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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五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六)

    三年多的奔波,极为辛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三年前抵达魏国之后,索卢参出面找了叛墨而出的几个旧友,由他们引见了秦公子连,秦公子连也动用了自己在秦国的关系,索卢参从云阳邑出发,在那里找了一个精通义渠语的向导。

    经义渠,再到禺知人的部落,也就是那本图册上所言的“月氏”,一路向西。

    从云阳邑出发的时候,队伍有三百多人。其中墨者八十余,游士百二,宋、魏、韩、赵、秦等国的甲士共百,马匹四百余。

    除了马镫外,墨家还为他们准备了车,夜里宿营的时候,以车为阵作为圆环防御,火枪手和携带了两门小铜炮以作防御。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风险,但可见到了极多的风景,方知天下之广阔。

    他们携带的货物,除了黄金这样只要有文明的地方就能通用的硬通货外,还有和这些游牧部落交易的铁锅。

    而等到终于抵达一个叫波斯的大国附近后,他们提前准备的丝绸、齐国的紫色染料、赵国的蜻蜓眼玻璃珠、越国的铜镶玉的工艺品,都可以换到大量的钱。

    不少人觉得,若是行商,单单以丝绸贸易,便可获利颇丰。

    之前索卢参已经见到了波斯的大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献上铜制的火枪一对,获得了在波斯通行的权力。

    在波斯的国都,引来了万人的围观,而那时候三年之期已到,索卢参却很容易打听到了关于《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国和《山海经》中希腊诸邦的消息。

    逗留了半年之久,索卢参也用自己所熟悉的历史,理解着波斯所发生的事。

    他来的时间很完美,所以才能够听到那两本书中的国度之名。

    八年前,这个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和他的弟弟居鲁士,来了一场在索卢参看来的“诸公子之争”。

    那居鲁士正带领了一部分希腊诸邦名为斯巴达的雇佣兵,占据了巴比伦,最后在一处叫库纳克萨的地方全军覆没。

    在熟悉了当地的语言之后,索卢参也询问了一下那一战的细节,稍微理解了一下,觉得倒是和他离开诸夏向西之前的潡水之战有些相似。

    潡水之战的义师,多有那些斯巴达雇佣兵的水平,临阵横队变阵之类的速度很快。

    区别就在于斯巴达人做小居鲁士的右翼,在选择追击之后,左翼的弱旅却没有跟上,因为他们有点像是徒卒,队伍松散整队迟钝,以至于出现了脱节。

    去岁八月,雅典人科农又做雇佣兵,率领波斯的舟师习流,大败斯巴达水师。

    这几条消息,都是此时波斯国的大事,索卢参既然知道目标近在咫尺,也就决定不返回中土,而是在这里逗留一阵后,继续向前。

    此时波斯尚且与雅典等希腊城邦有共同的敌人,索卢参又是个“言辞狡辩”之人,头脑清醒,本身又有《山海经》等书籍作为视野,很快得到了波斯大王的同意,波斯大王还提议回去的时候会派遣一些人跟随他前往。

    除此之外,这波斯大王还给索卢参找了几个向导。其中几个,是八年前诸公子之战俘获的斯巴达人奴隶,还有一人却是正好顺路想要回希腊的一个人。

    这人的名字有些长,名叫希波格劳克斯,在索卢参询问了一些词汇之后,也就明白这名字其实和中土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

    希波,马匹的意思。格劳克斯,蓝色,引申为海。以索卢参的理解,这人的名字其实叫蓝马、或者说叫水马、海马。

    若这么一想,索卢参心想,原来天下之大,这取名字的方式也都相差不多。

    听说这也是个希腊的“诸子弟子”,他们的先生叫苏格拉底,在六年前一些一些罪名被处死,弟子四散奔逃躲避风头,这人先去了埃及,后又辗转到了波斯。

    据那海马说,此时希腊还有一人,医术甚强,叫什么希波克拉底。以索卢参的理解,此人当算作是希腊诸邦的长桑君,只是这名字的意思……倒是可以翻译为“善于驾车之人”,再简洁一点可以翻译为“御”。

    还有那海马的夫子苏格拉底诸弟子之中,最有名望堪比禽滑厘之于巨子、颜回之于仲尼的柏拉图,其实也就是“二胖”、“宽肩”、“强健”之意,倒是与晋成公的“黑臀”之名差不多。

    而听说八年前诸公子之战的斯巴达佣兵中的一个头领,也是那苏格拉底的弟子之一,叫什么色诺芬。

    索卢参心想,这苏格拉底,当是希腊诸邦仲尼、巨子那样的人物,弟子众多,竟可参与各国纷争,只可惜晚来了六年,缘锵一面。

    就是这希腊文字有些难学,还要分什么阴、阳,又与波斯文大不一样。那波斯文大抵以前是写在泥板上的,样如木楔,以他携带的纸张并不好写。

    说起来,与那海马之间的初次交流也颇有趣。初始相交,队伍中有善九数与几何者,在纸上画了个勾三股四之图,又用几何作图解析此物,那人竟看的明白,虽然言语多有不便,但是九数几何竟是相通。

    按索卢参的理解,这就更坚定了他对墨家信念的忠诚和理解。

    在他看来,从义渠到月氏再到波斯甚至希腊,人种不同,模样奇特,文化不一,可有几样确实亘古不变的。

    打仗,还是那么打,符合以天志,以多而击少。

    九数,还是那个数,符合以天志,纵横东西数万里,竟然依旧通用。

    阶层,还是那个阶层,贵族平民分野,或有国野,或有自耕,亦有奴隶。

    机械,还是那个道理,这边的战车也是靠轮子转而前进的。

    稼穑,也相差不多,没有稻米,却有麦子,比如堆肥牛耕垄作这样的办法就不会在东方有效而在西方失效。

    而神明、鬼神、制度、血缘、礼法、服饰、语言这些却大大不同,既是这样,只怕有些东西并非是永恒的,而唯有天志是可以普适且适用于东西数万里之内的。

    索卢参与蓝马等人继续西行前往巴比伦的路上,又听了蓝马讲诉了不少希腊的故事,有些索卢参在《山海经》上看过,比如那个“边长为一的矩三角形斜边,到底是多少”的问题,又比如什么温泉关之战等等。

    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心想那适的两位夫子,听起来学究天人,若是亲临此地,怎么可能毫无生息?若非亲临,这万里之外的事,又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期间他也和蓝马讨论了一下“天地”之类的观念,发现原来在希腊诸邦,此时竟也有类似于中土的“儒墨之争”这样的理念分歧。

    有名为德谟克利特者,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此人曾游历东西,也曾来过此地,更去过西王母之国学习过观星、几何、九数与预测日食。

    再深一些的理解,索卢参此时尚且不知,只是知道此人尚在,其才不下于蓝马之夫子苏格拉底,两方对于“天下”、“本源”、“宇宙”、“认知”之类的想法,大为对立,不下于儒墨之间的分歧。

    在听到了这些种种哲学上的交流之后,索卢参的头脑在抵达巴比伦之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原本他在中土就接受了很多适的学说,从义渠月氏一路走来,又看到了诸多奇怪的“神明”。

    至于抵达了波斯之后,此地人多拜火、拜光明。那波斯大王自称“权自阿胡拉玛兹达而授”,可这创世神却根本不知道极东之地有中土,这是不可想象的……有创世之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世界是一体的而非位面的,那么这创世神真的是神吗?

    墨家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春秋诸贤的想法、祆教的教义、希腊人的想法……种种这一切,在索卢参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如果有神,那么神是否有人格?如果没有,又怎么能定下喜欢厌恶呢?如果没有,人的道德又该以什么为标准?可这一路走来,听过的神、听过的可以创世的神已经不下三五个,那必然是假的。

    这样想着,在抵达了巴比伦之后,强壮如骏马的索卢参竟然病倒了,于是众人便留在巴比伦休息了一月。

    这一个月,索卢参除了吃饭之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思索,形容憔悴。

    然而就在昨日,他终于想通了一切,内部自洽,取这一路见闻的精华,竟把墨家和适抵达之后的一些东西融会贯通。

    他出身贵族,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左传》自然是读过的,于是在这种混乱中,他想到了一番话。

    《桓公六年》曾载随大夫季梁的一番话。

    民,神之主也……民,是神的主宰,而非神主宰着人。神就算有人格,那也是人的人格。

    又说,“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那若是这样,鬼神、神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走了这一路,听到的鬼神太多啦,又和中土的完全不同,这样的疑惑,伴随着《左传》中先贤的话和墨家适出现后的一些理念,终于让索卢参开始了自发的思索。

第四零六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七)

    想到关键处,索卢参便有所悟,于是撑着因为患病而有些孱弱的身体,来到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巴别塔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塔已经被毁,号称是通往神国之门,看似满地砖石一片废墟,若是复原必然极高大。

    然而,他见过风筝,知道其实这塔就算复原,难道会有风筝飞的高吗?若不能,难道区区几十丈就能通神?

    又想到《泰誓》中的祝词,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那么天岂不是符合人的?

    只不过,这民之所欲的民,以墨家的观点来看,到底是“体”还是“兼”呢?是个体?还是说指的天下万民的兼称?

    若是个体,那么每个人为了财富、利益、子孙、繁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之所欲,那么天必从之,也就是说,人为此所作的一切都是对的,哪怕不择手段,这是天赋予人的权利。

    这似乎又不对。

    若是兼称……他似乎想明白了之前适和巨子讲的一些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即便财富、利益、音乐、享受这一切,都是民之所欲,每个人集结而成才是万民,万民的**与个人的**在“兼”这个概念之下,却又必须有所约束。

    那么,群与己、体与兼的界限在哪呢?

    他想到了适修正后的《尚同》篇,逐渐明白了墨子所言的那种历史唯心的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从百人百义、千人千义开始,人是混乱而自由的,为了自己的“欲”侵害着别人的“利”。

    于是为了民这个“兼”的概念,将体之利、与兼之利分开,选出了贤人为天子,兼收并蓄,集万民之“善义”而成天下之“义”。

    这种看似损害了部分人的“欲”的“义”,实际上对于“民”这个“兼”的概念而讲,是正确的。

    而这个义,又是可以万民同商,或是以理性推论出来的。墨家称之为天志。

    那么这个“天”就变得有趣了。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换种说法,是不是可以认为“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呢?

    若天志是永恒的,那么在人类出现之前,或者说在百人百义的年代“天志”这个东西就存在,只不过人们没有发现,而墨家总结了出来。

    若天志不是永恒的,也就是说倘若这天下没有人,那么就没有关于“制度”的天志。但一样,只要拥有理性和说知推理之术,一样可以总结出来。

    这样的话,天有没有、是否存在,其意义不大。存在可以得知天志,不存在亦能推出天志,而“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民为天之主”,那么一个完全不干涉人的社会的天……就变得毫无意义。

    有,或没有,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这天的概念,也就只存在于“辩辞”之中。

    当一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感触不到、对人无影响、也无法测量触摸的时候,那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当想明白了这个关键之处,索卢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困扰了月余的难题,一瞬间迎刃而解。

    那些之前不能够理解的话,在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也瞬间变得清晰。

    索卢参心想,是的,民乃神之主,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那么之前自己不明白的那些东西也都变得合理了。

    这个民,是“兼”民,是万民的代称。

    每个人的需求都能满足,便是万民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也就是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但每个人的需求想要满足,又不能够依靠每个人为了自己的需求破坏别人的利益,因为损害的一个人的利益,这个“民”的概念便不完全。

    就像是索卢参在这十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非乐”,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巨子的意思。

    墨家非乐。原本,墨家的道理都是间断的、独立的、并不完全成体系的。

    索卢参不反对非乐,他是真正的墨者。

    非乐,既是子墨子言,又是一种道德上的同情,同时也是符合墨家利天下只说的。

    从墨家的“利天下”角度来看,子墨子言: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

    然而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

    原本也只能解释到这里。

    可当现在他想明白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这个道理之后,他对“非乐”又有了自己的理解,一个更加成体系成理论的理解。

    几年前他在沛县的时候,记得适曾经在一次军事动员会上,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现在研究治政、军事、战争。”

    “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

    “因为我们的下一代可以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所以他们的下一代才有机会研究航行、星辰、日月、音乐、舞蹈、美食、图画、诗篇……”

    “我们墨家不是自苦以为极乐的怪人,我们只是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得利……”

    这些话,只是当时的一些宣传之语,索卢参当时也只是觉得有道理。

    而现在,当他想清楚了那些关键之处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另一种解释。

    “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喜欢音乐是不是一种欲?这是不是一种天所喜欢人民拥有的?让人民听音乐,是不是一种利天下?

    那么自然是的,可是墨家非乐,难道错了吗?

    索卢参想,没有错,因为“民之所欲”的民,是“兼”,是民的集合,只有每个人都有资格、有能力去听音乐的时候,才能算得上是“天之所志”。

    而在这之前,有的人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让民众受困苦而靠赋税去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不是达成了“民之所欲”,而是达成了“个体之所欲”。

    这个个体是民,但却不是“民之所欲”中的那个民。那个民是“兼”,而这个是“体”。

    这一切与墨家的逻辑是相通的、是自洽的。

    有的人喜欢音乐,有的人不喜欢音乐。

    和有的人可以听到音乐,有的人没有机会听到音乐。

    这二者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摆在一个人面前,一碗稻米、一块麦饼、一碗粟米……人们选择吃麦饼而放弃稻米是一回事。

    但一个人的面前,只有一碗粟米,却说这个人喜欢粟米,这又是另一回事。

    索卢参心想:“巨子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那么,天下事当、天下事得、天下事备,这是利天下。”

    “反过来,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这也是利天下。”

    “而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天下事当、得、备就是必然的结果。”

    “那么,其实利天下最终还是以人为本。”

    “我说,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那么,民之所欲的最终,不就是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吗?”

    “既然可以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结果必然就是天下事当、得、备。”

    “天下事当、得、备,那么不就是利天下吗?”

    “既然这样,那么怎么才能做到让人们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分派的工作都是各人所爱呢?”

    “这又需要每个人都能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

    “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呢?”

    “这就需要每个人都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将民之三患解决,使饥者得食物、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然后才能够学习,知晓自己的喜好、擅长、能力。”

    “那么,怎么样才能够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呢?”

    “这天下有贫有富、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本源,又是什么呢?”

    “解决不了这个本源,那就永远不能让人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各喜其劳。”

    “做不到以上,便又不可能达成民之所欲。”

    “不能让天下人自由选择自己所欲,那么这就是虚假的达成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民主君神。”

    “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所欲,是兼民之所欲的基础。”

    当他推论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层可怕而真实的面纱。

    为何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又为何会有人可以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食鼎烹油?

    其实,索卢参开始思考的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叫做《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索卢参已经想到了这里,也隐约觉察到了问题的本源,但他暂时不准备向下去想了,因为这可能是一个需要穷究一生才能得以解决的问题。

    他此时想到的,还是适的那番话,那番关于“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的话。

    本源是一个问题,而本源之外的天志技巧,又是另一个问题。问题的关键,是解决,而不是解释。

    现在,他远行万里,来到了这一处不亚于诸夏中土的国度,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去思索去解释这一切的本源,更要学会那些有助于实现乐土的技巧。

    这……正是他疑惑于该往何处去的根源。

    是去占星、天文、几何更发达一些的西王母之国?

    还是去九数、军阵、百工、机械更发达一些的希腊?

    亦或是留在这里学习造船、铜艺、建筑?

    这都是可以学习的,这都是可以助于达成“民之所欲”的乐土天下的。

    再说三年之期已到,巨子年迈,三年杳无音讯,是不是先行回去,等到以后再来?

