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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一)

    胜绰略微顿了顿,又道:“墨家有墨家的义。顶 点 X 23 U S其实天下也有天下的义。父死子继,这是天下已有的义;嫡长子为先,这是礼。因而同族同宗之内上位为君、嫡长子继承君位,这本身就是合乎天下已有的义的,便也比外姓、庶子更为稳固。”

    “墨家不谈血缘,却绕不开义。墨翟之义,尽传于适,适可以解释墨家的义,除了他之外,谁人能当巨子?”

    “今后墨家的巨子,必要有义的解释权,非此只怕难以服众。”

    赢师隙细细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一些关键,点点头,又道:“那么,这是我们可以学的吗?”

    “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胜绰立刻摇头,说道:“墨家组织严密。墨者居于各处,乃至军中。上下同义的前提,是上下都知道义的大略。譬如适说,他要世袭为王,那么墨家上下必然反对,因为这违背了义,没了墨家,适不过鞋匠。”

    “再譬如,籍使禽滑厘病逝,公造冶欲提兵回去争位,首先身边的警卫便不会同意。公造冶身边尚有孟胜,他可以召开会议,集中军中墨者,将此事否决。”

    “即便众人合谋,军中上下如何说服?那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庶民,而是一群自小便要学义之大略的人。真要那么做,军心必沸,握有墨家大义之人,只需一纸宣告,定可平乱。”

    “最为关键,墨家调兵,不是将帅一句话就能调动的。必要经过同义会,否则便无效。军中官长,听命于同义会,只是将帅恰好可以主持同义会。将帅不过是同义会公意的一个执行者,毕竟这公意不能自己执行自己。”

    他终究离开了墨家许久,说的也不是全对,可这已经让赢师隙知道这样是不可能学到的。

    这种力量太强,但是反噬也巨大,有“义”压在众人身上,墨家力量充沛,可是个人离开了墨家却不过如咸鱼毫无力量,这也算是一种约束。

    赢师隙又有些不解,问道:“凡有人处,必争权夺利。墨翟在时,墨家上下数百人,皆死不旋踵之辈。只是如今墨家数万,难道人人如此?若是人人如此、不知争权夺势,一心为利天下,这只怕天下变色只在十年之内。”

    “我倒是听闻,墨家内部亦有争斗?”

    胜绰笑道:“怎么会没有?只是他们的争斗,多要拿到明面上说,这需要多数的支持才行。需要把道理讲清楚了。”

    “而且他们的争斗,也多是向南走、向北走之争。定下来就是定下来,若是向南,即便你有北反之心,也要向南。若不然,就离开墨家,别无他路。”

    “适这人……讲规矩,看似平和,实则一旦涉及到规矩、路线,必不肯相让。墨家悟害之中,与之争吵过的多了。但讲道理又讲不过他,论及一些事事后而观他又多对,那又能怎么办?”

    说到这,胜绰不禁苦笑道:“当时禽子重病的消息传来,多有人觉得齐国得以幸免。我才听闻了消息,便知道绝无可能,反倒觉得……田氏只怕更为凄惨。”

    他回忆起当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几日,适第一次露出尖牙如同疯狗一样咬他的时候,哑然失笑,摇头道:“适不比子墨子、不比禽子。禽子善而和,适这人嘛……嗯,善用矛盾之术。君上不妨回想,东方之乱,似乎竟是处处被墨家操控一般。”

    “费国久在泗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待赵国公子之争将起、楚国征陈蔡而迫大梁榆关的时候出事。”

    “再想想之前,墨家和赵公子之间的关系……怎么去岁就忽然发难,张扬旗鼓以害天下之名怒斥阙与君?”

    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说道:“那日我与吴子闲谈,提及当年大梁事。吴子说,攻大梁之前,有人献图。君上也知道,当年楚人因弭兵之盟,聘墨家筑大梁城……这大梁城之图,如何这能流出?”

    “献图那人只言,久攻民苦,又恐吴子掘河水而灌大梁以破城,遂以此图相献。得此图,吴子便可放任楚国贵族逃入大梁,按图所绘,挖掘坑道埋藏火药,顷刻破城……”

    他说道这一节,一直没有细细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吴起忽而疑惑一声,秦君望去,吴起骇然道:“说到此节,君上试想,若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不损失众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陈而称王。”

    “楚国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争,又岂能这些年和墨家如此亲近?无非是因为楚国势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强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胜,三晋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赵公子之争,只怕魏国也无心干涉。”

    “三晋楚强则合、楚弱则分。若三晋依旧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扬威直入平阴而逼临淄?”

    略微谈及,便绝细思恐极,赢师隙脸色微变,这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势?还是在暗暗造势操控天下?

    若是后者,不免可怖至极。

    胜绰沉思片刻,接话道:“还有一事……墨家派索卢参西行。西方之事,适得传于两位夫子,必知极多。商贾贩卖获利之事,他定然知晓,索卢参言他此次西行所携带的货物,均获利百倍,适肯定是提前知晓,否则为何让索卢参携带私仇、琳、铁器等物?”

    赢师隙笑道:“他应该知道,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胜绰摇头。

    “非是这么简单。凿空西域,可以获利。秦最能获利……而随着铁器、火药等物西传,向西拓展,这是可以得利也是君上可以接受的。一旦向西凿空,经营商贾,获利极多……”

    赢师隙大笑道:“适哪有这样的好心?他视我等贵胄为蠹虫,岂能为我着想?”

    胜绰正色反问:“若西方无利,君上新政,欲要立威拓土,会选哪里?”

    一句话,赢师隙脸色骤变,惊道:“你是说……南郑?”

    胜绰拍手,直指关键,道:“正是南郑。墨家二十年前便入巴蜀,只说行义天下,有利于民。凿水利、煮井盐、传文字、播学说,然后便守南郑。”

    “若西进无利,南郑是君上可以轻易放弃的吗?”

