质问的那名军官先抽出短剑喝道:“报君王?那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国君,可不是我们的!”

    “老子在洞庭苍梧厮杀的时候,你不过靠卖臀苟活,论及武艺,我便让你一只手!”

    楚王新宠大惊,喝问道:“你们是想谋逆造反吗?”

    领头的军官大笑道:“我曾闻,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韩赵魏三家分晋,天子认可;田氏取代姜齐,天子封侯;王子良夫政变为王,你们也都认可。”

    “我看这天下,分明是鼓励谋逆造反。正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公贵族反的,我们便反不得?”

    说罢上前,一剑刺中楚王新宠的心口,旁边几名军官也立刻发作,连杀七八名护卫。

    帐中剩余人皆服,抛下武器,杀人的军官高喝道:“王公贵族荒淫无耻,谋乱政变,因有此祸。事发之际,却不顾我等性命,不问我等妻儿,此等君王,何以让我们献命以效?”

    “墨家大军已在城外,王公贵族惊慌如丧家之犬,今日举大义,一为楚之百姓万民;二为我等自己的功名性命。”

    “欲从者,袒右臂,与我夺城!不从者,即为助害天下,皆可杀!”

    本身城中楚王的心腹就不多,而且维持城中的多是新军,墨化颇深,这军官一喊,顿时便有许多人袒露右臂,举他为将军,共谋大事。

    随后这些人控制了城门,屠戮了任何有潜在可能为敌的楚人,又将城中贵族的头颅斩下挂在城中,派人于街头安民,封锁城门,高树旗帜,上书“楚之义士”四字。

    又将城中囤积的粮食、棉布等分与城中劳役之人,人皆喜悦。

    隐藏城中军中的墨者也立刻出面,加以联络,亦或是本身参与之中的便有墨者煽动之功。

    一旦有了组织,迅速稳定了城中局面,组织城防,派人联络墨家大军。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条路

    邾城军官暴动夺城起义之际,鄂邑城中,一场极为重要的会议正在召开,参加的都是这一次前往楚地任职活动的墨者。www.uu234.cc

    对于天下,重建才是目的,打碎旧的只是手段。

    这也正是为什么泗上墨家的军力已经可以完全碾压楚国却拖延了这么久才动手的原因,为的就是打碎之后可以迅速重建新的秩序。

    这次会议的目的,是传达泗上一个月前的一场重要会议的决议,也是在讨论鄂地的实际情况。

    鄂地为天下要冲,又是江汉大门,这里将是墨家在楚国变革的第一站,也是开门一炮,能不能打好极为重要。

    除此之外,泗上有意将鄂邑作为楚地新郡的郡治所在。

    一方面鄂地有煤、有大冶山铁矿、有大冶山铜矿、有金矿,又有长江水路,正是整个楚地最适宜发展基础工业的地方,条件极佳,完全可以复刻一下泗上的煤铁行业,使之楚地迅速整体进入铁器时代。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今后出现割据江汉的情况,鄂地此时还不发达,必要大量移民;而其位置又在要冲处几乎是四面受敌所以作为郡治最不容易割据。

    至于泗上一个月前的那场关于楚地的会议,是关于今后的路线到底怎么走的重要会议。

    七年前适借助无疾而终的逢池会开始清理泗上的非攻立国派之后,逐渐达成了同义,但新的矛盾也已产生。

    七年前,墨家的一部分人就开始倒向农家,墨家和农家关于将来天下建设的分歧也越发严重。

    墨家批判农家是空想,农家批判墨家是打倒了贵族扶起了作坊主,还指责墨家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作坊主和大商人,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泗上的情况很特殊,为了战争的需要,泗上的农村采取的是类似于合作社的村社制度,泗上农村的人既是雇工也是土地拥有者,在这种制度之下既保证了兵员人口的稳定、保证了粮食产量,又使得村社可以组织起资本和劳动力发展一些轻型的工业。

    如造纸、木炭、石灰、酿酒、纺织等等行业,再加上货币政策的调整和货币税取代了实物税,以及对周边的吸血政策,使得泗上的发展远高于别处,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景象。

    但泗上周边的情况就不一样。

    宋国之变后,宋国这个距离泗上最近的、被泗上影响最深、最受泗上工商业发展影响的、扫清了部分贵族残余的国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各个学派都在宋国进行着理想社会的尝试,除了复古派的儒家之外。

    而整个宋国也出现了三种不同模式的发展。

    第一种模式,便是距离泗上最近、士和贵族阶层最早完成转型的地方。

    他们在宋国之变中选择支持墨家,而他们的发展也和泗上息息相关。

    本身他们就有封地,有财富,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他们开始经营自己的封地、扩大自己的私田,采取了许多的手段,极力压榨封地上的农夫。

    他们拥有资产,可以购买耕牛马匹、购买铁器农具,扩大种植面积,将粮食、棉花等源源不断地售卖到泗上。

    而他们财富的来源,主要还是封地上的农夫。

    一方面农夫选择了逃亡到泗上,补充了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的廉价劳动人口;另一方面经过这种残余着旧制度的封地体系受益,这些贵族也完成了转型,成为了大型土地的经营者,为泗上源源不断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

    宋国政变之后,这些人的利益没动,底层不愿意忍受的一批人早逃亡到了泗上,而剩下的逐渐开始适应这种雇工生活。

    第二种模式,则是距离泗上略微远一些的地方,将土地按照人口分配之后,允许买卖,彻底打碎了原本的土地。

    数年时间,剧烈的贫富分化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因素之下,富裕者越富、贫穷着越穷,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富者开始养育马匹耕牛,堆积肥料,能够种植各种作物配合泗上的工商业发展;贫者经营不善,稍微出现点意外就难以维持,最终卖掉了自己的土地。

    一部分富者拥有数百亩的土地,开始雇佣农工劳作。

    贫者要么成为雇工,要么逃亡泗上。短短七八年时间,虽然不至于过于严重,但是痕迹已经非常明显。

    这两种模式,都是泗上默许的,甚至是支持的。

    一方面不用担心不稳定因素,泗上的执政能力和财政能力,哪怕工商业没有发展,也足以消化掉这些人口开垦新的土地。

    另一方面,泗上工商业的急速发展需要原材料、需要粮食、需要人口做工。

    尤其是伴随着这七年的扩军备战,工商业发展更为迅速。棉布纺织、木料加工、造船、油料、漆皮等和扩军备战息息相关的行业发展极为迅速,利润极大,到处都缺人。

    然而泗上的村社作为稳定的兵员,政策是不允许出现宋国的这种情况的,泗上人口三十年不算迁徙逃亡而来的,自然增长也远超从前,可仍旧难以弥补这么大的用工缺口。

    再加上政策倾斜保护泗上村社的稳定,更不可能从本地获取大量的廉价人口。

    经过七年前的同义会之后,也确定了“乐土”的阶段性发展的道义,使得这两种模式都算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尝试。

    这种尝试对泗上有利,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土地逃亡的贫苦农夫而言,自然无利。

    春秋时代的村社传统和井田制思想残余,在一些失地者那里颇有些回流反动的意思。

    譬如村社土地不能买卖、人死之后重新授田、村社自治之类的思潮,也开始有所流传。

    于是便出现了第三种模式,和泗上的村社制度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模式。

    这种模式算是农家空想的一种尝试,和墨家推动工商业发展和启蒙萌芽的道路完全是相悖的。

    一方面农家不重视手工业,认为应该做到市贾不二价,贤者与民并耕,他们的出发点不是为了集中资本发展工商业打下基础,而是一种空想之下的反动回溯。

    另一方面农家控制的地方工商业不发达,始终处在一种被泗上倾销的地位,他们却又不集中力量当然也没有力量发展工商业。

    若是在偏远地区或者远离泗上这个工商业极为发展的地区,这种小国寡民村社自治市贾不二价贤者并耕的空想也是可以实现的。但偏偏距离泗上太近了,巨大的冲击之下,出现了太多的问题。

    本身这就是一种托古的平均空想,农家的那一套属于是对社会变革的恐惧。一方面要忍受贵族封建制的剥削、一方面又要承受工商业者的利润,再加上距离泗上太近,不出问题就鬼了。

    泗上的村社模式投入太大,需要的识字人口太多,需要一个工商业发展的周边环境,可以说维持一些泗上就已经是墨家的极限了,不可能拓展到整个天下。

    于是在楚国即将被攻破、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必须要作出一个选择,今后天下的模式是什么样?