    巴别塔的废墟之前,索卢参犹豫许久,终于召集了所有墨者,共商大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表决,达成一致。

    五日后,索卢参将这三百余人分开,卖掉了所有的丝绸、染料、工艺品和玻璃珠,甚至拿出了三十支火枪和六桶火药,从总督那里换取了足够的大流克金币。

    他亲率百人前往希腊。由擅长九数天文的一些人,前往西王母之国。剩余的人,在每个人分了数量不菲的金币后,让他们留在此地,或是加入造船厂、或是学习建筑、或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到海军之中,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打海战与航海的。也或者,拿着那些钱,在这里正常的生活,也足够一段时间。

    在这期间,除了墨者的生活学习成组织且必须按照规矩来之外,其余人一切自由,甚至可以娶妻生子只要本地人愿意。

    他约定了六年的时间,让分开的众人收集学识、誊写知识、记录技巧,五年后在巴比伦再见,愿意返回中土的,他会带他们回家。

    三个月后,索卢参站在以弗所雄壮的阿尔忒弥斯神殿之前,询问着同行的蓝马和那几名斯巴达奴隶,问道:“还有多远达到你们的家乡呢?”

第四零七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八)

    墨家众人相信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也知道越往北会越冷,而且适营造的关于天下地理的理论也能完美地解释为什么越往北越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世界太大,也有太多除此之外的因素。

    因而,当索卢参矗立在这座温暖的、并不寒冷的、耸立着巨大神庙的城市,问出距离那些人的家乡还有多远的时候,并不知道若脚下的大地是球,与他同纬的中原之地,其实是晋阳这样的苦寒边塞之地,比海风拂过的地中海气候的以弗所要冷得多。

    中土、赵国、晋阳。

    几名年轻的墨者,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但他们问的却是:“这里距离咱们要去的高柳还有多远呢?”

    领队的人,是屈将,他问了问身旁的赵人,回道:“还有六百余里。”

    “六百余里?!”

    那些年轻的、沛地或是宋地长大的、在墨家来到之前根本没有走出过故乡百里的年轻墨者忍不住惊呼一声,这才知道天下的广阔,只是听说广阔万里,真正走起来方知艰难遥远。

    三年前潡水一战孟渚泽会盟,墨家的“名分”没有被周天子承认,也不需要被周天子承认。但墨家作为一支重要的独立的政治军事力量,已经被各国诸侯所认可。

    去岁八月,齐国南下不得,又想扩张,便进攻了鲁国的最邑,

    最邑在泗水上游,紧靠曲阜,而且在泗水南岸,距离墨家势力范围的邹国相距不远,这是墨家所不能接受的。

    鲁国求援,魏国尚在舔舐这几年的战争创伤,墨家却立刻以齐国违背了“孟渚泽之盟”为由,为天下弭兵出兵援鲁,再次让诸侯侧目。在援鲁之后,立刻撤兵,也让诸侯心安。

    在打这一仗的时候,墨家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赵国进行谈判。一部分赵国本地的、秘密加入墨家的本地士人,开始以私人身份与公子章接触。

    在明面上,借着潡水与最一战的威名,又拜会了公仲连和荀欣,最终墨家以“为利天下不受游牧劫掠、游牧多虏获赵人为奴,是为天帝所不喜”等正当的理由,派遣军事教官和一部分墨者前往赵地。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出仕,同时又明确表示出仕不在中原,只在边塞。

    墨家的名声如此正响,虽无公侯之名,但是论及治国征战,刨除掉墨家那些让贵族厌恶的道理之外,确实无人能及。纵有天才如吴起,可他只有一个人,怎么能够和如今已有六千在册的墨家组织相比?

    墨家原本是收徒弟子的传承形式,如墨翟的亲传弟子、禽滑厘等弟子的再传弟子等等。

    但随着当年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组织形式发生了变化,但于现在,墨家内部的墨者划分依旧明显。

    以商丘之战为分割,在商丘之战前的墨者不过五六百人,那都是墨翟五十余年行义收取的可教之徒。此为老墨者,如适,算是最后一批老墨者。

    以商丘之战到潡水一战,近十年时间墨家从五六百人扩充到三四千人,这些人半数是本地人,还有半数是天下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游侠儿。

    最后则是潡水之战后,墨翟卸任巨子,禽滑厘为巨子,适为七悟害掌管宣义和组织后,开始有组织地扩充本地人加入,加上十余年在沛县的经营,前几批乡校出身的孩童已经长大,这些人称之为新墨者。

    如今老墨者多以四五十岁甚至六十为多,三十多的已是少数,年轻的那些墨者则多数都是在适掌管宣义部和组织的时候加入的。

    这种划分,在这一次墨家派人前往赵国这件事上,便能看的清清楚楚。

    带队的两人,是屈将和一名“为墨翟服役”的老墨者,屈将是楚人,另一人是齐人,避开了赵人去赵地的情况。

    而剩下的八十余人,五十多人都是泗上本地的年轻人,还有二十余人则是原本有利天下之心在商丘之战投身墨家的游士。

    年轻人都有在义师服役三年的经历,还有部分做过乡公所、县政之府的各种小吏,亦或是有做教师的。

    这一次抽调的八十余人中,基本上涵盖了墨家在泗上的各行各业,都是年轻人或许业务还不熟练,但是对于一些学识的掌握则是按照墨家乡校的手段培训出来的,已经算是远胜于此时多数的贵族了。

    赵国北部的娄烦、林胡不断骚扰赵国的北部,那里也基本没有什么贵族,中原那么大,没有贵族愿意去那些苦寒之地。

    一方面墨家说不想参与中原纷争,加上赵侯也不可能锐意改革用墨家之义,所以就算出仕也不会在中枢为官,而是自愿前往北地。

    另一方面,赵国贵族对于墨家也充满了警觉,根本不想让他们参与到权力之中,即便墨家很有才能,但……让墨家参政,等于自己坐在鼎中让墨家拿火烧。

    于是在一番扯皮之后,正好娄烦来犯,于是墨家这一批人,便同意前往北境高柳,屈将为高柳邑守。

    高柳,原本是代国的土地。代王是赵襄子的姐夫,赵襄子请代王吃饭的时候,让厨师用勺子砸死了姐夫,夺取了代国之地。

    此时为高柳,后世为阳高,再往后或叫……大同,实乃边塞重地。

    这一次前往高柳,这些墨者携带了很多的东西,也有很多的任务……比如转运马匹到泗上。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还是进行了一系列的同义宣传:这一次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利天下之民的。赵国固然仍旧有封君政治,但是以乐土九重之说,还是比那些虏获奴隶、部族首领掌控所有马匹的娄烦、林胡等更为先进一些。所以墨家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最终利天下的。

    宣传之后,自愿报名的年轻人有六百余人,最终选拔了五十,没有选上的多有抑郁而哭泣者。

    这一支队伍接受了一年多的培训,即便他们有在军中服役的经历,但是为了适应北地的情况,还是进行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培训。

    包括骑马、将战车列阵防御、修筑挖掘堡垒等一系列的针对草原的训练,或许放在后世很容易被击破,但于现在这就是远胜游牧民的战术,足以获胜。

    这一次北上,携带的货物有玉米、土豆等适合在那里种植的作物种子。

    有九百支火枪和大量的火药,四门大炮,六门可以安在战车上的、几十斤的大火枪。

    还携带了大量的马镫,农具,这些都在后面会源源不断地运输过来,其中一部分是墨家支持的,另一部分是赵国以开矿权换取的。这一次获得了开矿权后,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以募股的形式,融合了各国巨富的股金,这些巨富早就想要涉足墨家的一些产业。

    在前往赵地之前,屈将等人也被告知了这一次北上的基本政策。

    当问及北上高柳之后的政策时,适告诉屈将,那里情况特殊,但整体上就按照“有赋无税”的方式进行。

    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夷狄中原杂居之地,多有赵国贵族治下逃亡的农奴奴隶,民风彪悍。

    所以,就保持当地的一些制度,同时又继续在那里发展墨家的组织。

    释放当地的奴隶,让他们拥有户籍,划分土地,成立村社。村社的土地二十年一分,由推举出的民众主持,包括牧草地等也一并划分。

    拥有私产的,在不违背赵国政策的前提下,打擦边球,承认他们对于私产土地的占有。

    原本的村社、部落,也按照村社的方式进行。

    村社青年年满十八,必须服役四年,自带马匹。只有军赋,而没有任何的税。

    由墨家组织他们,保障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不被游牧民劫掠,同时给予技术支持、控制盐铁。

    作为回报,他们必须服军役,但除了军役之外,剩余的一切劳役都免除。

    如果有兴修水利之类的事,要靠墨家的组织和宣传能力,自发进行,墨家会提供部分资金支持。

    屈将当时也表示了怀疑,因为墨家深入基层的行政方式,注定了需要大笔的资金和钱财,否则根本不行。总不能无限制地帮着赵国防御边塞,却让泗上的人出钱。

    适表示可以在高柳开放集市贸易,由墨家进行控制。转卖铁锅、海阳的“茶”、辣椒等香料,换取游牧部落的马匹、皮子。

    若是他们抢,就打。去了之后在高柳附近修筑类似于滕地那样的堡垒,做好防御,必要的时候可以分化各个部落。

    比如贸易,打过几次让他们知道抢很不容易后,就发放一些特殊的凭证,持此凭证的部落可以交易,没有的不准交易,把联合起来对高柳劫掠,变为游牧民之间为争夺凭证的内斗。

    一旦时机成熟,可以利用马镫骑兵、战车结阵和火药武器的优势进行反击。

    在草原上,就不用顾忌什么周礼礼法、友邦惊诧、诸侯侧目之类的事。干掉头领,瓦解部落,解放奴隶,组织农耕、宣扬部落首领和部落牧民之间的矛盾,吸引逃亡……

    以战车、堡垒、火药慢慢蚕食,移风易俗,不承认部落首领的特殊地位,以阶层的斗争来瓦解部族,扩充人力,强制推广墨家的文字,中原的风俗和文化。

第四零八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九)

    这一切都是尝试,屈将没有做过,那些一腔热血前去的年轻人也没有做过,但秉持着墨家的道义去做,总会有个大致的方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成败难说、胜负难定,但只要道义存在,以此为基础制定政策,总不会脑臀分离,也不会歪到天际。

    在赵国的布局分为明暗,明线就是屈将这一支,在高柳边疆做出足够的影响,从而促使赵国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早点让魏赵翻脸。

    暗线则是公子章的身边,已经安插下了六名秘密的没有暴露身份的墨者,由在赵地的墨家朋友引荐,又加上荀欣的认可,也是为了将来魏赵翻脸的时候让魏国难受。

    魏国肯定会干涉赵国内政的,兄终弟及加上兄弟的儿子还有威望名声,这必然会导致大问题。魏国在楚国靠着王子定占了一个大便宜,如今的魏侯魏击也自然会想到利用赵国的内乱做一些事。

    这一切,都是为了墨家在泗水的活动。

    楚国已经被墨家坑了,修筑大梁城留下的死角、火药的售卖、新攻城术、马镫,都让楚国在大梁之战中损失极大。

    不只是死了很多士卒,更因为死了那么多封君,让楚王看到了集权的机会。虽说王子定分裂了楚国,但如果能够集权变革成功,那么远胜于这些损失,毕竟那些地方楚王原本也不能够直辖。

    但要变革,国内肯定要乱上一阵的,泗上的南线就可以保证安稳十余年,而且楚王也不得不拉下脸再请墨家入楚,帮着训练新军之类。

    泗上的危险在北面,齐国南下的路,被墨家锁死。去年伐最之战,墨家赤膊上阵干涉,齐国无功而返。

    打三晋又打不过,那很可能会和三晋结好,田氏需要诸侯的支持,若是放下身段做魏国的小弟,或许还能够混一个名正言顺的齐侯之位。

    齐与三晋和好,那是墨家绝对不想看到的。

    非攻的问题上,墨家在道义上其实算是出卖了郑国,以郑国做诱饵,可以让韩国无心泗上,郑国的尸体足够韩国吃几年。

    这一点在墨家内部是有波澜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认为,就应该把墨家的道义贯彻始终,当了裤子也要支持非攻,去帮助郑国防守。

    但适那一派的,则认为泗上没了,墨家也就完了,更谈不上什么利天下了,所以不能去管郑国的破事了,管不起。

    这其实还是当年关于中原弭兵还是东进泗上分歧的延续,但适终究还是获取了多数的支持。

    这个支持,又必须要以泗上的激进政策为代价,否则不可能自圆道义。

    现在的政策过于柔和,除了复国代行其政的那几个国家,剩余的泗上小国墨家只能渗透包围,加深内部矛盾,但现在还不能够做太激进的口号和行动。

    总不能说墨家内部的政策是要反对世卿贵族和土地对农奴的束缚,但却让泗上继续保持旧有的政策,那样墨家内部必然炸开。

    可要那么做,又必须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否则各国干涉实在是撑不住。

    值钱谋划了十余年,终于让楚国暂时无力。

    齐国孤身一个,尚未改革,田氏还未代齐,也没能力,唯一的威胁就是魏国了。

    魏齐若是会盟和好,楚国现在又半死不活,墨家很需要赵国崛起,在魏国后面捅刀子,或者吸引魏国的目光。

    一旦三晋翻脸,墨家立刻就能在泗上实行更为激进的政策,墨家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在楚国搞事、可以在泗上激进但列国却无力干涉的机会。

    而这,就只能依靠赵国了。

    这是个很神奇的事,看上去毫无联系。

    比如赵侯若死,泗上诸侯就要遭殃。

    比如魏国被围攻,泗上的旧贵族就要痛苦。

    但偏偏有联系。

    屈将明白,自己这些人北上做的这些事,不是给现在的赵侯看的,而是给公子章看的。

    既是为赵国找一条出路,也是为了将来赵国内乱的时候,公子章不得不承认墨家在北地的一些既成政策。

    内乱,需要支持。即便公子章将来在都城的政变中获胜,也必须获得更多的贵族和地方势力的支持,这样才能对抗魏国的可能干涉。

    至于魏国是否干涉赵国继承权,现在难说,但屈将等人在北地做的这些事,就是在逼着魏国干涉。

    赵国的实力增强、马镫的出现导致赵国可能的军制改革这一切,都会逼着魏击干涉,这是一步必死之棋。

    不干涉,赵国强大,将来赵国也会主动翻脸;干涉,墨家在泗水那可真是放开了手脚,可以把越国逼得南退,接管越国在淮水以北的所有势力,与齐国对抗。

    所以,屈将在北方做的越好,那么将来赵国继承权危机,魏国干涉的几率就越大,泗上墨家的局面也就更好看。

    魏国……或者说魏击,真的有喜看三晋盟友做大、宁可自己被背刺,也要拼死压制泗上墨家的“国际主义”精神吗?