    赢师隙终于沉思,越发觉得骇然。

    秦国的变革,是为了强大,而强大便需要有战略。

    在战略上,随着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随着马镫、火药和炮在秦国出现;随着墨家同意这一次为秦民之利而帮助修建冶铁作坊……向西拓展已经成为赢师隙议定的大略。

    垄断向西的贸易,充实府库,开辟通路,压服西戎。

    削宗族之爵,将宗族子弟分封于西部边陲之地,移民垦殖。

    向西击败西戎、扩充人口、编户齐民、使有战功者可以拥有西戎仆从和农奴。

    ……正是因为这些,南郑才不那么重要,才可以和墨家顺利地谈判,以秦岭为界,不再向南。

    否则向西无利,秦人只能选择攻取南郑夺得汉中,充实力量后再谋夺取西河,亦可以入巴蜀。

    随着秦国战略的实施,和墨家驻守的南郑的关系就必须和解,而且越多的人在西方得利,那么秦国便暂时不可能翻过栈道非要去攻打善守的墨家驻守的南郑。

    一瞬间,赢师隙觉得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忧虑道:“若这是阴谋诡计,我们岂不是正入墨家之谋?”

    胜绰长叹一声道:“阴谋尚可防范,只是墨家不用阴谋,而以阳谋利诱。难道向西,秦不能够得利强大吗?”

    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赢师隙只是觉得墨家不会有这么好心,便想到了阴谋。

    经胜绰一问,赢师隙道:“向西是可以使秦强大的。”

    胜绰苦笑道:“所以,墨家没有用阴谋,也没有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说服君上向西,而是靠着火药、铁器、索卢参等三件事,让君上自然向西。即便君上复位不成,难道别人为君就不向西了吗?”

    “这便是大势啊,墨家没有阴谋,却在操控着天下大势。而这大势,却又不得不走。”

    “秦人向西、不取南郑,必与墨家亲和。”

    “魏人胜楚大梁,必谋霸主之位,心向中原,赵人在背,必要解决。”

    “魏国势大,齐国欲强,只能谋泗上,齐墨之争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墨家只怕为此战已经等了十年。”

    “楚国分裂,必要结盟于墨,不能谋取泗上,任墨家扩张,也只能赞许认同。”

    “赵得墨家之奇技,骑兵日强,兵强方有雄心,必对魏心怀不满。赵魏交兵,泗上之事齐人便无以为援。”

    “吴子入秦,墨家欣然应允一路护送,还以为秦之万民之利而援建冶铁之坊。秦强,魏必忧西河,更不能与墨家争泗上,今后十年魏人不敢对泗上用兵。”

    “二十年前墨家便派人前往吴地,名为行义传道,实则吴人日强,逼得越人不得不南撤,否则根基之地不存。越人南撤的时机,正是魏楚赵中山大乱之时,墨家无需担心侧后,正可一举破齐。”

    “如今魏已弱,墨家之前孜孜助楚,现在楚人已强,楚王日威,亲贵日怨惊惧,则楚国萧墙之祸必不远矣。魏国强大的时候,墨家便操控天下大势,让魏国无复文侯之威。甚至为了引发赵、楚和魏的争端,暗中参与破大梁之事。”

    “及至今日,魏弱已成必然,楚人在泗上之南的威胁,墨家却早已转嫁到楚人自己身上:楚王现在强势,借此陈蔡之威,定要变革,楚国必要内乱,墨家又是十年之内没有侧后之忧。”

    胜绰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正和逻辑,苦叹一声道:“只怕二十年前适说动子墨子往沛地行义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今日天下之势,一直在操控天下之势。田齐无知,如何能够战胜为此一战准备了二十年的墨家?”

    “这一战的结果,只怕早在当年大梁城破吴子震惊荆楚、百余墨家入赵出仕而守苦寒高柳的时候,便已注定。天下大乱,魏韩自顾不暇,齐人举世无援,怎么都胜不了的。”

    他苦笑数声,似乎终于有了折服之心,无奈道:“便是看破,又有何用?正如君上之秦,就算看破墨家有意引导君上向西,君上便偏偏不取利非不向西了吗?”

    “再如楚王,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他便要放弃这集权君威的机会,放任王族势大而只为了破灭墨家吗?”

    “再如魏侯,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当年他便不取大梁、不入王子定,不涉赵公子之争而一心只为破灭墨家、不惜被楚赵亡了宗庙社稷?”

    摇摇头,胜绰自笑道:“解不开,解不开。是以我说,禽子重病,或有人以为田齐得幸,在我看来,适继为巨子,只怕田齐之祸这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完)

    胜绰只是感叹,对于秦国的处境却并不担心。顶 点 X 23 U S

    近水楼台固然先得月,可若是水流翻覆秋水时至也定是首先受到波及的。

    东方之乱,西方的秦国正可得利,一如秦君所言,就算墨家在暗中操控天下的大势,可这大势之下秦国所能做的唯一选择,也就只能是向西拓展、变革法度、集权强军,待机夺取西河从而有机会称霸中原。

    原本历史上秦国南下巴蜀还是先取韩魏就是两条战略分歧,最终先取巴蜀然而取天下的战略被认可,这才导致了秦国拥有了一个强大的后方。

    现在墨家先行一步,在秦国和蜀国争夺南郑之前先入汉中,使得秦国南下巴蜀的战略相对于先西后东以图强的战略来说,并无十足的魅力。

    胜绰的一番猜测分析,赢师隙心中虽然惊异于墨家的谋划,但却并没有“如此之才奈何不为我所用”的感叹。

    因为当年胜绰前去投效尚在流亡的公子连的时候,就谈过这个问题:墨家胜我之才多矣,然而公子无义,不能够使用他们,那么又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胜绰在秦国所做的一切,已然很好,况且墨家的那一套东西,赢师隙避之尚且不及,又知道墨家的那一套首先要认可的墨家的义才能够发挥出力量,权衡之下,墨家那边的许多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若用了,反倒弊大于利。

    且胜绰也说了,墨家的强,强于组织。正如胜绰所言,适离开了墨家,不过也就是个鞋匠,以他的出身和血统,纵有才能,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够出仕而成名。再者墨家所做的这些事,看似玄妙无穷,实际上若换了别处,纵有谋划,但没有那些死不旋踵讲求纪律性的墨者,只怕也难做成。

