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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感叹

    等到东方泛白的时候,一队楚人士兵朝着这边走来,看起来是要准备换防。

    副旅帅从身后取出了火绳,就在城门附近点燃的盆火上点燃,分发下去。

    那一队楚人士卒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几个壮汉便点燃了铁雷投掷了过去。

    爆炸声一响,就是最为明显的信号,早已经潜伏在城外的那一旅立刻冲向了城门。

    副旅帅则在爆炸响声传来的时候,带队冲向了城中,趁着换防混乱的时候大肆冲杀。

    城中守军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再加上本来他们远离前线,根本没有料到墨家会奔袭数百里直接攻打上蔡。

    这四十余人从城门冲杀到了城中宫殿区,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几十人的队伍一冲就散,然后便裹挟着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最终只有三百余人困守在原来蔡国的宫殿区,偷袭突击的这四十多人才停下。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一个旅已经突入了城中,控制了城中的大部分。

    几个连队驻守在城墙和城门处,剩余的则包围了剩余的三百多楚人。

    内城还未攻下,墨家上蔡县政府已经在城中挂牌成立,原本潜伏下来的、亦或是身份秘密的墨者纷纷站出,很快就井然有序地将城中的情况组织起来。

    民众既不惊慌,也不讶异,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不少人甚至跑到了军队附近,不说箪食壶浆,但却很熟练地售卖起来他们家中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墨家连守城的时候拆个房门都给会登记赔偿,这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传遍天下,更遑论现在。

    民众不断售卖货物,而且还收纸币,因为纸币在这里意味着硬通货可以买盐、铁、布这三大件,至于能不能换成黄金,民众并不关心,那是泗上大商人要关注的事。

    甚至有贩卖樵木者主动建议说,内城的城门都是木头的,要不然多买一些柴草堆积起来放火烧开内城的门,他可以给墨家一些优惠,便宜一些云云。

    …………

    内城之中,负责驻守城邑的贵族带着从奴家臣们想要做最后的抵抗,手下还有三百余人,但越来越多的本地人逾城逃走,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了。

    外面墨家的军队已经开始准备进攻了,看着城下民众正在帮着堆积木料柴草和砂石,人声鼎沸,内城上的贵族只能长叹。

    作为参与了宫廷政变的贵族,他受封为上蔡县公。

    早在政变之初,他就建议说要好好看看墨家的书,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要分清楚。

    现在的楚国,对贵族而言,谁是敌人?庶农工商都是敌人,至少是不可以信任的那批人。

    争取民心,怎么也争不过又有义、又有道、关键还有钱的墨家。

    因为贵族不可能放弃自己存在的基础,没有封地、宗法制和公田劳役的贵族就不是贵族。

    与其这样,不如好好对待贵族自己人,给予更大的利益。学齐国也好、复礼法也罢,但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屁股坐在哪。

    不然的话,贵族能给民众三分的利,墨家能给八分,不能用利益来诱惑民众,否则今日有利便跟你,明日无利便反你,那是不行的。

    再者争庶民农工之心争不过墨家,那就不如彻底放弃,真正地建立一个贵族的乐土。

    比如上蔡,就不应该延续原来的政策,而是应该强制收回土地,武力征服,重新划分给士阶层,只有这样这些新得利的士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至于可能的反抗,就应该依靠屠杀来解决,毕竟民众软弱,只需要杀掉带头的,剩下的就都老实了。

    此时被困的上蔡县公贵族出身,年纪也不过四十,自小就读了很多墨家的书籍。

    因为楚国不少贵族和墨家的关系密切,比如附近阳城的阳城君,就和墨家的头目之一的孟胜曾经关系极好;墨子是当年在大梁城战死的鲁阳公的师友;公输班和墨子关系非同寻常……

    他略大后,泗上的纸张书籍已经开始出现,适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掌握宣义部,墨家也开始在泗上慢慢崛起。

    各式各样的文章,通过纸张和印刷术的垄断,在市井间打败了那些依靠嘴传心教的其余诸子;融合了后世之多思潮的学说,击溃了在这个社会转型期那些对社会发展错误的认识;技术进步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良种高产作物铸造了一种墨家道义和吃得饱的关联……

    他也看了不少。

    但和有些贵族庶子不同。

    某些贵族庶子看了这些墨家的书之后,脑子一热,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哪里,居然真的相信了平等兼爱同义之类的说辞。

    贵族庶子搞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还算可以理解,毕竟宗法制之下,庶子也是低嫡子一等的。

    可最让他差异的,是一些明明有嫡子身份的贵族,居然也信了墨家的那番话,居然也真的开始考虑庶民得利之类的事。

    他则不同。

    他看了墨家的很多书,初看之时,顿觉醍醐灌顶,原先一些没有想明白的事情顿时想明白了,然后逆而用之,清醒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然后将墨家那番关于矛盾利益的观点接受之后,逆用之下,居然效果显著。

    为此,他甚至游历过泗上,还在泗上求学过一段时间,见识了一下楚国一些边远地区,以至于还前往了九嶷山等原始聚落所在的位置。

    看着墨家总结出来的乐土之说,考虑着墨家宣传的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这番话,他大有所悟。

    譬如九嶷等地,按墨家所言那是上上上重的乐土,在使用石器刀耕火种的边远部落,氏族公社的残留极为严重。

    譬如在泗上,工商业发达,很多村社是围绕着泗上的工商业展开耕作调整作物的,人与人的交流极为频繁,所以在泗上根本没有贵族存在的土壤。

    譬如楚国的一些城邑,墨家影响的就深;而另一些城邑,墨家影响的就浅。

    调查研究之后,他觉得墨家说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他走的路可墨家走的路截然不同。

    道家所谓,万物自化,意思也差不多。

    只是墨家更激进一些。

    墨家认为,生产力在进步,所以要改变贵族统治的现状,改变旧时代的一切,用新的规矩、道德、人与人的关系,来适应铁器火药作坊机械时代的来临。

    并且要用理性的说知之术,来推断新时代之下什么样的规矩道德和人与人的关系才是符合的,而不是要靠漫长的万物自化。

    那时候尚且还不是上蔡县公的他忽然想到,如果时代的进步催生了这一切的改变,比如说铁器牛耕以及泗上作坊的器械等等,催生了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规矩。

    那么……为什么不摧毁这一切,从而摧毁生产力,以适应落后的生产关系呢?

    墨家书上的道理说的很清楚,但墨家的意思就是时代必须进步,庶民必须得利。

    可反过来,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呢?为什么就不能往后走呢?

    他想,孔仲尼的那一套,之所以不行了,那是因为各种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所以孔仲尼奔波了一世都没有结果。可如果毁掉这一切呢?那岂不是贵族的统治就可以千秋万代了?

    譬如泗上的新式的纺织机,对于贵族而言并无必要,即便没有这个东西,贵族依旧可以穿衣吃饭,从不用自己动手从事贱业。

    譬如泗上的各种铁器,若是没有这些东西,庶民根本没有办法以家庭为单位生产劳作,只能选择依附于村社封地之中。而贵族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种种这些,都是如此,于是他思索许久,终究想出来一个可以彻底解决楚国越来越多的人被墨者宣传所蛊惑影响的办法,而且是从根源上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保持现在的制度不变,而摧毁进步的生产力,从而让生产力水平和旧时代的规矩制度相适应。

    毁掉一切从泗上传来的技术进步,封锁边境,不准商人流动,焚烧所有的纸质书籍。

    重新创立一批当初的士阶层,圈地为封地,不准士阶层从事工商业,只能选择作为武士自小脱产训练,重新创造一批士阶层,实现基层的统治。

    民不得变业,规定农夫就是农夫、工匠就是工匠,不可以随意变换自己的身份,子承父业,父子相承。

    民众不得迁徙,随意迁徙逃亡者,村社连坐。

    将已经变革国的陈蔡之地重新分封化,收拢牛马,禁止用牛马耕种……

    至少,他以为这样做是可以彻底解决天下大乱的问题的,然而当他提出这个说法之后,有人笑问道:“你这么做,怎么有兵力和武力打得过泗上呢?毕竟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楚国,你这么做纵然防的了泗上的渗透,可你能让赵魏韩秦齐燕都这么做吗?打不过的话,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又何异于冬天太冷你说把太阳拉近一点就暖和了呢?”

    他只觉得那些嘲讽他的人都愚昧无知,根本不知道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什么,更不知道天下这么乱天下贵族迟早要完。

    政变之后,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家族的势力,受封为上蔡县公,一腔的报复正准备尝试推广,却不想墨家已经攻入了城中。

    “哎……”

    站在内城城墙上,他长叹一声,心道自己所想的这一切,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实施了,那些嘲笑过自己的人,将来终要死在愚昧和愚笨之中还不知道死的根源是什么。

    “悲夫!”

第二百一十五章 枉死

    悲愤之余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城外的墨家军队开始集结准备进攻,民众被组织起来朝着这边运送柴草或是土石。

    这就愈发验证了他的推论。

    在楚国江汉靠近巴国的地方,那些地方村社的民众比这里苦的多,吃的不如这里、穿的不如这里、用的不如这里、还要承担被征发前去铜矿挖矿的劳役,可那里的村社之民或是城邑之民反倒是最安稳的。

    上蔡民众的日子过得比别处没有变革过的地方好多了,可如今再看看这些民众,反倒是最不安稳,被墨家稍微一说动就可以组织起来发难于县公。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没时间让他去改变,也没时间让他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他知道被墨家俘获的下场,那会是无尽的侮辱和惨绝人寰。

    自己可能会被安排到矿井劳作、劳作之后可能会被分上百亩荒地,墨家对贵族的侮辱就是让他们从事贵族最轻视的贱业,比如种地、挖矿。

    也或者会被送到船上,给上一些种子和农具,那些在南海贸易的船只可能会在航行中选择一处河口之类的地方就把被流放的贵族扔下去。

    武王伐纣,殷商被灭之后尚有宋国和朝鲜;勾践灭吴,尚且还给吴王百户和封地;楚灭诸国,县与国并存,尚且还留有祭祀。

    可墨家却让贵族去当优伶乐师、去当农夫工匠、去流放到九州之外,无论哪一种都是一种无道、无德。

    他知道不能敌,也知道自己并不想被俘,于是想到了自杀。

    看着身边的几名亲信从士从奴,他想说点什么,终究说道:“我反墨,不是因为如墨家宣传的那样侵害了我的利,我不是为了利益,我是为了大义才反墨的。”

    “天下不该是墨家说的那个样子。贵者就该贵,贱者就该贱,否则的话,天下必然大乱。”

    “农夫想做士、士想做大夫、大夫想做上卿……野心泛滥,这要死多少人呢?”

    “曾经礼法之世,宗法等级分明,君明臣贤,民众乐于本业,何曾有乱?”

    从士不知该作何回答,上蔡公唏嘘半晌,下定了决心,与身边人道:“我死之后,你们便可投降。挖出我的双眼,若有机会,将他埋在彭城。我要看看墨家是如何灭亡的!若是不亡,我要看看这天下的百姓选择了平等却不选择尊卑有序,将来会不会后悔。”

    “若是墨家得了天下人人平等了,我以我眼,咒九州血流成河,涤荡那些无知愚氓。”

    说罢,欲抽剑自刎,旁边的士人顿时不知所措。

    不知道上蔡公是假装要死还是真的要死。

    若是真的要死,那就不该阻拦,贵族岂能怕死?

    事已至此,王上被俘,楚地多叛,这时候作为县公的却一不能平定墨家复国,二之前不能拿出手段治国理政使得一国强盛,若是苟活实在没脸。

    活着既没有办法,那么死就死最简单的事,省却了许多屈辱不说,还可以洗刷自己的无能。

    死是极好的选择,没有更好的了。

    若是这样,就不该阻拦。

    可若是假装要死,自己若不伸手阻拦,到时候又颇为尴尬。

    万一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不想死,只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够知道他的言行,然后劝他不要死,那就得劝。

    一众人不知道该如何做的时候,一名真正不希望县公死掉的士人出手将已经举起准备自刎的剑按住。

    那士人心想,公子死志已绝,这时候若是正常的劝阻,只怕无用。

    唯有另辟蹊径,以激他不要求死才行。

    上蔡县公感觉到手被士人握住,喝道:“我死志已绝。难道你想让我受贱人之辱吗?”

    那士人大声道:“公子此时死,难道就不受辱了吗?这样侮辱死人的事,墨家难道做的还少吗?”

    “以墨家的说法,死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除非是确定不能解决以死相拼之外,死都是一种怯懦。”

    “墨家会说,自崛于泗上三十年,给了你们王公贵族三十年的机会,可你们王公贵族不中用啊。”

    “三十年前,墨家不过数百人。”

    “三十年的时间,武不能帅兵平定这数百人,反倒让这数百人壮大至三州之地,武士无能。”

    “三十年的时间,政不能国泰民安民众心悦诚服,反倒是民众心中皆怨,贵族无能。”

    “您也一样。”

    “墨家会说,纵然义不同,道不同,你们王公贵族就算不想大利天下,可按照你们的义,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您出生便是贵族,若有才能,按照你们的义,这么多年是否稳固了宗法世卿之制?没有,您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您可曾让楚国拥有了一支可以抗衡墨家的军事力量?没有,您还是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做,等到战乱一起被围于此,于是自杀,这不是废物又是什么呢?若是从来没有过机会,您自杀是为大义所能做的唯一,也可理解;可明明几十年的时间,您什么都没做成,然后自杀就想获得一个好名声,墨家必会笑而骂之,指着您的尸骨说,看吧,王公贵族都是废物……”

    他这么说,本意就是想激起来县公的心思,让他不要去死,而是留下有用之身,将来总可以做点什么。

    该说的重话已经说完,立刻便要转折让其先活下来。

    可他说的这些,句句都插在了上蔡县公的心口之中,他这些年隐藏在心底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有才能的谎言,在这一刻被戳破。

    三十年时间,这些贵族们什么都没有做成。

    被楚王压制了二十年,好容易熬到了楚王死,又被墨家打的惨不忍睹,若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墨家说贵不恒贵贱不恒贱的一个理由,就是在说世卿贵族都是废物,论内斗斗不过王权、论外战打不过墨家,这就是一群蠹虫。

    这些诛心直刺面皮的话,让上蔡公勃然作色,面色朱红,大喝一声道:“竖子竟敢辱我!莫不是私通墨家?”

    说罢一脚将那名士人踢开,抽出短剑插入那士人腹心。

    士人当即身死,上蔡公亦回剑自刎,怒目圆睁。

    待旁边几人确定上蔡公已经死透了之后,互相看了一眼,却不动手挖眼。

    众人各有心思,却也说破。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轻咳一声道:“墨家马上就要攻内城了。家主已死,他让我们挖下眼睛埋在彭城……”

    “可他说的那些话,若是露出,埋眼之人必遭祸患,墨家定不饶恕,民众怒意汹汹。”

    “这……”

    这意思也很明确,按说主奴情分这么多年,死前叮嘱他们要学伍子胥当年垂首之事,也非是不能理解。

    可是,谁知道自己埋了眼睛之后,有没有人举报出去?

