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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秋去冬来,几个月的时间,甘德瘦了十余斤,看了不知道几倍于瘦下来体重的书籍,也幸好如此已经是纸张书本,若是竹简怕是要再看几个屋子那么多。www.uu234.net

    每日除了在学堂上课,就是去泡在藏书阁中自学,到了休沐日的时候就跑去看星星,一夜一夜地盯着岁星看,感叹着宇宙的浩渺无穷。

    这几个月他的日子过得不错,自己编写的几本书通过了审核,得了一大笔钱,在天文学的学堂圈子内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受到了人们的尊重。

    快到冬月的一天,甘德从学堂出来准备回家,车夫已经在那里等待,两个人已经熟悉。

    只是这些日子说话很少,甘德不是在车中看书就是在琢磨事,车夫估计也是见多了这样的人,便也不去聒噪。

    马车穿过大街的时候,对面来了几十辆华丽的马车,明显的楚国风格。

    道路两侧卫戍旅的人将红色的赤帻缠在手臂上,维持着秩序,因为有人正在那里集会,冲着这些马车喊道:“不准干涉宋国!”

    “民为神主,宋地的事,由宋地的民众做主!”

    那些马车也不停留,在一队泗上骑兵的带领下快速地通过了街道。

    甘德看着奇怪,最近一直沉浸在学识之中,少听外面的事,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头也不回,很随意地说道:“荆州的使者,因为宋地变革的事。”

    甘德这才想起来之前在阳夏的一些传闻,摇头道:“怕不是又要打仗?”

    车夫笑道:“打不打,可不是我们说的算。可真要是那些不义之君非要打,也不能怕啊。我是不想打的,打仗用不上我,可是影响马车生意啊。不过真要打,要我说就大打,早点定天下于一,岂不是就不用打仗了?我看那些王公贵族就没有利天下之心,真要有利天下之心,不若投降……”

    甘德心中暗笑,心道泗上的人当真是讲自己的道理,也确信自己所做的就是利天下。可若那些王公贵族,只怕还觉得泗上悖礼是害天下。

    想到这,不免又想到一些生活琐事,便问道:“粮价不会上涨吧?要不要先买些粮食囤积起来?”

    车夫大笑道:“先生多虑了。真要打起来,谁敢涨价太过?真当平粜部和督检部那些人只领钱不做事呢?再说谁能涨的起来价?你是没看到几处大粮仓里面堆积的粮食……酒还照酿呢。”

    这是甘德在泗上经历的第一场即将爆发的混乱,还不知道泗上对于局势掌握和控制的程度。

    可他见车夫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心道他说的也对,天下早点安定,我也可以放下心专心致志地去研究岁星了。

    …………

    彭城的中心处。

    适正在主持一场七悟害参与的会议,如今的七悟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些人,老人只剩下了三位,剩余的都是和适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

    岁月难逃,谁也一样。

    除了他这个巨子和七悟害之外,还有其余的几个人,各人都在看着手中的一份材料。

    在场的大多数人这些材料早都看过,就是关于宋国的。

    适等了一阵,待众人都把材料放好后,便道:“这一次熊疑派人来,我看也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内部还不安稳,熊疑年纪也大了,身体如今又有疾病,依我看他是不愿意干涉宋国的。”

    “当然,这个是否愿意干涉也得看咱们的态度。咱们狠一些,他就越要忌惮。打起来,对他没好处,几年前咱们在齐地打出了威风,他也得明白就算打赢了他积累的那点新军家底也要毁掉,内部的贵族可是要高兴了。”

    “他也就是派人来吓一吓咱们,似乎咱们要是真的打,楚魏韩等都会出兵一样,到时候若能分掉宋地,如郑国事,那是对他最有利的。”

    “他既要吓我们,我们也不能怕。”

    “至于说我们要不要效仿当年费地事来谋宋国,我的意见还是之前那样不变:不要如此。”

    “宋地是个火药桶。吞在嘴里,我们也难受。”

    “宋地处天下之中,天下定,宋必定。天下分,宋也未必分。所以关键在于将来的天下。而将来的天下,还是当初禽子那时的战略,先楚后中原。”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芈姓一族能够依靠数百大贵族、千余士人,管辖广袤的五千里土地,那么我们数万墨者为什么就不能?”

    众人对此并不反对,这是一直以来的既定战略,从未改变,一直在布局。

    适的意思很明显,宋国内乱的话,赢得也是当地的百姓,只要外国不干涉,墨家就无需干涉。

    一大堆的墨者,一大堆的亲近墨者的人,一群渴求土地的农夫,一大群发达起来的工商业者,因为失地而大量涌入城邑的流民,还有一些转变了身份的旧贵族,以及一些想要借助民众之力除掉其余贵族的大野心家。

    只要都不干涉……泗上这边贷点款、送点枪、派点志愿人员,宋国的新政府肯定还是亲墨家的,而且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就不得不放开一些对民众的束缚,而民众越强,对将来也就越有利。

    再者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到现在还没亡国,那已经是奇迹了。天下将来安定,宋国肯定是最先平定的,而且是最没有可能独立的,所以现在完全不需要效仿当年费国事直接出兵,而是保持宋国亲近墨家进行适当的变革就是最有利的。

    将来楚国的事一定,宋国不说是传檄而定,也差不多。

    修缮的道路、发达的水运,大量亲近墨家的群众基础,真要到那一天,只怕各国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下首右侧的一人道:“既是这样,我看就可以先晾一晾熊疑的使者。秦人也要派人来,到时候大张旗鼓的迎接一下,做给熊疑看,也做给魏击看。”

    “赢师隙当年菏泽会盟的时候,不提前通知我们,等事后宣告他们有了火药和燧石枪,使得魏韩都以为我们和秦人已经结盟,借我们之力,稳定西河边境,向西拓展。”

    “今日我们也该让秦人还回来。秦人肯定希望我们和楚魏韩围绕着宋地打起来,中原越乱,秦地越安。胜绰吴起等人,都是善谋之辈,定会学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

    “他既想做渔翁,便是钓鱼还需要鱼饵呢,总要拿出点什么。”

    “所以我们便要对楚谈诛不义;对秦谈非攻。对楚逞强、对秦谈难处。”

    简便一说,在场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国肯定是希望中原乱起来的,不只是秦国,只怕赵国也巴不得中原乱起来。

    可中原要乱起来,总得表示点什么。

    和魏人合盟,魏人不信,秦人自己都不信。

    墨家对着秦人大谈困难,处处都透露出不想打、想非攻和平、想安定、想通过会盟的方式解决宋国的事。

    秦国就需要表态一下,至少要立场坚定地表示必然会支持墨家,可能在道义上不会表达支持民为神主的义,可是在合纵连横上肯定要做给墨家看。

    以示打吧,没事,我在背后会捅魏击刀子的,你们放心干,以求让墨家坚定打下去的想法,甚至劝唆去打。

    中原就算打出来脑浆子,秦国往秦川一猫,等到都打的筋疲力尽了,越过渭水夺回西河,岂不美哉?

    或者是墨家大获全胜,到时候各国都只能依靠秦国,轻轻巧巧地借墨家之力夺走魏楚的霸权,使得秦国可以对山东各国施加更多的影响力,并且很可能成为反墨同盟的盟主。

    不管怎么样,中原打起来那是对秦国最有利的,而且不管谁赢谁输,都可得利。

    而楚王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最好不打,最好能够三国瓜分宋国,从而让墨家作为魏楚之间的缓冲,维系一种三方均衡的态势。

    楚王不愿意打,打起来贵族们就要跳,到时候之前的变革可能都要付诸东流,楚国就真的又要回到三十年前整日被中原吊打的局面了。

    这就使得墨家有足够的操作空间。

    楚国提出的条件,很是诱人,不打仗三国瓜分宋国,最好再引入韩国,从而让中原局面更乱。而墨家也可以不用打仗得到富庶的宋国西部,以秦人来看,墨家应该不会拒绝。

    因为墨家的心思,从来不是宋国,而是天下,所以并不会允许宋国分裂创造出一个无力南下的中原乱局,这是秦国所不知晓的,甚至不敢想墨家已经准备对楚国动刀而且准备一举弄翻楚国。

    但是秦国的心思和楚国的心思都很好猜。

    南郑地区需要过秦岭,墨家守城术别人不知胜绰却还是知道厉害的,过褒谷去打南郑,容易硌着牙不说,所得利益远不如向西和向东,南郑现在可不是孱弱的蜀国在守。变法正值反复期,经不起失败,不值得也不敢。

    楚王更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去打宋国,因为魏国……五年前做过一件事:齐国和墨家打的正激烈的时候,他先因为赵国的乱子和墨家媾和了。

    楚王也怕自己和魏人刚会盟,那边秦人背刺,魏击再次学上次模样,或者是趁着楚国虚弱的机会巩固大梁防线夺取榆关向南切入。

    尔虞我诈,列国争雄,这年月谁人还会信什么盟约……若是四年前菏泽会盟,墨家会继续坚持非攻之约、甚至出面制定新的类似礼法的天下法,或许还能‘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可四年前菏泽会盟墨家绝口不提非攻之法,而是说什么天下定于一为大利,只制定了战争法,还拿着齐公子午做杀鸡儆猴的鸡,各国君主如何还能以为还可以“欺之以方”?

    再说宋国好打,可泗上不好打,他变法的那点家底若是全都扔在了宋地,贵族们可是要高兴了。

    二十年前适出使楚国的时候,就说楚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还是一样。熊疑自己手里有多少实力应该很清楚,无非也就是想要拉着齐、魏、韩来吓一吓泗上。

    吓到了,三四家分了宋地,都很好。魏韩和墨家龃龉颇多,到时候有的乱了。

    吓不到,不打就是了,让墨家占了宋国,魏国肯定是第一个紧张的。河西有秦、河东有泗上,到时候楚王也可以从容变法,继续压迫国内的贵族。

    五年前墨家在费国做的事,也让楚国很容易想到墨家会依样画葫芦,却没想到墨家这边考虑的是宋国只要保持中立和亲近墨家就行,最好就是当地民众获得足够的力量制约宋地的那些野心家,或者至少锻炼下民众起义的经验,郑国民众对此就很娴熟,宋国还差一些。泗上根本不想着此时把宋国收到手里。

第二十章 宋国乱局(上)

    宋国既悲剧于它的地理位置,也悲剧于国内贵族势力强大的国情。

    若是宋国稍微再小一些,从未阔过,在这乱世早就选择一方大国做了附庸国,一如卫国,至少还能存活下去。

    可宋国既不做附庸,又因为特殊的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使得宋国对于各国来说既是一块不能放弃的要地,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动。

    历史上宋国亡国,那是齐、楚、魏、秦诸国一同合作的结果,国小而不居卑,强大的时候攻楚夺齐侵魏,结果最后被瓜分。

    宋国尽是膏腴地,对于泗上墨家而言,就像是齐西南一样:暂时不想要,却又不能允许它被楚魏控制。

    现在宋国的命运由不得宋国贵族做主。

    宋国现在的局面,是如今天下各国最乱的。

    二十年前的那场内乱,民众和墨家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让宋国变成了一个名义的国家和松散的贵族联盟。

    司城皇、乐氏、戴氏、萧氏、石氏、华氏……诸多贵族并不希望任何的王权扩张,本身他们就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向来有贵族政变的传统。

    二十年前墨家守商丘引动宋国动乱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司城皇父一族不能够独揽大权,而且受到了其余贵族的嫉恨。

    早先就有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基础,皇父一族独大之后,本来是有机会学学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从而一举获取宋国的社稷的,可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政变适掺和了一脚,使得宋国彻底丧失了集权的可能。

    君子院和平民院的分歧、贵族之间被墨家逼着盟誓不再互相攻伐,这都是适当初埋下的炸药,为的就是让宋国不可能统一也不可能集权。

    皇父臧已经老去,他的儿子皇父钺翎是如今宋国的询政院令尹,宋公彻底无权,可是皇父钺翎想要集权也是千难万难。

    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宋国各地各自为政,贵族们在所谓君子院整日扯皮,将一些密谋的事放在了明面上,又有墨家的武力在旁边维系着当初的无相害的盟约,使得皇父钺翎想要集权是不可能的。

    靠近泗上那一侧,受到泗上的影响最深,也是最早出现了许多变革的地方。

    泗上对于粮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都使得当地的小贵族们经营土地大为有利可图,他们放弃了对农夫的人身控制,换来了巨额的财富,同样也失去了在贵族内部的权力基础被束缚在封地上的农夫,是他们的武力基础,没有武力基础的贵族没有发言权。

    工商业更为发达的陶丘等地,则根本就是属于工商业者自治,名义上归属于皇父一族的封地,实际上每年缴纳足够的税赋就行,皇父一族的手也根本伸不过去。

    其余地方,乐氏、萧氏、戴氏等贵族继续艰难地维系着自己在封地上的统治,以保证他们的军事力量,不敢放任农民逃亡别地。

    一些贵族做了一些适当的变革,比如将土地授予民众,换取民众的忠诚,但实际上……却很难。

    粮价日低,大量的贵金属流入泗上,泗上的手工业品向外倾销,种植技术的跨越式提升,都让那些做了适当变革的贵族苦不堪言。

    按照规矩收什一税,按照二十年前的数额,贵族要被饿死,根本难以维系如今的生活。

    提升税率,授田于民的那点恩德就立刻被遗忘,旁边就是做对比的泗上,农夫心怀不满。

    看着靠近泗上的那些小贵族放弃了对农夫的人身控制,囤积土地经营而赚的盆满钵溢,这些有野心的贵族也只能眼馋:有钱就意味着没人,没人就意味着在贵族内部没有地位和权力。

    什么都要钱。

    军火、丝绸、棉布、铁器、奢侈品……

    粮食价格太低。

    什一税收的都是实物税,缴纳上去,立刻被墨家这边收割一波,每年多收了三五斗的时候粮价都会暴跌,各种军火和手工业品全都需要钱去买,钱又只能把粮食卖给墨家去换,定价权都在泗上,老的正统贵族们一个个穷的苦不堪言。

    把持着自己的封邑封地,却根本没有管理的基础,只能选择将专营权卖给一些寻租权力的商人,用权力保障这些商人的专卖,又从商人那里获得足够的租金,可最后苦的还是当地民众。

    一些在泗上和宋国的商人眼看着自己的货物不能够卖到整个宋国,许多封邑自成体系,自己的货物卖不进去而被当地依附贵族的商人垄断,心中难免愤恨。

    商人恨、农夫怨,手工业者本身又和墨家关系密切,小市民热忱而又狂热,对于人人平等尚贤非攻的理念有一种特殊的认同,这些封地内部已经够乱了,可外部还有人在虎视眈眈。

    皇父一族始终想要收拢各个封地的权力,可是当初适在宋国搞政变的时候,就没想着宋国好。

    弄出的君子院,一群贵族之间互相制约,想要集权?投票保准反对。

    想要武力集权?墨家二十年前参与的无相害的会盟又逼得皇父一族不敢动手。

    越发有钱的商人、变为经营农场主的小贵族、手工业者和商丘的自耕农,受到墨家那些平等道义的蛊惑,心中更为不满。

    当年弄出的庶民院只有请愿权,这是国人本就有的权力,原本的小司徒就是管这个的,凡迁都、立君、结盟,都是需要得到国人认可的,这是春秋传统,庶民院也不过是将这种权力延续了下来。

    可是……这些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贵族们“平等”的庶民院代表们,却发现自己屁用没有,因为二十年前适处理宋国政变的时候就留下了一个深坑:君子院有否决权。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情况,整日在宋国的询政院上演。

    一边是泗上那边蒸蒸日上,工商业者的权利被万民制法所保护。

    另一边是商丘的那些人有钱有力量就是无权力,心中的怨恨和不满早已经积压。

    二十年的发展,跨越式的发展,使得土地兼并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提升。

    一些贵族和小贵族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之前数百年的积累,在一些允许土地卖卖的地方疯狂并地,驱赶因为农具发展而多余的民众。

    靠近泗上的涌入泗上,靠近商丘的涌入商丘。

    这群失地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在城中与人做工或者佣耕,亦或是做流佣,在城中属于最为悲惨的阶层,心中渴望土地,也充满了对贵族的恨意。

    农家的“真正平等”、“贤者于民并耕”、“重农抑商”、“商人狡诈”的学说,在商丘那些失地农民圈子内流传的极为广泛。

    农家的学说是要均分土地、遏制商人的,这是一种空想的平等派,可偏偏对于商丘城内的最底层充满了诱惑。

    依附贵族们发达的商人们垄断着各种贸易,贵族们放着高利贷,投机商们低买高卖,种种这些,都让宋国内部的矛盾积累到了一个就要爆发的临界点。

    宋国有过机会,皇父钺翎也有过机会完成集权,甚至有机会作为民选的“宋公”,取代如今的宋公,可是……宋国离泗上太近了。

    泗上自从禽滑厘为巨子之后,对于宋国的政策都是出于适,目的只有一个:不给宋国任何未雨绸缪、缓慢变革的机会,把每一次变革的机会都扑灭,靠武力和贵族之间的敌对来压制矛盾,直到这个外部的压力一旦撤走就立刻会爆炸的地步。

    皇父钺翎稍微露出一点想要变革集权的意思,墨家就煽动那些商丘的工商业者和自耕农要求更为激进的变革,把皇父钺翎又给吓回去:要变革可以啊,放弃所有的贵族权力,做到真正的选贤人为天子。

    皇父钺翎是想集权,却不是想要当自由引导人民的旗手,和墨家对着比街头政治和在庶民市井的影响力还差得远。

    他一退缩,那些本身均衡的贵族又立刻跳出来,表示变革和集权是不可能的,我们君子院全员反对。

    原本的一些小矛盾,每一次想解决的时候,泗上的黑手就伸过来阻碍一下,积小矛盾为大矛盾,直到如今已经根本解决不了。

    皇父钺翎要权力,要成为宋公,要取而代之,要拥有一个完整的宋国。

    其余贵族们要权力,要贵族共和,要分封而治,要各行其政,坚决反对一个完整集权的宋国。

    失地的农民想要土地,想要一份自己能够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反对贵族对土地的占有,甚至想要回到原本的授田封建制,对于新时代充满了恐慌。

    大商人们想要土地私有和买卖,想要自己的钱能够得到土地从而继续获利,对于贵族们占着土地和人口极为不满。

    手工业者和小商人想要低税,至少要求自己有对税收的提议权,对于将大量的税收压在他们身上极为不满。

    转型的小贵族们想要权力,自己放弃了封地对农夫的控制换来了土地经营的收入,可也一样丧失了贵族权力,没有武力支持很容易让自己沦为最没有权力的商人。

    售卖货物的商人希望各个贵族的封地放开市场,别让那些依附贵族的商人垄断,自己去卖要么被刁难要么要征收高额的税费。

    封地上继续被更为严苛的防止逃亡政策的封地农夫渴望自由,渴望土地,渴望能够离开封地。

    城邑居住的自耕农和手工业者们虔诚地相信墨家关于人人平等的道义,出于对于平等同义兼爱的渴求,对于贵族的存在和如同笑话一般的庶民院感到愤怒。

    各有各的诉求,整个宋国乱成一团。

第二十一章 宋国乱局(中)

    这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有些事是可以提早解决的,可泗上那边一直掣肘搅合,根本没机会。m.www.uu234.net

    这一次宋国内乱的起因,也就是因为税收的问题,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导火索,而是积累了二十年的矛盾的总爆发。

    这件事源于七年前,也就是齐墨战争爆发之前的那段和平期。

    皇父钺翎想要利用庶农工商来遏制其余贵族,甚至引导庶民借用庶民的力量来压制其余贵族,于是叫人散播说辞。

    说是大争之世,不可无军,无军则社稷不守,可没钱就没有军队。

    本身在贵族封地之外的宋国民众就承担着税赋,而贵族们是不缴纳税赋的,仍旧维系着封建权利,这一点民众就很不满。

    皇父钺翎想要借这一点不满,来煽动民众支持他完成集权,于是就说应该让封地贵族承担税赋,按照封地的大小和数量缴纳组建一支常备军。

    他说,一则可以让许多失地来到商丘做工求活的农民加入军队,二则也可以减轻民众的负担。

    造势之后,庶民院的人对此大为高兴,觉得皇父钺翎总算是干了件人事,不少人觉得这或许真的会是一个好贵族。

    皇父钺翎表示自己可以带头,自己的封地也需要缴纳税赋,但是军权必须要在自己的手里。

    其余贵族也不傻,自己出钱,然后那些失地无业的农夫从军,皇父一族得到好名声,还扩大了军权和力量,将来再来收拾自己?