    赢师隙见此事勾起了胜绰的感慨,心中倒也理解,胜绰虽是叛墨,可终究对于墨家中的一些人是有感情的。

    曾经作为墨子的弟子,与禽滑厘之前也都是好友,而且这一次是导致胜绰被逐出墨家的罪魁祸首适即将继任为巨子,胜绰的这些感叹赢师隙不能得其中全部滋味,却也可以入味三分。

    许久,赢师隙道:“如卿所言,我似乎可以理解,墨家缘何能够短短二十年霸于泗上、胜越乱齐了。”

    “墨家有义,便有死不旋踵之士。利、义相一,便有悍不畏死之民。”

    “墨家有谋,可以操控天下,善于借势、造势,纵横捭阖以谋四边之宁。”

    “墨家的组织,严丝合缝,即便没有了墨翟、禽滑厘,依旧运转如常。”

    “墨家的奇技,火药、生铁,使得甲士坚利,以一敌三。”

    “此四者,便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了吧?”

    后世数百年后,有“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今日秦国三日密室而谈,却也有此意。

    这不问苍生问鬼神,非是不问苍生,而是源于当时天下的意识,皆以鬼神存在、天命可知。

    赢师隙问及墨家不可撼动的力量的源泉,其实也就是在问鬼神。

    因为若非墨家的“义”和“道”在天下传播,使得天下众人开始思索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正催动天下运转的力量……那么今日之问、明日之问,所能得到的回答很可能就是“墨家受命于天,无可阻挡,故而无可阻挡。”

    赢师隙已经可以领悟出那四种力量,已然胜于天下的许多人。

    他以为他所理解的,就是力量。

    但他说完之后,兀自感叹的胜绰和一直沉思的吴起,竟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摇摇头。

    赢师隙颇惊,问道:“难道此四者,不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吗?”

    两人确定地摇摇头,赢师隙拜而求道,问之。

    胜绰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一件旧事。

    “君上,昔年程子辩于子墨子,问之:墨翟,你素非儒,何故称于孔子?”

    “子墨子答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胜绰讲完这个故事,起身拜问道:“君上,你所说的那四种力量,固然强大,但却非是不可撼动。”

    “这天下,唯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便是天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赢师隙知道胜绰是叛墨出身,后续对于墨家的一些书籍也多观读,口称天志不以为异。

    他又转头面向吴起,问道:“吴子非出于墨,不谈天志,刚才却也摇头否定。难道你所认为的力量,竟和我与胜绰所理解的还不一样吗?”

    吴起笑道:“我不谈天志,但恐怕我所理解的、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与胜绰所言的那种,竟是一物。”

    “如中原见山林中状如猫、额头有王斑、体大数百斤的野兽为虎。”

    “而楚人称此物为於菟。”

    “其实,只是叫法不同,但倒是一样的。”

    赢师隙这一次倒是真的吃惊了。

    他自忖,他所说的兵器之利、谋划之诡、组织之强、道义之重,此四者得其一,可保设计不失。

    而若能得其四,便可纵横一方,成方伯之业,乃至震撼天下。

    这在他眼中,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竟没想到,胜绰和吴起都表示,这些是很强的力量,但恐怕比起另一种力量,终究还是过于渺小。

    赢师隙渴望力量,也明白以胜绰和吴起的为人,今日不太可能说出什么“德、礼才是天下至强的力量”的话。

    心中不免好奇,更有几分期待。

    作为国君,最为渴望的就是力量,而他也一直再从变法的魏国、崛起的墨家那里不断地吸取力量、学习力量。

    今日忽闻竟有一种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撼动的力量,他如何能够不心切?便如嘴馋的猫嗅到了腥味,心中便痒。

    吴起看了一眼胜绰,又冲着赢师隙一拜道:“我且试为君上说,若是我猜的不多,胜绰所言的力量,便是我所说的。”

    “那,恐怕才是天下间最不可撼动的力量。也是这二十年来我读墨家的一些书籍所领悟出的道理。”

    “正如太阳,不会因为在魏国炎热,而到了秦国、乃至索卢参西行万里之外的波斯便会寒冷。”

    赢师隙请教。

    吴起道:“刚刚胜绰所说程子见墨翟的事,君上应该有所领悟。”

    “大禹、商汤,那是古之圣王。以他们的才智,恐怕是胜于天下人的。可以他们的才智,也不能够改变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的事。”

    这听起来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赢师隙虽也读过墨家的一些书籍,但是终究因为反感其中的那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类的话而放弃。

    他并没有理解这番话到底是在说什么,也不能理解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到底在哪。

    面露不解之色,吴起便将这个问题拆开,问道:“君上,此时有一鸟、一鱼,欲使鸟上高而鱼下潜。”

    “你所谓的四种不可撼动的力量,臣便试举数人。”

    “既论义,大禹栉风沐雨之义无双古今,民众效死。”

    “既论谋,当使孙武复生、太公在世。”

    “论奇技,即便奚仲再活、公输仍在。”

    “论组织,墨家上下,同德同志。”

    “此四者,不可以不算是君上所说的四种力量的极致了。”

    “但若有一人,可使热旱。单论鸟上高而鱼下潜一事,这个人的力量是要比其余四者更为强大。”

    赢师隙点点头,在墨家逻辑的“籍使”前提下,再说天下无人可以使得天下热旱之类的话,便无意义。

    吴起又道:“放眼天下,也有一种这样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在西河编练武卒,三晋得嘉禾而献天子,我也听闻泗上墨家可以使得亩产二百斤。”

    “铁器、牛耕、垄作、良种、堆肥之法,可以使得每亩土地生产的粮食是过去的数倍。而牛耕又可以使得民众耕种的土地亩数更多。”

    “粮食多,存粮多,那么就可以养更多的士卒,使得他们每日操练,不再是农兵,而是以兵为职。”

    “正是术业有专攻,汤、文智绝天下,可让他们与陶匠相比制陶恐怕不及多矣。士卒也是一样,那些每日操练的士卒,也远胜那些闲暇演练的农兵。”

    赢师隙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仿佛那道理就在眼前,但却还不能抓住。

    又像是一朵云,可以看得见,但即便乘坐墨家所制的飞天之球,亦不能握在手中。

    他觉得,这应该算是奇技?