    既不能完全按照泗上的模式,因为各地情况不同,不可能同一视之;二则是泗上的发展模式其实就是经济殖民扩张,吸着四周和天下九州的血养一州,若是将天下视作一个整体,那么这种模式就不行了。

    对楚开战之初确定的原则,就是走第二条道路,放弃第一条道路和第三条道路。

    也就是放弃“贵族利用封地封建劳役特权,通过工商业的发展和对农夫的压榨而转型”的这条必然会保留大量封建残余的路。

    也放弃了“复古”的井田制村社变种。

    也就是说,采取分地、贫富分化、自然兼并的发展政策。

    一方面人少地多,真要是出了事,周边有的是土地可以移民,只要执政能力够强,再多数倍的人口也没问题。

    二则是这样有助于工商业的发展,只要能够在承受力和忍耐力爆发之前,完成手工业革命、在百年之内让蒸汽机转起来,那就没有问题。

    故而泗上这边一方面加大了对制械所的投入,包括铸铁工艺、镗床刀具等一系列的投入,大量的识字学生送到里面研究,不惜代价搞出来烧煤冒着白色蒸汽可以实用而不是只能用于煤矿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为了能够应对之后可能延续十余年甚至几十年的统一战争,不能够让这种兼并情况出现的太早。

    同时又必须让楚国的民众感受到实利,确定生活水平的提升,这就需要投入巨量的投资。

    好在墨家为了打这一仗,准备了三十年,不只是人才储备、新的文化和道义体系、新的伦理、人口、兵员,还有大量的财富。

    这一次主导在楚国的变革,就是以授田分地为主,一方面彻底扫清楚国的贵族残余,另一方面也要注意楚国落后地区的村社传统。

    贵族统治的核心地区,简单。

    反倒是落后地区有着村社残余的地方,颇难。

    村社传统的瓦解,是个漫长的过程,鲁宋等国早就瓦解的差不多了,但是楚国的一些偏远地区还继续残留。

    一方面村社是一个小社会,是村社之民眼中的世界,乡愿式的愿想,自治式的落后,生老病死等一系列问题都在村社解决。

    另一方面也是发展不够,以至于私有制还没有彻底瓦解村社制度,并且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催生出宗法反动的空想制度,这是肯定要扫清的。

    最粗暴的解决方式,是集村并屯,分配土地,严格管理,迅速瓦解原始村社,认可中原地区的私田制度。这个见效快,但是需要的支出多、反弹大、还可能形成反叛。

    缓慢一些的解决方式,就是温和一点,授予荒地、扶植农具和技术,温和变革,利用更久的时间,依靠生产力的进步和周边城邑的工商业发展,逐渐瓦解。

    缺点是难以做到对村社的有效控制,不能迸发出楚地的全部战争潜力,而且可能管理会很混乱,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没有那么多的干部。

    在泗上漫长的讨论和计算权衡之后,终于决定选择第二种方法,毕竟楚国江汉平原的已经发展的地区,配合泗上、搞定越国,就足以提供对北方诸侯国的碾压性优势,不需要完全发挥出楚地的全部潜力。

    剩余的演化可以慢慢来,不要急于一时,而且南方的同化融合可以用很久的时间慢慢来。

    只需要在平原地区站稳脚跟,发展生产,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对于更偏远地区统治成本国大的地方,先行放弃,不管不问。站住平原和河谷,之后的事交给后人。

    鄂地作为天下要冲,这里的改革就要做到深入,而且要作为将来控制江汉的重要节点,整个楚国的变革就要从鄂地开始。

    然而鄂地的情况,却有些特殊,这使得主持楚地变革的人面临了一个疑惑:既然确定了要走第二条路,可鄂地的封君在一小块地方走完了第一条路了,那该怎么办?

    鄂邑紧靠大冶山铜矿,又处在楚国江汉和泗上贸易的关键处,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同。

    固然有封地采邑劳役制度,也有鄂君为了获取财富购买火器、或者是为了生产粮食私开铜矿而形成的一些用奴隶、奴工的大型庄园。

    因为鄂地封君不能自给自足,他需要泗上的棉布、火枪、铁器、甲胄,又需要一定量的粮食私挖大冶山的铜矿,所以出现了这种颇为畸形的土地制度。

    有专门的人管理,使用奴隶或者是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的农夫或者是分封权力之下强制剥夺了土地的农夫负责种植、收获。

    土地有数万亩,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可以浇灌,并不是分成小块租种给农夫的,而是大规模经营用于换取泗上的各种货物的。

    这种特例的土地,分不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何要变

    二十余日后。www.uu234.cc

    鄂邑江口北岸的一处村社内。

    此村社名为蕲。

    蕲者,水芹菜也。此地江边沼泽盛产水芹菜,以蕲为名,或者叫蕲春。

    原本后世的历史上,汉代便已建县,等到晋时因为避晋帝他母亲的阿春的讳,改名为蕲阳,后来几经折腾,终于又改回了蕲春。

    此时这还不是县,只是一个标准的楚地村社,或称之为邑。

    社者,土地神也,伴随着农业时代的来临,各个村社在数百年间都开始立社祭祀。

    此时村社也可以称之为邑,邑只是聚居地的意思,百人可以称之为邑,千人也可以称之为邑,不过按照中原的习惯此地应该叫蕲春乡。

    这里是楚国一名中士的封地,是标准的封地村社。

    全社名义上的土地一共一成,一成百井,也就是原始的小亩九万亩的土地,所谓的方圆十里。

    这个九万亩不是耕地面积。

    然“若通沟洫之地,则为十里。若除沟洫之地,则为八里”。

    这村社一成之土,名义上一共十里,但刨除掉沟渠、道路,实际上只有八里。

    楚地的种植技术落后于中原,虽然一些地方开始学习中原的耕种技术,但蕲春这种此时尚且属于边远地区的村社,还是极为落后的。

    因为落后,所以需要“易田”休耕。

    历史上最早不需要易田休耕的农业区是魏国,包括魏国也有一些土地需要两年轮换一次,落后的楚国更不用提。

    既要易田,又要休耕,使得这个村社的一成之土,如果不休耕的话可以养活九百户,但需要三年易田休耕,故而理论上只能养活三百户。

    而又因为沟洫的存在,使得十里村社只有八里的实际耕地,故而这样一个标准的村社,只有正式社员将近二百户。

    以户算,不是以人算。

    二百户人,一共要占据六十五井的土地,这包括需要休耕的土地。

    这些土地是不可转让、售卖的,也就是说,这些土地是归属于“楚王”所有,农夫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一成之地共百井,社员占据六十五井,剩余的三十五井,便属于是“藉田”。

    藉者,借也。

    籍者,书册也。

    这两个籍和藉,不是一回事。

    竹字头的籍田,是每个农户拥有的、不能转让售卖的、楚王所拥有而分给民众耕种的份田。

    草字头的藉田,是整个村社需要耕种的公田,藉为借,也就是借助民众之力耕种的公田。

    换而言之,这个村社整个是属于楚国那名中士的封地,中士理论上不能够侵占民众的籍田,但民众需要集体耕种藉田。

    一成之地,需要出革车一乘,甲士十人、徒卒二百人,战马五匹。

    这名中士受封于蕲,他的俸禄也是从封地中出,包括战马和马车,名义上都是那三十五井、也就是三百五十亩的土地作为军费维持的。

    而村社名义上有权因为孤寡老贫等缘故,从公田中分出来一部分粮食供养这些孤寡老贫。

    所以落后的楚国的村社,有着浓重的春秋之前的残余,村社既是军事单位,也是一个小范围的社区,当然也可以看作是贵族的采邑。

    不过这一切都是理想状态下。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中士征战,拥有自己的家庭奴隶,前期依靠公田制度,使得村社的民众开垦了公田,然后中士以自己的家庭奴隶来耕种“公田”,变公为私,实际上这些土地成为了他的私田。

    但是民众的劳动义务并没有解除,所以每年还需要继续开垦土地作为公田。

    一个中士不可能只有自己,还有自己的隶子弟、奴隶等,以及下属的两司马、卒长之类的更低一级的人。

    这些人是自耕农,不需要履行劳动义务,取而代之地是他们拥有少量的特权。

    征战的时候,楚王下令征召到大夫一级,大夫再征召到士,中士依靠自己在村社的两司马和卒长组织民夫,准备一辆革车,几匹战马,以及中士自己的奴隶加入到楚王的军中。

    奴隶的生活,未必就比村社的农夫要差,相反有些时候更好一些。

    尤其是中士需要自己身边的精锐私卒,这些从奴往往承担着中士身边精锐的角色,然后才是大量的徒卒炮灰。

    农夫要承担极重的封建义务,不只是要耕种公田,还要养育马匹、割草、为中士修缮房屋、为中士准备茅草、酿酒、做木器、伐木等等一系列的活动。

    逃亡的成本略高,因而只要过得下去,这些人倒也不会选择逃亡。

    一则是人是社会动物,离开了社会的话自己很难生存,孔子于泰山感慨一番苛政猛于虎,这里的话则需要面对扬子鳄、犀牛、老虎等等一些列的可怕的动物。

    二则是互相之间监视,逃亡的话两司马和卒长之类的狗腿子们也不会答允。

    这就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类似井田制下的低阶贵族的采邑,由军事贵族、贵族扈从和从奴、农兵徒卒组成的一个基本的作战单位。

    当然,这也就是楚国三十年前被三晋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被墨家轻而易举地从长江口攻到鄂州的一个因素。

    《易》中有句话说的好,所谓“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其实把《易》看作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象的反应而不是那么玄之又玄的意思,其实理解起来很简单:邑是采邑、井是土地制度生产关系,某个人因为不得人心换了采邑,但是不改变生产关系,实际上还是换汤不胡换药,换了个贵族统治,还是一个鸟样,对统治阶层而言则是无丧无得不影响统治。

    这种原始的村社制度,是符合原本的传统的,理论上也是很完美的,可问题在于现实永远不是理论上那么完美。

    占据土地的中士们,将公田变为了自己的私田,然后继续开辟新的公田以此作为军赋支撑。

    农夫们跟随征战,荒废了自己的土地,根本没有余粮,也没有余力开垦更多。

    中士征战,可以获得奴隶之类的赏赐,然后继续扩大自己的私田,继续利用封建义务促使农夫耕种自己的私田和公田。

    这就是为什么各国变法会有那么大的反对:按照田亩收税,承认私有制度,中士的土地那么多就得多缴税;按照子产那种变革,清查田洫,你是中士你就不能拥有三十五井之外的土地,那么贵族们当然反对。

    而作为一个诸侯国,在纸张、私学、印刷等技术和思潮出现之前,贵族又是诸侯国的统治基础,所以诸侯王公没办法动,动的话等同于动了自己的统治基础,税收不上来、兵征召不足、没有足够的官吏,那还统治什么?

