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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九零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三)

    解决了这件大事,众人又商量了一下各自的任务,为战役之后那多如牛毛的事情分头行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营寨内堆积的粮食,足够被俘获的越人吃一阵,这些越人将来还要放回去,但是放回去之前,适决定还是要让他们进行一下“劳动改造”,为以后越国政变后送越王翳归国做好准备。

    一则可以修筑水渠,完成泗水流域的几条灌溉支渠;二则,宣义部也可以让这些越人脑袋里开始琢磨一些“凭什么贵贱有别”之类的可怕问题。

    这件事要做好,就需要将越人的俘虏分为两半。

    一份是贵族、君子军之类。

    另一份,则是越人的农兵。

    既然贵族们喜欢用身份血统来区分人和人的关系,那墨家自然乐的如此,正合己意。

    甄别区分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从衣着上就很容易分辨出来,贵族和庶民简直快要成为两个民族了,即便是在军阵之中区别也极为明显。

    适连夜找了宣义部的几个人,布置了一下宣传的计划,让他们暂时先规划一下,随后便和孟胜等人去看望一下己方的伤兵。

    伤病营地,这是早已经准备好的,按照正规的方式以简陋的石灰铺地以达成基本的杀菌效果。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就很重视厕所的问题,守城术中都不忘介绍怎么挖厕所、隔多远一个厕所,所以这些卫生问题经过适编写的《伤兵救治条令》正规化之后,墨家的伤兵营应该算是远超时代的。

    一靠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和血味,许多大锅正在煮沸那些包扎伤口的棉布,里面来来往往的很多女人。

    这是此时天下出征的“大忌”,女人不能随军,但是墨家反其道而行之,以穿着改造后的“巫觋服”的女性,作为护士和医生,培养了很多人,虽然手段绝对而言不高,可相对而言则又算是天下无对了。

    秦越人和长桑君的加入,又为墨家的医学水平提升了一个台阶,芦花作为一个女性样板的人物仍旧带领着墨家的医者,但实际上医术上那是远远比不上长桑君的。

    这一战,芦花带着四百多名年轻女性来到营寨,年纪尚轻的秦越人也随军出征,此时正在救治伤员。

    烈酒擦拭伤口的痛苦,很多人难以忍受,而一些特殊的伤口,又只能采用最可怕的截肢等手段,伤兵营纵然做到了极致,可依旧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此时截肢之类的医术很不成熟,但是有些伤不截肢就是死,截肢了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

    验血型输血这种事,也并不算难,只是暂时还没有做。即便输血的器械不过关,即便靠肉眼观察血凝很容易出差错,但相比于束手无策,总归还是进步的。

    医学的进步,总需要从血淋淋的尝试开始。适决定,等五方会盟的事情一完,就要回去准备血型验比和解剖尸体这几件事,万事开头难,但想要谋万世之事,总不能条件不够就不做,想想办法总是可行的,也会对天下此时的一些想法带来震撼和冲击。

    正在考虑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病床前,正是以庶民之身“擒获”两王的庶轻王身前。

    算起来这两次,真正擒获的都不是他,可他运气好,最终功劳还是要算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拖住了越王翳,骑兵也未必能追的上。

    此时庶轻王卧在床上,哎呦呦地叫着疼,肋骨骨折可是要好好修养一阵,而且每一次呼吸都痛的要命。

    庶轻王醒来之后,已经被人抬着了,也就是被抬着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抓住的那个人,正是越王。

    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自己一个庶民,竟然连抓了两个君王,放眼天下只怕已经是震古烁今了。

    抓人的时候,可以拼死扛住剧痛,可现在躺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哼哼,只想着快点好起来以结束这种喘口气都疼的日子。

    正想着当初可以自由翻身的日子是多么吸引人的时候,就听到适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道:“你抓越王翳的时候,难不成也是这样哼哼着?”

    听声音庶轻王就知道是适,咧嘴笑了笑,说道:“那时候也疼,可想着墨者要为先驱驷马,也知道驷马冲击会死,可总得上不是?我这个连代表不上,别人可怎么看?”

    说了几句话,又牵着了伤口,适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传奇人物”,宽慰道:“你好好修养,伤养好了,便去军校。”

    谁都知道,沛县有军校,一开始人数很少,只有那些担任旅帅级别的墨者进去学过,但是也招收了一些最早一批进入乡校的孩童,能够进去学习的人,若学成必然会成为旅帅一级的军官。

    庶轻王的名声功劳都在这摆着,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考虑,墨家内部赏罚分明,什么样的人物可以上去,那都有例可循。

    庶轻王在被人抬着知道自己抓了越王翳后,就大约猜到自己会被招入军校,他也早早考虑过。

    今日适这么一说,他急忙道:“适,我不太想去。”

    适一怔,庶轻王哎呦一声又道:“我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学东西慢……”

    说完这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喜欢家里的日子了。都说墨者要利天下,这个我一直没变,可你当初也说,归乡也算是利天下。”

    “如今我有妻子儿女,当初想着要达乐土,打仗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当初若是一直在军中,也就罢了,可后来归了乡,有些牵挂,终究还是想要回家的。”

    庶轻王回忆着许多年前,自己一腔热血成为了最早的沛县三百义师的成员,可后来挨不住家里念叨和妻子的温柔乡,归了乡。

    这一战是墨家生死存亡之战,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都要做好,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他也相信只要自己还拿得动矛,便会站出来。

    可现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里的庄稼,想村社的造纸作坊,也想妻子儿女和家人。

    从一开始他加入义师,所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乐土。那时候他眼中的乐土,只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过上如乐土中唱的那样的生活。

    虽然后来在军中过得快意,暂时都要忘记了原来的初心,可等到归乡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适和他说过,归乡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归乡,既能达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样在自己利索能力的范畴内尽着墨者利天下的义务,他很满足。

    当初加入义师,是为了将来过上那样的生活。

    之后重新征召入伍,在军中苦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会破灭。

    而在战斗中的奋勇,既是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以及为了自己想要归乡的愿望。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他相信这番话。

    适冲着庶轻王笑了笑,终于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想要归乡,那就回去呗。你说得对,归乡一样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内,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轻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我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轻侯,你也说今后咱们庶民也会有姓氏,我想,我们家就都叫庶什么吧……适,你帮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适想了一下,说道:“三个男娃嘛,就叫俘芈、擒翳、归乡。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这天下君子,以后不以血统姓氏论,也不以男女论,只以才华德行利天下论。女子,缘何不能为咱们墨家的君子?咱们墨家的君子,是和旧的君子不同的。”

    这是四个简单的名字,俘芈,自然说的是庶轻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归乡,亦是如此。

    唯独女娃的名字,适给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轻王却听得欢喜,念叨了几声。

    适取出纸,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名字,折叠好后放到了庶轻王手中,笑道:“来日方长,我们都会老,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孩子们的。我若活的久远些,倒想看看你这四个娃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

    庶轻王心想,是啊,会走什么样的路?谁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着,让一个男娃长大去城邑学个铁匠,可他要是不愿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极为聪慧去了更好的学堂呢?

    亦或是他成为了自己都从没见过的某种职业……几年前,沛邑可是没有铁匠的,更没有女医、教师、织工这样或是那样的职业。

    庶轻王想,以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但也定会越来越让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说起铁匠,他哪里能知道那是什么?

    十余年后,若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天下又会多出什么东西呢?

    那时候,墨家难道真的还只在沛邑吗?到时候纵横南北数千里,又哪里能知道孩子长大后会在哪里?

    庶轻王又想,听弟弟说起过,适给他们那些孩子讲过,海外有山有岛有人,有些地方遍布金银,也或许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可以扬帆出海去寻找金银。

    想着这些古怪的仿佛幻想一样的事,庶轻王喃喃重复着适的话,说道:“是啊,那我也活长一些,看看他们到底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三九一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四)

    那一战三日后,大军依旧驻扎在营寨内,适也一直没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没有羞辱,只不过如礼制上那样以贵族之礼对待王侯的态度确是绝对没有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日大破越人之后,骑兵尾随其后突袭了越人距离战场七里的营地,俘获了一些驻守营地的越人,又夺回了大量的贵族随军携带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都要登记在册,严禁私人私藏,军纪使然,无人敢动,也不需要什么以儆效尤之类。

    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贵重之物,但以此时而论,还是越王翳的那口剑最为贵重。

    剑身三尺,剑格的两面镶嵌着玻璃,上面书写着“越王翳自用剑”六个字。

    镶嵌的玻璃是蓝色的,正是诸夏极为昂贵的钾钙玻璃,越国的工匠已经可以烧制钾钙玻璃,但是数量极少,秘而不传。

    越国的勾践剑剑身上,也镶嵌着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剑和勾践剑的样式类似,极为漂亮,铜剑上镶嵌的钾钙玻璃更是让这口剑的价值简直连城。

    适看了看缴获的那些战利品,却没有在意这口被庶轻王俘获的价值连城剑,而是盯着一件水晶器皿发呆,此时水晶或叫水玉、或叫玉英。

    越人多以珠玉为上币,对于玉器和水晶器很是喜爱。

    几个负责登记的人看到适盯着一件磨的很光滑透明的水晶器皿发呆,不由好奇。

    他们知道适这样的人,或者说大部分墨家的高层,少以珠玉为宝,死后又薄葬,又要节用,而且墨家的理论就是积累投资发展的那一套,适据说又是跟随两位夫子学习的时候见过很多惊世之物,因而看到适盯着水晶器,不免都觉得古怪。

    适把玩着那件很精巧的水晶器皿,不免想到了后世吴越之地出土的那个逆天文物水晶杯,想了一下,与旁边负责登记的那人说道:“你记一下,来个人捧着这个去,我去问越王翳点事情。”

    身边的警卫过去拿起那个水晶器皿,适上前在登记单上签了一下名字,又叫人去知会一声,喊来一个人陪自己去看一下越王翳。

    此时沛县那边还没有给来决议,适不能单独和越王翳谈判,因为他必须遵守墨家高层集体商讨的决议作为底线,才能约谈。

    之前谁也没想到能抓住越王翳,甚至对于这一战能不能打成歼灭战都难说,因而之前也就没有讨论过。

    这几年适跟随不少贵族出身的墨者学过一些雅语雅音,又怕越王翳和自己交流不畅,还叫了一个出身越地的墨者。

    一行人进入到关押越王翳的房间后,有些憔悴的越王翳盯着适,问道:“你就是适?这一战墨家义师的主帅?”

    适点点头,发现越王翳也只是憔悴,并没有什么一夜白头之类的惨状。此时交战,除了韩国杀过郑伯之外,很少有直接弄死对方国君的事,越王翳倒也不担心墨家要杀他,只是担心国内的局势。

    越王翳看着适,哼声道:“你不过鞋匠之子出身,墨家尚贤又说平等,你能为主帅,足见墨家毫无传统,不讲礼仪。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你们墨家想要世人平等?这怎么可能?”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便曰: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以万民制法,又说什么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以致世人皆天之臣,我且问你……”

    “若人平等,若有法度,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口口声声要利天下,可你们做的这一切,却是在亡天下,却是在害天下,却是在让天下大乱!没有贵贱,何称天下?”

    “我在营寨中又见到女人,行那牝鸡司晨之事,墨家恐不能久啊。”

    他还要说几句,却发现适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盯着他。

    翳贵为越王,生平都在讲礼的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适根本懒得搭理越王翳在这说这些废话,举着那个水晶器问道:“此物原来是你所有?”

    语气兵不客气,丝毫没有一丝对他血统的尊重。

    越王翳打眼一看,正是一件玉英器皿,笑道:“你不如墨翟远矣。当年先王以五百里封地聘墨翟,墨翟拒而不受,以义为宝。想不到墨家之中也有以玉为宝之人?”

    适摇头道:“玉埋于地下万载,无人玉不过是石头。昔年卞和于荆山泣玉,后楚文王派玉匠剖璞,方得和氏璧。墨家不以珠玉为宝,但却把那些剖玉的工匠技艺看作宝物。”

    “我只想问,这些玉英的匠人,琅琊可有?此物又是从何而来?”

    适看重的,是这座水晶器皿表面极为光滑,很显然经过了加工,但是加工的痕迹肉眼无法发觉,光滑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没有气泡、没有杂色的玻璃。

    能磨水晶的人,一定可以磨玻璃。玻璃他可以尝试着烧制,或者可以直接用水晶,但磨制水晶的技术就不是他能够掌握的了。而玻璃,可以算得上是近代科学的母器,更是最容易直观打破天地神秘的神物。

    可是越王翳听了适的话后,一脸不屑道:“昔年徐州会盟后,天子遣使封先王勾践为越伯,越已非蛮夷,行中国之政,兴中国之礼……此时天子尚在,周礼便为规矩。你乃庶民,见王不拜,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

    适嘿嘿一笑,知道越王翳这是在找麻烦,或者说在试探一下墨家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嘲笑了几声,说道:“我只怕你这个越王,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朱勾弑父上位,天下皆知。如今你被俘,君子军俱被义师所灭,难道你就没有儿子兄弟?你的儿子兄弟,难道不会以‘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上位?”

    越王翳脸色一变,适的这番话正是他一直最担心的,而适比他想的更为“阴险”,用了一个“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若是传出去,正给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上位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候说,为了越国的利益,换个君主,以杜绝墨家以君王的性命为要挟索要太多,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越王翳忍不住问道:“你们墨家欲要如何?”

    适摊手道:“子墨子言,世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所以,我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你做个交易。我问你答,然后你才能够问我,我再回答。你觉得如何?”

    适随意地坐在一旁,越王翳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件玉英器,乃是先王灭郯时,鹧鸪的宫室之物。”

    适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鸟的名字,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跟随的一名贵族出身的墨者急忙解释道:“那是末代郯子的名字。”

    适奇道:“鸟名?”

    那墨者点头道:“郯国乃是少昊之后。少昊以凤鸟为族,后成帝,皆以鸟名为官职。子孙后代,也以鸟为名。”

    他也没有多解释,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典故。

    后世韩愈做《师说》,曾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郯子便是那时候的郯国国君,子爵,是少昊之后。

    当时在一场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啥你们的祖先少昊,弄得六官之名都是鸟名呢?

    这就像是祝融原本是官职,最后变为火神的演化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变化。从上古经历了夏商,很多文化也逐渐遗失演化。

    郯国却保留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历史,郯子告诉说,从前黄帝以云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云命名;炎帝以火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火命名;共工氏以水记事,他的百官都以水命名;太昊氏以龙记事,他的百官都以龙命名。

    黄帝之时,六部已经有了雏形,但不是以户、吏、兵、礼、刑、工或者是司徒、司马、司寇这样的名目。诸部以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等为名目。

    而到了少昊的时候,少昊以凤鸟为尊,而且也处在部落联盟的形式,就以各个部落的不同鸟类族徽作为官职名。

    譬如燕子、伯劳、野鸡、鸽子等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周时的司徒司马等等这些官职,职责未变,只是名目变了。

    历代君主,也都是以鸟为名,鹧鸪正是郯国被越灭国时最后一任君主的名字。

    其时年轻的孔子听闻了此事,感慨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认为一些学问竟然需要在四夷才能找到,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学垄断知识”垄断局面的打破——这些学问,原本是天子官学才能够学到的,但孔子竟然也能从四夷请教,甚至远胜于官学垄断的内容。

    郯国是这一次墨家要借“复国”之名代行其政的九国之一,那墨者略微解释,适也放心了。

    郯国被灭,距今不过二三十年,想来那些工匠并未死光,一些技术也没有失散遗失。

    他又问道:“这些能够雕琢玉英的工匠,琅琊可有?”

    越王翳点头道:“藏于工官,并不外传。”

    适心中更喜,心说看来与越王翳的交易,还得加上一条了,这些工匠于今后可是无价之宝,配合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理,与这些工匠的技术结合,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了有技术磨制水晶的工匠、有知道磨制水晶可以做什么的人,那些原本需要千年演化“无意中”被发现的东西,可以更早出现。

    越王翳见适脸上露出喜色,心道:“难道此人喜好玉英?”

    但心中所想,却不问,而是问道:“我既答了你两个问题,我也需问你两个问题。”

    “你们墨家到底要如何对我?又将如何对待我的越国?”