    …………

    国家有国家的利益,国君有国君的利益,国君不等于国家,更何况国君之下的贵族们。

    譬如齐国。

    经过百年的努力,田氏从国家覆亡之后逃亡至齐的大夫,终于成为了控制了齐国大部分局面的第一家族。

    姜太公的后裔,基本没有了封地,吕氏势微。

    当年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国、高两氏,在齐桓时代还能够各领五师与齐桓为左中右三军,现在已经基本没了踪迹。

    田氏利用各个贵族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上演了一场场不亚于晋国六卿相争的政变,靠着田成子随便让宾客睡姬妾生儿子的血脉人数以分封城邑、靠着小斗借大斗还的收拢民心、靠着在封地内废除齐桓的“官山海”政策获取商人富户的支持,田氏已经一家独大。

    现在的局面更加清晰。

    原本田氏内部也发生了内乱,田悼子、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田和、田昊……这几个都有资格染指家主之位的兄弟或者堂兄弟们,打了一场内战。

    借着这一场内战,田和、田昊干掉了项子牛、公孙孙、田悼子,兄弟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借着这一场内战的延续,靠着和魏国演戏一般的配合,三晋伐齐的三万尸首不收回的罪名安在了齐侯头上;曲阜齐侯给越王当参乘警卫,颜面全无。

    三年前孟渚泽会盟,墨家送给了田氏一份大礼:越国归还了建阳、巨陵两城,还给了齐国五千奴隶,并且盟誓再不北上侵齐。

    一时间齐国上下,沸沸扬扬,多歌颂田氏之贤。

    去岁攻鲁,屎盆子又扣在了齐侯的头上:若是胜利,自然是田氏睿智。但既然墨家出兵维护当年的盟约,那么这就是齐侯的错。

    不但错,而且错大了,齐国人也不想打仗,也想弭兵。结果齐侯不但不遵守,还主动违背盟约进攻鲁国。若是胜了,也能压制矛盾,可偏偏被墨家和韩国以及鲁国的联军,打了个大败,国内的怒气更盛。

    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吕氏一族已经没有了多少封地和力量、官山海政策破灭齐侯也早就没了钱、颜面十余年前就丢没了、国内的情绪又因为伐最之役的失败而沸反盈天。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只需要一场“精心导演的政治闹剧”了,墨家这几年给田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选贤人为诸侯、天子,以利国民。

    这时候田氏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因为他现在还是齐相,而非齐侯。

    当田氏成为齐侯之后,自然会放弃甚至压制这些理念,但现在却极为需要。

    稷下学宫尚未建立,什么五德之说还未出现,田氏需要一个取代吕氏的“名正言顺”和合法性。

    在齐国的墨者胡非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闹剧的发生,然后用墨和纸,记录下来,冷眼旁观,默默冷笑。

    墨家这几年在齐国发展的不错,讲学的时候很多人听,齐国的经济发达也有足够的学徒基础。

    田氏默许墨家在齐国宣传“选贤者为天子诸侯”的道理,因为田氏之前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名声。

    但仅仅凭借这个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契机,引动国人的愤怒。

    去岁伐最之战失败之后,这一切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的进行。

    先是,齐侯喜酒,尤其这几年最喜欢墨家的烈酒。

    于是在今年春天,一群人用马车拉着一些最昂贵的酒,在临淄沿着大路拉往宫室。

    路途中,却不小心冲撞了田氏的马车,导致许多酒坛碎掉,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那押送酒的人,坐地大哭,说一坛上等的美酒需要千石粮,齐侯最喜,如今却碰碎了,自己根本赔偿不起,免不得要被齐侯鞭刑至死。

    民众听到一坛酒如此昂贵,心中已然愤怒。又见那押运酒的人哭泣,更加怜悯,怜悯之后,便添愤怒。

    被冲撞的田氏的马车上下来了人,立刻表示这是自己的罪过,应该自己赔偿,让这人不要哭泣。

    临淄民众皆呼万岁,均唱当年田成子之时的歌谣:“老妪采芑兮、献田成子。”

    这件事后不久,“齐侯”又发布命令:因为伐最的失败,所以要加大军赋,重行官山海之策。

    然后田氏“被迫”执行齐侯的命令,临淄盐价,从每釜四百钱,一月之内长到了一千钱,民怨沸腾。

    多有国人传唱:“淡兮,何以无盐?苦矣,齐岂无贤?”

第四零九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

    到年中祭的时候,临淄城百姓的怨气已经抵达了最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中祭,齐侯又必须主持。

    以礼而论,及至年中,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驾黄马,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圜以闳。

    这一次祭祀,齐侯需要沿着临淄的大路前行,穿着一身黄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黄旗,需要前往宗庙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礼器要又大又圆。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处桥面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持剑欲行刺齐侯。

    只有一人,况且武艺稀松,很快被俘。

    民众聚在两侧观看,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齐相田和在众人面前审问,问他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众人聚集,齐侯的车驾恰在桥上,进退无路,知道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时机。

    当着众人的面,当田和问他为何行刺的时候,他便大声疾呼……不是为了说给齐侯听,而是为了说给这些百姓听。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让刺赵襄子,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为,此下士也。”

    “上士,当为利国利民而死。所以我无知己,也无主使,只是为了齐国万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恶政。”

    “国人尸骨三万而不收,却饮甘醴;为越王参乘而不羞,反扬笑意;孟渚泽盟弭兵悖约,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无盐,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为利齐国万民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后悔!”

    他这番慷慨陈词,本就是为了给那些看戏的民众听的,故而声音极大,田和也没有阻拦。

    待他说完,那些负责演戏的一个个大声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戏的也都跟着叫好,一时间当真是义勇无双。

    田和听罢,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喟然长叹道:“为民利而谋,是为义,我杀你是为不义;行刺君侯,是为逆,我为相而不杀,是为不忠。”

    “不忠、不义,二者有其一,便不可为相。如今二者只能选一,我不如不做这相!”

    他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忧国忧民之色,面朝齐侯。

    齐侯见状,心说这又何必?

    正想要说声:“此人既有大义,可赦。当年豫让刺赵襄子,赵襄子尚且能释其怨,吾岂不能?”

    然而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不少负责演戏的“民众”跪在道路两侧,高声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弃我而罢相,民将安归?”

    “君侯残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举田氏为君!”

    此时齐侯的车驾正在桥上,两侧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众”阻路,进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经引得众人情绪,再到那几人一哭,民众已经不能够控制,齐侯大惊,却不敢动。

    那人叫喊之后,立刻便有不少人呼应,各抽出随身携带的铜剑,气势汹汹。

    值此之际,田和却“勇而无畏”,走到众人身前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诸位如此,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义,有大义小义!”

    “古之恶来,忠于纣王,却害天下,此小义也!”

    “圣王文武,战于牧野,利于天下,此大义也!”

    “大礼不辞小让,大义不拘小礼。”

    “况我观星,见虚危二宿弱暗,客星闪烁如长虹,公代齐姜,此天意也!”

    “公岂能因小义而废大义?因小礼而弃万民?”

    说罢,那人又跪于地上,连声道:“请公以临淄七万户为重,登君侯之位!”

    他这么一喊,那些负责演戏的“民众”也纷纷跪下。

    田和再次请辞,那人又问道:“若公为君,临淄万民可能食盐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于君而苦于民,与民争利,吾不为也。”

    那人再问:“若公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泽之盟,自当遵守,齐人苦战久已,弭兵有利于民,吾何不从?”

    那人三问:“若公为君,可能举贤人而治贪腐?”

    田和道:“自然能。贪腐小吏,皆害于民。日后凡有害民之小吏,尽可控,必罚之!”

    如此三问,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啊。我不能够做不义之人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推辞了,众人纷纷跪下道:“请为民之主!请公以大义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齐侯已经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禅让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后行此贤举,还请您勿忘太公之祭,请封一邑,为太公祭!”

    齐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最起码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现在齐国五都八十城,吕氏子孙以及国、高、晏等外姓,只剩下三城。甲士都是田氏心腹之人,自己已然岌岌可危。

    田氏扭扭捏捏,他就不妨主动出击。

    于是齐侯下车,走到田和身旁,沉声道:“我既为君,不知政事,苦民久矣。君既知政,当仁不让,应为齐万民而登君位。尧禅于许由,许由不受,尧乃圣王,非与我同,君缘何不受?”

    “只是太公开国不易,还请一邑,为太公祭。”

    田和见齐侯知道进退,无奈道:“既如此,我当受命。天命不可违啊。”

    田和再拜,众人皆呼万岁。

    几日后,乃修“让贤台”,于台上,齐侯吕贷禅位于田和。

    田和不敢称侯,自号“利民官”,代齐侯行政。

    又将齐侯迁于后世烟台之外的一处小岛,食邑三千户,用于太公先祖的祭祀。

    随后,放开官山海之策,临淄盐价顿低,又打开府库,接济临淄贫苦无依者,令七十者各有衣食,官府给之。

    考核临淄的吏治,选其贪暴者烹之,民皆称善。

    正是,谁有生产资料谁就是统治阶级,在土地所有制不变更的前提下,选贤人为天子就是一句空话。

    在齐国冷眼旁观的胡非子,所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世卿贵族分封的土地制度没有变革,选天子也就是贵族共和之间的一个玩笑,因为别人根本没有被选的权力。

    这和后世百年之后的燕王禅让与子之完全不同。当时燕王哙自然痴傻,可是子之胆子也大,他子之根本没搞清楚一个帝国的权力运作模式,以为被禅让了就能安稳,却不知道人家早就说了:“而吏无非太子人者”。

    且不说田氏如今在齐国,十城而有其九,他子之在燕国能不能做到控制都城都是两回事。

    至于说官山海之策,那是因为当时齐桓有“山海”,所以才能“官”之。而不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的情况,田氏不过是借此生事,他倒是想控制官山海,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敢这么干,自己的那些叔兄弟、堂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兄弟就会率先干掉自己。

    自己还有个哥哥,两个人现在算是共同执政,齐国田氏的内乱其实还未结束,只是走完了代齐的第一步。

    而且他也不敢用“齐侯”之名。

    齐侯,是周天子封的,固然他可以不管周天子的颜面,但等于是为各国攻齐留下了一个极大的借口。

    强如吴越,当年争霸的时候,还要成吴伯、越伯,称王只能在自己家里玩玩,对外却不敢这么称呼,那吴国可是当年让国于文王姬昌的泰伯之后尚且如此,况于田氏。

    于是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利民官”的名号,实际上他就是齐侯,但这个齐侯,需要周天子的许可。

    想要得到周天子的许可,就必须要结好魏国,给魏国当小弟,或许能够换来魏侯给周天子进言。

    田和进位为“利民官”之后,一方面与泗上墨家接触,表示自己会严守非攻弭兵之约,又说自己是为民之利不得已承担了“篡”的恶名,但只要于民有利,自己又何惜哉?

    另一方面,又派出使者与魏国接触,之前三晋与齐国打交道,就已经以田氏为主,齐侯不过是个摆设。

    田和扭扭捏捏地表示,楚国蛮夷也,中原各国理应联合,不准楚国干涉中原之争,中原需要一个霸主。同时又表示,如果魏侯能够替田氏向天子进言,这件事就能够做成。

    又听说天子如今用度不足,田氏愿意以金五百镒、棉布千匹为贡。

    齐国国内,田氏宗族已经取得了大部分城邑的统治权,这就是内部的问题,谁也不会拆田和的台。

    如今周天子尚未承认田氏为侯,但其势已成,周天子也明白想要维护自己的天子权威,这时候就应该发兵攻打齐国。

    然而……莫说攻打齐国,周天子现在连内乱的郑国都未必打得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又先不承认,以期能够从田氏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贡品。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非子,对这一切的评价,只能报以哂笑。

    今日田氏可以借助民意上位,看似极好,但对于世卿子孙相继而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民众就像是猛虎,之前沉睡,可一旦将他们唤醒,唤醒者自己打破了公侯血脉神圣的规矩,又哪里来的信心就认为民众会再去遵守这血脉神圣的规矩?你田氏的血,难道和姜齐的不同吗?你田氏的血脉,就能保证代代都是贤才明君吗?若不能,你今天上去,明天又该怎么收场?js3v3

第四一零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一)

    齐国的情况和各国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获得了齐国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拥有了权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相较于姜齐,田氏终究是外姓,这是篡。

    与之相对的,是楚国。

    楚国封君甚广,封君的权力很大,但是楚国的封君,最起码都是自家亲戚,还不至于沦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亲戚,就真的靠得住吗?

    楚国、郢都。

    楚国这几年的情况,可以归结于一句戏谑之言:

    楚王认为自己优势很大,楚王放弃了墨家的弭兵盟约攻了上去,楚王进攻郑国,楚王反击三晋,楚国被吴起打出了团灭……

    楚国现在的局面现在很不好看。

    楚国的战略,大致可以分为左、中、右三线。

    右线,与越国争夺淮北、泗上,但此时是这不是楚国的主攻方向。

    现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国处在一种特殊的弭兵盟约之下,再加上那边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挥不动,距离政治中心太远,无力发展。

    中线,陈国旧地之上,依靠大梁、榆关这两个桥头堡,进可攻三晋,退可以压制郑国宋国,逼迫他们成为盟友。

    大梁城一战,吴起杀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关。王子定入陈,自称楚王,兼任陈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线已经彻底没有了进攻的能力,防御起来也很困难。

    左线,南阳平原在手,可以进攻巴蜀、洛阳、韩国……反过来,巴蜀、三晋也可以进攻南阳。

    经此一败,楚国只能放弃中线和右线,全力维持左线。

    好在三年前的大战,魏斯薨,吴起退兵,否则楚王当时便要坐不稳王位。

    现在魏国还在休养生息,楚国损失更大,根本无力进取。

    封君、权臣、外患、弟弟的继承权……所有的问题都在军事失败后爆发出来。

    之前看似安稳,不过是优势之下的假象。

    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战死或被俘,许多楚国的低阶贵族也在大梁一战中绝嗣。

    吴起用了最无耻的手段,之前野战的时候打成了击溃战,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击溃了叶公的援兵后,以火药炸开城墙,全歼楚国在大梁的力量。

    叶公的援兵溃败,其实意味着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丧失,那时候吴起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长城,进入南阳。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击即位。

    可天幸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楚王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多的封君战死、亲戚死亡、贵族绝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权,收拢权力的时机。

    然而,想要这么做,却又涉及到很多的问题。现在楚王有两个,自己敢动贵族的利益,那么贵族大可以请王子定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这个要收权的王?

    府库空虚,民众怨怒,封君哭号,幸于当年和墨家签订的贷款条约,让楚王得以喘息。

    南阳的铁矿,墨家已经开始开采、熔炼,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红,会沿河运送到郢都,直接交给楚王。

    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借助这笔钱,安抚了那些战死的家族,又从墨家借了一笔款,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郢都贵族发动过一次叛乱,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郢都的国民,镇压了这次叛乱,可是楚王终于还是后悔了。

    所谓后悔,总是伴随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前景。

    相对于现在楚国的局势,楚王真的后悔当年没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约,否则的话,墨家帮着守卫大梁和榆关,哪至于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想着墨家的弭兵盟约是个束缚,现在看来却分明是个杵盾,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秦国被吴起逼得连洛水都过不去,休养五年,汪之战一战被打回原形,吴起就算离开了西河,武卒余威尚在,秦人依旧不能过洛水。

    韩国现在巴结着魏国,有郑国这块肥肉,都在忙着吃这块肥肉,韩魏之间的矛盾化为无形,韩国大有奉魏国为主的意思。

    赵国根本不参与中原的事,但是三晋的关系摆在那,虽说各怀鬼胎,但让赵国进攻魏国,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泽会盟,连楚国都没邀请,对魏楚之战的定义就是“狗咬狗”,指责魏国和楚国违背了弭兵天下的大义,但却转身就和魏国签订了盟约,维持泗上的局面。

    齐国不敢对三晋下手,拿着鲁国试试三晋的态度,三晋还没做出表示,墨家却先冲上去狠揍了齐国一顿,维持鲁国的边境,悠然而退,齐国更不敢去招惹三晋。

    魏国霸业已成,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其实在此时,已经落下来帷幕。

    楚王无计可施,国内政局混乱,自己的弟弟在陈摇旗呐喊,给出的条件就是他若为君,必然保证贵族的利益不会撼动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战死了太多贵族,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现在只怕楚国早就换了主人。

    也是依靠着墨家的开矿收入的一部分直接运送到楚王的府库,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铁器等收买郢都的民众之心,总算楚王还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国弱,就期待民强。

    民强,就会觉醒各种不满。

    这就像是一杯鸩酒,楚王却不得不饮。不饮,自己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稳,自己不会去做“贵贱有别”这个礼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钱……有些太多了,按照现在的情况,若不改革,根本还不起。还不起怎么办?还不起墨家说了,谁还得起,谁就是楚王,还不起的,墨家不承认。因为这笔钱,墨家只是做担保,是从“泗上万民”手中借的,要是不还,以墨家那“集公意”的执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场强迫还钱的战争。