    故而此前的战争,也都是要打仗了,开始征召。

    下令之后,各个采邑的贵族带着自己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跟随出征。

    开战之后,军事贵族们乘车冲击一番,扈从和从奴们跟上,打一顿,或赢或输,然后回家。

    一直如此,直到中原地区生产力进步,使得不需要三年一换田、使得生产农具逐渐不适用于这种制度、使得农夫不愿意耕种公田而也想开辟私田,于是开始了种种变革。

    蕲春社的运气不错,至少比起鄂邑附近的封君封地的农夫运气要好,至少时代进步的冲击对这里影响还小,而时代进步的罪恶先行影响了鄂地封君附近的土地。

    那里土地上的村社农夫们经受了极大的痛苦,用句抽丝剥茧地概述,那里的农夫受到了封地贵族和泗上工商业的双重剥削,使得他们过早地承受了新时代的种种罪恶和黑暗。

    鄂地封君需要购买泗上的手工业品和军火,而能够拿出来交换的除了铜就是棉花粮食靛草之类的原材料。

    于是开始了圈占土地,强制劳作,留下村社农夫一人三五亩土地种植上泗上传来的地瓜土豆之类的作物保证饿不死,然后耕种他急速扩大的私田。

    大面积、利用泗上的一些农业技术和机械,种植商品粮或者棉花,前往泗上换火枪火药;种植一定的粮食,保证自己私开大冶山铜矿所需要喂给奴隶劳工的食物。

    这也是泗上为什么一开始默许宋地贵族圈占土地的原因之一……土改自耕,收上来的商品粮并不会增加,相反自耕农会选择自己先吃饱吃好;而贵族在宋地靠近泗上的地方圈占土地售卖粮食,那就不同,耕种者吃点土豆地瓜就够了,大量的粮食可以出售到泗上。

    毕竟一个人钟鸣鼎食吃肉一千个人吃屎,和一千零一个人都吃粮食相比,还是前者提供的、能够在市场上转化为商品的粮食更多一些。

    农家之所以会对墨家有那么大的意见,也部分因于此,在农家看来,站在小农的利益上讲,墨家走的这条路要把小农伤害掉。

    墨家喜欢的所谓萌芽启蒙通往乐土的必经之路,对泗上周边的小农而言是场灾难。

    义即利也,所以墨家的义,不是农家的义,墨家此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和农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相悖的。

    鄂地的不幸之处,在于既苦于畸形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又苦于商品经济的不够发展带来的严重的封建残余。和泗上周边的一些地方很相似,走的是第一条路。

    蕲春的幸运之处,在于蕲春在长江以北大别之南,虽然属于鄂地封君的管辖范围,但不是鄂君的封地范围,所以偏远落后,还保留了浓厚的旧时代的村社残余。

    但他的不幸之处,也在于太过落后,以至于这种原始村社残余的分封制度居然还能保持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可信

    很多天前,一支大军经过了蕲春社。

    在这里驻扎期间,秋毫无犯,而且还会发给村社的孩子一些蔗糖块吃,临走之前一些名为“工兵”的士卒还帮着村社挖了一下排水渠。

    村社的人对于这支军队既熟悉又陌生。

    陌生是因为从未有过这样一支军队在这里驻扎过。

    熟悉是因为这支军队中穿着巫觋服装的女人,曾有一些穿着类似服装的男女来到过这里,送给他们一些食物的种子,还教会了他们一些治病的草药。

    这种巫觋服装是墨家的医者、祭司的服装,融合的是淮夷和楚地民间的祭祀服装,很容易辨认。

    楚国女巫极多,而且不少女巫就是村社的医生,越落后的地方,女性的地位反而相较而言略高一些,因为这是久远时代的残余。

    那支军队离开的时候,村社的人心中颇为不安。

    因为这支军队是很好的人,虽然语言不通,只有少数人可以和他们交流,但是态度和善。

    也因为他们村社的不少青壮都被征召,参加了战斗,而战斗的对象就是就是不久前经过这里的这支军队。

    这支军队很好,是好人;但战斗的对象是自己村社的亲人。如此一来,便颇为不安,既是盼望着胜利能够如那支军队中能够和他们交流的人唱的那些歌谣一样过上好日子;又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在了战场上。

    村中不知日月,村外正是邾城起义二十余日后,村社的人正在社前祭祀祈福。

    社为土地神,各个村社的原始祭祀之地。

    这种祈福的事,也不是随意就做的。

    后世秦国变法后,秦王生病,有村社的人买了一头牛杀掉为牺牲,为秦王祈福,但那时候秦国已经变法,村社祭祀也要依照基本法,不能随便祭祀。

    于是秦王道:他们违背了法律,虽然初衷是爱我的。但我不能因为爱我就不惩罚他们,因为他们可能将来不爱我,所以还得依靠权势和法律这才是长久的,不管他们爱不爱我都会遵守,于是依照法令罚那个村社两套皮甲的钱。

    不过楚国这时候距离变法还远,就算是上一任楚王变了变法,那也不过是都城附近的那些地方,根本无法有效管辖到这里。

    村社男女老少聚集于此,没有按照时令,而是宰杀了一条狗,在村社长者的带领下祈福。

    一祈于村社的年轻人们不要战死;而祈于那支古怪的军队和他们所信任的穿着巫觋服装的那些人说的那个美好的天下可以实现。

    祭祀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他们回来了!”

    惊讶无比的叫喊声惊动了村社的所有人,循声看去,只见百余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正是他们村社出征的人。

    村社出征之人的旁边,还有七八个扛着火枪的人,他们认得,虽然二十年前不认得,但是这些年来火枪也逐渐成为从军之人需要练习的器械,他们当然不会太过惊讶。

    那些扛着火枪的人,明显是之前经过的那支军队的人,他们特殊的军装很明显。

    只看到人群中有个人和村社出征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众人便散去了。

    原本正在进行的祭祀也不再继续,反正那条狗晚上可以吃。

    家人回来的人家兴高采烈、家人没有回来的泣不成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而没有回来的,还包括封邑的主人和主人身边的从奴,也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

    社地空地上,一个女人抚摸着丈夫缠着白布的手臂,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王上兴师,是败了还是胜了?”

    那个手臂上缠着白布的男人表情有些古怪,好半天才道:“以后……没有王上了。”

    村社虽然闭塞,可是人也不是傻子,还是分得清没有王上和换了个王上的区别。

    闻听此言,众人也不是太过惊讶,本身王上和他们距离就很远,再说今日换一个明日换一个,远不如封地上的主人长久。

    可王上去哪了呢?怎么就没了呢?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呢?

    回来的士卒道:“二十天前,我们随军撤退,退到一处,被围住。那些墨家的士兵骑着马,君子们冲了一番也没有冲开,听说邾城被攻下了,没有地方可退了。”

    “晚上的时候,对面就唱起了歌,都是用楚语唱的,都听得懂。”

    “有唱的,也有大胜宣讲的,说是退路被断,楚王必败。又说要授田于民每户百亩取缔公田劳役……”

    “歌声一起,我们这些人便商量着逃亡。趁着天黑先躲到了树林里,想着第二天就去对面军营。”

    “去了墨家军营,有吃有喝,又让我们按照乡里聚集在一起。结果很快就听说,王上投降了。”

    “我们便在营中听人宣讲了几日,听了些饭,挑选了一些精壮的人,我们可以回来。”

    一场大战在这些当天逃亡的士卒眼中,似乎稀松平常,被围的那天晚上逃亡的人极多,实际上也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战斗。

    众人听了这些,不关心王上去了哪里,而是关心起“授田、取缔公田劳役”之类的话语,惊奇地问道:“可是真的?”

    士卒指了指后面跟着的那些墨者道:“真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说是要把君子的封地都分掉。”

    村社的老人疑惑地问道:“那些人不是士?分掉了君子的土地,那些人吃什么呢?你不是听错了,是将封地重封于别人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中原地区提早了几十年实行了亩税制度,但在楚地这种制度只是在江汉的一些变法改革的地方实行。

    原本都在用石头青铜之类的劳作,生产工具摆在这里,不可能征收实物土地税,只能选择剥削劳役地租。

    这是个简单的成本问题,分封建制制度下,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不可能有效地收取实物税。

    还不如直接将土地人口分给大小贵族,采取公田劳作制度。

    各个民族都有过原始的村社时代,氏族村社的残余就是土地公有制,这种残余配合上分封建制,也很容易形成劳役地租制。

    泗上如今已经开始征收货币税而非实物租;中原一些城邑诸侯国也开始征收实物租和布匹税,而更为偏远的地区仍然还在实行劳役租。

    劳役租的缺点很多,但却是在楚地边远地区生产力水平之下最合适的。

    其最大的缺点就是逃亡问题,公事毕乃敢治私,公田劳作、封主的劳役征调这些,都是无偿的,而且是优于自己的籍田的,这样一来能逃亡当然选择逃亡。

    也就是农夫手里没有铁器、没有火枪,纵然有大片的荒地,可是狼虫虎豹太多又需要吃盐,使得逃亡成本太高。

    这种情况下,村社众人听到免除公田劳作、重分土地、授予籍田的消息后,立刻就兴奋起来。

    易田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不是农夫的,农夫只有使用权。

    而且因为耕种技术的落后,使得土地必须要适当休耕,村社的传统是每隔几年重新分一次土地的,只不过不包括君子的藉田而已。

    分地之事,众人不惊讶,那么剩下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你听说怎么分了吗?”