    适郑重道:“墨者之法,凡大事必集众意而商,定于同义,事方可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越国。”

    说罢,他自反身离开,只留下一脸愤恨以为适“小人尔”的越王翳。

第三九二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五)

    适并没有说谎,他说的句句是实,确实墨家的集权需要众人相商,但一旦商定出结果就无可更改全力以赴,丝毫不与墨家集权的想法冲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沛县,墨家高层也真的正在讨论这件事。

    不过和沛县万民得到了大获全胜的消息而震惊振奋的情绪不同,在场的墨家高层对于这场胜利的结果,并不太多意外。

    在决战之前,适已经提交了这次大战的大致构想,从几个月前就已经上报过墨家中央。

    以战略恐吓逼迫越人决战,直至最后会战打成围歼战,这都是在场众人知道的。

    而且墨家内部会守城的极多,会野战的虽然不少,但是懂得火药武器和马镫骑兵配合作战的新战术,还是非适莫属,所以这次决战的主帅才会是他。

    虽说结果并未震惊,但众人还是传递着送来的战果统计,兴奋不已。

    太远的事情,才是需要讨论的。

    而就近的,经此一事,泗上的局面已经不可阻挡,墨家将会获得比如今两县一国大数倍的土地、人口。

    之前那场关于“中原弭兵”还是“发展泗上”的争论,也随着这场大战暂时销声匿迹。

    适递来的建议信上的几条意见,很多还需要讨论,还需要时间。

    但在这几件事原则上已经被多数同意后,墨子立刻以乡校校长和巨子的双重身份,发布了几道命令。

    沛县的乡校,适一直是校介,是副的,真正挂名的校长一直是墨子。

    随着墨子的这几道命令发布,一些在沛县的游士接到了一个奇怪的邀请。

    几年前商丘之战,墨家便邀天下游士来沛求学。随着《山海经》、与列子辩论的《汤问》的书籍的流传,很多游士对于墨家的“奇怪”的天地观极有兴趣。

    正如当初和长桑君一同来到沛县的那几个人一样,很多人未必对于利天下这样的事充满兴趣,但却对于脚下的大地是不是圆的、太阳是什么、列国之外真的存在如《山海经》中那样的奇怪国家吗?

    他们来到沛县后,学了墨家的文字,看了墨家的不少书籍,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成为了墨者,但仍旧有一部分不习惯墨家那种极有纪律性的组织模式,并未加入。

    但他们也没有离开,因为沛县的确和天下别处不一样,很多新的东西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

    商丘之战后,这些游士来到沛县后,就有墨者做过一些调查登记:每个人为了什么来到沛县?想要学什么?对什么最感兴趣?

    配合上墨家管辖范围的户籍制度,这些人的住处墨家众人也清楚。

    接到这几道奇怪邀请的游士约有一百五十人,邀请他们在两日后前往沛县乡校,墨子相请。

    众人都已经知道墨家义师在潡水大破越军俘获越王的消息,可这些事和他们似乎并无关系。

    加之这些人也都知道,这时候墨家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战后之事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可这时候,却接到的墨子的邀请,这一百五十余人不免诧异万分。

    墨子已老,不再收徒,也很少和人单独会面邀请之类,这些人虽然远远地见过墨子,可真正说上话的却没几个。

    不要说墨子邀请,便是每隔几个月给他们讲解一番的适能够出面邀请他们,他们也会感觉莫大荣幸,更何况这一次邀请他们的竟然是乡校的校长墨翟,而墨家的学问都多是以子墨子言开头,众人多以为墨翟的学问远胜适。

    两日后,百五十人汇聚于沛县乡校内,竟无一个缺席。

    老迈的墨子与他们见面,众人均行以弟子之礼,这是对学识的尊重,也是对老者的尊重。

    按照众人的习惯,各自跪坐之后,墨子在几个弟子的陪伴下坐在了众人的对面之前。

    墨子下达的这几道命令或者邀请,是很久前适就和他商量过的,因而便有了这样看似荒诞的一幕:墨家上下在为泗水之事忙碌不堪的时候,墨家巨子抽出了半天时间会见一些非是墨者的游士,足见墨家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墨子遍观众人,问道:“你们今日受邀而来,想来一定读过《山海经》、《汤问》等书,也一定满腹疑惑,不知真假。心中的疑问一定极多吧?”

    他这样一问,在场百余人顿觉被骚到痒处,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墨翟先生,难道我们脚下的大地真的是圆的吗?适曾以慈石和铁的关系解释了咱们脚下的那些人缘何不落下去,可我们依旧难懂。”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的有一国建造了五十丈的高塔?状如字金,皆以石块垒就?那一国就是昔年穆天子游历的西王母之国?”

    “墨翟先生,脚下的大地若是圆的,我一直向北走,走到极北,我并未变向,可其余人眼中我却是在往南走。难道南北也是可以变换的?”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有一些国度其文化不亚诸夏?难道他们真的四年一次列国停战,而赛车、角力?”

    “墨翟先生,难道极北极南之地,真的有日出三月不下、日落三月不出的情形?”

    …………

    一条条的问题,被提出。

    有些,是现实的问题。

    有些,则是属于“辩术”的问题,譬如南北的那个问题,其实涉及到空间的相对性,墨子可以解答,而天下能解答的人除了墨家也有不少,尸子、列子其实都能从辩术上解答这个问题。

    而墨子关注的,或者说希望天下人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辩术的问题,而是那些现实的问题。

    墨子想到了当年适刚加入墨家不久,弄出了纸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画了许多持剑交战的小人,翻纸而动,那些小人也仿佛活下来了一般。

    而那时候,适也没有只是说类似于“影不徙”之类的辩术,而是说“天志要以验为先,验与辩相悖,以验为准”。

    这些年,墨家一直在实践这些话。

    于是墨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将这个故事重新讲了一遍后道:“很多事,会违背常理。眼睛甚至可能都会骗自己。那日的事,若是纸张不能停下也不能被单张翻看,只怕会有很多人以为那里面真的有两个活的小人吧?”

    众人点头,墨子又道:“所以,有些东西,需要去验证。”

    “适说,万里之外却有那样的国家,因为他的夫子去过走过。那么,那些国家就在万里之外,到底有没有,难道就不能去看看吗?”

    “适说,极北之地,日落日出常常数月,正合《汤问》中关于天地日月的解释。若是真的,至少证明那些解释可能是对的,而如今天下的一些解释必然是错的。”

    “这是墨家的辩术可以论证的,天志只有一种,那么若是一种道理有一处不合‘天志’,那么这天志必然是错的。至于合的,只能证明可能对,但如果没有找出第二种能符合之前全部的解释之前,那至少也比必然是错的那些解释要强。是这样的道理吧?”

    那些人都点头,一些人却听出了别样的意思,心说难道墨家要组织他们去验证这件事?

    虽说来的时候就有传闻,可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

    现如今能够组织一场百余人验证的势力,除了那几大诸侯之外,也就只有现如今的墨家有此能力。

    人脉、声望、财富这些缺一不可,可各国诸侯哪有这样的心思?

    此时天下极不太平,能够各自游历甚至来到沛县的这些游士,莫不是剑术精通之辈。因为村社间的民众并不那么良善,各国的基层控制力基本是空的,经常出现拦路抢劫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能够到处游历的必然家境不错,自小接受了许多知识外,也有剑术教育。

    但他们独自去做这些验证,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有一个组织能够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即便依旧困难却未必就做不成。

    墨子又道:“过几日,墨家要派使者前往魏、赵、燕等地。这一次邀你们来,就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让你们跟随出发。到时候除了泗水的事,使者也会说服各国君王,派遣三五人跟随,以诸夏合力之势,墨家出钱,验证此事。”

    “你们想要知道,我也想要知道,毕竟一个人的话,需要验证。既然存在,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们若是愿意,墨家会资助你们马匹、钱财、粮食、火枪。并且集训你们如何使用火枪、如何骑马这些。”

    “到时候,会分为两队。”

    “一队跟随前往燕国的使节,你们出二十人,墨家出十人,一路向北,过朝鲜、肃慎,直至北境。会携带棉花絮出的棉衣,以及各种食物,去验证一件事:极北之地,是不是夏日白昼极长、冬日白昼极短。甚至于,若有余力,继续向北,是不是可以真的看到不落之日?”

    “另一队,你们出一百三十人,墨家出八十人,有善战善辩之士带队。这八十人中,有医者、石匠、铜匠、舟匠等,若真的有那样的国度,他们也可学习一些学识。”

    “这一队经魏至秦,由秦向西,看看极西之地是否有那样的国度。以三年为限,若三年还没有任何消息,便可返回。若有,则有你们决定三年之后继续向西,也可以返回后整理路线,我们墨家再派人去。”

    “所需马匹、钱财、金银、或者可以沿途交换的货物,均由墨家出。你们若愿意,那现在就要准备了。”

    “最多十日,我墨家就要派遣使者前往列国,诉说泗水非攻之事,我看今日便定下来。我先说明,适说极西之地的途中,有千丈之山覆满积雪、有千里黄沙饥渴难忍、亦有截杀财物的蛮族部落,所以只能请你们自己决定。若是愿意,那最好。若不愿意,我墨家也会派人前往的。”

    “墨家眼中,天志为宝,天下八万里,这些钱财还是愿意出的,这些苦痛和危险也是愿意承受的。”

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六)

    值此潡水大胜之际,墨家却要抽调百人精干力量投身到万里之外的事务,足见墨家对此时的重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钱不是问题。

    黄金也不是问题。

    甚至于沿途所需要的外交、结好部族首领获取支持、进行贸易兑换以维系沿途所需等事,也不是问题。

    适之前已经和墨子说过,假借两位夫子之口,诉说沿途携带丝绢、铁锅等货物,便足以通行。

    唯独人手,是最大的问题。

    其实墨家内部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认为操之过急。

    但普通墨者有墨者的考虑,作为墨家的巨子有巨子的考虑。

    墨子很清楚这一次对世界的“验证”对于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因为墨家的世界观和此时天下的主流格格不入,自成体系,内部逻辑自洽,但很多东西按照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都会推究到一个源头,但恰恰这个源头是无法证明的。

    墨家现如今思想的基础,可以概括为三个词。

    同义、平等、兼爱。

    人人生而平等,无法证明,所以即便没有天帝存在,可能墨翟自己都不信,但也必须创造出来一个。

    因为这平等,在墨家的论证中,是天帝赋予的。

    墨家说自己掌握着天志,由天志的自然状态推论出了平等,那么对于世界的解释权必须要握在手中。

    平等之外的同义,按照墨子的说法,那就是“君,臣民之通约也”,这个君是实在的人、但却是虚化的君权。

    墨子的《尚同》篇,属于标准的启蒙哲学基础,按照更后世的说法叫“历史唯心主义”。

    即:上古状态,人们处在一种没有固定道德的状态下,十人十义百人百义,混乱不堪。

    天帝即为自然,存在即为合理,而人的存在证明了人的“生存”、“繁衍”、“富足”、“财产”这些,都是天的意志。

    因为上古不同义,所以每个人为了生存会导致“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的自然混乱状态。

    而这种状态,却又有悖于人的“生存”、“繁衍”、“安全”等天帝赋予人的权利。

    最终,人们选择了多数人都能得利的“义”,以此制定了法度和律令,选出了天子,又选出了从人民中选出了代表作为“三公”、“大夫”、“乡长”、“里正”等。

    又“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形成一种“民主而集中”的制度。

    因为“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这是民主。

    而“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又是集中。

    如何操作,在适出现之后给出了一条后世的办法,解决了操作性的问题,也划清了“众议”和“上议”之间的一些界限。

    这就导致了在墨家内部,巨子必须要掌握意识形态“天志”的解释权,才能够作为巨子之位。

    在墨家之外,墨家的巨子又必须能够批判其余的学说,使别家对天地规矩的解释毫无意义。

    这是适来到墨家之后,依据墨子的学说改组墨家的基础。

    但即便适没有出现,墨子做《尚同》篇,也是埋了一个大坑。

    墨家世界观中的历史,是从上古的选举制,过渡到现如今的世袭制的。世袭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不知道什么鬼变成了如今这个不合理的样子”。

    墨子没有接着《尚同》去论证“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虚构一下从选举制到世袭制的演化过程。

    但《尚同》篇却从根基上瓦解了世袭的基础,即贵并不恒贵,上古时代大家都是平等的,天子和义都是选出来的。

    天子的第一特性不是血统,而是“贤义”。

    这一切,都和当今主流的世界观历史观截然不同。

    这个埋下的大坑对于贵族而言,细思极恐。既然天子、诸侯、三公上古并非是世袭的,而是选举的,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合理呢?

    此外,墨子说“我有天志,譬如匠人之有规矩”,而天子的“义”又必须适符合“天志”的,那么……墨家的巨子是不是有资格把不义的天子、诸侯、三公以致乡长们批判教育甚至替换?

    说到底,儒墨相争,可以互相制地方于死地的釜底抽薪之法,就是掌握意识形态的解释权,掌握天地世界的解释权。

    贵贱有恒还是无常?

    天子是选的还是世袭的?

    义是人定的还是可以从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来的?

    这都是儒墨相争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夺取政权,最终形成一种新的理所当然是一种办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观与主流世界观格格不入的情况,去验证墨家的世界观正确,从而达成“我说了一二三,一二都对了,那么三应该也是对的”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办法。

    可能我说了一二三,大地是圆的、万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国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如果反对墨家的人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理解错了,又凭什么能够说墨家的其余道理就是错的呢?

    无法掌握“天”的解释权,就无法论证“平等”,因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为基础的。连天都无法把握住解释权,又怎么能够让人信服平等、同义与兼爱呢?

    而一个知晓“天之志”的学派,又怎么能够不知道脚下的大地是方的还是圆的?又怎么能够不知道万里之外是否还有国度?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什么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

    地尚不知,何敢谓知天?

    这些东西,是作为巨子必须考虑的,也是作为墨家这个学派的高层所必须考虑的。

    因此,这件事在之前的高层商讨中可谓是一致通过,包括所需的钱财货物人员等,各个部门的管辖者们全无二话,正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沛县行义执政,证明了墨家有执政的能力,墨家的乐土有在人间实现的可能。

    潡水之战大胜,证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虽然墨家内部根据适的分析得出越国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国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凭借数年前三季伐齐之余威,越国在潡水之战前依旧是虎狼之国。

    沛县行义,乃至滕国复国、泗水九国墨家代行其政,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旧规矩残余。

    潡水一战,直接邀三晋齐越会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战国时期拳头大就有发言权的新规矩。

    而现在,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是时候谋天下了,也是时候去验证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时候想办法让墨家的道义传播下去引发天下轰动的时候了。

    西行与北上,这两件事此时做起来,各国最多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墨家依旧有其学术思想的“幼稚”。相对于各国贵族马上就要争相讨论的潡水之战,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们回来,真的验证了这一切,十余年之后,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乱,乱到贵族们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余,一世都过着仿佛圣徒苦修一般的生活,无儿无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个信念。

    现如今墨家行义的“手段”,与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义的“结果”,却远胜于他之前那几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结果的,于是墨子相信将来天下终会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个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于一,同义、尚贤、平等、兼爱等等这些想要实现,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

    但是,墨家所解释的“天志”,却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验证几条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为不过三件事。

    西域万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许多文化昌盛与诸夏相近的国度?天下的概念非是这小小的九州?

    脚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适所推论的那样是圆的,和围绕太阳旋转的轨迹有一定的倾角,所以导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极北极南之地有昼夜数月的情况?

    适当年说的璆琳可以做一物,仿佛能将数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么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这种璆琳镜,能够看看那天上挂着的月亮到底是什么?