    但是吴起明明反驳过,便继续细听。

    吴起又问道:“君上,我编练的武卒可以算得上强大吧?”

    赢师隙淡淡一笑,郑重点头,这是个无可否决的问题。

    若不强大,缘何秦国困于西陲这么久,不能过洛水一步?又缘何大梁一战楚国闻风丧胆数执圭之君被杀、大臣被俘?

    吴起却道:“后来我看了墨家的一些书,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倘若西河之地,仍旧是上古之时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模样,西河三十万户,以魏地变革田归于私而纳赋税、以我的将养武卒之法、以魏变革委任官吏而发俸禄之略,可能最多也只能养一千脱产操练的武卒。”

    “而用周公分封之法,刀耕火种、漫天撒籽,三十万户,可分下士数千、上士数百、大夫几十、战车数百。”

    “那么,两军将战,谁人可胜?”

    赢师隙沉思许久,说道:“周公之法可胜。”

    吴起大笑道:“天下行分封建制而划土养士的邦国多矣,可我提七万武卒,可纵横天下,无可匹敌。这固然有我征战之谋无双天下的缘故,但只怕还有别的缘故啊。君上细细思索。”

    赢师隙闻言苦思,试着问道:“以现在铁器、牛耕、垄作的大势之下,土人相同,武卒之法必胜养士分封。”

    “而以刀耕火种漫天撒籽的大势之下,土人相同,养士分封必胜于武卒之法?”

    吴起拜道:“君上聪慧,正是此意。只是奇技,并非是不可撼动的力量。只是策略,亦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我想,胜绰的意思,也是如此吧?”

    一旁的胜绰已经微笑,起身道:“君上,我所谓的不可撼动的力量,也正是如此。”

    “泗上行政,政通人和。可以为官为吏者,多矣,故而泗上墨家可以说:选贤任能、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因为墨家有草帛、印刷这两物。使得适当年说,要让远在海阳的牧羊之人,亦能书写自己的名字。若无此二物,只怕做不到。”

    “可是,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已有草帛、印刷之术,却依旧亲贵传承、只谈血脉不论贤能,纵有此二物,也不能够发挥出力量。”

    吴起也跟着说道:“水一战,越人致师挑战,被墨家的火炮砸为齑粉。火药之强,不可谓没有力量。”

    “但若没有墨家的军阵之法,只怕火枪还不如弓弩。”

    赢师隙点头道:“寡人明白了。这就像是匠人的卯榫一般,卯榫之术,单有卯,不能够坚固;单有榫,也不能坚固。”

    “两位的意思,我已经可以明白。”

    “胜绰所言的天志,或者可以为称之为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的强盛,不只在于他们的组织、计谋、道义、奇技。”

    “而在于他们所作的一切,都契合天志,顺应大势,借势而起、应势而为。”

    “如墨翟所言,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

    “真正的力量便是不可撼动的天志,而善于使用这种力量的人,则选择在热旱之季,高网而捕鸟、潜罟而张鱼。”

    “有人见到了这人捕捉的鸟和鱼多,以为这个人可以捉的多的缘故,是高网而潜罟,于是在寒雨的季节依旧高网而潜罟,却无所获。”

    胜绰起身三拜,称赞道:“君上终于可以知道,什么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的组织稳固、道义蛊人、智谋诡谲、奇技叠出,这是力量,但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知于天志,顺应而为,造势借势,法度策略与泗上之物契合、制度方略与泗上的生产契合,这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若能够理解这种力量,秦国一样可以强大,霸取天下。”

    “泗上热旱,故而墨家可以高网而潜罟,可是若君上不能够理解真正的缘故,因样而学,秦国只怕不能强盛,反而还要衰落。”

    “各国变法,就像是那些鱼和鸟一样,可能他们并不知道热旱高潜是道理,但却自然地去做。”

    “而秦国变法,当做可以知晓热旱之时鸟高鱼低的人,法度、策略当顺应物、技,便可一样得到了那不可撼动的力量。”

    “这力量的基础,在于物、技。泗上的物不足,墨家便造物;泗上的策不应于物,墨家便改策。这才是我们该学的,而不是只看表面的策略,以为都是对的。没有对的,只有合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泰山之阳(一)

    正如科学的真正力量不是那些结论,真正有力量的是那种认知世界的方法。m.www.uu234.net

    胜绰这个叛墨,纵然不能够理解墨家真正精髓的大义,却也总比天下多数人更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借助这种力量,洛水之西沉寂了几十年的秦国,凭借着东方大乱的局势,开启了轰轰烈烈、血流满地、人头滚滚的变革。

    …………

    越过洛水向东千余里之外,十几辆马车正行走在夏日雨后泥泞的道路上。

    几十万年岁月形成的冲击平原是肥沃的土地,但夏雨过后那些让人拔不脚的泥泞也实在苦了那些拉车而的马儿,扬起的鞭每每总打在最骏的那一匹身上。

    马车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心疼那匹最骏的马,忍不住嘟囔道:“它是最有力气的,齐国的道路不修而泥泞,也不是它不使劲儿,你干嘛总打它?”

    说话的少年带着一口浓浓的泗上口音,亦或者称之为墨家的“雅音”。

    车夫头也不回,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回卷,扫落了几只马蝇,笑道:“你们这些学堂里的孩子,懂个什么?”

    “这道路泥泞,两匹马一个没劲儿一个有劲儿,都用了五分的力。我不去打有劲儿的马,去打那些没劲儿的马,有什么用?”

    “这便是适帅说的,能者多劳。当初耕柱子追随子墨子的时候,不也问过子墨子,为什么那么多弟子,非要纵训斥他?子墨子说啥,说你是人才,所以才要鞭策你。”

    “就像你们这些孩子一样,才十五六岁,为啥让你们去齐国?还不是你们学的更好,知晓九数几何,你们帮着测量以便分地,怎地不去叫那些小学上完并没有选拔进入更好的学堂的人去?”

