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距离产生美和畏惧
曾经属于齐国的胶州湾,如今是一座典型的类殖民城市。
殖民不是什么很后世的词汇,武王伐纣东征分封,建城以分国野,也就是一种古典殖民手段。
在胶州湾最狭窄的夹口处,两座石制的炮台堡垒建筑控制着出入胶州湾的水道,沉重的铸铁炮密布。
堡垒内是城市的核心区,这是军事区,一旦被围困,这里将可以利用海上的补给坚守。
足够的铁炮和坚固的城墙,只要驻守千余军队,便足以支撑半年甚至更久。
堡垒外面,是因为贸易而发展起来的城邑。
齐墨之战后,胶州湾周边三十里内都归属于墨家统治,作为当年交出齐西南诸多城邑的交换。
因为墨家不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所以也就不承认胶州湾的土地归齐侯所有,而是归九州诸夏万民所有,故而割让之后并不给齐侯租借费。
但法理归法理,实在的利益还是要讲,齐墨战争之后墨家的实力还不足以完全挑战旧秩序,所以为了安稳,每年会给齐侯一笔钱。
这不是租借费,而是“为齐国民众购买铁器以利民生赞助费”,本质上其实就是给点钱让齐侯不至于极力反对,但说法大为不同。
三十里之内的统治早已经本土化,民众分配了土地、移民并屯组成了便于统治的村社、普及了村社民选、完善了兵役劳役制读、也完善了最简单的教育体系。
每年都会有大量的齐人逃亡至此。
有举家从陆上跑来的,有乘船跑来的,也有一些人口贩子贩运过来的。
城邑的中心在后世的青岛市区,这里原本就有个渔村。
这些年随着齐国的反动变法再农奴化和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使得胶州湾这里成为了一个十分繁忙的港口。
齐国贵族们的棉花、粮食、蚕丝等,沿着河水运送到港口,再在港口装船,运送到泗上。
再将泗上的棉布、丝绸、琳、铁器、蔗糖、陶瓷甚至军火,运送到胶州湾进行贸易。
从胶州湾到淮河口,是此时相当繁忙的一条海运路线。
两方经济政策的互补性,催生了胶州湾的繁华,越来越多的人逃亡到这里,或是在船上做事、或是做小生意。
十余年的时间,一群新兴的市民阶层便已出现。
人种又无区别,方言颇为相近,墨家在泗上的那一套文化也很快成为了胶州湾三十里之内的主流。
胶州湾地区如今已经没有泗上组建的驻军,而是由本地服兵役的人组成了军队。
一个标准的步兵旅,一个骑兵连,外加五百名海员组成的舟师。
此时大战的阴云笼罩,城邑内的报纸上每天都会有诸多宣讲鼓动的话语,但是胶州湾这里还未开始全面动员,退役老兵依旧在家中,只是做了登记但却没有开始征召。
七月的一天,城中某处热闹非凡,本地的豪强林鲸正在举办酒宴,以庆祝一件大事。
林鲸也是一个逃亡过来的人,但他一开始不是逃向胶州湾的,而是后来迁徙过来的。
他最开始逃亡的方向是蓬莱,那里也是墨家控制的港口,是通往燕国、箕子朝鲜和朝鲜半岛部落的重要港口。
当时他逃去蓬莱的时候,穷的连身衣裳都没有。
知道他底细的人很少,但若知道底细,倒和许多在胶州的豪强富户的经历相似。
事实上他原本是夜邑人,有名有姓,是个落魄士人。
年轻时学过剑,乃是市井间有些名气的侠客,后杀了人,被仇家追杀,自己跑去了莱地墨家占据的港口,当了一名海员,主要是跑莱地到辽东的贸易。
做了一年,结果就出了事,遇到了大风,船沉了。
他和七个人漂流到了海岸。
他既混过市井、当过游侠,在众人之中也有威望。
也是运气好,遇到了个守株待兔这样的事,他们这八个人竟然在海岸遇到了一头搁浅的短肢领航鲸,足有五六千斤重。
那几年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大量的照明的鲸油,蓬莱等地又常见鲸鱼在近海,捕鲸业在墨家占据的莱地有很多炼油作坊。
那时候都说,运气好出海捕鲸若是捕到了一头,数年不愁吃喝,虽然风险大,可也有不少勇悍之人做。
林鲸这八人的运气当真太好,八个人便割了鲸油就用土陶熬制,最后遇到了一条过路的船,竟是回到了莱地。
一夜暴富,林鲸便抽了个姓,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
有了第一桶金,他便回到了夜邑,杀了自己的仇人,又在市井纠集了三十多名不事生产的市井人物。
回到莱地后,便买了些货物,前往箕子朝鲜售卖。
名为售卖,实则人多便卖、人少便抢。
这三十多人推他为首领,互相结义为兄弟,在辽东深山中作出了好大的事。
曾有一个五十多人的渔猎小部落,他们这三十多人假装要售卖铁器,暗地里却把部落的人杀了个干净,妇孺儿童一个不留,抢了部落的毛皮和金子。
或骗、或抢、或劫掠,三五年的时间,他们这三十多人已经颇有财富。
也是他脑子清醒,七八年前一些贸易站在辽东建立,劫掠这种事已经是有了风险。
他劝阻众人不要再做,不如洗白,多数人支持他,可还有五六个人想要出去继续做。
林鲸倒是发挥了民主精神,和心腹伙伴们商量过后少数服从多数,判处了那六个兄弟死刑。
假装出海把这六个人都杀了,装作海难,用了一条小船的代价毁了六个曾经兄弟的命。
待风声一过,收拾了金银财富,离开了蓬莱,前往了胶州湾。
在辽东完成了原始积累,在胶州湾这一处已经发展起来的贸易港口自然如鱼得水。
他投资过船运、搞过贸易、开办了两家缫柞蚕丝的作坊、组织人去过朝鲜半岛贩运“长工”、搞过蔗糖期货……
改头换面、奉公守法,这几年居然还投资教育事业、兴办了一所村社学堂、捐助过济贫款……
如今事业有成,声望又高,财富又多,满足了物质需求后便想着更高一层的精神需求。
今日大摆酒宴,就是庆祝自己成为了一名“子爵”。
墨家和旧制度彻底翻脸之后,为了恶心周礼分封制度,也为了让诸夏彻底没有所谓贵族精神,更改了很多的名字。
比如乡一级的民意代表参政人员,通称男爵。
县一级的代表,通称子爵。
以此类推。
因为要毁掉一种听起来高大上的存在,最好的办法不是去封禁,而是使之平民化,人人常见,那么很容易就毁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楚国不服周,故而称县长为公,楚国一大堆的公。
泗上比楚国更进一步,既然墨子说,上古时候天子是选出来的、诸侯也是选出来的。
那好,那就选出来的人全都用传统的名号。
改名之后,区区泗上,六百多个侯爵、不计其数的伯爵、数量更多的子爵、村里厕所拉个屎可能某男爵就在墙角放水。
而且这些爵位的数量每隔几年都会增加,因为民意代表不是世袭的,而是推选的。
这就导致民众对于某公、某侯毫无畏惧:譬如泗上某个村社的村长因为做的极好,被选为了侯爵,村里人动辄和侯爵一起在村社门口扯淡。
这使得公子、公主、伯爵、子爵、侯爵这样的名称,在墨家控制的地方已然是成为了一种烂大街的存在。村长的儿子可能是伯爵公子、军工作坊里的铁匠可能是子爵,对贵族的那点因为距离产生的美好幻想和畏惧顿时荡然无存。
胶州湾地区是县一级,林鲸依靠杀人放火抢劫完成了原始积累后摇身一变,成了资助教育、捐助济贫的好人,这一次推选中被选为了县一级的民众代表,人也从林鲸这个听起来颇为低俗腥臭的名字变为了林子爵。
今日设宴,正为庆祝此事。
宴会将开,忽有人疾驰入内,附在林鲸耳边小声道:“港口忽有军舰靠近,船帆极多,应是运兵之船。”
林鲸心下一惊,明白若是别国船只实难入港,必死泗上的军队开来,莫不是要对齐开战?
再一想,自己在之前竟不能得到消息,心中更是疑惑。
不多时,在场众人都知道了消息,很快就有人跑来通知他后日前往县中开会。
宴席上,人们都在讨论此事,有人问道:“不知子爵可知此事?”
宴会场地之内,子爵坐了七八个,可众人都知道这一句子爵问的是林鲸。
“我也并不知情。恐怕是要开战了?”
他想了一下,明白法度森严,更清楚墨家在战争状态下的种种禁令,这时候便要出面说几句。
于是便道:“今日宴请之人,都是胶州之贤才。开战是为利天下万民,此事我等该如何支持?”
“债券已买,子弟服役,这自不必说。可只怕有些人不知深浅,竟要在开战时候囤积粮食,亦或是为钱做齐军细作……我也只好警告各位,万万不可。”
他对于利天下利民什么的并无兴趣,但却知道墨家的深浅,一旦开战,有几件事万万做不得。
这些话既是为了提醒众人,也算是起个高调符合以下自己子爵的身份,总得为大局考虑,最起码要说一些顾全大局的话。
第二百三十章 请神
宴会之后,林鲸多方打探,知道这一次运来了两个师一共一万余人的兵力,就在城中驻扎休息。
他也不知道三日后的会到底要谈何事,心中难免慌张。
一个是怕墨家强制他们出钱出人,另一个他也是担心齐国大军前来整个胶州湾毁于战火波及到自己的产业。
三日后,附近各地的各色子爵们齐聚于县中。
开场便说了要对齐开战以利天下的鼓动宣传,这三日已经是人尽皆知。
林鲸关注的是自己的产业、自己是不是还要多出钱财。
却不想之后的会上,对于他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只字不提,只说一切按照规矩来,该服役的服役、该征召的征召,也不需要多缴钱财为军赋。
林鲸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墨家果然财富极多,如此征战竟然不需要多征赋税。又想墨家果然守规矩,他如今已经洗白,财富不少,最怕的就是不守规矩,至于规矩是否合理严苛,那倒是其次,只要成文行法不可随意更改就行。
最后会上也就是讨论了一些特殊时期的禁令,再无他事。
等会议一结束,便有许多人来打探消息,这些都是公开的,林鲸便可放开的谈。
不少产业颇多的人松了口气,越是如此,他们越觉得信心十足,对齐一战怕也是摧枯拉朽一般。
根据年龄和服役时常征召的预备兵和民夫,也按照规矩集结服役,并无增加人手、动员参与的事发生。
城中并无变化,人心大定。
…………
即墨城中。
即墨大夫田仲守得知了墨家忽然增兵于胶州湾的事,心中大为惊慌。
即墨距离墨家不远,又是齐国在胶东南地区的统治重心,是为五都之一。
这里原本驻扎着一支七千人的常备军,但随着墨家伐楚,这支常备军已经被调到了诸城,与在莒城、城阳的墨家对峙,防备墨家从东线突入齐地。
如今即墨城中只有成军两千,剩余的都是可以临时征召的农兵。
而且即墨的城防多年不曾修葺。
之前齐墨战争结束后,墨家以防止齐侯再生害天下之心为名,严禁在即墨修筑新式城防。
那一战齐国大败,无力反抗,只好接受,又担心招惹了墨家让墨家生出借口再度伐齐,故而极为听话。
这几年休养生息加上内部的反动变革,总算是积累了些财富兵力,缓了过来,可是即墨城的城防依旧还是原始的青铜时代的夯土城。
墨家忽然调兵在胶州湾登陆,纵然现在战端还未开启,可略微一想就知道墨家肯定是准备要打即墨的。
即墨就在港口附近,又是附近的大都,更是贯通连接胶东的中线。
若即墨城被破,那么整个胶东地区都将是墨家的,来往纵横,无人可挡。
向西便是高密、潍水,皆为平原。过了潍水不远便是临淄。
此时的即墨非是后世的即墨,而是在平度附近,正处在胶州半岛的“腰”上。
昔年吴齐水战,大夫朱毛建即墨城,既是为了能够监视莱夷,也是为了应对吴国北上的大后方。
到后来越国建都琅琊,齐越交战数次,即墨的地理位置也就更为重要。
田仲守知墨家若从胶州湾攻即墨,恐难守住,心中焦急之余,也只能苦思策略。
他一面派出斥候心腹暗中打探,另一方面迅速派人前往临淄、诸城以告知此事。
城中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大为不安,谣言四起。
或有田氏一族亦或是其余贵族想要逃亡至临淄的、或有市井间说墨家不可战胜不若投降的。
田仲守思出良策,在城中混乱的时候,却暂不出面稳住众人情绪,反倒是整日饮宴,以让众人安心。
他阴使人在城邑祭社处投掷一些牛羊碎肉,一连数日,引来许多的乌鸦叼啄。
待墨家出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祭社之中,使人布置了祭坛,又请巫卜之人占卜。
即墨城中许多人前去观看,那些乌鸦这一阵经常可以在这里吃掉腐肉,也不怕人,见人一多,以为又有祭祀,纷纷飞来。
城中贵族多有惊讶者,田仲守装模作样,询问巫卜之人,又秘使人在人聚集在祭社的时候驱赶那些乌鸦。
一时间乌鸦乱飞,叽叽喳喳,一片神鸦社鼓,宛若神迹。
巫卜之人祷告之后,又烧龟甲,与众人道:“大吉之兆。墨家纵横为祸天下三十载,此番伐楚触怒上帝,必遭大祸。”
“若其围即墨,必难攻下。届时诸城、临淄之兵来援,围困其大军与即墨城下,墨家必败。”
“神鸦四飞,此上帝传令于天下,此番作战,上帝必遣神人相助。”
巫卜之人连说三遍,周围围观的许多人看着满天飞舞的乌鸦,竟然真的信了几分。
他们这些人和墨家的政策是死敌,本身就恐惧,加上墨家这些年一直保持着战无不胜的名头,恐惧之余心中也知道难以抵挡,难免盼着出现什么神技。
田仲守不太懂军事,也不会指挥作战,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发展工商业积累财富编练军队。
但作为一名都大夫级别的贵族,对于鬼神之事看的透彻,他根本就不信,所以他可以想到借用鬼神之力稳定军心的手段。
他知道大战即将到来,而大战之前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己方毫无战心。
本来墨家就有善于攻城的名头,又有战无不胜的神话,即墨城中有没有多少常备军,农兵不肯战、若是贵族先行逃亡,那即墨也就不用守了。
他既是田氏一族,才被分封到了即墨,做了即墨的都大夫,心中也是有执念的英豪。
他很清楚即墨若是守不住短期之内失守的危险,那会让在诸城的那支野战军团被墨家前后包夹,一旦那支野战军团覆灭,临淄以东将无可战之兵。
守住即墨,至少能守一个月的话,就能够争取时间。
很明显墨家这一次是声东击西,谁人也没有料到墨家会海运陆军到胶东登陆,并且从东向西打。
声东击西最重要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能守一个月,临淄等地的大军就能做好准备,甚至可能在胶东地区打一场胜仗,提振一下贵族的士气、宣告墨家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
他虽不懂那些几何九数,也不知道如今攻城守城的手段进化到了什么地步,但他相信,只要士卒肯战,便能守住。
此番作为,正为此。
祭坛上,巫卜之人连连祈祷,不断重复“上帝会派神人助战”之类的话语,一连三次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个人站出来。
高声喝道:“噫!上帝遣我来教汝!吾可为师乎?”
那些绝望之中期待神迹的贵族们纷纷转头,却见高喊自己为神使的人不过二十多岁,之前并不闻名,看穿着只是军中寻常打扮。
田仲守急忙迎上,面向这个穿着普通的士卒跪下,与众人道:“此必神使也!”
一众贵族见田仲守贵为都大夫,居然面向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人跪下,又想到之前乌鸦遍飞的场景,均想:“此人出身低贱,若非神使,大夫岂能跪?”
再看那名号称自己是神使的士卒双眼白翻,不似人眼,倒真的想死被什么附身了一般。
田仲守请其上座,使之东向而坐,田仲守自居其下。
那号称神使的士卒便道:“上帝遣我来,皆因墨家有罪,故而降罚。”
“墨家之罪有十。”
“其一,名为明鬼重神,实则亵神渎鬼,妄谈天志可知。信鬼神却言天下无命,力能胜命,此大罪之一!”
“其二……”
这士卒看样貌普通,穿着也普通,开口也是一股齐地方言,非是贵族雅音。
可连说十罪,句句通透,绝非一个寻常人物能够说出的。
说完十罪后,这士卒道:“此番墨家必败,上帝遣我来,传策于都大夫。都大夫之命,即为神言。”
田仲守带着城中其余贵族感谢神明,又多加祭祀,一时间许多贵族都松了口气。
远处,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正有几个墨家的探子细作。
他们对于田仲守的表现当真是目瞪口呆,这几日也不见田仲守修整兵械、整饬城防,他们本以为田仲守这是自知不敌准备逃走。
哪曾想今日居然上演了这么一出,又是上帝又是神使的,看的这几个做细作的都快憋不住笑了。
一人心想,就这样的手段,二十年前或许还有用,如今哪里还能有用呢?你这都大夫却不知,如今市井中人多有知晓天下打雷不过是电而已吗?
若是只能这样御敌,只怕此番攻齐,当真会摧枯拉朽。
这几名细作摇摇头,心中颇为失望,就这样的情报送回去,只怕上面都未必肯信。
毕竟……即墨距离泗上太近了,而即墨又是连接胶东与泗上海路运输的重要中转地,商贸往来频繁,市井之间多有讲学之人,在即墨搞这一套,着实没用。
这已经不是一群贵族武士奋勇厮杀就能扭转战局的时代了,即墨炮少、枪少、城墙不固、外无援兵,就算真有神相助,又有何用?