    埋眼睛不是罪,可埋眼睛的诅咒,那若是传出,埋眼睛的人肯定要遭祸。虽说墨家不信巫祝之法,可是民众若是听闻,众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不是高阶贵族,像他们只要投降,最多也就是学习劳教几年,收回土地,但在别处会分配土地,虽比之前过的差,但落差没有贵族那么大。

    一部分有封地的士,一部分是没有封地投靠的士,另一部分则是家奴从奴,自己都是有些本事的,只要不死,将来总还有机会。

    若是从前,他们凭借一身本事,总还可以投效别人。

    养士的贵族多矣,而且贵族的封地总得有人管理,战争也需要手底下有一支可战的精锐。

    然而墨家那一套东西,使得他们在墨家内部并无用武之地。

    墨家的军队不是车士、从士从奴精锐加上征召农兵的组合。

    墨家的统治方式,也不是分封建制,贵族依靠士人和养士来维系统治。

    火药与军阵一出,苦练十余年的武士技巧再无用武之地。

    文字和印刷术一出,泗上识字人口急剧增加,而且所学的东西又和泗上不是一个系统,竟是无法出仕。

    再加上墨家抓住他们之后,都是要送去劳改的,他们对墨家也是极为反对的。

    然而现在这情况,逃也逃不走,跑也跑不掉,总归还是要活着。

    如今每个人都可能举报出别人,总不可能每个人都真的想要承担这个风险。

    几人互问之后,有人终于说道:“主人有命,本不该不从。然而,为士者,当从义而不从君。主人死前却要九州血流成河,与义不合,这件事是不该做的。”

    他找了一个从义不从君的理由,其余人心中大喜,连忙道:“正该如此。”

    再一想,负隅顽抗毫无意义,投降的话,还可以以“不忍士卒死伤之仁”为理由,争取宽大处理,于是几人便商量了一下,统一了口径。

    便说县公自杀之前的话,要告诉墨家,自己为了义没有去做。

    又说县公死前,不准他们死,而是让他们抗争到底,自己这些人不忍士卒死伤,况且都是九州之人,所以开城投降。

    这于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利,统一口径之后,便即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内城中本地人早已经跑的差不多了,剩余没跑的核心之人都在利益之中,投降之后将那些话一说,果然被人记录下来,以作为将来评判劳改几年是否宽大的依据。

第二百一十六章 要人不要地

    上蔡既破,吴房亦下,适率领的骑兵和精锐,也趁着楚大司马不备,在其行军途中伏击,楚军四万来不及展开队形就被骑兵冲散,此战大胜,楚大司马自刎于乱军之中。

    之后不久,三千战斗工兵偷袭象禾关成功,墨家已经打开了从宋地到南阳的路上通途。

    楚国在伏牛山之南的封君集结的万余人被适和六指合兵歼灭,至此楚国在伏牛山之南已无反抗之力。

    墨家斥候已在鲁阳、牛阑等地逡巡,楚之败亡,已成定局。剩余封君蜷缩在靠近魏韩边境之地,不敢打算。

    …………

    韩国阳翟。

    本来准备效仿哭秦庭以求复国的楚国贵族,已经转变了态度,从请求复国到请求封地并入于韩。

    然而韩侯至今还没有给出答复。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年的韩国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历史上韩国是在几年前灭亡的郑国,灭亡了郑国之后和西周国接壤,使得西周国不得不和韩国打交道。

    韩国大国,西周国小国,虽有正统王族的名分,但实际上又穷又弱,结果韩国派宠臣前往西周国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矛盾,西周君很不安,怕宠臣撺掇韩国搞西周国。

    西周国最擅长搞贵族宫廷政变阴谋的冯沮就出了个主意,说是韩国的国相和宠臣关系不和,韩国的国相又是韩侯的叔叔,飞扬跋扈,国中贵族多有不服,不若联络。

    派出刺客刺杀韩相,然后韩相被杀,宠臣必有嫌疑,君主当然也有嫌疑,所以韩侯为了不担上弑叔之名,必会处置宠臣,韩国必然内乱。韩国一内乱,就得乱个几年,到时候西周国就安全了。

    于是韩国就出了这么个事:韩国公族韩山坚和西周冯沮勾连,刺杀韩相。结果韩相“走君而抱之”。

    也就是情急之下,韩相抱着韩侯当了挡箭牌,结果刺客水平极高,又有内应,弄死了韩侯又杀死了韩相。

    这件事的说法极多,有说有贵族踢了韩侯一脚让韩侯装死逃过一劫最后这贵族在韩相死后终身为相的;有说是这贵族根本不是踢了韩侯一脚让他装死,而是韩侯挣扎的时候被这贵族拌了一脚,结果韩相韩侯双双身死。

    到后来传到后世,等到蔡邕做琴操以及后人做《广陵散》的时候,都认为聂政刺杀的是韩侯而不只是韩相,韩国的刺杀阴谋太多于是融为了一体,难以分清。

    也正是这件事,促使了韩侯后来重用申不害变法刺客能够跑到贵族聚会上下手,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可能放心。

    韩国的这种情况和四面都有敌人的地理位置,使得申不害的变法重“术”而不重“法”,要求君主善于用术去约束贵族,制约贵族,集权之下善于搞阴术和特务政治。

    因为贵族势力太强,根本没有办法全面变革社会,更不可能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搞出一批新的军功贵族,只能修修补补,最终的结果也就是遇明君则强、遇昏君则弱。

    这场刺杀之后,与冯沮密谋的韩山坚拥立了韩侯之子继位,结果事情败露,冯沮接应其逃亡。

    并且在韩国质问的时候,冯沮说西周小国也,收留了他十四天,就是在等你们抓他。

    可等了半天也没来抓,他又说刺杀之后新的韩侯继位云云,我们以为这是大国的宫廷政变牵扯到了新的韩侯,我们也不敢招惹,又等了十四天见你们真的没来抓,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我们当然不敢招惹大国更不敢招惹新的韩侯,于是就把他放了。

    这话说完,使者没有办法继续质问下去,因为使者不想知道太多,于是大家一起编了个理由免了一场外交风波。

    冯沮这样的水平,基本上就是分封建制之下贵族阴谋的高手,善用刺客善用毒善用阴谋善用诡计。

    然而这些贵族时代颇为高深的诡计阴谋,在大势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历史上这些宫廷阴谋术没有挡住明令法度的商鞅之秦,没有阻挡住某个故事中的龙,此时更不可能阻挡已经开始扩张就是明搞阳谋的墨家。

    倒是因为墨家的扩张,使得韩国的这一场内乱没有发生,反而暂时稳住了韩国公族和几大贵族的心思。

    虽不说一致对外,可是在这种节骨眼上,也实在不是内乱的时候。

    并不知道因为墨家的崛起而救了他一条命的韩侯,此时进退两难。

    楚国败了,而且完全没有复国的可能了。

    楚国封君想要依附韩国,其目的再明显没有了,要把韩国拉下水挡住墨家。

    可鲁阳、象禾等地,距离韩国都城不过百余里,墨家现在气势正盛,如果韩国接受了这些楚国封君的投靠,墨家就有了对韩一战的借口。

    韩国独自对抗墨家,而且都城距离前线不过百余里,阳夏攻城战的消息传来后,更是让韩侯不敢接受。

    各国什么态度现在还不明确,都说要合力反墨,可是韩国也知道齐国也派出了使者有意想要趁机做掉魏国,嘴上说的和身体做的,并不是都是一致的。

    如果各国不一起出兵,韩国自己出兵,败多胜少不少,就算各国出兵也会先观望一阵,等到韩国国力损失的差不多了才有可能出兵。

    这极有可能。

    然而,不接纳,墨家全夺楚地,边境距离韩国都城百里,等同于始终悬在头上的一口剑,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

    若是楚国封君投靠,韩国可以多出来百里的缓冲区,若是能够通过外交手段和墨家媾和,也未必就是坏事。

    各有利弊,便难取舍。

    楚人使者一开始就在馆舍内等待着消息,每日在宫室之前哭泣不停,以求韩国能够施以援手。

    然而等到上蔡、象禾被夺、楚大司马阵中自刎的消息传来后,楚人使者改哭泣为恳请归附。

    态度一日双变,韩侯忧心忡忡。

    夜里,韩侯宠臣求见,略作客套之后,宠臣道:“君上之忧,在于诸侯。诸侯之忧,在于泗上。墨家如今强势,非诸侯合力不合制,然而韩楚相接,墨家尽得楚地,韩宗危在旦夕。”

    “墨家伐楚,以昔年圣恒王与适密谈为由,然而其时并无六耳,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是故鞔之适不可信。君上须知,墨翟真君子也,禽滑厘亦为大贤,唯独鞔之适,鞔匠出身,贱人无信,不可不防。”

    韩侯道:“依你之见,我该接纳那些楚地封君?”

    既是说适不可信任,狼子野心,那么就不得不防。早晚要打,那么不如早打,韩侯觉得宠臣说的是这个意思。

    然而宠臣却道:“君上既要接纳,也不接纳。”

    “楚之封君士族,皆可接纳,要人不要地,因为即便得了土地,不能够击破鞔之适,也守不住。”

    “鞔之适最善用兵,二十余年纵横中土,无人能敌。如今他在方城,此时出兵,谁人可战而胜之?”

    “墨家攻楚,要地不要人。这些封君士卒,在墨家眼中皆是蠹虫,不如空出土地分与贱民,他们对于这些贵族并无兴趣。”

    要人不要地的说法,让韩侯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他忧虑的不是要与不要,而是道:“若不要地,墨家占据鲁阳牛阑、叶、方等地,寡人都城俱在其百里之内。”

    “若不得这个土地,我要那些楚人何用?若得这些土地,必要恼怒墨家。”

    “昔日墨家战于邾城,便有人向寡人进言,楚必亡矣,不如趁机和墨家瓜分楚地,得百里缓冲。却有人说,唇亡齿寒,叫寡人不要瓜分楚地,一旦和墨家接壤,墨家必要摩擦生事。”

    “争执不休,今日却已经无可选择。”

    宠臣道:“君上,唇亡齿寒这话没错,但若不想唇亡齿寒,必要有能力抵挡墨家,不惜开战。”

    “墨家战于邾城之时,秦人战魏于西河,当时势,魏为韩唇。墨家攻楚,即便知道唇亡齿寒,难道君上可以凭一国之力鏖战墨家而不败吗?”

    “瓜分楚地,也要考虑墨家的态度。墨家攻楚,有他们的道义。若我们合于他们的道义,或许可行;但若不合他们的道义,依墨家之言便是不义之君狗咬狗,墨家是否与我开战也在于墨家。”

    “而且这两件事如今都不能做,更不能出兵于楚。君上若此时出兵,墨家必找机会与我决战,野战无人能敌鞔之适,我军必败。”

    “为今之计,只有为将来计。”

    韩侯和墨家打过太多次的交到,魏韩与泗上的恩怨情仇也非是一日,他一听道这句为将来计,便苦笑道:“墨家励精图治,技术远胜他处,善于执政,富庶民众,收拢民心,又无大臣权重封君地广之弊,上下同义而一心。若让其得荆楚豫州,将来天下必是墨家的。”

    “如今诸侯,唯独不可为将来计,因为时间对墨家有利。若让其整合内部,到时候诸侯哪还有什么将来?”

    宠臣道:“君上以为,现在开战我们便有胜算吗?君上亦知,若想开战,必要五路齐攻,使得墨家首尾不能相顾,或可行。”

    “五路齐攻,必要和诸侯会盟商讨,各自遵守盟誓,这才能使得韩国出兵不用担忧侧翼后方。”

    “是故可以先退以为进,墨家征战已久,也不可能继续作战,定是希望媾和求休养生息。”

    “况且,越国虽弱,却还未灭,墨家要先解决越国之事。”

    “此时唯有先媾和,趁墨家攻越之时,会盟诸侯,调集粮草、准备士卒,届时五路齐攻,必可一战而灭墨。”

    “我谓之将来,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一年半载。现在不宜招惹墨家,不如放弃楚地,却收拢楚人封君士卒让其退入韩地,这些封君与墨家有俘君之仇、破家之恨,将来反墨必为先锋,敢于死战。”

    “但于此时,万万不可贸然出兵,更不可接纳楚国封君的土地。不然便连将来都没有了机会。”

第二百一十七章 弃子

    楚墨之战打到现在,各国诸侯其实在内心已经达成了共识,非要数路大军合力围攻不可。

    单独一个诸侯是没有能力的。

    因为这是进攻战不是防御战,后勤补给、地形民心都不占优的情况下,谁贸然进入墨家的领地谁就会先死。

    而只要死一家,诸侯之间就会露出破绽,也就无力进攻。

    若齐先攻而败,则魏韩赵不能西进,只能困守东线,秦在西线独木难支。

    若韩先攻而败,则齐秦没有中轴相连,只能各自为战,亦只能守而不能攻。

    三十年的发展和技术传播,各国都已经处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

    旧的宗法制和村社籍田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农兵征召制也已经被验证了根本打不过常备军;昔年吴起所言的三万武卒可打十万农兵的预言越发变为现实。

    能战之兵越来越少,因为各国养不起太多的常备军,军制变革需要一整套制度与之适应。

    精锐军团只有几支,一旦打没了各国也就会失去立足乱世的机会。

    谁都不想主动进攻泗上,不只是要担心那些所谓的盟友在背后捅刀子,更是不希望和风头正盛的解悬军正面决战。

    韩侯宠臣的意思,是说先和墨家媾和,麻痹墨家。

    因为打了这么久,墨家也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还要稳固江汉和南阳这些新征服地区,再加上越国还没有稳定。

    假如能够和墨家暂时媾和,那么墨家很有可能掉头去打越国。

    掉头去打越国,也可以为诸侯争取一段时间的缓冲,会盟之后,规定好各国的进攻路线,以数路围攻的方式,忽然撕毁媾和条约,趁着墨家攻打越国的时候拼死一搏。

    赢了,楚国复国也好、诸侯瓜分也罢,至少又把墨家逼回到了泗上,各国便有机会可以再挣扎一段时间。

    输了,无非是死,反正再不打的话,早晚也是个死。

    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谁也不能后退。

    韩侯担忧于一点,说道:“如今诸侯正在接触,我若单独与墨家媾和,只恐将来诸侯之间另有龃龉,难以合心。”

    宠臣道:“乱世之中,君子难存。守盟约者,宋襄之辈。各国岂能不知?”

    “况且,诸侯之间,本有龃龉,各有征伐,又岂是可以彻底解决的?但墨家势大,与诸侯势不两立,一旦反墨,秦齐赵难道会再和君上开战吗?”

    “大战尚未起,诸侯还未合谋,这时候媾和只是拖延时间。”

    “为今之计,唯有选各国最贤之人,为横长,统筹各国反墨之事。何时出兵?出多少兵?各攻何处?这都需要商议,非是一家一国就能解决的。”

    韩侯思考一阵,忽道:“前日有人进言于寡人,说不若趁此机会攻楚,从而获得百里缓冲之地。与墨家一战既已无可避免,那么不如提早抢到一些土地,以防墨家陈兵都城百里之外,随时可以攻入。”

    “就算是墨家与寡人开战,那么齐秦赵诸国见墨家如此不义,如此野心,自知难幸,必要出兵。”

    宠臣急道:“君上万不可听,此祸国之言!”

    他心中大急,听出来韩侯明显有意如此,连声道:“君上,此人愚钝啊!现在的问题,是各国不知道墨家野心的事吗?不是啊,是各国没有协调难以出兵的事。”

    “进言之人连主要矛盾都没有弄清,就放此祸国之言,君上万不可信!”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竟将一些颇犯忌讳的墨家书籍中的词汇和思考方式用上,他自不是墨者,只是在各国反墨的大前提下,但凡开口天志、闭口矛盾、生产之类的人,都是诸侯所不能重用的,这是一种贵族圈内的忌讳。

    “与墨家一战是迟早的,但君上要清除,依靠韩国一国之力,能否战胜墨家?如果不能,那么都城距离边境百里还是二百里有什么区别?如果君上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战胜墨家,或者至少野战不败持平,可以这么做。”

    “若不然,这就是在提早招惹墨家,一旦野战之师被墨家击败,纵然得了这百里土地,难道还可以守住吗?守不住的话,地被墨家夺走、人被墨家消灭,这到底是利还是害呢?”

    “各国现在均知墨家野心,现在要做的,不是让诸侯相信墨家野心而出兵,因为他们已经相信了;而是争取时间,协调诸侯,从而有序出兵让墨家首尾难顾不要被各个击破。”

    “何人守?何人攻?进军路线是怎样?在哪里会和?若墨家攻韩,秦齐如何救?是回兵守卫还是继续进攻迫使其退兵?韩国出兵出向何方?秦人齐人如何配合?”

    “这才是现在要解决的。都城固然危险,可若野战主力尚存,那么纵然都城被夺将来亦可复,大不了退入赵地;可若暂时夺得了百里土地,野战之师尽灭,那都城就算距离五百里也还是守不住。”

    宠臣觉得韩侯还是没有问题的严重性,一旦和墨家开战,那就不是韩国和泗上两国的事,而是旧制度和新制度之间的你死我活之争。

    到时候不是说死守都城就能获胜的,而是要做好退到赵地的准备,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那将是一场超越了之前战争烈度的天下之争,宠臣觉得韩国如今君臣都还没有这个觉悟,甚至还再用诸侯之争的想法去考虑将来居然还有骗的三城五城、趁着邻居弱抢占邻居城邑的想法。

    这场仗的结果,要么泗上化为焦土,那些被墨家蛊惑的民众全部杀掉使之天下断绝了这种野心昭然的平等有理的想法;要么诸侯全部退位成为庶民,天下只有一种主流道义、一种文字、一种钱币、一种度量衡。

    他看墨家的书不少,已经明白了墨家的同义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为可憎的是墨家一直标榜自己继承的是大禹的意志。

    而大禹,不是诸侯,而是天下共主!

    可到如今,各个诸侯做的打算是什么?居然还是趁着大乱的机会抢几座城、扩一下土、甚至于还想着捅盟友一刀,这如何能战?

    韩侯宠臣痛心疾首,韩侯思虑半晌,终于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要人不要地,对于寡人又有多少好处呢?”

    韩侯不是周天子,也不是天下共主。

    旧制度与新规矩之争,牵扯到每个诸侯。但旧制度之下,诸侯之间也是敌人,韩侯想要听听宠臣对于将来的看法。

    宠臣心中无奈,心想事已至此,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墨家退回泗上、放弃江汉,但是淮水诸城已经不可能夺回了。

    之后的战争还会延续,墨家特殊的兵制和富庶的储备,最多三年墨家就会有一批新人长大,必要将战争延续下去,现在哪里能考虑将来瓜分划分利益的事呢?