    那少年不再说话,所有所思,喃喃道: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子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

    嘀咕数声,似有所悟,车上在一旁的同窗就喊道:“庶归田,你家不是也有马吗?你不是说你哥去岁在高柳,马术都让那些林胡折服,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名为庶归田的少年嘿嘿一声,便道:“我家都是骏马,哪有驽马?是故都是能者,一视同仁。”

    车上传来一阵阵少年特有的欢笑,有男有女,倒让这夏日有了几分春日生机勃勃的感觉。

    车夫也跟着笑,然后哼唱起来泗上的一些歌谣,再下手鞭策马匹的时候,手也轻了几分。

    车上的少年跟着唱了几声,又有人说道:“咱们这一次去博邑,倒是可以去泰山看看啊。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当年子墨子传守城之术于禽子,可就是在泰山顶上。对儒家来说,孔某言登泰山而小天下,是故儒生多登泰山。可对于咱们墨者来说,这也是一座一定要登的山啊。”

    泰山不止对于儒生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墨家成为天下显学之后,对于墨家也一样成为了有着特殊意义的山峰。

    齐国的博邑如今在墨家手中,墨家义师军团的指挥部现在也在博邑,正在平阴、赢邑之间。东可以取卢城而攻临淄,南可以入赢邑而将齐国的临淄军团分割使之不能够回援临淄。

    庶归田闻言,心中也是涌起一阵少年的心切,泗上少山,一片平原,众人都是从课本上知道了泰山的存在和泰山对于墨家的意义,可是真正去看过的并无一人。

    可转念一想,庶归田又苦恼道:“只怕是不行。这一次咱们习流军校、炮校以及别的几个学堂的学生都放了学业,来齐国丈量土地、帮着土地重分委员会们一同分地,只怕要忙许久。恐怕是空不出时间去泰山呢。”

    车上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分地这件事对于齐墨战争的意义,或者说对于天下的意义,但是却都知道这关系到他们的表现,关系到他们将来的人生路途是否顺利。

    放到后世,十四五岁还是孩子,可战国乱世,在别国十五岁就要随军出征运送粮草,在泗上若是不能学的很好而入那些学堂便要服军役了。

    这一次齐国这边的事,许多很多的人手,泗上那边根本无法一时间空出这么多干部。

    这些学习海军、炮兵、几何九数等学堂的孩子,也不得不暂时中断了学业,前往齐国。

    他们还小,但比起天下的多数人而言,这些在泗上来算几何和九数算是年轻人中相当不错的孩子们,便可承担一些诸如丈量、计算、统计的任务。

    不久前越国忽然南撤,大量的年轻干部被派往淮北、东海、琅琊等地,齐国这边放弃了攻临淄而半路截击临淄军团的计划,事出突然,可是墨家中央已经商定通过了这个计划,也只能调派半数的干部、半数的在学的学生前来做好这件事。

    庶归田去岁考入了习流水师的学堂,如今习流水师的主力正在崂山,而庶归田的这个班学的也不是水战,而是更算得上是理论的指南针使用、星辰辨认、牵星算纬度等内容。

    这需要不少的几何学知识,这个班的多数人都是当初考核选拔的时候几何或是九数学的……还算可以的那一批。

    真正好的,进了庠序;再次一点的入了炮兵军校;最后剩下的才是他们这些。

    庶归田入了学堂才学了也就半年,便接到了这次调派,学生组织起来容易,众人也对天下大势没有太多的认识,只当是一次玩耍,附带着一种自小灌输的“利天下为己任”的狂热。

    若论起来,除了跟随索卢参西行的那些人外,庶归田算得上是泗上第一批学过“外语”的人,教授他们的先生中有一个正是索卢参在希腊收的弟子,精通航海之学,去过埃及和波斯,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游历“天下”的人物了。偶尔也会学几句什么什么斯之类的古怪言语。

    不过教授他们指南针、纬度、经度之类内容的,还是那些当年适前往楚国依旧携带传授的那些弟子,只不过庶归田的小叔庶轻侯并没有教授他们,而是沉浸在解一元三次方程的苦思中不能自拔,以求能够解决更为准确的、纯理论计算的、和现在这种类似于穷举法弄出的、和现在方法截然不同而结论相与印证的正弦表问题。

    庶归田算得上是根正苗黑的墨家人,他父亲俘获过楚王和越王,但没有继续留在军中。哥哥在赵国高柳刚升了上士、姐姐跟随那些人在测绘草原的地图,当年和父亲搭档的连长於菟已经升任了旅帅,自己的名字还是适给的。

    对齐一战,虽说顺利,可是武城屠城一事,也让这些在墨家常驻泗上之后才出生的孩子知道:原来他们学的那些兼爱、天帝赋人之权之类的内容,并非是天下都认可的道理,而残酷的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屠城、筑京观、杀俘才是天下常有的事。

    这种情况下,庶归田也算是第一批主动报名想要“利天下”的一批人,也算难得。

    他还小,又和他父亲那种经历过新和旧时代的人不同,利天下这三个字只怕未必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只是他更喜欢这种冒险一些、离开泗上那些看厌的农田、水渠、商旅的日子。

    至少,可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泰山对他的诱惑很大,但是从学堂就开始潜移默化接受的纪律教育之下,纪律的约束更大。

    这一次前往博邑,要跟随那些老墨者们参与分配逃亡贵族土地的事,这可是大事,是不能够有纰漏的。

    他们年纪小,不过测量、计算、减加乘除这些,却已足够合格,正堪合用。

    这一次墨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一次对齐战争之前,炮校的那些学员就想要跟随出征,适便说过:我不会因为想要吃鸡蛋,就杀了自己的母鸡。

    至于现在,战争虽然仍在继续,可是参与丈量分地这种事,总算是危险系数小一些,也实在是没有太多的人才可用,齐国几十个城邑需要的干部太多凑不出来,只能用这些学堂的孩子顶一顶那些不需要政治、只需要九数几何和测量的空缺。

    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庶归田想到这一次只怕并无机会看看泰山,难免感叹。

    课本上为了塑造他们“九州之下人人兼爱、天下人当爱天下”的意识,或者说潜移默化地塑造他们的“国家观”,宣义部曾经又是适在主持,所以编写内容的思路和指导纲领都是以“天下”为主。