看到最后,一名斥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暗道:“田仲守不能让那‘神使’下令,放弃城邑不守却要出城野战吧?真要那样,我们师可真是别想拿到太多功勋,到时候只会被别的师笑话……到时候别的师都在和人打仗,我们却在打一群傻子,战后这颜面却放在何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化被动为主动(上)
田仲守不傻。
他的手段,历史上田单在即墨用过、陈涉在大泽乡用过,大宋的徽钦二帝也用过。
区别就在于田仲守、田单、陈涉自己真的不信,而宋帝真的信了。
田仲守其实明白,城中也有很多人不信,甚至于连同贵族们也有颇多不信的。
但他明白,即墨城想要守住,民众已经靠不住了。
因为这种事的前提,在于想不想守住。
想守住,就会有人找借口找理由相信这些东西,人总会想要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不想守住,就会觉得请神使这种事根本就是个笑话。
即墨城想守住,依靠的骨干是想守住的人,若是花费精力去组织谋划那些根本不想守住的人,那就根本毫无意义。
他知道是假的,但也知道很多知道是假的人在绝望之中总会骗自己去相信这是真的。
墨家不搞屠杀,只是让贵族自食其力不要做蠹虫,然而这样对贵族而言其实比死更可怕。
因为此时的天下和世界,只有九州,收拾细软那也无处可逃。
就像是被俘获的楚王一样被流放到海外,在贵族看来这就生不如死,虽然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但祖先披荆斩棘不就是为了后世子孙不那么苦吗?他们又怎么能愿意再去感受一番。
田仲守既然不傻,自然不会选择出城野战,只能寄希望于死守,以待临淄等地的大军来援。
为了守住,就在他请神的第二日,便假装是神使下令他来传达,命令城中开始编练人员。
为了鼓动众人守城的勇气,田仲守让自己的小妾们都编入了城中的女眷之中,负责做饭。
自己的妻子和其余的贵族妻子们一起,编在一起,在城中一起居住,稳定人心,不要让贵族们逃亡。
家中的私兵、从奴等,都编入了守城的部队。
田仲守将城中的男丁分为三份,一旦墨家来攻,所有的男性从十五岁到五十五岁都要参与守城。
三份人轮流休息。
田仲守也以身作则,亲自担土、垒石,拿出了家中的财物堆放在城头只要勇敢杀敌就有赏赐。
吃饭的时候,虽不说与民同食。
这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即墨,守住田仲守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所享受到的一切。
然而,民众对于这件事并不买账。
不少被征召去挖土的人中,开始流传一些歌谣,虽然处死了几个,可是这种歌谣的流传并没有被止住。
即墨城紧急修筑城墙,但担土的人对于这种夯土城墙能不能防住墨家的铜炮和挖洞埋炸药的战术并不自信。
再者,城中兵器不全,最多也就再能编练几千人,剩下的只能拿一些简陋的兵器之前二十年铜价日贵之下,除非一些齐国的精锐部队还在用铜兵器,征召农兵只能发一些从泗上买来的、廉价的、甚至没有退火这道农具都有的工序的铸铁长矛。
做农具都不合格,当兵器的话,着实太差。
而且即墨城的城防体系还是旧式的,内城和外城并不能互相支援,和胶州湾那些墨家新建的新式堡垒不一样。
旧式城防,内城是内城,外城是外城,四面城墙攻破一处,那么外城就破了,只剩下内城,兵力始终都是一条线。
新式城防,互为犄角,一些重要的要塞堡垒也有内城,但那是双重堡,内部的火器能够支援和压制外面,兵力始终都是在平面展开的。
临时修城的人即便不知道这些问题,却也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靠的不是蚁附,而是炸、挖、爆这几种。
甚至田仲守都明白,即墨城现在可能都没资格被墨家用那种之字壕攻城法。
但他没有选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他也是田氏一族,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除了死守,再无他法。
…………
和田仲守所想的并不相同,在胶州湾登陆的解悬军没有去攻打即墨。
短暂修整之后,两个师的兵力不是向东北的即墨进军,而是迅速转向了西,朝着诸城攻去。
即墨没有野战军团,四都之一的即墨的野战常备军都集中在诸城一线,用以和墨家在莒城的军团对峙。
诸城、高密两座城距离不远。再往东北才是即墨。
即墨的野战常备军在诸城,也就意味着即墨没有能力攻下墨家经营许久的胶州湾,甚至无力出兵野战,更遑论攻取要塞。
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可以在严苛律令下守城,但却不能攻城,这一点墨家早就知道。
早在墨子时代,墨家守城的时候也强调出城偷袭、趁着攻城不顺利退兵的时候反击。
但墨子训练了备城门士,训练专业的剑盾精锐,而不是依靠城中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
有城墙作为牢笼,农兵市民还能够遵守一下纪律。
若是出城野战,根本难以成军,冲出去可能就散了。
墨家高层对于战争的理解是和适一脉相承的,或者说大部分军官都是适的那一套学说下成长起来的。
他们看到的齐国,不是方圆千里、百二十城的齐国。
他们眼中的齐国,只是一支七万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守卫的齐国。
这支野战军团被消灭,那么齐国百二十城,就会像是脱掉了衣服的女孩面对自己的男友一样,毫无防御能力。
只要齐国的野战军团覆灭,那么墨家就赢得了这场诸侯反墨之战的胜利,哪怕韩、秦、赵还有兵力,那也没有用了。
故而从一开始,这两个师的任务就是配合莒城方向的解悬军,攻下诸城、合围在诸城对峙的七千野战精锐和两万农兵,一点点吃掉齐国的野战兵力。
一旦将这些人消灭,临淄以东,齐国就拿不出一支野战军团了。
临淄以东的城邑很多,至少三十多座,每座城里都能集结出几百甲士,但是没有用,
难以集结,分散在各个城中根本不能进攻。
不能进攻、不能野战的兵力,只是纸面上的兵力。
是死的,不是活的,也是可以忽视的。
在胶州湾的两个师分兵一个旅佯攻高密,主力则急行军朝着潍水前进,意图堵住诸城方向的齐军后撤的路。
诸城方向的齐军有七千常备军,还有因为墨家攻楚而新征召的两万农兵,一共将近三万人。
齐墨战争后,墨家抢占了莒城,这使得齐墨之间的边境对齐国相当不利。
齐国的长城东线,依托着大海和沂蒙山,莒城属于齐国的时候,齐国防御起来很有优势。
墨家如果要从东线进攻,就要走沂蒙山,攻下莒城,然后才能一马平川直通临淄。
然而割让了莒城之后,齐长城的东线都在墨家的控制之下,沂蒙山区也在墨家的控制之中,齐国处在守势。
墨家想攻就攻、想守也能守。
而齐国若是想攻,先要攻下莒城,翻越沂山,然后才能进入到墨家的东海、琅琊,继续向南才能威胁到墨家的侧后。
地势狭窄,补给不易。
如果齐国在齐国东线主动进攻,要么舟师赢了墨家的水师,复制一下当年齐吴海战的奇迹控制近海补给。
要不然,就只能依靠沂蒙山进行补给,然后攻下莒城、琅琊、兰陵,奔袭数百里,才有可能威胁到墨家的核心地区。
齐国的水师已经不可能赢得了墨家的水师,所以实际上齐国如果在东线主动进攻只有翻越沂蒙山走莒城、琅琊、兰陵一条路。
而这条路……危机重重。
其一那是墨家的内线,墨家可以调集兵力利用内线优势击破,而且那不是墨家的核心地区,墨家的核心地区在数百里之外的彭城、沛邑、淮北。
其二一旦被切断补给,东线进攻的齐军很可能就会全军覆灭在琅琊莒城之间。
但反过来就不一样。
墨家如果从东线进攻,齐长城的东段都被墨家控制着,齐墨之战墨家得到了沂蒙山和莒城,放弃了齐西南提前布局,使得墨家如果进攻的话,可以将莒城作为前出基地。
莒城向东,是诸城、高密、即墨。此三城一下,胶东可定。
莒城向西北,则是潍水平原区,一直到临淄,无山、无水、无关。
潍水发源于沂蒙山区,从渤海入海,墨家北进可以依靠潍水运输给养,顺流而下。
后世楚汉之争,韩信于潍水一战而定三齐,正是地形地势所决定的:得潍水,则胶东可定、临淄可攻。
但对于南下的一方,胶东、潍水、莒城、沂蒙却最多只能是起到一个侧翼的作用,不能成为主力。
楚韩之争,汉军违背鸿沟之盟,沿着如今的韩、宋地攻入泗上;齐王韩信等人也是从东线作为侧翼包抄的泗上彭城。
如果韩、宋那里不集结主力,即便淮阴侯也不敢从齐国沿着东海南下直扑彭城,因为那是必死之路。
如此形势,这就使得现在的齐国面临的局势极为尴尬。
墨家咄咄逼人,必然是主动进攻的一方,从齐墨之战后齐侯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尴尬的局面也就出现了。
齐国不出主力去大梁、齐西南、济水一线配合韩、魏、卫军,无法攻入宋地泗上,也就无法调动墨家的野战主力,也就不能从东线莒城、琅琊一线进攻。
而齐国的兵力不足以两线进攻,诸侯联军也不足以两线进攻,所以齐国在诸城方向是驻军多了也不是、少了也不是。
驻军多了,那么本该是主力在宋地决战、侧翼绕莒城兰陵包抄的战略,在主攻方向上兵力就必然不足。主攻方向兵力不足,侧翼兵力贸然轻进,就是送死,一旦被切断退路,就会全军覆灭。
主攻方向兵力不足,侧翼兵力无用。
驻军少了,墨家是主攻的一方,沂蒙山险和长城防线都被墨家占据,齐国在平原守卫,又恐怕守不住。
第二百三十二章 化被动为主动(下)
一旦东线守不住,临淄就要面临威胁。
墨家只需要夺下即墨、高密、诸城,那么剩余的城邑就可以不管,便可以利用潍水运输粮食,推进到距离临淄百里的地方。
这就是齐国封了田仲守为都大夫、在即墨驻扎了常备军但却只有七千的缘故。
多了没用、少了担忧,七千常备军不多不少,配合征召的两万农兵,正好可以应对莒城方向的墨家一万人的兵力。
之前齐侯前往洛邑,适前往商丘,又征调兵力在宋地集结,齐国自然没有想到墨家会海运兵力偷袭胶东。
怎么看,都像是墨家准备在北线守住、先解决南面的越国。
两个师的兵力在淮河口,对外宣称的也是要征伐越国,训练乘船。
可哪曾想墨家上层的推断是越国无力北上,所以先解决齐国,使诸侯破盟。
墨家在广陵扬州、江口海阳方向,并没有多少野战兵力。
但是,那里人口不少,预备役的人口也多,不能野战,守城并无问题。
墨家能拉出的野战部队数量有限,可守城的民兵数量足以应付越国可能的北进。
万户之邑,可以征召一个旅的全脱产的野战部队,但是如果敌人攻来防守的话,却可以拉出两个旅的预备役和退役士兵守城,而且足以守住。
再者舟师优势在墨家这边,长江天险,对北方来说是南下的天险;对南方而言也是北上的天险。
所以越国不灭,甚至放任不管,先全力应付北方诸侯。
适本来是准备打防守反击的,利用内线优势吃掉韩、齐联军的主力,从而一举破盟。
但随着从洛邑传来的情报越来越多,江汉南阳地区的征兵和统治进度比预想的要顺利等问题,适改变了策略。
主动进攻,化被动防守为调动敌军,迫使韩国无力下南阳、齐国无力攻宋地,从而将诸侯联军利用九州的广袤土地分割成三部分。
诸侯联军想要主动进攻,只能顾及两个方向。
韩、秦联军攻南阳;齐、赵、魏、卫联军攻宋与泗上。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是什么奇计密谋,是诸侯联军只能这么打。
这两个方向诸侯联军都有主动进攻的能力,这个主动进攻的盟约的中轴是韩国,但其实核心是齐国。
破局之处,就在于胶东。
若在诸侯准备就绪之前,主动夺取胶东,那么齐国必然从齐西南济水地区支援胶东,防卫临淄,意图驱赶墨家到沂蒙山区。
齐国主力一走,韩魏门户大开,区区卫国不值一提,韩国便不会出兵南阳,而是会选择守卫东线的郑地,以防止墨家趁着调动了齐军主力离开后猛攻中原地区。
韩国不攻南阳,秦国以一己之力没有能力下南阳,秦国现在啃不动墨家的驻楚军团,而且没有韩国出兵掩护侧翼,六指就算放弃丹阳,秦军都不敢追怕被在南阳切断后路包了饺子;有韩国掩护,秦军若攻下丹阳才敢猛攻入南阳。
若是准备好了,诸侯兵分两路,集中兵力,便可以主动进攻。
若是墨家提早准备,反倒容易被诸侯改变策略。
唯独诸侯马上要准备好进攻的时候,墨家却忽然反守为攻,先发制人,恰恰最能坏掉诸侯的计划。
如此一来,诸侯就只能兵分三路。
一旦兵分三路,则哪一路都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韩国没有独自攻下宋地的能力、齐国也没有独自攻下莒、沂山的能力。
当然,这种局面,此时墨家的兵力如果想继续进攻其实也不容易,所以才有了攻胶东而不守的战略思路。
诸侯兵分三路的情况下,墨家的野战兵力无论攻哪一方,也都会露出侧翼。
南阳太远,所以泗上的野战军团能选择的进攻方向不多。
若是齐军回撤胶东,那么想要歼灭齐国的野战主力,只靠那两个师的兵力是不够的,这就得调集主力。
而一旦调集主力越过沂蒙山,韩国就可能攻入宋地。
反过来攻韩也是一样。
但主动权在墨家手中。
齐国并不知道墨家有了攻胶东而不守的策略,所以齐国不得不调兵回去,毕竟不能赌墨家不敢攻临淄,而临淄若是攻下齐国就完了大半。
韩国也不敢赌墨家是不是不放弃胶东,万一齐国大军回撤,墨家就放弃胶东,缩回莒城,依托沂蒙山抵抗,那么韩国就可能被墨家进攻,所以韩国也只能放弃下南阳的打算。
战争的主动权很重要,因为被动的一方不能确定主动的一方到底想干什么,尤其是原本主动却因为对方变手而忽然被动的局面下,更是如此。
一开始墨家制定的放弃商丘诱敌深入反包围的战略,是出于一种弱势局面下尽可能将内线优势发挥出来的想法。
但是江汉、南阳、淮西地区的基层统治比预想的要顺利这件事,改变了强弱对比。
最多再有一年的时间,墨家就能再拉出一个淮西兵为主的野战军团。
完善的对城邑基层的控制、合理的训练体系,即便这批淮西兵不如泗上最精锐的几个师,但是列阵野战不成问题。
到时候墨家的力量就占据了优势,诸侯的主动进攻的战略也就自然流产。
这一年的时间,就得靠各种手段争取。
看似墨家这一次没有伐谋伐交,实则还是在伐谋。
如今七月,如果能够歼灭掉齐国在诸城的那支军队,在九月之前必能攻占整个胶东。
粮食补给、民众分田,短时间内不能够得到足够的兵员支持,但却足以获得民夫支持。
十月份威胁临淄,齐国大军也就会从西线调回。
假使齐国主动反击攻入胶东,墨家且战且退,齐国大军必不敢贸然轻进,至少要折腾到来年。
胶州湾、莱这两处要塞,就足够齐国啃一阵。
主力撤回到莒城,依托沂蒙山,齐国也没能力主动进攻,这就会僵持。
在宋地的泗上野战军团始终保持着对济水、郑地的威胁,依靠漫长边境的优势主动攻打,又会使得韩国将兵力集结在东线。
这样一折腾,至少到明年六月之前,诸侯没有机会联合在一起出兵,或者说至少没机会按照最优策略出兵,只能被动防守或者贸然出击。
经此番一折腾,诸侯能够联合出兵的时间,也要至少被拖延到明年冬季……甚至可能更长。
经此一战,齐国不攻下胶州湾的要塞之前,绝不敢将主力西调。而胶州湾要塞背靠大海,铁炮充足,粮食补给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支撑半年不成问题,齐国现在的攻城能力尚可,但攻胶州湾这种背靠大海的要塞堡垒,没有半年攻不下。
至少可以再争取一年半的时间。
一年半后,淮西可以再拉出三万人的野战部队;南阳可以再拉两万;江汉三万,加之淮河江汉等地已经彻底稳定下来,诸侯再会盟也就没有意义了。
最坏的情况,也就最多是齐侯放弃临淄,坚决不调兵回胶东,而是选择拼死一搏,就和韩、卫、魏等国攻入宋地,那也不过是之前防守反击策略的局面,不能更坏了。
然而这种情况对齐国而言也有很大的困难。
主要是胶东地区是很多新军功贵族轩辕一族的封地,常备军中也大多数是征召的胶东地区的麻木农夫,而非跳脱的临淄的市民阶层,齐侯就算想不管胶东,下面的基层军官和军功新贵不可能不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的封地被墨家分掉、灌输那些反抗的精神给封地上的农夫。
诸城一战,至关重要。
看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诸侯反墨之战,却要在一场可能双方只有两三万人的边角战场上决定今后的走向。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卫鞅与商於(上)
这场关乎天下战略的战役虽然重要,但战斗的过程却并不激烈。
潍水一战,齐国在东线的七千常备军全灭,大量的临时征召的农兵投降。
消息传到临淄后,在临淄监国的齐太子喜惊慌失措。
墨家的斥候甚至有跑到临淄附近的,临淄城中一日三惊。
太子喜只得一面即刻派人前往洛邑回报,一面意图组织临淄城的防御,根本不敢轻易派兵出征,或者说凑不出一支可以野战的机动部队。
消息传到洛邑的时候,诸侯亦是震惊,均道墨家野心已不遮掩,不可以不死战。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怎么战,却难以商量出来个结果。
齐侯剡欲要回军,却有大臣进言道:“此时回兵,正中鞔之适计也。”
不少齐臣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但是,在不回援的情况下怎么办,倒是有了分歧。
有部分齐臣认为,墨家从齐国身上抢走的,齐国从魏韩身上抢回来,割魏韩以补墨家所攻。
不如和墨家媾和,割让潍水以东,而齐国则趁机对魏韩开战,割让魏韩的土地以补偿齐国的损失。
或者,直接和秦国合力,做掉魏韩,以洛邑为界,东西称霸。
然而齐相田鞠却反对,他道:“大军多在平阴、泰山西南,若是回援临淄,所需时日极多。”
“不若攻敌之必救,墨家既攻胶东,君上可让大军南下攻宋。”
“如今墨家野心昭然,诸侯深知利害。卫国力弱,独自难以抗衡,君上却攻宋,卫必从之。”
“宋地之战若败,则韩魏也不能独存,是以韩必从之。”
“如此一来,韩军可出数万、齐军尚可动四万、魏卫及天子之师可出三万,号三十万,攻宋。”
“若下商丘,墨家必然回援。即便不回援,主力也不敢轻动。主力不动,以胶东一地之军,难破临淄。”
“临淄虽不如彭城坚固,但也修整数年,铜炮亦多,粮食足够,城中多有技击之士,只要肯花钱便能雇佣,总还能守住。”
“若是回援,则正中墨家之计。到时候若墨家又攻平阴、泰山,齐国首尾必不能相顾,届时更险。”
“况且,若胶东墨家有能力数日破临淄,待君上大军返回时,恐怕临淄已破。若胶东墨家不能数日破临淄,君上是否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故我说,不如趁此机会攻其必救,拖韩、魏、卫下水与之决战。胜,则齐可存;负,齐固亡矣,韩卫亦不得存。”
诸侯联合作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共同的敌人多能打,最大的问题永远是盟友。
有时候,防备盟友要比防备敌人更重要。
现在诸侯还未准备就绪,墨家忽然来了这么一手,打乱了诸侯的部署。
进言的齐国大臣很清楚,这时候攻宋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仓促之间各国不能凑出最完美的阵容和默契的配合。
一旦决战失败,诸侯也就完了。
但好处是如果失败,可以拉着韩魏卫一起死,而不至于说齐国被蚕食吞并而韩魏尚存。
齐侯剡权衡了一下割魏补齐之策和拼死一搏要死一起死的策略,说道:“相言甚合吾心。”
遂派人前去联络韩、魏、卫等国不提。
秦人馆舍内,得知了齐国如此动作秦人的意见几乎一致,齐国这是背盟的行为。
齐国这么做,制秦人于何地?