    村社的人连声询问,那些村社归来的士卒道:“听说了。将藉田和籍田统一测量,分出上田下田,一易田三易田等等。”

    “将垦田均分之后,再配上一部分荒田,每户百亩。”

    “七年之后,皆可买卖。四年之内,只收垦田之税,十而税一。四年之后,收垦田与荒田之税。”

    “男子十七即服役,不分军役劳役,只服三年。服役三年,终生免役,若令有征调,每日发钱。不役者,收田。”

    只说到这,村社的人都已经已经不太相信了。

    税不高,什一税,而且四年之内只收现有的开垦土地的税,相较于以往的各种劳役,那真是天上地下。

    而最让他们不相信的,是十七之后只需要服役三年,不分劳役军役,这简直是不可想象。

    服役这种事,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众人早已习惯。可役这种东西,最是吓人。

    今日征战,要服役;明日修城,要服役……种种这些,再加上那些为封田主人劳作的劳役,使得村社众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如果真的能够服役三年之后便可免役,那可真是仁义之政了。

    这件事真假还不知,但是封地主人的土地就在那,只需要看看分不分那些土地就可以知晓。

    什一税取缔了以前的公田劳役,也不再需要承担马匹器械伐木之类的不算在役期之内的劳作,莫说什一税,真要是能够如说的那般去做,就是八一税、五一税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蕲春

    社旁听着村社众人谈论的年轻干部面带微笑,听着村社里人谈及关于税和役的事,觉得有些幼稚。UU小说

    做事只讲情怀、要求每个人都有利天下之心而死不旋踵的最原始的墨家,已经伴随着七年前的“主观利己客观利他”的意识形态而被修正了。

    主观利己客观利己的人不是没有,至少墨家内部还有不少,而且这是作为墨家内部的道德要求,一直存在。

    但是在一些政策上,已经明显地倾斜于“利天下则己得利”的态度,像是这种跑到楚地来的官吏,将来那都是有优先升职权的。

    本身墨子时代的墨家学说就有很浓的功利色彩,比如说“义”和“重鬼神”可以使人获得更多的财富之类。

    但行义又是一种讲情怀的利天下,甚至为了利天下可以死不旋踵。

    这也是墨家内部一直以来的纷争,而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故而其实还是功利色彩更占上风一些。

    不少泗上出身的人也都明白,这天下迟早是墨家获得,天下那么大,今日的乡长可能便是明日的县长郡守乃至于进入核心层。

    尤其是泗上出身又去过外面的人,太清楚泗上与诸侯国之间的差距了,那不是几支火枪铜炮的差距。

    故而只要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能够贯彻到足够的公平,于此时这已足够。

    哪怕是来到这里的各个乡的教师先生,那也是有高额补贴和延后福利的,而且只需要在此八年。

    吸了八州那么多年的血,外部又没有足够强大的敌人,而且还是延后的福利待遇,考虑到发展速度,这些钱将来还是可以拿得出来的。

    站在社旁看着村社众人微笑的年轻人叫刘展,是个很明显的当年抽签选姓之后的泗上新一代。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属于是标准的泗上新生代。

    和第一代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不同、和如今泗上的一些只知己利鼓吹杨朱式自由的一部分年轻人也不同。

    刘展是个聪明人,聪明到能够看清大势的人,实际上从他几年前前往洪泽县真正看到了泗上之外天下的投影、归来的路上看到了彭城附近煤矿冒着浓烟正在提水的原始的自反馈水冷的提水蒸汽机后,他就知道这天下必将是墨家的。

    他的履历也很简单,彭城附近的村社出生,开蒙小学学成后考入了中等学校农学专业。

    十七岁后服役,但因为是中等学校的毕业生,所以服役三个月后分配到七年前郑国之战后从廪丘迁来而新建的洪泽县,以服役期的身份几乎无偿地做了当地村社的驻派书记。

    吃着服役的军粮,领着驻派的特殊津贴,实际上给的钱不多因为还是义务服役期。

    服役期结束后,村社就稳定下来,而且普及了新的种植技术,并且在之后的“沟渠大会战”中表现优秀,获过嘉奖,并且借着嘉奖成为了正式墨者,服役期一过组织考察结束后做了个乡级干部,主要是负责农业技术推广。

    之后做了两年乡长,风评极佳,随后被抽调到干部学校学习,跟随一些人学习楚语,随后考试合格且优秀,再加上之前组织部的评定不错,督检部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对楚开战后便成为一批西进干部,率先进入楚国。

    若是在泗上,他这个乡长恐怕要许多年才能熬进县里,但历史的进程却可以让一些人把握住机会脱颖而出。

    蕲春要建县。

    而他以二十四岁半二十五岁不满的年纪,靠着当年挖掘沟渠中立下的功和两枚奖章,跨越了乡级到县级的坎,成为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县的县长。

    虽然此时蕲春只是一个不到三百户的村社,比起他当年管辖的乡还小,但这里将会作为县治所在之地。

    因为长江的阻隔,这时候又没有长江大桥,在江北的蕲春,成为了从浠水以东、鸠兹以南、一直到鄱邑以西广泛江北地区的最佳县治所在地。

    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原因是鄂邑要建郡,而郡是要向南发展的。

    二十天前的讨论会上,会上传达了一下上面的指示,要把鄂邑作为郡治所在地,并且要把鄂地复刻一下泗上的基础的原始工业。

    包括大冶山的铁矿、煤矿、金矿、以及铜绿山的铜矿等,都要开发出来。

    本来关于鄂邑的建设是有不同的方案的,早就知道鄂邑有铁有铜有金,而且这里又是江汉边缘唯一适合发展大型中心城邑的地方后世的武汉,此时还是一片湖泽,根本不适合人居住,加之汉江还没有改道,使得此时的武汉没有建为城邑的优势。

    泗上那种工商业城邑最佳的选择是有煤铁铜的鄂邑,也就是后世的黄石大冶,鄂邑将建成楚地的经济中心,以连接江淮和江汉。

    但什么时候开发?什么时候复刻?这是个问题。

    结果开了几天的会,会还没开完呢,传来消息,楚王投降,楚国七万大军一夜之间逃亡了一半,之后的仗都没怎么打就大获全胜,大军开进邾城,向北夺取随邑随后分兵进驻鄢郢和郢都。

    于是会上得出了个结论:之前对敌人的军事力量估计过高,有点料敌于宽而且过于宽的错误。

    鄂地这地方,是东西要冲,所以对楚一战打成什么样子,直接影响这里的建设计划的方案。

    打得不好,那就要考虑鄂地将来会长久拉锯争夺,那就要以土改扩军为主。

    打得好,能保住鄢郢、淮南,那么鄂地就是安全的,可以立刻建设为原始工业区,扩军之事便不急,由江汉平原承担兵役和粮食,鄂邑先行发展工业。

    鄂邑要发展原始的基础工业,复刻泗上那一套此时惊为天人但放到后世颇为原始的煤铁基础工业,粮食问题必须解决,鄂君各个县的土地改革工作也要迅速执行,并且要保证四年之内能够提供一个大约四五万人的大型工商业移民城邑所需的粮食。

    包括金矿、铜矿、铁矿、煤矿等诸多行业,必须要有粮食支撑。

    于是会上决定,鄂邑原本的大型的已经规模种植商品化的土地不分,而是采取公营农场的形式;而鄂邑江北地区的村社则采取划分土地私有的方式,利用铁器盐棉布等商品换取粮食的方式。

    不止如此,因为要将鄂地为郡治,所以在鄂地投入的资金、干部都是极多的,要在江北集村并屯、强制迁徙、解放鸠兹国等地的奴隶、并且将鸠兹等地的人口向南迁徙,围绕着蕲春为中心建县。

    并且考虑到今后鄂邑的工商业发展,蕲春县等地的土地私有制要尽快完成,并且一旦禁止售卖期一过,尽可能鼓励土地兼并和大规模种植,让破产农户要么去做工,要么做农业雇工。

    刘展很清楚会上的意思,但七八年后的事现在看来暂时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主持好蕲春的前期建设。

    好在资金、铁器、农具、干部都不怎么缺乏,虽然不少都是些比他还年轻许多的小伙子小姑娘。

    蕲春此时本身也就是个乡的级别,蕲春当地的事自有乡长级别的年轻干部负责。

    和他一起搭起来蕲春县政府架子的人,也都颇有此时的时代特色。

    负责治安的县尉,是个退役军官,七八年前在隐阳断了一只手,自苦以极派的,一年四季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非正式时候全都学当年子墨子一般穿草鞋。