    除了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实并无其余的担心。

    他已经选定了最适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战之后,墨家内部的一些争论也会自然消解。

    那些认为应该趁此时机解救越国之民的墨者,很快就会迎来泗水十五国那些令人头大的千头万绪之事,实践会让他们明白要建立一个新世界远非他们想的那样容易。

    那些认为应该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数是因为对于战胜越这个强国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会因为潡水一战后的局势越发势微。

    墨子选定的接班人,已经在原本最弱势的军事事务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够撼动。而对天地世界的解释,那也本是他选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担任的职务。

    到了墨子这个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所考虑的已经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于赵国事也只是淡淡一笑,岁月积累,无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他关心的、考虑的,已经不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万域,与万世。

第三九四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七)

    若无意外,墨翟清楚这几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所发布的最后几道命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计划在泗上事安稳下来后,自己将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巨子之位给禽滑厘。

    因为他若是从巨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额就会缺一个,适按照顺位可以递补上来。

    而且因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这一次潡水大胜,适的排名可能会更高,但为了安抚墨家内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让魏越的身份过于尴尬。

    这样一来,在禽滑厘正式接任巨子之位的时候,下一任巨子的人选也就可以定下来了。下一任巨子至少要从七悟害中推举,适的身份现在是七悟害候补三人中的一人,这需要他这个此时的巨子做出一些铺垫。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那样,这几道命令和邀请下达后,即便说清楚了可能有许多危险,在场的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游士依旧不惧,纷纷同意,并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两部。

    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发了铜制的火绳手铳,这原本是为了装备骑兵的,用以在冲击之前射一轮打开冲击缺口的,但现在却优先配发给了他们。

    除了每人一支的铜手铳外,还配备了三百匹马,缺的还可以从各国那里买一些,反正这一次需要各国君主都派人参加,预计的人数和马匹数量比现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绳枪,百十口铁剑,外加一些用来作为途中交易和展示诸夏富庶的铁锅。

    丝绢之类的货物,会在其余国家补充。

    西行带队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卢参。

    这是墨家内部公认的这一次西行的最佳带队人选。

    在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是闻名中原各国的“巨狡”。换句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索卢参是中原各国贵族圈内闻名的“诈骗犯”,上流社会所认为的“渣滓”。

    他也是正统贵族出身,真要算起来比周武王那一支还要久远,索卢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迁徙到了鲁国,在鲁国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索卢参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贵族之间行诈骗、引诱之类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着自己的“侠义”之道。

    他能够说各国的方言,可谓是天才,任何方言不过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无比,每每诈骗都能得手,原本被骗的贵族还以为自己赚到了,而且一直没有失手,从没有人报复。

    他精通言辞善于辩论,但是又不像是辩五十四那样善于讲大道理或者钻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断,往往能够化险为夷。

    此外在跟随禽滑厘学习墨家学问后,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贵族出身,年幼时候更是接受了极好的教育。

    属于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义,也能够华服佩剑礼仪精通和贵族们饮酒作乐唱唱诗经玩玩丝弦。

    善射、善击剑、喜音乐,这些本事就是他诈骗的手段,也是他能够在贵族圈子内施展诈骗的基础。

    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从鲁国到秦国都去过,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绝境,练就了一身逃脱危险的本能。

    这些都使得他成为这一次西行带队当仁不让的人选。

    在这次任务之前,索卢参主要是在墨家于中原城邑的据点做联络交通的工作,游刃有余。

    他极富人格魅力,而且确有才华,否则也不会在师从禽滑厘之后以学问名满天下。

    加之他属于那种名声在外,明知道他是个诈骗犯但是很多贵族还是会忍不住与之结交的人,负责联络交通的事务正是合适。

    如今他才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却有着无比丰富的阅历。

    从落魄贵族到游走于上流社会的诈骗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这样的身份转变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却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这样的阅历。

    相貌以此时的审美来看,当真是形貌昳丽,身高八尺,俊眉一双神采飞扬,即便穿着墨家的短褐,依旧不掩其美。

    一张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义、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会用滑稽尖锐的语言让辩五十四无可奈何。

    一手市井剑法,配合上跟随禽滑厘学的射艺,行走天下从无闪失,与一些躲藏在大泽荒野间的强盗也能说上话,曾经被强盗掳走却能够凭一张嘴和强盗们称兄道弟欣然被释放。

    这样的人物,心如猫狐,志在四方,如狸花之猫,看似呼噜轻唱想要与人耳鬓厮磨,转眼就会露出利爪挠出血痕,

    可偏偏这个猫狐一样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温顺的如同贵族狩猎时候的黄犬,老老实实跪坐于地,神情严肃。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选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员面前,他都是如此,因为他这样乱世唐璜般的传奇人生,在墨家内部根本算不上什么。

    墨子亲自调教的弟子,有试图刺杀过君王的,有曾经动辄杀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这个“东方之巨狡”在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刚刚处在有资格谈笑风生的层面。

    索卢参此时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说道:“你此次带队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气。想来你心在四方,喜好游历。”

    “我尝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所以这一次带队你最合适了。”

    索卢参低头行礼道:“巨子所言极是。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这一次我看带队的名单中,有善稼穑的,又善识牛马的,有善商贾的,还有石匠之类的,想来不只是验证适的话吧?”

    他眼珠一转,嘻嘻转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实适说的那些,我都信,想来咱们墨家多数也信,这一次去验证,既是为了证明适的话无虚假,也是为了给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点头,墨子道:“这一次去,相距万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适言,自秦地出两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里有如穆天子八骏之马,到时候你想想办法弄几匹,先行派人送回,以为杂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长。”

    墨子既这样说,索卢参便明白过来,连声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违背墨家之义,也一定把这件事做成。”

    他心说,既说用我所长,那必然是靠口舌之术,或是结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贵妇,或是挑唆贵族之间私怨引一方以我为友为信,以此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义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义师正缺好马,若是能弄来几匹种马母马,倒真算是为利天下立下一功勋。

    再者自己此去,会携带不少铁锅,那东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况于出秦两千里之外?到时候牛羊一煮一炒,换个马匹总还能换到的。

    墨子见索卢参面露喜色,也不说破,看了一眼禽滑厘,冲禽滑厘点点头,禽滑厘神色转为郑重,从怀里摸出一片丝帛递过去道:“这是适按照记忆,从那两位夫子那里画的极西一路的简图,只是大致,具体如何他也记不得,也不知道两位夫子是如何测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传,不可遗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机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晓?”

    索卢参见先生和巨子说的郑重,行礼后接过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开一看,上面标注名为《山海经图志》,画的有些简陋,但索卢参一看,依旧大为震惊。

    他自然看过适篡改之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但是上面多用数千里、万里之类的模糊词汇,根本不能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这一册需要隐秘的《山海经图志》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天地广阔。

    上面简陋地画着自秦西出,有羌、月氏、乌孙,再往西上面标注着城邦诸国,再过去后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里标注着塞种人诸部和斯泰基诸部。

    继续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东边的齐越那么大,上面标注着里海。

    向北是萨尔玛提亚人和西徐亚人,向南便是波斯国,再往西南过一处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国,看上去在图上似乎已被波斯灭国占据,而往西北则是《山海经》中说的希腊诸国。

    羌与城邦诸国向南,乃是昆仑,有雪山万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为摩揭陀、居萨罗等国。

    若这图为真,即便简陋粗糙,却也足够震撼。那北海到苍梧,竟然在这图上越发的小,更遑论如今墨家占据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万里,化为直观的图之后,索卢参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适的两位夫子当真为天人,否则如何能够步行数万里,更绘制出这样的图?虽简陋,但若无十万里之行,岂能画出?”

    “先生、巨子……你们觉得这图,是真是假?难道那波斯竟比晋秦齐三国相加更大?这……”

    墨子摇头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远行,还是要看着这图尝试着。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动。”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难辨南北东西。适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与牵星寻北之术,你也都会。总之,若这图是真的,可能千难万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广阔之地。”

    索卢参再拜道:“正该如此。此行三年,我定会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这图太过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惊。”

    略想了一下,又点头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验证一番。此事我定会竭尽所能。”

    说罢,将丝帛图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来几本外表包裹着牛皮的记事本道:“一路见闻,都要写下。你既善言,若能学会一路言语,那是最好。”

    “几日后,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国的使者一同出发,此一路凶险异常,生死你难料……”

    索卢参接过牛皮外皮的纸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为墨者,巨子之令岂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该高兴才是,人生几十载,当行十万里,方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岂忧生死?”

    “巨子无虑,我这一路必将扬名。昔年我于东方可为巨狡,这天下人都是一样,难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骗?”

    他大笑接过,行礼之后便自退却,心中竟是豪气顿生,想着数万里之途,竟是前人从未走过,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为男儿豪气事。仗剑持枪十万里,不觅公侯伯子之封,只为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

第三九五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八)

    十余日后,浩浩荡荡的使节团和北行西行的队伍从沛地出发,很多人刚刚学会骑马,走的很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诸夏很大,从沛地走到秦地,总也学会了。

    索卢参要先带队前往魏国,从魏国经西河入秦,在入秦之前会去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去见胜绰一面。

    西行之事,墨家希望秦公子连也能够派人参与,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几个人。同时还要在魏地去找杨朱和列御寇,让他们的弟子也参与,毕竟打了这么久的嘴仗,是该用现实去验证的时候了。

    使节团并不全部同路,绕开弱的不像话、根本没有存在感的卫、鲁等国,要去三晋与齐楚。

    …………

    大梁城北,濮水北岸,五万晋师隔河与楚对峙已有一年。

    这是国力的体现,如墨家义师全力征召两万余人,迫于后勤压力也只敢在内线打仗,而且只能维系几个月的时间。

    可作为此时天下的第一强国,五万魏军在这里再驻扎两三年,魏国依旧担负的起。

    随着秦君新薨魏秦关系暂时缓和、太子击牛阑邑一战无功不果入王子定等事,魏斯终于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启用吴起为这次对楚作战的主帅。

    力争在魏斯死前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王子定凭借继承权和楚国国内的支持分裂楚国。

    大军营地,魏卒正在操练,或以角力、蹴鞠为戏。大军扎营,井井有条,军法严苛,这正是吴起为帅一年来的结果。

    主帅帐中,五十余岁的吴起再不是年少轻狂时市井间连杀三十余人的模样,有白发如窗外的藤悄悄爬到了鬓间。

    他跪坐于案几之旁,因为沛县草帛的出现,十余年前案几上必备的竹简已经不见,只是多了几本书。

    案几的左侧,有厚厚的一叠纸,都是上品。

    纸张的旁边,有一支刚刚出现不久的、沛县那里传来的铜制圆规;一支铜尺;一个木制的量角器。

    这些工具的旁边,摆着一本一看就是经常翻阅、已经有些黑色指痕的《简易九数与几何》。

    此时的吴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案几上的几张图。

    一张是牛阑邑的防守图,正是从那本介绍理性思考与几何学与守城关系的那本书中的内容,经过军中术士誊写放大之后摆放在这里。

    旁边一张,则是一本很有“趣”的图,正是大梁城的城墙图。

    几年前商丘一战后,如今已故的楚声王只说“愿意”为利天下而弭兵,聘请墨家以包砖烧砖术,建造修缮大梁、榆关两城。

    虽然榆关曾被郑国偷袭过,也虽然现在的楚王因为三晋君主多死的缘故看到了希望背弃了当年弭兵的盟约,但两座城的修筑墨家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停留。

    现在已经修缮完,墨家却把这座城的图画了出来,并且流传在外。

    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说明旧式城墙和新式防御堡垒之间的区别,可是未免有些过于精细。

    上面按照与牛阑邑那样的堡垒防御做对比的方式,一一用计算的方式,提出了旧式的大梁城哪里有漏洞、哪里适合攻击、哪里不足、哪里方便展开兵力。

    这些东西写的太过清楚,可是大梁城已经修完了,这图据说也只是在沛县内部流传,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吴起手中一张。

    这几年随着墨家攻城守城这些事做的太多,吴起也开始学习墨家的文字,甚至开始跟随一些在沛县求学过的术士学习几何。

    前几年从沛县买了几门炮,这一次除了留了几门在西河外,剩余的也都拉到了这里,西河已经开始组建一些马镫骑兵。

    原本西河就有无镫的骑兵,按照《六韬》来说,那叫武骑士。此骑士非彼骑士,以封建制度来看,彼骑士从阶层上更像是此时有小片封地的士,此时主要以车战为主。

    原文说:武王问太公曰:“选骑士奈何?”太公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魏与越不同,越国少马也不适合骑兵,所以多以步兵为主。而吴起在西河,本身就重视战马,因此早早有武骑士的配置,但都是无马镫的。

    马镫的出现,让西河的武力直接上涨了一个台阶,那些原本能够骑着无镫马“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的骑士可以解放双手,发挥的更好。

    这一次攻楚大营中,也有五百武骑士。

    原本吴起对于击破楚人就有信心,而现在信心更足,唯独就是对于马镫骑兵和少量铜炮的战术掌握,尚在摸索中,因为之前的兵法没有这些内容,也只能靠自己来琢磨,或者靠墨家那边传出的消息。

    此时看的正有心得,便拿过那支青铜的圆规,以一端蘸签上墨,直尺为线,画了一下大梁城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所能展开的步卒范围。

    直尺墨线将出,吴起忍不住想到一年前自己刚刚接触那本《简易九数几何》之时,对于那句“线段没有宽度只有长度”颇为不解,心想画出一条线纵然很细,可若是以更细的分毫之尺去量,怎么会没有宽度呢?

    饶是这一个问题,他足足想了两个月,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仰天长笑。他又极为聪慧,举一反三,竟是粗通了许多看起来极为“不合理”的内容。

    正在规划的时候,忽然间大帐外传来一人的脚步声和通报声,正是他的亲信,脚步匆匆,显有急事。

    虽然适才安静,此时忽然有些乱,可吴起手中的规尺竟然不动,正是大将之风。

    听到亲信脚步匆忙,他放下手中的规尺,问道:“可是墨家与越国之间分出了胜负?”

    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传来,越王翳要夺回滕地,墨家与越国必有一战,现如今想来这消息应该就是了。

    那亲信忍不住脸上惊诧的情绪,大声道:“墨家义师在潡水畔,全歼近五万越军,己方只死两千。越王翳被俘!越君子军全灭!”

    饶是镇定如吴起,听到这个消息,也即刻起身,动容问道:“此事当真?”

    那亲信点头道:“墨家使者北上,传来的消息。”

    再多的就不必说,墨家从不说谎,吴起年轻时就认得墨家的人物,既说是墨家使者亲言,那定不会错。

    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惊,越人君子军也算是步卒之巅,无往不利,就是靠着那几千君子军,越国才能站稳霸权的脚跟。

    可君子军居然全灭?

    五万越军全军覆没,义师才死亡两千?

    几乎是瞬间,吴起就猜到了个大概。

    不是如崤之战那般在山谷间打了一个伏击战、趁着越人没有展开而胜。

    就是越人的两翼被墨家的马镫骑兵包了,否则怎么可能会被全歼?

    虽是想到,心头依旧震惊,墨家这几年过于活跃,商丘之战对外说是与楚王会盟,可其实谁都知道当年那是突袭楚王营地抓获了楚王。

    现在竟又俘获了越王翳,而且越国五万大军一个不剩,不禁有些骇人。

    之前沛县的探子也传来了消息,义师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万人,可能还未必到。

    震惊之余,吴起急声问道:“主帅是谁人?鞔之适?还是公造冶?”

    亲信道:“正是鞔之适。”

    鞔之适,是这些人对适的称呼。鞔者,制鞋也,这时候的称呼多以这样的方式,因为名字可能会重复,所以会在前面加上职业、身份或者姓氏,以区分。

    那亲信说完,又拿出怀里的几张纸道:“墨家众人绘制了此战之图……”

    吴起大喜,连声道:“速速拿来,何以不早说?”

    那亲信皱眉道:“只怕不知真假。兵阵之法,乃是不传之秘,墨家如此写出,难道就不怕世人学去?”

    吴起大笑道:“大缪!自炎黄战蚩尤于涿鹿,至今两千年,按说阵法不过十,攻城之术不过十二,兵种不过车、卒、骑、弓……战场上犯过的错,两千年内均有人犯过,难不成就再无人犯错了?”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学一样的兵法,都有一样的战车步卒,缘何有胜有负?战场临机而断,岂是兵法能够教授的?”

    那亲信拜服,将图送上。

    吴起展开,一看这图就出自墨家之手。上标南北,下标“比例尺”,河水丘陵俱有描诉,阵线齐整正是尺规所画,每张图上还写着大致的时间。

    炮如十字,在图上展示。步卒如矩,而骑兵以三角为替,越人车兵以圆为替。

    一共八张图,吴起快速地翻阅到了最后,和他预料的差不多,正是一场标准的侧翼包抄全歼的战斗。

    只是翻阅之后,他却没有立刻思考,而是迅速地拿过了直尺,翻阅到了战役关键的第五六张图,也就是义师的右翼开始战场机动的那两张,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以直尺测量了一下战场上的机动行军的距离后,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

    可随后又将尺子往案几上一放,以手指敲动案几,赞叹道:“当真强军!我若有此七万之师,九州万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第三九六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九)

    亲信不明白为什么吴起拿尺子量了量两张图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却也没有问,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墨家势如朝阳,不可不察。公提八万魏师,可能夺沛灭墨家义师?”