    于是君子院的贵族们表示反对,认为“兵者,凶器也”,认为养常备军是浪费钱财,而且会导致战争,不如还是按照原本的规矩,继续采用征召农兵服役的制度。

    不但拒绝按照封地缴纳军费,还散播说原本公田制下,宋国的收入也足够应对军赋和祭祀,现如今一亩地的产量提升了数倍、财富增加了数倍,为什么还要加税?

    依贵族们来看,不但不应该加税,而且应该继续减税,这样也能够使得民众受益。

    这又把球踢回了皇父钺翎。

    贵族里面也有高人,不但把球踢回了皇父钺翎,还挑唆了一下民众内部的矛盾。

    说是现在许多大泽因为有了铁器,其实都可以耕种,你看泗上那边也是政府出钱使得民众开垦土地,拥有耕牛。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再多缴一些税,作为救助那些失地的农夫的费用,这些加征的税就可以购买种子铁器耕牛,组织失地的民众前往一些未开垦的大泽开垦。

    自耕农和工商业者肯定不愿意出钱,看着那些失地农民困苦他们心中颇为不忍,可要是让他们出钱却又不愿意。

    眼看着庶民底层就要出现矛盾、皇父钺翎可以借助民众的力量反贵族的时候,泗上墨家果断地选择了出手。

    当时主管钱财的市贾豚立刻来到了商丘,大肆宣扬,说是墨家愿意出这笔钱来救助失地的民众,借贷给他们种子和耕牛铁器。

    但是呢,一则泗上土地不足、二则路途遥远,所以最好就在宋地安排。

    顺带着,墨家需要出人帮着管辖,因为许多种植技术需要传授,另外也需要监督有人是否利用这一次救助谋取私利。

    民众欢声叫好,可皇父钺翎和贵族们立刻反对。

    当年墨家去泗上行义,如今泗水沿岸都归属了墨家,若是让墨家再把手伸到宋国内部,那如何能行?

    皇父钺翎是想要对付其余贵族,可却不希望让自己成为滕侯、缯侯那样的无权的玩物,对于墨家的警惕远胜于其余贵族。

    其余贵族更是恐惧于墨家在宋国内部逐渐蚕食,到时候自己封地就要彻底乱了。

    市贾豚在商丘大张旗鼓地逗留了一个多月,结果是贵族们一致反对,弄得整个宋国的自耕农阶层和工商业者都看透了这些贵族的所谓爱民。

    论在民家的宣扬,贵族们是比不过墨家的。

    这件事不成,市贾豚说,那既然这样,我们先出钱把宋国的常备军建立起来,一则是为了非攻和平,二则也可以让失地民众有个可以从事的职业。

    钱、枪、炮都是泗上来出,军官也由泗上训练,每个连队都要派墨者代表。

    钱不是问题,枪炮也不是问题,至于这些钱可以慢慢偿还,一切为了民众之利,解民之三患。

    民众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泗上的义师那么能打,而且待遇也好,一切按照泗上军制既可以解决失地农民聚集商丘的问题,又能够使得宋国可以履行和墨家签订的非攻盟约。

    皇父钺翎却不傻,他要是能够答应这件事,想来日后宋国就要被墨家染黑了,断然拒绝。

    连续两次拒绝,市贾豚在商丘建立了两个收容院后就离开了。

    原本皇父钺翎想要借用民众达成集权,而贵族们则是挑唆自耕农和手工业者与失地农民的矛盾。

    墨家关键时刻插了一脚,把皇父钺翎的野心毁掉,叫民众认清了这个人;又把问题推回到贵族那里:你们真要是为了民众,那就不该拒绝墨家的提议,现在你们拒绝了,那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君子院就为这件事闲扯不休,庶民院整日抗议宣扬墨家的道义,不少人出面讽刺皇父钺翎和其余分封贵族。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中原大战爆发,墨家以“尊重费地民意、为利万民”的理由出兵费国,直接控制了费国,大败齐国,万民制法,菏泽会盟,撤销了滕侯缯侯等泗上小国的国君身份……

    宋国贵族们更加紧张,皇父钺翎尤甚,生怕有一天墨家会像对付费国一样来对付影响更深的宋国。

    他需要军队,需要一支武装起来的常备军,而不是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自发组织的非攻守城的民军。

    常备军需要钱,贵族们不会给,因为其余贵族可以选择和魏、楚联盟,将来投奔魏楚也一样可以做封君,未必非要在宋国这棵属于皇父一族的树上吊死。

    随后墨家切断了给皇父钺翎的贷款,认为皇父钺翎的政策不利于民,并且开始要债,一改之前宋国和墨家的亲密。

    皇父钺翎没钱。

    问商人借贷,商人不借,因为这明显是赔钱的投资,有这钱不如投到南海商会,傻子才会把钱借给明显还不起的皇父钺翎。

    再说,当初借钱给中山君,那是中山君用国内的盐业铁器专营权抵押的,皇父钺翎拿什么还?

    商人不是做慈善的。

    打仗开拓土地,四周不是泗上就是魏楚,哪一个也打不过,这明显是赔钱的买卖。

    而且随着南海长工贸易的开启,钱明显投入到南海收益率更高,宋地的商人才不肯把钱借给皇父钺翎。

    最主要的就是……宋国离泗上太近了,墨家渗透的太厉害,商人就算想要各种货物的专营权来作为回报,那也要想想后果。

    一个是墨家真心想要走私,能不能禁得住?

    再一个,民众对一些事已经相当不满了,这要是做了等于是火上浇油,到时候真要是控制不住了,只怕还要给皇父钺翎陪葬。

    商人这里借不到,那就问齐国借,齐侯表示我也没钱,刚打完仗,穷苦困顿;和魏国借,魏国刚丢了中山、败于赵,也得扎紧腰带过日子。

    再派人去和楚王密谈,一则是借钱,二则是结盟,楚王当即表示拒绝,楚王一则是没钱,二则是担心会引发泗上的不满。

    借不到钱,除了加税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自己变出钱来。

    这正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饶是他颇有智计,但没钱就没办法。

    大量出现的自耕农毁了宋国的封建军制,没有国君、大夫、士、庶农的等级制度和人身依附制度,就没有礼法下的军制,连军队都拉不起来。

    火器的出现,毁了原本的农兵体系,农兵在火器、骑兵的常备军面前不堪一击,皇父钺翎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吞并了费国的泗上就陈兵在商丘城外不足三百里的地方。

    想要转移矛盾,需要有土地。

    可多出来的土地在那些分封贵族手中,他们又不肯交出来,不交出来就没办法变革从而缓解内部的矛盾。

    借机和贵族开战,煽动民意,墨家就在旁边看着,到时候一旦有机会,墨家肯定要“为利宋国万民、出兵助皇父令尹之利民变革”,到时候墨家出兵那后果可就眼中了,民意一旦被煽动起来,皇父钺翎明白只怕自己也被这熊熊的火焰吞噬。

    而且当时各国刚打完中原大战,泗上是受损最小的,剩余的一个个全都重伤。魏、楚、齐诸国全都无力干涉可能的墨家入宋。

    对外战争、掠夺土地,周边一个都打不过。

    分封建制下的旧军制的生产力基础彻底改变,新的军制还未建立,这么一个空档期,皇父钺翎实在是无计可施。

    最终他只能选择最为无奈的一步:自己解放自己封地上的农民,将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授予他们,代价是他们需要服役,以此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支常备军。

    人有了,没钱还不行。

    而且自己的封地先变革了,自己的钱更少了,那就只能选择和贵族们妥协:君子院一致通过对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加税。

    因为自耕农和工商业者认为,宋墨非攻同盟的存在,宋国根本不需要一支常备军,只需要有民众自发的守城力量就可以,真要是出了事墨家的野战部队可以帮忙,所以他们认为没必要加税。

    当然,这也是在底层有着极强宣传能力的墨家所引导的,甚嚣尘上。

    皇父钺翎需要的是有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军事力量,他不敢过于放任民众力量的强大,所以采用类似府兵的制度,在自己的封地上授田于民、免税、服役,以此来组建一支特殊的军事集团,作为自己统治的支柱力量。

    贵族们是不可能缴税的,继续压迫贵族就会煽动民意,很可能控制不住,不如选择和在君子院有足够人数的贵族妥协,让自耕农和工商业者缴税来养皇父钺翎的私军。

    皇父钺翎自有打算,就算是宋国真的出事了,魏楚都不会放任不管,尤其是菏泽会盟后墨家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后,真要是宋国出现了国人暴动,就可以立刻拉魏楚下水,一同对抗墨家和国内民众的暴动。

第二十二章 宋国乱局(下)

    时代波澜之下,必有时代的弄潮儿。

    宋国乱局纷纷之下,许多人浑水摸鱼,许多人长吁短叹,也有一些人从这样的乱局中看到了机会。

    这样的乱局之中脱颖而出的这个人名叫戴琮。

    戴氏是宋国贵族的姓氏,也是宋国一直以来的实权派贵族之一,戴氏一族源于宋戴公,以谥号为氏。

    二十年前的政变中被司城皇一族驱逐的戴欢,正是戴氏一族。

    戴琮和戴欢是不远不近的亲戚,当年政变之后司城皇一族本可以赶尽杀绝,但是墨家出面搅合,根本就是想利用贵族的矛盾,不想让皇父一族一家独大,因此弄成了宋国这种乱哄哄的局面。

    加上司城皇一族受到了其余贵族的警惕,使得赶走了戴欢之后,戴琮一族并未受到牵连。

    只不过戴琮一族并不是大族,在宋国内部贵族中排不到前三,原本根本无任何可能谋取最终的权力。

    若是宋国一直如二十多年前一样,戴琮一族自然会选择抱紧大腿选择站队,根本不可能选择自己出来。

    可是宋国的混乱局面让戴琮看到了机会。

    时代变了。

    君主制在丧失了原有的宗法制或封建制的牢靠支柱以后,礼法被质疑和被众人反对,根本难以维系原本的统治。

    于是乎戴琮这样的人便采取了顺风转舵的手段,卖弄风骚和给出虚假的善意以便得到那些有钱有力量但暂时没权力的人的支持。

    实行收买以便讨好,而不单单靠刀剑维持统治,毕竟礼法废掉了,平等尚贤的思潮如同瘟疫一般传播。

    戴琮纵然不是宋国如今数一数二的贵族,但也是个大家族的人物,世袭着君子院的身份。

    皇父钺翎取代了他父亲皇父臧后,戴琮一开始是沉寂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势力不足以撼动皇父一族的地位。

    等到几年前那场风波之后,戴琮敏锐地发觉了机会,将自己包装为“最亲近平民的贵族”。

    因为齐墨战争之后,皇父钺翎已经不敢去当这个“最亲近平民的贵族”,因为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很可能把皇父钺翎自己都烧死。

    这个位置空出来,自然会有人抢占。

    对于戴琮而言,自己不搏一搏,永远不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皇父一族的势力太大,就算皇父一族不够强大了,还有乐氏、萧氏等一大堆的贵族。

    失地涌入商丘的农夫、对于分封制不满的商人、苦于高额税赋的手工业者,都是他可以借用的力量。

    就在君子院出台了对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加税的政令之前,戴琮第一次以平民的贵族朋友的身份开始活动。

    他表示自己坚决反对对民众加税,为了抗议,自己反出了君子院,一时间舆论哗然,诸多平民视他为可以依靠的人。

    这样的事在宋国的历史上不只是一次了,许多人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但其实还是和大贵族在私底下秘密妥协。

    比如当年的公子鲍,对于七十岁以上的人赠与酒肉、对于欠着高利贷的民众免除债务、对于士人阶层没有不赠送礼物的。

    但当时不牵扯到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只需要做个好人就行,想要与他私通的小祖母更是尽心尽力帮他维系贵族的关系,最终又联合了其余的贵族干掉了诸多公族,从新分配了封地,赢取了民心。

    如今时代不同了,平民的力量逐渐强大,旁边还有一个可以引为外援的泗上,戴琮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平民派自称,完全放弃了其余贵族的支持。

    这是在豪赌。

    赌的就是泗上墨家可以获胜,赌的就是他和贵族以及魏楚等国交易的筹码小、获得的利益少;而和泗上以及结好平民交易的筹码更大,获得的利益更多。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如今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投资泗上那边的商会,每年的收益率极高。

    自己的那点封地,要是维系之前的礼法制度以求军事力量,根本不足以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收入又不多,不如放弃。

    于是他做出了比皇父钺翎更为激进的政策,将自己的封地授予民众,民众只需要支付二十年的赎买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还在民众面前鼓吹他若为询政院令尹的政策。

    即收回贵族多占的土地,按照小块分给失地的民众;统一宋国的政令,撤销宋国的关卡;收回贵族的权力取消贵族的特权;取缔君子院和庶民院,而是只有一个询政院种种……

    一则他的封地不多,二则他的收入不靠封地的关卡和专营费、三则他在君子院因为反对对工商业者和自耕农收税而被贵族反对。

    所以他所鼓吹的这些东西,是他根本没有的东西。

    他只是换了一下屁股,却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使得本来已经混乱的宋国更加混乱。

    除此之外,他还大肆鼓吹绝对君主制,认为现在的“询政院”都是贵族说的错,就算是庶民院也不过是一群有钱的投机商人和大的土地主说的算,唯一能够制约他们的就是绝对权力的君主。

    他想要当民选的“宋公”,而且要让民选给他更大的权力。

    很有一部分民众支持他。

    因为自耕农、失地农民其实更为喜欢一个绝对权力的君主。

    贵族、商人……其实都是农民的敌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依靠权力可以完全压制贵族和商人的有手腕的君主,而不是所谓的平等和选天子的自由。

    当然,一方面这样喊着,把自己打扮为平民和失地者的代言人,另一边也和那些大商人勾勾搭搭,也曾半公开的表示应该土地绝对的私有制,将来将土地分给那些失地农民后剩余的那些,都可以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反正他所给出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这就然他得到了涌入商丘的失地农民、一部分被投机商压迫的自耕农、一部分有钱想要购买土地经营的商人的支持。

    在得到了内部一些人的支持后,戴琮又和墨家的人接触,俨然一副有“利天下之心”的君子的样子。

    当时在泗上内部,适曾这样评价:戴琮就是个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却又清纯可人的营妓,可偏偏他打扮的模样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不喜欢他,可我们却喜欢他的打扮,虽然我们喜欢的是打扮,但我们总得被人觉得我们喜欢他才能让人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打扮。

    当时墨家已经和皇父钺翎半公开的闹翻,将自己打扮成平民代言人的戴琮立刻就得到了墨家的支持。

    至于戴琮的野心,那无所谓,泗上对于宋国暂时没兴趣,也没有精力再打一场中原大战。

    反正天下安定了,宋国自然会安定;反过来宋国乱了,天下就要提早大乱。

    他愿意当宋公就让他当;他愿意当绝对权力的宋国君主那就支持他;墨家需要的只是一个夹在魏楚之间亲近墨家的缓冲国。

    其实整个宋国的贵族除了皇父一族都在给自己找野爹。

    无非也就是萧、华、穆等氏族想要楚人当野爹;乐、牛、石等氏族想要找魏韩当野爹;齐国五年前被揍了一顿没资格当野爹;戴氏一族找的是泗上当野爹。

    就剩下一个皇父钺翎,想要独立自主,依靠各国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不惜把魏楚泗上等拉入战争以求削弱他们从而让宋国保持真正的独立。