为了反墨的大局,秦军放着在西河那么大的优势不打,坐下来和魏韩谈,就是因为秦国知道一旦让墨家做大、稳定了南阳和江汉,北方诸侯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时候应该是如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时候一致对待南方楚国一样,最起码要齐心协力。
齐心协力不是说说就行的,而是要互相配合做到。
齐国要单拉着韩、卫攻宋,秦国在商於之地和西河问题上就很尴尬。
假使齐韩联军胜了,秦国得到了什么?
南阳墨家的驻楚军团的所有压力,都要秦国来撑,否则韩国无力攻宋。
各国还未准备就绪,秦国在南阳进退不得,西河却又在谈判,秦国到头来就是在给各国做嫁衣。
虽说这一次诸侯要会盟,大义是反墨,可秦国却不愿意做殉道者,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若是这一战败了,那就更不用说,秦国在南阳更难进攻,彻底丧失了韩国的支援。
再加上和墨家的关系这么一弄必然很僵,连在西河的攻势都可能要停止以免墨家偷袭。
按照秦国君臣所想,为了反墨之大义,齐国不应该回援临淄,也不应该这时候急匆匆地就攻入宋地,攻墨家之必救以卫齐。
而是应该放弃临淄、向东撤退,坚守泰山、平阴一线。
将墨家的战线拉长,使得墨家无力进攻,而且墨家若是攻到平阴等地,就必须要担忧赵国可能渡过黄河干涉。
一旦墨家的战线拉长,可能就会形成僵局。
这样齐国的主力还在,还不至于被各个击破,从而可以达成盟约共同进军,以形成两条战线上的兵力优势。
于大局,的确应该是这样。
然而,这是诸侯大争之世,齐侯剡是齐侯,不是周朝齐省的高官,大一统之下可以放弃部分土地从而获取优势,但诸侯之争的局面下,这就很难。
墨家刚刚灭了楚国,齐国之前也透漏出趁着魏国病瓜分掉魏国的想法,这两件事在前,齐国岂能相信各国会全力帮着齐国复国?万一墨家失败退到江汉,说不定各国还要趁着齐国病的机会先把齐国做掉。
虽说泗上那边多有学问传出,诸如存地失人和存人失地的区别,然而齐国的纵深和基层统治却不足以这么做,因为对齐国来说,存人失地可能意味着人没了、地也没了。
深知如今局面困难,秦君只好派人前去拜会齐相,以说清楚其中的利害。
最终选择前去做使者的,正是几年前入秦之后于吴起身边做中庶子、随着吴起重病垂老而被推荐到秦国中枢的年轻人卫鞅。
自从那年百家相会于泗上后,卫鞅就离开了宋地,带着一些同门来到了秦国。
尸佼和吴起有旧,通过尸佼的推荐,卫鞅入秦之后便在吴起身边出仕。
他喜好刑名之学,而且又是三晋刑罚治国体系影响下长大的,走的是西河学派的那一套。
吴起在秦国西陲搞的和在西河差不多,两方极为投契,加之卫鞅却有才能,很快便脱颖而出。
吴起在秦国西陲的政策,就是翻版的西河武卒制,因为秦国西陲很适合西河卒制度,打的也都是那些落后的游牧民部落。
但和在西河的制度又略有变化。
吴起将西河武卒制的经验一分为二,分为府兵和募兵两种制度。
在陇西、义渠、乌氏等地,遴选勇壮之辈,在边疆地区授予他们土地和马匹,免税免劳役,形成了一个个精壮悍勇之辈组成的村社。
这些村社之人不需要纳税、家人不需要服劳役,没有女人就去外面部落里抢、没人耕种土地就去外面部落里抓、缺乏土地马匹就去外面抢。
凭借从泗上传来的作物、耕种技术、火药等,这些人仍旧保持着农耕生活。
但是土地多、家里奴仆多,所以马匹也多,这些人是专职的军人世家,是府兵贵族。
征战的时候,他们一般作为骑兵,需要缴纳血税来代替他们的赋税。
这些骑兵骑术很好,但是纪律性很差,不过肉搏、突袭、偷袭、掩杀之类的技巧极佳。
而且因为火器、车营术的配合,往往一个一二百人的府兵村落,就能够打的周边的游牧部落逃亡,甚至有敢干的想要战功的,会有几个乡的村落联合在一起行动灭掉一些大部落抢夺马匹牛羊的事。
这种兵制使得秦国西陲的游牧压力锐减,但缺点就是这些村落时常会去抢劫一些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商队,但因为秦国主要是公营贸易,所以影响也不是很大。
而除了这种兵制之外,还有十分严格的编户什伍制下的征兵制和募兵制。
在猪野泽等地,采取的是编户之下的征兵制,但凡年纪一到,必须从军服役。
什伍一组,共用耕牛,连坐刑法。
若是军中服役立下功,则可以提升为府兵卒,可以分配土地,可以免税。
军中军官,则都是一些贵族庶子组成,在那些叛墨主持的教育提下下接受过新式的教育。
各个城邑实行的都是这种征兵募兵制,而在偏远地区则实行类似府兵的军事贵族制。
依靠城邑的人口优势和征兵募兵的纪律优势,保证对那些府兵新贵的武力压制,同时在战争期间又能够拉出足够的轻骑兵。
卫鞅并不喜欢那种边疆的武卒制,但是对于城邑管辖的什伍征兵体系很擅长,他所学的尸佼的那些学术和西河的刑名之学在这里当真是如鱼得水,很快得到了施展的空间。
人要有能力,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才会脱颖而出。尸佼和吴起的关系,给了卫鞅一个机会,他也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吴起曾说,西陲之事,若只是军事,凭借马镫火器车营的战术碾压,不过是五大夫之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功劳。
而最重要的,是打下来之后的统治,这才是可以使功超五大夫之上的关键。
这种思想之下,卫鞅所学也就得到了发挥。
吴起重病垂老的时候,也向秦君推荐了卫鞅。
秦君之前就知道此人,因为任免官员皆由君命,而且之前也有功勋,治下虽不富庶但是民众守法。
推荐之后,深入交谈,秦君也认可了卫鞅的才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卫鞅与商於(下)
虽说君上重视,可卫鞅对这件事并不抱太大的信心。
秦君也知道困难重重,勉励了几句后,卫鞅道:“鞅所学,刑名之法、制政之言。先师尸子曾言,从道必吉,反道必凶,如影如响。”
“臣所学,大道也,非狡诈舌辩之术。既知道,可知齐必难从。”
秦君叹息道:“墨家日大,终为诸国之祸。反墨,此天下诸侯之大道也。”
卫鞅苦笑道:“君上既知道,应知齐属天下,而天下不是齐。天下诸侯之大道,于齐而言却是狭路。现在君上让我去齐国说大道,这就像是和一个家里失火的人说不要去取水灭火不然别人会渴一样,恐怕是难以成功的。”
卫鞅所学,都是些堂堂正正之道,可以说他刑罚严苛,但这也是堂堂正正之道。
治民、严法、练兵,然后国势之强,便可胜,根本不需要那些蝇营狗苟之计。
秦君闻言,许久不语,半晌道:“我也知你学的是大道,也知治国强军需用大道。可终究……秦国比泗上晚了三十年。”
“或者,不止三十年。泗上的那些铁器机械火药种子之物,至少又抵得上三五十年,近百年的差距,只怕正道已经走不通,只能走狭路以险胜了。”
“吴子劝谏,若是此番还不能制住墨家,便要考虑西迁西撤之事了。我也知道极西之地有富庶之土,也有容易征伐国野控制的人口,可除非到万不得已,又怎么肯这么做?”
“这些年我观墨家行事,方知何谓大道阳谋。”
卫鞅亦叹道:“君上之言极是。不说治国行政,单说外交纵横之法,墨家也一直在走大道阳谋。”
“如此番灭楚,墨家蛰伏三十年谋划,不曾靠相约而攻分土的舌辩外交之术,而是在等我军夺西河、赵人攻中山的机会。”
“而我军夺西河,又源于更早年墨家入蜀占南郑;赵攻中山,又源于昔年中山复国;而中山复国,又源于魏赵反目;魏赵反目,又源于墨家于泗上崛起,在齐衰落之际占据泗上使得魏不得南下泗上只能北进……”
“三十年谋划至今,大势已成,诸侯若想得胜,实在太难。”
秦君哎了一声,唏嘘不已,半晌道:“我岂不知?是故寡人才放弃西河,与诸侯反墨,再不相制数年之后墨家将可平推天下,问鼎洛邑。”
“可如今墨家攻胶东,齐人如果退兵回胶东、或者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和韩卫联军攻宋地,都于大局不利。”
见卫鞅还想说点什么,秦君打断道:“我知你说的救火与渴死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要尝试一下的。”
“此时攻宋,败多胜少。一旦战败,齐必亡、韩必弱,数年之间,三五年后,墨家便可问鼎而致无人能挡。”
“卿既知大势,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齐放弃临淄不管,拉长战线,屯兵于卫、韩之地,诸侯合力,半年之后准备充足,胜算方多。”
卫鞅见秦君这样说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请试之。”
是夜,卫鞅前去拜会齐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后,田鞠不为所动,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齐危在旦夕。天下之势,非齐之势!”
卫鞅劝道:“可齐属于天下。若天下都归于墨,齐难道会挪移到天下之外吗?”
“如今秦可出面保证,将来齐人复国,若有诸侯侵占,秦必讨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时,郑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烛之武舌辩之术再有用,穆公又岂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称霸、晋文无礼而践土称雄、勾践无耻尝粪而为王……反倒是信守盟约之辈,皆宋襄之类!”
“大争之世,战国群雄,无耻无义无信者方可称霸。前史之鉴,齐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话正刺到了秦国的伤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晋阳城下知名的唇亡齿寒杀盟友,但烛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这里更为合适。
田鞠见卫鞅不能言,反问道:“昔者烛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却不见有秦人劝穆公若是退兵则背盟;若是背盟则天下人无信;若是天下人无信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则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则诸侯尊卑无人遵守……”
“若论大势,谁都能谈,难不成今日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穆公当年听信了烛之武的话求利而不尊义退兵的缘故吗?但自古而来,皆为小利,少有大义。”
“齐若弃临淄,将来纵然收复,民众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于求利,如何统治?”
“齐若弃临淄,秦国今日答应主持公道,不使各国攻齐,若是明日背盟,又将如何?”
卫鞅道:“齐、秦相隔千里。齐地秦不能得,又岂能让韩魏赵得到而壮大?”
田鞠冷笑道:“南阳、南郑、江汉皆膏腴地。秦国到时候会为了齐国而不去取抢此三地,反倒是能为了齐国和韩赵魏开战?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况且……”
田鞠直直地盯着卫鞅道:“况且诸侯自皋月相盟至今,数月之间不能同义、不能出兵,其缘由到底为了难道你不清楚吗?”
“齐秦关于出征事尚且不能一致。”
“我只问你,假使齐人放弃临淄,屯兵韩、魏之间,又将采取那种战略呢?”
齐秦两国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出兵的重点方向上。
秦国的出兵计划,是韩秦作为主力攻取南阳、尽复江汉,剪除墨家的羽翼,使之短时间内不能够对诸侯再度形成威胁。
齐国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秦国的计划摆明了就是拿齐国当枪使。
东线守、西线攻,打完之后,韩秦忙着吞南阳江汉地,齐人流血又流汗,然后等墨家缓过来第一个打的就是齐国以复仇。
齐国的计划则是西线守、东线攻,齐、韩、秦集结主力在东线,和墨家死拼到底,拼着咸阳被墨家偷袭;阳城被墨家炸毁的风险,打下泗上,毁掉墨家的根基,把墨家赶到楚地。
然而秦国也不是傻子,这个计划他们当然也不会同意。
现在田鞠问卫鞅,就算是齐国放弃了临淄,屯兵韩魏,那么秦国到底要采取那种战略呢?
本来齐国就不同意,那时候胶东还未丢失齐国就不同意秦国的战略。
现在胶东都丢了,要是秦国还坚持原本的战略,那自然也就不用谈了。
情急之下,卫鞅脱口道:“自然是我等的战略是对的。泗上墨家经营多年,岂能攻下?”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不对,田鞠大笑道:“你自己都知道泗上难以攻下,之前却让齐人在东线猛攻泗上,这难道不可笑吗?”
“秦人知道泗上攻不下,然后让齐人在泗上的堡垒下流干了血,秦韩却得了南阳、江汉地。”
“如今临淄危在旦夕,秦人却还在考虑私利,却跑到我这里来谈什么天下。秦人没资格谈天下!”
“别忘了,秦人当初和墨家交好,才导致了魏韩的困局,才使得墨家可以在齐、魏等地征伐。”
“若谈天下,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平等、兼爱、同义之道?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那一套是天下大害?”
“只怕不是吧?秦君重臣胜绰,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叛墨。昔年为牛子家臣,也是齐人,我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
“那时候怎么没见秦人谈大势、谈天下?今日却要谈大势、谈天下,你们这群早些年和墨家交好以困魏韩的秦人,有什么资格谈天下?”
卫鞅不善于这些外交辞令,他只能道:“当时列国纷争,秦困于西陲,为秦之利,自然要结好墨家。”
田鞠故作惊奇道:“难道现在就不是列国纷争了?秦人可以求秦一国之利,却要求齐国履行天下诸侯的义务?这是什么道理?”
卫鞅急道:“此事尚可再商量。”
“若是齐人能够遵守盟约、放弃临淄、不要轻举妄动,君上可以与齐侯盟誓。”
“将来若击败墨家,齐秦交好,承诺齐国可以割取魏、韩六百里土地,以作补偿。”
“若韩魏不从,秦自西必攻之。”
“若违盟誓,鬼神共戮!”