    泗上的内容很少,反倒是让蜷缩在泗上、自小几乎没见过海拔超千米的大山的泗上新生一代,知道了墨子和禽子饮酒而授守城术的齐国泰山、知道了当年肃慎射鸿而石镞随南迁之雁而落入洛阳的辽东、知道了险峻雄奇的泰山、知道了墨家依靠火药和铁器帮着提前了几十年完成的都江堰、知道了袅袅兮秋风木叶下的洞庭、知道了泗上之外并无许多人知晓的几字型的黄河、知道了横亘楚国从巴蜀而下的长江,甚至知道了远离中原仍然钟鸣鼎食而盛产稻米如今也产蔗糖的百越缚娄国……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泰山之阳(二)

    当然,在他们的课本山,统称为“天下山川”。

    所以泰山不是齐国的泰山,而是天下的泰山;黄河不是三晋秦燕的黄河,而是天下的黄河;长江不是巴蜀楚越的长江,而是天下的长江。

    于是这些成长起来的泗上第二代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就是天下,就不该有齐楚赵秦的区别。

    庶归田对于泰山久闻其名,虽说因为儒墨相争的缘故,车上的同窗都按照《非儒》一篇中称呼孔子为孔某,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故事这些孩子也是知晓的。

    他心想:等到齐国的事做完,做的好一些、漂亮一些,倒是可以和带队的先生央求,带他们去看看子墨子和禽子痛饮而欢的泰山,也去爬爬适说他的两位夫子曾在山顶观云海日出的泰山。

    怎么说,入博邑而不至泰山,总归是个遗憾,虽然此时博邑还未改名为泰安,可名字能改,地势却不会变。

    思及此处,他便回头将自己的想法和诸位同窗说了一声,便说些好好做之类的事,众人无不点头。

    他这个在学堂中众人推选出的一班之长,终究还是有些威望的。泗上的学堂为了践行“选贤而任”的大义,从小学开始就在推行推选诸如班长之类的风气,为的也就是潜移默化让这些长大的孩子习惯“平等”和“推选”这两件事,这是宣义部主持的、很看重的一件事,也就仅次于义师普遍服役制下的军队推选兵卒委员会的重视。

    车夫听着庶归田在那用一种颇为书面的语气和众人说什么“利天下当有力出力,应该做好”之类的话,不禁莞尔。

    心道:“如今的孩子,嘴里面都是些利天下之类的话。我们嘴笨,可是远不如他们了。论起来,我这壬辰年的墨者,倒都不如这些小崽子们。”

    笑了笑,又想,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利天下吗?真的知道为何要利天下吗?

    笑过之后,他也没说什么,等听到庶归田最终说出要“做得好、才好意思在离开前让先生同意咱们登一次泰山”之类的话时,车夫笑着摇摇头,心说:这小孩子可真是……不简单。

    他提起鞭子,嗅了嗅道路两旁飘荡的、这几年开始推广的玉米的清香,轻轻将鞭稍飞向了马匹的腹部,心道:“晚上之前,应该能够抵达博邑。”

    …………

    山南水北为阳。

    博邑亦称作博阳,因为泰山此时亦被称作太山、大山。

    博者,广而大,博阳便在齐鲁之地为泰山之南的意思,当然改名为博阳还要等百余年后始皇帝封禅之后了。

    此地险峻,扼守泰山,又有齐国鲁阳关、梁父关两处关山,卡在泰莱山区。向东为莱芜赢邑,是不走沂蒙山而归临淄的必经之路;向西则是齐国长城重要边邑平阴的所在。

    墨家义师主力的指挥所从攻破卢城后,便迁至此,为的就是能够统筹安排齐鲁战局,力求在莱芜歼灭齐国临淄军团的主力。

    博阳城内,兵甲重重,墨家义师特殊的军装在这里变得一点不特殊,极为寻常常见。

    还有一些本地的人,也穿着墨家的军装,倒不是这些人参与了墨家,而是因为这些人原本穷的穿不起衣衫,墨家驻扎此地后倒是发了一批旧军装接济这些人。

    有时候,美是主观的,也是可以引导的。如今泗上便有许多穿上衣裤子类似军装的人,并以为美,反正他们原本穿的也是短褐,大家都觉得美,而且拥有权力的墨家高层也多这么穿,倒是也带出了一股潮流。

    博邑城中原本邑宰的官邸,如今已成了墨家义师的指挥所,门口比值地矗立着几名高大雄壮的义师士卒,火绳缠在身上,腰间还有铁剑,侧后还挂着几枚铁雷,一看便是精锐。

    陆陆续续有人进入,进去的时候查的严格,便是一些熟悉的人也要对照书信的印信,出来的时候便松散的多。

    院落内,不少人正在和适打着招呼。

    有称呼为适帅的,那多是军中转回地方的。

    有称呼为先生的,这多是适在泗上主观宣义和教育时候的嫡系。

    也有称之为贰巨子的,这算是墨家内部正常的称呼。

    当然,也有一些直接称之为适的,他们在墨家中的政治地位可能不高,但一定是甲申年之前就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适笑着和众人打着招呼,他的记性也好,也确保没有人有被冷落的感觉。

    招呼之后,便道:“人差不多齐了,咱们就先开个会吧。说说这一次调你们来的任务。”

    众人纷纷翻出了口袋里被泗上众人开玩笑说“看看腰袋里有没有纸本便能知道在墨家是不是干部”的纸本,就地跪坐在地上。

    这里不是泗上,并无太多的凳子、桌子,但是跪坐的习惯众人还有。

    也有些实在学不来这些贵族已有的礼仪的,便就近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待众人安静下来,适便道:“你们这次来,也都知道,是来主持分地事宜的。不少人在泗上主持过分地,这里不比泗上,有几件事我还是要说一说的。”

    “以功利而言,这一次齐国贵族逃亡,土地分配给庶民……为的是咱们能够获得齐国民众的支持,也是为了洒下火种。就算说有一天咱们撤走了,民众也会知道,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制度、还可以耕者有其田。”

    众人纷纷拿出木炭笔亦或是用毛笔,记下“耕者有其田”这句话。

    适又道:“但是,咱们分地的理由是什么?咱们墨家,是讲天志的,这分地的缘故,就不能够不符合咱们的大义。”

    “正是,道法自然,天地即为自然。咱们是认同道法自然之时,天地生人生万物,这天下归于天下人。”

    “按照天志来说,劳作是可以生产和让财富增加的手段。”

    “道法自然之时,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归属于天下所有人的。随着人们学会了劳作,用劳作使得土地产出了作物,这土地变为了耕地,那就不只是自然状态下的土地。”

    “耕地,便成为了自然状态下归属于天下的人的土地,和经过劳动改造后可以产出粮食的土地的聚合体。”

    “《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诗》里我看唱的就很好。贵族们不稼不穑,没有针对土地有任何的劳动,凭什么耕地要属于他们呢?”