    墨家不承认会怎么样?这后果不堪设想,总之赖账是不可能的,楚王宁可面对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联合诸国以讨债为名,扶植一个可以还债的楚王。

    这种局面下,楚王终于记起了当年弭兵盟约的好,也记起了当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谈。

    “墨家帮助编练新军,握于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国最强的封君,才有资格称王集权。”

    “变革制度,尚贤为任,私田授产。”

    “迁徙封君到边疆地广人稀之处。”

    “制定法令,公布于众。”

    距离墨家上一次与楚王密谈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些改革的办法,很显然会引发一场楚国政局的震动,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时,楚王不会用。

    当年密商之后,韩赵死了国君、郑国内乱,楚王看到了希望,优势之下,自然不会用墨家这一套可能会“伤筋动骨”的激进变革。

    现在数战之后,丢了淮北颍水,中原沃土尽数丢失,国内混乱,民意沸腾,这种情况下已经是伤筋动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兴楚国。

    作为熊疑,他需要改革,压制自己在东边立国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贤才。

    改革需要外力帮忙,压制国内的贵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东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盐,沿大江而下,楚国很多城邑的盐被墨家垄断。巴蜀其余的熬盐者,根本不能获利,因为当年的借款条约中,墨家有免税凭证,不需要缴纳税款,而其余别家的都需要缴纳税款。

    南阳宛城的冶铁作坊,已经聚集万人,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量的铁器沿着汉水纰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农已经得益,但是却需要偿还好几年的贷款才能够还完铁器的钱。

    云梦之下的鄂城,鄂君与墨翟有旧,在那里开展的一系列的单纯技术上的变革,开辟了粮食产区,那里的粮食又源源不断地被墨家收购,运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阳,供给墨家在那里的铜矿。而从越地而来的、装着糖、铁器、酒、棉布、除湿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为贵族封君追捧的热销商品。

    鄂地的变革,楚王有所耳闻。鄂君将自己禄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实行公田制,而是将那些禄田上的农夫作为农奴,让他们耕种自己的禄田,收益全归于自己。

    此外,每个农奴划分了一小片土地,种植土豆和地瓜,来补贴家用,每年发放一定的佣金给那些在禄田上耕种的农夫,维持一种饿不死的状态。

    因为……有利可图。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阳开矿,急需大量的粮食,而墨家的货物也让鄂君需要更多的钱去换取。粮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粮食变为商品化为钱,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这几年虽然楚王背弃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约,但是墨家也不是没和楚王合作过。因为墨家的货船纵横,多有封君眼馋其中的利税,加以征收,墨家将免税节示出,却依旧收税,于是控告于楚王。

    楚王以此为借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国,其实并非一个广袤的国家,而是一个个小封君、封国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范围其实很小,也就数百里,而且里面还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为官的特殊禄田。

    墨家的商业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如鱼得水:因为有武力保证,可以保障墨家的货物免税,而且墨家的货物正是各个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调味品、军火、农具、甲胄、棉布……

    墨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变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违背了弭兵盟约,现在动荡不安却再有求于墨家,墨家会同意吗?

    楚王想,墨家会不会怒斥:你是不义之君,当年你强的时候对我们的条件不屑一顾,根本没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稳国内动荡,却想起我们了?

    这么一想,便有些羞涩。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涩和颜面,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js3v3

第四一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二)

    楚王思虑再三,终于派出了使节前往沛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次与几年前的局势大为不同,墨家最开始是主动贴着楚国,但随着之前三晋局势突变导致了楚国拒绝了墨家最基础的条件。

    但现在的局势,主动被动已然易手。

    多年前的接触之后,楚国刚刚露出了一点骄狂,墨家立刻就放弃了和楚国的接触,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天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孟渚泽会盟,这也算是一件弭兵会,可是墨家绕开了楚国,甚至没有通知楚国,这让楚王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主动贴上来,楚王不会珍惜。失去之后,如今才追悔莫及,只是主动权易手,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只能拉下脸,说一些他根本不信的“利万民”之类的屁话。

    使者自郢出,欲往沛邑,需向东。陈人复国,导致了楚国切断了北线和墨家联系的路线。这一次出使沛地所走的路,远非之前的陆路,而是要沿江而下,经鄂而至海阳,再从海阳过邗沟,进入墨家的腹地。

    …………

    楚使东行之时,另有一行人自郢往西,直入蜀。

    这一条路,在这边的墨家已经走得纯熟,第一次西行至此的墨者望着滔滔大江曲折凶险,多有感叹。

    十余年前,墨家的造篾启岁已经带人深入蜀地,先从商人开始做起,借助墨家背后提供的资金和人员、技术支持,在巴蜀开采盐矿、水银,又有楚国免税通行的免税节,又暂时不参与蜀国的内政纷争,已然在蜀地站稳了脚跟。

    十余年的经营,墨家的名声靠着铁器、水银、盐之类的东西,在蜀国已有名望,号称“巨富”,多有贵族结交。

    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蜀国贵族知晓的并不多,而在这边的墨者也没有沛县那样的激进政策,或者说没有能力执行激进政策,在贵族看来竟是温和无比。

    就如今沛县那里墨家的政策,只能说“对贵族旧制温和的墨家”,必然是尚未执政立足不稳的墨家。

    在这里十余年的经营,墨家与蜀国的关系,出于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甚至开始插手一些蜀国的军务。

    从几十年前开始,蜀国和秦国围绕着南郑展开了一系列的反复争夺,南郑归属于汉中,位置险要。

    从秦伐南郑、南郑反叛归蜀、蜀再出兵、秦再夺回……多次易手,南郑不失,秦国南下汉中巴蜀就是妄想。

    此时石牛道尚未开凿,蜀国想要维持南郑,实在不易。墨家出钱和组织力量,在秦人有南下风声的时候,帮着运送了几次粮食和盐,获取了蜀王的信任。

    蜀国并不是蛮荒之地蛮荒之族,武王伐纣之时,蜀国便参与过伐纣会盟,之后从汉中逐渐迁徙到川蜀闽江。

    此时蜀国的都城,隶属于后世的成都范围之内,此时都江堰的雏形已经出现,只是并未完善。

    在秦人得蜀之前,后世的魏惠王时期,史书便有记载“人自秦导岷山青衣江来归”,也就是说最多三十年内,魏王便派人前往蜀国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

    只不过都江堰的雏形是雏形,整体完善还没有开始,借楚地入蜀的百余名墨者就是为了这件事。

    十余年的经营立足,声望已有、年轻墨者也开始源源不断、楚国局势的明朗、与蜀王关系的“信任”、南阳铁矿的铁器工具、火药炸石技术的积累,这些都有了墨家入蜀做成这件“利天下”的水利工程。

    而且,这一次墨家有一个难得的机会。

    墨家在蜀国的商业手工业发展,加上涉足蜀国对南郑争夺的事,以及大量的新式工具、种子作物带来的蜀人称赞,让蜀王杜别做了一个拉拢的举动。

    杜别不知道墨家的组织模式,以为在这里的造篾启岁就是墨家的“大人物”,于是想要尚公主以拉拢,按照封建模式结为姻亲,从而让造篾启岁成为蜀国的贵族,和蜀国王族融合,加强统治。

    只不过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种决定造篾启岁不能做,有组织存在,底层严苛的组织结构,以及墨家对于贵族姻亲之类事情的反对,都让造篾启岁即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在南阳宛城负责楚、蜀事务的墨家负责人,又即刻汇报了泗上。

    在墨家内部高层讨论之后,才有了这一次百余墨者入蜀一事。

    从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蜀国布局,但蜀国的情况特殊,只能采用另一种办法。

    这一次的决定,就是造篾启岁娶蜀国公主,以此获取蜀王的信任,采用类似出仕的形式,组织都江堰的修建。

    从长远看,这自然是为了利天下。

    但从短期看,其实这是为了南郑、汉中,也是为了将来入蜀做最后的准备。

    泗上的位置凶险,将来一旦立足稳固,正式和旧制度宣战的时候,可能会造成列国围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决,必须在楚国解决。

    将来真要想要做撼动天下的大事,襄阳鄢郢,这就是墨家在楚国的支撑点。

    想要襄阳鄢郢安全,蜀地必须不能在别人手中,而蜀地的情况特殊又难以做楚国这样的规划,那就要把南郑汉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

    堵死秦国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将来墨家搞大事的时候,西线就安全。西线安全,墨家就等于占据了战略主动南阳、泗上两线,可以互为支持。

    攻泗上,则从南阳北伐,威胁伊洛和韩魏腹地;攻襄阳,则从泗上北上,瓦解各诸侯国联盟。

    汉中在这个战略之内,位置就变得极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国占据汉水上游,只能选择从商洛方向进攻;攻,一旦有机会,又可以入蜀,让墨家在长江、淮河一线的布局上下游连成一片。

    一旦明确喊出和旧制度、旧规矩彻底决裂的口号,需要考虑的就是各诸侯国国君的疯狂反应,到时候他们很可能放弃一些矛盾,全力围剿墨家。

    为此,十余年前适就在准备,而现在蜀地终于需要拓展的时候了。

    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带来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启岁和蜀公主的婚姻,推举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筑,在完成之后,请封南郑,以“为蜀守北疆”的名义,将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郑汉中。

    这件事的促成和决心,既有现实因素,未来目的,也有历史因素。

    在蜀国治水,是个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后,更是如此。

    因为古时蜀王杜宇的时候,其相鳖灵就是靠治水起家,从而获得了民众的拥护,来了一场“禅让”的政变,蜀国的王权旁落。

    作为鳖灵的后裔,蜀王杜别定然会很忧心此事。

    现在墨家在蜀地经营,在蜀王看来需要拉拢,因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风格和组织结构,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亲的模式,让墨家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动也必然会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时候如何赏赐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到时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虽说还有数百年的传统承认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够奖赏反而谋害墨家众人,必然会造成蜀国的混乱。

    不赏,墨家到时候已经展现了能力,而随着马镫、铁器的出现西传,秦国到时候如果在西河打不开局面,定然会选择南下尝试,蜀国又需要人才。

    这样一来,借此机会,请封南郑,以守北疆,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南郑远离蜀国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运兵运粮都极为困难,防守不易。

    可是南郑又是压制巴国、秦国、楚国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间围绕着南郑已经打了几十年,蜀王也不会放弃。

    这时候居然会有大功之人,愿意远离都城去南郑四战之地,蜀王必然会同意。

    这样一来,墨家可以继续在巴蜀经营商业、积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离开蜀都的政治中心,避开不必要的政变。

    同时,汉中算是“山高皇帝远”,在那里怎么搞,蜀国这边也管不到,到时候便可以放开手脚,按照沛县泗上的模式,进行变革和建设,成为将来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汉中在手,秦国不能南下,要么选择和魏国死磕;要么在马镫等西传的情况下,转而向西进攻义渠、乌氏拓展空间。

    汉中在手,借终南山之险,可以防御秦国,同时沿着汉水向巴发展。局面一旦打开,将来墨家若是趁着楚王死、楚国变革派和守旧派混乱的局面在鄢郢举事,或者支持楚国的某位公子,那么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证安全。

    上游保证安全,襄阳就可以将楚国的南阳腹地一分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占据上游优势,若是各国干涉,那么汉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时候的局面就会很危险,全面处在被动之中。而汉中、鄢郢,这就是夺取战略主动权的重中之重。

    再者,适对于秦国还是有着历史的恐惧,无论如何不能让秦国走历史上的正确战略卡住南郑,绝不让秦国有染指巴蜀的机会,巴蜀不得,秦国就是死局。

第四一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完)

    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说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天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

    可墨子还是满意的,那些新出现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决。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样已然大为不同。

    其实还有很多的事。

    墨家内部的派别之争、道义之争……但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经留下了一个完善的可以自我调节的组织结构,他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墨子的脸上,墨子想要用已经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赶走苍蝇,却发现原来可以持剑杀人行义的右手,如今连抬起来打苍蝇都做不到。

    可他没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这是一只能飞的苍蝇。活的,没有老,可以动……”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变化,以为是巨子讨厌那只苍蝇,急忙用手赶走,问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没有回答,看着那只飞走的苍蝇,许久才用含混的声音说了声不。

    几声马蹄,墨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弟子知道我要死了,来看我最后一面?在邳这边活动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这小家伙是在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还有两人……一个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个死在了蜀地的热疾……

    我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头默默计算着,回忆着,一张张清晰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脸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车外的马蹄声越发的近,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墨子暗叹一声道:“哭,是应该的。可我墨家节葬,节用,万万不要在我死后给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话。若真要说什么临终之言,也不说军事、更不谈政事。”

    “就说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丧三日,哭过就算了。在我的坟茔上,种上两株枣树,若遇饥荒,这枣子也能充饥。万万不要种植松柏,虽然长青,却无甚用,不能利于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乱想中,车马停下,就听外面有人说了些什么。

    很快,几人靠近马车,说道:“先生,秦国传来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时候,被人刺杀。秦君年少,尚无子嗣,秦人宫廷大乱。”

    “谁人所杀,尚无消息。那人以剑格杀秦人二十余甲士,挟持秦君,让秦君盟誓废祭河伯之祀,释放了本为河伯妇的几个女童。随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张了张嘴,用含糊的话语说了几个字,身边照看的弟子仔细听了听,知道墨子说的是:“君子之勇,真义士也。”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刺杀,但只凭最后那番废河伯之祭的话语,这一场肮脏的政治刺杀,终于有了些大义的味道,当如长虹贯日久传于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还有一封信,是胜绰写来给您的。”

    墨子想到这个叛出墨家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别,已十余年。”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和公子连入秦。”

    “此次入秦,或复位、或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如果公子连复位,我已经说服他锐意变革,入秦复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这难道不是有利于天下的吗?”

    “的确,我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旧可以利天下啊。”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劝说诸侯君王,让他们行仁义之政,以利天下。这样看,其实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没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吗?”

    “或许,适那人会说,公子连止人殉,不过是为了增加人口,目的还是为了掠夺土地财富。又要说什么只要世卿贵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变,利天下就是空谈之类的话。”

    “他这样说,也对。可是,利天下这样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吗?”

    “按你的说法,从心内,我不是义士,因为我没有利天下之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确实让那些将要被殉葬的奴隶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来更让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统一。列国纷争,一统天下,天下人就会得利。”

    “如今已经有了铁器、牛耕、垄作、良种……这一切,都足够让天下人过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变别的?”

    “出仕为官,扶植一国,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说什么兼爱、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读到这里,墨子以含糊的声音怒喝一声,制止了外面人继续读下去。

    “传告天下,我若死,胜绰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丧!”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无鼓乐,诸弟子服丧三日,即止。

    植枣二株于茔前,以备民饥。

    (第一卷,完)

第一章 激愤的青年

    周安王十五年,岁在甲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墨翟逝世后的第七年。

    赵国高柳东北的一处荒原上,一队骑兵正在奔袭。

    骑士皆穿墨家义师的短褐长裤,马鞍上挂着长剑,长于三尺,显非铜剑,正是如今各国都已经开始出现的铁剑。

    剑身直且带有环首,一看便知这是墨家义师的制式铁剑。

    马蹄奔踏,确有赵客缦胡缨、飒沓如流星之势。

    这一行人,是一个连队,百五十人。

    待行至一处高地,连长铜哨一吹,当真是令行禁止,百余人齐齐勒马,迅速列队。

    高地下,一人骑着一匹额头上有白色斑点的枣红马朝着这边跑来。

    待上了高地,众人才看到这人的身后马背上还绑着一人,正在挣扎。

    连长见那人靠近,便问道:“庶俘芈,谁让你抓人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好说你也是沛县学堂里学出来的,如今也是司马长管着二十多个人,连这点事都不知道?”