卫鞅是真的急了,按照齐国这么搞,天下局势就彻底完了。
尚未准备好就直接攻泗上,绝对的败多胜少,而且就算一战而胜,时间一长也未必能胜。
如今只能是趁着江汉、南阳尚未稳定彻底墨化,先剪除墨家的左翼,一点点压缩墨家的势力才是正途。
泗上如果攻不下,可以拿韩、魏两国的土地补偿齐国,反正魏国现在国弱,敢不从就打。
田鞠冷哼一声道:“若秦从齐,在齐韩卫联军攻宋地的时候,秦人全力攻丹阳、南阳,以掩护韩国侧翼……”
“那么等到东线获胜,只要齐国收复临淄胶东便出兵西进,齐国也一定帮着秦国取商於之地六百里。”
“这可以盟誓,若有违背,鬼神共戮。”
“秦人得商於之地六百里,西可困南郑、东可夺南阳,岂不美哉?”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拼死一搏
卫鞅处在下风。
不是他能力不比田鞠,而是形势所迫。
外交需要国力的支撑,国力足够强,形势比人好,底牌比人多,二流水平的人也一样可以压得一流人喘不过气。
秦国现在没有和齐国谈的资格,也没有能够斜坡齐国的筹码。
怪就怪在秦国君臣对墨家崛起的警惕性太高、反应太快,反倒是陷入了被动。
如今秦军数万屯于商地,威胁丹阳、丹水、汉水,攻下丹阳就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路。
早作打算是对的。
可打算做的太早,一切都漏了底,导致和盟友之间的谈判就自然处在了下风。
真正难搞的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在盟友面前露底太早,便很被动。
秦军如今撤也不是、打也不是。
撤军,以此相逼如果韩国不支持秦国就让墨家去打韩国,这个筹码没法用。
因为韩国不怕,你秦国已经先行一步漏了底,屯兵于商地,就算你撤军了,墨家也必然担心你是佯退,可能会趁着驻楚军团走伏牛山北上的时候入南阳,所以不敢轻动。
这年月当天晚上可能一起喝酒的盟友都可能忽然背叛以致灭族,况于国战。
秦国没办法改变韩国的想法,也就更没办法改变齐国的想法。
秦国现在的国力,距离横扫八荒**还有很大的距离,西河一战打败的是走了二十年错路被墨、楚、赵放干了血的魏国,没有足够的战绩,卫鞅说话的分量也就轻得多。
此时的卫鞅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他会被封在商地,更不知道他会最终起兵死在了封地,也不会知道商於之地六百里会是很久后的著名外交骗局。
但他知道田鞠在胡扯。
齐韩联军就算获胜,最多也就是收复胶东,根本没有余力打下泗上,更不可能泗上威胁尚在就派兵千里去打南阳。
这番胡扯的话彻底激怒了卫鞅,他起身怒喝道:“竖子不足与谋!如此,天下终为墨家所得,诸侯宗庙隳矣!”
田鞠亦起身道:“竖子尚知先有家、再有国、后有天下。家不能守、国不能卫,谈何天下?”
“秦若支持,齐国要打;秦不支持,齐仍要打。秦人自处之!”
卫鞅冷哼一声也告辞而去,田鞠待卫鞅走后,长叹一声。
他也知道此战凶险,可却毫无办法。
一些大臣的和墨家媾和、割魏卫以补齐之所失的想法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魏卫齐都是旧诸侯,都在旧规则的框架内玩,墨家却是要打碎旧规矩的,和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相处。
况且齐常备军中军官多封于胶东,若是不攻墨家反倒攻魏,只怕军中会有很大的意见。
再说墨家滚雪球一样的能力、治国理政收敛财富和扩军的水平,多占一座城邑就会多出千余人的士卒,如此一点点割下去,一旦墨家想打随时又能威胁齐国。
唯有攻入宋地,拼死一搏,尚有可能扭转攻守之势。
反正秦国的作用就是牵制南阳的墨家驻楚军团,他们是否主动进攻,意义便已不大。
进攻和防守不同、主攻和牵制也不同,秦国之前的表现和军力,都足以做到牵制,韩国西线的安全可以保证。
…………
得到了消息的魏公子听闻墨家攻入胶东、齐国准备联合魏、卫、韩先攻宋地以救临淄的消息后,兴奋莫名。
墨家无形中帮了他一个大忙,至少齐国的态度不再那么那么强硬,在墨家虎视眈眈之下,齐国只要选择和墨家开战,就不可能再逼迫魏国太甚。
韩国已经答应了齐国出兵。
这立刻缓解了魏国之前承受的压力。
韩国之前主张割让魏国的利益以让秦、齐出兵,是因为韩国的都城已经在墨家的威胁之下了。
那时候各国的态度还很不明确,因为墨家似乎只是伐楚,还有媾和的可能。
因为有和墨家媾和的可能,所以各国的态度才不明确,都用和墨家单独媾和退出会盟来做要挟、来做讨价还价的资本。
所以韩国才急躁:你们都退盟了,我怎么办?阳翟可就在墨家控制线的百里之外啊。韩国不灭,魏国的都城就很安全;韩国不灭,墨家就不敢轻易去攻秦一面暴露。
虽然各国未必就能和墨家媾和,但韩国不敢赌各国不媾和,因此只能答应各国的条件,帮着一起割魏国这个曾经的大哥的肉,才能央求各国出兵。
现在好了。
墨家彻底断绝了各国单独媾和的可能了,齐国胶东的事诸侯都看到了。
以前墨家攻占征伐,总还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则只剩下简单粗暴的一个:利天下。一天下是为利天下,征战是为了非攻。
齐按照旧规则,无罪。
但按照墨家定的新规则,有罪。
而新规则下有罪还是无罪,墨家就是裁判。
各国之前未必就对墨家心存幻想,但却可以用墨家来争取自己的利益,用媾和来威胁韩国以获取支持。
现在,韩国不需要低三下四地恳求了,因为墨家没有先打韩国,而是先打了齐国。
如此一来,秦国的态度已经不重要:秦国进退不得,墨家不会相信秦国,所以墨家的驻楚军团被秦国牵制了。
主攻方向既然是在泗上,那么魏国的作用和价值也就体现了出来。
粮草、民夫、后勤这些,必须要魏国的支持才行。
公子擦干了之前因为感叹弱国无外交的眼泪,立刻开始了在诸侯和权臣之间的游走。
他要趁这个机会,做掉公子缓,分配一部分利益,收拢武卒之心,为战后的变革变法做好准备。
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一战打输了,大家都要完蛋。
但要打赢了,魏国便还有可能雄起。
所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一方面秘使人传号于庞涓,以做好军事政变的准备;一方面又和韩、齐等国展开斡旋,借助墨家的威胁使得韩、齐、魏之间达成了协议。
…………
齐韩魏卫仓促出兵,不等赵、燕、秦的配合,其实相当危险。
不过作为战争的主动发起者,适并不能在一开始就知道齐国会来一次“围魏救赵”这样的手段。
他只是想争取时间,再争取至少一年的时间将江汉南阳淮西彻底消化的时间而已。
所以在不知道齐国打算的情况下,适自然是按照自己规划的那么来,以便调动齐军。
墨家现在的局势,危险的是西线,也就是六指那边,只要能够争取到时间安稳渡过这一年,不使诸侯在一年内发动进攻,那么西线的危险也就解除了,墨家对北方诸侯就可以形成东西对进互为犄角的局面。
他想调动的是齐军,让齐、韩、魏之间出现一个空隙,难以拧成一股绳。
但还要提防着韩魏赵真的攻击泗上。
所以为了达成这个调动的目的,整个泗上的墨家都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和欺骗。
八月中,胶东大局已定。
又是请神又是编妻妾入伍的即墨城只守了两天,第三天还没结束就被攻破。
一共凑了两千支古旧的火枪,三门小炮,剩余连铜戈矛都配不齐。
若是墨家还在冷兵器时代,田仲守的手段或许能够守住,可毕竟时代变了。
靠那点小手段挡不住墨家的攻势。
城破之后,田仲守屠戮妻妾子女后自杀。
有个小妾不想死意图求生,但田仲守认为城破之后人人都该死不死就是不忠于君,而且尤其是按照墨家的行事风格自己的小妾若是不死将来必要改嫁别人,于是振奋精神于大乱之中寻到试图逃走的小妾捅死。
此战之后,墨家已经完全占据了诸城、高密、即墨。
随后,墨家在商丘附近的主力开始向东行军,大张旗鼓,实际上却到了沛邑附近后就在墨家完全控制三十年的村社里隐蔽修整,而大批的二线预备役的士兵假装朝着莱芜方向前进。
适也亲自带人前往莱芜方向,作出大军前进行动缓慢的假象。
一些马后面拉着木头做的假炮,每日间慢悠悠地朝着莱芜方向前进。
这一切都是为了诱骗齐国回师的同时,又防止主力部队长期行军疲惫,以及提防韩国可能攻入泗上以救齐。
当年齐墨之战,墨家在莱芜打过一场打仗,如今又要假装攻下莱芜以从东、南两个方向威胁临淄。
宣义部也是开足马力,大肆在官方的报上大肆宣扬。
诸如《商丘一线固若金汤》、《打碎任何阻止利天下大业之人的狗头》之类的文章,整日书写发布。
大有一副要在宋地死守而主力即将攻破临淄的意思。
除此之外,宋地许多地方也开始发动民众,修城池、搞备战、开大会、搞动员。
诸如靠近韩国的几座城邑、宋国的商丘等地,都在忙着修城墙,大有恐吓韩国不要轻举妄动攻入泗上的表达。
不久之后,适在曲阜附近公开露面,在鲁国国都做了一番要将利天下大业进行到底的宣讲,鲁侯连个屁也不敢放,民众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在试图告诉诸侯,墨家这一次要攻临淄,而且在商丘等地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如果韩魏敢于攻入宋地,必将有来无回。
真的攻下临淄,适此时毫无兴趣。
在齐国的野战主力被歼灭之前,适根本不准备动临淄,临淄终究是大城,攻取不易不说,一旦攻下临淄墨家的战线就会拉的太长,会很危险。
第二百三十六章 空城计(上)
然而适的这番做法,在已经定下了围商丘而救临淄策略的诸侯大臣看来,却从中寻找出了一种名为“色厉内荏”的感觉。
计划定好后,他们迫切地需要一种诸如“神迹”或者“推演”的东西,来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田鞠等拿着一张半个月前出版的报纸,指着上面那篇名为《固若金汤》的文章,读后大喜道:“此必鞔之适虚张声势之言。墨家主力攻取赢邑,意图东、南合击,泗上必然空虚。”
“我军此时入宋,泗上必不能防,只能撤回大军。”
“不然,临淄虽破,可泗上被夺,墨家之敌可不是只有一个齐国。”
“此战,联军必胜。”
他如此一说,其余人也都漾出一丝名为信心的心境。
终究泗上义师的头上顶着一个纵横三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头,野战对阵各国还是有些心虚的。
泗上宋地各国已经二十年不曾进入过一兵一卒了,这时候需要的就是一点信心或者预兆。
在他们看来,墨家的主力攻城的确厉害,但是缺点也很大,比如行军速度稍慢、需要等待铜炮或者抛石机等。
回忆了一下,自从十余年前那一战之后,墨家好像离开了铜炮就不会攻城了。
所以现在大军距离莱芜还有一段距离,临淄也开始征召附近的农兵防守,只要放出风声诸侯将协力攻宋的风声,就能够迫使墨家回援。
对于墨家是否攻取临淄,田鞠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墨家先攻胶东、后攻临淄的原因,是为了胶东的秋粮。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的职业化越高,所需的后勤也就越大越多。
墨家攻楚有长江作为补给线,即便那样也以步卒居多,骑兵的数量极少。
而攻临淄,尤其是从莱芜、胶东方向攻临淄,对于墨家而言最好的补给方式就是征调胶东的粮草人力。
莱芜以南都是山区,沂蒙山阻隔,墨家运输粮草困难。
而若攻取了胶东,既可以利用胶东的人力物力作为围攻临淄的后勤,也可以沿着潍水将粮食运到海上经由海山运送到临淄附近。
此时的沿海和后世不一样,黄河冲击淤积的范围还不是很大,其实临淄距离大海一点也不远,而且还有淄水直通渤海。
一旦墨家占据了胶东,将来齐国的都城便要承受极大的威胁,这一点也是田鞠坚决反对和墨家媾和、割魏以补齐的原因之一。
而攻入宋地逼迫墨家大军回撤,便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这和后世的“围魏救赵”不同。
围魏救赵是齐作为第三方围魏而救赵,孙膑的目的就是以第三方的身份歼灭魏国的野战部队,从而削弱魏国。
此时是齐围宋而救临淄,其目的不是为了和墨家野战歼灭墨家的野战军团,因为齐国不是第三方,而且也确实没什么信心击破墨家的野战军团。
目的不同,侧重点也就不同:齐围魏救赵,邯郸解围与否是次要考虑、趁机削弱魏国击溃魏国野战军团是主要目的;齐攻宋以救临淄,能否歼灭泗上的野战军团连次要目的都算不上,迫使墨家回援以解临淄困局是主要目的,拉韩国下水让韩国的精力放在东线而不是西线是次要目的。
所以就在齐、韩、魏、卫四国商量好之后,诸侯立刻发表了一个宣言,号称共征兵三十万联军以攻宋,明明确确地告诉墨家就是要攻宋以救临淄,从而早点让墨家退兵。
消息根本没有封锁隐蔽,救临淄的主力不是第三国,而是齐国自己。
消息传到泗上军中,适正在北姑蔑附近,看着这些情报,适看着那个兵力数字“号三十万”久久不语。
外线进攻作战,提前计划被打断,短时间内能凑出“三十万”大军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短时间,就是给诸侯三年时间准备,野战机动兵力能不能凑出十五万都是个问题。
齐韩想要攻宋以迫使墨家这支“主力”回援,想法是好的,可若是实力不足,在适看来这就是在送死。
他虽然提防着诸侯不计后果地攻泗上,但对于诸侯真的这么做还是颇为诧异。
不是能不能攻下来的问题,而是短时间内诸侯要调整战略、准备粮草等等,仓促出兵最多也就十万,还得分配在极长的战线上,从几个方向进军。
要有防守要略的、要有守备后方的、要有侧翼支援的、要有分兵合进的。
若是准备不充足就派军出击,很容易被围歼。
他的本意是拖延时间,却不是想要诸侯直接来送死,哪曾想诸侯给了他这么一个大礼。
因为是攻宋以救临淄,所以必须要快,因为墨家的这支假的“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莱芜。
一旦莱芜被攻下,诸侯如是还只是口头出兵,临淄也就攻破了。
这么短的时间,适估计各国的准备必然不充分。
当日接到消息后,适便星夜返回了沛丰,与军事委员会的人研究了一下,最终定下了在宋地打一场歼灭战、彻底击败诸侯的野战机动力量的决心。
诸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不多,应对的手段参谋部早在当年宋国政变、魏韩分郑的时候就做过许多的预案。
若是诸侯联军出动,肯定要先打许。
许昌就像是一把尖刀,卡在了韩国的腹心,可以直接威胁到韩国的腹地。
而且诸侯若是攻宋地,许昌不先攻下,很容易被切断后勤。
一旦许昌被攻下,诸侯应该会派兵防守隐阳方向,然后从许昌向东,攻阳夏。
只有攻下阳夏,才能够卡住陈邑和商丘之间的通道。
韩国的雍丘和阳夏几乎在一条经线上,是极为正的南北方位,也只有攻下了阳夏,才算是打开了通向商丘的大门。
现在不是几十年前,各国的农兵带着粮食浩浩荡荡地行军数月以决战的年代了,各国的后勤压力都比之前大得多。
总不能说几万穿着皮甲扛着戈矛的农兵堆在商丘城下就号要攻城,那就真的成笑话了。
所以攻不下阳夏,各国的攻宋以救齐的计划救直接流产。
然而阳夏不是难么好攻的,适的目的又不是真的攻取临淄,适甚至有些担心诸侯大军攻不下阳夏然后就退了,那就错失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歼灭对方有生力量的机会了。
与会众人的看法也都和适差不多,都道:“总要料敌于宽。若是敌人根本不管后勤,将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一起,也不管是否攻下了阳夏,直接一股脑地冲到了商丘……那倒是简单了。”
“可就怕他们有脑子,却没有力量。”
“不要说阳夏,就是许,我们真的要守的话,只怕没有半年他们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我们反倒尴尬了……到底是攻临淄还是不攻?”