    负责宣传的,不是军中出来的,而是和刘展差不多,是洪泽新县移民区出来干出来的,年纪不大。

    负责妇女儿童教育医疗生育等的,是个女性,是标准的“强制村社教师”出身,最开始免费入学后学成后强制分配到各个村社当教师先生、有时候还要客串一下接生之类的村社巫医之类的工作,在淮北待过五年。

    丈夫是日用品以及纸币兑换供销社的,调到这里,主要负责蕲春县的第一家杂货铺以及货币推广等。三个孩子也都跟了过来,反正将来考试是分郡名额的,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福利和好处。

    蕲春的第一负责人是标准的书秘派,年纪也不大,在泗上的县中做过书秘。

    这基本就是整个蕲春的官员,蕲春管辖的范围挺大,但随后的集村并屯政策实行的话,蕲春的实际管辖范围其实没有地图上那么大,因为更为偏远地方统治起来入不敷出,不需要立刻管辖,之后可以慢慢来。

    加上将要迁徙的、附近能够管辖的到的,一共大约有五千多户。如果鸠兹国的人口也大部分迁徙过来的话,能够有效统治的可以达到九千户左右。

    县政府暂时就设在原本士人的庄园内,同时也是蕲春的第一所小学的所在之处。

    上面对于学校建设极为重视,调拨了不少强制的教师先生,大部分都是夫妻俩。除此之外,还调拨了大量的玻璃,总言而之就是学堂一定要是村社最为富丽堂皇的地方,至少现在要是。

    现在泗上是拿着积累了三十年的财富和人才在建设楚地,虽然在人员上仍旧有些捉襟见肘,但是上面也说了,比起当年泗上初建之时条件要强得多,所以要尽可能做好。

    这些强征过来的教师先生,基本上都是一些新移民或者是贫苦地区、越地的人,他们自小就进入学堂学习,长大后所需要承担的代价就是要强制服从分配至少服役八年。

    很快,县政府和县第一小学就在蕲春那个中士的宅院中挂牌成立,县委的这些人也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三个月内完成全县的土地改革工作,确定土地疆界,三个月后征召至少千五百人服役,参加鄂邑的建设工作。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外面的世界

    三个月后。www.uu234.ccwww.uu234.cc

    刘展站在蕲春供销社的门口,正在听宣义部的人在那读上个月的报纸。

    “高蔡侯宣告放弃一切封地和诸侯权力,宣告高蔡的土地顺应三代上古之时,归民众所有,自认自己是窃取了民众的土地而归于自己是为大盗……”

    旁边不少人在那侧着耳朵听,刘展心想,这高蔡侯倒是明白道理,顽抗下去并无意义,不若投降。

    供销社的门口,几个人正在那里买盐,供销社拒绝粮食直接交换,哪怕是如同脱裤子放屁一般,也必须要在供销社把粮食卖成钱再从供销社买盐。

    好有几个人正在偿还铁器、农具、种子的分期贷款,他们有些还不识字,但是已经认识了纸币的面值。

    旁边装饰着琳窗的小学堂里,正传出郎朗的读书声,很多孩子没有纸笔,只是拿着一块便宜的青石板,用滑石在上面涂写。

    泗上当地融合了宋、楚、齐、越以及雅音的方言,在这里变了味道,可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读的日月、鱼虾、米稻之类的话音还是可以听得懂的。

    征召服役的命令已经下达,看起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分发的新式农具和新的种植技术以及取缔了封建劳役之后的村社之民对于将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而且鉴于服役政策是过渡政策只是每家出一人,对于此时动辄四五个孩子的家庭而言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影响。

    供销社的门口,刘展看到了一个算是有些熟悉的人,正在拿着一张鳄鱼皮卖钱,身上背着一支大火绳枪。

    这人的家里抽姓的时候,抽了个刘姓,村社里抽到刘姓的不多,刘展多少有些印象。

    这个人在家里排行老三,于是有了姓之后起名就叫刘三。

    后来县里组织了一次打鳄鱼的活动,这人颇有勇力,连杀两鼍,县里便奖励了他一支火绳枪,还有一些钱。

    后来刘展才知道,这人在家里不事生产,各家各户分地之后,家家都忙着种植开垦,他却能偷懒就偷懒,不喜欢农田劳作,在家里颇为不受待见。

    兄长嫂嫂们对他意见颇大,村社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不过考虑到过一阵要服役,兄长们总算没有把他赶出来。

    等得了火绳枪后,更是经常出入山河大泽之中,也不耕种,只和附近村社的几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之辈狩猎换钱,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不过虽然不喜欢生产劳作,可是这个人却很喜欢听外面的事,对于遥远的泗上以及更远的天下充满了好奇。

    服役的命令下达后,他是最欢脱的一个,觉得就应该出去看看而不是在家里一辈子务农。

    刘三卖掉了鳄鱼皮,从供销社打了一些酒,又买了半斤火药,想了想询问了一下铁锅的价格,咬咬牙叹了口气。

    看到了刘展在旁边站着,便过去打了声招呼道:“县长,过几日就要服役了。墨家军中像我这样的勇士,可以做连长吗?”

    他这些天听了不少泗上的事,知道泗上军中的编制。政策又是有意打破之前的尊卑有序的传统,是以刘三并不害怕这个管着好几千户的县长。

    刘展心想,解悬军中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凡有勇力便可。

    再说你们这些服役的也不是去作战部队,县里征调的服役者是去鄂邑建设的,于是便道:“打仗还轮不到你们。不过服役得有服役的样子,解悬军连连获胜可不是靠你这样的人。”

    “泗上不是遍地勇悍亡命的人,但泗上现在一条鳄鱼、一只老虎都没有。”

    刘三嘻嘻笑了笑,问道:“服役不打仗是去做什么?”

    不待刘展回答,旁边有人喊他,他便道了声别,匆匆离开。

    几天后,县辖的各个村社服役的人都在蕲春聚齐,到第二天刘三便和这些人一起,乘船过了江,去了江南岸。

    到了江南岸,那里正有一个兵站,在那里一起洗了个澡,一人发了一套军装、一套肥皂猪鬃毛牙刷一点牙粉。

    刘三看着头发上的黑白色的泡沫愣愣出神,他在村社见过这东西,事实上供销社也有售卖,但是村社的人不会选择购买这些东西。

    虽说三天两头地宣讲道义、宣讲新生活卫生之类的事,可终究还没到众人都接受的地步。

    泗上众人可以接受,那是因为之前几年泗上就是一个大兵营,扫盲、卫生运动、新生活习惯、新称呼等,基本都是在服役期间解决的,并且花了三十年时间形成了风气。

    刘三没有想到军中还会发这些东西,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想象总是源于现实的,之前的村社制度和军事制度构成了他想象力的基础。

    刘三知道解悬军能打仗,按照他的想象定是挑选勇士服役,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洗过了澡,便吃饭。饭比起在村社里的生活要差一些,至少他是偶尔吃肉的,但是在这里吃饱不成问题。

    每人一碗粗米饭,地瓜和南瓜管够,菜是他没见过的萝卜,粗米饭中还有一些豆子和他今日才认识的花生,菜中还有一些他也不认识的植物油。

    之后的两个月是痛苦而且疲惫的。

    刘三在这个兵站中学会了很多。

    比如每天要洗脸刷牙、每隔几天要洗衣服、上厕所不能随地拉尿要去厕所、互相之间要称呼同志。

    比如每天吃过午饭后要学习认字、唱歌;要练习跑步队列;要明白纪律和服从;要明白平等和兼爱;要懂得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种种种种。

    比如有人专门讲述一些简单的自然原理,展示一些看起来仿佛神迹但现在很容易做到的实验。

    至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刘三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是他还能够理解的。

    等到两个月后,数千仿佛脱胎换骨的人重新站立在荒地上的时候,最起码已经可以站得直、站得稳、听得懂各种命令了。

    当有人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有”,然后伴随着口令站了出来。

    为期两个月的操练结束了,刘三以为自己会领到一支火枪,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领到的是一支铁锹。

    他被分到了一个名为“建设军团第三师”的部队,在一个连队中做了个建设军团的士卒。

    而和他一起来的一些同村社的人,有的分到了“打渔连”、有的分到了“伐木连”,总归听起来就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刘三至此才算是明白,自己这两个月训练期间吃的鱼、住的屋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心想这服役倒也有趣,不打仗却要打渔;不伐敌却要伐木。

    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心想这不是和以前的劳役差不多?不过又不太一样,最起码这是管饭的,而以往给封地主人耕作的时候,是需要自己家人送饭的。

    很快,连里就推选了士兵委员会,他因为聪明,之前学过几个字又会算一些简单的数字,成为了士兵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主要也就是监督一下零用钱的发放。

    虽然平时是供给制,吃饭都是一天三顿,但是每个月还是会发一些钱到连队中。

    他并不知道这一是为了让连队里的人都认识到钱可以买东西;二也是为了培养一下连队中的士兵对于平等和监督的认识,不求做到后世那样,但也要培养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些钱可以在军营附近的供销社和随军商贩那里买到一些东西,比如棉布、肉干、糖、茶等东西。

    而同样这些钱和他们在村社里面见到的钱是一模一样的,很多人知道可以买到铁器、棉布之类的家里需要的东西,所以平时都是尽可能地节省下来,等积攒几个月一并发放自己存起来。