    然而韩侯既问,宠臣也就不得不答。

    最终韩侯认可了宠臣的看法,收人不收地,一面着手与对墨交涉,一面开始派遣使者联络诸侯。

    同时派遣使者前往周天子之处,让周天子找个名义召集诸侯,会于洛邑,共商大计。

    …………

    南阳盆地,宛城。

    韩国的使者抵达宛城之后,适便失望了。

    “韩国不会出兵了。”

    几个知道了适的计划的人也都面带失望之色。

    这一次六指悄悄调集了兵力,从丹阳聚集到宛,在能确保丹阳防御的情况下汇合了适的这支军队,做好了一旦韩国出兵救楚,立刻北上切断韩军退路的准备。力争在一个月之内歼灭韩国野战主力。

    然而韩国的表现却让这些人大失所望。

    会上,有人感慨,适也只能强颜欢笑道:“指望韩国出兵,本来就是指望对手犯错。实际上我们也是色厉内荏,不能够太过压迫韩国迫使其出兵,因为我们也需要修整。”

    “他不出兵,将来的战争就要复杂和残酷,但现在的战果远胜于开战之前的预料。既是如此,那也不必急躁。”

    会上出席的,算得上是联军。

    南海的、南郑的、云梦的,在楚地周边部署的各方人物都汇集一起。

    会的主要目的是讨论一下将来的局势,次要目的是轮换一批人。南郑、南海、云梦等地的一些干部都要轮换;一些部队也需要重组,这是规矩。

    至于将来的战争局势,其关键还在于江汉和南阳地区的执政。

    现在既然各国都在争取时间扩军备战,诸侯在等待机会合谋合力,那么留给墨家的时间实际上已经不多。

    最多一年之内,要做到在江汉地区的有效统治,基层建设和政权建设,是将来获胜的根本。

    在战略布局上,既然韩国已经确定不会先出兵救楚,实质上几处重要的关卡等同于已属墨家。

    但是墨家兵力不足,不能够过于分兵防守。

    所以会上,适将之前泗上的一个决议宣读了一下。

    驻楚军团的主力驻扎在宛城,如今还不能有效统治的情况下,将仅有的可调动的力量抓紧修筑襄樊和荆阮要塞群,做好将来战事一起,将南阳化为战场的准备。

    其中包括适当后退诱使秦、晋两军出现空挡,从而单独击破一部化被动为主动。

    一旦没有抓住这样的机会,那么就要当即立断,撤到襄樊,依靠水师和天险组织防御。

    适一再强调,墨家的破局点是东线,扩张的关键点是江汉,南阳虽好,暂时却必然是个四战之地,要建设,但不要投入太多,至少在资金、铁器、技术、干部的投入上,要少于江汉。

    江汉守得住,那就是源源不断的力量;南阳死守太难,而且将来作为战场,必然是生灵涂炭之地,如今投入有些……浪费。

    南阳,在大略之中不过弃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重组

    “在南阳和江汉,我们都要争取民心。”

    “但同样是争取民心,手段却不相同。”

    “江汉之地,一方面分配土地,另一方面依靠我们积累的财富进行投入,以牛马铁器食盐等,让民众切实地感受到利益。以庞大数量的、远胜于楚国贵族阶层的墨家,充实基层。”

    “南阳地,运输不易,宛城的冶铁作坊的工匠又多南迁。又没有水路相通,这就使得投入不易。”

    “但南阳有两个优点,一个是封君极多,封君的土地极多,积极土改,民众便心向我们;二就是在一些城邑中,我们的影响很大,这也是我们的优势。”

    “我看,短期之内,江汉和南阳要实行两种政策。南阳要尽可能少征税赋,让民众切实感受到变革带来的利益;江汉,我们投入的大,那么得到的回报也应该多一些,权利和义务的统一嘛,江汉可以征兵的同时保证税收,民心仍旧心向我们。”

    适说到两种地区区别对待后,又道:“所以这还是一个战略计划的问题。”

    “如果我们要御敌于外,那么宛城要修城防、丹阳要修、鲁阳要修、方城要修……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在秦、韩、魏三国联军之下守住南阳。”

    “这就需要征集大量的粮食、民夫、劳役,民众能够感受到多少变革之后的利益?”

    “况且,江汉地区我们投入巨大,铁器棉布盐种子干部等,都是提前准备了十年的,那里的民众即便需要服役,仍旧优于从前。”

    “既要争取南阳的民心,那么就不可能大规模修筑要塞和城防,这是个互为悖论的事。所以从战略上,我们就一定要明白,退守襄樊是底线,而南阳成为内线战场为最佳。”

    “何谓内线战场?即民心向我、粮食补给可以就地购买筹措、需要的时候可以动员足够的民众帮着搬运武器粮草。”

    “而江汉,是后方,不是内线战场,是我们必须要守住的大后方,那里需要的,是将粮食、民力、兵员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这和南阳将来的定位不同。”

    “你们要记住,民众并不愚蠢,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他们不是愚氓,不是分不清楚的。”

    下面的徐弱心中暗道,巨子这话终究说的没有太通透直白,有些东西太过现实也太过残酷。

    南阳将来若作为战场,或者墨家后退被秦、韩、魏占据,为了征战,他们必要在当地征民夫、征粮食。

    看上去变革之后,放弃南阳,又让南阳低税低役是在资助敌军,毕竟“因粮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民众手中的粮食多的话,敌人获得的补给也多。

    但这样做,魏韩秦会彻底失去南阳的民心,墨家在后方开展工作也更容易,今后进军也更被民众欢迎。

    这就像是在鼓励秦魏韩劫掠民众,然后墨家将来打回来,做那个伸张正义之人。

    秦魏韩当然可以不劫掠民众,也可以学墨家的政策,但那很显然不现实也不可能,秦魏韩会把南阳当做敌军的领地。

    战争不会持续太久,南阳是个无险可守之地,一场决战就会扭转攻守,民众受了二遍苦糟了二茬罪之后,对于墨家的支持会比现在更高。

    和江汉投入大量的物力人力财力不同,南阳现在投入的太少,依靠的更多的还是利天下的宣扬和分地的实利。

    反正也要放弃,那么还不如大量示好,为将来秦魏韩攻来做个对比。

    只要民心所向,那么将来穿插、暴动、起义、夺城、烧粮这些,都要容易得多。而且只要攻守之势改变,一旦夺回南阳,民众必将是箪壶食浆踊跃参军,知道为何而战。

    和徐弱想法差不多的人不少,能够坐在这里参与会议的,都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和那些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贵族不一样。

    泗上可以征兵十万,民众踊跃,那是因为泗上已经经营了三十年。

    墨子昔年讨论人口数量的时候就说,人口之所以不能增加,因为诸侯征战民众要去当兵和农夫,夫妻之间离多聚少;二则是赋税太重,吃饱尚且不易就难有那样的**心思。是故如果非攻节用,将节用节葬之前投入到生产当众,二十年人口是可以翻番的。

    泗上经营了三十年,不只是当地人口翻番,而是各地逃亡的人奔涌而去,最关键的是逃亡过去的人都是精壮,非是精壮难以逃亡。

    再加上新作物,简单的医疗手段的普及,工商业发展带来的人口自发迁徙,大量掠夺的“长工”强制迁徙,人口何止翻了数倍。

    再加上几次征战都是快战快决,而且又基本都算作内线作战,并未遭受战火。

    服役三年的规矩延续下来后,在土地没有兼并的情况下对于农夫而言压力不大,如今形成了正轨,今年长大的那批孩子一旦征召,又是一大批兵员。

    而江汉和南阳都不一样,这需要一个过程,江汉加大投入,至少也要半年之久,南阳可能更久。

    如果江汉需要承担后勤的话,半年之内江汉地区最多只能征召三万野战士卒。

    南阳地区可以征召两万左右,论及数量比起泗上要少的多,看上去南阳和江汉征召的士卒差不多,但实际上江汉地区还要承担后勤辎重的兵役,这并不一样。

    但是一旦给墨家两年到三年时间,江汉和南阳征兵的数量就会增加数倍不止,所以其实时间还是在墨家这边,哪怕是暂时放弃南阳,只要江汉、淮西在手,墨家的兵员数量和生产力都可以极大进步,那也不是诸侯所能比拟的。

    众人统一了意见后,除了当务之急的基层建设和实行有效统治外,这一次也是需要重新划分军队。

    驻楚军团重新编组,主力军团由六指为主帅,下辖四万五千步卒,一万五千名骑兵和数量不少的炮兵,驻扎在宛城,主要负责南阳防御。

    这是暂时的数量,还有新征召的部队将前往襄樊训练,包括江汉兵和南阳兵。

    一旦大战开启,六指的任务是要找机会歼灭分开进军的秦君或者魏韩军一部,如果有机会转守为攻最好,如果不能做到,那就退守襄樊。

    水师主力和一部分投降的楚国舟师编在一起,移师于汉水,在汉水流域训练,以作为襄樊防御战的支柱。

    南郑军团下辖一万五千步兵和炮兵,以及三千骑兵,主要负责防御南郑方向秦军可能的进攻。

    巴国长江以及三峡方向,部署了两个旅,徐弱调至那里,监视巴国和高蔡方向,军政一把抓,以守御和政权建设为主。

    申息以北,桐柏山以北,驻守一万泗上军和新征召的一万五千名申息兵,掩护襄樊的右翼。

    在鲁阳、方城等方向,驻扎少量的士兵以维持统治就够,不再修筑大规模的城防,只是加强丹阳方向的防御。

    兵力暂时还有些捉襟见肘,一旦魏韩秦合力南下,六指要面对的可能是两倍左右的敌军,能不能在敌军会和之前利用南阳的内线优势歼灭一部从而转守为攻,是西线方向的重中之重。

    这一次诱使韩国出兵的计划已经破灭,就不能寄希望于对手犯错,也不要做和平的幻想。

    好在政权建设和征兵工作已经展开,除了鄂地为了建成江汉的工商业后方提早征兵外,江汉地区的征兵工作才刚刚开始。

    驻楚军团的成分复杂,有南海地区的当地兵员,有徐弱在云梦割据为江盗时候的兵员,还有一批南郑地的,主力依旧是泗上的兵员。

    六指要尽快整合军团,江汉和南阳地区也要尽快扩军备战,

    众人也都清楚,将来一天下之战的胜负,在战场之外的政权建设上,只有尽快稳定江汉、淮西、豫州的局面,才能够支撑起一场不长久但必然残酷的战争。

    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沿着长江和新打通的陈蔡方城交通线运输过来,这都不是问题,大量征召的退役的基层军官也朝这边赶来,以求能够尽快训练出一批楚人士兵,扭转局面。

    会议的最后,适再三强调,虽然墨家以守城攻城闻名于天下,但是守城并不能改变局势,还是要靠野战决胜。

    守城的意义,只是为了阻隔敌人,使得敌人齐头并进的打算破灭,从而创造机会歼灭敌军。

    襄樊保卫战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能够在南阳野战最好,全军上下也要尽可能争取这样的态势。

    决定天下局势的,是东线而非西线,一旦诸侯联军集结完成,只要西线能够撑到东线获胜,那么天下局势就可以说尽在掌握了。

    如果诸侯联军迟迟未动,甚至于一年不动两年不动乃至三年五年,那么这些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三年之后江汉政权建设完成,诸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阻碍天下归一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么吊诡。

    谁都知道,时间对墨家有利。

    一个楚国原来就能逼得中原各国尊王攘夷,全面继承的楚地的墨家实力只增不减,之前三晋之所以暴打楚国那也是因为三晋变法的早,可现在论及激进变法谁也比不过墨家。

    可知道也没有用,诸侯不提前商讨互相配合出兵,就可能被墨家各个击破,而击破一支诸侯联盟自然瓦解,这又使得诸侯不得不拖延时间为联合出兵互相配合做准备。

    却偏偏这么做,又给了墨家最需要的时间。

第二百一十九章 弱国无外交

    次年夏。

    诸侯齐至洛邑,朝拜天子,原本被视作无物以至于被侮辱说你妈婢也的周王室,因为墨家的崛起再一次被诸侯给贡了起来。

    只是诸侯们早已经把天子的权威消磨殆尽,如今临时贡起,显然不足以让天下归心。

    周王喜不可能知道若没有墨家的崛起让他有了利用的价值,他的葬礼将会成为历任周天子中最可悲的一场,指责诸侯天子葬礼来迟会被诸侯指着鼻子骂贱人的可悲。

    此时此刻,他正沉浸在诸侯来朝的快感之中。

    他明白,自己只是个神像,但至少现在还被需要。

    而诸侯们要讨论的一切,他都没有资格参与。

    西河一战,秦兵临函谷,如果想要合力对抗墨家,西河之事必要解决。

    燕侯前来,对于中原诸侯所面临的危险一脸茫然,燕国不想出力,更不想和赵国合力攻打高柳,燕小国也,弱且无力,连中山都觉得燕国好欺负,燕国不想浑水。

    魏击重病之后一直难以康复,派来朝见天子的是公子,这又是一场极难面对的局面。公子缓留在安邑,如果公子放弃了西河,那么一旦魏击病亡,公子缓必要起乱。

    韩国和墨家单独媾和,收留了楚国诸多封君和逃亡公子,反墨之后到底是支持楚公子复国还是支持吞掉楚国的部分土地,这也是各国诸侯担忧的后事。

    墨家自然不会前来朝见周天子,因为墨家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不对的,土地应该归属于天下人所有,而天子不过是窃据了本该属于天下人的土地,这不合于墨家的道义。

    中山国这一次也来朝见,希望能够自去王号,求封为侯,但请诸侯为盟,请赵国不要再打下去了。

    赵国则认为需要得到更多的土地和利益,毕竟泗上之土、楚国之地,赵国就算出兵也得不到,更不可能再弄出一片相隔千里的飞地。赵国想要邺城和繁阳,改善邯郸城就在魏国重镇监视之下的局面。

    这些问题,周天子都不能解决。

    他如今只是诸夏诸侯体系的神权领袖,却不是世俗权力领袖,他的存在只给了诸侯统治的法理,却不可能号令诸侯。

    各国诸侯使者汇聚洛邑,为了彼此的利益,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暗中结盟,明面反叛。

    可这种你来我往的局面,需要有实力支撑才能平衡,需要有大势反馈才能谈成。

    牌面最大的,是秦和赵。

    秦国表示,如果西河问题不能解决,那么秦国将不会出兵与墨家相争,大不了关上门以渭洛为池,华山为城,秦岭为堡,笑看诸侯消亡。

    虽然秦也会消亡,但是秦必然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秦国攻到了函谷关,但还要求黄河以西、区水以南的所有土地,否则的话,秦国将调商洛之兵北上,与墨家媾和,继续攻魏。

    魏公子则据理力争,说是西河乃是文侯所得,如果自己将西河送出,那么自己是不孝。而且自己不是魏侯,魏侯是魏击,自己作为儿子,不能够让父亲承担不孝的骂名。

    秦国则正色告诉魏公子,说这些义还是孝都没有意义,只说实利。

    你魏国若有能力守住西河,那么你今日自不会来见我秦人;若你魏国能够自己击败和魏国积怨已深的墨家,那么今日我想凭这番话就得西河,你定然拂袖而去。

    然而你做不到,所以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要么,割西境到函谷;要么,秦国退出此次会盟。

    秦魏两国在西河问题上出现了巨大分歧之后,秦国立刻知会了齐国和韩国。

    齐韩两国一听,当时就急了。

    魏国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和韩国齐国却面临着墨家的极大威胁,你魏国不割西河,秦国不出兵,这仗还怎么打?

    现在墨家陈兵宛城,占据鲁阳,距离韩都百余里,精兵数日可到,没有秦国大军,西线无人可遏墨家。到时候韩国就要面临极大的威胁。

    齐国则是直接放出风来,若是你公子不签这个和约,那么我们便支持公子缓,魏击的儿子不是只有你一个,你不卖国,自有人抢着卖国。

    不但要签这个,而且将来齐国必要要回廪丘、成阳,如果魏国不答应,那么齐国也将退出这次会盟,和墨家媾和,联合韩、赵、秦,先做了魏国,以报当年三晋伐齐之仇。

    是夜,魏公子缓以面覆床,嚎啕大哭。

    无尽的委屈、无奈、屈辱,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文侯时候,四方来朝。

    那时候,齐侯战战兢兢,自缚双手认罪;赵国韩国皆从魏言,以臣礼相见;楚人一战授首数万,割让大梁以求和;郑国瑟瑟,跪舔魏国以求韩国不攻;秦国一战而失西河,哭求魏国不要继续西进……

    短短三十年,文侯打下的基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面受敌,四面皆敌。

    曾经的霸业,映照着今日的屈辱。

    公子痛哭之余,大骂道:“什么诸侯、什么民选,都是一丘之貉!弱国岂有外交?”

    他知道诸侯现在都对墨家充满了恐惧,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诸侯还有别的路可走,大不了和墨家媾和,趁着魏国势弱先瓜分了魏国。

    可他还有什么路可走?

    不签的话,诸侯便要攻魏,自己的弟弟也可能被诸侯资助,自己不签,弟弟就会签。

    签了的话,还能做个诸侯,或许还有励精图治将来再起的机会。

    不签的话,又能怎么样?就算弟弟不签,诸侯难道就不能打过来吗?

    魏国的血,已经流干了。

    赵继承权一战,魏国失掉了盟友也失去了威望;郑之战,魏国失去了中原野战精锐;西河一战,魏武卒主力近乎全灭……

    越失败,国内的压榨就越狠,民众的情绪就越激烈,墨家的道义传播的也就越容易,魏国已经撑不住了。

    魏击一病不起,还不是被西河一战给惊吓的,已然是头歪眼斜,怕是无幸了。

    国内贵族势力各有所想,各怀鬼胎,他又能怎么办?

    大哭难止,其心腹望其公子,久久不语。

    半晌,哭声稍停,心腹道:“公子,秦齐韩惧墨,如今局势,便是市井之人也看的清楚了。若再不合兵反墨,那么怕死诸侯都将成为庶人。既是如此,秦齐韩又岂能不打?”