    吴起叹了口气道:“战场上能,可战场下不能。”

    亲信不解,吴起道:“我曾言,如遇敌,有六者避之勿疑,不可与战。”

    “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五曰师徒之众,甲兵之精;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

    “墨家土地不广,人民却富,人口亦不少。墨家兼爱仁心,上爱其下自无需谈。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尚贤为任,赏罚分明。墨家甲兵之利,以枪炮冠绝天下。墨家据泗水,齐为我敌、楚为我敌,大国必援。”

    “此六者,墨家除了土地不广外,其余全有,如何能战?”

    “就算能战,墨家的政治与魏不同,把沛地赏赐给封君,沛县却是万民制法,又十五税一,封君见沛地富庶,岂不加税?既不能给予墨家执政时候的生活,又无此精力统御沛县,得到有何用?墨家不绝,假以时日,必以复政。”

    “若想全灭墨家,使之不能再起,也只能选择屠灭沛、彭、滕、留等地,鸡犬不留。你岂不闻墨家说,劳作创造财富,土地无人,封君要之何用?那楚国地广数千里,可有封君愿意去那地广人稀之处?”

    那亲信茫然,叹息道:“墨家无君无父之辈,不止会守城,如今更会野战,只恐天下君王不安……魏侯难道不会生出屠灭墨家的想法?”

    吴起听到无君无父之类的话,仰天大笑,心想墨家无君无父,这天下君子贵族终究要死。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世卿贵族没有,墨家一样可以治沛以致民富用足。

    可虽说早晚要死,早死和晚死区别却大。

    如今天下战国,魏国会为了维护周礼、维护天下世卿贵族的利益,去自己剿灭墨家?楚国就真的那么听话,一致对待阶级敌人?看到魏国在沛县付出十万精锐,却按兵不动不去突袭三晋领地?齐国会那么听话看着魏国势大,看着魏地空虚还不为所动?不报平阴之仇?

    让魏国做维护周礼贵族的圣人?哈,谁也不傻,即便都是死,那晚死也比早死强,损自己而让其余敌国强大,这不是魏侯能做出的选择。

    况于,世卿贵族们对于墨家的道义不屑一顾,可是游士平民却大为支持,难道要贵族亲自上阵搏杀?

    商丘一战,楚人与墨家交战,之后墨家的道义便在楚军中流传,到时候围攻泗上不成结果归国后诸侯士卒皆信墨家之义,也未必不能。

    泗上富庶,此时却是一块是非之地,除非周天子重复权威,邀天下魏、韩、赵、齐、燕、楚、宋、卫、鲁、越等诸侯会盟出兵决战泗上,屠灭泗上,可……现在周天子算个屁?若无天子,且无霸主喊出类似当年尊王攘夷的口号,这件事做不成。

    而且就算做成了,也不齐心,以墨家现在展现出的实力,真要逼急了跑到楚国去,只怕楚王第二日就会宣告天下支持墨家。

    莫说一个出身本土的墨家,便是当年华夷而分的时候,那诸侯还不是引夷狄之兵屠镐京?谁人肯做维护周礼世卿制度的圣人?

    如今说这些都没意义,只看谁的拳头大,那仲尼天纵奇才,可惜拳头不大,现如今儒家之名不也式微?天下君王谁人肯信?

    吴起也想了一下极端的情况,越想心中越是确信,墨家势力已成,恐怕已经无法剿灭这些无君无父之言了。

    区区数年,从五百墨者弄出了三万精锐之师。就算现在各国注意到了,开始紧张了,准备会盟合击了,就算各国的矛盾都消弭了,就算是各国都不想着保存实力背后捅刀子……就算一切都就算,然而墨家已得泗水。

    各国会盟再出兵,少说也要三五年后,三五年后,墨家在泗水防御,可有十万步卒,各国想要获胜,少说要出共出八十万。

    墨家若是在泗上修上一堆牛阑邑、滕城那样的堡垒,墨家有炮有枪,诸侯无炮无火药,只能慢慢围困啃下来。

    八十万诸侯联军,后勤撑得住三年吗?只怕三年后国内粮荒,墨家的思想传播的更快,到时候遍地盗跖。

    啃一个堡垒要围一年,不屠灭百姓,诸侯大军一散,墨家瞬间就能再起。屠灭百姓,那泗上之民必然决死反抗,战意极浓,那还怎么打?

    围困堡垒,按照牛阑邑一战的状况,两万围三千,一个个堡垒围下去,后勤怎么办?

    八十万诸侯联军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那非饿死不可,分散的话,墨家以堡垒固守,集结兵力吃掉一部,又怎么办?

    纵然我知兵有才,墨家与我野战未必就能站到便宜,可那些别的蠢货很容易打成越王翳这样的仗,这样的仗来个三五场,谁还有心思啃这硬骨头?早琢磨着背后捅刀子了!

    吴起向来瞧不起那些世卿贵族,觉得他们一个个本事不大,只是靠着血统才有如今的地位,从这一点上,墨家的一些道义他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

    唯一也就是魏斯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这种人和世卿贵族不一样,有才能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够扬名,而那些世卿贵族离开了封地一无是处。

    是故田子方才说,士可以傲于贵,而贵不能傲于士。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用墨家的话说,不在其阶层,那脑袋就不必为其余阶层的衰败而痛苦。世卿贵族自然不愿意看到平等尚贤,可对于他这种人又凭什么看不惯?

    再者,墨家在沛县做的那些事,其实与西河的土地制度变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他正思索着,那亲信问道:“公以为,那鞔之适经此一战,可算得上是天下名将了吗?”

    吴起是有资格评价的,他又重新看了看那八张图后,笑道:“鞔之适这一战,不在于他,而在于越王翳太愚蠢。既要说名将,当与天下名将对敌,如我。他若胜我,可算是名将,可他面对的却是越王翳这样的愚将,怎么能够判断他是否可算名将?”

    “如一人,高八尺而殴童子,殴而胜之,此人到底能不能打,谁又能知晓?”

    “不过……虽不算名将,可也算得上是智将了。”

    亲信不解,吴起道:“两军相望,不知其将,将欲相之,其术如何?”

    亲信不知,做求教之状,吴起道:“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观敌之来,一坐一起。”

    “其政以理,其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勿与战矣。若其众喧华,旌旗烦乱,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纵或横,其追北恐不及,见利恐不得,此为愚将,虽众可获。”

    亲信琢磨一阵,吴起指着第三张图道:“此图,越人左翼溃逃,义师右翼却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

    “事已至此,越王翳就该清楚,勿与之战,早早收兵才是上策。”

    “如此愚钝之将,鞔之适与之对阵,即便获胜,也算不得名将。”

    亲信知道吴起素来自傲,但却不自大,自傲有自傲的本事在身。

    吴起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越是如此,越能看出义师之强。”

    “令行禁止,机动迅捷……天下诸国,能做到这样的,也就是各国那数千精锐。西河武卒或能做到,但恐怕也有不如。”

    “我曾言,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现而观之,义师阵整且坚,能走且用,实乃强军。强军固守,无需名将,便不能破。这一战就算是鞔之适被流矢所杀,越王翳也不能破义师之阵,这才是可怕之处。”

    “只不过遇到了越王翳这样的愚将,以至于鞔之适此战成名,打出了歼灭战。”

    “他若遇到我,不会成此威名的!”

    亲信急忙道:“公之能,天下皆知。司马穰苴尚不能及。只是若攻为越王,这一战该怎么打?”

    吴起却不言语,笑问那亲信道:“你若为越王,现在已经看到了这八张图,又该怎么打?”

    那亲信既是亲信,也算是吴起弟子,明知道看过八张图之后再说占了便宜,却还是说道:“我会摊开兵力,拉长阵线,加强两翼的宽度。”

    吴起笑问道:“你攻?你守?”

    那亲信道:“自然守。”

    吴起大笑道:“那你必败。潡水距离滕城二十五里,距离琅琊七百里。你守,墨家为何要攻?二十五里,运送粮草,一日即到。七百里转运稻米,途中耗费之多,你守而不攻,必败。”

    那亲信又道:“那就全军向前,维持阵线,阵整而击。”

    吴起又大笑道:“你展开兵力,拉长阵线……难道你的步卒变阵,有墨家的骑兵快吗?骑兵迂回侧翼,背后突击,你这么薄的阵线,岂不是一冲即破?”

    “再者,你摊开兵力,一旅对一旅,难道是墨家义师的敌手吗?看这图第六张,越人两万中还有君子军,尚不能吃掉整阵坚守的义师六千,你摊开兵力,墨家只要反击,你也必败。”

    吴起的手指点了点潡水和左翼的堡垒,说道:“墨家选定的地方与越人决战,正是扬其长而避其短。”

    亲信又问:“那我避开此地,围攻墨家其余城邑如何?”

    吴起更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墨家守城之术,我尚且怕,你屯兵坚城之下,后勤粮草据此七百里,义师主力尚在,攻城能力之强五日破城,你若这样做,败的更快!”

    亲信连声问道:“以公之见,难道越人必败?”

    吴起摇头道:“不是必败。胜败也要看对方将帅是否犯错。只是越人一开始的战术就不对,所以没有胜的可能。让我来打,至少能做到不败,但想要吞掉义师,也需要鞔之适犯错。”

    说罢,他拿出直尺,点了点墨家义师的右翼道:“墨家以堡垒和潡水为撑点,想要获胜,就需要让墨家变两个撑点为一个撑点。”

    “我可以引诱义师的右翼继续向前,做出全军欲退的态势。若是他不追击,那么我可以退出战场。”

    “若他追击,右翼离开潡水的掩护,侧翼暴露,我以君子军突袭侧翼,义师右翼便会溃败。再者,右翼若追击,战线前移,墨家的骑兵和这两个旅需要移动的距离就更远,留给我吃掉他右翼的时间也就越长。”

    吴起侃侃而谈,分析了一番,若是义师第七旅的旅帅也在这里,必要震惊。这个被适称之为天下知兵第一人的想法,竟然和阵前六指所说的越人唯一获胜的可能并无二致。

    那亲信想了一下,终于问道:“可您既说,那鞔之适是‘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的智将,他若不准追击怎么办呢?”

    吴起大笑道:“他若不追,我能如何?鸣金收兵呗。可他没有全歼我,甚至我损失不大,那你说他还能算是名将吗?所以我说,他这一战,不是源于他有多强,而源于义师之强,源于越王翳是愚将。”

    亲信忍不住问道:“可您刚刚说,琅琊据此七百里而滕据此二十五里,避而不战,越人不败而败。”

    吴起拍案感叹道:“正是如此。正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越人不得不出兵,就注定了失败,只是若避战而逃,鞔之适就不会有此赫赫之名,可墨家依旧是获胜了。”

    “墨家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行政、制度、道义、军制、兵工、练兵、大略、大势……在战场之外他们已经胜了。只不过愚钝的翳成就了鞔之适成名的机会。如今我们在此与楚对峙,这也算是墨家敢打这一仗的原因,连这一点都算到了,如何不胜?”

    那亲信似懂非懂,又问道:“若公在鞔之适的位上,这一战又能打成什么样?”

    吴起哈哈大笑道:“打成什么样?以两万七千对阵五万,全歼敌军,自损两千,就是我来打,又能打成什么样?只不过墨家义师再少五千,我还能胜,就是不知道他鞔之适能不能获胜了。”

    吴起叹息一声道:“你们只看到战场厮杀,眼界太小。名将不名将,意气之辞。”

    “若将眼界放于淮北泗上,墨家自此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主动进攻就能主动进攻,泗上淮北自此不归越人,攻守之势易矣。”

    “若将眼界放于天下,这一战可谓:步兵之兴、骑兵之曙、车兵之末、贵卿之冢。可惜世人又有几人能看透?”

第三九七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

    受制于眼界,亲信并不能够放眼天下,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吴起所说的那句“步兵之兴、骑兵之曙、车兵之末、贵卿之冢”的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他和当年跑到左丘明亲传弟子那里学史的吴起差距太大,甚至都不能放眼泗上淮北,问道:“以公之言,义师固然善战。可越尚有土地千里,八十余城,人口百万。昔年勾践以二十年生聚卧薪尝胆而复夫差之仇,其时甲士不过三千。如今越地广阔,义师不过三五城邑,难道真的是攻守之势相易了?”

    吴起教育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越王朱勾当年弑父而登君位,越国岂能和?国不和则不能出军,又如何战?”

    “再者,纵越国八十城,百万人,可潡水一战,君子军全覆,越人岂敢再以五万之师出战?提十万之师,在堡垒广筑的墨家控制的泗上游走,这岂非自寻死路?”

    “非十万之众,越人不敢与墨家战。提十万之众,粮食不济又不能攻,只能守。十万之众又不能整日集结,义师其疾如风,破城又快,三万出征越人非十万不敢对阵,征召十万非半年不能,期间又要稼穑耕收墨家岂不是想攻哪里攻哪里,想去哪里去哪里?”

    吴起说到这,低头沉思片刻道:“只是不知墨家在此一战后,又要如何?他们既说要天下弭兵,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墨家起兵却以利天下为名,不争名利、无有积恶内乱,更无饥荒前所未有,不能判断。”

    那亲信闻言道:“墨翟此次派出使节去见魏侯,莫不是想要借魏侯之口,请天子封侯?”

    吴起一怔,即刻大笑道:“断无可能。墨家真的在意天子?既不在意,又自行政,何求公侯之名?”

    “你啊,小觑了天下英雄。墨家求不朽,不会在意公侯万代之名的。因为他们的道义中,公侯分封贵胄世卿,本身就是要腐朽消亡的,他们又怎么会求让自己成为他们认为将要消亡的东西呢?”

    魏都。

    老迈的魏斯正在与群臣议政,太子击沉默不语,看似情绪不佳。

    墨家的使者团前日抵达,伴随而来的还有墨家义师俘获越王的消息,立刻引发了魏国群臣的震撼。

    魏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先以此教育了一番太子击,当年太子击认为魏斯对于墨家的态度有些过软。

    儿子骄傲,这是魏斯欣慰的,但这骄傲之外的容忍和大局思量终究和自己相比差了些。

    借潡水一战,魏斯便问,若是当初牛阑邑一战之后,兴师问罪于宋,如今在大梁对峙的,便可能是一支类似于全歼越师的楚师,又该如何?