    庶俘芈将背后那人往地上一扔,笑道:“连长,这事需怨不得我。我在后面跟着,其实他们早就盯上我了。三个人想来抓我,我一看已经露了,只好弄死了一个,抓了一个回来问问。”

    连代表知他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点头道:“若是这样,倒也对。怎么样?”

    庶俘芈点头道:“二百多号人,五十多辆大车。有枪,应该就是去和楼烦人交易的。”

    他下了马,走到地上还在挣扎那人旁,抽出铁剑抵在那人的背后,一只手解开了勒在嘴巴上的绳索。

    被俘之人的嘴巴一经解开,便道:“此事你们最好别管。这些交易,那都是有贵胄参与的,你们已经树敌太多,又何必自求死路?”

    刚刚说完,身后就被重重踢了一脚,顿时倒在地上。

    身后的庶俘芈骂骂咧咧地踢完之后,心道:“贵胄贵胄……我爹连越王楚王都抓过,你们身后那人再贵能贵到哪去?”

    心里不屑,嘴上却没有骂出来。

    连代表见状,笑道:“你也知道,高柳互市的规矩。且不说互市只能在高柳,就说你们交易的货物……凡有私运铁剑、马镫、革甲、枪、铜与火药私与互市者,为首者皆斩。我们盯上你们,自然知道你们运送的是什么。”

    “你们既然走这条路,想来对这里也熟悉。那一定见过高柳城外树上悬挂的绞死之人吧?为什么不能运送这些与胡人交易的大道理,我也不与你讲了,你也清楚。贵胄在后,我们墨家只在乎天志规矩与律法成文,何时在乎过贵胄?”

    自七年前屈将带墨家八十余人驻扎高柳以来,高柳也逐渐成为了和林胡、娄烦互市的重要城邑。

    这里向北二三百里,便有一片大湖,又有草原,水草丰美,正是林胡娄烦各个部族聚落休养生息的地方。

    既开互市,墨家又多提供一些胡人常用的物资,换取马匹、羊皮,但是对于一些特殊的商品有严格的规定不准互市。

    这一点得到了赵侯的认可,并且指定为法令,但是走私的依旧不少。

    很多商人的背后,都有着贵族背景。每走一次,获利颇丰,尤其是违禁的马镫、铁剑、箭头之类。

    此时胡人尚且处在铜石阶段,铜都很少,箭头也多用骨头。一套完整的马镫鞍子,可以换上等的马匹,而马匹又是各个贵族增加自己实力的必要物资。

    利润高昂,以及背后隐藏的军事和政治用途,经常会有铤而走险之人,在高柳城外也常常会有高挂在树上以儆效尤的尸体。

    被俘之人想到墨家的一些传闻,又想到之前曾看到的高柳城外悬挂的尸体,终于瑟瑟。

    庶俘芈骂道:“你若想做什么忠于主人的‘义士’,那就什么都别说,死得其所,岂不美哉?你若是还想着活,问什么就说什么。犹犹豫豫,不是个爽利人。”

    那人犹豫片刻,看着这些人持着的刀剑闪烁寒光,知道这些人非是虚言,杀人并不会顾虑身后的贵胄之类,只好点头,示意说出。

    “运送的是什么?”

    “铁剑、马镫。”

    “换什么?”

    “马匹。”

    “何处交易?”

    “修水以北的山谷间。”

    “一共多少人?”

    “二百四十人,枪四十支,弓百二十具,皆有剑。”

    “背后何人?”

    问到这里,被俘之人终于沉默,思索了许久,缓缓说道:“阙与君。”

    阙与君,名叫赵岚,是赵献子时候分出的一支,食邑在阙与,乃是赵国公族贵胄。

    只是听到这名字后,询问之人并未惊慌,更不震颤,只是静静问道:“交易过几次了?”

    “三次……这是第三次。”

    又问了几句后,连长便叫人将其带到后面,连代表便召集了连队中的骨干们商量了一下。

    庶俘芈已是司马长,更在沛地的时候就成为了墨者,这样的骨干商讨同义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九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连长道:“阙与君参与其中,这倒是有意思。”

    庶俘芈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屑而又无所谓的神情道:“都知道阙与君和公子朝交好,看来赵国这公子之争当真是有趣了。为了争夺君位,莫说林胡娄烦,只怕是凶残暴虐十倍的夷狄,也一样可以结交。”

    “国民在这些人眼中,算什么呀?不过是圈养的猪狗,只要能够吃上他们的血肉,别说和林胡交易,只怕引林胡兵入寇只要能得封地,也属正常。诸侯口称华夏,可当年人家申侯还不是请犬戎入镐京,凡妇女财物任自取之?”

    他是个典型的沛县长大的新生代年轻墨者,自小受到的都是些激进的教育,言语中对于贵族武德之类向来不屑,很有些对旧规矩目空一切的狂傲。

    连代表嘿了一声,骂道:“和他们讲道理,那是无用的。只是有些难做,二三百人,又有马车弓弩火枪,咱们这一连又没有炮,不好攻取。”

    庶俘芈提议道:“倒是可以这样。叫人把这俘虏带回边堡,集结兵力前来。咱们这百余人,就先围过去。他们若是敢走,咱们就攻;若是不走,咱们就等到边堡的人来,围而攻之。要是直接放他们走,那可不行。”

    这里距离边堡七十余里,边堡又不是全都是他们这样一支精锐骑兵,很多都是步兵,若是等到再去追击,恐怕时机错过。

    庶俘芈在沛县接受过两年的正规军事教育,墨子去世后,泗上一代进行了许多的变革,建立了专门培养基层军官的“泗上军校”,算起来庶俘芈算是第三期的毕业生。

    两年的正规军事教育,所教授的都是一些基础的连一级别的进攻整队防御和治军,还有一些简单的军事战略。真要是打起仗来,需要大规模扩军、征召所有有服役经历的人时,他这种人是可以直接做连长连代表的,只是暂时还没必要。

    他算是“根正苗黑”的墨者,父亲是最早的义师成员,俘获过楚王越王,若是留在泗上,其实过得极为滋润:当年潡水之役与他父亲庶轻王配合的於菟,如今已经是旅帅;他的名字是如今墨家的二号人物适给取的;父亲有军中最高等级的军功章;在泗上军校的时候是军中蹴鞠队的成员……

    他却是个不安分的人,满脑子利天下的年轻人的激情狂热,家中又有马匹耕种,自小马术纯熟,便主动请缨来到了高柳。

    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军官,在高柳不多。

    意见提出,九个人讨论了一下,连长笑道:“你小子脑袋倒是灵……”

    连长这句话,也暴露了他的墨家出身,此时除了墨家之外,天下主流的想法都认为人的想法是出于“心”而非出于“脑”。

    有时候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暴露出是否是“为先生服丧三日显然无父之辈”的墨者。

    此时距离那些和林胡交易违禁品的车队,尚有几十里距离。连队中携带的粮食足够吃七日,火药也足够打上一仗。

    从军制上,他们算是“步骑士”,主要训练的还是下马列阵步战,都骑马主要是因为士卒多是本地的农户,家中均有马靠马耕种,正常骑马什么的也都是自小就会。

    比起最精锐训练的持矛冲击的“武骑士”,他们骑术马战冲击不如;比起泗上的那几个从潡水之战打到最之战的精锐步兵旅,列阵对战也不如;但是追击、偷袭、战场机动却是无人能及。

    加之他们的敌人主要还是林胡、娄烦的部族骑手,墨家这边手中有火枪、腰间有铁剑,精锐之士还有铁札甲,武器之利,倒也能够做到以一当五……林胡娄烦的骑兵,这时候用的单体弓,骑射不过三十步,箭头多用骨头,还没有马镫和鞍子。

    虽说自信自傲,但也没有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一个连若是去围攻二百多人的贵族私兵,损失必大。

    加上如今那些人也学会了墨家在草原上的战术:靠车结阵,用以固守。

    没有炮兵配合,确实难打,造成伤亡实在没有必要。若是尾随之后,让那些人不敢走,拖住他们,等待边堡那里的步兵和炮兵出动,便可全胜。

第二章 谋功勋

    九人表决了一下,便派出一人押解俘虏返回边堡,其余人整队,派出侦骑警戒四周,追逐着那些人的踪迹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庶俘芈的身子随着马匹而晃动,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马鬃,轻轻揪起一根鬃毛,喃喃道:“伙计,又要打仗啦。”

    这马很年轻,庶俘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白星”,因为额头上的那一片白色的痕迹。这是一匹好马,是当年西行的索卢参半途叫人送回来的几匹西域马的后代,强健有力,颇为高大。

    白星抖了抖鬃毛,却没有责怪骑了他两年的主人,只是打了个响鼻以示自己有些痛。

    一人一马从沛地来到高柳,短短一年时间,已经打了几次仗,胡人弓箭从未伤到他们分毫。

    次日下午,连长在高处,用千里镜发现了追击的那个车队的踪迹,几个司马长都在附近。

    连长将千里镜递到身旁的庶俘芈手中,庶俘芈看了一下,发现那个车队显然是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痕迹。

    四十辆大车连成一个圆环,人员都在圆环之内,正是在高柳初创之时墨家深入草原常用的战术。

    庶俘芈将千里镜递给别人,笑骂道:“他们学的倒是快。当真是买椟还珠,这本该是用来利天下的手段,他们却用来害天下谋私利。”

    “不过也好,咱们攻不下,他们也不敢动。只要一动,咱们就干掉他们。不动,那就等着后续支援,炮一上,他们也守不住。”

    正说话间,旁边拿着千里镜那人道:“有人来了。”

    片刻后,远处的身影逐渐清晰,一人骑马而来,待靠近后便下了马,将双手举起,示意自己不会用剑。

    靠近后,那人便跪于地拜道:“谁人是这里的官长?我有话说。”

    庶俘芈看了一眼连长,笑道:“连长,看来你要发财了。”

    这种行贿之事,众人见得多了。

    连长呸了一声,纵马上前问那人道:“你要干什么?给钱?又是黄金十镒之类的价码?我见得多了,不必说了。”

    那人连声道:“墨家非斗非攻,打仗便要死人。墨翟言,交相得利。我售卖马镫铁剑,胡人给我们马匹,相互得利,有何不可?”

    “再者,诸位又何必如此?若放我们过去,每人得金两镒,官长另得十镒。谁人都是爹生妈养的,何苦交战死于荒地?你们死了,你们的父母谁人赡养?你们的姊妹谁来照看?”

    那连长却也是个暴躁之人,听这人在这唠叨,冲着庶俘芈道:“让他闭嘴。”

    这话说的清清楚楚,说话那人大惊失色,庶俘芈已经纵马到了他身前,右脚踏在马镫上,身子如水中捞月,双臂用力,靠着腰间之力直接将那人提到马上。

    随后纵马,在远处的战车外转了几圈,耀武扬威。

    车阵中射出一轮弓箭,只不过庶俘芈也已经交战一年有余,家中老父更是老兵出身,枪弓射程他了然于心。

    转了一圈后,毫发无伤,连队众人尽声高呼,以壮声威。

    连代表等众人安静下来后,说道:“刚才那说客,说的不对。且不说连队中为利天下的墨者,便是本地服役之人,那你们说这些胡人得了马镫刀剑,将来受苦的还不是你们的家人?”

    “再者……”

    他正准备讲一番道理,连队中人便笑道:“代表,这话也不必提,这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再说了,区区两镒黄金……哈哈哈,未免轻视了我等。”

    这话引来众人哄笑,连代表却正色又说了几句,这时候在阵前耀武扬威的庶俘芈已经返回,将在趴在马背上被颠簸的晕乎乎之人扔到地上。

    连长下令道:“就这样扎营吧,派人出去查看一下。”

    他已经选定了扎营的地点,要做好紧跟围困的准备。如何扎营,这是一个连长和司马长的必修课,即便是连队在外,也要防止被人偷袭,扎营的事众人都不敢轻慢。

    布置下去,各个司马队拿出各自的铁锹,派出了警戒的人,便生火休息,只派几人监视。

    火焰升腾,微风拂面,正是东风,西面的人被火烤的难受,纷纷绕到了东边坐下。

    庶俘芈捏着一块干饼,旁边的同袍们在唱歌,他却盯着火焰思考一阵,来到了连长身边。

    连长是本地人,但也是六七年前就已经参军的,他是赵地贵族的农奴,逃亡到这寒苦之地,幸于墨家经营高柳,这才算是安生。

    他只是知道庶俘芈是从沛县来的,沛县什么模样他倒是听人说过不少,听起来当真已算得上是乐土,墨家多有宣传。

    不过庶俘芈长辈的事,他却并不知道,更不知道庶俘芈这个名字,正是他经常听说的墨家副巨子适给起的。

    只知道这家伙脑子灵活,是泗上军校出身,骑术不下于本地人,胆子又大。也可能他们这一代人吃的都饱,庶轻王本身也是个高大健壮之辈否则也不能入选第一批义师,因而庶俘芈身材高大健硕,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见庶俘芈走过来,连长冲他招手道:“有什么事?”

    庶俘芈嘿嘿笑道:“连长,我这有份功勋带给咱们连。”

    连长一喜,急忙道:“说说看。”

    庶俘芈指着摇曳的篝火,笑道:“这几日都有微风,若真是列阵而战,咱们并不怕他们二百余人。”

    “以车围而守,最怕炮,其次怕铁雷。只是咱们不能靠近。可若是咱们能够靠近呢?”

    “明日一早,若是风向不变,咱们就在四周割草生火,以烟熏烤他们。他们若是敢于出来阻挠,咱们便列阵与他们作战。若是不敢出来,咱们就靠近后,堆积柴草,以烟熏之。”

    “借烟掩护,我帅几人骑马,靠近后投掷铁雷。这二百多人围在里面,那是咱们用来对付没有炮、没有火药的林胡娄烦的。可要对付咱们,却怕不行。”

    他一说完,连长想了一下,拍腿道:“还是你小子脑子灵光。一会儿叫大家过来,商量一下。”

    众人围过来听完后,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喜悦之色。

    这可是二百多人的违禁商队,若能抓获,那可真是大功一件。都说建功立业,若是等到后面的步兵来了,只怕这功勋就要大打折扣。

    庶俘芈分析了一番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众人想了想,也都觉得:不管是那些人死守不出,还是出击求胜,都是必败。

    里面又没炮,倒也没有什么危险。

    第二日一早,连队便行集合,风向果然不变,微风从动不断向西吹拂,以千里镜观望,车阵之内的人已经焦急难捱,看来也知道这些人围而不打是在等待援军。

    连队骑行到上风向后,靠着铁锹迅速修筑了阵垒,将马匹拴好,留下了两个司马五十人骑马在附近逡巡,两司马五十人持枪警戒,其余人则收集柴草。

    弓箭和车阵内火枪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在几十步,阵垒后的五十人便持枪对射,压制车阵内的弓手和火枪手。

    几番对射,从两侧堆积柴草,又靠着铁锹挖掘泥土不断靠近,缓缓前进。

    到午饭一过,柴草已经堆积在车阵前三十步左右的地方。

    下面是一层干草枯枝,上面堆积着厚厚的湿草烂叶,一声令下,便即点燃。

    原本该是白色的烟,经过了上面那层湿草,蒸腾起湿草上的水汽,又将湿草的颜色剥落,烟尘变成了鹅黄色,这正是高柳附近的居民这几年在夏天驱赶蚊虫的办法,这些人点燃起来极为专业。

    烟尘四起,挡住了车阵中人的视线,但也挡住了进攻方的视线,连队众人却不急。

    又添了一阵柴草后,连队中选出了八个最强壮、马术最好的人,庶俘芈带队。

    每个人在马上分了几个铁火药雷,庶俘芈将这七人叫过来道:“到时候咱们从南边骑马冲到跟前,你们跟着我,别冲的太前。靠近后,咱们就在马上,把雷投出去,绕着圈子投。”

    七人点头,连队中持枪的那些人纷纷脱下革甲给庶俘芈等八人,能穿上的都多套了几层。

    待准备就绪,骑马警戒的五十人在北侧等待,若是敌人出逃,那就追击。没有了车阵的掩护,在平原上奔窜,就算那些人都是些善于用剑的死士,也敌不过骑兵的追杀。

    剩余的几十人各持火枪,若是那些人拼死朝这边反击,就列阵与之交战。

    反正向西逃窜的可能最大,那里是下风向,但离开了车阵,靠双足逃窜,那就是找死。

    …………

    烟雾缭绕的车阵之内,阙与君的死士们惊慌失措,不住咳嗽,眼睛被烟熏的生疼,却又不敢离开。

    马镫在赵国出现后,几次交战已经深入人心,离开车阵在外面被有马镫的骑兵追杀,茫茫荒原,必死无疑。

    带队之人,乃是阙与君的门客,之前的两次交易都避开了墨家的巡逻队,获利颇丰。

    其实获利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马匹。马镫的出现,让贵族的私兵死士朝着骑兵的路子走去,阙与君正在组建自己的骑兵。

    这不只是阙与君的事,阙与君的势力在赵国不算大,不可能谋求君位。

    但是,赵侯如今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公子章与公子朝之间的继承权问题也就愈发的不能忽视。

    公子章,是烈侯赵籍之子。如今在位的,是烈侯赵籍之弟,公子朝却是如今赵侯之子。

    赵国的许多贵族和大臣,都是赵籍时代的,难以清洗,当年是因为公子章年幼,于是兄终弟及。

    可这几年,公子章逐渐长大,身边门客中又有几个着实的才俊,名声威望渐高,不论是继承顺位还是威望名声,以及贵族大臣的支持上,赵侯一薨,即位的就该是公子章。

    可赵侯也有儿子,明面上不敢立公子朝为继承人,暗地里仍旧施展了不少动作。

    现在赵侯生病,公子朝已经准备等到父亲一死,就发动政变。据说已经和魏侯击有了联系。

    赵国内部风云激荡,阙与君需要更多的战马来供养自己的死士骑兵,也需要更多的利润。利润最多的,自然就是刀剑、马镫这些违禁品,若是别的,人家林胡娄烦各个部族直接在高柳交换就是,何必冒着风险与他们交易?