从始至终,墨家对于泗上、豫东方向的攻守之势都是信心满满。
从一开始他们担心的就是西线的六指那边出问题,不是说怕六指打不赢,而是担心真的出现退守襄樊死守的情况,那么南阳地区的人员就不能为己所用了。
在墨家高层看来,诸侯攻泗上那就是个笑话,外线进攻墨家凑不出足够的兵力和后勤以一敌三,但是内线作战的情况下墨家真的毫不惧怕。
且不说经营了三十年真正做到了村村都能有效统治、基层组织完备的泗上,便是宋地那也是可以完全控制的地方。
诸侯大军来攻,枪不如己、炮不如己,人心更不如己,墨家这群人根本想不到失败的可能,甚至一度怀疑一个标准的棱角堡驻军三千诸侯就得攻一年,因为至今为止诸侯还没有一个真正攻过墨家的新式城防体系之下的坚城,一次都没有,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总是野战的墨家如今守城有多厉害。
如今众人是真的怕前面顶的太厉害,以至于诸侯联军连许都攻不下根本不敢继续进攻,那就不好办了。
适道:“其实诸侯还是有信心的。他们以为我们真的要攻临淄,所以主力在外。前期的话一定会攻的很猛。”
“攻的猛、有信心是好事。我也真怕在许地我们顶的太厉害,把他们这点信心都磨没了,吓得只能缩回去当乌龟死守不动,那就麻烦了。”
诸侯联军敢攻宋地的信心,源于他们认为墨家的主力在东,在做攻临淄的准备。
不管是迫使墨家回援也好,还是有心野战得胜也罢,最起码要攻下许地才有资格继续往下想。
若是许都没攻下来,诸侯的这点信心只怕顿时就没了。
没了倒也无所谓,本来适的想法就是攻胶东、迫临淄以争取时间,打乱诸侯的部署。
若是诸侯联军缩回去,时间也的确能够争取到,可再想有这种诸侯主动攻入墨家内线的机会怕就少了。
能早胜利一天就早胜利一天,终归墨家的大义是要利天下的,少让民众承受一天征战之苦那就最好。
众人讨论了一阵后,适道:“既然诸侯已经放出了消息,那么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哪怕是假装要攻打我们迫使我们退兵,总要有点成果才行,只靠嘴巴怕是无用。”
“许地的驻军做好撤退的准备,一旦诸侯大军攻来,立刻撤退到召陵一线,在隐水布防。”
“不管怎么样,诸侯尤其是韩国,如果不攻下许,绝对不敢继续进军的。阳夏在我们手中,他们也不敢动商丘。我看若是要使诸侯进入我们的陷阱,免不得要用一次‘空城计’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空城计(中)
空城之计,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
既可以正用,也可以反用。
如今的敌我力量对比和当年准备放弃商丘、诱敌深入到单父的局面已然完全不同。
加之这一次诸侯准备仓促,并非是准备充足有赵、魏、卫、韩、齐合力,所以也就不需要放弃那么多。
此时诸侯若攻泗上,必先攻许。
攻许之后,才能分进合击,会于商丘城下,掩护侧翼。
如果要打一场歼灭战,肯定是要歼灭敌人一路,那就需要在极为狭窄的空间内调动敌军,使之出现破绽,打出一个时间差从而击溃敌军的一路主力。
现在墨家这边的优势很大,兵力上的不提,诸侯并不知道墨家的主力就在沛、丰等地集结隐蔽。
他们认为适带着那些主力朝着莱芜进军,即便要回师也需要一段时间。
而墨家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诸侯联军的主力有很大的可能从韩国的雍丘出征。
雍丘,原本杞人忧天的杞国都城,后世的杞县,距离大梁不远。
大梁此时正有运河,正是诸侯后勤转运的最佳地点。
沿着运河可以通睢水、沙水。
雍丘向南八十里,便是阳夏。
阳夏正西百里,便是许。
许向西便是韩国襄城、墨家占据的叶、方城、象禾等重要关卡。
很大的可能,诸侯联军会先攻下许,分兵守卫的同时,再派野战机动部队向西攻取阳夏。
届时,真正的主力才有可能兵出雍丘,攻宁陵,胁迫楚丘、安阳,以在侧后威胁墨家经营了许多年的菏水陶邑筑垒区。
攻取阳夏的诸侯联军的任务,是掩护主力的侧翼,阻隔陈、项之地的墨家军队,防止侧翼包抄。
这种分进合击的战术需要很高的配合,任何一方快走了几步、慢走了几步,都可能会出问题。
战争是一种科学,理论上是有最优解的,只不过实施的时候很难做到而已。
如果诸侯想要打出最好的局面,就要做到极致的配合。
卫军、魏廪丘成阳之军、齐国巨野以北的部分军队,要在韩军攻取许城的时候攻击菏水,牵制菏水方向。
一旦韩军攻破了许,诸侯联军的主力才可以从雍丘出兵。
而联军主力从雍丘出兵的时候,许地的韩军主力也要朝阳夏进军。
在韩军主力围困阳夏的时候,联军主力要进军到宁陵。
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假使许地尚未攻下,雍丘的联军主力就开始出雍丘、攻宁陵,那么其右翼就会完全暴露。
墨家这些年野战最擅长的就是快速包抄,诸侯联军必要防备。
假使许地攻下而韩军已经攻下阳夏继续向相城进军,联军主力却还在雍丘不动,那么韩军就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
两路主力之间最完美的配合就是始终保持着一个大约百里的安全距离,任何一方受到了攻击,另一路可以迅速支援。
适所谓的空城计,不是说靠空城吓走对方。
而是利用墨家之前二十余年野战的定型风格,给一路诸侯以威慑的同时,也诱使另一路诸侯冒进。
原因倒也简单。
齐国这一次的目的是迫使墨家退兵,从而解除临淄的威胁,所以不可能太慢。
而墨家的主力一直隐藏在沛、丰一线,使得诸侯相信墨家在泗上此时的兵力不足。
所以这个空城计的目的,不是为了空城之下的那一路敌人,而是空城之外八十里的另一路敌军。
假使空城撤走,许、阳夏、相一线方向的敌军必要担心这是墨家诱敌深入之计,虽不至于见空城而不入,但一定会广派斥候,小心前进,减缓进军速度。
许、阳夏、相一线的敌人必然只是侧翼,不可能是主力。
因为诸侯知道攻不下彭城,最好的战果也就是攻下商丘或者围攻商丘迫使墨家主力退兵。
而许、阳夏一线的敌人如果不攻商丘,主力直奔彭城,要经过墨家经营许久的符离塞、砀山城,一旦攻不下就会被困在包围之中进退不得。
所以许、阳夏一线的敌军的任务,也就是保证联军主力的右翼,防止攻商丘一时南下,墨家的淮西地区的部队会北上切断后路,一旦主力撤回就会被围歼。
如果能够在中线联军主力的方向上派出少量部队死顶、但又不要太多、也不要顶的太过;同时又在联军右路上作出空城诱敌的态势、故意派出斥候骚扰暴露意图……
这就很有可能诱使联军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墨家在泗上的野战部队数量不足以吃掉联军主力,所以不敢动联军主力的主意,于是选择少量部队死顶;而留守泗上的墨家野战军团则意图诱使右路的联军冒进,以空城相诱,想要打一场歼灭战,破其右翼而迫使联军退兵。
一旦适能够调动部队诱使联军主帅朝这个方向去想,那么机会就有可能出现。
联军不敢拖,拖下去的话毫无战果,很可能墨家会先打下临淄然后再回援。
那么联军主帅在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后,很有可能以主力猛进,以进攻的威胁破掉墨家歼其右路的企图。
或者认为墨家泗上部队的主力都在右路寻机设伏,联军主力便可以长驱直入而下商丘。
到时候墨家少量部队在中路上的死守,就会让联军主帅更加相信墨家的意图是右路侧翼。
因为到时候只需要联军猛攻,而故作虚张声势的那部分死顶的守军守不住撤走,就会更让联军相信中路看实为虚、右路看虚其实。
这空城计是反用而非正用,不是为了吓唬敌军不敢进军,而是鼓励敌军主动进攻,以正克奇,以虚复虚。
这么一出空城计摆在右路,诸侯联军只能往两个方向上去想。
要么就是认为墨家在收缩兵力主防中军,放弃了右翼,集结兵力收缩战线以对峙;要么就是以攻为守,想要以空城诱右路进军,从而断其一指在不需要主力回援的情况下迫使联军撤退。
要使敌军上当,适便要想方设法诱使联军主帅往第二种可能上去想,以空城骗被对方看破以为实、实则真空而为虚。
最好的结果,就是敌军相信了第二种可能,并且据此做为基础作出了判断,中军冒进攻商丘,使得中路和右路拉开一个百里左右的距离。
一旦这个距离拉开,墨家的真正主力就有机会以极大的兵力优势全歼联军的中军主力,然后以轻骑和先登营疾袭切断联军右路军的后路,打出一个彻底毁掉齐、韩最后一支野战军团的歼灭战。
如果能够达成,那么这应该就是中原的最后一战,东可以破临淄饮马黄河;西可以兵临洛邑问鼎之轻重。
如果达不成、提前暴露了意图、敌人没有上当,那么最多也就是暴露了墨家的主力不在莱芜方向,齐韩联军会撤军,那就又回到了适之前的谋划:让齐国回胶东,耗时间拖到江汉、淮西彻底稳固。
这不是当年宋国政变的时候还要担心诸侯联军干涉的时候了,如今优势全在,适也不需要太过紧张以至于因为没有退路而战战兢兢。
越是这样,反倒头脑越清醒,不紧张更容易放手去干。
…………
总的来说,宋地的民众还是挺支持对诸侯开战的。
宋国西部地区的农夫民众,受农家的政策影响,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宋国东部地区,虽然有些不好的牢骚,但整体上墨家做的再差也必那些贵族们要强,至少他们暂时还算支持。
宋国东部不是墨家的传统直辖区,而更像是殖民地,所以那里的民众其实很有牢骚,保守和反动的思潮在那里也是有流传的空间的。
不少民众发牢骚道:“一等人是作坊主、大商人;二等人是村社农夫自耕农手艺人;三等人是工人,失去土地又不被墨家共耕社接受的破产农夫,只好在城邑作坊做工。”
这也不怪一些民众发牢骚,确实就是那样。
自耕农的日子过得比那些当初支持私有制、如今因为土地兼并而破产的农夫的日子过得好多了。
自耕农在不破产的情况下,一家百余亩土地,一两头牛一两匹马,春耕秋收,悠闲富足。
可那些当初支持私有制但却因为种种缘故破产的农夫,就大为不同。
他们失去了土地,墨家为了扶植工商业所需要的廉价劳动力,以当地被一些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万物自化为道义的学派的想法他们不便干涉为名,并不主动接收他们加入共耕社或者再度分配土地,使得他们不得不流亡城市成为作坊的雇工。
但墨家也不是完全不接受,而是用一种价格调控的方式,迫使这边的雇工处在一种比之前有余、比别人不足的情况。
若是太过艰苦,这些人大可以离开城邑前往泗上加入条件有些苛刻的共耕社从而获得土地。
这就使得当地的一些作坊和土地雇工不至于太过凄惨,实际上这种不太凄惨源于技术进步和高产作物的普及带来的技术跨越,而非是宋地东部的这种制度对他们有好处。
不过民众难以分清,又不至于过得太惨,他们支持与否反对也罢对于大局并无影响。
泗上解悬军的兵员主力是那些土地禁止买卖的村社、公营的作坊矿场、一部分狂热热忱的小生产者市民,以及农家控制的一些村社。
至于这些在作坊土地上做雇工的人,不是统治阶级,泗上新出现的一批新阶层制定法律的时候当然也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在一些地方,反动思潮还是很有市场的。
毕竟若是不战乱,分封建制做农奴的时代还是可以达成田园牧歌的幻想的,总归籍田不买卖、邻里不置地,总比现在土地兼并混到城市做雇工听起来要好一些。
但是此时受制于时代的局限性而接受这些反动思潮的人,既不是兵员的主力,也不是纳税的主力,人数也不是很多,现在来看还是一支可有可无并不能影响到天下局势的阶层力量。
他们是新时代的掘墓人,但这群掘墓人此时还处在一种懵懂不知的境地,所能想到的反抗方式也就是跑到共耕社拼的几年苦百余亩地一头牛;要么就是相信贵族那一套半是挽歌半是诅咒的悲鸣,觉得还是退回到村社籍田不可买卖、逢年过节祭祀时候还能被贵族赏几杯苦酒的年代,最起码自己还有一块籍田。
他们既不是多数,影响力如今也颇不足,泗上的工商业也还没发展到让他们成为人口主流的地步,所以总的来说宋地的民众还是支持对诸侯开战的。
不少人缺乏激情,但被律法规矩所迫,不得不尊从而已,但也足够。论迹不论心,主观利天下的人不多,基于规矩法令不得不客观利天下的人够多就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空城计(下)
自耕农,商人,工商业者,作坊主,农家或者墨家完全控制的村社农夫都是在本心上支持开战的,这便有了足够的群众基础。
只要私有制还存在,就没有任何一个党派或者学派能够做到代表所有人的利益,这一点墨家弄得很清楚,所以屁股坐的很正。
农村和城邑的分歧日大,使得墨家可以坐在其中维系统治。
城市的雇工如果起义,可以用最保守的自耕农兵员镇压。
反过来农夫起义,又打不过城市工商业发展出现的火炮、火枪。
现在矛盾还没尖锐到这种地步,而且还有更为恶心的贵族存在,使得泗上乃至宋地总体上一片齐心协力的景象。
这便是墨家高层在宋地打一场大歼灭战的信心来源,虽然这样那样的矛盾在泗上也不少,可要是比烂的话诸侯比泗上要烂的多。
在这种群众基础下,很快就在宋地东部征召了两万余名激昂慷慨的民众,和一部分泗上的野战部队一起,编出了一个战斗力不强的新军团。
九月方至,齐、魏、韩、卫四国已经达成了一致,正式宣告出兵。
而与此同时,墨家也在泗上上演了一出“墨家第一次攻城不利”的戏。
宣义部在报上用极为罕见的语气,完美地表达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一面警告韩、卫各国不要妄图阻碍利天下之大业,另一方面又搞掉宣扬墨家即便主力不在,依旧有攻城略地的能力,威胁韩卫不要轻举妄动。
为了配合这番话,这个新编制的军团在齐韩联盟宣告出兵之后,便主动进军雍丘,仿佛是为了证明主力不在泗上的军团依旧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般,也仿佛是真的准备攻下雍丘进军大梁。
近三万故意拼凑的部队先发制人,在诸侯联军尚在集结的时候,开始了围攻雍丘的演戏。
雍丘在列国纷争的地缘局势下很重要,北依大梁、南压商丘,这是当年楚、韩、魏三国防墨同盟防线的一部分。
这里的城墙修筑的很厚实,当初就是作为一个边境要塞城邑而存在的。
城中暂时驻军不多,正规的常备军也有三千。
新编制的这个军团虽然是拼凑起来的,最多作为二线守备部队存在。
但是雍丘内的常备军不多,加上这些人也多有服役的经历。虽说宋公退位不久,这个新的军团依照新的征兵法令组建不久,可是雍丘城的那点兵也不敢出来野战。
这个新编制的军团的装备比较差,包括做骨干的那几个旅,也都是泗上的二线部队的配置。
标准的冷热混合编制,半数火绳枪半数长矛,每个旅四门小炮。
泗上的精锐部队大部分用的是燧石枪,即便这些年抓紧扩军备战,可也不是能够做到人手一支的。
新扩军和动员之下的新军团还是冷热兵器混编为主,没有简易刺刀和燧石击发,还得依靠长矛手做盾来掩护火枪手。
相对泗上而言这些配置很寒酸,可相对于诸侯的主力军团,配置却相差无几甚至更强一些。
诸侯之中,楚和齐都是昔年齐越战争时候的流派,火枪手代替弓弩手做主力输出,戈矛手做掩护。
韩、魏则是重方阵流派,披皮甲重步兵方阵,四周有重火枪手掩护,依靠方阵的缓慢推进来突破。
秦独树一帜,用不能插短矛的重燧石枪代替了秦弩,用以排成相对于火绳枪更密集的投射火力阵型,火枪手的数量相较戈矛手更多,阵型也是讲究更长、更薄,以发挥代替秦弩的重燧石枪的优势。
燕国还在用乡射制度征召弓手,赵国则是以轻骑兵为主辅以三晋同源的重步阵。
在泗上被认作是二流部队的这种冷热兵器混合的部队,在完善的征兵和训练退役军制之下,若是放在诸侯那里依旧可算是一支强军。
不过这三万人的“强军”还是以演习为主,要让诸侯认定泗上空虚、主力尚未回来,从而才能够诱使诸侯联军冒进。
攻雍丘,是造成一种色厉内荏的印象,所以这一战必然失败。
本该调回到彭城附近继续训练的新的军团围住了雍丘之后,采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样。
之字壕平行战术、炮兵掩护压制、工兵挖坑埋炸药。
之前如此攻城,无往不利。
可是在雍丘城下,却出现了问题,墨家的炮兵第一次被诸侯国所压制。
以往不管是攻砀山还是廪丘成阳,墨家的战术简单粗暴,但这老三样缺一不可。
昔年砀山一战,彭城调集了几乎彭城所能征集到的所有的火炮;成阳廪丘一战,六指更是指挥着当时最豪华的炮兵部队。
之字壕平行战术很有效,但这个有效是建立在炮兵优势的基础上的,单独的之字壕虽然也能一战,但是损失必大。
本来这个军团的目的也不是攻下雍丘,所以主将贯彻着适的想法在和稀泥,以尽可能少死人为目的进行一场不专业的围城战。
围绕着雍丘,双方挖坑、反击、反冲击、反挖坑、烧硫磺熏地道、夜袭、反夜袭……
就这样装模作样地围了十二天,眼看再打下去真的要把雍丘攻下的时候,诸侯联军终于在大梁集结的部队。
负责假装攻城的主将松了一口气,赶忙以屯兵于坚城之下恐有危险为理由,选择了撤军。
消息传到了大梁城西北的营地后,诸侯欢腾,天子设宴,一时间仿佛打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
周天子没借到高利贷,所以动用了武力强制征收了籍税丘甲赋和特别商税,再加上诸侯正需要用得着天子,也算是凑了凑份子,周天子总算征调出一支四千人的军队,成为诸侯联军的精神神像。
此时的姬喜很清醒自己算什么东西,都穷的借不起高利贷以征兵,自然不会大摆周天子的谱,而是尽可能“君臣融洽”。
诸侯们总算还要抬着周天子的神像,也就不好今日辱骂明日不屑,一个个也在面上以贤臣忠臣自居。
行营设宴,以庆祝雍丘之战的理由很简单。
这是三十年来,墨家第一次攻城没有攻下来,虽然到最后城邑已经岌岌可危,但终究大军抵达了大量,墨家后撤。
只是如此,便足以设宴庆贺。
觥筹交错间,韩臣守雍丘的封臣段氏与近侍手捧着几个铁球,献于天子。
天子无知,见这几个铁球,疑惑道:“此为何物?”
韩侯忙道:“此铜炮之铁弹也。”
周天子哦了一声,心中却嘀咕。
心想当年你们三晋要分家的时候,还要从泗上弄来三种嘉禾献上,那时候还懂些规矩。
如今你们献给我几个铁球是什么意思?
韩侯见天子不语,忙笑道:“这几个铁球正是从雍丘城墙上的泥土中挖出来的。最大的铁球不过五斤,而且数量极少。此为大吉之兆。”
姬喜笑道:“卿竟还通卜算之术?”