    “不若不理,他们既敢做拂袖而去之态,公子缘何不能?以进为退,或可少割土地城邑。”

    “甚至于,公子可谈,若是逼迫太甚,公子可作势投墨家,以恐吓诸侯……”

    公子本以为心腹有什么惊人之谋,却不想听了这么一堆屁话,喝骂道:“愚蠢!”

    “如今反墨,以为天下诸侯公子之共识。我若拂袖而去,自有愿为反墨而卖西河之人。”

    “魏已无兵,诸侯也不依靠魏国兵卒,依靠的只是魏国能够出人出粮而已。若是魏还有兵,又何至于此?”

    “墨家非是诸侯,若墨家为楚,今日之事,我可以说,你若逼我太甚,我便朝楚。可墨家不是楚国,不是诸侯,朝楚我尚且还能做魏侯,可若投墨,我不过庶人,诸侯岂能被这番话吓到?”

    “再说,我若投墨,只要一回魏,必被兄弟君子所杀。可以做魏侯的人多矣,不差我一个。”

    “你要搞清楚,魏国是魏氏之国,不是民众之国。我若号称以魏投墨,那是叛魏氏贵族之国,必死无疑。”

    其心腹道:“公子既是已经明白国非国人之国,那么何不借国人之力而称雄?”

    “如今天下,大势虽未定,于魏而言,却已无甚区别。”

    “墨家胜,魏氏皆为庶民。诸侯胜,分晋之事近在眼前,难道诸侯就会一直相亲不攻魏地吗?”

    “所以,诸侯胜还是墨家胜,对公子而言,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公子以为,真的可以励精图治效勾践之事?”

    公子默然,他明白现在各国都在剧变,战争的模式和规模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变化,魏国四面皆敌,更有昔日文侯咄咄逼人之举,其实或许真的没有效仿勾践卧薪尝胆的可能。

    心腹又道:“若是公子投墨,借助墨家之力,举厌战之民、渴求平定之士,未必不能成事。”

    “如宋,宋公虽名为庶民,可实际上却依旧锦衣玉食,其子弟子孙亦可进入泗上最好的学堂,虽不能为一国之主,但将来天下定,也必是一方郡县大族。”

    “况且,公子举兵,号称利民,对于这样的人,墨家都是赞许的,纵然不会让公子再管辖魏地,可是后世子孙必富庶。既是平等,以公子后世之富,未必不能再成大事。”

    公子心中微动,可随即摇头道:“这么做,只能做,不能说。所以不能够威慑诸侯,让他们减少威压。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做之事。我想要的,不是做,而是说。”

    “怎么说,才能让诸侯紧张不安,不再多要土地!”

    “你刚才所说之事,不可外传。”

    话音刚落,便又有亲信跑来,惊呼道:“公子!公子!赵人与齐人会面,有消息传出,赵若出兵,必要得邺、繁阳之地。否则,赵国绝不出兵,而是会与墨家继续交好,转攻中山。”

第二百二十章 反噬

    公子闻言怒喝道:“墨家有同义之说,其一天下之意举世皆知。如今楚国已亡,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

    “既是都要完,割魏国的肉,魏国早晚要亡,那还和他们谈什么?”

    “赵为邺与繁阳,秦要西河函谷,齐要廪丘成阳,韩将来又要什么?次皆魏之精华,割让之后,魏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墨家对楚国贵族的态度彻底吓到了诸侯贵族,公子闻言必会不谈了。

    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却还在互相争执这些问题,墨家强大起来,诸侯都要完。怎么就不能团结一心不求利益一心护礼呢?

    然而公子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不谈,魏国还会派别人来谈的,因为魏国的贵族们已经紧张了,只要不触及到他们的封地,那么割让再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邺城一直就是魏侯直辖之地,西门豹在那里经营已久,非是贵族封地;西河地区从秦国那里夺来,除了一些封地归属贵族外,剩余的都是归属于西河之民,已然变法。

    贵族们若是想要反墨,就肯定会想办法搞死不愿意谈的人,公子明白自己的处境。

    其心腹又道:“公子,此事万万不能做主。这件事必要回报安邑,由君上裁定,亦或是群臣共议方可。若不然,公子便说不清楚。”

    到现在了,公子身边的人也只能从小利去修补这一切,根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

    贵族时代留下的阴谋诡计,在泗上不讲道理、不舔贵族、识字人口过多的大势之下,面对大势毫无用处,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想到一家一族之兴衰。

    至于国利,贵族没有国,只有家。公孙会从齐叛逃到魏,廪丘还是他公孙会家族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直到泗上这些人开始发了疯一样教人识字之后,民众也开始想要有个家可以思考自己利益之后,国与家的概念才会变化。

    然而现在,没有魏族人,只有魏氏之魏国和魏氏人,公子无可依靠。

    平等兼爱外加大九州归一的普遍适用的价值观被墨家抢了;民族这东西在魏国尚没有出现的经济基础;公子所能依靠的,其实只剩下了贵族的支持和旧礼法制度了。

    他又不想放弃这一切真正的“做人民公仆”,为民之利放弃统治,自然只有接受这些条件一条路可走。

    事实上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投靠墨家,为魏之万民的利益,然而他又不肯这么做。

    见心腹这么说,公子也只能道:“只好如此了,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传回安邑再行决定。”

    …………

    魏都安邑,公子缓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父亲的死亡。

    魏击时日无多,却在这个关键时刻派公子前往洛邑,是何居心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不知?

    如今谁去洛邑,谁就能先勾搭上诸侯,获得诸侯的支持。

    魏国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诸侯的支持,便不可能继承。

    西河一战,魏国的武卒和方阵体系彻底宣告落后于时代,秦国沿河运输进攻,一直攻到了函谷关附近。

    安邑有河为险,总算挡住了秦军的攻势,可是以大阵和重步兵阵而闻名的魏国方阵,却被秦国的军阵彻底压制。

    就像是当年隐阳一战差不多,秦国的军阵也是走的泗上二十年前一途,以大量的火枪手代替秦弩作为主要输出,步卒做移动城墙掩护火枪兵,大量的马镫骑兵在侧翼掩护。

    秦国的火枪是燧石的,很沉重,并不能如泗上的一些新枪一样插上短剑做短矛用。

    但大约是为了对抗魏国的披厚甲的重步卒和重战车,秦人的火枪舍弃了轻便而加大了威力,以精巧的燧石器械代替了不能密集列阵的火绳。

    虽然还需要戈矛手掩护,但是无论火枪的密度还是阵型,都可以更加密集,威力也就更强。

    战线更薄、更长,齐射之下,魏国的大方阵死伤惨重,骑兵一冲,便已破阵。

    韩、赵皆出兵救魏,然而就在他们出兵后泗上灭楚,使得现在韩赵两军驻扎黄河沿岸,与秦军对峙,似有别样心思。

    风声早就传来,齐人准备趁墨家无力北上的机会,与列国合力灭魏,以分魏地。

    赵国极为支持,韩国并不支持,秦国意见难定。

    韩国不支持灭魏的原因,不是因为韩国是魏国最坚定的盟友,而是因为七年前隐阳一战,韩国吃了不少郑地,而那些郑地有毒……

    被墨家宣传影响不少,新郑保卫战之后更是使得郑国民众对于贵族统治极为不满。

    这是一块掺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实行有效的统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韩国最是担忧,因为墨家已经快把炮驾到了韩国都城门口了。

    所以韩国不想灭魏,而只是想把魏国分割出一部分喂饱齐、赵、秦,求他们出兵反墨。

    秦国态度不明,这难说。

    赵国则是有恃无恐,当年继承权之战,赵国差点被魏国搞出来一个赵国一个代国,此事之仇赵侯一直怀恨于心,传于子孙。

    再者,墨家现在可没能力打到赵国去,赵国筹码很多。

    魏国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门豹经营邺地,将魏国势力抵在了邯郸门口,加上当年卫国事件,使得赵国彻底退出了中原。

    现在来看是个好事,但赵国的选择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赵国对齐国建议的态度,最起码是一种表态。

    早有各国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缓接触,公子缓的封地和势力基本都在中原,邺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对诸侯的态度很明确:反墨是大义,他是支持的。为了这个大义,魏国可以割让西河、邺城、繁阳、廪丘、成阳。

    他担心的,是各国不给他卖国的机会,因为卖国也是需要资格顺位的。

    卖国顺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长公子。

    如果公子先卖了国,那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价码更高的条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势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战事在魏国国内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因为旧贵族的势力多在魏国旧地,而西河地区吴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贵族封地很少。

    虽少,还有一批新的军功贵族获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规的赏赐,比如立功之后赏赐下去的土地,也都是连带着农夫的,名义上农夫还是自由农,但实际上却因为土地被赏赐给了军功贵族,而使得这些农夫不得不依附于这些军功贵族生存。

    比如历史上曾一次性赏赐公叔痤一百四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种,否则的话荒地那算不得赏赐。

    但这些人的力量不够强,而且经西河一败,这些人在魏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旧贵族体系内的人,最担忧的是墨家灭楚之后北上,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双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军队,而是魏韩吞了郑国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韩国对于瓜分魏国兴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郑、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国内部已经慌了,因为魏国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两日,更因为泗上距离魏国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国将和韩国一样首当其冲。

    心有危机,便可放弃一些原本不是他们的利益。

    …………

    黄河沿岸,魏军营中,吴起离开西河之后,魏国也涌现出了一些年轻的才俊。

    庞涓正是其中之一。

    庞与魏,算是亲近的姓氏,都源于周武王的十五弟。

    魏国得氏的先祖是匹夫毕万,凭着一身本身和贵族血统,在晋国打出了一片天地,受封于魏。

    庞本意为“庞人”,庞者,高大也,在“民不变业”的时代,庞人是专门给王室负责建造房屋的一群人,或者叫一个部落,后毕公高后人的庶子受封于庞乡,乃有庞氏。

    后魏征庞,庞涓的家族迁于魏,因为也是贵族出身,所以有机会立功受赏,庞涓于西河逐渐有了名声,已然成为西河军中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

    西河武卒的体系还在,庞涓凭借战功也已经积累成为将军,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与秦一战,而是在秦人顺河而下后在黄河北岸布防。

    昔年颇为先进、可以吊打西秦压服韩赵的魏武卒,此时的反噬和缺点已经显现出来,或者说因为魏国败多胜少,使得这种制度的缺点过早地体现出来。

    所谓武卒,也就是一群廉价的、不尊重旧血统的、新一批的、玩不起六艺和战车的士。

    士阶层的数量是基本固定的,嫡长子继承,庶子成为庶民,所以士阶层的扩大很难。

    而武卒,则是选拔庶民中的善战者,赐予他们一种“士”的实质却没有士的名分,一旦被选中,一辈子都要当兵。

    好处是家里可以免除劳役、赋税,战功和战利品可以换土地、可以有隶农有奴仆。

    农兵是农闲训练,武卒则是职业兵,整日训练,国家担负粮食、衣衫、甲胄、兵器。

    所以偌大一个魏国,根本养不起太多的武卒,而且很明显需要不断地对外扩张才能够不断地扩大武卒的数量,拥有更多的赋税、更多的土地便可以免税免役。

    自耕农怕的不是什一税,怕的永远都是君主忽然增加的税,和几乎无休止的役。

    魏武卒以免税免家里其余劳役为利益,弄到了整个诸夏的第一批职业兵,前期优势极大,可到现在问题也已出现。

    第一批的武卒,没有战死的,如今已经基本成为了新的军功贵族,虽然说论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群没有下士名分的下士,可他们已经成为魏国西河军的支柱力量,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的军功地主。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渴求的是军功和土地、人口,然而魏国这些年一直战败,使得他们的利益难以得到满足不说,还使得新一批的武卒数量锐减。

    魏国拿不出足够的钱和土地以及隶农人口,将武卒制度推广全国。

    而火药时代的来临,使得武卒的优势逐渐降低,冷兵器时代的整日作战训练的常备军,可以以一当十;而现在,他们和各国的火枪手对射,并不会因为他们一辈子从军便可以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以一当二。

    他们训练了一辈子,十余年,真正到战场的时候,却未必就能及得上训练了三年的火枪手。

    西河一战,他们又损失惨重,他们迫切地希望参与到魏国的公子之争当中,谋求一个自己利益的代言人。

    他们不想参与东南的战争,因为他们知道泗上军的力量,他们不想和明显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战斗。只有胜利,才有军功,才有土地,才有奴仆,而失败,什么都没有,包括命。

    后世萧规曹随的前提,是整个天下和社会是平稳进步的。

    吴起开创了募兵加府兵的先河,以魏国的生产力和财政收入为基础,前期自然是奋勇无敌一群饭都够呛能吃饱的农兵,一群一年冬季才训练的农兵,武卒真的能做到以一当五,敢玩命就有战功。

    而现在,天下在巨变,这些制度需要修补,可魏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修补这些制度使之符合如今的情况,依旧保持原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公子之争贵族之乱上。

    现在的西河武卒,不想打比他们强的敌人,更不想去东南拼命。

    和秦国打,那是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在西河的家人和利益,而且秦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至少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可怖。

    和泗上打,图什么?有传言说,都城有人准备把自己家所在的土地割给秦人,那自己还为什么而战?或者说,在都城的那些贵族们,愿意把他们的土地分出来偿还这些三十多年的老武卒们吗?如果不愿意,他们凭什么不去打秦人夺回土地,却要去打泗上那些三十年不败的军队?

    现在,他们需要一个人问一问朝中大臣们:如果割了西河,那么自己少了的土地,从哪里补?朝中那些动辄占地百万亩、动辄封地百里的贵族们,是不是愿意拿出他们的土地,补给武卒系的新贵族?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兵变

    武卒制度是开辟性的,必然会有诸多的不足,需要有能力出将入相之人不断改进,才能够让其反噬降到最低。

    然而自从吴起出走之后,魏国可算得上是肉食者鄙,诸多贵族竟无一人能够想到武卒制度的漏洞,更无一人能把心思放在一整套经济、制度、赋税、兵制的改革上。

    现在出现反噬也是必然。

    武卒中流传着不少的传言。

    诸如……西河守如今在秦,武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土地是我们流血抢夺回来的,那么我们不欠魏侯什么。

    诸如,秦人的军功爵制不但可以保证赏罚分明,更可以保证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赏赐,有足够的人口可以作为隶农,那若魏侯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何不投秦?

    诸如对外作战,除了当年和秦人作战夺取了西河赏赐了土地外,郑地的土地都被贵族瓜分了,却轮不到士卒头上。

    这些谣言一日四起,有些很明显是有秦人故意散播。

    而且秦人还公开地表示,只要这些武卒出身的职业老兵愿意归顺秦国,原有的土地还是属于他们。

    军队一旦有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就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依靠武卒体系出身的军功新贵们明白自己力量的来源是什么。

    虽然西河一战,武卒大败,但那是和秦人作战,而且秦人损失也不小。

    若是对国内动手,不少武卒确信,就贵族手底下那些兵卒,自己绝对可以一个打三个。

    大营中的庞涓不是不清楚军中的情绪,武卒对于可能要移师南下和墨家的军队作战普遍抵触。

    不是说武卒都是孬种,而是很多现实的东西,王公贵族们根本没想着去解决。

    他们南下作战了,家人怎么办?可能被秦君割走的自己的土地怎么办?这些在贵族王公眼中的“小”而实际的事不去解决,就想着让武卒拼命,武卒如何肯战?

    庞涓贵族出身,又在西河军中多年,他和那些朝中贵族不一样,他是既知道底层武卒想要什么关心什么,又明白一些贵族之间的蝇营狗苟。

    如今魏国的事,魏国自己已经不能做主,只能是诸侯干涉。诸侯让谁上,谁就能上;诸侯让谁下,谁就得下。

    至于魏国自身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在抵抗外部敌人的同时,再来一场独立自主不受外部干涉的继承权之战了。

    庞涓清楚,若是二三十年之前的那支可以压服西秦臣服赵韩的武卒,有了自己的意志,怕是都城内的王公贵族要被吓死,诸侯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可现在,西河新败,秦赵韩之兵俱在附近,而且他们要面临共同的敌人泗上墨家,这就使得诸侯不准魏国乱起来。说不准你乱,你就不能乱,任何一个继位的公子没有诸侯的支持,都坐不稳,更别说反叛夺权了。

    早在几年前,不少军功新贵已经开始选人投靠了,而当时公子是嫡长子,且魏侯对公子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故而西河新贵多是投效公子的。

    庞涓也算是很早就投靠了公子,现在他要为公子的将来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他看不上那些旧贵族,尤其是家族势力极大的旧贵族,他们的本事稀松,根本不能应对三十年间的剧变,老朽不堪,冢中枯骨,手段放到百年前皆可为史书留名的人物,可于现在当真是老朽不堪带着腐气。

    但他却并不支持墨家的那一套,因为他不对反对尊卑有序的制度,反对的只是自己没有机会尊贵,只要有一条上升通道,其实尊卑有序也是他所认同的。

    庞涓觉得,就像文侯时候一样,吴起、乐羊、西门豹、北门可、段干木这些人,不都是些出身不怎么高贵的人吗?只要国君尚贤,给他们一个上升的机会,除了西河禽滑厘那样脑子有问题非要去利天下的,又有几个人不愿意倾尽全力辅佐君侯呢?