第三章 科班出身的骑兵

    这一次前往交易,不只是简单的物物交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然货物可以交易,那么战争和政治能不能做交易呢?

    只是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还是被高柳的墨家骑兵发现,被困于此。

    车阵之外。

    庶俘芈安抚着因为即将参加战斗而略显兴奋的白星,摸着鞍囊里的火药铁雷,自然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东西的时候。

    潡水之战他父亲俘获越王翳的那一年,他已经八岁,已经开始在村社的学堂上学。

    教他们的“先生”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学了四五年,学会了认字和数数,就作为先生强制安排到各个乡村的学堂。

    那时候上午需要学习文字、数数、天志自然常识。

    下午的时候,多半就是列队,由村社里的老兵教授他们队列行进,拿着小木棍作为短矛,练习基本的打架技巧。

    那时候家里的马刚刚生了个小马驹不久,父亲出去打仗,也无人管他,伯父去饮马放马的时候,他便爬到马背上,摔过几次,却也不怕。

    那时候要求是要接受四年最基础的教育,据说除了义师的费用,墨家投在教育上的钱是最多的。

    比他更早一批上过学的人,多半都被强制成为了教师先生。哪怕只认得五六百字,能够算一千之内的数,都多半强制被分派到乡村间的学堂。

    墨翟去世的那一年,庶俘芈记得自己正好毕业。那时候制度严苛,毕业的孩子若是认字少于四百,家中要被罚钱罚粮的。

    他那时候在村社里成绩极好,毕竟自己的叔叔庶轻侯是很早就跟随适学习的弟子,年节归家的时候也会讲许多他从未听过的事,有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

    就这样上了中学,中学已经不是强制的了,而是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但是,在村社学堂中学的最好的那批人,依旧是强制去的,墨家会提供钱和住宿以及平日的花销。

    当时有种说法,说是宋国贵族的粮食、越国贵族的稻米,被墨家的作坊骗走,供养了泗上庞大的贱民学生团体。

    庶俘芈在村社学堂里成绩还好,可相较于整个泗上的孩子而言,便没有那么好。家中倒是足够让他上完中学,成绩也算可以,又在中学学了三年。

    三年就是一个分野,学的更好一些的,会进入更好的学堂,继续学那些颇为深奥的学识,那样的学堂里,适的弟子们会常来教授,有时候适本人也会来教几次。

    非是顶尖的那批人,则会被安排到不同的学堂去学一些“安身立命、有利于天下”的技术。

    稼穑、木工、铁匠、冶铁、石匠、陶匠、医术、教师……种种不同的分类,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有些本事,做的比父辈们更好。大部分都是半工、半读的形式,早早就开始在农场或是各种作坊中学习技巧。

    而庶俘芈则选择进入军校,成了泗上基础军官学校的第三期学员,本来他想学炮兵的,但是几何九数的成绩不是太好,所以只能去了骑兵科。

    军校学堂的生活极为严格,出操、队列、几何这些东西学完,还要进行一系列的“道义”课。

    也就是在军校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可以炸死人的铁雷,虽然火枪早就摸过。

    这东西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天下纷争的战场中,商丘是这东西第一次在战场亮相的地方。

    那时候还会引动楚人惊慌以为天雷。

    可等他出生之后,火药之类的武器在泗上尤其是沛县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是在一个“火药时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新生一代,从未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鬼神之力。

    在他眼中,这就是个杀人的武器。就和父辈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对于弓、弩或是戈矛的认识一样。

    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包括墨家的平等、兼爱之类的想法,也如这火药一样,在年轻一代中不需要讲是怎么推出来平等的,他们自然会觉得平等才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

    在高柳,这些火药也常用。那些修筑的边堡,时常会和林胡娄烦的部落发生冲突,那些特殊形状的堡垒配合上大炮、火枪和铁雷,往往二百多人,就能守住上千人的进攻。

    连队中的那些壮汉也都见过,而且许多人也用过。

    在这里的铁雷经过了小小的改良,依旧是圆滚滚的形状,但是会用皮子做出一个环索,投掷的时候更便于发力。

    几声火枪的爆鸣,将庶俘芈从愣神中唤回,他晃了晃因为穿了三层皮甲而有些不舒服的肩膀,跨上马,将火绳缠绕在腰间。

    身后七人也都上马,开始缓缓地朝着浓烟遮蔽的车阵的侧翼运动,这时候不能骑快了,要先爱惜马力。

    胯下的白星早已经习惯了冲锋,感受着主人的动作,优雅地迈着细碎的小步,做全力冲锋前的热身。

    庶俘芈看了看烟雾遮挡的车阵,之前细心观察过一株灌木,那里距离车阵只有十步的距离,那是能够将铁雷投掷到车阵内的最佳位置。

    所以这需要极好的骑术,更需要骑术极佳者在前面领队,一旦冲起来想要折返方向就很难控制。

    若是近了,可能会冲到车阵边上,被里面的人杀死。若是远了,又未必可以投掷进去。

    他小心地计算着距离,右手从鞍袋中摸出一个铁雷,后面的人也都照做,然后双腿夹住马腹,屁股像是虚坐在马鞍上一样,脚下的青铜马刺轻扎了一下坐骑。

    一直压着速度的马儿等来了战场上最让它们兴奋的刺痛,展开四蹄朝前狂奔。

    庶俘芈点燃了火药雷上的引线,早早在距离那株灌木还有二十多步的时候就控制着马匹准备转向。

    之前加速的角度决定了马匹转向的时候需要一段距离,这是他在军校骑兵科学的东西,其实那些常年骑马的人也知道,只不过靠的是自己死里逃生的经验,而他靠的是总结出来后可以传授的经验。

    就像是一段诡异的曲线,那株灌木附近是马队距离车阵最近的点,而在那个点之后,马匹会像是被甩开一样远离。

    距离越来越近,庶俘芈左脚勾住马镫,身子向右倾斜,将铁雷的皮索紧握在手里,身体向右弯成一个弓形,借助腰间的力量,猛喝一声将手中的铁雷投掷了出去。

    既然已经投出,那就不必再看,借助中心的偏斜,拉着马的缰绳开始转向。

    “够他们受的了。”

    庶俘芈心想,二百多人围在车阵之内,正合铁雷的爆炸。

    身后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也纵马逃离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勒住马,重新整队,若是敌人不散那就继续用这种回旋的方式投掷。

    然而等他勒住马,收拢了身后七人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从烟雾中跑出来,零零散散四处奔逃,少说也有六七十人。

    看看远处,发现连队的骑兵已经追上去发动了突击。

    庶俘芈心想,看来不用扔了,我们用车阵,那是因为我们自己有炮,而林胡没有火药,你们只知皮毛就学我们,岂不是削足适履?

    他冲着身后的同袍下了一个追击的命令,眼睛盯住了前面正在逃走的一个人,抽出了铁剑,掉转马头朝着那人追去。

    那人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奔跑中还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惊恐,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过头去继续跑。

    “没有阵型的步兵,在骑兵面前就像是被屠宰的羔羊。”

    这是庶俘芈在军校学到的一句话,他纵马向前,悄悄拨转马头,行进到了逃跑那人的右侧。

    这是厮杀中的本能,骑兵厮杀,右臂的位置很重要。正常交战的时候,对冲过来,双方都是各自的优势手臂对敌。

    但若是乱战之中,无法突出马速的时候,就需要靠各自的骑术,利用阻挡敌方马头、用马挤压对方的战马,抢占优势手臂位的方式。并排乱战,武艺相当,谁能抢到左边谁就获胜。

    追杀之中,自然不必考虑太多,但是战斗中磨砺出的本能,还是让庶俘芈占据了右侧的位置。

    马头抵达那人身后的瞬间,庶俘芈弯腰以剑划过那人的脖颈,就像是在家里砍树枝那样。

    轻微的反震让他暗骂了一声,心道:“别是砍到了骨头,崩了剑刃,到底还是用的不熟练……”

    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被砍中的那人,正在地上抽搐,想是活不了了。

    “可怜的人。你为何而死?”

    低语一声,为那个还在抽搐尚未彻底断气的人感到不值。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在互相杀戮,幸运的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人,可那个被杀的人却不知道为何而死。

    回过头,没有去管剑上的血,又去追杀下一个。

    …………

    烟雾消散,车阵已毁,留在里面没有逃走的七十多人选择了投降,之前跑出去的那些人多半被砍死,剩余的也都投降。

    庶俘芈擦了擦剑,操控着马匹,从连接车厢之间的绳索连接处纵马跳了进去。

    连队的几个人将那些投降的人绑好,打开了一个车厢,里面露出的一堆堆的铁制马镫,还有一些箭镞和刀剑。

    这些东西都是胡人急需的货物,在高柳互市中也根本买不到,单从这数量上,足以判处这些人死刑了。

第四章 边堡

    车阵中的头目已经在攻破之前自刎,临死之前还毁掉了一些账目和印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庶俘芈在自刎那人的身上翻了翻,也没有什么东西,旁边连代表正在那大声喊着,让同袍将这些连接到一起的车解开,套上马匹,快点离开这里。

    连长在分配几个人在外面十里之内警戒,以防有人突袭。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战斗,这些人打的多了,也就没有当回事。

    连长分派完任务后,来到庶俘芈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真是可以,这一次又立下一功,想来升上士是稳了。”

    上士,借用的是原本周礼和此时天下主流的一种称呼,与天下其余地方的上士不同,其实这个“士”,类似于后世的尉。

    只不过此时各国的“尉”都是上层官职,如赵国的贤臣荀欣,做的就是“中尉”,乃是赵国的中央官员,主管推荐贤才,所以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墨家内部的军衔是以士做尉。

    本来,士在原本战车时代管辖的也是一个战车,以及后面的一百二十五名徒卒,墨家的士官一般也就是担任司马长和连长之类,管辖人数上正合适。

    上士,已经可以做连长或是连代表了,庶俘芈来到北境高柳才一年多,才能和勇悍众人有目共睹,这积累功勋升迁的速度却也足够快。

    他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心道老头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参与了商丘之战将矛尖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内,我这点功劳回家可没什么可吹嘘的。这点事若是回去在酒桌上说说,老头子必定会又谈他当年如何抓住越王翳的事……

    想到老头子捋着胡子、喝的半醉的模样,庶俘芈忍不住笑起来。

    连代表走过来叹了口气道:“里面的马镫、铁剑和箭头,足够杀一批人了。回去后还不一定要怎么样呢。”

    阙与君那是赵国的封君,天下的旧规矩是刑不上大夫,这件事肯定要引出一大堆的问题。

    庶俘芈却不以为意,说道:“回去再说。屈将子自会解决。我本想着,这一次咱们把车队里的人都抓住了,一个没跑,不如等到咱们支援的人到了,咱们押送着这批货物去过修水,诱骗那个和他们交易的部族……”

    连长眼睛一瞪道:“算了吧,回去再说。整队!整队!准备回去。”

    庶俘芈笑了笑,也不坚持。露出来白森森的牙齿,脚后跟磕了一下白星的腹部,自去整理自己的那二十五人。

    一路无话,等距离边堡还有五十里的时候,终于遇到了支援的队伍。支援的队伍来了三个连队,还有两门小炮,远远地看到了庶俘芈等人押送着俘虏和车辆,领队的那个忍不住笑骂道:“你们运气倒是好,偏生让你们遇到。若说你们自己能解决,又何必让我们走这五十里?”