    太子击不能对,只得口称错误,拜服跪听,徐徐而退。

    昨日墨家的使者团抵达,魏斯设宴款待,也给足了墨家颜面,舍弃了部分周礼。

    墨家非乐,魏斯在宴会的安排上也没有奏鸣钟鼓,单单是这一点便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更是严重违背了周礼的。

    墨家的正使这一次不再是禽滑厘,级别相对而言不高,可魏斯还是亲自接见,并且设宴与群臣一同听了墨家使者的建议。

    既是建议,自然要有名,而名又要符合墨家的道义,无非就是非攻兼爱利天下之类的说辞,这些都是不需要争辩的,因为争辩起来没有意义。

    魏斯和群臣关注的,是墨家在潡水一战后,下一步要做什么。毕竟,越国一直是三晋的铁杆盟友,有齐、楚两个共同敌人,关系向来融洽。

    昨日的宴会上,墨家提出了会盟的邀请,同时给出了会盟的种种提议。

    魏斯不得不承认墨家众人的大势眼光,此时提出的这些条件,他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不接受。

    这三年时间,韩国已经做出了选择,看到了楚国的虚弱,利用了郑国的内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韩国方面派人与魏斯密商,希望魏国和韩国合力,瓜分郑国的部分土地。韩国会出兵与魏国一同对抗楚国,入王子定,同时郑国的东西两部分,东边的归魏国,西边的一部分允许韩国占领。

    这件事商议完毕,魏国的首要战略就是战胜楚国,所以这时候无力干涉泗上之事。

    越国是魏国的盟友,魏斯也清楚,这一次越国大败,齐国不可能不去摘桃子。

    但是,魏国无力在两线作战,不可能干涉齐国对越国的反击。

    然而,三晋中还有一家赵国,让他们合力去打楚国,赵国肯定各种推脱,因为那等于是用赵国的血去肥魏国的势。

    可若是让他们去打齐国,赵国定然欢喜,可是魏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赵国赶出这个势力范围,真要是三晋干涉齐国,那么得利最大的必然是赵国,因为赵国出力最多,分饼的时候要的也一定最多。

    墨家选了个好时候,魏韩联军已经确定在明年攻打大梁城,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有任何的意外。

    潡水一战,墨家的势力更大,也展示了足以掰腕子的力量,这时候去招惹墨家、指责墨家祸乱天下,笑的最开心的必是楚国。

    而墨家给出了一个好建议:三国一家干涉还建阳、巨陵,给齐国一定的利益,但又不损害越国的根基。

    必要的话,如果越国内部发生了政变,墨家可以提供贷款和武器,帮助越王翳复位,只要越王翳能够遵守一些“利天下”弭兵的条件。

    魏国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去会盟,支持墨家的意见,就可以得到两个好处。

    盟友越国仍在,可以继续威胁齐国和楚国,不使齐国扩张力量到泗水流域,同时又可以让田氏领魏国一个人情,毕竟建阳、巨陵是齐侯割让出去的,但此时却算是田氏要回来的。

    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杜绝赵国干涉齐国,避免赵国把触角伸到东方。魏韩又可以全力准备对楚一战。

    越国不倒,齐国的后方始终有威胁,对抗魏国就不敢用全力。越国不倒,楚国的东方依旧面临着威胁。而墨家在泗水流域崛起,暂时魏国又无法染指,那就没有必要招惹墨家。

    唯一受损的,也就是越国需要放弃泗上的霸权,但是不放弃也没意义,墨家想打还是可以获胜的。

    墨家嘴上说的是小国非攻结盟,实则魏斯很清楚,到时候那些君侯不过傀儡,墨家才是泗上的无冕之君。

    他也警惕于墨家扩张的速度,但却不希望自己做天下贵胄世卿的“殉道者”,拼尽全力扑灭墨家的结果就是被赵、韩、楚、齐、秦瓜分。

    在宴会上,魏斯也询问了墨家使者这次会盟的基调和底线。

    墨家使者表示,墨家这一战是迫不得已,越王翳好战先攻,墨家只是防御。而打完之后,又不忍齐越开战,所以

    听墨家说完一堆“利天下”非攻的理由后,终于说到了最后的底线。

    越国以沭水为界,沭水以西墨家代行其政,十五小国非攻同盟,不攻不取。

    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释放被俘获的齐国奴隶。

    如果越国内部发生了政变,而越王翳为了“利天下”与“弭兵仁义”接受了各国的条件,那么墨家愿意提供一笔贷款,释放全部的越人俘虏,越王翳可以用这笔贷款购买墨家的粮食和部分武器,墨家给予后勤支持,各国施压,迫使政变篡位者让位,使越王翳复国。其中这笔贷款,由魏韩两国国君的信誉担保,偿还方式墨家自有条约。

    建阳、巨陵以南百里,沭水以西到鲁国东邑重镇启阳,仍旧归越国管辖。

    墨家将保证齐、鲁、越三国非攻。若齐国攻越,墨家会助越守卫,自建阳、巨陵方向反击。如越国攻鲁,墨家会助鲁国防御启阳,同时会帮助鲁国修筑启阳。如越国攻齐,墨家会威胁越国琅琊,同时从彭城、邳出兵,切断邗沟。如齐国攻鲁,墨家愿意与三晋合力援鲁以制齐。

    这一切条件,在魏斯听来其实就可以总结为一利、一威慑。

    对魏国的利处是,保有一个基本完整的越国,反正越国在泗上的统治也不得人心,等同于无。越国的根基不乱,就能够从南面锁死齐国的扩张方向,有墨家这个搅屎棍,齐国绝无南下发展的可能了。

    对魏国的威慑,无非就是让魏国放弃诸如联合越国攻打墨家的想法,若是敢打,墨家立刻就和齐楚联盟,先攻越国琅琊,切断邗沟,断联盟一指。断了邗沟,等同于和楚国齐国一南一北瓜分越国。攻打琅琊,则意味着越国处在墨家的威胁下,对于合力谋泗上这样的事,绝不敢出头,更不敢和魏国会盟合力魏国大军没到,可能墨家就先攻破了琅琊。

    至于害处,魏斯还没有发现。

第三九八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一)

    今日召集群臣,就是为了商定这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魏斯已老,知道自己可能时日无多,自己若死,国内不稳,主少臣疑,那时候不能用吴起,也不敢用吴起,因而只有现在还能用吴起为帅,力求在死前把王子定这张牌打出最好的效果。

    若得大梁,那么郑国的酸枣等城,也可以抢到手,与韩国瓜分掉郑国,用郑国的尸首获取韩国的支持,继续压制赵国。

    赵籍一死,他弟弟为了保证儿子将来上位,就必须要和魏国结好。

    魏斯心想,这样一来,自己死前就算是留给儿子了一个完美的环境。南下、西争都可以,只要不是太过愚钝,魏国的局面就算是打开了。

    这种时候,招惹自己根本无力染指的泗上墨家,全无必要。而墨家给出的条件,也已经足够优渥,也似乎真的有那么点“利天下弭兵”的理想主义色彩。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墨家的实力足够强大,有资格与大国会盟了,越王翳送了墨家一份大礼。

    如今魏斯放眼望去,李悝已老,田子方、段干木也都垂垂,自己能够托孤的,也就是自己的弟弟、吴起、西门豹、北门可这些此时已经五十余岁的人。

    魏国不能让公族做大,以至于出现楚国的窘境;又因为出身于三晋,更不会允许吴起、西门豹这些非公族的军功臣做大,因为自己就是搞这个起家的。

    他也明白,吴起为相,于魏国是最好的选择,可于他的家族却是最危险的选择。

    如今他已老,生前所能做的最后两件事,也就是保证齐国没有南下泗上发展的路、击败楚国分裂楚国,将一切都给儿子铺好,指望着吴起、西门豹、北门可这些老臣执政的十年时间内稳固下来,在之后的事,他也看不到了,也不愿意去想了。

    儿孙自有儿孙的事,他只要做好十年之后的打算就行。

    此时魏国群贤尚在,才智之士济济一堂,与墨家会盟之事略加讨论,魏斯见众人并不反对,便示同意。

    魏国如果参与,那么韩国就会参与。韩魏参与,齐国就要参与。韩魏齐参与,那么鲁、宋就会参加。

    如此一来,墨家给出的会盟地点,是宋国的孟渚泽。

    魏斯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参与,便让翟璜参与此次会盟。

    除却会盟事外,墨家还提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提议,希望魏侯能够派出十名壮勇之士,向西出使,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这件事其实魏斯并无多大兴趣,甚至说是毫无兴趣,只不过听起来这件事有些古怪,众人也都觉得墨家终究还是个学派,想要探究这些毫无意义之事,实属正常。

    众大臣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墨家这是要干什么,只以为墨家是在和杨朱、列御寇等人斗气。

    会盟之事都已经商定下来,这件事也不差什么,魏斯当即决定,便选二十名精锐武士,跟随墨家使团出使西方。

    选拔的时候,又知道墨家还要联系秦、赵等国,便告知这二十精锐武士,勿要堕了魏国名声。众武士欣然领命,各有赏赐,自不必提。

    …………

    泗上,滕城。

    越王翳已经被俘两个多月,这两个月他被关押着,虽然不少吃穿,可是原本的王者气度却被两个月的关押消耗殆尽。

    这两个月,他也并非暗无天日,而是每天可以和被俘的大臣贵族们见见面,一起放放风,吃的东西也逐渐可口……虽然需要记账,但越王翳欣然如此。

    两个月内,泗上的君王不断派遣使者前来滕地沛地,与墨家相谈,谁都知道越国大势已去,已经无力维持泗上的霸权,而墨家喊出的口号正是泗上非攻同盟,于是都想知道墨家会怎么对待这几个小国。

    十月末,越王翳正在和寺区等大臣吃饭的时候,一条消息传来,众人顿时喧哗。

    越王翳的亲弟弟豫,以君王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名,希望国人和贵族推选他为君主。

    并以“王上被俘,生死不知,墨家势大,少君不能治国”为名,废除了越王翳太子诸咎的继承权。

    对外的借口正是适当初用来恐吓越王翳的那句“绝墨家之望”。

    政变不算太成功,太子诸咎趁乱逃走,诸咎两个弟弟被杀,诸咎却连夜从琅琊逃亡吴越旧地,联络部族。

    豫在琅琊自封为王,诸咎逃亡吴越旧地,越国有分裂为南越与北越的趋势。

    这种事在意料之中,越王翳反倒是比那些贵族大臣要镇静,嘿嘿两声后,心想理应如此,若自己在弟弟的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若不这么做反而傻。

    只不过弟弟的手段太糙,竟然能够让自己的儿子逃走,实在是无能至极。他想要是他做,必要先斩杀所有有继承权的人,再借助这一次君子军覆灭人人惶惶的机会,安抚众人,只怕大事已成。

    既要政变,竟然还先要找什么理由,简直可笑,殊不知理由是政变之后才找的,先找理由岂不是让政敌有所察觉?

    正在这时,有一名墨者冲着他喊道:“翳,出来!”

    越王翳早已习惯了墨家看守这样的称呼,毫无礼貌,毫无礼仪,可事情已然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几个人看押着他,来到了一间屋内,越王翳看了看人,心中一动,对面的几个人除了适之外,还有几名墨家的高层人物,他孩童时曾在公尚过游越的时候见过两个。

    自己的大军覆灭,被俘之人全部都被押送到了滕城,每日倒是有吃有喝,就是一些人需要劳动。

    除了劳动之外,那些徒卒出身的越人每隔几天就要听墨家宣义部的宣传,越王翳也不清楚都讲了些什么。

    他抬起头,看到适正坐在对面,问道:“今日何事?”

    适淡然道:“越国政变内乱,贵族相争,公子诸咎逃亡,公叔豫自立。越国大有战乱之险,百姓免不得要遭兵祸,这是墨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能够稳定越国局势的,只有你了。这是为了越国的百姓不再死伤,也是为了能够利越国万民。”

    “经墨家集义相商,问你是否愿意为了利越国百姓万民,重做越王?”

    这正是天上掉馅饼之事,越王翳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适不是开玩笑,连忙点头。

    现在这种情况,自己的弟弟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墨家媾和,恐怕暗地里会做什么交易……比如让墨家鸩杀自己而赎回那些君子,为此可以放弃诸多利益甚至城邑领土,这都是无需考虑的。

    可是墨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复位,越王翳焉能不高兴?

    适拿出一沓以越语抄写的条约内容,递交过去道:“你若真心为了利天下,看看这些,若能答允,剩下的事再商量。”

    越王翳接过去略看了几眼前面的几页,惊异于墨家的大方。

    这一次墨家只要以沭水为界,越王翳承认自己之前是暴政,承认九国复国墨家代行其政,并且承认泗上非攻同盟,发誓有生之前不会入侵泗上云云。

    这些内容对越王翳而言,墨家太过大方,以他对于天下的了解,其实打到这个份上,以墨家的实力,大可以联合鲁、齐、楚瓜分了越国。

    按照他的理解,百里之内,分封一个人为贵族,就可以。

    可他却不知道墨家管辖百里,需要的是一个将近百人的组织,根本不可能采用那种分封的模式,此时管辖的这些范围已然是极限。

    待越王翳看到后面几页的时候,脸色微变。

    上面说,墨家会释放越国的士卒和君子,以及越王翳和众臣贵族。

    但在这之前,越王翳需要前往孟渚泽与诸侯会盟,期间的花销、粮食和消耗,由借款的形式从墨家手中借取。

    加上日后赎回的贵族、武器,以及墨家为越王翳复位后安抚众人所需要的花费等等,全部都需要从墨家手中借款。

    以及为了维持越王翳的统治,镇压那些借此生事的贵族,墨家会出动两个旅驻扎琅琊附近,保护越王翳,并且镇压琅琊的贵族政变。

    这一切折合粮食,一共是三百五十万小石,分三十年还清,其中包含利息,三十年内一共赔付本金和利息折合麦六百万石。

    其中,八十万石以小麦支付,是越国被俘之人和越王翳的粮食耗费。

    剩余的,则是赎买武器、雇佣墨家的工兵和炮兵协助破城夺位、赎买贵族君子、驻扎帮助镇压贵族政变的费用等等,墨家并不支付现粮。

    也就是说,墨家需要支付的,只有八十万石粮食,以及一部分被缴获的武器。

    偿还方式上,墨家不要粮食,而是要求以铜计价。

    勾践时,计然曾为越国粮食定价,正是: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这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墨家以戊货麦支付,算上利息和本金,合钱一共是一亿八千万钱。

    看似多,实则以后世来算,本息一共偿付十八万贯,生产力若在发展千年,以越国如今控制的长江口、淮河、苏北苏南一代,十八万贯可能若干富户也出得起。

    只是现在,对于越王翳而言,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以每钱半两算,越国三十年内共需支付墨家铜五百万斤,折合每年支付十六万斤铜,相当于每年二百门大炮所耗用的铜。

    这是越国根本支付不起的,因为越国的生产力落后,用于商品交换的粮食太少,所以才有一小石粟七十钱的价格。

    此时的石,是小石,大约也就二十七八斤,折合于一斤粟米可以换两三枚钱。

    沛县的个人生产能力与越国完全不同,这粮食和铜的兑换比例也就导致这些钱是越王翳根本不可能还得起的。然而墨家又根本不要粮食,只要铜,如果不接受,那么就会去和豫接触,看看他是否愿意弭兵消怨……

    墨家又非常贴心的表示,如果全部要以铜支付,可能会导致越王翳盘剥百姓,以至于百姓受苦,这是墨家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墨家给出了这六百万石粮食本息的赔付方法。

第三九九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二)

    越国是个分封制都有些落后的国度,越王所能控制的,其实地方并不算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各路封君、部族首领各有各自的封地和私兵。

    墨家提出的很多条件,在越王翳看来并没有损害越国太多的利益。

    这本息共计六百万石小麦的贷款偿还方式,听起来危害也的确不大。

    上面的建议说,自会盟结束、越王翳重登王位的那一日开始算起。

    凡印有墨家印花的货物,越国一律不得征税。墨家的货船在越国的河流行使,也一律不得征税,这一条需要越王翳下令,各地封君若有不认同者,则视为反叛,驻扎在琅琊附近帮助“平叛”的义师两个旅会负责将其击溃。

    以上这些,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

    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有开采权,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五十万石小麦。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可以出人帮助改进熔炼和开采技术,包括坑道挖掘、炸矿的火药等等,墨家有这些铜锭的优先购买权,以粮食、铁器支付,

    陵阳在长江以南沿岸,隶属于越国,那里是越国的铜矿产地,原来属于吴国。陵阳向北,便是后世的“铜陵”。

    后世出土的越国剑,很多都是越王翳时代的,越国正是凭借着开发了陵阳的铜矿,才有能力争霸,而且陵阳的铜矿开发的很早,吴国很早就在那里冶铜。

    那里又远离越国的统治中心,附近都是九夷之民,冶炼的技术也较为落后。

    除此之外,越国将海阳附近的百里之地划归墨家自行其政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但墨家每年还会将返还海阳百里的赋税折合五万石以实物形式给予越王翳,并且直接递解运送到琅琊。

    海阳在长江口北岸,此时尚叫郧,或叫如皋。左传载“鲁哀公十二年,公会卫侯、宋皇瑗于郧”。吴国曾在这里和鲁、卫、宋会盟过,会盟的地方一般都是偏僻无人之地。

    这一处就在长江口附近,也流传过一个很有爱情味道的典故:“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

    贾国被晋国灭亡,贾国大夫南屏长得很丑,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可是妻子很少笑,很少开心。贾国灭亡后,贾大夫驾车来到如皋,和妻子结庐而居,射野鸡玩,妻子终于笑了。

    此时人口不多,但位置险要,而且正好在长江口,向东就是越国邗沟挖掘之后的新邑广陵,也就是后世的扬州。向东是无尽的大海,以及还没有冲刷堆积出来的崇明岛,向南越过长江口就是越国的腹地。

    这一处驻扎的目的,算是和越王翳合作,保证越国南北通畅,防止有封君作乱分裂越国为二,毕竟连而儿子都信不过。

    加上从传来的消息看,海阳君参与了豫的叛乱,加之现在越王翳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墨家每年还会运往琅琊五万石粮食,比起以往封君之下还是要强。

    最后剩下的两百万石贷款,其中一百万石,购买越王翳的五千户奴隶,这是一次性购买,越国是有官方奴隶的,不止有齐、缯、鲁等国的,也有百越山越山区抓获的,这五千户奴隶折价一百万石,其中一千户交于海阳、两千户交于陵阳铜矿、两千户交于沛县。

    最后的一百万石,则需要越王提供士三百习流水师,二百户造舟船的工匠,五十户铸剑的工匠,一百五十户可以磨制水晶水玉的工匠。

    这六百万石贷款的偿还,并不至于让越国伤筋动骨,而背后的各种条件,也都有足够的“理由”。

    比如驻扎在琅琊的两个旅,是为了帮助越王翳平定叛乱,同时也为了让越王翳保证“墨家可以在越国随意传播,越王不得干涉”。除此之外,还有为了防止齐国趁着越国衰落进攻越国的理由。

    现在越国的野战主力尽覆,无力再战,越国内乱又起,越王翳现在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是宁给墨家,不给兄弟儿子的。这是一脉相承的,只要能夺回位子或者政变成功,什么镐京任夷狄劫掠之类的事古已有之。

    而且这种新式的扩张方式,越王翳还不知道其中的危害到底多可怕,以以往分封建制的想法来考虑墨家的作为,反而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顿想墨家果有利天下之心。

    实际上适对于这份条约也不满意,或者说墨家控制的这些土地上怪兽很不满意。

    因为越国的生产力太落后了,因为贵族分封农奴制度下越国的人口虽多可是市场太小,没有足够的余粮参与商品交换,不把贵族干掉划分土地以广阔市场,那头怪兽永远不会满意。

    只不过现在墨家的力量还不足以吞掉越国,也缺乏足够的新体制之下的基层官吏,只能选择这种权宜之计。

    越王翳也只是略微觉得偿还的数额有点大,而墨家又指明了不要粮食、珠玉之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这个贷款条约。

    让墨家渗透还好,若是齐国南下,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再者弟弟已经政变,儿子已经南逃,自己若无墨家的帮忙,弟弟不必说,恐怕儿子也不会承认自己,到时候吴人贵族借儿子诸咎复国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仔细考虑了之后,终于答允道:“这些条件,我可以答应。只是会盟一事,需要三晋同意……”

    适淡然道:“这就无需你担心了,三晋的事,我墨家自会交涉。”

    越王翳又道:“你非上卿,又非大夫,如此会盟,前所未有。”

    他这本来也只是一句轻微的感慨,适却立刻反驳道:“上古之时,乃选贤人知天志者为天子、诸侯、上卿、大夫……再说,墨家此次是代表泗上九国前去会盟,有何不可?”