    就在他们编入连队后不久,就到了五月,军中吃了一顿古怪的饭:用大叶子或者竹叶包裹的精米,里面还有一些这里难见名为枣的东西,听说是为了纪念在江口水战中为利天下牺牲的同志们。

    后来刘三知道了这东西叫做粽子,而且几年之后他们退役回到村社后便成为了习惯,家家户户每年都会如此的习惯。

    但此时,刘三吃过粽子之后,连队里下达了命令,说是要每个人收拾好自己的被褥和随身用品,明日开拨前往鄂邑。

    他听说过鄂邑,其实距离这里也不过几十里的距离,距离他们村社也不过隔着一条长江,但对他而言这曾经是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事实上第二日他们并没有直接到鄂邑,而是到了鄂邑东南的江边,那里已经有了一些简易的住房,许多个连队就暂时驻扎在那里。

    第二日一早,他们连队便接到了任务,去江边的码头上搬运一些货物。

    他见过船,虽然第二天他见到的船要稍微大一些,不过船终究还是船,上面有帆,后面有舵,只是略大一些。

    但卸货的时候,他见到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根长长的足有七八个人那么长、沉重的需要好些人才能够抬动的、模样古怪的下面宽而上面窄的、铁做的东西。

    大着胆子而又充满好奇地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叫“轨”,修好之后可以在上面用特别的马车拉动货物的东西。

    听说泗上一些产铁的地方已经用这种东西代替道路了,因为马可以拉的更多,所以可以产更多的铁,然后造更多的轨,再拉更多的矿,再产更多的铁。

    他想不通什么样的马车能够在这上面跑。

    装卸了两日后,这些船又继续北上,听说船里面还有不少的铁器农具,要送到上游再将上游的稻米粮食运送到这里。

    等到第三日装卸的东西出现之后,他更加看不懂了。

    那是一堆奇怪模样的铁器,他认得这是铁,但却看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东西可以靠燃烧一种黑色的石头来提水,而鄂邑附近的大铜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挖到了水线之下,使得大量的奴隶和奴工每天将大量的精力用来向外排水。

    刘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些奇怪的铁的东西怎么能够提水。

    当然,他甚至想不出来那些水线之下的矿洞,之前又是怎么开采的,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会省很多人,那些省下来的排水的人手可以挖更多的矿,冶更多的铜,造更多的炮那种当年在战场上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东西。

    刘三忽然觉得,从现在开始,他会看到许多在之前的村社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他更加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观

    天下这个词,这几个月刘三听人提起过许多次。

    对他而言,这个词于此时其实很难理解。

    于村社之人,天下是什么?

    他们知道天下很大,但却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么大,而且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村社三十里之外。

    三十里的天、三十里的地、三十里的人,从很遥远的地方运来的盐,再加上星星、月亮、太阳,这边构成了他们眼中的全部天下。

    从墨者开始进入村社之后,他从那个骨子里有些懒散不喜欢耕田,变为了想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想,天下总有不耕田就能生活的人。

    他见过,比如村社原本封地的主人,那名楚国的中士。

    那名中士不用干活,至少不用耕田,家里面就会堆积着吃不完的粮食。

    他曾以为墨家也是这样,但没想到墨家的人根本没有再派一位中士占据封地,而是将封地分掉,并且告诉他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不需要耕田就可以活下来的办法。

    但都需要劳作。

    恍恍惚惚间,这几个月刘三已经逐渐接受了财富源于劳作的说法,并且对于墨家说的“劳动者占据劳动创造的财富”的说辞极为认同。

    可都是劳作,却又各有不同。

    这几天看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譬如铁轨、譬如烧煤的机器、譬如煤,但他觉得这样的劳作虽然不是耕田,却也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少种行业,故而也就无法选择,甚至无法想象。

    于是他睁大了眼睛,观察着所能观察到的一切新鲜的事,想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喜欢的行当,等到将来自己或许可以从事。

    几天后,他们连队再次调动。

    隔壁的几个连队被安排挖沟渠,一个是连接从长江到鄂邑的水运航道,另一个也是建设一片将来可以灌溉的农田区。

    看着那些挥舞着铲子挖掘河道的人,有人告诉他,泗上有专门以此为生的人。

    不是服役,而是被人雇佣挖掘河道,每天的收入大约可以换取二十斤的小麦。

    刘三暗暗摇头,心道,这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便这不是耕田。

    村社里已经开始使用新的度量衡,刘三知道斤这个概念,对于在泗上劳作一天所得钱能够换二十斤小麦的事颇为震惊。

    原先村社的那些人,一家劳作一年,只怕也剩不下多少粮食。挖河这种事在他看来,是个男人就可以做,居然每天可以得到二十斤小麦,这实在是让他理解了泗上的富庶。

    不过他现在是义务服役,可就没有那么多了。

    在心里暗暗记下每天二十斤小麦这个数字,他便跟随着自己的连队离开了这里。

    几天后他们来到了一处荒地,几个人正在用一些在刘三看来极为古怪的东西对着远处看,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知道那种活自己肯定做不了。

    连队分派的活都是他们可以做的,看上去有点像是筑城,在村社的时候曾经被封地主人叫去挖土修筑过封地的围墙。

    远处不少穿着和他一样军装的人正推着一个个独轮车,将土堆放在已经有些模样的道路上,后面有好多人拉着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轱辘着碾压。

    “这是要筑城吗?”

    他问了问连长,连长说不是,只是在修路。随后就分派了他们的任务,是去远处的一个石场背石头,每天必须完成定量,超额完成会有金钱奖励,但是这钱暂时不会发放,因为就算是发放这里也花不了,而且就算去了城邑这时候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尤其是如果大家都想买东西的话更是如此。

    刘三是信任连长说的话的,连队里的人都信任,因为他们确信一个把土地分掉而没有占据那些最好的封地田的墨家,不会说话不算话。

    至于这些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也没有问。

    到了石场之后,每个人都背上了一个柳条筐,刚刚领取完就听到了几声仿佛雷鸣一般的爆炸声。

    他用过火绳枪,知道火药的存在,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响的声音。

    碎石纷飞,他想这可真是能够把山给炸开啊。

    那些炸山的人穿着和他们不一样的衣衫,是靛蓝色的,头上戴着有些古怪的帽子以作分别。

    后来刘三才知道,这些炸石头的人都是从泗上调集过来的,因为他们用的火药不是那种黑色的火药,而是另一种。

    说这个故事的人可能知道,但刘三并不能知晓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地联想到这种炸药好像和泗上的一些制碱、制皂的作坊有关,但再多的他就不清楚了。

    回去洗头的时候,他还好奇地看着配发的肥皂,心想这东西怎么能和爆炸联系在一起?

    然后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那些肥皂泡慢慢碎裂,他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明白。

    他和连队的人背了半个多月的石头,终于明白背石头原来真的是用来修路的,那些碾平夯实的道路上堆放上这种石头,然后上面铺上了一些木料。

    这些木料都是从不远处的森林里运来的,旁边就有一个水力的锯木作坊。

    铺上这些木料后,又将之前他们在江边装卸的那种长长的名为轨的铁,安放在这些木料上。

    刘三心说,终于能够看到这种路到底是什么样的车能够在上面跑了。

    心中好奇之余,他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虽然疲惫,但是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半,剩下半天时间还要听人讲义、识字之类。

    每天可以吃得饱,虽然吃的不好。每隔十天休息的时候,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不少人会跑到树林里自己释放一下憋闷已久的**,彼此默契也不是什么尴尬的事。

    附近又几乎没有女人,有的女人也是有丈夫的,墨家军中又没有营妓,也只能如此。

    休息的时候,他曾好奇地问了问那些负责炸山的人,他们每天可以赚多少钱?

    对方给了一个数目,大概是每天可以赚八十斤小麦,而出来到楚地还要再多给一些。

    刘三不禁眼热,便问对方这样的活怎么才能做?对方说,得识字,得上完小学还得上专门的学堂去学一些基础,还要培训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对方很明确地告诉刘三,他没机会了。

    对方还告诉刘三,这种活很危险,很容易出事,所以薪酬才高。不过他们是隶属于公营的,如果伤残了上面会发钱供养到死,如果能够活着干到五十岁,便可以退休了。

    刘三问,什么是退休。对方想了想便道,不用干活却有钱花。

    这个答案让他大为惊奇,心想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临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道:“每天可以买八十斤小麦,那泗上有这么多小麦吗?”

    对方笑着回答道:“没有那么多小麦,但是有棉布、琳、陶器、铁锅、木桌、丝绸……这些钱根本就不可能全都来买小麦。”

    他已经见过了琳窗,眼馋过杂货店的铁锅,但却从未见过陶器之类的许许多多刚才听到的东西。

    他想,应该去见见,等退役后,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赚很多的钱,买很多的东西。

    然后对面给他讲了一个很励志的故事,说是泗上曾有一个人,从背石头做起,一点一点地积攒着钱,后来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又郑重地告诉刘三,只要努力劳作,就能致富。

    这个故事省却了个最重要的地方。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这个人开作坊的钱可不是背石头背出来的,而是背完石头后去了南海贩运过长工。

    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精简之后,便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劳动创造财富,只要好好劳动就有发财的机会,所以要好好干活。

    那些作坊主一定是比别人都勤劳、聪明、能干,否则为什么他们能发财呢?