韩侯心中鄙弃,脸上却愈发恭谨,回道:“墨家攻城,最善用炮。”
“凡其攻城,必先以炮击数日,待城中铜炮尽毁,则遣掘子军效鼠类挖掘,逐渐靠近城墙。”
“昔日攻砀山,铁球最大有十八斤,一炮糜烂数里,触之尽死,纵石料为城亦可砸破。”
“今日攻雍丘,三万大军,围攻十余日,竟然最大只有五斤的弹丸。”
“由此可知,墨家大军必不在泗上,鞔之适此番攻莱芜以围临淄,必是将其善战之兵全部带走。”
“之所以攻雍丘,不过是故作悍勇而已。若是攻下雍丘,便似如他们所言,泗上面对天子之师仍可一战。”
“今日围十二日而不下,三十载未有之事,墨家泗上之兵尽皆老弱,不堪一击。”
“是故臣言,此吉兆也。此番天子亲征,商丘必克,岂不是上应天意,暗合武王伐纣之意?”
商丘是原本宋国的都城,宋国是殷商的后裔,宋公又在桑林社的最后祭祀中说商汤伐夏乃是因为夏桀不能够继承大禹利天下的本意所以违背了天意,而如今墨家崛起正是继承大禹的遗志云云……
这就导致周天子对于退位的宋公很不满,因为宋公这番话,分明是从体制内在质疑周天子的合法性。
墨家不祭桑林社殷商一姓,而祭涂山治水的大禹。墨家重天意鬼神,却又认为民为神主,加之墨子那一套关于“爱”和“敬”的理论,使得墨家属于另起炉灶反对天子。
墨子昔年对大禹的评价是这样的:我们敬爱大禹,不是因为他是大禹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做的疏通天下以利万民的事。所以我们敬重大禹,不是敬重这个肉身,而是敬重他做的事。
这套理论是标准的扛着鬼神偶像大旗反鬼神,按墨子这么说,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法理。墨家对大禹的态度尚且如此,况于天子?你利天下我敬你,不是因为你是天子学派,而是因为你利天下;倘若哪天你害天下,我反你也就理所当然。
周天子对此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可宋公退位前在桑林社的那番言论,则大为不同。
宋国承殷商之祭,周为商臣而取殷,宋国在桑林社的那番话等同于在另一种规矩层面上宣告了墨家的法理。
墨家那一套理论是另起炉灶,我说我有理我便有理,周天子反对也只能用旧规矩反对,可墨家连旧规矩都反对,那反对也就毫无意义,最终又落到了道义之争上,这又争不过体系成型的墨家。
宋公退位的那番话,则是基于旧系统规矩之下的言论,是在旧规矩下以前代天子后裔的名义给予了墨家合理性。
周天子可以不在乎墨家另起的规矩,但却极为在意旧规矩之下的支持墨家的言论,这将直接威胁到他所剩下的、唯一有价值的法理性。
他不会打仗,不知道五斤铁球和十八斤铁球的区别在哪;他不会布阵排兵,不知道前锋侧翼主力后卫的区别。
但他对于这些旧规矩很懂,听韩侯说这是吉兆、有武王伐纣之意的时候,忍不住大笑道:“卿言甚是!卿言甚是!墨家无义无德,寡人征讨之,天帝必庇,此战必胜。”
“如卿之言,泗上如今只有五斤的铁弹,主力精锐皆在东线,何不即刻进军,攻入商丘?”
第二百三十九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上)
周天子在意的,是商丘的财富。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看来,宋地泗上皆为敌国,那是可以劫掠的。
商丘富庶,如今天下闻名,洛邑也是大都,可这些年终究离着泗上远了些。
若是能够打下商丘……
周天子想到那些高利贷商人的嘴脸,心下暗爽,心道:当初问你们借钱你们不肯借,待我攻下了商丘,掠到了战利品,叫你们后悔莫及。
商人言利,无利不起早,不借钱给天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无利可图。
究其本质,就是一种瞧不起。
周天子觉得,商人以为他们必败,所以才不借钱。必赔的投资,商人又不是做慈善的君子,怎么可能投钱。
而商丘那么富庶,如果能够攻下商丘,大肆劫掠一番,自己虽然兵少,可还有天子的名分,也能分到不少。
到时候那些可恶的商人听闻这个消息,岂不是要追悔莫及,恨不能时光倒流多贷款给他?
他虽心急,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也只是建议诸侯们即刻进军。
然而诸侯们却并不冒进。
为了这一次能够削弱一下墨家的气势,诸侯之间也算是费尽心思团结一致。
为了防止出现“不打墨家要死在墨家手里、打要死在将来友军手中,不如再议暂且不战”的情况,诸侯联军这一次采取了分兵重组的配置。
左翼攻菏水、陶邑以牵制的军团,以齐、魏、卫联军为主,主将是卫国宿将苟变。
中路是天子亲征,齐侯、韩侯俱在军中,以齐军为主。
右翼以韩军为主,还有赵军三千作为响应天子号召的表达。韩国大族段氏为主将。天子不算什么,韩侯却在中军,这就避免了右翼见死不救或者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可能。
和墨家军事委员会的那些人猜想推断的进军方式差不多,诸侯联军并没有太多的路可选。
中军人数最多,为主力,共计六万余,铜炮四十门,骑兵六千,战车八百,乘车辎重无算。
左翼只是牵制,同时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的主力从鲁过境而直扑卫国腹地。
右翼主力野战部队有三万五千余,除此之外,还有襄城、阳城、新郑之军,用以围攻许城,攻下后守卫。
雍丘之战,中军前锋三千人先行靠近了雍丘,墨家围城之军便即脱离。
不是怕这三千人,而是怕三千人背后的中军主力,这倒也说的通。
雍丘一战似乎让墨家漏了底,但距离让诸侯彻底相信还有一段距离。
…………
许城。
韩军和部分赵军云集于此。
城中却无人守备,斥候回报说城中并无墨家兵卒,城中的一些叛逆之辈也都撤走。
斥候还说,墨家军卒临走之前,曾做过宣讲,说此时撤退是为了将来的胜利,让民众对于墨家的利天下大业要有信心。
至于撤退的理由,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许太过靠前突出,若是想要准备进攻,这里是最为容易做进攻发起地的地方,这也正是楚国为什么在分郑之战中不惜和魏韩一战非要占据许城的原因。
但若是墨家集结兵力死守许地,一旦战事不利,许地之南墨家就会出现无兵可用的情况。
许向西,乃是墨家驻楚军团的侧翼要地所在,如叶、方城等。
所以很可能墨家觉得兵力不足、战线太长,收缩了兵力重点防守叶、方城等地,防止驻楚军团的侧翼被偷。
既入许城,韩军主将段端感叹道:“墨家中为将帅者,多为贱人,却也知进退。”
“许城大邑,弃而不守,正是妙略。”
“以我观之,其必退于颍水、隐水之间,临水扎营。”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主将聪明决断一样,很快斥候回报,自许退走的墨家兵卒在颍水筑垒安营。
其谋士或是其余贵族纷纷称赞道:“将军妙算。”
段端正色道:“世卿之贵,源于征战。不懂征战,便不能兴家保身。”
“若墨家兵多,必守许。”
“若其兵少,必弃许。”
“守许,则可与叶、方城等地之君配合而下襄城,迫阳翟;北可以上新郑,危负黍。”
“弃许,则可以与方城、叶等成联络一线,收缩兵力,后方的陈、上蔡、项等地可以为援。”
“守许,兵必多;弃许,兵必少。”
“所谓毒蛇咬指壮士断之。许虽大且富,但墨家说弃就弃,不可轻敌。”
众人皆听命。
其时,墨家放弃许城,退守到后世郾城一带,就在后世的小商桥附近筑垒防御。
此时颍水尚未改道,小商桥一线西可以连接叶、方城;南可以掩上蔡。
收缩了兵力,按照兵法而言这的确更容易防守一些。
段端便让韩国杂军农兵出许城向南,在那里驻扎,同时征伐民力修筑许城的城防,以免墨家将来反击。
他则亲帅主力,向东,以攻取阳夏,从而掩护攻打商丘的中军主力的侧翼安全。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进军,而是派人前往中路诸侯联军主力所在之处,将许城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判断。
消息送到中军的时候,中军的前锋已经入雍丘,主力尚未抵达雍丘。
围攻雍丘的墨家撤走之后,前锋五千余人试探着进攻了一下戴城,但却在戴城之南的一座小城邑受阻,守军约有两千,五千人攻击不下。
诸侯们接到了段端的消息后,与重臣谋士商议之后,认为段端的判断应该没错。
墨家既放弃了许,便证明其在泗上的军力不足,若不然只要死守许地,那么联军的进攻就会受阻。
退守颍水隐水之间筑垒,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召陵、隐阳不能失。
一旦此地失去,那么驻楚军团的南阳和陈蔡以及泗上就会被分割成两部分。
诸侯联军的主力要出兵的前提,是右翼的段端所率领的韩军攻下阳夏。
阳夏以北便是雍丘,雍丘以南便是重要的边城承匡,承匡在雍丘和阳夏之间,曾经属魏、后来属楚、如今属墨,当初是诸侯中原筑垒区的重要组成。
诸侯联军主力便分兵一万,转攻承匡,主力行军到雍丘,在雍丘驻防,积累粮食。
雍丘距离戴、承匡都不远。
若是前锋遇到了墨家主力,诸侯联军的主力也能很快抵达。
戴城若下,则北可以威胁陶邑、菏水筑垒区,这是诸侯联军的既定目标;又可以在攻取承匡之后,进军宁陵,宁陵一下,则商丘就赤身于联军之前了。
攻承匡,也是为了掩护右翼攻取阳夏,承匡一失,则中军主力和右翼之间就可以沟通,一方有险,另一方便可快速支援。
既有支持,段端也便在诸侯主力分兵攻打承匡的时候,开始朝着阳夏前进。
前锋三千余人先行到了许与阳夏之间的固城,亦是不战而下,城中并无兵卒,墨家在这里的官吏也早早撤走。
询问了当地乡人,乡人之说墨家早在几天前就撤走了。
段端有些怀疑,许城不战而退他可以理解,收缩兵力以掩护南阳方向。
可是固城是个空城,他心里就多少有些嘀咕。
本来他就认为不可轻敌,自己是侧翼不是主力,兵力不多。
泗上之前还可以集结将近三万人攻打雍丘,虽然没有攻下,据说多为新卒老弱,但他和诸侯们的乐观不同。
诸侯们的乐观是被墨家逼出来的苦中作乐,十二日攻雍丘不下,就可以设宴相贺,以为墨家可以战胜。
可段端心里清楚,即便那些都是老弱新卒居多,围城十二日,若非联军主力抵达大梁,只怕再攻几日雍丘城就要被攻下了。
换言之,墨家现在在泗上的确兵少,不然不可能放弃许。
但是,墨家至少还能集结大约三万部队,这三万人非是主力,不能够吃下联军中军主力,但若是自己贸然轻进贪功冒进,自己便有可能被吃掉。
墨家的野战能力他是知晓的。
若是自己被吃掉一部、或者受到重创不能再战,那么中军的侧翼就会暴露。
到时候若是围攻商丘不下,墨家主力返回,右翼又暴露出现空隙,将会极为危险。
于是他派出斥候,广泛搜索周边的情况,前锋一部分在固城驻守,等待大军抵达。
两日后,右翼主力抵达固城,前锋兵临阳夏。
阳夏又是一座空城。
前锋兵不血刃地攻下了阳夏,即刻回报段端。
段端闻之,不喜反惊。
手下将校谋士则道:“墨家无兵可用,故而以空城故弄玄虚,将军何不趁机以轻兵突进,兵临泓水,迫近商丘。”
“我军若渡泓水,承匡守军必然惊慌,只能撤退回商丘。到时候将军可于半途伏击。”
“如此一来,既可以攻破承匡,使得将军与中军相连并无阻隔,又立下先登先围之功,足以盖世。”
段端道:“昔者襄公于泓水,楚人半渡襄公言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而退之,以至宋国衰落。”
“墨家虽自有仁义,却也不是襄公那样的人。若其有诈,我军困于泓水,进退不能之时,忽然围困,又将如何?”
“届时不但无功,反有丧师之罪;败略之责。”
临泓水有一城,名为柘城,因为城邑附近多有柘树而闻名,传说是上古炎帝一族分支的封地。
柘城距离商丘不过几十里,临近泓水,昔年泓水之战宋襄公于此上演了仁义无双,却遭人耻笑还葬送了宋国的霸权,可段端却不认为墨家也是一群认可宋襄公仁义的人。
再者他的任务不是攻商丘,而是在攻占阳夏后,继续向东攻取谯城,从而掩护商丘的侧翼,隔断墨家南部军队的支援。
现在他这一路连连前进,固城、阳夏都是空城;可是主力进攻的承匡、戴却都遇到了激烈的抵抗。
要么就是墨家兵力不足,准备死守商丘,拖到墨家主力攻下临淄然后回援。
要么就是盯上了他,想要让他冒进,从而将其包围。
第二百四十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中)
如果自己单独冒进至柘城,可是中军主力却还没有攻下宁陵、承匡,自己就会很危险。
自己攻打谯城的任务,前提是中军主力攻下了承匡、宁陵,然后他才可以放心地区攻谯城。
现在承匡还未攻下,宁陵还在墨家手中,若是这时候贸然轻进,极有可能出大事。
之前的雍丘围城,有两件事可以明确。
其一,墨家可能在泗上的确没有主力部队,墨家最擅长的炮兵都被调往了莱芜一线。
其二,墨家可以在宋地组织一场至少三万人参与的战役,即便这些人是泗上的新卒老弱,但那是相对于泗上的主力而言的。
围城十二日而不下,这对于诸侯的军队而言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也就是相对于墨家的主力而言是弱旅。
可是段端却明白,若是被这支部队抓住机会围住了自己,自己很可能就要被歼灭。
现在,这三万人在哪?
是缩回了商丘死守,防止分兵被各个击破而退守?
还是藏在什么地方,布置着陷阱诱使他进入这个陷阱?
段端想,如果自己是墨家在宋地的主将,会怎么办?
会死守?还是会如何?
他之前也曾读过不少墨家的书,想到墨子时候墨家的守城思想就是上守为攻,下守为城,他越发觉得这一次墨家连续放弃了两三座城邑的行为极为可疑。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要贪功冒进,而是派出使者告知诸侯:若诸侯大军不破宁陵,他绝不再往前走一步。若大军攻破宁陵,他便可攻破柘城、南下苦县,从而威胁谯城。
信使派出之后,段端却也不是在这里傻傻等待,而是选择了主动试探。
他先将大军前进到阳夏,在阳夏修整城防,以作为前进的基地。
同时朝着苦县、陈等地广派斥候。
次日又假意要继续前进,命大军开出阳夏,作势要前继续进攻。
…………
阳夏之南的陈地以北。
此地解悬军主将听着斥候回报的消息,略微有些紧张。
他知道墨家的高层战略,也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做引诱,让联军的主力相信墨家泗上的野战部队的目的是要吃掉联军的右翼。
如果不能够让诸侯联军相信墨家泗上的主力在他们的右翼,那么这场仗就可能会有些难打。
他是相信己方的战斗力的,但是如果不能将联军的中军和右翼拉开,便可能出现围绕着商丘打出一个比预想要大的大会战,己方的伤亡可能会大一些。
不是不能打,而是到时候在商丘城下会集结大约八万到九万的敌军,墨家没有绝对数量的优势。
一对一固然不怕,可是若能在优势兵力之下围歼,己方的损失也会小,意外也就更小。
他相信巨子亲自指挥此番决战,失败是不可能的,可就怕到时候包了饺子之后皮不足够厚,诸侯联军在损失大半后撤走,那就不妙了。
自己手里的这点兵只能做疑兵用,真要让他们去切断联军后路并不足。
他手里的野战兵力只有半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要靠他们的表演让联军作出墨家主力意图分割围歼联军右翼的假象。
此时他得到了消息,说是联军右翼的韩军已经出阳夏,他知道自己这一支疑兵就要登上舞台了。
若是演的不好,只怕到时候会影响大局,到时候本来准备八万打六万的,结果弄成了八万对九万,那可大为不妙。
于是他命令那半个骑兵旅和一个步兵旅开始向北进军,此时距离斥候回报说阳夏敌军开出城向前推进正好过去了一天,而且斥候说对方的行军速度很快。
这个消息需要他思考和决断。
是联军右翼的段端部贪功冒进,真的相信了墨家无力防守,想要抢占柘城和苦县以立奇功?
还是对方根本不是贪功冒进,而是在试探自己?