    “天下九万里,土多而壤广,肃慎之北、縛娄之南,土地宽广万里,可那些土地不经过人的耕种劳作,对于已经非是自然状态的天下而言,便只是土地而非耕地。”

    “耕者有其田,是目的。”

    “但凭什么耕者有其田?因为耕者,使得土地本身附加了他们的劳动,使得自然状态的土地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拥有自己在上面劳作的土地。”

    “就像是海里的鱼一样。”

    “海里的鱼,属于天下人。但是不捕捞,那鱼便无意义。你更不能说,大海广阔,便属于某个诸侯、某个大夫的私产。”

    “渔夫捕捉了,那么别人想要鱼便要买。可为什么在土地上,他们就不能理解了呢?难道说渔夫捕捉的鱼,可以归属于渔夫;但耕者耕种的地,竟不属于耕者?”

    适在那侃侃而谈,用的也是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道理,用来摧毁贵族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根基和基础。

    自然状态的人和世界、劳动创造财富,这两点是资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基础。

    缺乏第一点,便没有夺权、夺取天下、理性建设天下、众人制法为公意而理性指导的基础。

    缺乏第二点,便没有启蒙学说中私产、土地不属于贵族、每个人的权利的合法性。

    如果不是劳动创造了价值,贵族的土地凭什么要分给庶民?如果只是说活不下去而去夺走,那又需要第一点中的天帝赋予人生命权和存活权为基础;而劳动创造财富和价值,才使得土地贵族的存在等同于蠹虫,也使得土地归属于在其上劳动的人有了足够的法理性。

    所以墨家的义,和天下的义,不能妥协。

    在道义上的稍微妥协,墨家所做的一切都将是错的。

    有时候法理性不重要,但有时候也很重要,因为这重要性源于墨家要以这个法理性建设天下乐土,而不只是争霸天下。

    两千年后的革命,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那是资产阶级软弱不能挑大梁没办法了工农带头的资产阶级革命,而资产阶级革命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是为了下一步的过渡。

    逻辑分明。

    至于现在,这既是过程,也是目的,时代所限,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所依靠的力量却是相同的。

    只不过原本历史上的那次革命,因为比别人晚了太久,以至于资产阶级毫无力量,没能力自己干成事;而现在则是因为别别人早了太久,以至于本该抗大旗的资产阶级还是个萌芽胚胎,依旧没能力自己干成事。

    亦是逻辑分明,且完全符合经过适“修正”的墨家之义。

    之所以可以“修正”墨家之义,是因为墨子的本义中本身就有这方面的内容,适在那些基础上扩展也就很容易。

    融合道家的“道法自然”延伸出的自然法;法家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的天帝、自然即为不可抗拒的天志规律等内容,其实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所有思想层面的要素都已经具备。

    铁器、火药这是临门一脚的物质基础,天、天帝、自然、神的解释,决定了天帝本身是否拥有人格。没有人格的天帝,只是宇宙本身:太阳东升西落,这就是天志,就是规律,就是从天地宇宙初创的那一刹那就决定的。

    换句话说,万有引力是天志,也是天帝的意志,这在此时不能算是错,而且还可以借此引申出人文方面的许多内容。

    神没有错,错的是有人格、有自我意识的神。没有人格没有自我意识的神、天帝,和宇宙没有任何的区别。

    有没有人格,区别就在于“德何以德”的疑问,好的为什么是好的?坏的为什么是坏的?善的为什么是善的、恶的为什么是恶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随意杀人不好。

    天生万物,万物含人,我思故我在,于是天地因为有人存在而对于人才有意义,所以人活着是天帝的意志,否则天帝干嘛要让人是活的呢?所以活着是天帝赋人之权,故而随意杀人是不对的。

    这两者看似一回事,实则区别很大。

    区别在于当有一天掌握了神权话语权的人说上天说要杀某个族群、种群、异端异教徒的时候,那么也是有道理的,甚至是荣光的、有德的。

    而用自然的理性去推断,便怎么也没有道理。

    反过来,当天帝自然没有人格的时候,天帝创世之初,便定下了圆周率,所以导致了天下的纬度;天帝创世之初,便定下了万有引力和质量、距离的平方有个常数,那才有了现在的世界模样。

    社会契约说是假设。天帝赋人之权也是假设。自然状态还是假设。或者,都是假的。

    但等到人们可以找到其中漏洞的时候,天下早已不是这般模样。至于现在,由这些伪为天志的学说,却可以推出这一次划分贵族土地、宣扬“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而人人平等”的道义。

    跪坐之下的众人,久浸墨家之义,适所说的这些内容和分地的“合自然法的法理性”等问题,也不是这些人第一次听,做笔记的便少,点头称是的却多。

    适扬扬手,与众人道:“道理,不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对于民众,他们肯定欣喜于自己分到的土地,但也一定要讲清楚,他们得到土地理所当然。”

    “这便是和泗上不同之处。”

    “泗上,我们既要讲道理,也要让民众得到土地,从而让我们的力量强大。”

    “在这里,我们可能不久就会撤走,民众的土地会又被贵族收回去,所以我们要让民众知道,贵族不稼不穑便拥有广阔封地不合理,而自己拥有土地才是理所当然。”