    越王翳唯唯,又赧然道:“会盟需有车马,仪仗。若我单身去会盟,恐怕会让诸侯大夫耻笑,这有辱越之名望。所以……还请借些车马。”

    这一点适倒是大方,自己也能做主,说道:“你要你有利天下弭兵之心,为利天下,墨家便是借你百辆车又能如何?仪仗之事,你也不必担心,义师自会派人护卫。”

    …………

    后史载:

    周安王五年,越侵滕,墨翟徒以越王好战不义,以义师三万邀之。

    七月辛巳,义师陈于潡水,结以数阵。鞔之适帅中军,公造冶将左、孟胜将右。

    越王翳以君子军将中军,曰:“今日必无墨矣!”

    将战,越以勇士致师,义师枪炮齐发,不武。

    鼓而战,越以车百二攻义师左,不克。义师以炮击越左,越溃,义师以为佯北,不逐。翳将君子军夹攻义师右,僵而不克,公造冶将左横击,翳逃,被俘于庶卒。

    八月,越人举豫为君,以绝墨家之望,豫屠翳二子,公子诸咎奔吴。

    九月辛巳,墨翟欲成弭兵非攻盟,遣徒如魏,告魏侯。

    魏侯谋于诸大夫,段干木曰:“兵,小国之大灾,泗上之所求也。墨家败越,所为非攻而欲利天下,此公天下之义。越,素与晋盟以制齐,越败,齐人蠢蠢。墨家弭兵非攻,则越可存。当许之。”

    魏侯许之。如韩,韩亦许之。

    如齐,齐人难之,欲取琅琊,复曲阜之辱。田昊曰:“魏、韩许之,我焉得已。且诸国弭兵,而我弗许,则固携吾民矣!将焉用之?况墨家火器之利,兵甲之强,越人虽弱,恐墨家援之。魏韩已许,我若不许,恐重蹈廪丘之败。”

    齐人许之。告于赵,赵亦许之。皆告于小国,为会于孟渚。

    冬月甲辰,魏翟璜至于孟渚。丙午,宋皇臧至。丁未,韩侠累至。戊申,赵荀欣、齐田和至。甲寅,墨翟徒禽滑厘、鞔之适皆至。丙辰,鲁侯、邾侯、倪子、滕侯,费大夫,薛侯皆至。壬戌,越王翳至。

    辛巳,盟于孟渚。

    诸侯盟曰:滕、缯、郯、祝其、钟吾、向列国,或文王之嗣、或承太昊、少昊、祝融之祭。无罪,而越灭之,当复其国、延祭祀。墨家习天志,当代君行政,以利家国百姓。

    又曰:越还齐建阳、巨陵,释齐人于越为奴者五千,相与弭兵。

    将祝,祝曰:鲁、越、齐无相加戎,凡不义而攻者,墨家守之。泗上诸国,非攻弭战,交贽往来,道路无壅,以墨翟为长谋其不协,共建义师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盟毕,魏、韩又遣使请于天子,言豫取越,无礼,当合而入王翳。

    墨家以豫、诸咎必交兵而害百姓,当复以王翳。

    遂释越王翳,以麦六百万石贷之。

    越明年,义师与越王师围琅琊,豫不能守,焚于东门,翳乃入,复位。

    还齐建阳、巨陵与男女五千,以修齐好。六月,义师与越师过邗沟而至广陵,诸咎不敢与战,自缚而泣,曰无罪。翳释其缚,仍立为太子。

    七月,韩魏合兵,以吴起为帅,围大梁。楚鲁阳公帅师救大梁,与晋师战于大梁城下。接战,吴起以炮击之,楚左军平夜君死,楚师阵乱,吴起以武骑士驰之,楚师大败。

    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三执圭之君与右尹昭之埃死焉。少梁君退大梁而守,吴起围而不攻,叶公帅县师再救大梁,吴起再败之,楚人尽弃其车兵辎重,犬逸而还。旋即,吴起以火药克大梁,俘少梁君。

    楚王既逃,陈人焉反而入王子定,陈、项、苦、阳夏、长平、安陵皆奉王子定为王。齐人遣车两千卒四万援大梁,闻楚败,不敢与吴起战,遂回。

    吴起以楚人大败,士无战心,欲进舞阳而克方城。

    魏侯薨。

    太子击急召吴起回,李悝欲阻,以为机不可失,将谏,病急而亡。吴起望舞阳而叹,欲不受命而立不世之功以抱魏斯知遇,又恐太子击见疑,知事不可为,乃退,楚王得存。

    十月,郑驷子阳党破新郑,弑繻公、族太宰欣,立幽公之弟乙为君。七穆怨,各行其政,郑乃三分。

第四百章 岁月无情天下焕(一)

    孟渚泽会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亏。

    岁月变幻对人最是无情。

    越地,邗沟,这条当年为了争霸而挖掘的运河,如今匆忙无比,舟船相竞,沟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里,便是广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头,手中拿着一物,黄铜铸成,看似如一根直木,两面镶嵌着昂贵的水晶,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里镜。

    老者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看,脸上露出诸多笑容,不时点头。

    旁边侍立着一个约三十岁的青年人,连声道:“巨子,这东西看多远容易眼晕,还是不要多看的好。”

    说话的,正是适。而被他称之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却没有收回千里镜,笑道:“长桑君说我熬不过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晕?”

    适的身后,还站着五名持剑的壮汉,正是当初约适的十三剑之五,如今在墨家众都已身居高位,但这一次墨子说自己临死之前最后出游,还是要这些人跟随陪伴。

    除了这一艘船外,后面还有几艘船,上面跟着不少墨家的人物。

    墨子固然说的不在意,可在场的诸人都黯然神伤,长桑君医术无双,他既说巨子已经熬不过今年,那恐怕真的熬不过了。

    墨子把玩着千里镜,叹息一声道:“这东西真好啊。只可惜看不到月亮,只能模模糊糊。”

    适连声道:“先生再努力活上几年,正在磨制,工匠愈发娴熟……”

    墨子大笑道:“熬不到啦!熬不到啦!”

    “当年我最想要看到的三件事,如今已经看到了一个半。索卢参至今还没消息,但是派人送回来几匹西方的良马,确实神骏,加以改良,即可助耕,又可作战。”

    “随巢带队从极北之地返回,天下震动,证明别家至少错了,咱们关于天地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这就够了。”

    “我从二十岁想要利天下,如今七十有余,我真的想再多活几年啊,可惜活不到了。”

    船上众人闻言神伤,不少弟子堕泪轻泣。

    眼看着舟船经过,不少弟子为了让先生更开心一点,指着远处过去的一艘船道:“那是咱们的船,是从陵阳运送铜锭的。”

    “还有那艘,那是从海阳运送蔗糖和盐的。楚地云梦有甘蔗,咱们榨为糖霜。又在海阳煮盐。这都是大利天下的举措,现在一些富庶的农夫也能够在午后喝上一壶泡了‘茶’的糖水,盐也足够用了……”

    墨子只是不住地点头,说道:“好!好!好啊……”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适和旁边的人急忙扶住,墨子看着船头破开波浪,盯着水看了许久,怅然道:“老聃言,智者乐,水。”

    “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以他的说法来看,我可算不得智者,越是阅尽了世间万物,反而不悠然、不淡泊,反倒是越发想着持剑以利天下!”

    众人不言,知道先生的脾气和地位,早已不在意别家的看法,他已自成一家,自有自己的规矩,从不逾越的不是旧的制度,而是那颗“志为天下芬”之心。

    墨子看了许久,冲着身后一人道:“高何,你去后面,取来我这几年写的一些东西。”

    高何闻言,急忙向后,拿出了一个巨大的木匣。

    这木匣若是装竹简,可能不过万字。可若是装的都是草帛纸张装订而成的书,恐怕得有数百万字不止。

    船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

    墨子和适。

    实际上,里面装的都是空白的装订好的纸张,每隔几页就有墨子的签名和印章,而里面其实空无一字。

    这一次死前出游前,墨子和适密谈了一番,告诉了适这件事。

    等到高何将这个木匣拿来后,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层都过来,说道:“这是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学。”

    “里面没有制政、人事、以及对墨家将来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关于九数几何、日月星辰、稼穑百工的想法。”

    “你们可记住了?”

    众人都道:“记住了。”

    墨子又问:“若是有人从这里面,说我墨翟写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们以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为诳语。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当诛!”

    墨子点头,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适,说道:“这些天志之学,适是最能领悟的。别人都差一些。这些东西,就交于适吧。日后,整理好一篇,就发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学。”

    适明白,墨子相信他关于天地万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临死之前,希望最后再为天下做一点事。

    他也问过适,如果让他的学问都署以墨翟的名字,适是否愿意?适正求之不得,连声说自己不求名,若为利天下,此事必以当之,绝无二话。

    墨子之前说的那番话,也实在约束适。墨家内部有派系,有争执,有争端,甚至也有许多格格不入的派别。

    适在三年前的大聚中,墨子退巨子之位,禽滑厘为巨子,适挤走了魏越,成为了最年轻的七悟害。

    墨子不希望留下什么东西,让适借此发挥,他不是不信任适,而是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

    所以他说,这里面没有关于人事和政治的任何看法,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定理”,解释客观世界的学识。

    这一点,墨子始终觉得适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而墨子清楚自己作为墨家的创始人,有些东西是他写的和适写的,对于后世的意义完全不同。

    适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墨子又在众人面前叮嘱道:“这些东西,整理起来很慢。不要着急。而且,我写的东西,始终不如适这个做过宣义部部首的更加容易让民众看懂……适要做的,就是用多数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这一切整理出来。”

    适低头道:“谨尊先生之命。必不敢忘。”

    墨子摆摆手道:“收起来吧。这几日不谈政事,只是看看风景,看看这些年的变化,看看咱们利天下到底利了多少。前面还有多远能到广陵?”

    高何在旁道:“傍晚之前必到。”

    墨子笑道:“那就在广陵休息一日。”

    傍晚时分,斜阳映红了江水,一行人下了船,早有人在这里迎接等待。

    一辆马车,墨子乘坐,其余人骑马,沿着路途来到广陵城下。

    这里是越地,可不远处就是墨家占据的海阳,墨家渗透甚多,已然和在泗上相差无几。

    入了城,很容易看到了墨家在这里的据点。

    红砖制成的房屋,镶嵌着几块初来时极为轰动、现在城内诸人都已习以为常的淡绿色的璆琳窗,墨家称之为玻璃。

    在这旁边,是一处酒肆,旁边摆着一块木板,每隔一阵就有墨者在这里讲学教字。木板上,还留着上回教字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擦拭干净,隐约可以看到写的是几个简单的“米”、“盐”、“糖”等字。

    夕阳照射在玻璃上,有些晃眼,墨子以手挡住双眼,转身问道:“适,你说,二百年……够不够天下人都能用的上玻璃以替代窗纸?”

    适笑了笑,说道:“应该会吧?上个月先生不是去湖上小岛的玻璃作坊看过嘛?其实吧……还好,就是所需要的海藻灰,有些难弄。”

    那小岛就在沛泽之中,都是墨家的一些机密作坊,防卫极为严格。

    墨子倒是知道,这海藻灰乃是制作玻璃的必备之物,墨家除了自己有作坊之外,还在海边收购,越地海边已经有了一些专门制作这些东西的作坊。

    有的则是越国的贵族直接以自己封地的农奴作为作坊工人,因为这几年粮食越发不值钱,而墨家的各种奢侈品货物又层出不穷,越国贵族靠原本封地的那点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奢侈的生活。

    别人有玻璃,自己也总得弄个吧,这东西亮堂堂的,住着也舒坦。

    别人有瓷器,自己也总得弄些吧,要不然太过折损自己的贵族气度。

    别人的私兵有火枪、铁剑,自己也总得买些吧,要不然实力不济,说话就没有力量。

    别人有铁锅、镜子、棉布,自己也总得有……

    可是只靠封地禄田的那点收入,粮食越来越便宜,墨家又不收粮食,只要钱,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那就不得不开动脑筋。

    有学海阳那里,用自己的农奴种植甘蔗的;有在海边开办煮草灰作坊的;也有在自己的封地内种植棉花的……

    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墨子看了看适,询问道:“你不是说,这藻灰可以用木炭、胆矾汁还有盐做出来吗?还有那胆矾水,不也是可以用硫磺什么的烧出来吗?”

    适嘿嘿笑道:“天下风云变动,先生说要权衡大利小利,只怕我没这心思在这些事上。不过我的那些弟子们逐渐长大了,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再过几年,他们在这些事上就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再说。若是真成了,二百年或许真可能。”

    “先生也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咱们墨家的天志之学流传下去,就算他们不行,后面总有人可以的。所以当初我说,先生走入草帛之中,化身万千,就是为了这些事啊。”

    墨子叹息一声道:“我急啊……我这马上要死了,反倒是性子比以前更急了。看到玻璃,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用得上;看到糖,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吃得上;看到铁,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买的上……我什么都急啊,你不懂这将死之时,眼看着这一切就在眼前,却不能看到更多人受益的心情……”

第四零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二)

    适搀起墨子,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承载这些阅遍天下沧桑的沉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肩膀,有些扛不住。

    其余人先进了酒肆,墨子和适走在后面,忽然说道:“仲尼曾言: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你说,百姓为何要称赞他?是因为他让天下这件事呢?还是因为最后的结果证明姬昌使百姓得利呢?”

    适沉声道:“是使得百姓得利,所以才民无得而称焉。若最后文王不仁不义,竟是夏桀商纣那样的君主,恐怕百姓要咒骂泰伯为何让位了。”

    墨子点点头道:“是啊,所以墨家要功利,要讲结果。我还是那句话,当年楚国白公之乱,王子闾非要学泰伯让位。他倒是被那些儒生称之为仁了,可楚国的百姓怎么办?所以我说,他算个屁的仁。自己求了个仁名,不管天下事,又有何用?墨家不要这样的仁。”

    适知道墨子在提醒他,说起泰伯这件事,其实墨子说的还是他自己和适之间的事。

    适的上位,固然有他自我努力的结果,但三年前墨子放弃巨子之位,让禽滑厘做巨子,空出来一个七悟害的名额以至让适递补,这也极为重要。

    泰伯觉得,姬昌贤才,于是出逃,断发纹身,绝誓自己不会再染指侯位。

    墨子用这个故事,是想让适明白,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评价这一切的,到底还是天下的百姓是否得利。

    到时候百姓是会称赞墨翟识人?还是会悔恨不已地觉得墨翟那一次让位让适递补七悟害是错?