    远远就已经清点了人数,也知道敌人有二百多,看样子连队只有几个受伤的,损失极小,战果极大,便能笑出来。

    连长过去说了一下大概的战斗过程,带队的副旅帅冲着庶俘芈招招手道:“你小子脑子够灵,回去后和连里的人把这次战斗的经验总结一下,写出来交上去。”

    副旅帅是泗上的墨者,非是当年商丘之战前的老墨者,但也是潡水之役之前加入墨家的那一批,在泗上的时候庶轻王的名字如雷贯耳,自然知道庶俘芈的身份,更知道庶俘芈的名字是适给取的。

    庶俘芈本人也争气,在高柳这段时间,屡立功勋,出了名的胆大心细脑子灵。

    副旅帅看着笑吟吟的庶俘芈,笑骂道:“刚才我听你们连长说,当时你想着诱骗那个交易的部落?要我说,你的胆子还是小了点。”

    “既然边堡必然出兵救援,当时你就该把意见提出来,让你们连的骨干讨论一下。真要是去了,这事也就做成了。现在你们都到了边堡五十里内了,想来交易的部族也走了……”

    又说笑了几句,便整队前行,一如平时行军那般,即便在边堡五十里内,仍旧派出斥候侦查四周。

    到第二天傍晚,队伍终于回到了边堡,四周成片的荞麦、莜麦、玉米和土豆,郁郁葱葱,一股奇特的清香在边堡的四周荡漾。

    夕阳斜挂,星芒形状的边堡仿佛一个黑黢黢的怪兽,向四周伸出了触手。高高的炮台上,几门铜炮在闪烁着光泽。

    铜炮之下,便是和平。

    附近的农夫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有人冲着队伍行礼,这些人保护着附近的安宁,也保护着他们的希望。

    一条从远处引来灌溉的河流,诉说着这些民众改变山川的力量,边堡附近的村社已经点燃了熏蚊虫的篝火,几辆马车吱吱扭扭地从道路上颠簸。

    七年前开始在这里种植玉米土豆、莜麦荞麦,还有一些豆类,这里尚且不能两熟,但是配合上马耕、轮作、堆肥,这一片原本是放牧草原的地方,开始有了农耕的生机。

    在这里,墨家的政策极为激进,不只是大规模吸收赵地逃亡的农奴,还针对草原上的部族来增加人口。

    这时候部族的规模很小,远没有到匈奴整合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部族,以一种“封建农奴”制的方式进行着统治。

    部族的首领,拥有全部的财产,牛羊马匹之类,牧民只是帮着首领放牧,归属权仍旧是部族首领。

    在草原上,单独的牧户会死,必须有一个首领,或者说迟早会被虏获成为首领之下的部族成员。

    草原上的风俗,也是中原不同,所谓“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娶嫂子弟子、娶后妈,强者吃肉弱者吃草,自古以来似乎便是如此。

    随着七年前墨家开始在高柳经营后,在草原牧民那里便有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外号”。

    一种是“湖上的暖阳”,另一种是“肮脏的黑鼠”,这两种称呼的区别,自然源于草原上社会地位的不同。

    几次作战,不少小部族的首领被杀,以阶层斗争普遍适用的价值观,移风易俗,争取草原部族里那些牧民的支持,教授他们农耕放牧,就在这附近住下来成立村社。

    人少、地多、多农奴、少贵族豪族、只需要农耕保障兵员、不需要商品经济发达、源源不断提供的墨者组织力……这一切都保证了这里的政策的特殊性和激进性,也保持了这里的安定。

    这一座边堡,在高柳的东北边,是以高柳为中心的五座边堡之一,以此为中心星罗密布着许多的村社,还有一些战时可以驻扎二三百人的小土堡。

    若是需要,其实凭借车阵、火炮、火枪等,四五百户的移民就能够向北扩张土地,因为此时各个游牧部落实在是太落后了,完全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

    加上此时气候湿润温暖,北面就是后世的乌兰察布,那里还有一片大湖,水草丰美,远非后世那种荒凉的模样。

    墨家在这里的政策,基本上就是遵循着这种方式。巩固了高柳城后,便不断组织移民迁徙,以四五百户、车阵、火枪和正规军掩护,扩展地盘,然后建筑小土堡。

    等到小土堡建成,打上几仗、摧毁几个小部落,批斗部族首领,讲明白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说清楚隐藏在其中的剥削和掠夺,移风易俗,集聚人口成立村社,再修筑边堡,不断蚕食。

    远超时代的中原技术、组织能力、宣传手段、道义基础,遇到原本时代的游牧民落后部落,别有一番进取的特殊。

    这座边堡管辖着大约九千户的人口,小半数是逃亡的农奴,多半数其实还是原本的游牧民。边堡内像是庶俘芈这样从泗上来这里的年轻墨者,有大约六十人,而当地成组织在册的墨者已有四百。

    组织既成,墨家在这里就算是扎下了根,任凭雨打风吹去,屹立不倒,除非屠灭——不管是游牧民首领还是赵国贵族,都不可能来这里行什么利天下之事,利益之下,民众并非傻瓜,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甚至于新生一代的年轻游牧民,已经出现了一系列的激进行为,比如批判长辈娶后妈、娶嫂子弟妹这样的行为,并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活方式和经济基础的改变,已经没有这种习惯必须存在的基础。

    在高柳,已经出现了一些墨家组织起来的、以游牧民女性为主的一个羊毛毡和毛呢的作坊社。

    这种局面的出现,也正是当年适在泗上认为“要慢”的缘故。

    墨家在泗上从周安王尚未即位的时候就开始经营,二十年时间,新的一批年轻人成长起来。

    借助这二十年的安定,纵横捭阖,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没有急着去争霸天下,而是利用手工业和矿业获取的利润,培养了大批的在墨家体系之下长大的年轻人,带着他们誓要摧毁旧世界的激情来到这里。

    墨家不是为了当旧世界的天子,也不是为了封公侯,争霸天下是为了改变旧世界旧规矩,争霸天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不然放弃那些道义,投身秦楚,都可让天下定于一,也不需要走这条最难的路。

    坐落北境的高柳,拥有的墨者数量,已经超过了当年商丘改组之时墨家的总人数。

    于庶俘芈这样的年轻人而言,这里的气候、食物、环境都和泗上不同,但却有一种特别的熟悉和亲近——离开了泗上,他们是天下的异类,比之距离泗上更近、气候作物环境更像的曲阜,这里反而更有归属感。

    这里隔着赵国、魏国、韩国、郑国、宋国,但却书写泗上的那种贱体字,使用泗上的计数符号,讨论的也是泗上学堂里讨论的天地宇宙,人们不会对利天下三个字充满嘲笑以为是疯子,更不会有贵族因为他们亲人死后服丧三日就鄙弃。

    所以,当边堡的大门打开的时候,率先浮现在庶俘芈脑海中的一句话,便是“终于到家了”。

    和家很像的地方,才会叫人觉得像是回家。

第五章 青史且留名

    本想着利用回营轮休的时间休息一下,好容易和连队的人写完了战斗总结,又接到命令:将这些被抓获的人和货物,全都送到高柳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边已经清点完了数量,只需要以五十人押送就好。

    庶俘芈带队,五日后抵达了高柳,一路上也没有危险。

    等快到高柳城的时候,发现远处的道路上来了一群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离得虽远,却也能够看出来这是墨家的人。

    同行的捅了一下庶俘芈道:“怎么才夏天,家里就来人了?”

    家里,说的是泗上那边。

    每年秋天,墨家都会派一批人来,也会调动一些人回去,但现在才是夏天,不免有些奇怪。

    庶俘芈正想说点玩笑话,不想一转头发现那群人里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嘴里那句玩笑话立刻憋了回去,和身旁人道:“我姐姐好像在里面,我去看看……”

    拨转马头,靠近了那群人后,盯着人群里一个侧坐在马背上的女子。

    只是背着身子,穿着一身淡朴的靛青裙,和别的墨家女子的打扮差不多。可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姐弟,就算是背影也能认得出来。

    “姐!姐!”

    让白星加快了速度,来到人群附近,高声叫嚷了几声,那女子回国头来,不是他姐姐庶君子还是谁?

    庶君子笑靥如花,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声,朝着这边靠过来,打量着庶俘芈,笑道:“都说换了水土会长高,你可没长。”

    庶俘芈呲牙笑着,靠过去与姐姐并排,问道:“姐,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还在上学?”

    他姐姐学习比他要好,属于在中学之后还能继续学下去的那批人,据说教授姐姐的,正是他们的小叔庶轻侯。

    庶君子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笑道:“我们来看星星。先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晚上你有时间吗?”

    庶俘芈点头道:“成,晚上再说。姐,你这来了,我请你吃这里的羊肉,最好了。晚上我在这里的羊肉食铺等你,你一打听就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晚上再说。”

    他刚要离开,姐姐伸手抓着他的衣衫道:“等下。”

    从鞍袋里摸出一条围巾,还有一双鹿皮的手套道:“围巾是妈妈给你织的,都说这里冷。又给你买了副手套……”

    庶俘芈接过围巾,哈哈大笑道:“当然知道是妈妈织的,你哪会织布女工这些事?”

    姐姐作势要打,庶俘芈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头,明明能躲过去,却舍不得躲,不想这一巴掌却没有扇下来,而是化为做姐姐的温柔,给他整了整衣领,说道:“去吧,晚上再说。”

    说完一提缰绳,侧坐在马背上转了个圈,匆匆回到队伍之中。

    …………

    傍晚,交割了这些事,告了个假,庶俘芈带着钱来到了高柳城最是出名的那家食铺。

    食铺是高柳城最早的,也是最先使用铁锅等工具,还有辣椒之类调味品的地方。

    开这家店的不是赵人,却是一家泗上人家,听说墨家在这里站住了脚,也知道这里屯兵,便看到了商机,为求得利,变卖了田产,随着第二批到高柳的墨者在这里开了一家食铺。

    这几年着实是盆满钵溢,对于泗上口音的人本就亲近,也知道来的都是墨者,自有规矩管辖极为严苛不会不给钱,最是喜欢。

    庶俘芈等了一会,门打开,姐姐施施然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对面,这种坐着的规矩也是泗上先有的。

    庶俘芈赶紧叫来店家,要了这店铺的几个特色的吃食。

    一份煮羊肉,两份莜麦面,再要了一份有些昂贵的铁锅炒菜,还有一点酒。

    “姐,家里都好?”

    “好着呐。擒翳和归乡都在上学,爸爸妈妈都忙着村社的事。倒是你,这一走便没了音讯。”

    庶俘芈想要说说自己又立下功勋的事,但还是先没说,问道:“姐,你说你们来看星星,这是什么意思啊?”

    庶君子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弟弟的鼻子,笑道:“骗你的,看什么星星啊?说了你也不懂……”

    庶俘芈嘁了一声,知道这话也不假。自家有个跟着适学习的小叔,学的那些东西据说连当年巨子都觉得晦涩,他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学习,可怎么学到这里来了?莫不是……考核不过?”

    他想到最坏的可能,姐姐立刻横眉道:“怎么可能?”

    说罢,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一个墨者的标志,这都是可以刊行天下的东西。

    摸出来后,庶君子的脸上露出了一股自豪而骄傲的神情,这小册子保存的极好,显然极为重视。

    “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呐!”

    庶俘芈大惊,这样的小册子,若是能够留下名字,那可是件大事,急忙将那小册子夺过来,看了一眼,喃喃道:“正弦表?”

    他学过一点几何学,知道正弦是什么意思,翻开之后,扉页上写着一些话。

    大致浏览一下,终于在下面的编纂名单里找到了小叔和姐姐的名字,在姐姐名字的后面,还很郑重地写了一个“女”。

    打开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让他有些眼晕的数字。他是因为几何学不够好才没有进炮兵科的,对于这些不明觉厉的数字充满了尊重。

    可看了看这小册子,才不过几页,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三年就做了这个?”

    一听这话,庶君子忍不住道:“什么叫就做了这个?叫小叔听到,非要打你不可。这本小册子,可是适特意颁布让做的。”

    听到适的名字,庶俘芈尴尬地笑了笑,问道:“小叔不是跟着适一直在学嘛?难不成他的学问还用你们这些学生做?”

    说到这,庶君子仿佛想到了那一年多埋头在纸张和数字中的日子,下意识地摸了摸磨出了茧子的手指,叹了口气,不忍回忆。

    有些东西,她和弟弟讲不明白,弟弟也真的难以理解这其中的过程。

    她从小学上到中学,因为成绩好又继续学习,学完了几何九数之后,就赶上了这件事。

    自己的小叔带头,她们其实学的并不深。加减乘除、开平方、开立方、简易几何……也就这些东西。

    二十多个人,小叔带头,就做这个表。

    最开始倒是简单,十八、三十、四十五、六十、七十二、九十……这些都知道,都是最简单的。

    倍角、和、半角、三倍角这些定理,她们也学过,然后……她们就成为了人肉算筹。

    小叔写下来算式,她们就拿着笔开始算。

    各种开方、各种开方后的加减,算了半年多,成果显著,但也变得走投无路。

    借助和、差公式,借助半角、倍角公式,借助由勾股数推出的正弦方加余弦方等于一之类的东西,从三十半到十五,从十八减十五算到三,再从三算到六、再从十八半算到九……

    取小数点后五位,半年多的时间,她们这些人每天一醒来就在纸上算开方,闭上眼睛都是“将被开方数的整数部分从个位起向左每隔两位划为一段,用撇号分开”这样的口诀。

    可算了半年,只能算出来三、六、九、十二、十五……所有三的倍数都写出来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七位的值。

    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要算一二,就必须要先知道一,可这个一,就让人为难了。

    办法倒是想了一堆。

    什么五的三倍是十五、六的三倍是十八、六减五便是一。

    什么一的三倍就是三,直接将三算出来再算一就行。

    然而算了半天,所有能够想出来的办法,都指向一个问题:解一元三次方程。

    没人会。

    她们这些跟着学了许多年的人,倒是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可一元三次方程谁都没学过,而且完全找不到解的头绪。

    当时带头的庶轻侯与那二十多个人便发了狠,说要绞尽脑汁弄出来解三次方程的问题,这样任何角的正弦计算就都可以算出来了。

    可是闷头想了一个多月,适某一日过来讲课,这二十多人便把这事说出来,适却苦笑一声告诉这些人……

    “一个月就想解出来?你们若是花上一百年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怕那些天地宇宙间的许多秘密便都能算出来了。不要想这个了,用别的办法吧,用和理,有时候未必一致。理一定能解释用,但用未必非要用理。”

    “谁能解出来一元三次方程,可以领金千镒,发最高级的奖章,只怕日后青史留名万年也非难事……”

    这些人不知道这里面到底牵扯到多少问题,很多人将这个问题装在心底,便又换了个“用”而非“理”的思路。

    于是从三半到一点五,又从一点五半到零点七五。从九半到四点五,从四点五半到二点二五,又从二点二五半到一点一二五。

    最后再把三分三度的算式列出来,从零点七五的正弦到一点一二五之间的正弦取值,从第三位开始一点点地试。

    如第四位取九,再取八,若是都大,那么就取七……直到算到第四位应该是在四和五之间,然后再取四,算第五位……

    这纯属就是一种类似于穷举法的手段,靠着简单的加减乘数,愣生生算到了第五位,算出来一度的正弦是零点零一七四五。

    因为这涉及到之前的数需要更加准确,所以之前的三、九等度数又需要继续以开放向后多算几位,这样的工作量更大。

    一个简单的零点零一七五,这二十多人足足算了将近一年,算得很多人都能达到看到一个数嘴里嘟囔几句就能开平方的地步。

    用庶君子自嘲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是小叔的人肉算筹……

第六章 东归

    饶是如此自嘲,可等到终于算出来那个结果的时候,这二十多人还是兴奋的一夜没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有了,倍则得二、而倍则四、四加一则五……

    这个一,就像是雪地里的第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但是滚雪球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以这个一为基底,算到三十的时候,就已经差了好多。三十已知,可按照一这个基底算出的三十,完全不对,差了好几位。

    又花了一年多时间,进行了一系列的修正,总算是弄完了最小单位为一度,但是夹杂了一些半度的正弦表。

    正弦表算完,余弦表那就是依靠“人肉算筹”反向算的过程,只需要会九数开方列就好。

    这张表做好之后,立刻受到了表彰,每个人分了数量有些吓人的奖金,适又出面表彰,又每人发了一个二等解天志奖章。

    随后便被刊行,据说这个小册子,将会用在观星、测绘、分田、炮兵等等学科上。

    庶君子的名字,也因为那个名字后面浓墨彰显的“女”,引来了一番热烈的讨论。

    她们昨晚的工作,别人便不需要再去算,需要的时候拿出这本小册子算就行。

    庶君子觉得,这本小册子刊行的那一天,是她这一生至今为止最为辉煌的时刻,因为适告诉他们:这小册子足以千古,除非有一天有一种算筹或是算法能让随便一个人都能算出任何的正弦结果,否则会一直有人用,最多是修正。

    庶君子觉得,这应该就是永恒,天地间怎么会有那样一种可以直接算出来这样结果的算筹算法?那岂不是一个算筹的九数计算堪比成百上千人?

    每每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刷在小册子的第一页上,庶君子都会想到当年自己名字的由来,忍不住微笑。

    这是她可以自豪、也绝对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虽然弟弟可能听不太懂这其中的过程,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庶俘芈听了个半明不白,挠挠头道:“姐,按你这么说……你这不是和那些织工没什么区别吗?小叔说怎么做,你们学的那些东西就是‘织机’这样的工具,然后做成棉布……你们就是个动脑子的劳工嘛。”

    这话虽是玩笑,庶君子哼了一声,骂了几句,庶俘芈在那道歉,这才过去。

    不多时,酒菜饭都来了,庶俘芈夹了些菜送过去,问道:“姐,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要测画一些地图,需要我们这些‘动脑子的劳工’嘛。我就来喽。”

    庶俘芈听到姐姐很在意这件事,暗暗吐了下舌头,心说这话以后再不可说。

    又小心哄了几句,这才又问道:“你自己主动来的?”