    这个道理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所以刘三怀揣着这样的梦想,领取着每个月能够买半斤糖的军中零用钱,开始了拼命背石头的生活以超额的量换取微薄的薪水,休息的时候则整日跟着随军夜校学习识字和算术,收敛着舌头学习着泗上的语言。

    不久后,这条十几里长的、连接鄂邑的煤矿和铁矿的路终于修完了。

    刘三积攒了一些钱,在路修完的时候,还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满足有人宣讲说,这是有利于天下的。

    他也终于看到了在上面跑的马车,看到了仿佛是驷马战车那样的扼挽方式之下的马车拉动着之前难以想象的煤块在这条铁的路上飞驰。

    他想,这两匹马拉的可要比之前的六七匹马拉的都多都快,原来是这样啊。

    他问了问泗上来的连长,泗上有很多这样的铁轨的路吗?

    连长想了想说,不是很多,只有一些远离河流的矿山才用,至少他在彭城没见过,因为彭城有很好的河,船运的必这运的要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真正的力量

    修完了这条路后,又有一个连队被留了下来,平日巡逻和养护这条路。

    幸运的是刘三的连队没有被留下来,他们一群人乘坐着在铁轨上跑的马车,去了铁矿山后又坐船到了大冶的铜矿。

    沿途许多的船只正在运送矿山挖出来的煤,等到他们到岸的时候,看到岸边巨大的利用滑轮杠杆原理的搬运煤箱的古怪工具的时候,刘三已经见惯不惊,他相信自己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奇怪的东西。

    抵达大冶之后,刘三遇到了一群显然是刚刚从北地迁徙过来的人,有男有女。

    询问之后才知道,这些迁徙过来的人是宛邑的人。

    刘三之前并不知道宛在哪,甚至不知道宛是不是楚国的,但现在经过这些天的认字和军中教育,他知道了宛大约在哪里。

    之前军中也整日读报,他们听得多了,也知道了如今的局势。

    大军在平定江汉之后,组织服役民夫在汉水筑襄樊城,随后挟破江汉俘楚王之威北上,大破楚南阳之君,夺邓、穰。

    宛那里本有墨家的冶铁作坊,也原本是楚王重要的财源之一,围攻宛城的时候城中矿工和冶炼工匠暴动,遂得宛,进逼鲁阳。

    然而刚刚在西河战胜了魏国的秦国忽然出兵,占据了楚国的商地,楚王被俘人心恍惚,根本难以抵抗,秦国一得西河又趁乱取商,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重要路途。

    大军担忧秦国干涉,没有进逼鲁阳,而是屯兵于穰也就是曾经邓国的国都。

    秦国得商之后遣派民夫修筑武关,实际上秦国和墨家控制的南阳只隔着一些楚国贵族们零星控制的城邑了。

    早在几个月前,墨家便夺取了楚国最早的都城丹阳,为了防止楚人切断汉水。

    丹阳向西北,就是商,也就是原本历史上的卫鞅破魏之后得到的封地,也是张仪戏楚所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之处。

    历史上楚王之所以会如此眼热这六百里,一则是这本是楚地,二则这里是楚国最早的都城,也是缩酒苞茅的产地,更是直扑蓝田兵抵咸阳的要害。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秦国和墨家对抗的前线,虽然此时秦国还没有确切的态度会,甚至趁乱先取了楚国的商地,但之后就很难说了。

    南郑的墨家这些年一直在和巴国征战,也已经把势力扩张到了上庸一代,丹阳一夺,基本上控制了汉水流域。

    如果真的和秦国爆发战争,可能会很激烈,南阳地势平原,有可能会易手,故而将南阳地区的铁矿冶铁作坊的工匠们集体搬迁到了此时刚刚筹备建立的鄂邑,以备不测。

    这次迁徙是长久性的,因为南阳地区很可能会成为拉锯战场,故而将这些人的家庭也都搬迁到了这里。

    依靠江汉地区的粮食,尽快将鄂邑建成一个以移民为主的工商业基地和南阳争夺战的军工大后方。

    除了这些,刘三还看到了许多尾随而来的小商贩、手工业者等等。

    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城邑了,一座粮食难以自给但是工商业畸形发达的城邑。

    不过这些道理刘三暂时还不能够清楚,他现在还在服役劳作期间,可能等他完成了服役之后,这座城邑才会真正建设起来。

    现在他们连队的任务,仍旧和以前差不多,是背石头修路,修一条从河边通往到铜矿山的不远的铁轨路。

    这座铜矿山从上古的时候就开始开采,刘三知道这些矿山如今开采到地下水面之下了,想到那一日在船上卸下来的古怪的东西,他想终于可以看到那东西是怎么提水的了。

    修路过程的第一次休息,刘三和连队中几个也颇为好奇的人一起到了矿山,几个月时间那些烧煤提水的古怪东西已经安装起来。

    和他们一样好奇的,还有一些南阳来的人。

    南阳的语言和蕲春不同,但双方都能够用泗上的语言交流,并不障碍。

    远远就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以及不断上下拉拽水桶的绳索,刘三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旁边的人也是一般模样惊奇不已。

    “这玩意只要煤足够,可以及得上七八匹马,而且日夜不停,不会疲倦。只需要一个专门的人往里面填煤就是。”

    “原来还需要个女人负责放水的,但现在不用了。”

    一个人正在得意洋洋地讲着这个东西,刘三心中暗惊道:“这东西能及得上七八匹马?日夜不停?”

    放眼望去,只见这矿山的四周至少耸立着六七十个烟囱,略微一算,刘三心中也是震惊。

    若是六十七个,那便等同于五六百匹马,而且马还不能日夜不停,这些铁东西至少省了一千匹马!

    而一千匹马每年要消耗的饲料需要很多人种、马匹还要人去喂养,关键是马还不能提水,还得靠人用辘轳。

    可人的力气又怎么及得上马?单单是靠着些煤,竟是省却了好几千人,这好几千人不需要提水,都可以挖矿,又等同于多了一倍的人去挖。

    刘三已经熟悉了军中的编制,心头暗暗咂舌道:“这些东西可及得上三个旅的人啦。”

    他在这感慨的时候,刚才在那得意洋洋讲述这个机器的人正在和旁边的人闲聊。

    刘三侧着耳朵听着关于这些东西的新鲜事,心想若非是墨家来了,自己这辈子怕是也不敢想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东西越多越好。泗上到处缺人,为了弄人有些人乘船跑到很远的地方买人。一个人就算长工,一天也要至少十五斤粮食的钱……”

    “可惜这东西还是太费煤,除了在矿区能用,别的地方也难用。泗上还好,船运煤也方便,可是终究不行。”

    另一个人道:“是啊,不过这东西安全,不容易炸。靠的不是蒸汽顶的,而是靠的往里面泼冷水让水汽变成水,其实还是靠空气压的。”

    “制械所那些人按着巨子的命令要搞的那东西,是靠气顶的,这就难做。有专门的工匠用黄铜的费时数年做了一个,确实是好,可就是做起来太麻烦。”

    之前说话那人摇头苦笑道:“没有办法,合用的镗床现在还是不能加工的太好,也就没办法不漏气。刮刮大炮还行,刮这东西,可还要精细的多。”

    “现在制械所弄出来许多的器械,靠着那个黄铜的试验着,确实好用。巨子说的没错,如果那东西真的可以量产,真的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可以做之前十个人甚至几十人才能做的事。”

    另个人笑道:“没用啊。只有车却无牛马,就像是空长了一个下面的玩意却没有妻子一样……”

    两个人开着粗俗的玩笑,刘三听的目瞪口呆,每个字他大约都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却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听这个意思,好像是泗上正在搞一种比这个小巧的烧煤的东西,而且一旦搞成就可以像是燧石枪那么多,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九牛二虎之力?

    看着那台不断上下的冒着浓烟的器械,刘三忽然间明白了军中讲义时候的讲的一些道理。

    一些墨家必胜的道理。

    军中的教官说,原来一个人用石头和铜,一年只能耕种三十亩地,却收不过几百斤粮食。

    如今泗上用牛马和铁器,一家人足可以耕种百亩,一家人就相当于那些诸侯国三四家人,多余出来的粮食就可以售卖。

    就像是他们修好的那条铁轨路一样,一旦修好,就可以省却许多运送煤石的马,这些马又可以投入到别的,或者耕地,或者征战。

    讲义课上,教官说这是泗上富庶的根源,也是大利天下的正确的道路,以说知之术来看,墨家的路是正确的,可以走下去真正使得天下大利的。

    刘三之前难以理解,只是隐约明白了一些,而当今日他看到这些冒着浓烟的器械后,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之前那一理解和明白的道理。

    道理就这么简单,却又怎么有效。

    刘三心里有些迷茫,自己似乎什么都不会,自己将来又能干什么呢?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震惊之后,难道自己真的愿意再回村社去耕田吗?自己本来就不愿意耕田,可自己能做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回到了驻地,找到了连里的墨者代表,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墨者代表笑着问他:“你认识多少个字了呢?”

    “一百个。”

    墨者代表点点头道:“学的很快。其实服役期到第三年的时候,非征战野战连队也会有培训的。”

    “比如教授你们怎么耕田。以及学一些手艺,略学之后也可以送去当学徒。认字多的会优先安排,如果不愿意回去耕田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当工人,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泗上,那里到处缺人,只要去了,就有事情可做。”

    刘三鼓足勇气问道:“泗上是不是比这里要富庶许多?”