    墨家讲功利,墨家也杀人,现在已经有颇多“不仁”之名。彭城叛乱,杀泗上叛乱,杀……已经开始有人揪着墨家这两次杀戮指责墨家不仁。似乎在一些“君子”眼中,墨家就应该放开手,让别人杀,然后赚取几滴同情的眼泪,混一个“仁”的评价,可墨子不想要这些。

    墨子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又道:“年轻的时候,我见过曾参。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其实这话很好,只是在于儒生的仁,与我们墨家的仁,不是一样的。”

    “于内外而分,仲尼说,仁、爱人。我说,仁,爱。仁和义,都是内。感受到爱、感受到利,这才是外。既是内,仁为己任,这就没有评价的标准。况且,爱利统一,让人感受到利,才是可以评价的标准。”

    “仲尼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若以这个标准,那么士应该以克己复礼为己任,死而后已?”

    “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这是很好的。但关键,是以什么为己任,从而死而后已?”

    “我说,要以义为己任,死而后已。那么义有百千,义利统一,有人说我这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有人说我那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千人千义,归到后来,还是以我墨家之三表来查看。”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乎?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乎?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乎?”

    说到此三表,墨子微笑道:“以现在来看,我们墨家的路,是对的。所以,为此义,当死而后已。”

    适刚要点头表示自己会牢记,墨子又叹息道:“只是这三件事做完,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我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

    “当天下的财富总和提升、当天下的人口提升、当天下大定之后……民之三患,就是我们墨家要去做的了。”

    “天下富,不代表人人富足。你说的财富总和、国富之论,那是对的。但是,当天下的富足足够到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食的时候,也别忘了做这件事。”

    “总之,事有先后。先使天下富、人民众、定于一。再解决天下所有人的三患。”

    “后者比前者更难,你也不要忘记。若将来有一日,众人只记得前者,你记得提醒他们,尚有三患。若提醒不得……你就出走墨家,自成一家之言!我不怪你。”

    “当初我留十三剑来约束你,到最后却也只能要你来约束将来……你不要把这当成巨子的谈话。就当成……当成一个先生,对弟子的谈话吧。”

    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那些转型的禄田上劳作的农奴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海边那些煮草灰的作坊……财富的总和,是增加的,可是那些以往不曾有的苦难也出现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只是隐约地看到了这一切,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不安和危险,于是说了这番话。

    他老了,也累了,更是已经无法再有几十年的时间,想出这一切的本源了。

    适看着墨子,终于用一种极为平淡而平静的语气道:“弟子记下了。”

    墨子微笑,说道:“那就不说了,去吃饭吧,我饥困了。”

    走进酒肆,店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间上桌。店铺是墨家的,店主是越地的,但不是墨者。

    墨家出钱建造了这些店铺,一则是为了墨家有个落脚点,二则是为了宣传。店铺的主人每年缴纳一定的租金,广陵位置极佳,因而每年也能赚取不少。

    店铺自然是有铁锅的,也有植物油,还有糖、辣椒之类的调味品。

    但墨子坐了一会,忽然笑道:“就来一份豆浆、豆腐和麦饼吧。我记得,适,那是你刚入墨家的时候,让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吧?”

    短短的一句话,转圜了十余年的时光。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适也笑了起来,说道:“是啊,是的。当时还听说,墨家自苦以极,我还想了个理由,让您吃呢。”

    墨子也大笑道:“只可惜我没那么迂腐。你那顿饭,做起来花了一个时辰,可想理由怕是花了一天啊。”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说不准,以后你可以接任市贾豚的事。谁能想,一晃十余年,原来你不止会吃、也不止会让咱们这些没钱以至于不得不自苦以极的墨者吃的越来越好。”

    一桌人都笑,店家急忙出去准备。

    桌上的人,十余年前都在商丘吃过那顿豆浆和麦饼,回忆起那时候巨子虽老也依旧矍铄,再看现在,笑过之后不免心伤。

    十余年的时间,墨家变了很多,只是那份志为天下芬的执念一直没变。围坐的人,有不同的派别,可这派别之争,仍旧只是“义”的理解不同,却从不是不义。

    …………

    墨家众人在吃这一顿有些伤感的饭时,西北之地的秦国,一个嗜酒的游侠儿滴酒未沾,跪坐于地,正在擦拭自己的剑。

    几年前潡水一战,他前往沛县助朋友之义,但那朋友在一战打完之后,仍旧和他絮絮叨叨什么“天下大义”、“勿为私人小义”、“爱人非为用人、那些人爱你不过是为了用你”之类的话。

    可能有道理,但他不想听。

    于是在潡水一战后,横剑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还了那个朋友当年收手之义,悄然离开。

    他叫聂政,市井游侠,剑术无对。

    在潡水一战前,有两方人结交自己。

    一个是秦公子连,另一个是韩国的严仲子。

    严仲子请他刺杀侠累。只不过……听了公造冶的那番话后,虽然和公造冶翻了脸,可那些话就像是野草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严仲子只是想用他,什么朋友之义,都不过是看重了他的剑术,和他的交流极少。

    这些**到利益的话,很符合墨家的判断方式,聂政不想听,却忍不住会这么想。

    就像是一条蛆虫,藏在心底,时不时爬出来。

    秦公子连……看似不同。

    因为叛墨胜绰,也算是他聂政的旧识,跟随胜绰投靠公子连的一些墨者,也都和他有旧。

    而且,胜绰的话,多少还有点大义的成分。

    胜绰说,秦人蛮而少义,贵族人殉成风,公子连若为国君,当行变革,这是大义。

    胜绰的义,和墨家的义已经不太一样,但终究还有墨家道义的影子。

    聂政也不愿意听大义之类的话,可内心依旧受到了影响,一些他自己都没感觉到的影响。

    他以身许友,却不能许两友,于是公子连拿出黄金,让聂政退还给了严仲子,以绝情义。

    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于是他只身入秦,在陈仓找到了胜绰和公子连在这里安插的人,暂时休息。

    那人是公子连的死士,后日刚刚成年的秦公要在陈仓祭河伯,正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聂政的眼前无酒,只有几张黍饼,一大块肉。

    案几之旁,放着一个木匣,死士从里面取出了两枚铁壳的火药雷,递过去道:“这是胜绰利用旧友得来。你参与过潡水助义,应知此物如何用。”

    聂政点头,检查无误后,又取来一个牛皮包裹,将其装好。

    那死士忽然跪拜于地道:“公之大义,无以为报。公子若复位,恐怕也不能公开您的壮举……”

    聂政大笑道:“我许身为友,岂在乎身后之名?慈母已没,家中只有一姊,自有人照料,无人敢招惹。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朋友所托,自当尽力。”

第四零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三)

    两日后,陈仓城外,渭水河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人群鼎沸,聚集在河岸,刚刚成年不久的秦君将要祭祀河伯。

    魏国的西门豹已经废除了祭河伯的陋习,但秦国此时尚有人殉,这种习惯依旧,甚至之前的秦公也曾以自己的女儿、姊妹祭祀河伯,以求渭水不要泛滥。

    秦君即位的时候,才十岁,到现在也不过刚刚成年。

    今年魏楚再次开战,郑国发觉到自身的危险,这一次站在楚国这边,不想却被魏人占据了酸枣,楚人再败。

    已经成为公子击的魏侯,将在西河经营了十余年的吴起调离回了国都,刚成年的秦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趁着吴起不在西河、魏楚再次开战的时机,为数代秦王想做都没做成的事,打开一个局面,于是出兵伐魏。

    然而吴起虽走,可武卒犹在,汪城一战,三万秦人血染洛水。

    前几年又逢地震,虢山崩,阻塞黄河,多有传闻是因为魏人不祭河伯的缘故。这几年余震不断,渭水有逢大雨,即位的秦公初逢汪城大败,便想着祭祀河伯以求今年风调雨顺,不要再出问题了。

    巫祝祭司、鼓乐侍卫,以及观看仪式的秦国民众,都聚集在渭水边。将要被祭祀的女子惊恐不已,巫祝不住安抚,只说将要嫁与河伯,为秦人谋利,死得其所。

    聂政用强壮的身躯挤到了前面,看着这一幕丑态,他既知道邺城之事,也知道墨家在沛县治巫祝的事,心中不免不屑。

    他不知道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听老友讲“义”,可墨家的义,就像是一团墨,落入到水中,渐渐融化,润物无声。于是他才拒绝了严仲子,而许身为胜绰。

    终究,还是因为“义”的理解,在他心中逐渐有了些不同。

    此时秦公主祭,聂政摸了摸身后皮囊里的两枚炸弹,确认竹筒里的火绳还在燃烧,暗暗观察了一下局势。

    他既然决定出手,就没有想着退路之类,唯一担心的就是行刺不成,以至于没有完成自己的誓言。正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生死不算什么,没有完成朋友的嘱托才是耻辱事。

    选定了突袭的地点后,聂政向下掩了掩自己的兜帽,推开前面的人,选中了一个绝佳的行刺位置。

    此处距离秦公不过百尺,若将两枚炸弹投掷出去,即刻便能趁乱刺杀。

    他正要动手,猛然听到前面那几个将要被送入渭水为河伯妇的女孩大声地哭喊,哭声叫人心碎。

    聂政嘴角露出了难见的温柔,想到自己姊姊家的孩子,那时候墨家的麦粉刚刚传到家里附近,姊姊家的孩子哭着求自己这个舅舅买麦饼吃。那时候哭的可和现在这哭声差不多少,只是那次哭后不久,姊姊家的娃便吃上了麦饼,可眼前这几个女娃却是要被投入河中。

    几个女娃的父母都在人群中哭,巫祝并不阻碍,娶亲正是这样,出嫁之前父母都是要哭一哭的,正添婚嫁之息。

    聂政明白此时若是投掷炸弹,固然可以造成秦人混乱,自己趁乱以剑刺秦君……可那几个孩子恐怕也会不免。

    手指摸了摸牛皮囊中的炸弹,心想自己年轻时候与人复仇做游侠的时候,哪有这些东西?还不是十步杀一人,快意恩仇?

    再想,自己堂堂八尺之躯,为全朋友之托,竟要伤及妇孺?那岂是丈夫所为?

    想罢,心中已定,暗道:“我聂政杀人无数,便是靠着一口剑。那公子连身边的死士,不过如此,尚不能敌胜绰,我有何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个正在哭泣的女娃,想着胜绰说服自己的那番话,心道:“终究,我既是为了朋友之义而死,也是为了公造冶所谓的大义而死。既没有负胜绰与公子连,却也没有负公造冶。今日事,想来公造冶总会知道是我做的,他不过带人俘获了楚王、越王,我今日便要杀个秦君!”

    想到自己只余一姊,即便早已嫁人,但若又一日有人欺辱姐姐,公造冶若知,纵然在墨家为利天下而奔波,却也不会不管,自己当真是毫无牵挂。

    此时钟鼓将鸣,巫祝起身,取来芦苇做成的“婚船”,就要将那几个女娃装入船中。

    聂政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将头上的照巾系紧,右手手指微动,猛然抽剑,动如脱兔,向前疾冲,朝着一名秦人甲士刺去。

    …………

    魏都,安邑。

    吴起端坐屋内,案几上仍旧堆放着那一本简易九数与几何,只是看了许久都没有翻动。

    三年前大梁一战,他为魏国立下不世之功,阵斩四执圭之君与右尹,俘一封君,天下震动。

    王子定入陈,自号为楚王,兼陈公,亲晋以自守,楚国的局面完全打开。楚国在中原的大梁、榆关等城,彻底沦为魏国的土地,楚国除了鲁阳方向外,再无向中原进军的路。

    泗上淮北,墨家已经占据,楚国无力染指。陈人复国拥立王子定,楚国中线北上的路也被堵死。

    大梁一战,墨家“无意”中帮了很大的忙。那一册关于大梁城的防御,让吴起可以来一场围城打援,在击溃了叶公、吓走了楚王后,轻松地破城俘获了少梁君。

    火药破城,让坚固的大梁城变得脆弱,魏人欢呼。

    本来,他可以取得更大的胜利,借助那一次楚人惊慌失措的机会,攻破舞阳,陷落方城,打开楚国的门户。

    可偏偏……信任自己的文侯薨了,太子击即位。有远见、有威望的老臣李悝,也在随后去世。

    单从威望和实力来看,那一刻的魏国,已经无人能制得住握有重兵、功名卓著、可以出将入相的吴起。

    没有一个人。

    那一战若是继续用兵,武阳、方城一破,楚国长城防线崩溃,南阳平原俱在手中,楚国只能退守鄢郢。到时候还有王子定这个宣称,楚国又能如何?

    可是,太子击不敢放任自己领着魏国的精兵,更不敢放任自己拿下楚国,入王子定。毕竟,他不是魏成子,不是文侯的弟弟、太子击的叔叔。

    更可怕的,是在于他可以出将入相,可以治民、可以治军、可以决胜、可以改军制、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以施政一方百姓信服,甚至可以主持筑城、主持改革……

    这样的人,适合做相,但能够压住这样的相的君,非文侯莫属。

    吴起自认已经为魏国付出了太多。

    当年墨家守商丘的时候,吴起就在和太子击争,他觉得应该放任墨家守商丘,他相信墨家的守城能力,拖到楚国元气大伤的时候再出兵,让同样元气大伤的宋国依靠魏国,成为魏国的附庸。

    当时,他不建议把楚国压迫的太狠,魏国需要一个楚国,来让韩国和魏国站在一起。

    当年商丘一战,墨家俘获了楚王,要搞弭兵会的时候,吴起又立刻上书。

    他希望中原弭兵,依靠墨家展现出的守城能力,在中原当搅屎棍,孤立秦国,把秦国当做西戎,不准秦国参与中原事务,逐渐压缩秦国的生存空间,以二十年的时间让秦国衰落,这样魏国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中原广阔,魏国可以随意纵横。

    当这一切都没有成功,王子定奔魏的时候,吴起觉得若是自己为帅,总不至于攻不下牛阑邑,以至于为楚国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郑国驷子阳被杀后,吴起坚决反对魏国放任韩国蚕食郑国,以换取韩国支持的想法:若韩国不得郑,那就不过是宋、郑一样的国家,得了郑就可能与魏国相抗衡,从长远来看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当韩国的严仲子和侠累相争的时候,是他找人向严仲子推荐了聂政,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聂政,知道聂政的本事。韩侯新薨,侠累为新韩侯韩取的叔叔,若侠累被杀,韩国必定要乱上一阵,这就可以为魏国争取更多的时间,掌握主动权。

    当墨家的新式武器、马镫、铜炮等开始出现的时候,是他先敏锐地发现了军制变革的曙光,确信车兵即将迎来夕阳,确信武卒制的改革会让魏国强大。

    甚至于当文侯任命魏成子为相的时候,吴起也认可,毫无怨言:毕竟魏成子是太子击的叔叔,文侯其时已老,需要一个平稳的国度,来维系自己这些非公族的士和公族之间的冲突。

    他不是政治白痴,他明白其中的关节,而不是只会打仗治国的“怪人”,能做到他这个地位,岂能不懂政治?

    当他帅军在大梁城大胜楚人的时候,他觉得魏国的黄金时代即将来临。当文侯薨的消息传来,他确信文侯还信任他,因为文侯即便临死之前,依旧没有让他回军。以至于当太子击让他收兵返回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想法,力求一战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衰落二十年。

    从楚国前线回来,他立刻上书太子击,或者说魏侯,希望维持楚国的衰落,遏制韩国,盯紧了韩国不要让韩国对郑国下手,不要贪图郑国的那些土地把郑国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想着和韩国瓜分郑国……这样对魏国毫无好处,只会让韩国借机而起。

    他的战略,依旧是压制韩国、削弱楚国、结好齐国、攻略秦国、防备赵国、扶持郑国。楚国已经虚弱了,二十年再无染指中原之力,王子定已经分裂了楚国。墨家已经在泗上站稳脚跟,搅动的泗上处在一种可怕的和平之中。

    去岁齐国攻鲁,墨家即刻遵守了孟渚泽盟约,出兵助鲁守城,魏韩两国出兵,再败齐国,齐国暂时在西、南已经没有了扩展方向,只余西、北。

    魏国现在的局面,在吴起看来,要么三年前就不要犹豫,彻底打垮楚国,再造一个楚国王权之乱,一如共王之后的五十年。

    要么现在,就踢开韩国,不再需要韩国这个盟友的鼎力支持,更不要说默许韩国对郑国蚕食。此时应该拉拢郑国的一部分,扶植郑人,制造郑韩的仇恨,做调停者,从而从中原抽身,开始向西继续压缩秦国。

    而这一切战略,都需要西河有更多的权力、更多的投入、更多的兵力,他这个西河守的权势也会越来越大。

    于是,太子击弗许。

    看上去,这是战略之争:继续向西?还是攻略中原?