    这注定了皇父钺翎的悲剧,因为四周外部的势力太强大了,他想要维系殷商传人的骄傲的梦想,实在太难。

    就在戴氏去了泗上之后,墨家立刻出面给予了戴氏足够的面子,也算是一种信号,逼皇父钺翎倒行逆施。

    皇父钺翎要防备戴琮,防备墨家,就不得不想办法弄钱以武装自己的私兵,这就是泗上这边倒逼皇父一族的手段,更是激化矛盾的手段。

    戴琮在平民中的威望日高,贵族们就越发仇视他,这一次宋国的乱局的爆发点就是戴琮被人行刺,虽然有人保护并未致死,这件事立刻在商丘引发了混乱。

    大量的宋国国人要求严查凶手,各种传言满天飞。

    有说这是皇父一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威望足以担任询政院令尹,所以必须要先除之而后快。

    有说这是其余贵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号召中要收回贵族的权力,分掉贵族多余的封地。

    也有人阴暗地猜测,可能是戴琮自导自演的,以此来引动底层对于那些守旧贵族的怨恨。

    这些乱糟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而当初无相害的盟约是十年、十年到期后又续了十年,如今期限已到。

    贵族们都明白之前的和平已经不可能,依靠外力维系的这种均衡只要外部的压力一撤,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这些年皇父一族一直想要集权,其余贵族和皇父一族的矛盾已经很深。

    而墨家忽然变得比之前更为激进、尤其是费国之变后,皇父钺翎觉得墨家野心昭然若揭,宋国也处在危险之中,他这时候想要再和那些贵族和解,已经相当困难。

    因为他是贵族中势力最大的,也因为他之前一直在集权,几大贵族还在用着分封建制时代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轻视了民心而过分看重封地封田上的农兵,导致之前根本没有威胁的戴琮脱颖而出。

    现如今各方都已经没有了选择,除了内战,再无别的解决方式。

第二十三章 浴火重生(上)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是那些晋楚争霸时候朝晋暮楚的小国一样。

    就在楚王的使者进入泗上的时候,商丘城内,皇父钺翎正在借酒消愁。

    乐师奏响了钟鼓之乐,皇父钺翎独自一人高声歌唱。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十乘,大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连唱数声,忍不住潸然泪下。

    周围的门客和隶属也都听出了这一首颂歌之中皇父钺翎的悲愤。

    “楚、魏、韩、泗上……什么分封建制、什么民为神主,并无二致,都想要吞掉宋地这片膏腴之土。”

    唱过之后,皇父钺翎发出了最为透彻的感慨,痛斥政治制度的分别并不能让这些大国作出不同的选择。

    门客隶属亦是长叹,明白皇父钺翎素有大志,或叫野心,一心想要作出一番大事,从而振兴宋国,复当年襄公之霸业。

    可如今,贵族们多有二心,有想着投晋的,有想着投楚的,还有想着借用泗上力量的。

    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站在玄鸟子孙的角度上去考虑将来,也没有几个人站在他所理解的“宋国”的国家角度去考虑将来。

    一征税,民众就反对,可不征税怎么养兵?

    在这大争之世,若不相忍为国,不是亡于楚魏,就是亡于泗上,那又有什么区别?

    亡于楚魏,楚魏难道会去桑林社继续祭祀殷商的鼎?

    亡于泗上,玄鸟贵族难道还能够掌握宋国的命运?

    原本皇父钺翎是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可墨家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好鸟,根本不是君子,而是野心勃勃之辈,每一次他想变革,墨家必然会从中阻挠。

    带头来他以为墨家想要与他合作,却不想墨家只是利用他来背所有的矛盾,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一个盟友。

    宋国的这些矛盾和怨恨,皇父钺翎觉得很多与自己无关,很多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可他却接替了父亲成为了询政院令尹,国政基本都由他出,身在其位,便要承受所有的怨恨和指责。

    他想过解决,那就是集权,打压贵族,分掉贵族多余的土地给民众,从而扩大宋国的力量,使得宋国内部的种种裂痕得以暂时缓解,然后慢慢变革。

    可是每一次想要解决的时候,鞔之适都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使得他的变革无法进行。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

    下首的一个门客也道:“墨家当初定商丘之乱的时候,如今看来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泗上讲求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由此造就了泗上政令统一,如有臂使。”

    “可到了宋国,却非要弄出什么君子院、庶民院,本身宋地贵人就有干政传统、国人也多喜欢干政,弄出这两个东西,整日都在争吵。”

    “若是宋国如朝鲜居于极北,四周并无强国,或是好事。可四周均是强国,墨家又岂能不知这样根本难以使得国强民富?”

    “当初又立下无相害的盟约,当时大位未定,戴欢逃亡,墨家若真的有助宋之心,二十年前就可以与公合力集权。只怕二十年前,泗上这些人便不曾有好心。”

    “墨翟何等英豪,怎么就收了鞔之适这样一个狡诈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钺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无心让墨家走如今这样的路,当初又如何能让适在墨家内部的地位不断提升?

    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没用,当初摆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着宋国内乱的机会,让宋国更乱,从而在泗上立足。

    当初要不是墨家拦着,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彻底将那些发动政变的贵族都干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国如今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政令不一看似一体实则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决定宋国命运的会盟和密谈,竟然绕开了宋国,魏韩楚泗上等国都是一丘之貉,绕开了宋国去讨论宋国的命运,什么非攻什么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当年说,天下诸国都该平等非攻,现在却绝口不提,反而大谈特谈“定于一”为天下大利,皇父钺翎不由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觉得每个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公忠体国,想到自己宋国人的身份去考虑宋国的存亡与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国,竟无多少君子。

    苦闷之下,另一门客道:“如今祸不在萧墙之外,而恐在萧墙之内。戴琮如今学当年公子鲍,在庶民之中颇有名声,号为贤人。”

    “公如今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让戴琮无路可走!毕竟,公如今还是询政院令尹,大权在握,戴琮的主张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众无知短视、重利而轻大义,不可以将他们视为君子。他们今日支持戴琮,也无非是因为戴琮能够给贱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给那些贱人利益,那些民众自然会支持您。”

    这门客这样一说,众人眼前顿时一亮,只要皇父钺翎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借用戴琮的道义和号召,那么民心自然会归于皇父一族。

    无非也就是和贵族决裂,做平民的民选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却是整个宋国。

    然而皇父钺翎却无奈地摇头,反问道:“你们养猎犬,会养一头长的足够大足以咬伤主人的猎犬吗?”

    “泗上现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现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说辞去做,彻底和贵族决裂,墨家也不会支持。”

    “到时候,他们可就不是像现在夸赞戴琮那样说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会说我是狼子野心,君权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须要有人制约云云……”

    “你们真当墨家想要让宋国强盛民众得利?你们都错了,他们不过想要宋国依附于泗上。”

    “戴琮能够得到泗上那么多夸赞,他真的有什么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适何等人物,他能够看不出来?”

    “无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罢了。”

    “可我不同,我太强了,可能将来会有一天咬到他们,所以泗上那些人不可能支持我。”

    “而且……”

    说完而且,他又长叹一声道:“煽动民众的火,一旦烧起来,谁也控制不住。至今之所以没有烧成燎原之势,只不过因为墨家有更好的选择,扶植戴琮上位。若是不能够成功,他们必会把这火彻底烧起来,到时候整个宋国就要彻底乱掉,再难收拾。”

    “你们就没注意到,这一次墨家相当安静吗?连几年前赵国公子之争,墨家都在邯郸多有活动,偏偏近在咫尺的宋国,墨家竟然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几个人在商丘宣扬……”

    “反倒是农家一直在那些失地农民那里多做宣扬,要均分土地、市贾不二价。这其中的道理,你们是不能够明白的。”

    门客和隶属们似乎明白过来,纷纷痛骂墨家那些人用的手段肮脏。

    皇父钺翎长叹之后,说道:“如今想要保全宋国社稷,保全玄鸟之脉的尊贵,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让国内乱起来,乱到魏韩楚各国都开始恐慌,恐慌他们这些人也要步我们的后尘,恐慌暴乱的火烧到他们的土地上,恐慌墨家得到了宋国之后势力大增中原再无敌手。”

    “到时候,也只能借助楚魏的力量,不惜让宋国半数的人被战火波及死伤,也要维系宋国社稷。”

    一众门客却都无言。

    想要借助魏楚力量的想法,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各国的反应都很微妙。

    割地以贿,有几年前中原大战的先例,泗上义师的战斗力使得各国君主都需要考虑一下代价:冒着国内动乱的风险,去换宋国的几座割让贿赂的城邑是否值得?

    韩国心思在郑国,魏国有赵秦之敌,楚国忙于内部变法,这时候想要让他们出力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隶属心腹们都在摇头,皇父钺翎大笑道:“你们始终没有想清楚,我之前也没有想清楚。”

    “这就像是你有文轩百乘,我用一辆简陋的马车求你帮我做一件事,你会考虑自己的损失能有多少,是否值得,那时我在求你帮忙。”

    “可如果我不求你帮忙,但如果你不帮,你的百乘文轩可能都会失去,那么我现在不给你那辆简陋的马车,难道你就不会帮了吗?”

    “割地为贿,魏楚等国都在考虑自己得利多少,是否值得,所以他们不愿出面于墨家对阵。”

    “可我为何非要割地为贿呢?”

    “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如庶民之草庐相连。我让宋国的草庐熊熊燃烧,烈焰升腾有燎原之势,我不求魏楚帮忙,难道他们就不帮了吗?”

    “如今宋国这火,还不够旺,魏楚都以为宋国这草庐只是炊烟,我求他们来救他们不来。可我要是自己把这草庐点燃呢?他们还会计较小利得失而不救吗?”

第二十四章 浴火重生(中)

    一众隶属似乎听出来了皇父钺翎的意思。m.www.uu234.net

    以家比国,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就像是一间间草庐。

    现在宋国的草庐内堆积了太多的干柴和茅草,只需要稍微一把火就会燃烧起来,以至于四周的邻居都会受到波及。

    之前皇父钺翎是主动去请魏楚韩诸国帮忙,大意就是我请你们帮帮忙,帮我把我庐内的柴草搬出去,要不然一旦失火,我家就要出事。

    然而魏楚韩等国看了看皇父钺翎给的报酬,考虑了一下都拒绝了,因为利益不足。

    皇父钺翎如今想清楚了,既然你们不帮忙,那倒是简单了,我这房屋草庐内已经堆积满了柴草,你们不帮忙是吧?我自己点一把火,到时候火势冲天,稍不注意就会波及到你们,到时候我就算不给你们好处,你们难道就不来帮忙了吗?

    国人暴动这样的事,并非是靠一小撮人煽动起来的,最为纯粹而职业的“革命者”从来都是贵族之类的人物。

    宋国现在就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房屋,稍微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燃起来,很难控制住。

    只是……点火的人是谁,这是个问题。

    贵族政变的事多了去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贵族政变那是合理的,旧制度和规矩都认可的,无非也就是成王败寇那一套。

    然而若是有贵族圈子之外的人、甚至是平民出身的人点燃了这堆火,那就超出了已有的规矩。

    宋国国人暴动过、齐国暴动过、郑国暴动过、甚至于周天子那边也出现过国人暴动,但暴动的结果就是从宫室或者贵族中再选一个人上位。

    这样的结果,是旧时代的统治者可以接受的。譬如宋国当年的公子鲍,那也是邀买民心之后发动政变,在其情人的帮助下弑君,但各国也没有干涉,而且很快承认了他的君位。

    皇父钺翎的意思是,如今堆满了薪柴的宋国,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虽然有些逾越,但总体还是在贵族规则之内的。

    譬若戴琮上位,也无非就是戴氏取宋,而非皇氏取宋,经历了田氏代齐和三家分晋后,各国都见的多了,见惯不惊,可能连周天子都懒得对此发表任何的意见,顺理成章地给予一个正式的公爵之位就是了。

    但如果这不是一场贵族政变呢?甚至不是一场伪装为贵族政变的国人暴动呢?如果是一场更为暴烈的、连贵族都赶走的大暴动呢?

    到时候,各国诸侯不是为了皇父一族,而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出兵干涉了。

    若不然,宋国既然可以这样,别处为何不行?

    皇父钺翎的意思,一众心腹都听懂了。

    一人道:“如此说,确有道理。”

    “泗上虽然强盛,可四年前结怨于魏韩齐、经营南海覆灭缚娄阳禺,当地多有反叛未曾收服;势力强盛又谋宋国,与楚必结仇怨。”

    “他们看似强大,实则也不想打。若不然,又何至于需要扶植戴琮?墨者之中宋人多矣,宋人中多有愚昧者想要归顺于泗上,他们若真的愿意打,入宋极为简单。”

    “二十多年前商丘之变,墨家狼子野心尚未暴露,便借用贵人政变谋求私利,以防各国震动。”

    “如今只怕也是一样的手段,想要借政变为名,防止各国震动。”

    其余人也都点头,经过皇父钺翎提醒,都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含义。

    墨家想要把宋国的事,伪装为“兄弟相争”,贵族内乱,即便各国都明白这不只是贵族内乱这么简单,但一则墨家做出了样子,给了各个诸侯一个台阶下;二则各国诸侯也实在是打不动了,五年前中原大战至今,各国元气都尚未恢复,有个台阶下大多可能会顺从。

    一众谋士心腹望向皇父钺翎,心中骇然。

    若是由皇父钺翎来放这把火,其实做起来也就简单了。

    直接抓起来跳的最欢的戴氏一族;宣布禁止墨家在宋国活动;强制解散各个乡校;禁止任何人宣扬墨家的道义;处死一部分在民间颇有声威的人;大规模处决和墨家有瓜葛的人。

    如今宋国内部已经处在彻底混乱的边缘,一旦这么做,那么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商丘的一些颇为激进的民众会立刻起事,处死了戴氏一族后,领头的人就只能是无权染指君位的庶民。

    贵族之间可以随意政变,能赢就行。

    但是若是庶民带头,那就是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规矩。

    尤其是自己这边杀的越狠,对面的报复也就越发严重。

    而有几处封地的贵族势力很小,只要能够拉他们下水,到时候在商丘狠狠地杀一批想着平等的人,那些起事的人报复起来的时候也定会凶残,最终达成一种彻底控制不住的局面,最好是死上几个势力很小的贵族。

    若是能够派人混入人群,利用仇恨将那些贵族吊死、分尸、砍头之类,必定会天下哗然。

    届时,各国诸侯不出面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砍下了贵族的脑袋、甚至实行了庶民的恐怖对抗,各国诸侯谁也不可能坐得住了。

    因为今天砍了宋人贵族的脑袋,不去惩罚,明日可能自己的脑袋就要被悬起来。

    先动手的贵族,则不会被诸侯指责,反而会盛赞一句杀得好。可若是平民报复,那就是坏了规矩,乱了天下,不可不杀。

    想到这样的局面,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恻隐之心外露。

    到时候,商丘必然是血流成河,先下手彻底抓捕和屠杀掉那些在民众间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剩余的民众就算是起来暴动,也可以控制住局面。

    商丘血流成河,意味着商丘之外的一些贵族封地上也一样会血流成河,庶民一旦被煽动起来,混入其中一些人专门煽动仇恨,贵族可以杀庶民,庶民一样可以杀贵族。

    到那时候,大事可成。

    甚至于可以高呼一声除墨卫道,魏楚韩各国便必须要出兵,不可能选择和墨家和解。

    只要魏楚韩出兵,齐越也一样会出兵,到时候宋国的社稷就可以保全。

    虽然可能会元气大伤,甚至毁于战火,死伤十万,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父一族将会成为各个诸侯国唯一可以承认的宋国权力的执掌者。

    皇父钺翎考虑到泗上的实力,魏楚韩就算一起出兵,也不可能完全占据泗上。

    但一样,泗上也绝对没有力量打赢魏、楚、韩、齐、越、宋、卫的诸国联军。

    僵持之下,各国必然会选择需要一个存在的宋国作为对抗泗上的最前线,皇父钺翎就可以抓紧时间完成各种集权变革、稳固力量。

    将来等到天下有变,或可以恢复昔日襄公的霸权,甚至于成汤的荣光。

    皇父钺翎确信,自己再不下决心,要么宋国会被瓜分,要么会亡于泗上名存实亡,与其这样,不如一搏。

    至于宋国的将来,皇父钺翎已经做了打算。

    如果真要下狠手,让宋国血流成河然后浴火重生,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和之前因为要集权而出现了矛盾的其余贵族修好,告诉他们要一致对抗真正的敌人、扑灭底层暴动的烈焰。

    集权的话,最多也就是收回一些权力,总还可以保存家族的实力。

    可若是底层暴动,那就是天翻地覆,到时候各个家族都要毁于不可控制的愤怒。

    等到魏楚韩泗上等国都打累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各国都在变法,各国变法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抛却不可能学习的泗上,大体上也就是那么几种。

    魏国变法,是从西河开始,对应的军制是西河武卒,那是一种半募兵制度,是延续了三晋的军功爵体系。

    秦国如今的变法,也是一样,如出一辙,也是军功爵体系。

    可宋国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因为宋国面临的局面是土地已经被贵族们瓜分干净,对外战争并没有获胜的空间,不像是秦、魏乃至楚,都有对外扩张的空间维系军功爵体系。

    而且因为这一次需要和之前的贵族修好,那就导致了无地可分。

    秦国是收拾了一批贵族,空出来了部分土地,然后向西扩张。

    魏国前期的变法,是直接夺取了西河,驱赶了那里的秦人贵族,空出土地分给其余人。

    宋国无地可占无地可分,如今又要和贵族修好,就不可能动他们的利益。

    既是这样,皇父钺翎觉得,为何就不能走另一条路?