    连代表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说道:“是啊,但天下终有一日会和泗上一样富庶,到时候便天下大利了。”

    说完这些,连代表思绪飘到了数千里之外,想着泗上的亲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已经收割完宿麦了吧?各个反动的诸侯们面临着这场震惊天下的大事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力干涉

    泗上这些日子一切如常。

    虽然上下都清楚各国肯定会选择干涉,因为这一次墨家做的有些太“过分”,明确表达了要将楚国的贵族统治连根拔起的态度,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各个诸侯和贵族很清楚,如果再不干涉,墨家占据了江淮、江汉、泗上、江口这几处大平原的话,再给墨家三年时间,墨家真的就可以做到睥睨诸侯,不再需要纵横之术了。

    然而各国的反应是迅速的,可动起来却受制于诸多问题而极为迟钝。

    邾城之战以一种极为滑稽的方式收场,泗上料敌过宽,政变之后的楚国实在是不堪一击。

    在处置楚国贵族的态度上,算得上是彻底激怒了各国的贵族阶层。

    泗上发展了三十年,每年大量的金钱收入投入到教育之中,自成体系的平等兼爱同义的思想理论;自我融洽的利己利他社会发展的理论;夺权有效的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推论;后世完善如今借用的文字语法……

    这一切,都使得大批的楚国贵族对墨家、对天下而言,毫无存在的意义。

    甚至有不少人认为,那些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心怀不轨将来可能图谋造反、反攻倒算,以至于将天下的概念弄出一个楚国的分裂势力,不如审判后统统处决。

    杀掉的理由就是“劳动创造财富”而引申出来的“封田”无偿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原罪。

    墨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也源于这场统一战争的前奏拖延了太久而积累的大量识字人口和官僚系统。

    如果没有这些,就算打下了楚国,估计也得和秦灭楚一样,以至于“郡县之治皆由梁出”这样的一郡政策居然都依靠前国贵族的可怕情况。

    而现在,墨家不需要请楚国的贵族当官,甚至于泗上培养出来的大量后备官员阶层巴不得这些贵族都死绝了,本来坑就不够,难不成还要再请他们占坑?

    适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没有治病救人将贵族教育之后为利天下添砖加瓦的雄心,再加上这和后世的革命不同,后世是识字人口等同于旧统治阶级不得不略作妥协;而现在则其实类似于外部侵略之后重新确定国族国家的概念,故而对旧贵族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是考虑到一下子杀太多也不好,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有封地的士阶层以下的,让他们自食其力,剥夺贵族身份成为平等的人民,剥夺其之前积累的土地和生产资料以及财富,从零开始一切平等。

    鉴于回到村社可能会凭借基础和传统意识逐渐垄断村社的权力,所以不准回家,全部送去煤矿进行劳动改造。

    五年后可以释放,愿意耕种的就分配一块土地和移民一起耕作,从新获得新的平等国人的身份;不愿意的就可以获得“自由”,饿死的自由:要么去作坊做工,要么下矿井背矿,要么没有无偿占有的农夫劳役就只能饿死或者乞讨,饿死也是一种自由,这不能剥夺。

    大夫以上的真正贵族和封君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全部送到海外荒芜之地。

    如果他们的祖先能够披荆斩棘立国建邦,那么他们要是有本事就继续在海外延续他们的邦国,建立新楚;如果没有本事结果饿死病死了,那只能证明他们太过废物,原来靠着点铜器都能够打下一片疆土、泰伯一行人从西边跑到吴地就能成开国之君,如今又有铁器又有火枪的,做不到那就没有办法了。

    为此还特别告于天下,如果有忠贞之士愿意一辈子侍候楚王、坚守尊卑礼仪、不相信平等的,可以尽快报名来泗上,墨家每人送种子若干火枪一支铁器一件,免费和楚王一起送走。

    如此一来,不免天下震动,贵族们明白墨家的獠牙已经张开,他们的敌人不只是墨家还有那些生来比他们低贱的人。

    这场战争也就不再是诸侯之间争权夺利的战争,而是一场新规矩和旧制度之间的决战。要么尊卑有序,要么人人平等,彼此相悖,便不可能存在另一种可能。

    可以说墨家对楚国贵族的处置有些骇人,就算是当年吴越之仇,吴国部分贵族的利益也没有被侵占,只是换了个主人效忠。不存在这样规模的彻底换血的大清洗,可这一次墨家居然连灭国不绝祀的传统美德都不遵守,贵族们彻底震怒了。

    然而愤怒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并不能敌得过生产力的碾压,更难敌之前谋划的种种布局。

    墨家为了征伐楚国挑唆的战争和之前的局势,给墨家争取了极多的时间。

    之前几年,先是怒斥了中山国复国之后没有实行更为深刻的变法,是为不义,这等同于给赵国释放了一个信号,让赵国去攻打中山而墨家不会干涉。

    义与不义,全靠墨家的一张嘴。

    本身中山复国这件事的后续政策就不可能义的了。中山复国靠的是墨家的武器支援、求利的商人们联合投资要求回报,这些商人不是去做慈善的,而是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的。

    复国的主力贵族们,更不是为了谋求人民的幸福去做人民的公仆的,中山复国他们是要做真正统治的贵族的。

    商人得到了许多的专营权,若是能够忍住求利之心而不去过分盘剥,那才是真正见了鬼了。

    贵族得到了大量的封地,若是能够放弃自己的利益,主动变革有利于人民,那这些贵族也就不再是贵族。

    而自从墨家开始开辟南海之后,各个诸侯国的大部分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对外贸易和开办作坊或者是在南海购置土地长工,中山国那边的那点利润逐渐被几个在北方的大商人独占。

    目光长远的都明白早点抽身,因为他们知道墨家的政策不允许中山那样的经营方式。

    到如今墨家终于怒斥中山不义的时候,很多提早卖掉股份而转营南海贸易的商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选对的路。

    隐阳之战后,赵国最终确定了往中山扩张的战略方向,因为赵国知道中原这地方看着富庶但实际上却是个火药桶,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

    魏国公子挚取消了自己中山君的虚号之后,隐阳之战墨家差点渔翁得利,秦国崛起,这种情况下三晋的关系有所缓和。

    三家合力做掉了晋国,瓜分了晋国最后的一点土地,贬晋侯为庶人,但还是保留了一定的封地给晋侯以延续祭祀。

    随后秦国开始隔三差五的袭扰西河,和墨家默契地进行着东西对进的战略,墨家给魏国放完了血秦国不会等到魏国休息过来,而是会借着魏国的虚弱继续放血。

    三晋关系的缓和,墨家认定中山不义的宣告,使得赵国有了入侵中山的底气。

    赵与中山大战。

    于此同时,秦国集兵五万,渡过渭水,与魏战于阴晋,魏武卒三万覆灭,秦国大胜,魏国在西河的最强大的一支野战部队覆亡。

    自此,魏国在西河已经没有了战略进攻的能力,甚至没有了有效防御的能力,只能依靠一些山川的险峻扼守。

    魏武卒不是农兵,是类似于府兵的职业兵,三万魏武卒比得上十万征召的封建农兵,这三万魏武卒的覆灭就意味着魏国的野战力量彻底没了。

    秦趁机东进,夺华山、临函谷,赵、韩大惊,派兵支援,魏人死守函谷关,以曲沃为后援与秦对峙等待援兵。

    魏侯击闻此大变,一病不起,病中将两个宠爱的儿子叫到身前,叮嘱公子缓与公子要兄弟和睦,却最终不忍除掉一个。

    韩国出兵三万,赵国出兵两万,助魏守西河,与秦对峙。

    各国的出兵数量越来越少,可战斗力实际上越来越强,三万常备军可以吊打十万农兵,这是吴起早就总结出来的道理。而养三万常备军的花销,可能是十万农兵的数倍。

    经此一战,不论胜负,魏国都不可能拿出足够的力量来干涉泗上了。

    韩国这几年也算是励精图治,又不像魏国一样四面树敌,多少还有点力量,可也不是依靠一国之力就能干涉墨楚之战的强国了。

    赵国正在和中山作战,而且因为北方还有河套地在墨家手中,即便出兵也不能出太多。

    西边要担心的秦国,因为西河一战反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秦国能走的路也就是从陇右或者翻越秦岭去攻南郑,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面临大败,这个又和墨家在楚国的作战顺利程度息息相关。

    迅速瓦解了楚国主力、取得江汉之后,南郑的潜在危机也就解除了。

    吴起也老了,适担心的就是吴起经营陇西之地,找准机会趁着墨楚大战的时候忽然出兵,从陇西入汉中,拿下南郑,从而为将来攻取巴蜀做准备。

    可吴起却因病回到了秦国都城,墨楚开战的时候并不在陇西地,墨家也不敢大意,南郑加强了防御,扼守秦岭道路的同时,只派出了部分兵力顺着汉水而下。

    如今江汉局面已经稳定,秦国已经错失了最佳的出兵时间,这时候秦国想要有所动作也得先解决一下西河问题,解决一下和魏韩赵之间的外交关系才行。

    燕国窝在燕地,受到的中原变革的影响最小,整个一个符合周礼的活化石,还没有经历过灭国重生的变革,对泗上的干涉能力微乎其微。

    偌大中原,唯一有能力干涉泗上的,其实就剩下了一个齐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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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