    庶君子点点头,笑道:“我上了学堂,知道了世界多大,一点都不想局促在小小的村社泗上。”

    “想去看看书中当年巨子传禽子守城术的泰山、想去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荒原、想去看看无边无际的海……”

    “只不过测图这件事,不方便女人去,毕竟路途劳苦。”

    “还是适出面应允的,他说,就是让天下人知道,女子未必不如男。既有此心,便该应允,再说我本身也通九数几何,少了这些东西测不出来的。”

    她说的简略,实际上测图这件事牵扯到很多的事,分出了许多组,不只是来到高柳的这一组。

    要在假定脚下大地就是个球的前提下,依靠紫微星的高度角度,算出来一度的距离,由此推断子午线的长度。

    因为岁差的缘故,此时的北极星是紫微,而非勾陈。

    除了要算这个,庶君子这一组来到高柳,其实是为了将来做一件事。

    虽然此时不能够测量精度,但是依靠一些简单的仪器、指南针和北极星,纬度是可以测量的。

    在保持纬度的情况下,测绘一下北方草原的大致地图。因为游牧民需要水草,河流湖泊就在那里,那么纬度就是固定的。

    测绘出纬度后,利用计程鼓车,测算东西的距离,可以大致画出来一幅后世哂然、但于此时却可以算作天作的地图。

    纬度多少有河、距离高柳多远、向西向东多远又哪里有湖?这些都需要绘制出来,尤其要在草原部落和中原彻底敌对之前测绘完成,即便不准确,也能提供一个大概的范围——真要打起来,照着有湖泊河流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抓草原贵族,十有**能抓到。

    这是一项颇为艰苦的工作,但是一旦做成就是一件功在百年的勋章,对于今后的影响极大,因而适拍板让庶君子参与其中,以为将来让人知晓牢记这里面有个未必不如男的女子。

    有些东西不能说,哪怕是亲弟弟也不能说,庶君子只是大概地介绍了一下。

    又捡了些别的事,闲聊正欢的时候,酒肆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壮汉走进来后就喊了一声:“庶俘芈!”

    姐弟俩均是一怔,庶俘芈起身回应,那壮汉走过来,拿出一个调令道:“有急事,叫你即刻回营。”

    庶俘芈拿过来一看,发现是紧急调令,不敢怠慢,急忙收好,又和姐姐说了几声,急忙离去。

    …………

    高柳城内,屈将子看着一封信,沉默不语。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庶俘芈带来的这些罪俘,比如阙与君参与其中的口供。

    这算是大事,可以掀起赵国政治波澜的大事。

    他作为墨家在这边的一把手,深知赵国那些贵族之间的矛盾。

    阙与君是公子朝的人,赵侯不方便直接支持自己的儿子,因为赵国的许多贵族支持的是公子章,他又不好直接传位给儿子,便暗中支持儿子和贵族们结交,扩充自己的力量。

    这时候把阙与君的事捅出去,重病的赵侯就必须做出选择。

    如处置阙与君,那就等于断掉了儿子的臂膀,一些人看到风声不对,恐怕也会不再和儿子交往——他要是这么做,那就等同于宣布自己的掌控力,不能够越过贵族和宫中大臣,那么他一死,这些人只要支持公子章,公子章的即位就稳如泰山。

    如不处置,那么就会引来许多的诘难和矛盾。这不是国法不国法的问题,而实际上是堂兄弟之间的争端,会被放大。朝内和一些贵族,对于墨家的法律之下人人平等这样的话,绝对愤恨,未必就在意阙与君做的这件事。

    但是,这件事却能攻击公子朝,那么这件事就可以放大,招致混乱,斩断公子朝的助力。贵族们根本不想维护法,只是想要借用这件事掀起内斗。

    可以说,这件事一旦捅出去,赵国必然大乱。

    万一若是赵侯撑不住死了,赵国的内战就已经不可避免。公子朝不会坐而待毙,魏国一直在支持公子朝,墨家在暗中帮助公子章,明暗两线。

    魏国支持的,墨家必然不支持。而魏国的强大,又可以招致公子章付出足够的代价,拿出足够的筹码,来换取墨家的支持。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在屈将看来,都不如自己现在正在看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正是标准的墨家文字,这一点做不得假。

    里面的内容,也很简单。

    “我是索卢参。”

    “我回来了。”

    “西行归来,经禺知,知秦公子连复位,连年西扩,与羌、翟戎、乌氏、义渠开战。原路凶险,已经不能返回。”

    “我从禺知经黄河北上,沿河而走,过林胡,被围。”

    “劝以胡酋,说一人可换一口铁锅,一罐茶,还有半匹丝绸棉布。他们将信将疑,以为人换铁锅不太可能,人怎么能换到铁锅?但幸于我年轻时那样,你们懂的,方始相信。”

    “一共要将近五百口铁锅、五百罐茶、三百匹棉布丝绸。”

    “速换,我带回了五车书本,还有一些西方工匠。”

    “速换!”

    后面的落款,正是索卢参和副手,各印着印玺,确认无误。

    这封信是几名胡人趁着今日高柳互市的时候,送交过来的。

    相较于赵国的那些公子之争,屈将子明白这才是大事,不要说那些西行许久的精锐才智之士,便单单是那五车书,便足以值得十倍的铁锅。

    而再加上那些人,莫说十倍,就算百倍,想来中央那边也会拼尽一切换回来。

    这是不需要考虑的交易。

    但如何能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那是齐鲁两国出名的诈骗犯,口舌之厉,这才是能够让胡人相信这次交易的根本。

    虽然信上写的波澜不惊,然而屈将稍微一想,就能知道其中的凶险,若换了别人,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自从六年前秦公子连在胜绰的帮助下回国即位成功,连年西扩,战争既起,想要从原路经义渠返回就不可能了。

    也幸于索卢参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沿黄河而行,想要过林胡经赵国回中原。这是一条险途,也只有大智大勇之人敢于这么走。

    这封信屈将已经看了许多遍,墨家在高柳这边的高层都被召集起来,下首一人道:“莫说五百,就是五千,那也换的。这件事若是做不好,是大错啊。赵国的事,对咱们想要谋万世万域的墨家,不过小事。这件事必须做好。”

    屈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交易的货物都不是问题,但是在哪交易?会不会有人教唆他们加价?会不会有人借机搞事?这些都要考虑到,首先就是要保证索卢参这些人活着回到中原。”

    “这样吧,选一些士官和精锐善骑的勇士,组织百余人,先去那边,稳住他们,也做一些威慑。靠我们近的胡人,知道我们的本事,我倒是怕那些离得远的,竟不知死活,轻视了我们。”

    “立刻调集需要的铁锅、茶叶和棉布。还有……让测绘的那些人,也派几个人跟着。早晚要打出去,不妨先跟着去看看。”

    “边堡戒备,机动兵力集合,真到交易的时候,去耀武扬威一番。不要怕耗费粮食钱财,为了这些人,这点钱财粮食还不算什么。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七章 出塞

    他既说完,众人也无什么意见,都知道这件事意义重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若是调动边堡所有的机动力量,需要消耗这些年积累的粮食,就算是不打仗出去转一圈,其消耗也极为骇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走二百里,一万人就需要支付三万人的吃用。

    但为了这些人,总归是值得的。

    一人起身道:“若是征调一些勇悍士官先行前往,也要做完全准备。若是他们忽然变了想法,也要考虑在内。”

    “当年跟随索卢参西行的,除了咱们墨家的八十多人,还有各国勇士,都善战能斗。听信上的意思,回来的人不止三百,能够行进万里,也都是悍勇之辈。”

    “既这样,不妨偷偷携带一些武器。一旦要是胡人变心,那就再做打算。这边也要尽快组织成军。”

    “真要是万不得已……他们在草原固守,只要能守住,咱们就能救他们回来。”

    “胡人贪婪,不可不防。”

    屈将道:“是这样的。所以这一次选拔先行的那些人,必要悍勇无惧,又必须是咱们墨家的人,才能不至于出意外。”

    “这一次去,我觉得还是调派一些步骑士前往。胡人无鞍镫,刀剑朴钝,马上技艺不如那些步骑士。若是下马步战,也能结阵自守。”

    庶俘芈所在的那种步骑士连队,数量不多,因为供养一支这样的队伍消耗巨大。

    一般他们的任务也就是在草原上巡逻扫荡,遇到人少的就打,人多的就跑到山坡拒守。

    胡人人少的,打不过。人多了,就容易被边堡的主力抓住,若是一日只之内不能攻攻破这些步骑士在山坡上的防御,除了逃走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时林胡尚未统一为匈奴,部落还处在弱肉强食的吞并之中,部落只要不想作死、或是遇到大灾难以生活,一般也不会招惹高柳的这些人。

    各个边堡的精锐力量都在步骑士连队之中,屈将率先想到的就是这些人。

    屈将考虑了一下,便道:“此事机密,不可泄露。准备一下,拟定一份名单。”

    吩咐布置下去,只是一下午的时间,便选定了不少人。

    既要能打,还要忠勇,更要无惧。

    庶俘芈的名字赫然在册。

    这件事属于是墨家的“家事”,用的也是墨家的“家法”,价值的衡量也是用的墨家的价值观。

    庶俘芈回到住宿的地方,连队的人也都知道有人来这里找过他。

    司马内的人围过来,问道:“俘芈,是不是你要晋升上士的事?”

    庶俘芈打趣道:“咱们晋升,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墨者嘛,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想来又是要做什么事。”

    几个同袍又笑嘻嘻地问道:“你姐姐可曾婚配?”

    “滚!”

    笑骂了一声,将从饭铺带回来几个糖饼分与众人,便被一人叫去。

    等到了一间屋子,庶俘芈暗想这果然是出事了。

    在屋子里有三十多人,半数庶俘芈都认得,虽然不是一个边堡,但是平时的《北境安宁报》上经常听过这些人的名字,在一些功勋奖赏的集会中也曾见过。

    在场的三十多人都是年轻一辈的墨者,一个个本事非凡,庶俘芈虽然在东边堡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和这些人比起来,也就是伯仲之间。

    其中既有和他一样的科班出身的同学,也有本地成长起来的农奴,还有几个是游牧部落逃亡的部落成员。

    墨家在草原上的政策极为激进,根本不考虑什么天下影响,用的就是阶层矛盾对抗部族身份的手段。

    在场的一个人正是当年逃亡的游牧部落成员,带着老娘姊妹在五年前逃到高柳,分了份地租借了耕马铁器,墨家的人教会他耕种、收割、磨粉,一家人找到了乐土的希望。

    前年一场大战,这个小伙子拖着被人捅伤的腿,砍死了七个敌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能够成为一样可以利天下、建乐土的墨者。

    一个三等军功章,一张编号在一万之后的墨者证,一句死不旋踵的誓言,换来了游牧民小伙子如今可以坐在这里,和二十多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先死先苦的资格。

    庶俘芈坐下后,和旁边熟悉的打了声招呼,互相询问着出了什么事,可在场这些人都不知道。

    正闲聊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三个人,庶俘芈和在场众人即刻起身行礼,为首那人挥挥手道:“坐下吧。”

    为首那人是墨家在高柳的二号人物,宣义部出身,书秘吏的老人,也是周威烈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少人都惊呼一声,纷纷问道:“索卢参回来了?”

    这里面沛县泗上出身的人并不多,但既然加入了墨家,墨家经常的学习和讨论,也知道索卢参的名声。

    出使向西,已然十年,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墨家的书上依旧还有这个人的名字。

    几匹好的军马,也是源于当年索卢参先行派人送回来的骏马的后代,庶俘芈骑的那匹白星便是其中之一,速度之快,在高柳军中也是首屈一指,年节聚会的时候也有赛马之类的娱乐,庶俘芈初来便靠白星扬名。

    从索卢参出使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个念头,天地茫茫,生死未卜,毫无消息。而这件事更涉及到墨家的世界观,世界与天下到底有多么广阔,从索卢参花了十年才返回就已经可以窥见端倪。

    说清楚了情况,那人便道:“这件事,往大了说,那是为了万世而利天下。索卢参也是老墨者了,他既说速换,必然便有紧要事。往小了说,这是咱们墨家的家事,既为墨者,总不能说被那些贪婪残暴之辈牵着咱们的鼻子走。”

    此时耕牛已有牛鼻环,鼻环出现后,牵着鼻子走这样的话也随着经济基础的出现而开始流行。

    “屈将子的意思,就是说让你们作为骨干带队去。心里面一定要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回来。”

    “铁锅什么的交换,这都小事。五百个铁锅,今天要今天就能征集出来。重要的是那些人要安全返回中土。”

    “若是好好交换,一切好说,索卢参许下的愿,墨者一家,这点承诺还是要信守的。”

    “若是那些人有了别样的想法……那就跟他们干了。就记着一句话,你们前脚走,后面大军就紧随其后。”

    “按规矩来吧。”

    说罢,这三十多人便以五人一组的方式,选出了各自组的代表,再成立这一次接人的最终委员会成员,一共六人。

    上面再出三人,加上这六人,一共是九人的委员,遇到战斗的事需要这九人挑起大梁。

    庶俘芈也被选入六人当中,六人中两个是科班出身的,一个是泗上来的非科班的,两个是原本的游牧民,一个是原来的草原部落成员。

    一共要出动不到两个连队的人,庶俘芈带来的五十人要抽调二十五人,基本上征调的都是步骑士,可以下马列阵、也可以骑马砍杀的二百五十人。

    墨家惊人的组织能力也在随后的两天展现的淋漓尽致,铁锅的数量不够,以借调的方式从各个村社借凑出了足够的铁锅。

    各个边堡的机动兵力也都开始朝着高柳集中,村社开始动员运送粮食后勤的人员。

    三日内,凑齐了所需要的货物,二百五十人的特殊连队,几十辆大车。

    大车的上面,装载着这一次交易的货物,下面却隐藏着火器、火药,兵刃、连接战车的锁链。

    商定好的交易地点,就在高柳城以北大约三百里的地方。

    高柳这里的人,称之为北海,实际上就是一片湖,若以后世的鲜卑叫法叫乞付袁池,再往后叫黄旗海。

    但是本地的胡人称之为南海,因为胡人部落认为这里是草原的南部,与高柳称之为北海的称呼截然相反。

    北海距离高柳城虽然三百里,不过距离高柳最西北的边堡只有不到二百里的距离。

    高柳地势险峻,是攻略草原的必经之路。

    高柳城向西三十里,便是白登山,此时尚未出名,但在后世却是汉高祖被匈奴围困的地方。

    白登山地势险峻,在那里墨家也建立了一个小的要塞。过了白登山再往西北,就是高柳五堡最西北的堡垒,卡在山口处,是北上的咽喉。

    二百五十人穿着军装的正规兵力,还有驱赶大车的人,过了边堡,就要进入草原。

    庶俘芈看着这几十辆大车,时不时回头看看几辆遮掩的大车。

    前几日出发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姐姐也在这次的队伍之中,庶俘芈也明白只怕姐姐说的来看星星这件事,远非是那么简单。

    那几辆大车里,除了人之外,还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工具,上面标示着刻度。

    还有两辆车的后面,拖藏着几门小炮,多是一些可以安放在车阵上使用的小铜炮,威力不大,但是正可以配合车阵防御。

    庶俘芈倒是不担心胡人会做什么,在高柳一年多,他积累的足够的对胡人的心理优势。那些部落过于落后,自己带的这些人经常可以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想到姐姐说之所以远走千里之外的理由,庶俘芈心想,也不知道索卢参这一次西行归来,走了多远。

    想想十年的时间,庶俘芈暗暗感叹。

    这天下,可真大,竟要走十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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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