    此时安邑正乱,洛邑争执,沿河大营之中也自少不了各方的往来。

    庞涓此时正与几名军功新贵会面公子的嫡系心腹,公子的心腹问了一下军中情绪后道:“秦赵韩齐逼迫太急,不割西河、廪丘、邺城,各国必怒。出兵反墨,已成定局,西河卒不愿南下,恐出变乱。”

    庞涓道:“可与公子争者,唯公子缓也。吾有一计,上可保公子继承侯爵,下可使得西河愿战,外可使得各国压迫不至太甚,使得魏国尚有元气。待将来,或可再起。”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自己步入到魏国核心层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已经决定了投靠公子,那么就必须要要为公子做出足够的贡献,唯有如此才能够完成从军功新贵到魏国大族的一跃。

    来的人都是公子的心腹,他接触已多,自然不会担心对方走漏了什么消息。

    对方闻言,果然大喜,问道:“计将安出?”

    庞涓道:“如墨家所言,要解决问题,便险要分析问题。”

    “今日魏国之危,问题的根源在于三点。”

    “其一,墨家要天翻地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人人平等又要土地归天下人所有,是故秦齐韩赵皆反,而魏地食肉者亦反,此为最主要的矛盾。”

    “主要矛盾之外,在于魏弱,难以作为抵抗墨家的主力,故而韩齐赵秦出兵,既要依仗魏提供粮草民夫,又依仗魏国食肉者反墨之心胜于其他,所以可以逼迫君上公子极甚。”

    “这其中,还因为若公子不割地,公子缓必割。魏国之事,魏人已经难以做主,诸侯干涉才能决定魏之继承。”

    “西河卒的问题,是不少西河卒的土地财富皆在河西,若割让河西,土地赠与秦人,这消息传来,却无一个消息说怎么补偿武卒的土地。”

    “贵族立功,动辄赏田十万;武卒厮杀,却也只得数百亩之田,而且这些田地还要被割让出去,他们必然怨怒。”

    “只说将来反墨成功,必赏好田与奴仆,可是一则墨家善战,战未必胜,不胜则无可赏;二则战争也需数年,这数年间,其家人妻子如何生活?”

    他略作分析,旁边几人都点头称是,心想果然如此,若是条理清晰地说出来,倒是简单了。

    公子心腹听完后,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紧张,听出了庞涓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做掉公子缓?”

    庞涓道:“和墨家的主要矛盾要解决,只要这个方向不变,那么诸侯不会压迫太甚,尚且可谈。现在之所以压迫太多,就是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君上至今不曾立太子,公子缓势力亦大,故而韩赵齐秦可以左右逢源。”

    “若公子不多割地则逼公子缓;公子缓不割则支持公子。”

    “但有一点,诸侯此次会盟于洛邑,其目的不是分魏,而是反墨。若不然,真要是他们想和墨家媾和而瓜分魏地,又怎么会让君上也参与会盟呢?所以分魏之事,只是恐吓,只要认清楚主要矛盾,便可硬挺下去,他们也无可奈何。”

    “然而却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心思不一,便难坚持。是故,做掉公子缓,便可让局面好看。”

    庞涓的这番话,颇让公子的心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深思之后道:“你说的没错。若是真的准备和墨家媾和而分魏,不可能邀魏共朝于天子。”

    庞涓补充道:“最惧墨家者,韩也,是以韩国至今不曾要割地,只是希望魏国割地而让秦、齐、赵出兵。”

    “但此番洛邑朝天子,不只是韩国派出使者,秦国也一样派出了使者。而且西河大战刚定,秦立刻派兵夺取了商地,对墨家的警惕不下于韩。”

    “所以,韩、秦反墨优于分魏。齐若分魏,必要的韩秦之力,而若韩秦不支持,齐国便要担心墨家北上。”

    “秦欲得西河,但他想要的,和我们能给的,这是可以谈可以争取的,并且韩国也是会出面予以调停以求各国合力反墨的。”

    公子心腹大为赞同,松了口气道:“公子当局者迷,身在洛邑被诸侯逼迫,实难看清。”

    庞涓笑道:“至于做掉公子缓,还有两个好处。”

    “其一可以断绝诸侯令立公子之心。”

    “其二,公子缓的封地、他心腹的封地、他那一派贵族的封地,均可收归君上所有。”

    “一部分可分与武卒,以其为士不为卒,征召新军编练,赏士不赏卒,必从公子。另外一些还可以分与民众,征召为兵。”

    公子心腹问道:“谁可为之?可有刺客人选?”

    庞涓道:“此时不需用刺客。只需在武卒军中传播谣言,之说公子缓欲多割地以媚秦齐赵而为侯。军中本就多有怨言,又说公子缓封地极多,不肯割舍一点,却不会考虑西河卒的田产被秦人夺走。”

    “再传公子有心和秦人谈判,却不想公子缓秘与秦赵会盟,说若他为侯,必多割西河。”

    “军中怨言既多,一些武卒老人也有势力,可阴使人密谋,以诛国贼为号,进军安邑。突入城中,格杀公子缓以及其谋士心腹。”

    “届时旧贵必然恐慌,害怕他们的土地也被这些乱军分掉,以至于出现屠杀旧贵的政变,然而西河卒我等实则可以控制,换言之唯有公子出面可以平定。威慑旧贵,又格杀了公子缓,可以分配土地安抚武卒,又能够震慑旧贵变革制度。”

    “一旦事成,不待各国反应,立刻在大梁、成阳,主动攻墨。高举大义旗帜,将诸侯会盟朝见天子实为反墨的真相告于天下,墨家必要应对,到时各国便无力再将心思放在割魏上,只能速求魏国安稳能够抵抗,必然全面支持公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军改

    这计策一出,公子的心腹吓了一跳。

    不说军队暴走诛杀国贼主动政变这样的事从未有过,便是主动开战让墨家宣战这件事,更是会让天下震惊。

    他颤抖着问道:“如此一来,只恐墨家北上……”

    庞涓冷笑道:“鞔之适善用兵,岂不能主动被动之别?”

    “如今诸侯汇聚洛邑,说是朝见天子,难道鞔之适会信?他自是知道这是诸侯在商量反墨之事。”

    “然而墨家新得楚地五千里,一时无力北进,所以只当不知。我军若挑衅,墨家也必不会轻动,而是会选择宣战而不动兵。”

    “墨家现在的局面,需要的是时间。三五年之内,若是南阳江汉未复,天下无可制墨家者。”

    “而诸侯岂能不知?所以诸侯必要主动进攻,而墨家只要守住就好,而诸侯主动进攻,必要一齐用兵,数路齐进。”

    “若是墨家真有能力北上,他岂能坐视诸侯会盟?若他尚有余力,必会趁着诸侯会盟不成之机,以攻代守,无论是破韩、卫、魏、齐任何一家,则诸侯便无力进攻。他既不做,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公子心腹琢磨了一番,觉得似有道理,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说,若是这样,诸侯就必须要快点放弃分歧,先把反墨之事商量出个结果。而到时候公子缓已亡,魏国若不安定,墨家便可威胁到齐、韩?”

    庞涓胸有成竹,点头道:“成阳,接连卫、齐。一旦诸侯怨怒,我们便以成阳撤军防备诸侯干涉为名撤军,齐卫必恳求我们不要撤,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大梁,连接韩之飞地,我军若作势欲弃大梁,韩国必会和任何想要继续割魏的诸侯拼命。”

    “事已至此,地不可不割,但这么一争,便可少割。况且若是这样局面再去割地,那便是顾全大局以为大义,而非被各国压迫。”

    “西河卒入都城,便可威慑不亲公子者。诸侯不敢让魏国在此时大乱,也必不会推波助澜。事便可为。

    “对墨一战,若大胜,韩齐秦皆强,于魏不利;若大败,则墨家北上无人能挡,于魏仍不利。是故,只有小胜、小败,于公子最利。”

    “可以趁机变革,以武卒老兵为士、司马长、伍长,重建军队。墨家陈兵在前,公子便可收拾旧贵以集权,诸侯不敢让魏国乱起来,定不会支持那些旧贵。”

    “魏国复兴,唯有此途。”

    公子心腹道:“此事滋大,非我能主。我要即刻前往洛邑……”

    目送公子的心腹离开,庞涓心中另有打算。

    在他看来,魏国的路,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他在西河许久,久历军阵,又多读书,看出了魏武卒的问题所在。

    三十年前,魏武卒是天下第一强军,无可否认,因为魏国是第一个搞纯步兵方阵的,也是第一个开启了半募兵加府兵制先河的。

    那时候魏国四面扩张,每一次扩张便意味着土地、人口,便意味着可以让军功转化为实在的利益。

    三十年前,魏武卒们都还年轻,一旦被选拔,整日脱产训练,真的是可以做到一个打五个农兵的。

    一个新被选中的魏武卒,家中有足够的土地,家中的兄弟父母不需要服役,只需要在家耕种,家里的一切都是从军之人赚来的。

    一些立下了军功的,还能有奴婢隶农,从而使得家庭可以养得起一个真正的脱产士兵。

    除了军中发的兵器、弩箭等,自己还可以购买更好的皮甲、自备驼载货物的马匹。

    那时候没有火器,没有火药,甚至劲弩都少见。

    那时候弓手还是以村社的乡射制度选拔出来的,各国的弓手数量都不多,秦国还在用古旧的战车。

    脱产训练的武卒防守反击和结阵冲击,无人可挡。

    然而,三十年后,种种问题开始显现。

    越来越多的脱产武卒老了,老了之后让儿子接任,战斗力就难免下滑。

    魏国二十年打了三四场大战,战战皆败,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和人口奖励军功。

    泗上的火药和火器改变了天下的局势,青铜车战时代无敌天下的武卒,在新时代下已经落伍。

    一个秦人的火枪手,可能只是一个训练了一年的农夫,一样可以用简单的手段打死一名脱产训练了二十年的武卒。

    火药的出现,在三十年前拉近了泗上那群农夫和脱产的士阶层在武力上的差距。

    放到西河,也是一样。

    这些新兴的军事自耕农或者叫军功小地主太昂贵了,都是冷兵器的时候整日训练的优势太大,一辈子服役和那种平时训练几日战时征召的农兵大不相同。

    可现在,一名武卒的开销足够供养四五名征召起来编练军阵的士卒,而四五名手持火铳列阵对射的士卒是可以胜过武卒许多的。

    魏国没有强制分家,武卒的待遇是按照家庭计算的。

    所以魏国经常会有一些十几口人的大家庭。

    这种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因为供养出了一名武卒,所以他们不需要缴纳赋税和劳役,大约四名青壮男性受庇于做武卒的兄弟,带领依靠战功和战利品换来的隶农奴婢在土地上耕作。

    一旦成为武卒,不需要服劳役,单单是这一点,就比普通家庭要强许多,劳役会毁掉一个自耕农家庭,而有人服劳役有人不服劳役则是土地兼并的最佳手段。

    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当年的那批老武卒,哪一个家里不是七八百亩土地,七八个隶农,十几个家人。

    除了这些之外,一名武卒身上的武器、衣甲、粮食等,又需要大约两名青壮劳力在后方。

    当年的变法,变得不彻底,导致了现在魏国内部旧贵族腐朽不堪用、而新锐的武卒也开始成为了利益集团不能轻动,这就是魏国现在面临的变革困境。

    庞涓素有大志,认为自己若有机会辅佐公子,便可尝试着进行变革。

    太激烈的变革在魏国难以实施,所以庞涓想到了一种不动多数统治阶层利益的变革方式。

    那就是先利用公子之争贵族之斗下手,转移矛盾。

    既然对外战争连战连败,魏国不能破局,不能够分配足够的利益使得新贵旧贵都满意,那么就趁着公子之争,杀一批旧贵,利用他们的土地喂饱新的军功地主。

    这些新的军功地主出身的武卒,职业为兵,论及训练程度和纪律性,都是比一般的农夫要强得多。

    西河之败的缘故,不是武卒不能打了,而是秦人的数量太多,使得武卒难以在“公平”的条件下作战。

    庞涓遍观这三十年的战争,认为在火器、骑兵、步阵出现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会战之中战胜两倍的敌人,包括泗上那些军队也不行,除非是双方的训练和士气相差太多。

    所以他认为魏**制的方向,就是将武卒从“卒”变为“士”,从兵变成军官,拆散武卒,弄出一批职业的军官阶层,代替那些不合于时代的腐朽的血统士。

    武卒整日操练,其纪律和战斗力,都不下于那些血统传承的士,而且相对于正统的士,这些武卒占有的土地相对而言更少。

    将西河武卒拆散,以他们为底子,作为基层的伍长、司马长之类的军官。利用征召的农兵作为士卒,很快就可以拉出来一支政治上可靠并且依附于王权;战斗力上低于纯正的武卒但是却依旧可以一战的军团。

    献祭一批旧贵族,比如趁着这一次公子和公子缓之争,把公子缓和公子缓一系的心腹贵族做掉,让大约五千户武卒瓜分掉他们的尸体,成为魏国的新一批低阶军功贵族。

    这些武卒出身的老人将会成为军官,充实着将来新建的军团,大量征召的农夫和城邑手工业者,不需要为何而战,只需要他们头上的军官知道就行。

    有了这么一批会听命于君权依附于君权的军功新贵,那么君侯手中就可以有一支听命的军队,就可以压服其余的贵族,从而逐渐开始变革。

    而这些武卒出身的军功新贵们,可以世袭为军官,凭借土地和家庭财富获得良好的教育,凭借职业军官的家庭传统培养出足够的基层军官。

    只要军官足够,就可以把各种各样的人训练成听着鼓声进军、不畏惧铜炮的合格的军队,将魏武卒从昂贵的职业兵精锐化为一批廉价的征召兵配上昂贵的基层军官的新军。

    给予武卒出身的新士们一定的特权,使之忠心。

    以武卒为基层军官,训练新军,压服旧贵。

    在不大改的前提下,逼迫旧贵提供兵员和一定数量的军费。

    在不动旧贵根本利益的前提下,重新组建一支战斗力可以基本保障、数量远胜于武卒的新军。

    赏士不赏兵,因为赏赐兵卒的话,魏国这点家底根本赏不起,因为就算赏赐新的武卒士的那些土地,还是割了一部分旧贵族的肉才能割出来的。

    庞涓的军改构想,出于泗上的军制,但又不太一样,毕竟两方的经济基础不同,国力富庶也大不相同。

    但有一点,庞涓很清楚,泗上也有一群“士”,也就是那些职业兵和职业军官,他们是战斗力的基本保障,而宣义部、墨家组织之类的东西,魏国学不来,只能学这种职业兵和征召兵混合的办法。

    不过泗上的职业兵领取的是工资,泗上的工商业利润、税收和廉价的粮食,都可以保证这些发的钱足够职业兵的生活。

    魏国不行,发不起,只能用土地代替金钱,因为想要用金钱代替土地需要发达的工商业,这一点魏国做不到,只能饮鸩止渴发土地和用免税免役代替。

    纵观天下,庞涓觉得自己的这一套军改的策略,和齐国的更像一些,也都是让一部分士做世袭军官,战争利益和他们息息相关。但齐国那是一整套的经济和军事的双重变革,那些有“轩辕”姓氏的军官贵族可不是这些武卒的那点土地和人口控制量能比的,而且经济模式也完全不一样。因为齐国靠近泗上,所以可以加深农奴隶农制度,从而让那些军官贵族得益,售卖粮食农作物以得利,并且拥有廉价的、被困在封地上的农夫做兵员。

    魏国若想复兴,只有走另一条路。一条君权依靠武卒士和君权压制旧贵、旧贵和君权以及新军功地主合力镇压底层反抗的、对外扩张之路。不对外扩张,就只能新军功地主和旧贵族之间互相吃,就像现在他的计策,靠公子缓的尸体稳定武卒军心一样对外吃不饱的时候,可能会出大事。但这是将来要考虑的,魏国已经到了绝路,只能走下去了,不然连谈将来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谣言

    乱世之下,夫英雄者,多有建功立业之心,佐君王竞逐天下之愿。

    英雄是个和价值观息息相关的词汇,利天下者在认可利天下为大义的人心中自是英雄,但在不认可的人眼中英雄还有另一种含义。

    庞涓自认英雄,自有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想要实施,首先就要辅佐公子上位,并且在与诸侯的谈判中获得足够的名声,然后才有机会实行他所构想的军制改革。

    如今西河局面,不战不和,秦军对峙与河南,双方因为墨家的存在,出现了这种谁也不主动进攻的局面。

    这就为庞涓设想的政变提供了条件。

    武卒的主力覆灭,但是尚有部分人驻扎在安邑附近,以防备出现当年晋阳之战的情况。

    三晋都经历过那件事,盟友忽然反水的记忆太过深刻,不得不防。

    密谋与暗流涌动之下,很快就得到了庞涓想要的答复。

    …………

    安邑附近的一座军营内,几个年轻人正在篝火旁说着话。

    一个年轻人名叫浊,他的父亲不久之前战死,他父亲是武卒,于是他顶替了父亲的位置,进入军中以保证他们家的土地和免役免税的权利。

    浊的家庭比较富庶,因为武卒是西河防御的核心,故而自从吴起创立了武卒制度后,并无人敢于轻动。

    他父亲当年身穿三层甲通过了选拔武卒的考核后,家里分了三百亩地,一家人也不需要缴纳赋税和出劳役。

    他的叔叔们也没有选择分家,而是一大家人一起过,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那个在外面用血税换来了一家人美好生活的父亲。

    数次征战,几次天灾,三十年间原本的村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那些需要服劳役的农夫多有破产卖地的,而他们家劳动力充足,又不需要服劳役和缴纳赋税,使得家中很快积累了足够的财富。

    两匹马、两头牛,家中四个佣耕奴,原本的三百亩土地如今也已经扩大了七百余亩。

    故而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在西河武卒这里很难被他们接受。

    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他很快就前去军中顶替。

    临来时候,他牵走了家里的一匹马作为战马,如果战马合格便可以作为骑兵,否则就要作为步兵。

    军中会提供兵器,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前往城邑买了一套皮甲、一套马镫,还有一支小巧精致的燧石短铳,这些装备都不是军中提供的,但可以自备。

    入军之后,负责检查马匹的是父亲当年的同袍,他牵来的那匹马本来并不合格,但是既然都互相认识,自然获得了通过,他成为了武卒编制中这几年编制出的武骑士。

    武卒的战利品归私人所有,他父亲当年在上郡征战的时候,抢回来不少的东西,并且教会了他军中生存的本领:哪些战利品可以抢、哪些是自己的、哪些需要和同袍互分、袭击什么样的村社才有钱财和战利品等等。

    入军之后,这种家庭出身的浊很快融入到军中。

    只是这几日,同袍们的心情都不好,都在打听关于割地的消息。

    临河一战,武卒大败,秦人侵并到了这里,有消息说可能要把河西的土地割给秦国。

    许多人的土地和家都在河西,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听说,秦法严苛,要强制分家,不允许这么大的家庭存在。而且那些奴婢也有资格参军,若是立下战功,就可以转为庶民,从而可以分到自己的土地。

    这于那些失地而成为奴婢隶农雇农的农夫而言,算是希望。

    可对浊这些人而言,则是暴政。

    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在西河传播很广,但是愿意听和相信墨家这一套的武卒很少,一旦有人真的暴乱,他们将是君侯手下最为坚定的镇压者。

    临河一战对抗秦国,他们的父辈和同袍们也已经尽力了,可是秦人的骑兵更多、步卒更多,最终失败,可也让秦国无力长驱直入。

    可现在,却有谣言说公子缓为了上位,愿意割让西河的土地给秦人,以获取秦人的支持,从而让各国联合反墨。

    这消息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流传,有人推波助澜,自然传的飞快。

    浊和同袍们在篝火旁,一名同袍就在那里小声骂道:“贵族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征战的时候,他们做了什么?难道他们杀的人比我们多?并没有。”

    “可是呢,他们却被赏赐了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土地,我们呢?父亲厮杀了一辈子,不过才有几百亩土地。这公平吗?”