若是前者,那便证明段端是个蠢货,蠢到巨子所设想的反反计的第一步都没有被看破。
若是后者,那倒是很有可能演出一场大戏。
他们这两个旅的任务是一旦友军开始演戏的时候,他们要迅速北上,作出威胁阳夏切断右翼退路的意思。
除了这两个野战的旅外,还有陈、项等地的二线守备部队,他们也要配合演戏。
两日后,段端部已经离开了阳夏四十里,这是在试探。
所以第一天行军速度极快,第二日便开始减慢速度,等待斥候回报墨家的反应。
他现在距离东北的柘城约有五十里,距离东南的苦县约有七十里。
就在中午的时候,朝两个方向派出去的斥候都带回了消息。
柘城方向的斥候回报说,沿着泓水一线有大量的墨家军队活动,他们靠近后,便立刻有墨家的斥候伏击捕捉,意图很明显是想要将他们全部捕获。
三十多名斥候死伤大半,只有几个人凭借自身的武艺和骑术逃了回来。
陈地方向的斥候则回报说也的确有墨家主力活动的痕迹。
段端松了口气,暗道:“果不出我之所料。”
“墨家狡诈如斯,定是以空城诱我冒进,其泗上军队则妄图在泓水以南、苦县以西围歼我。”
“幸好我识破,否则我若冒进,必要被围。”
想到这,段端也是冒了一身冷汗。
幸于自己在阳夏被兵不血刃地占领后就觉察到可能有问题,自己迟疑了两日。
然后在这种迟疑之下,又假装冒进实则距离阳夏不远,看看墨家的动向,果不其然。
若不然自己如今定是已经行军到泓水之畔,前不能攻下柘城,后不能退入阳夏,宁陵尚在墨家手中,承匡尚未被攻破,到时候自己便真的要孤立无援。
他即刻下令,命令前军变后军,迅速朝阳夏退却。
但在退却的时候,他果断让右翼的三千赵军疾驰阳夏之南,用以迟滞陈城方向的墨家军队。
次日下午,一场遭遇战便即打响。
疾驰阳夏之南的三千赵军遭遇了“墨家前锋”的两千余人,实际上就是陈地做疑兵的野战主力。
这是赵军第一次和中原地区的墨家作战,却并不害怕,而是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些赵军在对中山国的战斗中屡战屡胜,几次北上草原征伐胡人也是颇有战果,行动迅速又善于守备,故而并不怕。
三千赵军一面立刻派人回报主将,一面迅速列阵以求固守。
此地一马平川,全是平原,根本没有一处山丘可以屯兵守卫。
三千赵军立刻以和中山国和胡人作战的经验,以战车结为营寨,连环为城。
共结为三个轻车营寨,互为犄角,三门小炮部署在车阵中央。
火枪手依托车阵防守,戈矛手皆穿皮甲,于车后守卫,以便肉搏。
这三千人应算是右翼韩军的精锐,在平原上发现了墨家的“前锋”之后,迅速展开了阵型。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骑兵的掩护,若是结阵野战,必然会被墨家攻击。
然而若是这样,则可以阻碍骑兵的冲击,使得骑兵的威胁降到最低,还能够坚守待援,使得部队更不容易崩溃。
赵、秦等用这种战术,在草原上对付那些游牧民无往不利。
这种战术实际上源于中原各国的车战之法,墨家在高柳的那一支就常用这种战术和一些胡人部落作战,一部分边堡的游民也多用此作战,还有一些商队的护卫。
只是用在中原战场,赵军的这一套操作战术终究还是落后了时代太多。
墨家这边的“前锋”部队是疑兵,但要让对方相信他们是主力,就必须要打赢这一仗。
而且魏韩等国向来认为墨家最善于集结火炮,昔年成阳廪丘一战,豪华无比的火炮部队让魏国至今心有余悸,故而他们相信,只要炮多,十有**就是墨家的主力部队。
故而这些疑兵除了正常配置的每个旅的四门小炮外,还有六门可射五斤铁弹的铜炮。
墨家的主将命令骑兵绕到后方,不准骑兵发动冲击,也不准骑兵下马步战,骑兵都是宝贝疙瘩,尤其是这半个旅的骑兵不是拼凑临时征召的良家子轻骑,而是服役期大多在三年左右的精骑,若是用以冲车阵,那可能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看着赵军的配置,科班出身已经做到师级军官的墨家疑兵主将连连摇头,心说难道中原之外的战争水平已经落后了这么多了吗?
这战术在草原上用,当然有效。
游牧无重甲,只有皮甲,缺少兵器只能骑射,几乎连门铜炮都没有。
所以吴起在秦之西、赵人在中山北、墨家在高柳云中,都这么用,而且墨家这边还给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称之为武刚车。
以武刚车结阵,佐以火枪虎蹲炮麻绳炮等,无重甲的游牧民奈何不了,而且也没有炮,面对着这种的守备方式,千人可防五千。
武刚车配合火枪、小炮,可谓是游牧民的末日,但不要说在中原,就是遇到会冶铁、会重甲重步兵冲阵的半农耕族群,也并不有效。
拿着打无甲骑射游牧的经验来中原,着实不智。
武刚车最后的辉煌,应该是在火炮可以战术移动的那一刻就落后了,中原战场上这种战术实在有些落伍,墨家主将很怀疑赵人是不是在北方打低烈度战争打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在中原打仗了。
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赵人的手段。
因为韩国根本没有这样的战术,魏国也没有,他们不需要和无甲游牧民作战,这些年对抗的是楚国新军、重燧石枪阵秦人、无甲但是火力优势的墨家。
就像是墨家在火炮数量增加、大量的旅一级火炮配置之后,放弃了口径大又沉重可以射碎战车护板和重铁甲的重火枪,转而开始配备口径小一些、轻便一些、可以插入短剑肉搏的火枪。
又像是当年泗上的骑兵之争,到底是让骑兵配置短铳还是骑兵肉搏冲击,也是源于主要假想敌魏韩的战术是重方阵战术。配备短铳的骑兵可以攒射重方阵打开缺口,而肉搏骑兵除非抓住机会若是直接冲阵会死的很惨。
需求和环境,决定了战术体系和发展方向,从而作出必要的取舍。
既无需求,这种很明显的对象是不披甲少冲阵肉搏游牧民的针对性的战术就不可能出现在韩魏军中,这是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下)
秋日的原野颇为萧索,太阳不是很白,有些发红,病怏怏的,对中原人而言已经有些凉了。
车阵之内的赵人士兵倒不觉得凉,他们在赵地战斗时候的气候比这里要冷得多,有些地方现在已经下雪,可不像是这里这么温暖。
火枪手熟练地将手中的重火绳枪架在轻车前面的大盾之间,就像是他们许多次战斗过的一样,静静地等待这对面的进攻。
不少人打过很多仗。
和中山国打过,和胡人打过,和燕国冲突过……尤其是这些火枪手,已经成为了专职的士兵。
只是对他们而言,很多人却还是第一次踏足宛如地狱的中原战场。
军官们在车营之中鼓舞着士气,说韩军主力就在几十里外,只要能够坚持到天黑,明天主力一到,对面的敌人必然退散。
其实这是中原士兵们最不喜欢听的画饼。
但对于这些赵人士兵来说,却很受用。
他们和胡人以及中山国打仗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车营出击,若是被围,就地防御。
胡人或者中山骑又冲不开他们的车阵,就这么死守下去,一旦后援的主力或者骑兵一到,对面进攻的敌人必然会退兵。
之前确实很有效。
这种以往的有效和以往的胜利,给他们带来了坚守下去的信心。
一名年轻的、打过两次仗的战国新卒悄悄透过战车上竖起的大盾,观察着对面远处的动静。
同伙的老兵缩在木盾的后面,骂道:“找死呢?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要露头,容易被射死。你死了,家里妻女孩子怎么办?父母谁来养?”
同伙之人多是同乡同里,晚上在一个篝火旁取暖,饿了在同一个瓦罐内做饭,彼此间都很熟悉。
看似在骂,实则更像是父辈对孩子辈的关心。
新兵缩回了脑袋,回身和伙伴们道:“墨家的骑兵动起来了,可是他们好像不是朝咱们这边冲来的,和那些中山人不一样啊。”
空气中弥漫着士兵们已经熟悉的苦涩的火绳燃烧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们很安心。
大战即将开始,但还未打响,车阵里的赵人士兵几乎都没有和中原的军队打过仗,他们按照以往的经验,以为对面的骑兵肯定会冲过来。
可是这个新兵却发现对面的骑兵并没有冲锋,而是列阵缓慢地朝着两侧移动,恰好在火枪的射程之外。
他们遇到过中山国的骑兵,那是新兵记忆中第一次上了真正的战场,就在滹沱水。
当时他们也是这样的车营,被中山国的骑兵围困之后,中山国的骑兵开始冲击,围绕着战车飞驰放箭,来回转圈,不知道人有多少。
新兵记得当时他很害怕,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到底有多少,只是能看到满眼都是敌人。
而且敌人疾驰的又快,在马上就像是山里的羊群一样来回转圈,手里的火枪不知道该瞄向哪里。
当时老兵就告诉他们,不需要瞄太准,只要对准了那些疾驰的骑手人群中闭着眼射就好。
那一次中山国的骑兵围困半日,结果死伤惨重,最终只能留下了一地的尸体乖乖撤走。
按照以往的经验,新兵以为对面的敌人也会选择这样骑射围攻,可哪曾想并非如此。
新兵的经验不多,而且他生于边远的村社,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为何要跑到中原来打仗,也不知道战争的理由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偏僻的村社都知道的铁器木器种子墨玉之类的墨家会和君上开战。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思考的便少,也所以他习以为常,觉得理应如此,生下来就该服役当兵参战。
和那些邯郸等地的城邑兵不同,那些大城巨邑的城邑兵员对于和墨家开战极为不满,所以赵侯这一次响应天子号召派出的这支车营也不是赵国的邯郸兵,而是村社兵。
新兵见识的少,老兵却也不多,他们多是在北方作战,并不知道中原战争的特点。
老兵看不懂,只好道:“你管他们冲不冲干什么?他们不冲,你就歇着;他们冲来,你放枪便是。”
“一会开枪的时候都小心点,不要让火绳点了身上的火药。死了还好,若是半死,可是要遭一辈子的罪。”
“你们可都小心点,尤其是那几个没结婚的,总不好死前都……”
话还没说完,新兵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巨响,接着就看到眼前一红,耳边传来一阵惨叫。
他以为是自己受伤了,摸了一下黏糊糊的眼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传来,不只有红的,还要白的。
刚刚还在和他们说笑的老伍长如今只剩下了半个身子,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个粉碎。
新兵的心跳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想要站起来握住自己的火枪,可是心砰砰地跳着,怎么也站不起来。
旁边一个同里的新兵躺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抓着地上的草,大声地叫着,旁边落着一支被铁丸砸下来的腿,血就像是春天融化的雪水一样越来越多。
车上用以防御胡人骑射的木盾被砸了个粉碎,还有两个人被砸碎飞出的木屑击中,一个被扎进了眼睛里眼看是不活了,另一个从耳根一直到脖颈都划出了一道伤口。
新兵在北方打过仗,可北方的战场哪里有这样残酷的场面,胡人纵然人多也不过只是放箭,何曾有过这样一炮轰来刚才谈笑的伙伴只剩半边身子的事?
他这同伙的十个人死了三个,还有两个眼看是不行了,旁边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
“别傻看了!榆木不行了,肠子都出来了,你给他个痛快的!”
不远处伙伴的喊声让他清醒过来,循声去找那个叫榆木的同伴,发现那个同伴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在那叫喊着让同伴给他一个痛快。
就在这时,新兵耳朵所能听到的世界这才清晰起来,叫喊声、惨叫声,仿佛刚才那些声音都凝滞了此时忽然出现一样。
轰……
又是一声巨响,新兵下意识地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肠子露出来的榆木旁边,榆木疼的把一只手咬在嘴里,整个手背都被咬烂了,满嘴都是血。
青紫色的肠子在外面蠕动着,一根硬木碎屑在旁边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
新兵想要抽出小刀插死自己的伙伴,结束他的痛苦。
可有一枚铁弹飞来,就砸在不远处,又是几个平日熟悉的人被砸死。
新兵还没有抽出的小刀再也抽不出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只想快点逃离这里,不管去哪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他扔下了在那里痛苦挣扎的伙伴,扔下了自己的火枪,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去。
才跑了几步,就被人用剑刺中砍下了脑袋。
死后,贵族军官提着他的脑袋喊道:“退后者死!”
砍下新兵脑袋以整肃军纪的年轻贵族将脑袋提在半空,一手持剑,威风凛凛,总算是遏制住了这边的混乱。
后面的步卒难以挪动,又把那些在前面的火枪手挤了回去。
年轻贵族大声道:“若是退逃,死的更快,没看到对面有骑兵吗?你们在平地里能跑过马吗?”
“只要守住不乱,就还能活,不然全都得死。大军就在不远,天不久就快黑了,只要撑到天黑就好。”
“凡不退杀敌者,皆赏;反退逃者,皆杀!”
火枪手们不情愿地回到了车阵前端,重新拿起了火枪。
对面的火炮似乎正在装填,战场上除了那些前一轮被击中的伤兵的惨叫,便剩下了无尽的等待。
就像是毒虫蜘蛛蜜蜂,最可怕的不是蜇人咬人的那一刻,而是在手上爬、在耳边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下的时候。
此时的战场就像这样,这些赵人士兵不知道对面的火炮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射,也不知道会不会就落在自己的身上,这种等待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疯狂。
不多时,又是几声炮响,刚刚被压住不退的火枪手再度乱了起来,这几声炮响就像是落入油锅里的水,之前看似平稳的热油不是凉了,只是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
轰隆隆的炮声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排赵军的车营千人损失惨重,四百多火枪手只剩下了二百多人还能战斗。
六十多辆战车被击中损坏,满地的伤兵和血迹,比起在北方和胡人中山国的战斗,这样的战场对于这些赵人而言太过残酷,难以承受。
期间赵军也试图派出有限的骑兵反击炮兵阵地,但是一次被对面的骑兵打退,差点借此机会冲进阵中;另一次则是还没有冲到对面的炮兵之前就被步卒的齐射打退。
好在对于赵军而言,天色已经不早,看样子只要再坚持一阵,今天的战斗就算是结束了。
然而更多的赵军看着满地的尸体,再看看还挂在空中很高的太阳,忍不住咒骂起了苍天和太阳。
他们已经看不到希望。
炮声停了后,对面响起了激昂而有节奏的鼓声,步卒开始进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借势反用
炮击了一个时辰的墨家炮兵们正在收拾火炮,就像是平时训练的一样,在步兵准备进攻方向的侧面重新展开,继续轰击。
旅一级配属的小炮更轻便一些,那些发射五斤铁弹的炮就要沉重的多,早已经习惯了炮声和火药味的驮马安安静静,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弥漫的硝烟。
因为墨家这边骑兵的存在,使得对面的赵军一开始就选择了品字阵,所以使得炮兵可以很好地杀伤他们。
若是他们将阵型部署的更宽一些,却又容易被骑兵突破,赵人还是以和中山以及胡人作战的经验选择了脱胎于圆阵的防守阵型。
墨家的步兵已经开始集结开进,刚才已经检查完了火药和铅弹的装填。
他们此时需要前进到刚好在射程之外的位置,但还要等待机动到侧翼重新展开的炮兵。
火药不是人命,负责此战的墨家指挥官很清楚墨家攻城的一贯作风,多流汗挖坑少流血、多用火药少用人命。
进攻战也差不多,只要火炮有优势,就尽可能将优势发挥到最大。
斥候回报说韩军的主力今天不可能抵达,所以时间在墨家这边,他可以尽可能消磨对方赵军的士气。
铜炮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对面赵军的阵型太密了,这种车堡战术打打没有炮兵的游牧民还行,或者自己有炮兵优势也行。
既都没有,怕是炮击再持续一会,军心就彻底散了。
墨家主将用望远镜看了看对面赵军的情况,决定选择正面突破,同时让传兵令通知骑兵迫近后侧。
如果赵人的其余两个营地选择变阵支援,骑兵就发起冲锋。
或者是试探攻击,不要让赵人变阵。
这些都是平时训练的内容,骑兵指挥官的必修课,主将只需要传达一下意图即可。
正面四个连队主攻,排密集阵型,装填火药后卡好短矛,接近到三十步后齐射冲击,直接冲入敌阵。
左侧是三个连队以横队靠近,提供火力支援。
右侧是炮兵侧射,还有一个连队的步兵负责掩护炮兵。
留下两个连队作为预备队。
这种情况下,师一级的军事主官不准带头冲锋,政治主官则需要在这种场合带头冲锋。
主将和师墨者代表握了握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带头冲击的死亡率还是很高的。
师代表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上了插着高高的野鸡毛的帽子,这是军心也是士气,需要高高的鲜艳的羽毛能够让士兵们都看的到。
军官们基本都是这样的帽子。
年轻的鼓手们敲打着名为《将利天下进行到底》的鼓点军歌,在队伍的侧面,和师代表站在一起。
“全体!卡短矛。”
随着命令下达,鼓声迅速变换了节奏,连队长大声重复着命令向下传达,司马长跟进重复,伍长再度跟进。
士兵们从腰间摸出长约一尺的短矛,通过特质的机阔卡在火枪的前端,这样会很影响装填,基本上一旦提前上了短矛,就只有一次射击的机会。
四个连队的士兵按照燧石枪的密集程度,几乎是人挨着人间隔半人,四个连队重新编队,形成了一个八列的密集队形。
师代表抽出腰间配剑,示意鼓手开始敲鼓点。
左翼负责掩护的连队已经先行开进,因为他们列的横队,行进速度要慢一些,更宽的阵型意味着更难保持一条直线。
按照经验和算出来的结果,在左翼的连队前进了大约八十步之后,中央突破的四个连队开始慢步前进。
整齐而密集的脚步声就像是拥有可以让大地都跟着颤抖的力量。
在前进到距离赵军还有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赵军车阵中已经响起了不整齐的枪声,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率先开枪了。
但是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实在难以打中什么,连队既然都是精锐而非二线的守备部队,这种枪声并不能使他们混乱。
机动到右翼的炮兵已经率先开火,左侧的横队也因为先行一步的缘故已经抵近到百二十步左右。
对面的赵军没有火炮了,在之前的对轰中已经被压制,剩余的那些适合近战用以阻挡游牧骑射的二三十斤重的小铁炮数量也不多,对面的赵军只能等待着墨家靠前。
尽管贵族们竭力制止提前开枪的行为,可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还是有人会忍不住。
呈密集阵型靠近的四个连队在前进到大约六十步左右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伤亡,十几个人被击中。
但是,六十步的距离意味着车阵之内的赵军火枪手不再可能于靠近之前装填完毕。
正面冲击之前的行军是沉默而无情的。
需要沉默而无情地看着一伍的伙伴被击中躺在地上,然后还要沉默而无情地迈过伙伴的身体补到前面的空隙。
需要沉默而无情地看着一伍的伙伴的脑袋被铅弹打中,然后还要沉默而无情地擦掉溅在脸上的血,侧耳听听鼓点到底是该迈左脚还是迈右脚。
故而这个时代,除了有信仰加成和有理念理想的部队外,最好的兵员反而是闭塞分封村社之下一辈子只知道三十里内天下的农奴,只有这样的士兵才可能在没有理念和信仰的情况下忍受这种沉默和无情。
每一步靠近,都是在赌命。
每一步靠近,都需要指挥官在心里默默计算对方的装填速度,以最近的距离,在对方尚未装填完的最后一刻射击,那是最完美的。
而这种完美,除了要人命填完那几十步外,没有捷径。
师代表默默地计算着步数和距离,前面不断响起赵军火绳枪那特别沉闷的声音,终于近到大约三十步的时候,他猛然抽出腰间的配剑,喊道:“立定,轮射!”