    自己的封地是整个宋国最大的、最多的,自己将自己的封地授予封地上的农夫,换取他们的服役。

    除了服役之外,他们不需要缴纳任何的赋税,只有血税义务。

    而赋税,从自耕农、工商业者身上出。

    不断挑唆缴税的不缴税双方的矛盾。

    通过不断压榨那些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使得他们失去土地和财富,从而成为一无所有的农奴,再夺走他们的土地、将他们作为军功奖励授予私兵部曲耕种土地,扩大自己掌握的人口和土地的规模。

    到时候,养出来一支完全忠于自己、和自己有着人身依附关系的私兵。

    其余贵族也可以这样,但是他们的土地少、人口少,所以他们的部曲私兵也就少,整个宋国私兵部曲最多的皇父一族,就可以凭借那些私兵部曲压制其余的贵族,从而一家独大。

    为了保证其余贵族的部分利益,又要收拢一部分权力,大可以延续询政院的存在,使得各个贵族出人为官任职,切断底层上升的通路,又使得各个家族在对抗底层这件事上保持一致的态度。

    因为自己封地上的授田农夫不需要缴税,而且有战功可拿甚至可以多分土地,所以他们必然忠于自己。

    那些反抗的自耕农、工商业者,因为需要承担赋税,那些没有赋税只需要服役的私兵杀起这些人来绝不会手软,两者之间的利益根本不同。

    皇父钺翎觉得,自己这算是一种复古,复国野之别的古;复君子恒贵的古。

    到时候那些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就如同野人,只缴纳赋税,没有从军的权力和义务。

    授田的私兵部曲从军,掌控武力,因为他们有土地、且不需要缴税,所以他们并没有土地和不缴税的利益诉求,从而将宋国的底层彻底分化为两种,使之互相争斗,积累仇恨。

    选拔人才上,完全不采取尚贤的政策,而是贵族优先,使各个家族的贵族垄断整个宋国的高层,依靠各自掌握的军事力量和家族势力,来排位进入权力中心。

    唯有如此复古,才可能维系宋之社稷。

第二十五章 浴火重生(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皇父一族和其余贵族之间的矛盾深种,可即便如此与他们妥协也好过被国人暴动的怒火把自己烧死。www.uu234.net

    与其余贵族的秘密接触早已经开始,在这件事上可谓是一拍即合。

    虽说其余贵族对于皇父一族咄咄逼人的曾经有所忌惮,可这一次其余贵族也看出来自己所面临的危机。

    有些贵族希望依托魏楚,但还有更多的贵族选择留在宋国。

    经过这二十余年的“强制”和平,各个贵族家族都积攒了足够强大的力量,至少在他们看来比起二十年前要富庶强大的多。

    墨家若是入宋,其余诸侯都不会允许墨家独占宋国,虽然宋国可能会卷入一场持久的战火,但一旦稳定下来他们就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甚至更胜往昔,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提心吊胆,生怕那些被泗上影响的民众真的搞什么“人皆平等、选贤人为天子、道法自然之下土地应该属于天下所有人”之类的暴动。

    这是一场豪赌。

    皇父钺翎不得不赌,他觉得赌的越早,越还有获胜的可能,否则就像是饮下了一杯早晚要死的慢性毒酒,到时候临死之际可是谁都救不回来了。

    几名心怀恻隐之心的心腹忍不住道:“如此一来,宋地夹在魏楚与泗上之间。泗上多修堡垒,民众难驯,难以攻入。”

    “届时只怕交战只能在宋境之内。四境之内,民众死伤不下半数……这未免有些过于凄惨。”

    皇父钺翎亦是长叹道:“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若是泗上不野心勃勃,若是民众不去求利而求义,若是他们安心种植稼穑纺织,又何必如此?”

    “民众死伤的罪责,不在于我们,而在于泗上墨家啊。”

    “是他们的道义引发了天下大乱,若没有他们的道义,天下一如既往,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众人皆点头,也有人附和道:“公之言甚是。之前诸侯相争,灭国而留祭祀,贵者恒贵,天下虽乱,却还有规矩礼法。”

    “如今天下相争,败者祭祀灭绝,宗庙隳塌。民众争相求利,不遵法度,这一切都是墨家的错。”

    “何止是宋国?天下各国哪一个都要卷入这场大乱之中,死伤百万,皆泗上之罪!”

    皇父钺翎见众人都这样说,那些心怀恻隐之心的人不管内心信还是不信,至少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不再提什么大义。

    转而说道:“此事需要抓紧。魏楚各国的使者都要前往泗上,若是在他们商定好了之后,只怕宋国社稷不保。”

    “魏楚皆大国,有鲸吞宇内之心,他们想要瓜分宋地,以得商人之土。若是他们的密谋密约在泗上签订,再行此事就怕是晚了。”

    这话说的在理。

    皇父钺翎做的这件事,就是要让各国来不及反应,尤其是不能够让各国和泗上达成妥协。

    不把自己的房屋点燃,其余的邻居不可能来救援。

    若是恰恰恶邻出面,和其余邻居达成协议分掉自家的草庐,再点燃自己的房屋,可就晚了。

    在之前的加税事件中,民众怨恨,但却并没有因此而立刻反抗,因为他们还心怀一丝希望。

    这希望就源于戴氏一族,马上二十年的时间就到了,新的询政院令尹可以推选戴氏一族,国人是有“迁都、立君”之类的大事的参与权的,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二十年前的政变和墨家在商丘无孔不入的活动更让这种传统生机勃发。

    他们希望先忍受着此时的加税,等到年份一到推选新的询政院令尹,毕竟戴琮给民众了一些希望。

    有希望,就还可以忍耐和等待。

    希望破灭的那一天,就是所有的混乱一次性释放出来的那天。

    皇父一族也已经将自己封地的部分土地授予了在封地上的民众,免除了他们的赋税,只需要他们效忠和服役。

    一支有别于此时的农兵、有些复古于国人征召兵、但更为专职的类似于西河卒一样的半专业私兵就是皇父钺翎可以利用的力量。

    一万两千人的军队中,包含着一千骑兵,用来压制那些民众绰绰有余。

    加上其余贵族的私兵,加在一起能够完全控制的一共将近三万,再裹挟一部分强制征召的,一共可以凑出来将近四万的军队。

    而且之前和泗上之间关系挺不错,火枪之类的武器都可以购买,这将近五万人的军队中的成分看起来是有一战之力的。

    一千骑兵、四百多隶属,这是私兵中的精锐,用来压制其余的授田兵。

    授田兵中有大约七千名火枪手,这是经过训练的。

    其余贵族还能够凑出一千骑兵,将近两千火枪手。

    这就是整个军队中的支柱力量,剩余的则是采用强制征召的方式收拢过来的,都是些炮灰和凑数的,但可以用来在对阵的时候拉宽阵线。

    只要速度够快,皇父一族的私兵就可以迅速控制商丘,固然商丘本地的民众都有一定的军事训练,但是并没有严密的组织,皇父钺翎认为自己的军队一入商丘,立刻就能够控制住局面。

    一旦控制住了局面,便可以弄得整个宋国鸡飞狗跳,煽动怒火和仇恨,让各国诸侯都看到民众暴乱起来的可怕用几个贵族当祭品,让其余诸侯感同身受,从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墨家想要开战,需要的准备时间一定很长。

    因为这件事不只是宋国的事。注定了要应对魏、楚各国,皇父钺翎认为墨家绝对不可能用少量军队就入宋。

    一旦泗上进行动员,这就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

    这还包含着对越、齐等国的外交和威慑,对南海的控制和镇压叛乱种种,半年时间内,魏楚各国就算反应再慢,也一定准备好了。

    到时候国民暴动的烈焰一旦升腾,魏楚韩齐就算不干涉都不可能了。而只要干涉,各国之间互相制约,一个完整的宋国就可能保留下来,而且会得到源源不断的军事支持。

    最关键的,皇父钺翎之前欠墨家和那些商人的钱都不用还了,这就可以极大地缓解一下财政上的压力。

    那些宋国的商人到时候肯定不敢要债,要么跑到泗上,要么就被处死,到时候又可以罚没一些土地房屋和作坊财产,有利于快速稳定之后的局面。

    与宋地其余贵族的密谋早已经开始,双方从二十年前的对抗到如今的合作,也不过是因为利益的驱使。

    虽然皇父钺翎也参与了和贵族的血誓之盟,但如今这年月,谁都知道誓言这东西不可信,哪怕是敬重殷商上帝的宋地,贵族们先盟誓后跳反的事也是层出不穷。

    可现在在外部的压力之下,他们出奇的团结,就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能太早。

    如果太早,各国都没有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泗上的动员速度要快于其余各国,到时候宋国可能撑不下去。

    这个机会不能太晚。

    如果太晚,魏楚韩和泗上达成了瓜分宋国的密约,届时各国的态度也可能会很暧昧,难以说清。

    现在楚王的使者已经到了泗上,皇父钺翎觉得这个机会已经来临。

    因为到时候,宋国一旦出了这么血腥的事件,墨家一旦出兵,楚国的使者就不可能再和泗上达成密约协议,必定会离开泗上,从而断绝墨楚密约的可能。

    想来楚王的使者来泗上之前,楚王也不可能想到宋国的局面会变成皇父钺翎计划的那样,楚王使者也就不可能再依照之前的想法和墨家继续谈下去。

    与此同时,秦国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宋国,即将进入泗上,这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在半途截住秦国的使者,控制住他们,让他们逗留在宋国不能进入泗上,礼送他们回秦,使得墨家无法和秦国的使者达成正式的协议。

    这样一来,魏韩出兵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秦国和墨家的关系不好不坏,距离虽远,可是有诸多叛墨,对于泗上的实力必然了解。

    以秦国一贯的态度,这一次定然也会选择坐山观虎斗,甚至可能会给魏国足够的示好,以便让魏韩卷入宋国的漩涡之中。

    这件事皇父钺翎也考虑到了,因为之前泗上墨家似乎可以控制住宋国的局面,使得宋国的乱局演化为一场“贵族政变”,而且他们并不想打。

    秦国若是希望中原乱起来,肯定是不希望魏楚韩泗上分掉宋国,而是希望四方围绕宋国开战。

    如果泗上不想打,秦国只怕也要撺掇泗上打,甚至给出足够的条件,达成紧密的盟约,只求泗上和魏楚韩开战。

    但皇父钺翎决议先发制人,那就是在逼墨家出兵。

    如果墨家不出兵。

    皇父钺翎就可以控制宋国的局面,立刻和魏楚韩修好,以对抗泗上的桥头堡的姿态,得到周边各国的支持。

    到时候各国为了对抗泗上,也必然欣喜于宋国从泗上的控制中独立出来。

    如果墨家出兵。

    秦国就不需要再给予泗上足够的代价,甚至结盟,因为秦国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好的选择就是坐山而观虎斗。

    到时候甚至还可以怂恿魏韩出兵。

    至于如何让魏韩相信……

    要么结盟,要么趁机对西边的西戎开战,要么继续深化变法,总之会让魏韩都作出判断,秦国不可能履行和墨家的盟约,从而可以更倾向于出兵干涉宋国。

第二十六章 先发后发(上)

    密谈的最后,皇父钺翎定下来行动的时间和计划,他封地上的私兵已经以训练为名集结起来,距离商丘不过几十里之遥。www.uu234.net

    楚国使者已经抵达了泗上,秦国的使者正要渡过丹水,墨家还在准备和楚国继续谈判,这是最为完美的时机。

    “诸君,社稷兴亡,在此一举。”

    …………

    当夜。

    商丘城内。

    一家靠近街市的酒肆。

    夜已经深了,就算是繁华的商丘,酒肆也已经快到了打烊的时候。

    酒肆的后面是一间小院,院子有高高的土墙,很是厚重。

    一个人影走到了土墙旁边,在月亮的映照下,很熟练地摸到了土墙下的一处。

    用力一推,厚重的土墙却被轻而易举地挖开了一个窟窿,看得出那里原本就是空的,只是外面糊了一层单薄的草泥用来遮掩。

    人影爬过那些小的仅可容身的狗洞,刚刚进入院落,立刻被人擒住了脖颈。

    他也不慌忙,也不反抗,生怕自己若是反抗死在自己人的手中那可不妙。

    待说了一句切口后,擒住他的那个人立刻放开了他,将他送到了院落内的一处密室。

    不多时,灯烛亮起,四周的窗子都铺着厚厚的布帘,外面根本看不到丝毫的火光。

    等一个人来到后,那个从狗洞爬过来的人影立刻道:“出事了。”

    “皇父钺翎要动手了。要把宋国逼乱,用倒行逆施逼民众反抗从而不受控制,促使各国出兵。”

    几句话说完了这些机密事,在场的那个人颇为震惊。

    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了类似的消息,但都不怎么确切,多是些捕风之影之说。

    可眼前这人却不一样,也算是皇父一族的心腹人,早在十余年前就秘密加入墨家的墨者,除非是极大的事,否则他不可能亲自往来。

    能够和这个送信的人直接交流的并无几个,因为一旦动用那就意味着在皇父一族那里埋的最深的一颗棋子就要被启用,以后再难用。

    宋国乱,泗上墨家看似胜券在握,并没有在宋国如当年邯郸一样大规模活动,可实际上宋国是泗上最关键的核心地区之一,自然会有足够身份的墨者在此秘密活动。

    在商丘的墨家的负责人是个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人,当年一直在楚国和赵国秘密活动,在墨家于各国的暗线也算是老资格了。

    墨家用义以引士人,在各国秘密成为墨者的人不少,很多人并不会暴露身份,这是当年适主管秘密墨者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别处可能还需要本地人的主动,但商丘就像是墨家的后花园,想要扶植谁人上去简单的很,这个皇父钺翎的心腹人也正是在墨家的活动下逐渐成为了皇父钺翎身边的可以信赖的人。

    能力出众,又做成过几件大事,而且向来在一些公开场合批驳墨家的道义。

    他批驳的水平很高,因为为他执笔的都是墨家宣义部的几个大笔杆子,这也算是皇父钺翎从未考虑到会叛变的人。

    在商丘主持秘密工作的墨者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心中的紧张之后问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有人发现?”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之前挖好的井下的坑洞,除了咱们的人没人知道。”

    早在多年前在商丘就已经有过许多的准备,墨家早有《备穴》之法,挖坑的技术可谓天下无双,早早在那人的家中挖掘了一道秘密通道,为的就是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可以交流。

    那墨者又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明夜子时。”

    负责的人松了口气道:“那时间还够。你稍等一下。”

    很快,几个人从外面进来,门被紧紧关好,外面有几个人正在守卫。

    他将情况大致一说,来到后的几个人也都面露惊诧之色。

    “此事……若回泗上,往来消息少说也要五六日。只怕时间来不及。”

    “要不,我们先通知一下戴氏一族,先把他藏起来?”

    现在皇父一族在商丘城中的力量并不是很强大,因为他的私兵还在数十里外,一旦这些私兵调动,以墨家在宋地的渗透,必然会生出警惕。

    此事自然是要做的突然,才可能让人没有防备。

    城中皇父一族能够控制的有组织的军队也就在一千多人,不过都是些精锐。

    很显然这是准备动手之后,再立刻把私兵调过来,从而达成一次突然袭击。

    没有军队的支持辅助,一切密谋都没有意义。

    可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商丘这里的墨者很难做出决断,似乎层层上报是最为简单的办法。

    最起码,将来若是出了事不会承担责任,毕竟是按照程序走的,最多也就是不受信任认为无能。

    但若是自己这边做出决断,将来若是好还行,一旦不好,就可能要被追究责任,毕竟没有完全地履行程序。

    戴氏一族是墨家在商丘的贵族明面上的代言人和合作者,此时此刻,保住戴氏一族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戴氏一族只要还在,商丘的事就依旧是贵族政变,贵族借兵归国得政的事,之前一大堆先例。

    在商丘的负责人当然知道泗上中央关于宋国事的战略,那就是尽可能控制住局面。

    然而也有人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皇父钺翎既然决定动手,要以血流成河换民众的怨恨和报复,从而促使各国出兵,那么就不只是杀戴氏一族那么简单。”

    “他既说要先动手,倒逼我们起事,我们为何不先动手?”

    “他在城中并无太多人,私兵调动,我们也一直盯着,也需要两日才到。”

    “我们还有机会。野战或许不如,但只要我们夺取了商丘,暴动成功,就可以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再者,一旦他先动了手,我们的人死伤必重,那些平日亲近我们的民众也必然多有伤亡,到时候我们反而被动。”

    “出兵也罢、不出兵也罢,我们都要处在被动之中。”

    “他既然想要血流成河,我们就先杀个血流成河。我们在城中的人组织起来,也有数百,先发制人,先擒首脑,再扶戴氏上位,岂不更好?”

    “况且,民众多支持我们,我们又怕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争论仍在继续,谁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先发制人,各国的反应那是难以预测的。

    墨家在各国都有分支,有很多公开活动的人,这件事事起突然,谁人也没有料到皇父钺翎会如此丧心病狂,不惜用整个宋国陪葬。

    泗上那边猜测了很多种情况,但宋国内部觉得优势很大、外部各国可以通过外交威胁和合纵连横使得各国不出兵。

    却偏偏没有想到皇父钺翎会反其道而行之,不惜失去所有的名声和民众认可的可能,倒逼民众起义,用屠杀来煽动仇恨,促使各国贵族紧张,不得不出兵。

    又有人道:“此事我们若是先发制人,其曲在我。”

    “各国诸侯皆会对我们充满警觉,只怕于大计不利。”

    “而若是皇父一族先动手,其曲在彼。”

    “到时候我们就算出兵,那也是因为皇父一族先动的手,到时候民众同情、诸侯也不好对我们太过警觉……”

    这人的话刚说完,便有人道:“此言差矣。”

    “我们不需要民众同情,我们需要的是民众觉得我们很强大,我们可以依靠,而不是让他们去同情我们。”

    “至于诸侯的警觉,我们不先发制人,诸侯们就不警觉了吗?”

    “难不成要用上千条人命换来所谓的同情?我们放任民众被杀,只为了其曲在彼?”

    “就为了后世的人评价的时候,说这些民众太惨了,对我们所做的一切充满同情和感叹?”

    “巨子说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束之高阁的墨块,让众人感叹余香袅袅;而是要做把天下染黑的墨汁,哪怕将来的人觉得这墨汁黑乎乎的,回想起来并不如清水的一些好。”

    “在别处,隐忍也就罢了。在商丘,隐忍什么?他既然想杀我们全家,我们先杀他们全家,哪怕所谓其曲在我,又有何惧?”