    “难道贵族们的嘴巴就吃的比我们多吗?难道他们能够吃几万亩土地产出来的麦子和黍米吗?”

    发着牢骚的时候,有人接话道:“肉食者鄙,自来如此。”

    另有人骂道:“不是好东西的人多了。商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盐如今卖的那么贵,从河东将盐运过来,纵是要赚一些,但也不能贵到那种程度。”

    “还有那些卖甲的,从军前我去买一副甲,居然要那么多粮食。真是……哎,他们也不需要征战,只是藏在家里做甲,便可以吃的饱。”

    新兴的军功小地主们看谁都不顺眼。

    贵族们没有什么军功,生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商人们利益极大,游走四方,逃避兵役,放高利贷,更不是什么好鸟;隶农们懒惰,总想着偷懒,不催促绝不会多干一点,更是让他们厌恶;西河这几年出现的羊毛商和毛毡作坊的作坊主,也让他们感到恶心,一群人唯利是图就知道赚钱,财富极多,巴结贵族,却瞧不上他们这些武卒,武卒自然也瞧不上他们。

    至于他们曾经和他们一样的农夫,他们也瞧不上,在他们看来那些人穷困是因为没本事,若有本事选入武卒,何至于穷的要卖地逃亡呢?

    至于下一代,他们的家庭可以培养一人脱产训练,以继承武卒之业,远胜于那些需要缴纳赋税和服劳役的农夫。

    其实他们和士阶层已经很像了,只不过这一批士阶层的数量更多一些,相较于从武王伐纣就传承下来的、或者是大贵族庶子逐渐继承下来的传统士阶层,他们被正统的士看做依仗军功的暴发户。

    比起君子六艺,在传统的血统尊贵的士看来,这些暴发户没有底蕴只会杀人打仗。

    浊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战争教育,不需要识字也没机会识字,只需要懂得怎么使用兵器、怎么打熬身体、怎么抢夺战利品、怎么逃命怎么保命,那就足够了。

    如今听着同袍们在谈论这些对贵人的不满,浊正准备说几句的时候,有人轻咳一声小声道:“司马长来了。”

    这些人全都住了嘴,司马长走过来后,这些人都站起来,让司马长坐下。武卒军中尊卑有序极为严重,老兵新兵、军官士卒之间的差距极大,唯有此才能保证战斗力和服从命令。

    有些人认为,火器铜炮一出,最穷困麻木不知自己之利的封地农夫才是最好的士兵;而军中尊卑有序对长官敬畏恐惧的气氛才是可以决死一战的纪律。

    他们很难理解泗上教授士兵识字、使得每个人参与政治活动成为类似之前国人的体系,是怎么保证有自己想法的士兵在面对战友一排排倒下的情况下还能作战的。

    不理解,便不能学。

    浊有些畏惧地看着司马长,司马长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众人都不答话,司马长又道:“可是再说割西河地之事?”

    众人沉默不语,司马长挥手道:“都坐下吧。我的家也在西河,岂能不关注这件事?”

    “说起此事,哼……”

    浊见司马长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小声道:“司马长,听闻公子认为,若是和墨家开战,不可不保证武卒的土地家人。我们也讨厌墨家,墨家认为应该连同土地上的隶农奴婢都分配土地。若是对墨开战,我们也会奋勇。只是……”

    “只是若割西河……听闻公子说,若是割了西河地,会让朝中贵族拿出土地补偿我们,以让我们可以有土地安置家人,才好奋勇作战?”

    这在军中不是传了一天两天的,实际上传闻比这个更难听。

    有说公子在洛邑据理力争,不要割让西河,可是公子缓却在安邑联络诸侯,表示只要让我当上魏侯,那么割地之事都好商量。

    而公子则认为,就算是要割地反墨,也要先安排一下这些武卒军士的生活,让他们无忧于家庭,方可经历苦战。

    其实这些都是屁话,因为魏国的问题其实也好解决,贵族们占据了大量的土地人口,不是没有土地人口,可公子一派的人就算传谣言,也不敢把问题往这上面引,不然的话魏国的贵族第一个就要先做掉公子。

    再说这种事扯多了,那便有通墨之嫌疑,而且很容易让墨家的那一套对天下不满的学说在军中滋生。

    所以,传言的时候,只字不提怎么办、土地从哪里来,而是只是许下一个诺言:公子是好人,想给武卒谋福利,公子缓是坏人,不允许。

    有人得到,总得有人失去,谁失去土地来补偿割地后的武卒?没有人说。

    仿佛只需要支持公子、做掉公子缓,那么所有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密谋

    浊等人并不能看透世界的本质,对于这些传言他们只有听的资格,但也逐渐被影响。

    司马长见浊如此说,便道:“公子在洛邑力争,公子缓却为继承君侯之位出卖西河。魏国之事,就坏在了君上身边的坏人奸臣手上。”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士卒征战,就该有土地。可公子缓那些人既要我们征战,却又不管我们的家人土地,这不是坏人又是什么呢?”

    “唯有公子上位,才能够知道我们的疾苦,才能够保住我们的家人和土地啊。”

    “公子在洛邑,被朝廷之内的奸人鄙人所制,知道事不可为,也知道武卒的土地要被割走,时常痛哭。”

    “他说,武卒为国征战,却不能保证他们的土地,这怎么可以呢?如果真的不能够争取,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封地,补偿那些割地被割的武卒们,以酬谢他们为国征战之功。”

    “士卒勇猛,却屡屡战败,他这个公子也有责任,武卒将士却无罪,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士卒们受苦呢?”

    他说到这里,竟是双眼饱含着泪水,粗糙的、长久拿握兵器的手指搓了搓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那些旁边的士卒也有几个人被感染,忍不住道:“公子是好人,只有公子为侯,才能够带着我们富庶强盛啊。”

    “是啊,都说公子极肖文侯,这样的贤人若是为君才能好啊。”

    好人可以感动别人,但却不能受益天下。

    至今为止,武卒军中流传的都是公子是好人,公子缓是坏人,有坏人奸臣祸乱国政才至于此。

    这些谣言从来都会避开一个问题,那就是公子这样的好人当政,应该怎么做才能够让民众得利国家富强?

    若想建新军,钱从哪来?粮从哪来?谁缴税谁免税?

    让一些缴税的人缴税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大量的土地归于贵族大家族所有,这些土地怎么办?

    面对这些实质的问题,军中传播谣言煽动情绪的这些人都是避开的,因为这些东西没法谈。

    即便是刻意避开这些话题,就在这些武卒们沉浸在感动之中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破坏这种感动流泪气氛的话传来。

    “要我说,贵族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有什么功劳呢?生下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他们又有几人可以征战呢?我们征战一生才不过百余亩土地,可他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司马长大怒,从篝火堆里抽出来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棍,嗖的一下抽在了那个发牢骚的士兵的脸上。

    那士兵如何扛得住一名从军十余年的老卒一击,其余人也都知道军官打骂士兵这是合理的,更不敢说话。

    司马长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贵族的先祖不是立下了功勋的吗?你们的祖先无能,为什么要去觊觎人家祖先拼命得了的一切呢?”

    “难道你因为战功获取的土地,不会传给你的子孙反倒是会分给别人吗?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们的祖辈都是些无能之辈,所以才会穷困而无大功,也无土地。那些贵族或许没有尺寸之功,但他们的祖先确实立下的大功,那么传给后代有什么错呢?你们的土地不传给子孙吗?既是这样,你们凭什么要认为他们占据土地就不对呢?”

    “我看你的想法是被墨家蛊惑了!若再有此言,必受重罚,今日且饶你。”

    浊等人不敢说话,只是唯唯点头,那个说怪话的士兵捂着脸,连声感谢不罚之恩。

    在军中说怪话,那是要受军法的。

    司马长训斥完,又与众人道:“你们不要听信墨家的那番言论。立功而传于子弟,这是没有错的。只要君上能够做到有功则赏,无功不赏即可。”

    “你们之所以怨恨贵族,还不是因为你们的祖辈无能?若是昔年祖辈有功,亦可分封为君,这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不要说这些怪话,只要努力杀敌,奋勇征战即可。”

    “公子贤人也,他若为君,必能赏有功而罚有过。你不去努力奋斗,反倒埋怨天下的制度不好,这便是我瞧不上墨家那些人的原因。”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哼,岂不可笑?凭什么天下的土地就该天下人所有?我还说天下的土地该归我所有呢,有用吗?”

    浊心想,司马长说的确实大有道理。

    他想,就像是自己家中的那几个奴婢,整日偷懒不干活,却还埋怨说他们没有土地。昔年武卒初创,他们的父辈没有本事选入武卒,这又怪谁?

    可也有一些偷偷读过墨家的小册子的士卒心想,司马长说的就是废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因为周武王伐纣打的不承认这些话的人都死了。若是认可天下土归于天下人的那些人,把不认同这些话的人都打死压服,那么他们的话便大有道理。

    司马长见众人都已服气,他还想说点什么,可翻来覆去的就是公子是好人、朝中有坏人之类的话,偶尔会加上几句咒骂墨家要解放奴婢组织共耕之类的言语。

    可再多的东西,他便说不出了。

    …………

    洛邑,魏公子正在和心腹们密谋着将来的事。

    他觉得庞涓确有大才,而且又是西河人,当真是可以重用的。

    火器时代已经来临,魏国不需要一群昂贵的武卒,需要的是大量的、两条腿的、可以被棍棒军法驱赶的、能够拿起火枪和长矛的、会说话的牲口组成的军队。

    不需要这些牲口知道忠君,也不需要他们知道为何而战,只需要他们的官长军官们知道战争可以带来财富和军功就够了。

    兵员可以从贫困人口那里解决,军官可以依靠一辈子为兵单个素质很高的武卒充实,一支新军就可以拉起来。

    有了军队,就可以有权力,有了权力就能够压服国内的贵族,进行适当的变革。

    可以承认他们在经济上的特权,但他们也需要出兵员和军赋,组织一支常备军,军权归君主所有,唯有如此,魏国才能在这乱世下生存。

    若不然,又能怎么办?

    一成不变,魏国已经被打成了落水狗一样,不变就要亡国灭种,宗庙倾隳。

    变,秦国那一套学不了,没有外部环境,那么变法的话,诸侯会趁机分掉魏国。

    泗上那一套更不可能。

    唯有走另一条路尚有可能。

    也就是依靠武卒新武士、旧贵族们,融合成一个大型的军事贵族利益集团。

    对外扩张,军事集团都可以得利;对内镇压,军官和贵族们都是底层的压迫者,必然齐心。

    况且,知道求利有自我意识的农夫,很难承受如今战场的悲惨:同袍嗖的一声被铁丸砸掉脑袋、伙伴被百步之外的火枪打碎了胸口,自己却还要踩着鼓点维持队形前进。

    泗上那一套既然没有办法学,那么最好的兵员也就是被生活折磨到麻木的最底层,那些困在封地一辈子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农夫。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兵者关乎国之存亡,列国纷争,军制改革是各国得以延续的根本。

    当然,这是关乎将来的事。

    而现在,公子要做的,是怎么政变夺权、怎么用公子缓的尸体喂饱这群武卒、怎么稳住国内的局面、怎么争取魏国不要被瓜分的太狠、以及怎么在不久之后的反墨大战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和心腹们密谋许久,这些心腹们也从泗上那边学到了一些手段,活加利用之下,构建出一个详实的密谋计划。

    首先,在都城之内派人伪装成墨者,煽动底层因为战败和开战即将征兵征税加赋而产生的不满情绪。

    这种不满情绪的主要对象,就是一众贵族,把矛头指向他们,要求变革,造成都城之中贵族们的恐慌。

    然后利用控制的武卒,煽动情绪,到时候一旦城内不满的情绪太多,定会调动武卒靠近都城。

    到时候让武卒突入城中,格杀公子缓和其亲信。

    一旦武卒入城兵变,城中必乱,那些心怀不满的民众肯定会趁机生事,而贵族们也不知道这些武卒会不会和民众一起暴动而导致不受控制。

    这时候谁能出面安稳局面,谁就是天选之子,谁就是最佳的继承人。

    公子则趁此机会归于安邑,利用军中的势力和军官们,控制武卒,镇压底层暴动,保证贵族们的利益,获取贵族们的支持。

    屠杀一部分都城的底层暴动和不满的民众,作为给贵族和诸侯的投名状,也要迫使墨家对魏宣战,从而借助墨家的威胁迫使诸侯不会压榨魏国太狠。

    然后,迅速和韩国密谈,表示魏国坚决反墨,并且主动在成阳、大梁等地挑起事端,迫使韩国必须尽快让诸侯达成一致。

    同时和秦国密谈,可以割地,但是不能够割太多。借助对墨宣战造成的压迫,为魏国争取更大的利益,让秦国得到一部分满足其底线。

    同时因为提早对墨开战,使得齐国必然紧张,魏国用自杀拖着诸侯下水的态度,让齐国明白要死大家一起死,反正魏国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从而迫使齐国只能希望诸侯合力反墨而不是再生战乱。

    在韩、齐的斡旋下,秦国也不会过于坚持。到时候再以公子缓和其亲信贵族们的封地,割肉补疮,补偿那些因为割地而失地的西河卒,完成对西河卒的承诺,并且获得一支可以控制的军队。

    将魏国的盐、铁等行业以专营权的方式卖给能提供军费的大商人,没有钱就没有军队,依靠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先筹措部分军费。

    然后利用之前在都城的墨家宣传和底层不满对贵族造成的恐吓,在保证贵族经济权利的前提下,迫使贵族接受出军赋和兵员的条件,化武卒为武士,扩充一支新军。

    然后静观其变,听天由命,期待墨家不要大胜也不要大败。

    大势是不能扭转的,公子只能做这么多了,而墨家不论大胜大败对魏都不利,可偏偏这不是魏国此时的军力能决定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齐心

    看上去一切美好的谋划,在不能决定大势走向的时候,很可能成为笑话。

    况且,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魏国有自己的打算,齐秦也有自己的利益,魏国并不能知道齐国在这件事中的尴尬地位。

    就在公子密谋的同时,其余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联合出兵的事。

    这件事是此次会盟的关键,可这个关键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即便暂时搁置割魏国的肉补各国以求出兵的情况,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摆在了诸侯面前。

    楚国怎么办?

    是复国?还是不复国?

    复国之后,作为感谢,又需要割让哪里的土地?