正在推进的连队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伴随着鼓点迅速停下了脚步,前排司马长的喊声此起彼伏,前两排的士兵举起了火枪射击,随后蹲下,将空间让给后面的士兵。
四声排枪后,鼓点再次变化,冲锋的号角声传来,起身列阵的步兵发动了密集的冲锋。
…………
次日上午,几名侥幸逃脱的赵人贵族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一切。
那一次冲锋直接瓦解了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的赵军,三千赵军被杀八百,多数被俘,全军覆没。
韩军主将段端看着这几名惊慌失措的赵人贵族,暗暗松了口气。
这三千赵军虽然没了,但却保住了自己的主力,自己猜想的没错,墨家果然是想诱使他冒进从而围歼。
很显然,和赵军接战的必然是墨家主力的前锋,他们的任务是偷袭阳夏,然后截断他退往阳夏的路。
幸于自己先假意冒进随后便折回,否则若是再往前走几十里,定是要被围。
这些赵人也非是无能之辈,多有功勋而敢战,即便这样,仍旧被不到三千人的墨家前锋歼灭,可见墨家的野战之威一如从前。
若是自己被围,定是无幸。
他宽慰了那些赵人几句,立刻引大军入阳夏,利用楚人之前修筑的堡垒,部署守御,同时派人汇报联军的中军主力,就说自己遇到了墨家泗上留守军团的主力。
消息传到联军中军后,诸侯和重臣们大喜过望,这真是天赐良机。
墨家在泗上的部队不多,若是都在阳夏附近,那么商丘必然空虚。
如此一来,之前的一些情况也就说得通了。
承匡等地墨家的少量部队还在死守,这明显就是在拖延联军主力围攻商丘的时间,从而为泗上留守的军团歼灭联军右路创造时间差。
幸好段端知兵,没有冒进,若不然可真的要出大事。
墨家的野战能力依旧不可小觑,即便留守的可能非是主力精锐,但能够在野战中只用一下午时间突破赵人的车营,足见可怕。
若是右路段端的韩军冒进到苦县,与主力相距二百里,那么墨家便有足够的空间围而歼之。
一旦右路被歼,那么右路从苦县到泓水、再到阳夏、大梁都将出现巨大的漏洞。
若到时候墨家遣一军偷袭大梁,焚烧粮草,只怕大军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诸侯们越想越是合理,究其根源,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适的胃口太大,是准备直接吃掉天子之师诸侯联军的主力六万余人,而不是区区右翼的三万。
在诸侯算来,如果墨家大军在外,那么在泗上最多也就有拼凑起来的三四万军队。
墨家的军队确实能打,征兵和训练的军制也与众不同,但如今的战场就算是孙、伍复生,怕是也很难做到以一敌二。
所以这一切就都很合理,因为墨家不可能围歼中军主力,所以墨家大规模在阳夏等地集结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吃掉可以被吃掉的右路韩军,从而迫使诸侯退兵。
墨家的主力很显然不是要打一个临淄,而是要攻下临淄后以胶东之粮平定齐地,下临淄经平阴,从而彻底破袭诸侯国的侧翼。
若是在泗上不能迫使墨家主力退兵,反倒是被泗上留守的部队逼退,那么各个诸侯国也就岌岌可危。
墨家已有南阳、鲁山、淮西、泗水,已然是做到了可以各个方向进攻而使诸侯首尾不能相顾,若是再得平阴威胁巨野、卫等,韩魏到时候就要面临三个方向的压迫。
按照诸侯所想应是这样,所以段端的消息让他们兴奋莫名,这是一个惊动天下迫使墨家主力回来的绝佳机会。
诸侯不指望能够攻入彭城,只是需要迫使墨家回援,所以若是能够攻下商丘,便有可能。
攻击之前,可以秋毫无犯,防止城中抵抗激烈。一旦攻下,若是墨家主力还不回援,则尽屠之,逼着墨家回来。
于是,诸侯作出了一个决策。
分兵围承匡、宁陵、戴,围而不攻。
主力绕开宁陵、承匡,直扑商丘。
待墨家泗上的留守部队回援,则使段端从阳夏出泓水,合兵以近十万兵力围城打援,围歼墨家在泗上的这支野战部队,然后破商丘,则可破局。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决战前奏
用兵以奇险,往往是出于无奈。
承匡一城久攻不下,若是稳扎稳打,必要先攻下承匡、戴,然后再攻宁陵,从而靠近商丘。
可诸侯联军若是这么打,就要考虑是莱芜先被墨家的主力攻下,还是己方先攻破了商丘,时间上只怕来不及。
齐国已经是无路可退,唯有先攻下商丘或者用屠杀的方法逼迫墨家回援,才有可能稳住齐国的局面,解决此时的危局。
既是断定墨家泗上留守部队盯上了右路的韩军,这倒正是一个机会。
昔年墨子曾言,凡不守者有五:城大人少,一不守也;城小人众,二不守也;人众食寡,三不守也;市去城远,四不守也;畜积在外,富人在虚,五不守也。
商丘正合其一。
承匡卡在右路和中军主力之间,宁陵在商丘之前,但守军的数量都不是很多。
计议已定,诸侯联军终于做了决定。
分兵五千围承匡、分兵八千围宁陵,其主力绕开宁陵,直奔商丘以围城。
一旦围城,则命在阳夏防守的韩军密切注意墨家的动静,先守好阳夏、固城,待泗上留守部队支援商丘之时,阳夏之君出兵柘城,会于商丘城下,将泗上的留守部队歼灭。
联军主力出宁陵、围商丘的行动刚刚展开不过三天,在单父等待机会的适就的了消息。
军帐之内欢声雷动,看起来诸侯联军已经上当了。
在单父附近墨家集结了在泗上的几乎全部主力野战部队,四万步兵,一万六千骑兵,外加工兵和炮兵。
剩余的野战部队则分散在陈、柘城等地做疑兵。
若是能够抓住机会聚拢部队,正可以打出来一个大约七万解悬军对大约五万诸侯联军的优势战役。
这场战役适是准备分两段打的,先难后易,他要的不是诸侯联军退兵,而是要将韩、魏、卫、齐的最后一支野战部队全都埋在这里。
所以他根本不想先动右翼的弱旅韩军,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从而开溜。
只要中军主力被消灭,那三万韩军也就是盘中餐物,无处可逃。
单父距离商丘并不远,至关重要的戴城虽然被围,但是诸侯联军也还未攻下,。
即便局势十分有利,但实际上也就争取了大约两天的时间。
一旦大军开始行动,很快就会被敌人发觉,到时候要么是右路的韩军必然北上。
若是会和成功,倒不是打不了,而是打起来会很麻烦,伤亡会很大。
以多打少,和人数相近,那大为不同。
战场战役的结果直接影响到今后的计划。
若是大胜,能够先集中优势兵力歼灭联军中路,然后歼灭韩军,则军队可以不用修整,趁势北上,攻入新郑兵临黄河,威胁韩、周东征齐国。
若是小胜,可能就需要修整一段时间,防止赵国趁机干涉,不要过快进军以免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分散出现意外,稳扎稳打争取三年灭齐。
大胜小胜的关键,已经不在墨家主力这边,而是在做疑兵的陈、苦县等地的那些部队那里。
一旦韩军由北上会和的意图,就需要在那里做疑兵的部队至少坚守一天的时间,为主力会战争取足够的时间。
只要一天时间便足够,因为大军一旦出动留给适的时间也不多。
在苦县、陈等地的部队收拢的话约有八千野战部队,在内线作战就算可以补充一部分二线守备的兵卒,数量也不会太多。
商丘之南并非筑垒区,这就需要这些部队用最顽强的精神,接近可能拖住阳夏的韩军。
适思考着柘城这个地方,也就是许多年前宋襄公扬名仁义无双之地,只怕这里才是整个战场上最为残酷的地方。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犹豫。
于是下令,一个步兵师以及三千骑兵出右路,快速解戴城之围,解围后迅速南下承匡,留下两个旅的步兵加强承匡的防御,剩余部队靠近宁陵。
主力则直扑商丘以北,击溃联军外围后贴近联军主力,待右路偏师集结后,展开决战。
左翼以苦县、陈地的疑兵为主,他们佯攻阳夏,然后北上柘城,在柘城与承匡之间防御,阻止韩军北上和联军主力汇合。
这也是分进合击的战略,适总算是明白了古时候作战为什么失期皆斩。
在这个通讯完全靠马、消息传递速度最快一天二三百里的时代,分进合击战术用好了那就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大胜,用不好就可能会成为笑话。
可不用还不行。
好在这是内线作战,宋国这些年的道路修的不错,粮食补给和后勤也因为在内线的缘故可以不用过多考虑。
加上战役发起的时间是深秋,天干物燥,又无阴雨,正适合大兵团机动。
围攻戴城的联军并不多,只有大约五千,戴城之中尚有一个旅的要塞守备旅。
以一个步兵师加上三千骑兵突袭,只要不犯下太大的愚蠢,当无问题。
只要戴城之围一解,急下承匡,联军主力会以为墨家要切断他们的后路,便极有可能让在阳夏的韩军北上拧成一团,让墨家吃不下。
否则的话,若不分兵先断后,在商丘附近的联军可能会过早发现墨家主力的动静,便有可能向后溜,很可能歼灭战会被打成追击战击溃战,那样一来并不利于今后的战局。
同时右路先攻戴城、承匡的部队也是留一后手,一旦若是诸侯联军发觉情况部队选择南下会和韩军,从阳夏退到许地,那么右路的这支部队也可以做出变动。
到时候固然可能要变成兵力一比一的局面,可也只能打下去了,到时候右路这支部队就要迅速做出反应南下固城。
届时,右路这一支便要做阻击,而原本计划打小商丘之战的苦县、陈等地的部队就要会和主力打决战。
这既要看右路的部队攻击的情况,也要看对面诸侯联军们的反应。
已经引诱到这一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对面能够未卜先知而不犯错,那也就只能打大商丘会战了。
…………
当天晚上,已经成为了骑兵师贰师长的庶俘芈等人接到了上面的命令,命令他们三天之内行军一百一十里,然后在一天之内解决掉戴城附近的敌军。
在那里补给之后迅速南下,解围承匡,加强承匡的防御。
这一百一十里不是地图上的距离,但也差不多。
车同轨之后,为今后作战的需求,宋地的耕地垄之间切好可以通行兵车、炮车。
当然对于农夫而言,这样有利于他们秋天收获的时候赶牛车马车,所以对于车轨的统一伴随着垄作和双辕车的普及,很快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加之这里的道路不错,毕竟这里是墨家最为重视的菏水筑垒区的后方,道路状况良好加之如今无雨,三日行军一百一十里,而且又是在内线作战,并无问题。
斥候们将戴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因为戴城本来就还在墨家手里,诸侯联军分兵围,但却没有攻下。
那里一共各有大约五千名齐军,正在挖掘围城的营垒,之前攻击了几次损失有些大,于是选择了围而不打。
庶俘芈所在的骑兵师的两个旅划归给他指挥,右翼军的主将是步兵师的师长,他从属于对方指挥,但却是右翼敌前军委会的一员。
会上,右翼的主将传达了一下上面的意图,很明确地表示道:“巨子的意思很明确。总结起来,就是戴城要稳、承匡要快。”
“三天时间,我们不能太快,要做好侦察和掩护。”
“但是一旦解了戴城之围,南下承匡一定要快。换言之,戴城一旦攻下,必须要要在两天之内解围承匡,不可耽搁。”
庶俘芈点点头,他已经可以理解这是为了什么,便建议道:“如果斥候的情报没错,承匡附近只有大约五千齐军。他们选择了围城的话,其实一旦解围了戴城,我们这两个旅的骑兵可以单独南下,迅速插到承匡城下。”
“他们既然选择了围城,必然对外面防备松懈,若是突然袭击,便有机会。”
“若是突袭不成,骑兵还可以黏住他们。一片平原遭遇了骑兵,他们只能选择就地结阵,不敢轻动。就算结阵后退,行军速度必慢。”
“到时候步兵也可以跟上,从而围歼之。”
“不过,要我说,基本上不太可能用到你们步兵,这种短距离的突袭,总归是我们骑兵的事。”
上面主帅的命令只是在某天攻下某地,却不可能告诉下面的人该怎么打。
就算是脱下下裳露出下面的东西把敌人吓跑也行,只要按时完成任务就好。
这种战前的讨论会就很重要,加之整个战略意图过于明显,庶俘芈也能够猜到上面的想法。
攻戴城,是要堵住联军从北面后撤的路,这个要等到解悬军主力接近商丘之后再开始攻击,不能太早。
攻承匡,则是要趁着敌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占据中线,到时候联军是从北撤还是从南撤,在承匡的这些部队都可以做出反应。
若是北撤、韩军向上集结,则加入主力会战;若是南逃,汇合韩军回许,则要南下固城做阻击部队。
庶俘芈的想法得到了与会之人的支持,如果是正常行军的话,很可能承匡等地的齐军会听到风声。
到时候提前开溜,又要浪费一些时间,再一个可能加入到决战之中,那又多出来五千兵力。
敌方每少五千兵力,就意味着侧翼的更不稳固,也就意味着需要收缩战线,很可能打出来一个侧翼包抄的歼灭战,利用骑兵优势让诸侯拼凑起来的天子之师全都葬送在商丘附近。
一般来说,围城的话重心在内而不在外,所以庶俘芈所言的骑兵突袭踏营的想法极有可行性。
再者来说,守卫承匡的守备部队也都是得了墨家守城的真传,绝不会那么老实地就在城中固守,最起码出城偷袭、挖掘地道反击这样的事不会太少,绝不会被动地等着对方围城。
那样的话围城的五千兵力只是对内都捉襟见肘。
戴城距离承匡也不是太远,骑兵若是在戴城补给,可以迅速南下,甚至可能在承匡等地的齐军得到消息之前就先踏营。
略作讨论之后,便暂先这么议定下来。
次日一早,天刚亮,在这里隐蔽集结了好一阵的士兵们开始梳洗。
这里不是外线,而是在最富庶的菏水筑垒区之后,士兵们的后勤保障很充足,用不着像是在外线作战一样要经常吃炒面和干饼。
烧火做饭用多是木炭,早饭是熬煮的稠米粥和豆类。
吃过早饭后,士兵们便知道要开拨了,因为士兵委员会的人和司务长们在分发配给的蔗糖块和酒,这是大战之前的标配,属于额外的伙食补助。
“整理背包!”
军官们传达着命令,士兵们各自集结,司马长连长清点人数。
所有的病号全部交由督检部的内卫部队,由他们在大战期间监视。
步兵们的背包里简单一些,除了日用品和小毛毡被子外,每人八十发纸包的火药和铅弹,每伍的伍长还要携带一些铅块和小模子。
骑兵们的就稍微麻烦些,要检查马蹄铁、马蹄钉子、每个伍备下的用于堵塞敌方铜炮火门的钉子、锤子等等。
这些骑兵不是解悬军中精锐的武骑士重骑,而是轻骑,身上没有铁甲,只有皮甲。
标配的装备只有铁剑,没有火枪,不过一些军官或者出身比较富裕的骑兵还是会自备一些手铳,但是很少有能用到的时候。还有一些人自己配备了匕首。
这些轻骑的军装比步兵们要华丽的多,而且还有一套羊毛呢的大氅,这种骑兵大多都是标准的良家子,土地足够使用马耕而且自小接触马匹。
再加上庶俘芈等一批从赵地高柳回来的军官充斥其中,造就了这些轻骑的风格。
骑兵和步兵不同,里面职业兵的比例更高一些,不发土地但是每个月的薪水很高。
而且大部分职业士兵即便退役,也会有很多商会抢着雇佣,或者是一群人怀着发财的梦想结识伙伴,将来去边境谋生发财。
和那些精锐的用于冲阵的武骑士不同,这种突袭、断后、袭击粮道的任务,交给他们是最为合适的。
而且一般情况他们也是对付敌军侧翼骑兵的主要力量,虽然对冲冲不过泗上的武骑士,可是欺负一下诸侯的骑兵并无问题。
两个连队的轻骑先行离开,他们要在大军的前面侦察和开路,同时可能还要对付一下敌方的斥候,这种任务交给这群人最合适。
三日后,三千这样的骑兵和七千步兵靠近了戴城。
这场关乎天下归一是在十几年之内还是几十年之内的决战的主力会战的前奏,在戴城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