    “是非曲折,商纣周武的事,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负责人沉默片刻,说道:“子墨子曾言,利可权也。权衡大利小利,以作决断。”

    “先说一下先发制人的弊端。”

    他熟练地拿出了纸笔,众人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按照顺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弊端太多。”

    “先发制人,各国震动,轻则驱逐我们在各国活动的人,重则屠杀。商丘我们势大,但在别处,我们势小,不足以抵抗,也不足以暴动成功。”

    “一旦各国出兵,我们准备不足,而且现在我们正在发展,时间在我们这边,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宋地紧要处,一旦出兵,魏楚韩都不会允许我们独占宋地,到时候在宋地大战,我们将要受很大的影响,可能需要整个泗上的动员为了打赢这一战,以至于阻碍我们继续发展。”

    提出先发制人弊端的人才说到这,立刻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我们发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利天下。而不是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泗上的发展。”

    “巨子常言,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这一点不要搞错了。我们不是为了发展而发展,而是为了利天下而发展。宋国自然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是天下之中……”

    他的话立刻被严肃的声音打断,商丘的负责人道:“先说弊端,后说别的,不要争吵大义、目的、手段,只谈利弊。”

    “除此之外的弊端,还有什么?”

第二十七章 先发制人(中)

    若论利害,自不是单单宋国一地,若只是宋国一地,先发制人只有利而无害。顶 点 X 23 U S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又说了一些弊端,为首那人一一记录下来后,问道:“那既说完了弊端,且说说利处。”

    有利有弊,利处也不少。

    刚刚反对妥协隐忍的那名颇为激动的墨者道:“若谈利处,首先一点就是我们先发制人能不能成功?”

    “若能成功,那么自然可以谈利处。若是不能成功反而失败,那么一点利处都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和那些旧贵族,是你死我活。因为我们的乐土之中,人人平等,没有贵族;贵族的乐土之中,尊卑有别,没有平等。这就像是是和非的关系,二者只能存其一。”

    “不是说我们如此妥协隐忍,他们就会尊重我们。如今各国诸侯对我们更多的恐惧而非尊重和信任,他们现在不敢动我们,不在于我们隐忍,而在于我们五年前中原一战让贵族胆寒。”

    “所以,宋国的事也一样。”

    “做成了,做的惊天动地,各国诸侯反而可能会畏惧我们,至少对于我们在各国都城活动的同志不敢赶尽杀绝,不敢说必然如此,但至少也有这种可能。”

    “可若是我么隐忍,各国诸侯都会觉得……连宋国我们都不管,为了不打仗而放弃,那么在别处对付我们我们最多也就是抗议和反对,反倒是助长了我们对付我们的心思。”

    “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战争法,各国诸侯之所以遵守,不是因为我们说服了他们,而是因为我们枪决了齐公子午,各国诸侯贵族大夫都要考虑到万一他们做的类似的事被我们抓住枪决怎么办。”

    “如果有人觉得,那是因为讲义理而使得贵族相信不杀为义,那就可笑了。”

    本身就有几个人是支持先发制人的,听这人一说,也都纷纷点头。

    四年前菏泽会盟前后,泗上墨家可谓是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连周天子前来册封的使者都不屑于接触,断然拒绝封侯之事。

    这要是在春秋时代,少说也是个楚王问鼎的罪状,各国都会出兵干涉以维护旧制度。

    楚国当年可以问鼎,可以自称蛮夷观中国之政、可以自称王爵,到头来还是靠战场上说话。

    四年前菏泽会盟,各国诸侯也只是口头上责骂了一些,却并没有太多的动作。

    无他,仅仅是因为中原大战泗上渔翁得利,受损最小,各国都不敢打下去了。

    放到宋国这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在宋国先发制人,可能会招致各国诸侯屠杀在明面活动的墨者,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礼送出境。

    这种辩证的考虑,便是这边越凶狠,那边反而越客气;这边越隐忍,那边反而越凶狠。

    和旧贵族之间的分歧,那真的是你死我活。如这人所言,墨家所规划的天下中没有贵族的位子;贵族们规划的天下中也没有平等的位子。

    大战不可避免,这是四年前菏泽会盟就已经说清楚的事,从墨家绝口不提非攻转而制定战争法的那一刻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不需要说的太清楚太直白。

    从“非攻”,转为“一天下为大利,非攻的解决方法就是兼爱、兼爱的前提是消除齐鲁越晋人的区别”的宣传口号的变动,再明白不过了。

    之所以现在没打起来,只是因为各国包括泗上都觉得时间站在自己这边,越拖下去越有利,都在谋求变法集权。

    宋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宋国不是费国,一旦宋国出事,整个中原都要有所反应。

    宋国决定了三晋南下最重要的通路;决定了楚国北上最为便利的通路;也决定了泗上周边的安全和谋取中原的通路。

    牵一发而动全身。

    众人沉默片刻,负责人道:“既说是获胜才可以谈利弊,那么就现在来看,不考虑泗上出兵,我们获胜的可能有多大?”

    那个支持先发制人的墨者自信满满地道:“七成,至少。”

    “我们在商丘有不少人,而且随时可以组织起来至少四个连队的士卒。”

    “皇父一族的私兵距离商丘还远,两天时间,我们足以控制住商丘的局面。”

    “商丘既得,戴氏一族本就颇得民心,况且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一直有武装,所谓非攻守城。”

    “一旦控制住商丘局面,便可以武装起来至少三万士卒。骑兵虽无,但炮兵我们有优势。”

    “野战对垒,却也不惧,商丘城下决战,未必就输给皇父一族。”

    “就算不决战,我们固守商丘,皇父钺翎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泗上是否出兵,时间都在我们这边。”

    “扩军之后,三个师就在泗水,防备宋国有变,六指为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可控制宋国局面。”

    “而魏楚等国,想要出兵却难。”

    “一则,魏国出兵与否,需要考虑秦国和韩国的态度。”

    “二则,陈蔡等地,楚王集权变革,那里并没有实权的封君,楚国想要出兵,便必须要经过楚王的允许,而不是有封君私兵县公可以直接用县兵先出征,倒逼楚王宣战。”

    “泗上不出兵,商丘的事,那是皇父一族嘴里的戴氏之乱。”

    “如果各国以戴氏之乱的名义出兵,就必然不敢动我们在各国明面活动的同志,他敢动我们的人,那就不是干涉宋国,而是对泗上开战。对泗上开战,我们可以直扑魏国河东地、楚国陈蔡地,他们只怕也要考虑。”

    “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成事,回旋的空间极大。泗上中央那边自然会作出应对。”

    “可若是我们直接妥协隐忍,那失去了主动,难不成我们这的放弃宋地?”

    “不放弃宋地,那么我们便师出无……无旧名。以利天下和害天下的名义发动战争,那就是彻底和各国宣战。只要我们能够成功,那么还可以用助戴氏的名义出兵。”

    这人说的极有底气,而这底气的原因,就是因为商丘是泗上之外墨家的大本营,那是墨家起家的地方。

    二十年前就有木器厂里安插各种成建制的墨者士卒的行动,现在更是如此,墨家在商丘的势力远不是皇父钺翎能够想到的。

    对基层的控制力,是个悖论。如果皇父钺翎能够做到集权、控制思想言论、控制墨家活动,准确掌握商丘的各种情况,那他也不至于现在连那些分权的贵族都没解决。

    这年月,不是谁想集权就能集权的,原本的历史上从吴起逃到楚国开始,楚国就想要集权,集了百余年到头来还是没集成。

    皇父钺翎虽有才能,可他毕竟是旧时代的人,商丘城内的局面是他所学习的、家族传承的贵族统治术从未面对过的大变局,他隐约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但距离总结出新的统治术还差得远。

    商丘城内的局面,远比皇父一族想的复杂。

    磨坊、木器作坊、大型打铁作坊,里面有许多成建制退下来的士卒,经常轮换,平日看似为民,一旦需要立刻就可以连同军官之类都直接复原。

    他以为那些失地农夫受墨家言论影响,实际上却是真正平等派的农家,两边的道义细细思量实则有着巨大的差异。

    他以为本地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在自己的私兵来临后便像是旧战场上车士阵亡后的徒卒一样,实际上里面成组织的墨者既是无冕的隐藏基层政权、又随时可以转为军事组织。

    再加上墨家在商丘活动了太久,民众极为认可,名声又高又好,商丘本地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一直强势,也经常有参与守城的军事训练。

    虽然比不上那些专职的士卒,但相对于一般的农兵,组织力还是要强许多的。

    不算皇父钺翎掌握的私兵,可以说皇父钺翎在商丘城的势力并不是太强大。而那些成建制有组织的私兵,在抵达商丘之前只要先发制人成功,那么这些私兵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商丘民众缺乏正规骑兵,但步兵却不缺少,而且很快就可以拉起来一支数万人的国人义师。

    在商丘先发制人成功的可能性极高,这也就有了谈利弊的资格。

    至于之后的事,那就需要整个天下的墨者去承担后果,可这后果本身就是要承担的,早晚都要承担,或许只是提前了。

    况且,这人说的也没错,就算隐忍了,反倒是让诸侯觉得泗上如今不想打仗,极为虚弱,反倒可能一致结盟。

    除却那些自耕农和手工业者的“非攻”的为守城自发可以组织起来的国人义师,还有一支更为激进的、可以借用的力量。

    那就是涌入城中的失地农夫,之前贵族想要挑唆自耕农工商业者和失地农民矛盾的事,被墨家化解,使得这些失地农夫的怨恨日增。

    市贾豚当年来到商丘,提出的条件大肆宣扬。泗上出钱出人迁徙这些人开垦荒泽,恰恰是皇父钺翎和贵族们反对,因为他提了一个贵族们根本不可能接受的要求。

    现在这份怨恨的宣泄口,就是那些用各种手段占地的贵族,这些人也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在国都中极具破坏力的力量。

    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土地均分”、“市贾不二价”的真正平等的宣扬在这些人中很有影响力,而农家的人和墨家的关系很不错,至少此时是完全可以合作的伙伴。

    负责的人琢磨了一下,阖上了记录利弊的小书本,心里也不得不考虑这些失地农民的巨大破坏力。

    如果这一次隐忍,隐忍的只是墨家,而农家的那些真正平等派的人是绝对不会隐忍的。

    到时候,宋国的局面就会比预想的还要混乱,直至完全得不到控制。

    宋国是个泥潭,对于泗上而言需要的是宋国稳定、可以继续中立,而不是彻底的混乱,现在就爆发一场完全不可收拾的由农家主导的“真正平等”的国人暴动。

    弊端的确存在,可就像是那人所言,先发制人,把握主动,将来怎么做回旋的余地更大;可若是后发制人,除了赢得天下的同情之外,并无意义。

    思索许久,他想到了泗上时候适和他说的话。

    “如今,泗上有自己的教育、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贤才培养体系。天下那些人的同情,无关紧要,只需要他们支持我们的道义、认为我们能够让天下人包括他们得利就已足够。再多的士人来泗上,也还是需要从头开始学习新的体系,不再是二十年前天下识字的人就那么多的时候了。”

    “二十年前那些同情我们利天下之行的人,可以引以为同心同德的同志;而现在,只需要让他们做我们的朋友就够了。”

第二十八章 先发制人(下)

    这些话,正是菏泽会盟之后他从别处调回泗上再学习的时候适讲的。m.www.uu234.net

    因为这涉及到整个天下在其余诸侯国墨者的活动的纲领。

    就像是当初许多宣义部的人回到泗上,重新学习,以应对新时代的宣扬一样,这些秘密墨者在各国的活动也随着禽滑厘重病去世、适上位为巨子之后改变了纲领。

    以往是“聚天下之材、引入泗上”,因为那时候能够识字的士人是天下革新的重要力量,泗上需要人才,需要大量的人才。

    四年前适上位之后,泗上的教育体系、军事体系已经完善,每年都可以培养足够的人才,识字人口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积累了极多。

    真正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基本都来了泗上,剩余的最多也就是一些感性的同情者:他们同情底层民众的困苦,但却对泗上的暴力手段有些不安和反对。

    这样的人,当个朋友也就罢了,想要吸引他们真正按照泗上的手段利天下,太难。

    况且本地的人才已经足够,最多也就是给天下别处的士人留下一条通道,实际上并不指望他们作为利天下的主力。

    这从四年前泗上大会之后墨家的高层人员构成就能够看出来。

    二十多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适这样的真正平民没有几个,墨翟之下,禽滑厘是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齐名的人才;孟胜等人那是楚国封君亦师亦友的朋友;公造冶公造铸那也至少都是士人,而且祖上也算是铸客;屈将是楚国屈氏旁支;胡非子是田氏亲族……

    四年前泗上的内部斗争,实际上是泗上本地人的斗争,是利天下派和泗上非攻立国派的斗争,只不过那时候适立足不稳,所以需要原本墨子收拢的天下之才的老人们的帮助。

    等到坐稳之后,墨家的高层大半数之上都是本地人,而且当年投入巨大的教育体系终于到二十年后回报的时候,源源不断的识字人口使得墨家不再迫切地需要外部的士人。

    大量的经过教育的平民阶层开始崛起,庶农工商出身的年轻墨者开始成为泗上的基干支柱力量,这时候对于外部各国士人的态度也就发生了转变。

    五年前是……有利天下之心,就说服他们去往泗上,因为那时候缺干部。

    现在则是……有同情心,就和他们交好,但是让他们留在本地,除非是那些掌握着历史、天文、数学等等知识的人才需要想办法弄到泗上。

    五年前再往前,是泗上不强,则天下墨者不安,所以要先充实泗上的力量。

    现在则是,泗上已经很强,需要的更多的有同情心的士人低阶贵族留在本地,做将来的带路党。

    像是西门彘和甘德,就是这种政策改变前后的例子。

    如果是现在,西门彘这样的年轻人一般都会选择灌输一些利天下的大义,但却会让他们留在本地,而不是让他们前往泗上;甘德则属于是掌握着足够的天文学知识,所以可以不惜代价地将他送到泗上。

    虽然纲领已经在四年前发生了改变,虽然大多数墨者都接受了重新学习,可是思维的转变有个过程。

    许多人还处在之前那种“义在墨、曲在旧贵、天下士人同情以引士人入墨”的思维模式下并未转变过来。

    这也就是之前有人说“其曲在我”为弊的缘由。

    在商丘的秘密墨者的负责人四年前在泗上,听适讲过这些东西,他记得当时还用了杨朱之学和墨家摒弃前嫌的合作做了解释。

    说是杨朱之学的问题,不在于不能够使得天下大利,而在于不能用于现在,想要成事太过漫长。

    因为不取他人之物、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自由、为我这些东西,发展到极致,是可以利天下的,而他们利天下的方式,就是城邑极度发展,有足够的“有自己的财产且不希望被别人侵犯”的人,自发举事,城邑暴动,整个天下如同夜晚星辰一样四处都有光芒,从而才能利天下。

    可希望不取他人之物、他人也不取自己之物的前提,是自己得有。可现在来看,利天下的主要可以借用的力量,恰恰是一群没资格谈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人。

    这就是墨家可以和杨朱摒弃前嫌,但却绝对不可能利用杨朱之学来利天下的缘故。

    那些对于底层同情的士人,也是一样。

    他们有自己的东西,他们不敢去破坏整个天下,因为他们害怕这样的火焰会烧到自己。

    他们更多信奉的,是杨朱之学,为我、贵己、重生、节欲。

    这样的人,有恻隐之心,但却难以成事,至少现在难以成事。

    墨家的道义,对他们而言并不好,可是……都靠对手的衬托,两害相权取其轻,相较于君主和贵族,这些人反而更靠近墨家一些。

    他们可以做朋友,但是改造他们的力气,不如从泗上自小培养一些底层出身的年轻人,性价比更高。

    所以只要让他们做朋友就可以了,势弱的时候自然需要他们的同情,但强盛的时候,难不成他们觉得重分土地过于残酷而反对就要听他们的吗?

    至于真正底层的民众……他们需要的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同情这种情愫对于他们现在而言是一种奢侈。

    说到同情,其曲在我还是其曲在贵族,总要有个主体,谁同情?

    他们是民众,但又不是民众的全部。

    谁支持、谁反对、谁同情、谁可以一起走、谁可以是同心同德的同志、谁是不可调和的敌人,这是要分清楚的。

    所以“其曲在我”的问题,就可以更为透彻地看作是:失去了一部分士人阶层的同情,但却得到了数万乃至数十万宋国底层民众的支持,是利?是弊?

    更为深刻一点想,其实还是在于一个需求,二十年前识字人口太少,一个识字有很强学习基础的士人,其实价值胜于百余名乃至千余名最底层的民众。

    而现在……随他们同情与否,只要不是仇恨就行,泗上的体系已经稳固,需要的是人口、财富、市场,识字人口充足,那些人的价值也就下降了。

    引颈就戮、等着贵族举起屠刀再反击,固然能换取天下那些有恻隐之心的士人的眼泪,但这几滴眼泪现在是否还重要?