    对墨一战的目当然是遏制墨家的威胁和发展,否则诸侯都有倒悬之急,可一战而灭明显不现实,这就导致齐国的立场极为摇摆。

    秦国重臣给出的联合出兵计划是这样的。

    秦兵五万出洛邑,攻丹阳;秦兵三万,威胁南郑。

    韩军三万、天子军六千、魏军一万、赵军一万,出伏牛山,经鲁阳、方城南下。

    各自进军,是墨家驻楚军团不能两全,双方会于宛城,共下邓、穰,陈兵汉水。

    遣使通于林胡、娄烦、东胡,贿其攻云中河套高柳等地,一旦破城财帛女子任取之,且之后中原各国不再对其禁运铁器兵器火药等。

    燕国出兵两万、中山出兵一万、赵国出兵两万北上,攻高柳云中。

    齐军七万主力,留三万于莒北、即墨、临淄等地。

    剩余四万,会赵军一万、韩军两万、魏军一万于大梁,攻向商丘,掩护韩国侧翼。

    卫国出兵万五,配合齐军一部分农兵,攻陶邑,菏水。

    韩军一万、魏军五千,出许,攻阳夏,威胁砀山。

    东线三路大军各自进军,待至地点,合围商丘,攻破砀山,威胁沛、丰、彭城。

    这是个此时诸侯合力所能拿出的最完美的计划当然,如果目的是遏制墨家使得秦、韩得以扩张的话。

    然而,这个计划一出,赵、齐、中山、燕等国立刻站出来反对。

    这份计划,在齐人眼中,很差。

    很明显,这份计划中,齐人要啃最硬的骨头,齐军要被当做诱饵,牵制泗上的主力,从而使得墨家无力支援南阳方向、无力攻破韩国,从而使韩秦赵周联军能够在西线取得胜利。

    可问题在于,假使西线获得了胜利,齐国得到了什么?

    齐国出兵数万,冒着被墨家再一次偷袭临淄的危险,就是去给韩国当看门狗?

    拿下南阳,秦可以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可以得南郑、可以得宛城;韩国可以得鲁阳、方城、叶、乃至于许。

    齐国能得到什么?

    南阳诸城,墨家新占,人心或许未定,秦韩若得,便可开疆扩土增加人口。

    齐国呢?

    齐国要打墨家经营了三十年的腹心之地,那里人人皆兵,一座要塞城邑可能就需要啃上半年才能拿下。

    墨家泗上的主力一旦抓住机会,就能绕后断粮、包围合击,然后直扑临淄,到时候谁来救齐国?

    就算战而获胜,齐国至少也要损失数万的精锐,拿下商丘等地。

    可商丘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墨家只需要两年恢复便可夺回,而且民心向墨根本无法管辖齐西南地区墨家还不是直接管辖都变成了那个样子,更别说宋国这个墨家发迹之前的大本营了。

    齐侯虽然有些昏聩,却也不是傻到能够给别人当狗用的地步。

    之前齐侯便在吞魏、攻墨两个方向上犹豫不决,也曾派人前往泗上,看了看泗上的城邑、民心、士气、军备等等。

    所以齐国坚决反对秦人的这个计划,并且怒斥秦人这根本就是在谋求私利、而不是为了会盟盟友之利,这个计划根本不行。

    所以,在北线不变的情况下,齐国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在商洛,秦军留三万防守;在襄城、阳翟等韩国腹心地,韩国留三万防守。

    剩余大军全部集中到成阳、大梁、阳夏一线。

    秦军三万、韩军三万,出阳夏,攻焦城、相城,也就是经后世的亳州、淮北而攻徐州。

    魏军一万五、卫军两万、赵军一万、齐军一万,猛攻菏水、陶邑等筑垒区,推进至鱼台、沛邑一线。

    齐军主力四万、韩军一万、魏军一万、赵军一万、天子军六千,集结于大梁,等上下两路开始进攻后,也开始缓慢向前推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攻下商丘、砀山。

    待上路攻破沛邑、下路攻破相城,三路齐围彭城。

    如果上路的魏卫赵联军不能定期攻下陶邑,那么中线的齐军主力不动,防止冒进被包了饺子。

    如果下路的秦韩联军不能定期攻下阳夏和焦城,那么中路的齐军主力也不会攻商丘,还是防止被墨家在内线利用机动优势包围。

    如果上下两路都攻的顺利,那么齐军会在上路攻下单父、下路攻破谯城的时候,进军商丘。

    各国拿出所有的力量,用一年的时间稳扎稳打,如果一年内能够稳固陶邑、单父、商丘、谯城一线,那么就可以征召全部力量,围攻彭城,一举消灭掉墨家在泗上的根基。

    到时候墨家是逃窜到江汉也好、渡江到吴越也罢,至少几十年内就算是安稳了。

    当然,也就无法威胁到齐国了,而且各国可以在屠戮掉那些墨化的基层和民众之后,使得齐国可以利用地利独占泗上。

    如果上下两路的进攻都不顺利,或者有一路贪功冒进、或是被墨家抓住机会歼灭,那么三路大军立刻回撤,防守大梁、成阳一线,齐军主力回临淄,与墨家长久对峙,尽可能媾和恢复原状。

    如果极不顺利,主力被歼,那么各国就听天由命,收拾收拾细软财富,是主动放弃封地权利也好、还是和墨家谈判主动流放到海外也罢,提早准备,免得到时候没办法。

    齐国的意见,立刻招致了韩、秦、赵等国的反对。

    秦韩问齐国,缘何不是秦韩集结于大梁,而齐军攻下路呢?

    下路攻阳夏、相城、符离塞,这一路都是在墨家的内线,而且很容易被切断后勤,沿途更是道路通畅很容易被墨家包围,这是一条绝路,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一条路。

    卫国和赵国又问齐国,上路的话,墨家经营了三十年,到处都是要塞、堡垒、新式城防,齐国却让卫赵为主力的联军啃那里,就墨家的守城能力和火药炸药的使用情况,恐怕不要说单父,攻下陶邑就要损失数万。

    齐人闻言,冷笑道:“主力皆集于东线,共十余万,可号三十万,尚且畏战不敢。按你们韩人秦人的计划,却让齐人为主力单攻泗上,你们可曾真的将齐人当做盟友?”

    “卫赵既认为,攻菏水陶邑沿途的重镇损失惨重,齐人难道就能攻下吗?韩秦既认为劳师远征很容易被善于包抄围歼的墨家抓住机会,齐人难道就不怕吗?”

    “墨家势大,各国唯有彻底铲除墨家,使之远遁,方有可能。你们既不愿,无非诸国皆亡,齐又何惧?”

    齐人认为韩秦的计划就是在坑齐国,而齐国的计划,本质上其实是真的对诸侯都好。

    如果真的要是攻下了彭城,墨家南迁,那么诸侯就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休养生息以为再战。

    虽然这个计划也很难三路大军需要整齐一致,而且一次都不能败,还要有野战击破墨家主力的能力,还得不能贪功冒进、不能故意滞后、不能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能各怀心思……

    条件虽多,但至少,还有希望。

    可要是按照韩秦的办法去打,那就是等同于东线让墨家猛揍,用整个齐国当祭品,换来韩秦占据南阳兵临江汉。

    齐国没有什么国际主义精神,所以不可能用自己当祭品去完成韩秦的宏图大业。

    韩秦则认为按照齐国这么打,韩秦劳师远征,然后毛都没有得到,总不能在泗上割出几块飞地作为封邑赏赐给贵族吧?那对韩秦两国的君权根本没有意义。

    再说了,照着齐国这么打,纵然南阳的驻楚军团不趁机北进,一旦再给墨家两年时间,等到整合了江汉和南阳……纵然彭城泗上没了,可墨家占据了楚地南阳江汉,那么墨家的压力就全都压在了秦、韩的身上。

    况且韩、赵、秦心里都明白,这一战最好的结果,最多也就是复原南阳江汉,把墨家赶回东方。

    什么攻破彭城、屠戮泗上之类的事,那就是幻想。

    然而韩赵秦明白,齐国自然也明白。

    你们都知道攻下彭城是幻想,却让我齐国在东线吸引墨家的主力,你们却在西线攻城略地抢夺人口土地,齐国这算是什么?耗费人力财力、冒着灭国绝祀的风险、冒着临淄革命暴动的可能,为韩秦两国的扩张添砖加瓦?

    既是如此,没有诚意,那么大家还谈什么?

    想让我齐国出兵做掩护,不是不行,但要拿出诚意来。成阳、廪丘皆割给齐国;卫国改齐为宗主国、魏韩的势力退出卫国、割让桂陵等卫国以西的城邑给齐。

    而且齐国不会对墨家宣战,只是以不战而对墨家造成威胁,使墨家不敢轻易攻韩防止被齐国抄后。

    齐国只能做到这样了,剩余的,不可能做太多。让齐国在东线和墨家打生打死,韩秦却在南阳占地,想都不要想。既是要死,那就拖着大家一起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借贷

    诸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各执己见,但有一样可以确定,无论哪种出兵方式,天子都要出兵。

    因为这一次要借助周天子的大义,哪怕是出个五六千兵,那也是天子出面会盟诸侯,还能聚集一部分人心,有大义在手。

    可周天子现在却面临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恐惧墨家的那一套言论,诸侯虽然不服他,可也没有说敢于废掉他的。

    墨家可是要选天子的,那是根本不认周天子的合法性的。

    周天子当然想要出兵。

    可是……没钱。

    国库空虚,诸侯不朝,封地又少,而且现在的士卒都需要火枪火药这些兵器,哪里有钱呢?

    周天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穷,不然也不会传出来把九鼎融了铸钱之类的传说,原本历史上还有更尴尬的传言,说天子有“被窃铁之言”。

    铁是代指诸如斧钺之类象征着王权的兵器权柄,为尊者讳,其实这话的意思是周天子太穷,而且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天子就是个傀儡了,于是把象征着王权权柄的东西拿出去换钱了,反正自己留着也没用。

    …………

    洛邑,几名大商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天子借钱的事。

    借钱当然不能白借,天子借的是高利贷,如果打了胜仗,就用战利品、奴隶、土地之类的偿还。

    然而,洛邑的大商人们都不想借。

    一个早些年靠麦粉发家、如今做走私兵器铁器生意的商人看着同行的,率先表态道:“钱,我是不会借的。墨家说的清楚,借款的钱,如果不经过泗上的印花,一旦将来得了天下,这种债务一律不认。”

    “天子迟早要完,墨家一旦得了天下,我这钱问谁要去?再说了,如今都买泗上的国债,商人言利,这年月谁会去买天子的国债?”

    旁边一个同行也道:“我也不会借。这仗打不赢,就算打赢了,天子拿什么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哈哈,这话如今谁人能信?我若是借债给他,他能封我个侯爵,我或许能考虑一下。可封爵得有土地,他有土地分给我吗?”

    商人对天子毫无尊重,这股风气倒不是墨家带出来的,而是诸侯们对天子也没什么尊重。

    商人又不是宗法体系之内的人,更是缺乏尊重。天子又能怎么办?

    就在一众人都表示不借钱的时候,有个在洛邑颇有名气的投机商人道:“诸位,诸位,这钱不是不能借,只要有利可图。如今就有一个获利十倍的事,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干?”

    获利十倍这样的事,很少。

    投机诸侯公子,或有可能,但也得是大国。

    周天子这边情况复杂,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获利十倍的投资。

    那投机商人小声道:“墨家既说继承大禹之志,诸位可知这洛邑之中,有件事物和大禹关系极为密切。”

    他只是这么一提点,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道:“你是说……九鼎?”

    洛邑之中,和大禹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当年收天下之金所铸的九鼎了。

    那投机商人笑道:“没错。正是九鼎。传闻豫州鼎在桑林,天子只有八鼎,但这八鼎也可以获利十倍不止。”

    “如今这年月,最有钱的买家正是泗上墨家。你我衣食获利皆源于泗上,海外商贸股权、琳陶瓷之利、火药火器售卖,若问天下谁有钱能买得起九鼎,怕是非泗上墨家不能了。”

    “早有传闻,说是天子缺钱将鼎融了铸钱了,虽不知真假,可既有此传闻,我看这九鼎也未必就不能买。”

    众人心中火热,心想这确实是一条获利十倍的路子。

    就算一个鼎五百斤,那么八个鼎还有四五千斤呢。

    就按照市场行家,那也是六七门野战铜炮的价格,虽然昂贵,但这些商人也是可以出得起的。

    再说以物易物的话,周天子现在缺的正是军火、棉布、皮甲之类的军需品。

    六千人将近一个师的兵力,按照泗上二线军团冷热兵器混合搭配的军备,需要火枪三千支、长矛两千余、铜炮十门、厚皮甲三千、棉布棉衣一万……

    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商人是凑不出的,但若是缩减一下,不要昂贵的铜炮、以泗上淘汰的老火绳枪为主,这些商人倒是也能凑出来。

    周天子总得拿出些东西抵押吧,空口无凭。再说泗上那边有些契约是不认的,比如封地,泗上那边就不认,认为这东西本就该归属于民众所有,封地是贵族天子从民众手里抢走偷走的故而无效。

    指望周天子获胜获得战利品,更不现实,在商人看来,很明显打不赢,那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所以最好的抵押就是九鼎。

    若是赢了,那么高利贷收回,总不赔本。

    若是输了,九鼎卖给泗上,必能获利。

    不过周天子能不能抵押,这又难说。

    按说是极难的,但众人思来想去,也就这么一个值得抵押的物件,若是不答应,那便不借钱就是了。

    几日后,天子使者再来,商人们这一次倒也是给足了天子面子,设置了酒宴招待了天使。

    觥筹交错间,便将话题引向了抵押九鼎借高利贷之事。

    天子使者虽然被灌了一些酒,可听闻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猛然清醒过来,拍案怒喝道:“荒谬!鼎之轻重,岂可以金钱衡量?”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殷商无德,鼎乃从周,此天子之器也,上帝鬼神之祭也,岂容玷污?”

    那几个商人一听这话,心说这便是没可能了,均道:“既是如此,恐难借贷。”

    天子使者勃然作色道:“都言,商人知利而不知义,果然如此。此番伐墨,乃为天下大义。当真是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墨家之祸,无德至此。”

    提议抵押九鼎的那名商人冷哼一声道:“何谓大义?士与贵胄恒贵、庶农工商皆贱的大义,我们为什么要从此义呢?”

    “我们借钱给天子,为了让我们继续当贱,低人一等?这不可笑吗?这何异于将刀剑借给盗贼,已让盗贼杀了自己呢?”

    “若人人平等,只以财富论,我若有钱也可住天子之居、僭八佾之舞……此番天下剧变,我等商人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将是整个天下。怎么能说我们不讲义呢?”

    “只不过在我们看来,义即利也。我们商人的义,不是你们君子的义罢了。”

    这番僭越的话在酒宴中说出,而且是在天子所居的洛邑的酒宴中说出,若是几十年前必将骇人听闻,可如今却只是寻常言语罢了。

    天子使者冷笑道:“墨家言利,之说交相得利,却不遵大义。商人求利,难怪你们就该低贱。两国交战,只要有利,怕是你们也可以投资敌国。”

    商人也不畏惧,能够有资格被周天子借钱的,都是素封之君,虽无封地,但是财富既多,大不了去往泗上,自然无惧。

    听天子使者这么说,商人便笑道:“君子有义,小人求利。我们既贱,还请君子自己筹措军费吧。”

    “今日我们便表个态,如今在洛邑能借贷给天子凑足一师所需军备的,只有我们几人。但是想要我们几人借贷,除非以九鼎为抵押不可,否则免谈。”

    “君子大义,还请天下君子为天子出军费。我等小人,只知求利,无利必不肯为。”

    天子使者被这番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什么狗屁的大义,也就是压一压这些一直以来身份低贱的商人罢了。

    真要是天下有大义,何至于天子混成这个地步?若有大义,又哪里来的什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

    如今天子征伐,连军费都凑不出,那些君子又有几人毁家纾难变卖家产以投天子之军?

    说到底,还是得从商人这里借高利贷,才能凑出一支军队,天子才算是还有权威。

    不然的话,天子只会被诸侯日益看贱,这正是天子可以借墨家威胁重振大义的时候,岂能错过?

    诸侯又不肯借钱,又穷,若能武装六千大军,自然是先在诸侯国内增兵,又怎么会把钱借给周天子呢?

    就算这些商人说的如此僭越,天子使者也无可奈何,就算是没办法从这些商人手里借到钱,可是将来天子武装军队,还得指望这些商人从泗上买来军火武器军装等等。

    商人们见天子使者吃瘪,正色道:“不是我们不肯借,实在是此番征战必然无利。若胜,或许还能还钱;若负,拿什么还给我们呢?连本加利,一年便是利息,天子又还得起吗?”

    天子使者也是无可奈何,周礼大义,和商人没有任何的关系,相反对商人而言还是枷锁,指望大义来让这些商人出钱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人都是小人,小人只能喻于利,可天子实在没有利益可以抵押了。

    商人开口就要九鼎,非九鼎不借,这怎么可能答应?

    最后天子使者扭捏地试探道:“若捐助钱财,天子可使你们为士……”

    商人一听,哈哈大笑道:“士皆有土,我等的封地在哪?再说了,我等的钱财,足可为素封之君,即便没有封地,我等亦能钟鸣鼎食,要这士爵何用?”

    话外,商人心想,墨家都快要选天子了,天子都要完蛋了,还封我们为士就想借钱?做梦去吧,如今这贵族,谁愿意当谁去当,反正我们是不当,到时候墨家打过来再清算我们,那可不妙。

    酒宴最终不欢而散,使者回报天子。

    周天子闻言,泪眼酸涩,暗道:“世上安有这样的天子?钱又借不到,肯借的几家,利息又高,之前的利息我都还不起,如之奈何!”