    实际上,却是君臣之争。文侯可以压的住吴起,可以信任吴起,太子击却不敢,也没有这样的气量。

    天下都传闻他不孝、杀妻、贪婪、好色。

    可他所有的赏赐,都分给了士卒,以求让士卒与之共进退,天下有这样贪婪的吗?那些人却指责他,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立下更大的功勋,而立下更大的功勋,是为了以后更加容易贪婪。

    面对这样的指责,吴起也不过淡淡一笑,想到墨家鞔之适的那番话:夏虫不可语冰。

    虽是一笑,心中却抑郁难解。

    案几上尚有残酒的味道,亲信仆人走来,小声道:“郡公,有鲁国旧友求见。未说名姓。”

    吴起一怔,心说自己在鲁国哪有什么旧友?仇人倒是不少。

    “他还说了什么?”

    那仆人急道:“他说,不止在鲁国见过,在洛阴亦曾相见。两次阻您歧途,可谓老友。”

    仆人这么一说,吴起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又想到那些在安邑流传的谣言,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他竟敢来?两次阻我歧途?”

    那仆人见状,就要退出,想要赶走那个穿戴整齐佩戴玉佩的君子,不想吴起怒骂一声后,右手按在剑柄上,说道:“让他进来吧!”

    仆人一怔,却还遵命,吴起暗骂道:“胜绰啊胜绰,你竟还敢来见我?你也当真有胆魄!”

第四零三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四)

    待仆人引那老友进来时,吴起跪坐于地,横剑于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并不起身相迎,胜绰进来后也直接跪坐在吴起的对面,自然分为宾主。

    仆人侍立一旁,胜绰却不顾礼仪,喝道:“故旧相见,岂能无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吴起,见吴起没有示意反对,也被胜绰的气度折服,转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两个二十年前在鲁国一战的人,在几年前在洛阴一战的人,相见之后,却没有提那些旧事。

    对饮而尽,吴起只是淡然一问。

    “你虽叛墨,然墨家辩辞求利。你既来,亦将有以利吾乎?”

    胜绰放下酒盏,仆人自来斟满。

    他看了看吴起,轻问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为宝的商贾,有以仁义为宝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说出有利于您的话呢?”

    胜绰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劳: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谁吗?”

    吴起微笑道:“这是我。”

    胜绰感慨道:“这样的功劳,虽不敢比于周公,但比之管仲却相差无几。那您在魏国的权势,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吗?”

    他没有问能力,而是直接问权势,吴起摇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因为管仲被齐桓公称之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亲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换种说法叫“二爹”。

    因为管仲一直被信任从未被怀疑,也因为齐桓公死的时候掩面而亡,因为觉得羞于在九泉之下见管仲。

    更关键的是……管仲射过齐桓公,差点杀了他。

    胜绰又问道:“若无管仲,您在齐桓之时,立此功勋,有此贤能,难道不可以成为‘仲父’吗?”

    这话,就是在挑唆。

    吴起这三年过得压抑,此时却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正是齐桓之所以成霸业、合诸侯,匡诸夏的原因。”

    胜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大笑道:“规矩变了、天下乱了。不是世界再无齐桓那样的人物,而是齐桓如今也不敢做齐桓了!”

    这说法吴起倒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胜绰虽然叛墨,但在墨家内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够与他相战两平,在自己渡过洛水秦人慌乱之际能够死守洛阴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做请教状问:“愿闻其详。”

    胜绰悠然道:“彼时我尚是墨者的时候,鞔之适曾说天下纷纷皆为利益。他是个向来喜欢以最阴暗的心思揣测世卿贵族与王公大臣的,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

    “您学于曾申,曾申学于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难测,我只说个假设。若当时管仲有篡位之心,难道可以做到吗?”

    吴起想了一下,说道:“不能够。齐桓公族势大,且有高、国二氏。”

    胜绰点头道:“还有一事。在齐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国者?”

    吴起摇头,胜绰又道:“是啊,那时候规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谋国君之位。诸侯为了自身的利,也是坚决反对天下出现这样的事的,他们保护上下尊卑的规矩,就是在保护自己的地位。”

    “可是……毕万不过匹夫,如今子孙得魏。陈田灭国而亡齐,如今齐人只知田氏却不知齐侯……他们自己这样做了,坏了天下的规矩却无人出来阻拦。”

    “仲尼一世,其实都在为防止这样的事发生而奔波,现在天下果然大乱。”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过是知道天下大乱已经不可挽回,不能够复古,只能够在此时的局势下再想将来的办法。”

    “这两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却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国之事,韩赵魏田,他们能做,别人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复生,若有当年之势,又有现在规矩全无的天下……取国谋国这样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现在到处传播谣言,说您喜欢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们会害怕吗?”

    吴起摇头。

    胜绰又道:“可我只是传了传您可能会取国谋篡这样的谣言,却有人相信。可同样的谣言,放在规矩周礼尚存的两百年前,无人肯信,因为那时您做不到。这是一样的道理啊。”

    “因为你要吃遍天下人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而您可能取国谋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人们不会提防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不得不提防可能发生的事。”

    “您是猛虎,与人说我不吃人,哪怕您说的是真心话,难道人们就会毫无防备吗?”

    胜绰丝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大肆传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吴起也清楚胜绰传播过关于自己的谣言,所以造谣中伤者和被中伤者,可以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胜绰再次让仆人添酒,大笑道:“不过公子击虽然刚愎骄傲、不能信人,可也不是愚蠢之辈。所以有些谣言,他也不会信。因此,我编造了两条听起来更可信……或者说您只要愿意做就可能做成的谣言。”

    笑声中,在仆从的怒视下,胜绰骄傲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其一,说您一心想要攻秦,为的是将来被封在秦地,或者入秦之后扶植一年少秦君,效管仲齐桓事,领秦国之政,做秦国的仲父。”

    “其二,说您在大梁城击败楚国后,那两个楚王都会看到您的才华。到时候拜您为相,锐意变革。之前我夸奖您的那些……诸如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这些,对公子击而言就是威胁啦。”

    “您知道这两个谣言,为什么可信吗?为什么我都懒得传播您可能会在魏国谋国取政的谣言吗?”

    吴起依旧微笑,拜而问道:“请教。”

    胜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如今魏国可以算得上是强大吗?”

    吴起称是,说道:“韩赵宾从、秦人不敢东向、齐人拆毁长城不敢修缮、楚国一分为二处境艰难。是可以称之为强大的啊,这是霸主的基业。”

    胜绰笑道:“所以您在魏国不可能为相。您现在这个西河守就已经到了,不能够再往前走了。”

    吴起不解,胜绰问道:“您若为相,难道会什么都不做吗?”

    吴起微愠道:“我若为相,自然要富国强兵,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胜绰拍手道:“所以您要富国强兵,就不可能为相。魏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变革强大,而是稳定。您若为相,必要再次变革,削弱封君,收拢君权相权,革新地权,尚贤为任,奖励农耕,扩充武卒,降低封君之俸、世卿之权……这魏国岂不是要大乱?”

    “大乱方能大治,可对于魏国而言……魏国如您所说,已经西制秦而东迫齐,南压楚而韩赵服,魏侯更愿意维持稳定呢?还是一定要变革呢?”

    “都已经如此强大了,那还变革什么呢?变不好,烽烟四起,公族怨怒,祸起萧墙。所以你越是想做事,越不能为相。”

    “您若是废物,什么都不做,可您又没有贵卿公族之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可能为相。”

    “反之,您贤才有能,知兵制政,想要复国强兵,却依旧不能为相。”

    吴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却没有哂笑以为胡言,而是沉默许久,轻饮一口烈酒,反而问之:“如君所言,却有道理。这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长桑君亲视,认为需要破开肢体而愈,这个人多半接受。可若是一个强壮之人,却有人告诉他有隐疾,急需治疗,他却未必会信?”

    “如君所言,我去哪里能够为相呢?”

    胜绰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道:“刚才的那两条谣言,您已经听过了啊。为什么那两条谣言会招致别人的相信呢?因为那两条谣言是可能的,所以别人才会相信。”

    “三晋同盟尚未破裂,韩赵宾服于魏。那么,韩赵就算知道您的才能,又怎么能够让您为相呢?他们不敢。”

    “齐国齐侯尚在,田和不过是相,您若是成为了相,那么田和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不能。”

    “墨家在泗上,人才济济,自有理论,自有道理。而且内部组织严密,为巨子需要的集众义,您在泗水不能服众。所以妄想。”

    胜绰先说了四个吴起不可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在这里他没有提及燕国,也没有提及越国,除了魏国本身和他传播谣言的秦楚,多出来一个泗水墨家。

    在胜绰眼中,墨家已然成为乱世七雄之一。而燕国……此时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中原的争端。

    燕国的崛起,要感谢齐国吞燕,打破了燕国的古老制度,复国之后的燕王凭借威望和军权完成了集权制的改革,齐国帮着燕国收拾了国内的封君贵族。但现在,燕国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还只是个打酱油的。

    燕国姓姬,那真真是活化石一般的国度,没有齐国侵燕,燕国也就没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现在代替原本七雄的,是泗水墨家,甚至于韩国此时还算不上,因为韩国还没有吞并郑国,还是一个可以和分裂前的郑国五五开的国度。

第四零四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五)

    吴起思索一阵,终于问道:“秦楚,有何不同?”

    胜绰反问道:“我见您案几之上,有墨家的九数几何之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难道公没有看过矛盾分析之说?”

    吴起露出一丝敬佩的神色道:“读过,大有裨益。”

    胜绰微笑道:“那么我说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变革,要动谁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旧贵。”

    “想要变革,需要国君认为需要变革,那么一定要在国家孱弱的时候,国君才能想着变革。”

    “国君只要变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产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贤才。”

    “您从秦国夺走了西河、让秦人不敢东向;您在大梁杀楚四封君一重臣,让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这样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贤才吗?”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变革,增强国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旧贵死敌有仇怨,若没有国君的支持,您敢谋国篡取,那么旧贵世卿必然会把您杀死。”

    “所以,国君可以以您为剑,改革旧制,移风易俗,鞭刺旧贵。也可以放心您为相,因为您根基太浅,而且得罪的旧贵太多,您完全没有能力谋国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为相,非秦、楚莫属。”

    吴起端起酒盏,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而问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对于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却依旧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胜绰指着吴起横在膝间的剑,淡然一笑道:“这分析推理之法,是剑。剑可救世,亦可杀人。关键在于义,义才是使剑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说,义,利也。我的义,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吴起又问:“那您和现在的墨家,之间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胜绰仰头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旧有的一切。规矩、制度、以至于天下……他们认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个最适合天下的制度,使万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夸赞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满了不屑。

    说到最后,胜绰的声调猛然提高,大声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对旧制度、旧规矩。”

    “我反对的,只是旧制度、旧规矩把我排除在外,没有让我成为人上人。”

    “乱世将起,天下震荡,大丈夫生于此乱世,当求富贵功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这是我借以上位的时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却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没有我胜绰的一席之地?”

    “论战阵之术,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论治国之术,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胜绰,凭什么就不能富贵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让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错?”

    他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极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于现在的墨家,他说出这番话,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说的要轻得多,依旧还有许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状,说告子这人完全没有理想,更别提胜绰此时这样这番的话。

    然而对面的吴起却没有嘲笑,更没有反对,等到胜绰平静下来之后,吴起问道:“那么,不提这个,您觉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实现的吗?”

    说到这,胜绰的脸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怀恋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巨子他老人家学究天人,通晓天志,更有鞔之适这样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实现,少说百年,长则数百。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只求生前轰轰烈烈。我死之后,子孙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孙尚且有沦为佣耕的,何况于我呢?”

    “再说,我自小跟随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后不过一场空,节葬节用死生相隔,死后什么都没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后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于乱世,旧规矩即将崩溃,这样的乱世里,我为何不乘风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贵?生前轰轰烈烈,死后天下震荡,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这朵浪花,也要足够震撼,足够波澜!”

    这是个狂傲的年代,百家诸子狂傲无边,他们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这般狂傲,根本不屑于“城府”与“隐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却正激起了吴起心中的英豪之气、狂躁之意。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挤,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时间激发出来。

    胜绰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几,大声问道:“吴起,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人都说你,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却都说你节廉而自喜名。凡有赏赐,皆分于士卒。”

    “你母丧而不奔,妻断布而休。你不爱家人。”

    “你可以为士兵吸允脓疮,可以与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锦衣玉食。”

    “你已经位若上卿,大梁一战,天下闻名。”

    “那你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么?”

    吴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放下酒盏,想到了三十年前轵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鲁国之事,思索良久,看着胜绰道:“二十年前,我在鲁国为将。你那时候为项子牛头号家臣,帅军侵鲁,你还记得吧?”

    胜绰自然记得,吴起又道:“那你也应该记得,那件事到底怎么解决的吧?”

    说起这个,胜绰苦笑一声道:“高孙子告于巨子,说我见利忘义。巨子出面,游说诸侯,借当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驻守鲁国。巨子亲见齐侯、项子牛,劝说退兵,将我辞退。”

    吴起哎声道:“那是你的记忆。与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话。他见鲁侯,鲁侯问他如何防守?”

    “他说了如何防守,最后又说了一番话。”

    “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吴起看着胜绰,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话,问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我有治国的才能,我有变革的才能,我有临阵对敌的才能。我喜欢治国,喜欢理政,喜欢掌兵。”

    “墨翟说,皆其所喜,天下事备!我喜欢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这件事。”

    “我希望我为相,复国强兵,纵横天下,使天下定于一。”

    “至于说为什么定于一,那不是我要去考虑的。我只要考虑,我怎么才能在这乱世里,立下功名,万世不忘。”

    “鞔之适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所以,任天下怎么想我,我不在乎,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这些人若要达到登峰造极,那么一定要喜欢,而不是仅仅为了谋生。”

    “那么,出将入相,这难道不也是一个职业嘛?而这个职业,恰好是我喜欢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长,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极的。”

    “我喜欢这个职业,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够理解,伯乐天下闻名,为何要住在马厩中,与马相伴。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喜欢。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为什么断了腿之后,还要非说荆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实道理很简单,他爱玉,只是爱玉,而不是爱这块玉可以换成的万钱百金。”

    他看着胜绰,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的,是富贵功名,乱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极致。那么富贵功名、乱世之雄这些东西,自然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并非是这些,这些只是附带的。”

    “你不如我。因为对我来说,富贵功名,不过是我追求的事业上不经意就加诸于身的。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我们不一样。”

    胜绰恍然,举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却能够明白。只是……接下来,您想好您的今后,该怎么走了吗?那人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愿公早做思量。”

    吴起举杯相应,心中也在想……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

    极西之地,巴比伦城,同样有个人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三年半艰难险阻一路向西的索卢参,站在被当地人称之为“巴别塔”的废墟旁,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所思考的,不是吴起那样的人生选择,而是真真实实的、空间上的该往何处。

    三年多的险阻,三年多的疲惫,三年多的风餐露宿,索卢参熬了过来,走过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后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远,也没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之类的话所吓倒。

    而现在,摆在这一支数百人的使节团面前的,是两条路。

    沿河而上,过腓尼基人的叙利亚海岸,向南就是《穆天子传》中的那个西王母之国,那里耸立着数十丈之石塔,那里也有穆天子破解三腿谜题的怪兽雕像,可那里如今正在叛乱,自立为国。

    沿河而上,继续向西,便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希腊人诸部,也就是里面所说的温泉关之战、为一女子打了十年等故事发生的地方。想去那里,就需要渡海,海上风险不小。

    三年的奔波,索卢参的内心从未疑惑,也从未动摇,甚至到了脚下这一国,听闻了许多故事、传说、神话与宗教后,让他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思考的更加深邃。

    从东方之巨狡,变为为墨翟服役之徒,再经这三年内发酵成熟逐渐圆寰了自己的理念,他已可以称之为“子”。

    内心坚定,所思索的,真真正正的,仅仅就是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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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