    二十年前的墨家,和现在泗上的墨家并不是一个墨家。

    从道义、人员阶层组织再到代言的阶层,都已经被彻底修正了。

    他在来商丘之前,对纲领的转变认识深刻,所以才可以成为宋国地区秘密墨者活动的第一顺位的负责人。

    所以他很清楚,对于此时的墨家而言,一个数十万人口膏腴之土的市场和劳动力的价值,胜过整个天下有恻隐之心的士人的同情。

    四年前他们还有机会成为同志,但现在注定了他们只能是朋友,他们的态度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负责人又想,既然这些底层士人的态度不算重要了,那么贵族和君主的态度就更不需要考虑了。

    宋国无乱,只要墨家的道义不改,君主和大贵族对于墨家始终不会和平相处。

    墨家是否先发制人,不会改变各国君主的态度。

    之前那个说要先发制人的墨者说的没错,如今各国对于墨家的态度,不是源于墨家的利天下之心,而是源于五年前的中原大战,以及菏泽会盟时候咄咄逼人地枪决齐公子午的举动。

    列国相争的背景之下,墨家整日骂秦国胜绰等人的义是叛了子墨子之义;痛斥秦国的变革那是不可持久而有害天下的,可是这边一边骂着,秦国和墨家之间一边眉来眼去,时不时默契地从东西两面恶心恶心魏国。

    各国诸侯对于墨家的警觉,早就存在,而且四年前就已经明白大战不可避免,但是真正撕破脸要考虑的后果太多。

    秦国是在内部最有资格撕破脸的,可因为地缘的缘故,秦国才不会撕破脸,还巴不得泗上更加强势威压魏韩楚。

    齐国是最想最想撕破脸的,可却没资格,四年前的会盟和约中明确规定,齐国加入任何盟约就视为“害天下”,泗上会直接插入临淄,在泗水方向抗住各国干涉军一年的实力还是有的,可临淄却挡不住莒城方向的猛攻。

    条约中明确规定,哪怕是齐国和燕国结盟,也视为有害天下之心,只要结盟会盟就要挨打。而且沂蒙山尽失,长城东南线被墨家占据,无险可守,齐国的局面比五年前还要凶险一大堆战争中被俘的贵族、齐西南地区被土改不准变动的土地,都让齐国内部不稳定。

    魏国倒是想撕破脸,可就怕他当出头鸟撕破脸,那边中山、赵、秦、楚等国立刻和泗上尽释前嫌……

    这些东西,都是这些高层墨者学习过的,听过泗上那些墨家的核心人物讲过的,因为这时候通讯不便,那些分派到各地的墨者的负责人都必须要熟知天下局势,有纲领指引,以便做出准确的判断。

    现在商丘的局面,是皇父钺翎准备自己点一把火,让整个宋国燃烧起来,不受控制,逼着各国诸侯尽释前嫌,防止平等尚贤封田国人共政的火焰烧到他们的头上。

    所以现在要做的,是要把这场大火,伪装为一场炊烟,哪怕各国都不相信,但至少样子是要做一做的。

    既然皇父钺翎想要点火,墨家这边要做的,就是带人灭火。

    等火烧起来再灭,便难。

    既是这样,不如先动手,先把要点火的人弄死。

    毕竟,皇父钺翎只是询政院令尹,宋国真正的国君,是那个吉祥物宋公。

    只不过许多人都把他忘了而已。

    只要能够先发制人攻入宫室,逼问宋公为何要造反、为何要支持皇父钺翎乱政……在火枪的枪口下,想来宋公定会痛斥皇父一族乱政。

    都是做吉祥物,在皇父一族那里做,和在戴氏一族那里做,又有什么不同?若是不想做,费、缯、薛等地的侯爵故事,宋公想必也该听过。

    权衡再三,负责人终于道:“我支持先发制人。但必须要做到三点。”

    “其一,起事,与戴氏一同直扑宫室,控制宋公,由他出面怒斥皇父一族,派出使者,表示这是宋国内政,此事涉及到和墨家的非攻盟约,一旦有他国入宋,即视为对墨家宣战。”

    “其二,击杀或者赶走皇父一族,全城戒严,组织民众,分发武器。”

    “其三,派人通知泗上的同时,建议中央的态度要强硬,作出总动员的态势,使得宋国继续中立成为一种各国都能接受的选择。”

    “如有可能……直接出兵,越快平定宋国的局势越好。不要给魏楚任何的反应时间,在他们作出行动之前,宋国已经安定,那么他们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越拖,越促使他们可能出兵。”

    “越要打,他们越不敢打;越不敢打,他们反而越想打。做的样子越可怖,我们在各诸侯城邑里的同志越安全。”

第二十九章 今日无事

    次日白天。

    一如既往。

    既不平静,也是太过混乱,一年多的时间商丘都是如此,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既不平静也不太过混乱的日子,许多人觉得没有彻底混乱就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一天。

    街市上,有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宣讲的自发的义士,也有围绕在义士周围听着宣讲的闲人。

    一个小商贩肩膀上挑着一个细长的扁担,没有在那个滔滔不绝宣讲的义士身边逗留,而是擦身而过。

    那义士正在那里讲什么“平等”和“贤者与民并耕”之类的话,不少听讲的人大声叫好,热血澎湃。

    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则悠然地喊着自己的生意,沉重的便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借助这股颤动,他可以很省力,这可不是一两日能够练出来的本事。

    “焊锡壶咯!”

    “焊锡壶咯!”

    叫声在街市的边角处响起,今日正好是墨家所谓的休沐日,商丘城不少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今日正是上集市上购买货物的日子。

    商贩觉得今日人不少,就先在这里逗留一下,等一会儿再走街串巷。

    他将扁担放在地上,找了一处阴凉的树下歇脚,从扁担的后面摸出来一个葫芦,打开后咕咚咕咚地灌了一些还有些热的开水。

    他的左边是个狙公,也就是耍猴戏的人,听声音应该是楚人,因为楚地猴子多,而楚地不少的城邑都有耍猴戏的。

    正所谓“狙公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后世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中的狙公,就是做这种事的,楚国人的巫术中认为猴子可以使得马不得瘟疫,由巫术开始延伸了这样一个行当。

    商丘人原本是没有见过这种猴戏的,这些年商丘不断地发展,城内的人比起当年要富庶的多,这种需要城市发展才可以出现的职业也足够养活自己。

    此时还没有开演,狙公正拿着几个橡子喂着猴子,引来了不少孩子,拿着花生投掷给猴子,狙公也不禁止,而是借着机会希望吸引更多的人。

    焊锡壶的小商贩的右边,是个揉糖的,围了更多的孩子。

    揉糖的手艺人将从南海那些种植园运来的蔗糖融化,用强有力的双臂不断地扯着那些融化后的糖,就像是旁边面馆里的人抻面一样,将那些融化的糖弄成一条条层叠在一起的细丝,里面满满的都是气泡。

    这也是泗上传出来的手艺,也正是因为南海地区大量的甘蔗种植,以及商丘不断的发展,使得既有了存在的基础,也有了延续的基础。

    再远处,则聚着不少的穿着短褐草鞋的人,一大群人蹲在树下,他们被称作“流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也没有土地的人,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一群人等待着那些作坊招人、亦或是有土地的人雇他们去做工。

    现在不是好时候,棉花还没有收获,等到棉花收获的时候,他们便可以每天都有事做,一天还能喝一顿酒,得一些钱。

    焊锡壶的商贩收回了目光,又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位主顾。

    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一块黑乎乎的、看上去原本是个锡壶的东西走过来。

    也不需要说什么,商贩就把这把原本是个锡壶的奇怪东西接了过去,从后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秤,略微称了一下,便道:“可是要加一些钱才行。”

    女子点头,嘟囔道:“那日我正烧着水,正好外面来了收布税的人,我便让孩子看着点。不曾想墨家那日正好来这边演戏,这孩子就跑了出去,我也忘了这事。等我回来的时候,锡壶都已经烧化了……”

    锡壶匠人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要不然你们这锡壶用了就不坏,我可凭什么吃饭呢?”

    女子也只是嘟囔几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听匠人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

    锡壶是从二十五年前商丘城外第一次开始喝开水后流行起来的,尤其是墨家在这边不断宣扬说喝生水容易得病之类的话,也因为商丘城逐渐富庶,这种习惯逐渐传开。

    锡壶是这时候最常见的水壶,因为锡的熔点很低、也因为诸夏的青铜文明有许多熟悉锡的工匠,以及……泗上至今为止想要弄一个很轻薄的铁壶所耗费的价格太高。

    再之后以为烈酒的传播,许多人喜欢在冬日烫酒喝,这种锡壶流传的就更为广泛。

    锡壶匠人也是商丘工匠会的一员,这焊锡壶的手艺是墨家派人来教的,免费。

    正常的木匠、铁匠之类的人,如今都是一门好手艺,并不愁饭吃。

    倒是焊锡壶这样的手艺,因为是新兴的,加入的门槛也低得很,只需要每年参加两次工匠会的集体活动,一起听听讲故事就行。

    很多行业,不参加工匠会根本就混不下去,就像是旁边那个拉糖的、亦或是这个锡壶匠人,这行业的门槛其实很低。

    商丘的政府也不可能管这么宽,连收税都是件难事,况于手工业者。

    但正因为门槛低,所以不加入工匠会,就休想自己干,工匠会内部的人就会把不加入工匠会而自己干的人排挤破产。

    工匠会才是商丘城工商业者的无冕政府,颇有点阻碍进步的封建行会的意思,但于此时却是一种最便宜的基层组织控制方式。

    加入工匠会,才有自己的地盘和范围,才可以在遇到别人欺压的时候有人出头。

    像是类似于工匠会这样的无冕的隐形政府组织,在商丘城不少,包括集体祭祀天帝的村社之类的诸多组织,都是在对外的时候有利可图的。

    焊锡壶的匠人对此很满意,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收入,而且工匠会里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这样的手工业者,彼此之间也算是投气。

    他这一门焊锡壶的手艺学了才不过四年,算是子承父业,虽然时间不长,手艺可是不低。

    女人拿来的那团黑乎乎的锡锭,在他的手里很快地融化铺开,又加了一些锡料,融化成薄薄的锡饼,冷却后熟练地卷起来。

    他也没问需不需要雕花,只需要看看女人的打扮就知道女人大约是干什么的,雕花这种事自然也不必问。

    锡匠在等待锡冷却卷壶的时候,随口问道:“你们今年的税缴了吗?织布的布税今年可是也涨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嘟囔道:“可不是涨了嘛。如今棉纱都被那些和贵人们亲近的商人控制着,我们又买不到,也没有钱买。”

    “我家良人跟着人去泗上送货的时候,就说人家泗上可不是这样的。现如今我们这税还用得着秋日才缴?只要是包买的时候,就要缴纳了。”

    女人从事的是商丘颇为发达的棉纺织行业,不过不是作坊制手工业工厂,而是由一些和贵族亲近的包买商人控制着棉花和面纱,女人家中自己有织布机。

    这些包买的商人将棉花面纱之类包给女人,女人纺织成布匹后,再获取自己的劳动收入。

    在这个过程中,包买商人不再是单纯的商人,赚取的实际上是这些织布女人的劳动力价值,因为劳动使得纱线变为了布匹,这其中增值的部分便由那些包买商人得到。

    一个小小的税制改革,牵扯到千家万户,女人也一样受到影响。

    原本她们只需要缴纳秋日的布税就行,但现在则变为每一次包买都需要提前缴纳一定的税,比如这一次从别人那里包了二十锭纱线,就需要先缴纳二十锭纱线的税,可是包买人给予他们的工钱却还是那么多。

    女人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些焊锡壶的,难不成也加了税?”

    焊锡壶那人点头道:“怎么没加?秋税是要缴纳的,还加了一些军赋,每年本就剩不下多少钱,如今又要多交。”

    女人也道:“正是呀,军赋军赋,咱们和泗上这么近,谁也不敢打咱们,当年我父亲他们守城,起义助公子上位的上位,那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免除军赋,只要有守城的义务就好。”

    “现在可好,皇父家要养兵,却让我们拿钱,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凭什么那些贵人不缴税,却先让我们缴?人家泗上那边可是都要缴税的,听说连巨子都要缴税呢……人家那才叫人皆天帝之臣的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缴税这件事上,经过二十多年宣传和民间结社活动的洗礼,商丘城的民众早已是今非昔比。

    浓浓的不满充斥于最平常的对话之中,锡壶匠人也跟着女人一起埋怨了几句,手里的活却没停下,很快就将一个崭新的锡壶弄好。

    交过去后,得了几个钱,女人神色匆匆,急着回去织布赚钱,各有各的关于生活的忙碌。

    不远处,一声锣响,狙公开始耍猴;在旁边,抻糖的匠人迎来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单生意;远处大树下,那些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流佣们围着一个来雇人的主顾……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今日无事。

第三十章 淡然

    今日无事。www.uu234.net

    不少人心中欣慰,因为阴云已经密布了太久,今日无事就是一件最好的消息。

    当锡壶匠人迎来自己今日的第二个主顾的时候,今日无事的感叹终于被打断。

    热闹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铜铃声。

    正接了第二个锡壶的匠人和旁边几个工匠一样,侧耳听了听远处的铜铃声,急忙将锡壶放下。

    “对不住了,工匠会有事,我要去。若是不去,是不行的。”

    这铜铃声是工匠会内部的信号,以为工匠会不是个慈善组织,而是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这里面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不去的话被开除工匠会,纵然有些手艺,却也不能够在商丘城凭自己的手艺容身。

    不远处就有一个每年工匠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听讲故事的场所,这些工匠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服役的义务,都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这是从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就有的规矩和习惯,本身也是国人的传统。

    铜铃声响过,锡壶匠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扁担,和那个等着回去烧水的人道了声歉,急忙来到了不远处的那间屋子。

    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少的人。

    “出事了……”

    匠人刚一进来,就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氛,十余名手持燧石枪的壮汉站在门口,胳膊上缠绕着那些武士们喜欢戴在头上的赤帻。

    铁条做的短剑在燧石枪的枪口处发出黑色的凶狠光泽,十余名壮汉穿的都是很常见的短褐,也都是手工业者的正常打扮,但看这样子却分明是正规的士卒。

    看上去院落内有些混乱,可实际上却是井井有条,按照各自不同的工匠行业的分工,有专门的人负责。

    “锡匠们来这边……”

    远处有人喊着,门口有人在负责登记,锡壶匠人很熟悉这一套动作,熟练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领取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贴在了自己的扁担上,旁边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管。

    放下了扁担,朝着锡匠会所在的地方挤过去,那里已经在清点名字。

    就在清点名字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爆炸声。

    …………

    商丘西南,二十年前守城之后墨家在商丘得以存在的一处当年制造转射机、床弩;如今却转型为大型木器作坊的院墙内。

    数百名做木器活的工匠们正在神色凝重地领取他们刚放下不过两年的武器,这些做木匠活的工匠们多是从外地逃亡到泗上的逃亡农奴,在军中服役后也学习了许多的手艺,退役之后有不少人被安排到了这些木器作坊中。

    这里面多是一些从宋国逃亡到泗上的人,而且不少还是商丘附近的人,能够以这样的身份回到商丘生活他们也很喜欢。

    这座大型的木器作坊,是一座典型的墨家官营作坊,因为作坊内有民主集中制度,也有墨者代表,顺便还有武器。

    旁边的木器作坊、磨坊、铁匠作坊等等作坊的院落内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一幕,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就组建了起来。

    连长、连代表本身就存在;工人委员会的人自发转为士卒委员会的成员,两门炮被从木器作坊的仓库中拖出来,原本负责测量木器和检验的技术工毫无滞涩地拿起了大炮需要的推杆和量角器。

    平日的大义已经讲了太多,当年逃亡的仇恨至今还未散去,商丘本地人的情愫一直藏于心中。

    这一次不再需要宣讲什么,只是宣读了一份“商丘特委的紧急命令”,命令他们立刻重新服役。

    “各连队检查火药和铅弹!”

    原本作坊的负责人、曾经的连长下达了命令,重新武装起来的士卒们一两年没有摸枪,如今再摸起来却也不觉得陌生。

    当年逃亡到泗上之后,就成建制地编在一起,退役之后又成建制地去作坊做木匠活,建制一直都在。

    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从商丘城的西南角出发,远处已经传来了爆炸声。

    不少经过了短暂混乱后的民众涌上街头,或是领取武器,或是在一些隐形基层组织负责人的带领下修筑街垒,还有不少人自发地跟在这些士卒的后面。

    这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此时整个商丘城内组织起来的军事组织中,听起来最没有激情、也最不激昂的队伍。

    但偏偏,他们是战斗力最强的。

    在前面带路的人领着这一支队伍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路,越过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屋。

    不少地方的民众已经被组织起来,戴着红色袖标的人在维持城内的秩序,就像是二十年前守城的时候一样,各种禁令诸如防火之类的命令都开始有条不紊的实施着。

    远处已经传来了枪声,商丘地区的负责人很快和一部分在商丘的高层墨者出现在队伍面前,一同前来的还有几辆贵族的马车。

    先发制人的暴动已经开始。

    几个街区的民众已经被发动起来,筑起了街垒,分发了武器,在掺杂其中的墨者的组织下,和皇父一族以及城内的贵族私兵们进行对抗。

    他们封锁了几处街道,为的就是让这支成建制的武装迅速抵达宫室区且不受影响。

    宫室区附近的街垒也已经准备完毕,墨家拆了不少的房屋,直接明确表示将来给钱,以墨家一贯的信誉,民众对于拆屋这种事也不以为意。

    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而且知道了皇父钺翎的动手时间,在商丘这座墨家起家的地方,这些隐藏在商丘城内的墨者很快让皇父钺翎知道了什么叫组织和谋划。

    最开始的几声爆炸的巨响,就是从皇父钺翎的宅邸传来的,四枚沉重的铁雷被投掷进了皇父一族的宅院内,门口两辆装满了火药的马车将皇父一族的宅院炸的鸡犬不宁。

    迟滞皇父一族反应的时候,各个作坊里的成建制的士卒也都已经武装完毕,快速地朝着宫室挺进。

    被通知的戴氏一族的私兵死士,率先在宫室附近和皇父一族的私兵接战,被组织起来的民众也开始有组织的修筑街垒对抗。

    …………

    宋宫室之内。

    宋公子田听着外面的爆炸声,看着慌乱的近侍们,一脸平静地自斟自饮。

    二十多年前父亲死后刚刚继位的他,如横行无忌的螃蟹,只觉得大权在握,父亲实在无能,今日朝晋、明日臣楚,毫无一国之君的尊严,也无殷商后裔的高傲。

    二十多年后做了多年傀儡的他,如缩手缩脚的乌龟,平静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不管国政,只是饮酒作乐。

    此时的案几之下,还有一些还未干掉的酒痕,那是最开始爆炸声响起的时候他惊慌的证据。

    但是很快,近侍们回报说,戴氏一族听闻皇父一族想要赶尽杀绝为民请命的戴氏所以才反抗的,并且近侍确定自己在宫室的外墙上看到了戴氏的旗帜和族徽之后,子田那略微一点的惊慌也没了。

    最开始的惊慌,他以为是墨家要取宋。

    等到听闻是戴氏一族起事后,子田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墨家想要取宋就好,只要戴氏出面,自己这个宋公依旧做的。

    二十年前在皇父一族之下当傀儡,如今换个人手下当傀儡还不是一样,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利益和生活以及宋公的地位就行。

    至于说二十年前的雄心壮志,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也是看明白了。

    当年武王灭商之后,宋国分封的这地方,无险可守,一片平原,四周全是诸姬,明摆着是要提防宋国的殷商后裔。

    现如今大争之世已经来临,宋国夹在齐、魏、韩、楚以及泗上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作为?