第二百二十七章 声东击西(上)

    周天子被高利贷的利息逼的痛哭,侍奉天子的士人皆落泪,心有不忍。

    这次出征,以天子号召的名义。

    天子之师总不能像群乞丐一样,最起码天子的气派、礼仪要彰显出来,这样才能趁此机会重塑一下天子的权威,至少能让诸侯多一点尊重。

    周天子真是穷怕了。

    他就想趁此机会,夺取一些土地、得到一些战利品,以换取些钱财。之前借的高利贷如今还没有还清,商人整**债。早就听闻泗上富庶,墨家军中一旅便有铜炮数门,若得数门铜炮,如今铜炮贵甚,总可以偿还那些逼债的高利贷。

    如今又借不到钱,没有军费,如何出征?征召乡邑之兵,甲胄不全,兵戈不利,又损天子威严,又不能夺得战利品,若是出征反倒成了笑话。

    历史上他的重孙可以跑到躲债台里面躲着,那是因为他重孙还能借到钱所以才有资格躲债。而他如今贵为天子,却连高利贷都借不到,自然也就连躲债的资格都没有。

    问士阶层强制征收,更不可能,因为这一次周天子打着大义的旗号,而若从士阶层那里强制征收,那就是不仁、暴政。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从庶民和商人那里增加重税、强制购买债券、强制借贷这一种办法了。

    …………

    于此同时,适正在农家的许行、陈相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农家在原宋国西北部的一些依照改良的农家理念建设的村社。

    此时刚刚收过夏粮,在水利设施的支撑下和黄河尚未改道的良好自然环境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宋公退位之后,农家所控制的诸多乡自然加入了这个要选天子的共和之国。

    农家和墨家经过这些年的争论之后,终于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了和解。

    墨家允许农家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实行他们的政策,但前提是需要缴纳赋税、提供兵员,军队由墨家控制。

    而经过这些年的争论,农家也开始对自己的学说进行了符合时代的自我修正。

    按照农家“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劳作所得归劳动者所有”的几个基础理念,许行等人在宋地的这几个乡搞的很不错。

    人少地多、大量在青铜时代是荒地而在铁器时代是上田的土地开垦出来、牛马器械的运用、豫东大平原的地形,都使得农家的这套学说在这里焕发出了青春。

    赋税又低,泗上整合之后又不需要依靠农产品做原始积累,农家的这一套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一条和泗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一个很普通的村社内,许行介绍道:“这个村社一共三百户,土地都是归所有人公有。依据劳动的量,每年所得的收入除去村社的教育、发展、水利、经营所需之外,都按照劳动的量分与民众。”

    “村社有自己的作坊和一些手工业,农忙的时候集体在农田劳作,农闲的时候就发展手工业和作坊。”

    “村社的贤者都是不脱产的,也是依照不同的劳动量,在村社年终分配的时候分与财富。”

    适看着许行半晌,笑道:“你这是修正了你父亲的想法。按你父亲所言,村社之间就不该与外面交换,村社就该以耕种为主,剩余的基本的布匹农具之类,都是农闲时候自己制作的。这样才算是正统农家。”

    “你们要是早这样搞,我们之间何必有这么大的分歧?”

    许行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好接话。

    翻看这些年墨家和农家的论战,其本源的问题就在于墨家所说的农家学说一开始是空想和幻想,那是要倒退到小国寡民、不与外界交换的地步。

    至于现在,和最开始的农家学说已经是大为不同。

    在农家开始修正自己学说的时候,墨家便已经和农家开始和解,提供了大量的牛马铁器和一些适合粗放耕种的农业器械,这也是农家这些村社可以发展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重要因素。

    如果不看分配方式的话,其实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和宋地东边那些大型农田庄园的生产方式极为相似。

    都是大规模种植、利用牛马器械取代人力、集中资本和人力修建水利、改良土地。

    其收入的大部分,也是都归土地的占有者所有。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农家占据的这些地方,土地归属于村社的所有人;而东部的一些庄园农田,土地归属于一个人,剩下的都是雇工。

    这种区别导致了宋地东部每年可以卖给泗上极多的粮食;而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收获,卖给泗上的粮食数量明显要少……因为村社的人吃饱了便想着吃好。

    如今墨家已经走出了困局,粮食充足,工商业发展也已经形成了体系逐渐稳定,对于从农家这里多收一点粮食并无兴趣,反倒是希望农家这种最开始的空想能够延续下去。

    许行见适只是在开玩笑,也说道:“昔年墨子曾言三表之说,财富总和是否增加?民众是否富庶?这看似是一件事,实则是两件事。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和民众是否普遍富庶,未必一致。”

    “我观泗上之政,如今天下不一,以豫、徐二州,吸取其余七州之劳作财富,泗上自然可以普遍富庶。但若将来天下归一,那就难说了。”

    “听闻楚地之政,数年之后,土地皆可售卖。时间一久,必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你身为巨子,就不想解决这件事吗?”

    适摇摇头道:“三表之说,若要践行,非一世能为。宇宙无穷,岁月无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上个月他视察了位于彭城的第一制械所,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最多一两年,能够刮铸铁达到铜币厚度差的镗床就可以出现,凭借之前的研究和积累,只要解决了镗床的问题,实用的蒸汽机就很快可以出现了。

    新器械的出现,必然导致财富积累的速度提升、贫富差距扩大速度的提升,到时候天下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但有一样,周边的普遍落后使得诸夏拥有一个几乎无限的泄压阀,人口数量的不足也可以使得内部矛盾的积累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到爆发的地步,时间还有很多。

    他想了想,笑着问许行道:“你说,这将来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

    许行摇头,适叹了口气道:“民众选择了自己的路,那么就会得到这路上的一切。好的、坏的,总不可能只要好的不好坏的。”

    “譬如分地,民众都想着自己拥有自己的小块土地,耕种收获,然后可以购买别人的土地,过得更加富庶。”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实际上富庶的人会越发的富、贫穷的人会越发的穷。而富的人总是少、穷的人总是多。”

    “他们选择了私有和梦想,自然也要承担私有的后果。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要么,兼并土地成为富庶之人。要么,失去土地,去城邑作坊做工、去给人佣耕。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许行听着这番话,脸色暗淡,适却笑道:“这没什么。当将来天下多数人都成为作坊的雇工、农场的雇工之时,除了一身劳力一无所有,哪怕一小块土地都没有的时候,他们便会认可你们的‘市贾不二价’、‘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之类的道义。这对你们反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许行正色道:“适子说笑了。你说过,百家之学,有骨有皮。如儒、杨之学,若论其骨,也是为了天下安定民众富庶。真正的君子,行其骨;而那些只知道批其皮的,最终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些如今还为了周礼大义而反对利天下的人。”

    “农家之骨,在于真正的平等。墨家之骨,在于天下富庶和虚假的平等。农家并不盼望着天下多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裹身的时候期待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的那一天。而是希望这一天从不要出现才对。这才是行其骨,否则我们又和那些只知道披着皮、不敢变动、不敢改动、千年之后依旧用千年之前教律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农、墨两家如今才能和解。若是你们一直坚持小国寡民重农而不与外界交换自给自足的想法,今日又怎么可能和解?”

    “只是如今天下尚有不劳而获的蠹虫贵族,反对他们是第一要务。至于今后,就算天下归一,也要应对他们的反扑,可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到时候你我都已经死了,归于尘土,之后的事,后人去想吧。”

    “便如尧舜,在刀耕火种用石头的时代,又怎么能想到今日的事、施今日的政?”

    对此许行并不反对,点头道:“农家会全力支持共和之国翻天覆地之战的。也会遵守共和之国的法令,征兵之事也一直在做。”

    “但是,农家的道义终究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将来天下归一之后,我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那么分歧也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们希望,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践行农家之义的土地和人口。”

    许行说出了农家最关注的问题。

    现在许多学派和墨家结成了盟友,一天下、反贵族,这都是利益一致的坚定盟友。

    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农家出了力,将来可以得到什么?

    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声东击西(下)

    农家控制地区的兵员素质很好,战斗力很强,精神饱满,比之泗上一些地方做农业雇工的兵员在精神层面上强许多。

    这一点适得承认,泗上如今最好的兵员,主要是三类。

    一部分是泗上村社的兵员,一部分是公营矿山等地的公属矿工,还有就是城邑内的暂时还不被作坊手工业挤压的小生产者小手工业者。

    最开始,宋国其实就是泗上的经济殖民地,为泗上提供廉价原材料和大量劳动力的地方,所以默许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进行土地兼并。

    殖民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是没有问题的,兵员上就差了许多。

    农家控制的地方,去年征兵提供了将近八千人的规模,编为一个师。

    军械军备由整体赋税出,后方保障由农家的村社的集体劳作制解决,加上多数又都是相信农家那一套道义的,战斗力很强。

    如今继续征兵,还可以再拉出一个师的二线守备部队。

    再加上一旦开战,农家所处的位置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所以农家想和墨家谈谈条件。

    九州那么大,农家想要更多的土地人口践行自己的道义。

    这一点适在来之前,墨家内部就已经讨论过,墨家的自苦以极派认可农家的一些道义,所以对于农家在感情上是支持的。

    适倒是没有直接说墨家中央作出的决定,而是先问许行道:“你们准备向哪里发展呢?”

    许行这边也有打算,于是道:“欲往燕、箕子朝鲜。”

    适点点头,又问:“为何?”

    许行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最终土地归并、财富多者日多,都是因为私有制引起的。而最支持私有制的,却恰恰是那些小农、小生产者。到时候最容易被吞并的也是他们。”

    “他们是在支持让自己赤贫的一条路,可偏偏他们喜欢。”

    “中原各国,自初税亩起,私有制已入人心,我等不管是宣传还是发展,都极困难。”

    “昔年父亲与适子争论乐土之说,农墨分歧还有一条。便是墨家认为,土地私有、然后兼并、然后小农变为雇工雇农,然后才能走到下一重乐土的变革前夜。”

    “父亲则认为,分封制下,本来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那么为何就不能直接越过私有、兼并、破产、再公有的过程呢?为何不直接一步跳过去这些苦难的过程呢?”

    适面无表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番话。

    许行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各国,土地私有制已成大势。而燕、箕子朝鲜,自武王伐纣后,并无太大变化,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少有私田。”

    “是故,我们想,在那里可能更为容易一些。”

    “而且,那里的土地动辄成片,千里沃土,皆是平原,更适合集体劳作耕种更多的土地,也适合养马养牛。倒是南海诸地,土地贫瘠,地块又小,并不适合共甘共苦均分其利的劳作方式。”

    闻此言,适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商量的结果也差不多。”

    农家所设想的,所考虑的,最终还是适带来的那一套理论推论出的东西,虽然双方颇有分歧,但在分析问题的方法方式上农家已经被墨家带歪了。

    的确,燕国和箕子朝鲜所在的辽东等地如今还保留着很浓厚的旧制度残余。

    这个旧制度比中原要推翻改变的旧制度更古旧,简直堪称春秋活化石。

    氏族、村社、分封、公田、籍田这些在中原已经经历百余年渐变的存在,在那里仍旧还是主流。

    那里暂时也不适合发展大规模的工商业,农家的这一套学说在那里恰恰适用:土地多而且多是平原;天气冷只能种植一季农闲时间多;粗犷的泗上的农业手段更适合地广人稀之地;大片尚未开垦的土地必须要集体协作才容易开垦出来……

    种种这些,对农家而言都是优势,只要他们能够保持这种有利天下之心,确实很适合在那里搞这种修正的农家村社。

    至于中原,则确实更适合墨家那一套利己即利他的学说,以求快速地实现土地兼并,等待蒸汽机一出把人口从村社往城市里赶。

    或者,将将来大量的失地者充实边疆、授田移民等等。

    …………

    适此番大张旗鼓地在宋地西北视察,又和农家的人亲切会谈,这在诸侯会于洛邑朝天子的当口,另有一番不同的用意。

    他不只是视察了农家管辖的村社,还视察了一下附近的几座城邑。

    同时墨家在泗上的野战军团也在宋地集结,和适一样大张旗鼓,并不准备隐瞒什么。

    不久之后,农家管辖范围的一些村社的老弱妇孺开始东迁,而青壮人口则在收完夏粮之后集中起来运送粮食前往陶邑、商丘等地。

    看上去,这是准备要在宋地开战了。

    泗上的舆论也开始转为利天下之战这样的说辞。

    兵法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墨家之前在泗上发展的路数,不是伐谋就是伐交,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伐兵攻城。

    诸如借晋楚矛盾立足、借魏赵矛盾攻齐、借魏楚矛盾破梦、借郑取宋等等。

    但这一次,墨家作出的态势,似乎完全不像伐谋、伐交了,而是准备硬碰硬地伐兵、攻城。

    孙武子关于“其下攻城”的论断,因为一些兵器、战法的出现,变得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至少在墨家这边并不适用。

    因为墨家在用火药炸药,攻打防守青铜剑的夯土城,这是不对称的战争。

    将“其下”变为了“其次”,将极为困难的攻城战变为了极为简单的攻城战,这才导致了整个天下关于战术、军制的三十年的急剧变革。

    这一次诸侯齐聚洛邑,看上去似乎是墨家“伐交”的失败,居然不在借助于诸侯的矛盾、不再利用外交手段去解决很多问题,反倒是在泗上内部鼓动舆论大有和诸侯全面开战的意思。

    不少人摇头认为墨家这是走错了路,有些自大了。

    可墨家上层都清楚,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实在是没有伐交的必要了,也没有外交破局的空间了。

    很明显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事了。

    这不是原本诸侯相争,可以互相借用力量互相牵制。

    而是墨家要把诸侯和诸侯体系下的贵族往死里逼,已然是伐交无用,不如早作打算。

    适前往宋地西北的事,很自然地引发了各国的恐慌和应对。

    诸侯虽然还在洛邑扯皮,可是各国对于适大张旗鼓地视察宋地西境、泗上野战军团集结于宋地这件事,都立刻做出了回应。

    齐国的精锐集结于临淄以西,紧张地注视着泗上的动静,传递消息的斥候马匹一日数十次。

    四万大军南下,在廪丘成阳等地,与魏、卫之军相距不远。

    而在陶邑等地,已经有墨家斥候开始进入到齐地、魏地,大有趁着诸侯盟誓未成主动进攻以破会盟的架势。

    粮草弹药运输络绎不绝,这倒像是诸侯会盟难有结果,墨家却火上浇油非要促出来一个结果一般。

    …………

    而此时,在淮河入海口的海港处,两个师的士兵正在登船。

    这两个师的兵力早就在这里许久,对外一直宣扬是准备一战平越的。

    而且很多宣传中也一直在说,平定越国只需要几个师的兵力云云。

    这番宣传,不只是泗上军民深信不疑,便是越王和北方诸侯也是深信不疑。

    越国不敢过江北伐,只能瑟缩在吴越之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北方诸侯的身上,因为越国明白自己此时有多弱小和无助,尤其是舟师尽覆之后。

    这时候淮河不是注入长江的,而是有单独的入海口的。

    后世黄河夺淮之后,这个入海口才逐渐淤积,自宋到后世,竟然淤积出了一个县的大小。

    此时的淮河入海口,正是泗上或许也是天下间最繁忙的港口。

    泗水、丹水、睢水,沟通泗水和济水、黄河的菏水;沟通淮水、黄河、长江的邗沟……济、淮、河、江四渎此时是勾连在一起的,淮河又是泗上最重要的一条航路,海运兴起之后这里颇为繁华。

    这里距离邗沟不远,两个师的兵力在这里已经驻扎了半年,这半年一直在练习乘船,以免不习颠簸。

    似乎这两个师分明就是要从墨家占据封锁的、昔年勾践准备流放夫差的甬东登陆会稽和吴,直插越国核心。

    越国紧张不堪,自然相信这两个师的兵力是为了攻打越国的,诸侯们也都深信不疑。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

    原本这两个师的兵力,是准备在和诸侯全面开战之后,乘船偷袭即墨、高密,威胁临淄的。

    但不久前墨家内部的会上作出了决定,改变计划,由防守反击转为主动进攻,在诸侯准备就绪之前率先发动战争,打诸侯个措手不及,从而抓住战争的主动权。

    一方面是今年夏粮丰收,另一方面是江汉、南阳等地的统治安定和征兵工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使得墨家高层们根据情况,调整了战略。

    于是,适大张旗鼓地前往宋地西部视察农家的村社;泗上应对诸侯的野战军团集结在商丘、陶邑附近对齐、魏、卫作出威胁的姿态。

    而在淮河口训练了半年防备晕船的士兵们会登船,前往胶州湾墨家在齐墨战争中占据割让的港口登陆,趁着齐国野战主力向西调动的机会,利用海运打齐国个措手不及。

    届时与陆上的莒城等地的部队合力,偷袭即墨、高密。

    趁着夏粮收获、秋粮未收的时节,一举摧毁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用最暴力的手段强制土改,鼓动民众收获封地贵族的粮食据为己有,同时征收夏粮。

    一旦攻下高密、即墨,摧毁了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后,便西进到潍水,作出威胁临淄的姿态,迫使齐国不得不将主力回调。

    齐国主力一旦调走,韩国就不敢将兵力兵出南阳,从而缓解西线的压力。

    胶东之地,占而不守,一旦齐国主力向东集结准备攻取,则做好放弃胶东南撤的准备。

    以两师之兵,调动齐国的主力疲于奔命,防止诸侯合兵共进,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彻底打乱诸侯可能的部署,将战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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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