    外部并无奋起再复襄公之志的可能,内部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大权旁落,更是没有丝毫取政的可能。

    墨家当年掺了一脚后,弄出的什么询政院和国民议政制度,把宋国本就存在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给制度化了,贵族共和的同时又掺杂了诸多的民众议政的条件,贵族们乐于如此制度、民众的力量和影响力也与日俱增。

    所谓“祭在寡人、政在询政院”,宋公除了还有个祭祀社稷的职责之外,再无其余的权力。

    宋国二十年的和平,使得子姓公族都开始堕落,沉迷于酒色、财富之中,对于公族权力从旁支夺回这样的事殊乏兴趣。

    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还有公孙泽这样的真正君子,食君之禄为君效死。

    二十年后,哪里还有这样的君子,只剩下一群要么琢磨着怎么发财、要么琢磨着怎么从政、要么琢磨着怎么利天下的低阶贵族。

    作为国君,只剩下祭祀这一项权力和义务,那也意味着他这个国君不再有实权。

    宫中的近侍守卫,有多少皇父一族的人、有多少秘密的墨者、有多少戴氏一族的人,他都懒得去管,也管不过来。

    此时此刻,看着一旁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妾、看着一旁偷偷哭的儿女,子田一脸镇定。

    又饮了一杯酒,他冲着身旁几名信得过的近侍说道:“封闭宫室内门,站在内墙上观察,谁赢了,就开门。”

    说罢,他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宫门闭,胜者入。擅入者,必担弑君之名,吾有死志。”

    真要是墨家要搞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的大事,自己自然当不了宋公。

    可若不是,自己活着还是有必要的,自己无权无兵,可恰恰这条命还能威慑一下他人。

    写完这几个字,取来沉重的印玺,在这张纸的上面印下了自己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是宋公的痕迹。

    待近侍拿着纸离开后,他起身冲着妻妾与子女们道:“今日休沐,何以闷闷?”

    说罢指着一名在那里不言语的邯郸姬道:“我来击节,你且来一段踮屣之舞,外面的炮声枪声便可为乐,岂不壮哉?”

    说罢,手掌轻拍在案几之上,摇头晃脑地击打着快节奏的节拍,旁边的几名乐师也急忙演奏。

    外面,枪声阵阵,如惊蛰节气时候商丘家家户户这几年兴起的炒豆时候的爆豆声。

    里面,子田其笑妍妍,击节而赞,目光流转于邯郸姬角尖旋转的身姿上,乐不可言。

第三十一章 壮士断腕

    皇父钺翎的宅邸中,皇父钺翎审视着身边的每个心腹,哂笑道:“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之中竟还有心怀利天下之心的人物。天下大乱,便连有忠心的义士都如此难得吗?”

    外面的枪声不断,皇父钺翎明白一定是走露的消息。

    戴氏一族这一下打在他的七寸上,谋划的政变最为危险的时候就是发起政变的前一天。

    早一些,对面若是有动作,自己也可以做出应对。

    晚一些,对面来不及动作,自己便可掌握主动。

    偏偏就在自己即将发起的前一日出了这样的事,让皇父钺翎极为难做。

    他是没想到墨家在商丘城内的力量和组织能力,或者说有所了解但还是低估了。

    肯定是昨晚上才走漏的消息,能够在短短半天之内将城内混乱成这个样子,皇父钺翎只觉得这哪里是宋国的商丘?这分明是泗上的商丘!

    一干人都沉默不做声,皇父钺翎骂过之后,也知道此时不能急于揪出叛徒,便道:“如此事已泄,如之奈何?”

    上午还在谋划的时候,自家的院内就先挨了四枚炸弹,两辆装满火药的马车将他的院墙炸塌,使得他极为惊慌。

    众人和他都以为这是戴氏和墨家准备先把他干掉,混乱中只能选择让私兵先做防御。

    不曾想对方只是虚晃一枪,并没有围攻他的府邸,而是直接去了宫室,那里的战斗正在进行,可是指挥瘫痪,听这炮声和火枪的密集程度,也能知晓那里究竟有多少人。

    一心腹思索之后道:“城中已不能成事,不若趁乱立刻出城。”

    皇父钺翎知道自己的私兵主力在城外,城内的情况现在来看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又问道:“出城之后呢?”

    那心腹道:“出城之后,集结大军,万万不可围商丘。”

    “其一,此间必有墨家的人相助,昔年楚师数万围攻商丘且不能下,我等围攻必然不能破城。”

    “其二,若商丘被戴氏所得,我们再攻进来就难了。若是攻城不利,屯于坚城之下,军心易散,不可持久。”

    “依我之见,不如带私兵返回封地,与各处贵族合兵一处,不围商丘,不近泗水,以封地包围商丘。”

    “不攻、不打、不野战,现在各处的封地变革,打压屠戮驱赶那里的心术不正之人。”

    皇父钺翎琢磨了片刻,微微点头,这心腹的想法甚合他的心意,也算是将错就错的补救方式。

    如今城内是不可能成事了,放弃商丘城,若是集结私兵攻打商丘,只怕一时半刻攻打不下,而且很可能在城下损失惨重。

    那些私兵可以在控制商丘城的情况下维系他的统治,但是如果商丘城先被人拿到手中防守的话,他也明白攻不下商丘。

    若是退回封地,和商丘保持着一种不攻不打不决战、搞两个宋国的策略,反倒最为合适。

    各处封地中贵族的力量强大,所谓攘外必先安,届时正可以先将封地内的潜在的暴乱分子清除。

    让开商丘、陶邑之类的不可能控制的、工商业者和自耕农势力强大的城邑,转而回到封地内对抗。

    越是大的城邑,民众的力量越强大,反倒是那些封地的村社受到了各种思潮的影响最小。

    那心腹见皇父钺翎点头,立刻又道:“若戴氏一族取商丘,商丘可守,但却难战。商丘民众守城我们攻不下来,可若是野战,他们也无能无力”

    “到时候您不攻商丘,他们也不敢攻打您。占据各处封地,便可将时间拖延。”

    “此事和墨家扯不开干系,诸国对于此事也必然震动。”

    “若您退守封地,分为两个宋国,与其余贵族合盟,占据大半宋地,商丘又不能出兵攻打,到时候各国都可以作出反应。”

    “如果泗上不出兵,只靠商丘等几座城邑,想要击败您是困难的,至少也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够组织兵力出征。”

    “如果泗上出兵,那么魏楚韩各国必然也会出兵,到时候便可以引以为外援。”

    皇父钺翎哀叹道:“我只怕如此,宋分两地。魏楚韩与泗上焦灼,到时候他们那些大国密谋,便将宋地一分为二,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我在商丘起事,其目的就是为了动刀杀人,倒逼那些庶民作出出格之事,令各国震动。可现在若是分宋……各国只怕另有心思,未必不会选择和墨家妥协。”

    “我早就说,什么分封建制礼法治国、什么民为神主选贤为天子,都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都有吞并宇内之心,并不会因为制度的区别就对放过宋国……”

    那谋士道:“主公勿要急躁,此事不是魏楚韩想和墨家媾和分掉宋国就可以分掉的。魏韩楚不想打,我们可以逼着他们打。”

    “待退回封地之后,立刻清洗封地之民。但凡有口称平等、贵族为蠹虫、分地、尚贤、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之人,皆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过一个。”

    “包括那些公开身份的墨者,统统车裂绞死,届时再写檄文一篇,痛斥墨家之万恶。”

    “主公不要忘记泗上墨家的行政方式,他们既说民为神主,又向来喜欢煽动借用庶民的力量,却也一样最容易被民意所左右。”

    “到时候,就算是鞔之适等人不想打、只想分掉宋国,可到时候泗上民意涛涛,他这个巨子不打,自然有愿意打的人会收拢民心,到时候鞔之适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退兵弭兵妥协之类的提议,必将被泗上民众视为‘害天下’,人人欲战,鞔之适等人不想战也不行。”

    “到时候,泗上大军来袭,魏楚韩难道会放任墨家独占宋地?这便是用墨家逼着魏楚韩出兵、而想要逼着墨家出兵就要利用泗上的行政方式。”

    “民众参政,固然可以民强,但也一样会有反噬,民意左右政策,那就不是鞔之适等人可以控制的了的。”

    “只要魏楚韩参战,齐越必出兵,到时候泗上纵然善战,也未必能胜。而且届时,我等杀了那么多人,墨家必然不会同意弭兵,不打到最后一个人他们绝不会罢休,因为他们若是罢休,那么就等同于失掉了他们所谓利天下的大义,便不能再收拢人心,泗上就会先乱起来。”

    “魏韩楚想要制衡墨家,必然要留下宋国,因为如果他们可以灭宋,墨家灭宋似乎也非是罪责,他们需要保留宋国,以求礼法大义,这样才可以与泗上对抗。”

    皇父钺翎闻言大喜,拍手赞道:“此言大善,是我乱了心思,竟没有想到。”

    “只要我们杀的人多,墨家必然和我们不死不休,哪怕是分宋这样大为有利泗上的事,泗上的民众也必然不会同意。谁让墨家一直借用煽动民众之力,这正是他们的弱点。”

    “只要他们不弭兵分宋,魏楚韩也必会为了宋流尽最后一滴血。若不然,泗上独得宋地,魏楚韩起不知唇亡齿寒之危?”

    “而且,到时候我们先做反墨檄文,我们也不求魏楚韩出兵,而是等他们主动出兵。”

    “我们不求,他们若出兵,那就是以同意我们反墨檄文的理由出兵。到时候,便是不想战,也得战!”

    “求他们,他们推三阻四,反倒多要城邑为贿;不求他们,他们也一样要出兵,而且不是为救宋而出兵,是为反墨而出兵。”

    “此言大善!大善!汝之建言,可值千户之封。”

    那心腹谢过后道:“我出言,非是为了俸禄封地,而是为了我心中的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贵贱有别,天地之理,不可撼动。”

    “我早就觉得墨家之言必会祸乱天下,只恨诸侯短视,不能齐心,借此机会,正可圆我心中报复,又可成全我心中的义,正该如此。”

    “主公切记,诸事不决,难以决断的时候,敌人想要怎么样,我们偏不怎么样,那往往就是对的。”

    “墨家若是想要取宋,早已可以,这一次宋地乱局持续许久,墨家一直在压制,看得出他们也并不愿意现在就打仗。”

    “他们既不想,我们便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偏偏逼他们打。”

    “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是不坏的办法。”

    几句话让皇父钺翎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许多东西。

    泗上墨家的政策、策略、谋划,都是前所未有的。

    不是说人的谋划能力比他们要高,而是一种完全和旧时代不同的处事方式和组织模式,使得皇父钺翎难以应对。

    若都处在旧时代,泗上那些人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搞礼法规矩隐藏之下的阴谋诡计,只怕无人能是皇父钺翎的对手。

    可如今对抗的却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东西,皇父钺翎并无经验。

    在商丘活动的那些墨者,可能并非是泗上一流的人才,但他对抗起来已是极为困难。

    一些本来只是二流的人才,在泗上的模式下可以让旧时代皇父钺翎这样第一流的人物无可奈何。

    被动之下,这心腹所言的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能够主动应对泗上的谋划,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泗上做什么他偏偏让泗上做不成就可以。

    今日事如此,泗上不想打,那就把泗上拖进战争,不能让泗上牵着鼻子走,化被动为主动。

    他这也算是壮士断腕,城中还有不少的势力,可是明显难以成功了,那就不如舍弃城中的这些势力,从商丘出逃。

    留在城中,万一失败,那可能会直接身死,家族覆灭,再无起事的机会。戴氏一族不会放过他,就算不杀,也会驱逐楚国,使之流亡。

    略微思索之后,皇父钺翎考虑了一下封地的势力和宋国现在的局面,觉得心腹所言的依托封地包围商丘的策略正合适。

    墨家活动最猖獗的地方,是城邑,在村社封地的力量反倒很少。

    一则是因为封地的农夫很少接触外面的事务,二则是城邑越发展这种平等尚贤的学说越容易被人接受,三则就是城内组织民众的成本更低一些。

    既然墨家联合戴氏先发制人,商丘城便要放弃。

    现在宋国大致分为几块,彭城沛邑泗水一线,一直到陶邑,几乎就已经是泗上墨家的庭院,进出随意,城内根本不服从那些封建主。

    商丘周边,二十年前政变之后,以自耕农为主,加上商丘城内大量的手工业者、商人、失地农夫。

    除此两处之外,剩余的多数都是贵族可以控制的封地。

    那里墨家的活动并不是很猖獗,一则严苛的经济政策使得那里的工商业发展的不好,并没有足够的认可那些学说的人;二则也就是贵族在自己的封地内还能够继续用原本的统治方式维系统治。

    放弃商丘返回封地,商丘城送给戴氏,戴氏所能控制的也不过商丘周边百里和戴氏的封地。

    泗水沿岸,那里戴氏根本管辖不了。

    商丘是大城,仅次于这些年急速发展的、处在泗上贸易北线重要节点的陶邑。

    城内数万户,外加周边的万户,本身民众又多是原本的国人,有很好的军事素质。

    但是皇父钺翎确信,至少墨家不出面,商丘城自守有余,进攻不足。

    自己若是能够在封地联合其余的贵族,效仿当年郑国将宋国一分为二,戴氏想要攻打自己至少需要准备一年时间,而且民众未必愿意作战。

    商丘城的民众如今变得厌战,一则愈发富庶,二则也就是大多短视,只觉得自己得利了就好,并没有多少想要管辖别处的心思。

    只要能够把时间拖延一下,各国都会做出反应,那才能引以为援。

    若换了常人,或许此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心腹前往楚魏等国,效仿当年哭秦庭之事,跪求各国出兵。

    可皇父钺翎决定反其道而用之,自己不但不求他们出兵,还要做足姿态,以最坚定的反墨君子的态度,高举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的旗帜,让各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若不出兵,墨家真要是占据了泗上,魏楚韩都会很难受,当年晋城之战就已经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天下之中的宋国出了这样的事,又怎么会不管不顾?

    若可出兵,自己一没有求援、而没有恳请、三没有城邑为贿,出兵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除了一起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之外,便也没有别的理由。

    那样的话,便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了,断然没有了瓜分宋国的可能。

    要么,泗上那边击败了魏楚韩齐越联军,天下震动,无敢战者,宋国社稷自然灭亡,自己家族的宏图美梦也固然无存。

    要么,泗上那边不敌魏楚韩齐越联军,退守泗上,泗上多筑堡垒,民风彪悍善战,自然攻不下来,那么宋国作为各国与泗上的缓冲,必然会被各国留下。

    因为到时候一旦获胜,各国之间的不信任就会成为主流,无论谁想自己吞掉宋国都不可能,皇父钺翎觉得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在各国矛盾中求存,壮大宋国的力量。

    再有一种可能……那或许是皇父钺翎最不愿意看到的。

    联军和泗上在宋国的土地上打成焦灼,整个宋国化为焦土,成为各国的战场。泗上赢不了联军,联军也赢不了泗上,整个宋国打到最后,再无崛起之资,死伤过半……

    但至少,这只是一种可能,自己还有搏一下的机会。就算整个宋国的庶民都为自己的雄心壮志陪葬,那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二章 功与罪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顶 点 X 23 U S

    皇父钺翎也是做大事的人,衡量之后,当即下令,出逃商丘,赶往封地和自己的私兵会和。

    商丘城若是能被控制,自己的私兵便可以压制商丘。若不在自己手中,攻下来千难万难。

    或许城中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于此时都是可以放弃的。

    …………

    宫室之内。

    戴琮身边的几名近侍擦干了剑上的血,将那些忠于皇父一族的士卒的尸体堆积到一处。

    几名墨者在后面并不做声,戴琮轻咳一声,立刻有仆从送来了衣衫。

    换去了身上沾着鲜血的甲胄,穿上诸夏贵族的华服,正了衣冠与玉,也不带随从,自己一人走到了紧闭的宫室内门之前。

    在墨家的帮助下他已经控制住了宫室附近的局面,这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带着沾满鲜血的士卒近侍一同去见宋公。

    门很快就被打开。

    就在打开的一瞬间,戴琮立刻将泪水布满了自己的两腮,进入宫室之后,跪地痛哭道:“君上!皇父一族有乱政篡取之心,我不得已而逐之,城中战火,皆我之罪!”

    刚刚观看过了踮屣之舞的宋公子田也立刻起身相迎,酝酿了一下情绪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皇父一族素来有乱政之心,狼子野心,贪而无厌,你能够驱逐他,这是你的功德,怎么能够说是罪呢?”

    “你大有功于宋,今日事,可于桑林祭祀之时,告之先祖。戴公之裔,救宋于危难之中,这是先祖所喜欢的,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如是再三,戴琮这才起身,说道:“国政不可一日不治,皇父一族窃居询政院大尹之位久矣,国人皆怨。今日他已出逃,恳请君上以国事为重,告之百姓,当新选询政院大尹。”

    “昔年叶公子高平楚白公之乱,居功而不授,避嫌归政隐于叶。叶公真君子也,我素有羡慕之心,今日事毕,请君上许我归乡。”

    子田连忙相扶道:“此言差矣啊!”

    “昔年白公胜乱后,叶公集大司马与令尹于一身,可惟楚有才,又有公孙宁、公孙宽之辈,皆可为任。”

    “况且其时白公被杀,楚国已定,故可隐居让贤。”

    “如今皇父一族党羽犹在,商丘虽暂安,却犹有灾祸,此时民心不安,你若让位,这不是效仿上古贤人,这是置宋国社稷于不顾啊!”

    戴琮仿佛是恍然大悟,连忙跪拜道:“非君上之言,吾误社稷矣!”

    子田又道:“况且,自二十年前国人参政以来,询政院大尹之职,为君子所选,非是寡人所能定夺。”

    “祭在寡人,政出询政院,此当年血誓,寡人岂能悖誓?”

    子田这是在告诉戴琮,请放心,我绝对没有夺权收政之心。

    祭祀的事,你交给我;政事你们来负责。

    只有一样,以往公田税收的作用是用于祭祀,这祭祀的钱你们得从税收里给我,不能少了我的用度。

    戴琮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叹道:“自襄公之后,桑林之舞久不蹈矣,成汤所传之鼎亦少祭祀,实在是殷商子孙的罪责啊。”

    戴琮的意思是告诉子田,你放心,只要你不管政事,我准备想办法给你多拨点钱。

    用的是桑林舞和祭鼎的理由,想来这也是可以达成的。

    当年的血誓子田主要是没有实力违背,真要是想要独揽大权,这些贵族们就会先把自己干掉,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大肆提及当年的血誓。

    戴氏也罢,皇父一族也罢,以及灵、乐、萧都氏族,在子田看来,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今日事,无非也就是戴氏赢了。

    若是皇父一族赢了,今日也一定提着戴氏的人头来见,子田觉得到时候自己要说的那番话可能也和今天差不多。

    戴琮见子田这样说,又道:“如今皇父一族叛逆出逃,恳请君上授命,以叛逆之罪诛之。”

    子田略微犹豫,随后道:“皇父一族也是公族旁支,罪责如何,需得明确。”

    他不想担这个责任。

    将来万一皇父一族杀回来,自己要为今天的话负责任的。

    今天戴氏在商丘赢了现在,可将来呢?

    他想要作出决定,必须要戴氏再给予他一些信心。

    戴氏也不是不明白子田在想什么,子田也避开这个话题,又问道:“今日事,死伤多乎?都是宋国子民,不忍多伤亡。”

    戴琮道:“无多。皇父一族不得人心,民众皆助除逆。商丘民众久受皇父一族之苦,皇父一族私兵之中也多有倒戈者。”

    这是在告诉子田,城内的局面完全在控制之中,至少商丘城内对于这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诸多支持者。

    实际上要不是有泗上在边上,换了谁都一样,但民众总是希望换一个执政者便可以做的好一些,日子好过一些,这种期待并不少。

    子田又问:“今日事,有利于社稷,立下功勋者皆可赏赐。却不知击溃皇父一族私兵的,竟是谁家子弟?”

    戴琮连忙道:“多是商丘作坊内的匠人雇工。尤其城西南处的作坊可为首功,但他们多为义而不取利。二十年前守商丘者,今日救商丘。”

    子田点点头,心道果然是墨家在背后。

    戴琮既然这么说,也等同于在告诉子田,我背后有墨家撑腰,你且放心地宣布皇父一族是叛逆,皇父一族岂能与泗上义师相较?

    当年商丘政变,也正是各个贵族想要找楚、魏撑腰导致的,只不过当年看似是亲晋派战胜了亲楚派,实际上却被既不亲晋也不亲楚的墨家组织民众分了一部分权,迫使亲晋一派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压制性的势力。

    到如今列国纷争,子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父亲刚死就改元、认为自己有雄才大略、可以败楚退晋的那个年轻君主。

    他现在已经明白,宋国的地理位置和国力,注定了宋国想要存活下去,只有依附附庸一条路。

    他所瞧不起的父亲所走的路,现在看来竟是无比睿智。

    晋强则亲晋、楚大则朝楚,这才得以保存宋国社稷。

    如郑,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样?

    戴氏一族既然投靠了泗上,有泗上墨家在背后撑腰,这腰板便比那些没有外国撑腰的贵族要直硬许多。

    宋国本地的贵族,若无外国靠山,那里能够掌权?

    子田对于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不只是满意于戴氏有靠山,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称皇父一族为逆贼;更重要的是墨家既然参与此事,却又让戴氏取政,那分明就是准备继续保持宋国的存在,并不准备在宋国搞什么平等和选诸侯之类的事,自己这个宋公之位便可得以保全。

    若是墨家没有参与,只是戴氏所为,只怕宋公此时就要慌张了。到时候戴氏既可能取宋、墨家也有可以直接吞宋效费缯故事。

    不过子田并不急于作出决定,他需要等一个泗上的官方态度。

    现在事已经出了,以泗上的消息传递能力,又距离泗上如此之近,想必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只要泗上那边的官方声明一出,就可以确定墨家的态度。

    是支持戴氏?

    还是支持戴氏取缔皇父,仍旧维系宋公的存在?

    到时候墨家必然要派人来见,一个是以墨家巨子使者的身份来见宋公;另一个便是以泗上政府首脑使者的身份去见戴氏。

    只有到那时候,子田才可以做出最终的决定。

    至于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他并不是太了解,只听戴氏的一面之词不够。

    戴氏是报了大腿也好,亦或是有背后人撑腰也罢,这就是个门面,子田需要的是戴氏背后那些人的官方态度,戴氏的话在他耳中就是个屁。

    戴琮自己却仿佛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倒不是没有,而是因为这一次墨家临时起事并没有得到泗上的同意,或者说时间上不允许。

    他希望能够在泗上那边作出反应之前,先把这件事坐实了。

    狐假虎威,借泗上之力诱使子田承认自己,承认皇父一族为叛逆,那么到时候墨家在支持自己上位、保持宋国独立这件事上也会更加倾斜于现状。

    现在泗上还没有明确的表态,戴琮想要假装自己背后有泗上撑腰的明确表态,诱使子田承认自己和下达诛皇父一族的命令;同时又想要借用子田这样的态度,来诱使泗上真正的支持自己和给自己撑腰,达成既成事实。

    子田却不傻,心中如明镜一样。

    商丘的墨者不少,但除非是有泗上那边派来的专门使者,否则级别都不够,而且以泗上一贯的组织能力,子田明白若是泗上这一次已经明确表态,那么现在来见自己的,必然不会只是戴琮一人,必然会有墨者一同前来。

    墨家的规矩,注定了商丘的墨者不能够单独表态,必须要等泗上那边的决定。

    同样,哪怕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墨者、哪怕是个毛头小子,只要有泗上的书面文件或者直接说墨者公意,那么子田便可以确定泗上那边确实支持此事,因为墨家的规矩严苛,公意和公开表态,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哪怕是商丘地区最高级别的墨者也没资格。

    既戴琮说墨家在背后撑腰,墨家却还没有官方态度,子田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个情况了,心道:“今日,你是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背后的人还未说话,我还需要等待。”

第三十三章 反什么

    两日后,彭城。www.uu234.net

    适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难免有些起床气。

    可等接过来那张纸看过之后,立刻清醒过来。

    “两刻钟之后,七悟害都会到齐。”

    书秘知道纸上的内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适急忙穿好衣裳。

    一个房间内,昂贵的鲛人油灯明亮地燃烧着,这是齐国沿海地区如今发展起来的捕鲸业带来的油脂,作为石油出现之前和蓖麻油并列的润滑油和照明油脂,如今已经是不少纺织作坊必被的消耗品。

    很快,其余人都已经到齐。

    在来之前,他们已经看过了消息,都知道三天前在商丘发生的大事。

    事情已经做了,好与不好、对与不对,那不是现在要讨论的事。

    适揉了揉鼻梁,啧了一声道:“皇父钺翎也是个有想法的人,这是想要倒逼我们攻宋,以求各国反墨。”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七悟害道:“巨子之前不就说过嘛,贵族是牧民者,为一城之牧,民众不过是羔羊,可以当做三牲来祭祀他们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像是操过了处子的轻薄男子,将皇父一族抛弃,转而支持戴氏,他也只好再找别人。”

    几个人笑了笑,适也笑道:“只不过他打的好主意却未必有用。如今商丘不在他的手中,他也不过就是个贵族,不再是询政院大尹。”

    “我看这件事做的对,当机立断,不管怎么样,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是谈?是打?取决于我们。”

    “只不过这件事尚需再调查研究,询问一下当事人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这件事就算对,我看褒奖却需要低调一些。”

    短短一句话,就将商丘墨者的处置定了性,但话也不能说的太满。

    泗上经过这些年的内部斗争,天下派压制了泗上非攻立国派,但是激进派或者叫机会主义派也大为抬头,毕竟当年是借助了他们的力量压制了非攻立国派。

    若是这件事大加褒奖,可能会造成诸多的后果。

    商丘和别处不一样,那是墨家的起家之地,百人之中可能就能抓出来一个墨者,剩下还有三个至少是同情者。

    那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也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商丘这件事处置的……在适看来,虽然很意外,但并没有多少错。

    至少抓住了主动权,但是大张旗鼓地褒奖,却可能引发别处的墨者投机心切,以至于直接在各处城邑暴动,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

    若是成了就有大功,若是败了最多也就是在内部被排挤,这可不行。

    所以他先声明,这件事必须要仔细调查之后,再给出结论。

    是不是情非得已?

    是不是经过内部的表决?

    是不是之前确实没有听到风声所以来不及汇报?

    是不是经过了利弊的权衡?

    种种这些,都需要督检部的人去查,最后给出一个结论。

    适一直持一种稳健的态度,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后世始皇帝给出的历史教训。

    没有足够的干部、没有足够的民众基础和宣传,就算天下一统,很可能被贵族们抓住机会反叛。

    再一个先楚后中原的战略这是一直定下的,宋国和中原地区不是当务之急。

    他持稳健的态度,七悟害之中既有持激进机会主义态度的,也有持妥协非攻立国的,对于这件事他也只能以巨子的身份,谈谈必须经过调查再给予褒奖以及低调的态度。

    众人对于这个态度倒并不反对。

    一人道:“如今商丘已经在戴氏和我们手中,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是继续暴动,借助这一次民众激愤的力量一步到位,先让戴氏取政,再驱逐戴氏?还是……还是继续允许戴氏取宋国之政?”

    这种事,涉及太多,看似一个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涉及到内部将来可能的斗争。

    如果说继续暴动,借民众之力一步到位,日后局面大为不利,各国联合出兵,以至于泗上出现了困难局面,那么支持继续暴动的人就要受到质疑。

    最起码一个路线错误的帽子是摘不掉的,下一次推选七悟害的时候肯定是要受到质疑和诘难的。

    如果说支持戴氏取宋,如果戴氏将来稳固的局面,一脚把墨家踢开,成为反墨先锋,那么今日支持戴氏取宋的人也必要遭受到质疑。

    总需要有人背锅,墨家的组织结构倒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巨子其实可以背全部的锅。

    因为锅是错误,如果是每个人都有错,那么就是组织模式和组织方法的错误,这会动摇墨家的根基,所以由一个人背是最好的。

    这个问题抛给适,适琢磨了一下,倒是没有过多考虑,说道:“依我看,戴氏取宋这对利天下大业有利。”

    “其一,现在商丘的局面,戴氏控制不了。他必要我们的帮助。”

    “其二,利天下大业需要时间,戴氏整理宋国国政收拢权力也需要时间。时间对我们有利。”

    “其三,也就是皇父钺翎的想法,他既想借魏楚韩之力对付我们,我们也总得给魏楚韩各国一个台阶下。”

    “商丘这件事,虽然事起突然,但却未必会引发新一轮的中原大战。”

    他这算是给出了表态,但表态之外,必须要有足够的分析让其余人信服,不能够直接给出一个结论,这也是墨家内部的规矩。

    不过分析这样的事,适在表明了态度之后,算是他的嫡系的年轻一辈的七悟害便跟进道:“巨子的想法是对的。”

    “魏楚韩各国打与不打,不在于皇父钺翎,而在于我们的态度。”

    “如果我们迅速控制了宋国的局面,给予魏楚韩一个台阶下,他们未必会出兵。这个台阶,就是宋国继续保持中立,不参与各国纷争,也不允许各国驻军。”

    “于里,宋国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禁脔,别人夺不走,我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缓冲国,一个亲近我们、至少不会反对我们的缓冲国。”

    “宋国的生产、粮食、丝绸、贸易,实际上受控于我们。至于人口,只要我们允许宋国重分土地、打碎分封建制的宗法礼法制度,人口自然会流向我们。”

    “于外,楚国正在变革的关键期、韩国对宋并无兴趣只是琢磨着吞并郑国,魏国恐慌于我们和秦国东西对进。”

    “只要我们做出足够的态度,做出不惜一切代价维系我们在宋国的利益的态度,他们就要迟疑、要考虑他们承受的代价。”

    “到时候,以宋国中立作为台阶,他们便也可以退一步,至少可以给国内贵族们一个交代。”

    “我们必须要清楚,各国国君本身未必有战争的意愿,譬如楚王,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发动这样一场战争。”

    “但是,他们又必须要说服国内的贵族,至少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依旧以楚国而论,熊疑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楚国的封君。”

    “我们不能只考虑我们的困难,要设身处地地站在熊疑的角度上去考虑这件事。”

    “打,那么必须和贵族妥协,之前为变法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不打,如果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贵族们只怕会逼宫。”

    “至于齐越,魏楚韩不动,他们就不敢动,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魏楚韩。”

    “反过来,魏楚韩的态度,又取决于我们。宋国的局面平静的越快,他们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因而外部局势对于我们而言,还是在于我们内部。”

    “只要我们内部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作出总动员不惜要引发第二次中原大战的态度,魏楚韩三国就会软弱,甚至不惜以绥靖之法,默许宋国的现状,以求我们不要和他们作战。”

    第一次中原大战,代指的就是五年前那一场涉及到中山、楚、魏、齐、泗上、韩、赵等诸国的混战。

    适不由想到了那句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的话,只是此时尚有不少问题需要斟酌。

    魏楚韩的态度,不能够仅凭自己的判断和猜测,但也不能过于被动等他们先发声反应。

    适想了一下,说道:“其实皇父钺翎犯了一个错,他高估了旧时代的规矩法理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那场政变,即便我们不参与,宋国也会乱,我们没有能力制造一场混乱,我们只能在混乱来临的时候借用这样的混乱。”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秦国变革、楚国变革,再加上郑国三分、驷子阳之乱、宋国内乱……种种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旧时代的规矩、宗法制礼法之下的天下已经无法存在了,必须要变革了。”

    “二十年前,我们墨家就谈尚贤、贵者不恒贵、平等、选贤人为天子之类的话,除却儒生认为我们无父之外,倒是在各国都有认同的。”

    “为何?因为在这之前,天下那些士人已经觉察到,依靠旧的法度规矩和宗法制,已经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天下必然要变个模样。”

    “故而百家争鸣,天下人纷纷为各家弟子,哪怕是杨朱那样的为我、利己的无君学问,也有诸多弟子。”

    他顿了一下,看着两个一直以为魏楚韩必然会出兵干涉的人道:“如果旧规矩真的有那么重要,宗法分封深入人心,那么我们和杨朱的学说不会引发天下的争论,而是会被人哂笑为异端邪说不屑一顾,没人相信,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晋、秦、齐、楚、郑之乱,让天下人都明白旧时代的规矩是不对的。”

    “可是!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我们的规矩是一种可能,他们的规矩也是一种可能,但却没有一种新的天下制度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整个天下都认为就该如此、不可变更。包括我们的,也包括他们的。”

    “所以,选天子也好、平等兼爱也罢,引来的结果是有人反对,但反对的内容却是仔细分析种种可能、平等兼爱可能造成的混乱……却除了儒生之外,并无人直接说这天理难容,也没有其余人觉得旧时代的规矩就是天经地义不可变动,只是审视我们的道义,从中寻找漏洞。”

    “如果说……如今的天下是这样的,我们的学说一出,民众以为可笑认为天子不可选、士人认为平等简直是有悖人伦,那么,可以说整个天下都会反对我们。”

    “可现在并不是,所以天下人对于我们更多的是这样一种态度:且看看、且观后效。甚至于包括大多数低阶贵族和失去地位的贵族和渴望平等的士人。”

    “这就是各国要出兵的最大困难。士卒是由人组成的,就算是魏侯楚王,他也需要兵卒、兵卒上面有士、士上面有大夫。”

    “天下士人会选择忠诚地去执行君王的命令,但在内心他们并不认为我们罪不可恕天理难容。”

    “至于最底层做兵卒的民众,我们在齐国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抓获了俘虏又放回去。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当时看来或许只是小利,但于现在看,楚王魏侯也必须要考虑一件事:万一他们的士卒被我们俘获,再有一场大败,那些俘虏受到我们的‘蛊惑’归国,怎么办?”

    他笑着看着每个人,巡视了一圈道:“皇父钺翎觉得,举起反墨的旗帜,便能得到天下的认可,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天下,甚至于楚魏各国,都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组成在一起的整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反墨,反的是什么?反的是我们的道义。”

    “我们的道义是什么?”

    “尚贤,平等、兼爱、天下安定、人民富足、无有三患、无有战争。”

    “那么,他高举反墨的旗帜……那就很有趣。他反尚贤,也就是说他要把士人和落魄贵族的上升路堵死;反平等,那就是要把那些心怀大志的豪侠让他们低人一等;反兼爱,那就是希望天下人交战血流成河;反天下安定,反人民富足、反无有三患……”

    “他以为自己振臂高呼天下响应,我看这就是个笑话。因为多数民众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深奥道义,但却知道我们反对战争、希望人民富足、为天下带去了诸多新工具种子使民众不再饥困、而且民众喜欢用好坏来分,除开宋国那些已经发展尝到了新时代苦难的地方,剩余的还是觉得我们是……好人。”

    “楚人眼中,他皇父钺翎算老几?论及名声,又怎么和我们比?他凭什么让天下云集响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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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