    适指着众人,总结道:“泗上之事,关键在于分,分得合理公正。而齐国之事,关键在于理。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

    “换言之,这里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造势、讲理、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分。”

    “泗上的事,可以慢慢来,温文尔雅,公平公正,甚至可以讲道理之后再赎买,使得金钱集中投入到作坊手工业中。”

    “这里,要按照之前定下的,工商业者不动、自耕自垦购买的不动。但凡是贵族的封地、禄田、包括动用封地上隶农的封建义务而开垦的‘伪公田祭田实私田’,一律一刀切,慢不得、缓不得。”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泰山之阳(三)

    适的这一句一刀切,在场众人倒是没有什么异议,都明白其中的缘故。www.uu234.net

    泗上墨家执政,原本一些拥有土地的贵族,“被迫”地成为了经营性的地主或者入股参与了纺织、矿产、手工等行业。民众赎买的钱给予那些贵族,而贵族手里捏着钱又不能坐吃山空,只好投入到泗上蓬勃发展的手工业之中。

    加上墨家的技术领先、楚国越国诸国市场的免税,手工业利润极高,完成了成功的转型。

    随着五年、十年亦或是二十年的赎买期结束,大量得到了土地的民众也有了更多的消费能力,当外部市场逐渐饱和的时候,泗上以自耕农为主体的内部市场也开始发力。

    但在齐国,再这么弄就不合适。

    那时候不说什么天志之下劳动者理所当然应该拥有土地,那是因为需要暂时稳固泗上的那些贵族。

    现在泗上的旧贵族要么在当年的彭城平叛中死的差不多了,要么就乖乖地成为了经营性的地主和入股纺织矿冶行业的新兴资产阶级,如今贵族拥有土地的道义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诱惑。

    说到底还是利益,真正想要维护礼制的贵族没几个,其实他们想要维护的是温情脉脉的礼之下**裸的利益。

    原本墨家是一副可怜兮兮的、希望得到天下士人关切的殉道者的模样。

    现在,则是兵强马壮,损害时代进步的便直接碾过去的霸气。

    干部不足,人手不够,天下诸侯的压力,这都导致了这一次齐国之战的占领很难长久,一刀切最是可以发动民众,也是唯一可以在墨家撤走后让齐国长城之南几十年内民众革命气氛高涨的手段。

    能够参与这一次会议的,无不都是信得过的人,墨家的自己人,其中的保密条令也自然清楚。

    占据齐国最终要撤走,这是大战略。一旦田庆知道了,只怕主动进攻就无从谈起。

    适敢这么说,也是认定了这些人不可能泄密,高孙子那边主要是查管这样的事的,适很是放心。

    大方针定下来之后,也就谈了一些细节,便散了会。

    庶归田这样的一批已经抵达博邑的小青年自然没机会参与这样的会议,但这次会议定下来之后他们也就需要奔赴第一线,展开分配贵族土地的工作。

    或许他们这些人在议定的名单上,只是一个个可以丈量土地的“工具”或者数字,但对于那些急切渴求自己土地的几万农夫而言,他们却又是希望的化身。

    在博邑只是住了一日,庶归田和几个同窗便接到了命令,要参与梁父一代的土地划分丈量工作。

    带头的组长,是个甲申年便入了墨家的墨者,姓孙,名璞,字襄,应该是齐国田氏一脉的旁支。

    庶归田等人在这些甲申年便加入墨家的墨者面前,一个个老老实实,收敛了平日的嘻嘻哈哈。

    这倒不是说因为孙璞身上残余的那点贵族血脉的缘故,而是在庶归田看来,在甲申年能够加入墨家的那些人,无一不是一身的本事、满腔的热血,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知道的那点道理实在是可笑。

    他猜的也不错,能够派往梁父主持土地划分和清量的,却是也必须要是人才。

    这一次齐墨之战到现在,以博邑为界。

    博邑西北,济水流域,那里的群众基础要好得多,因为平阴军团的覆灭,大梁的齐人被俘之后经过了一番教育然后释放归乡。

    那些庶民正可以作为配合墨家后续工作的主力,博邑西北就要简单一些。

    而博邑东南,那里的庶民一部分隶属于梁父大夫先行入费,如今和临淄军团合流,并未被歼灭。

    大量的贵族在军中,并没有如同平阴那边被墨家的武力踩在了脚下,使得民众心中放心。

    而随军出征的庶民尚未被俘,乡间民众终究对于墨家有几分不信任,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一群怎么样的人。

    梁父邑更是如此,孙璞被派往这里,也正是组织上认可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晚上的时候,庶归田等人和孙璞等一些年长的墨者一起吃了顿饭,都是军中的简单餐饭,互相认识了一下。

    饭后,在这些年轻人归去休息之前,在无人处,孙璞便叫住了庶归田,问道:“你父亲可还好?”

    这样的问题庶归田听得多了,也知道孙璞能够和自己多说这样一句余外的话,并非是因为自己,于是很是熟练的回答道:“身体尚好。很硬朗。”

    孙璞也就点点头,很是随意地问道:“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四人?”

    “嗯。大姊和长兄都在赵地。仲兄在家,明年就要服役了。”

    既说是在赵地,再多的也就不用说,显然就是在高柳附近。总归是庶归田有个好爹,水一战后起名的事,墨家也多有知晓。

    这时候又有几个中年人走过来,孙璞便摆摆手道:“你好好做事,先去吧。”

    庶归田知道恐怕那些人是要讨论明日去往梁父的事,他只是个临死调用过来写写算算的,一些具体的策略他不能够知晓,便即离开。

    次日一早,四五辆马车载着这些年轻人,还跟随了四个义师的连队,朝着梁父而去。

    …………

    梁父城外,一处封田的庄园内,一名须发已白的老者,正好整以暇地在调整着弓弦。

    这几年火枪开始流传,不少贵族的家中也都会摆上一支,但是老者的屋内竟是没有半支。

    不但没有火枪,连同泗上的那些玻璃器等奢侈品也无一件,整个屋子干净的如同二十年前。

    长长的曲弓造型优美,少说也要匠人五年寒暑方能制成,弓弦轻颤,发出微微的响声。

    老者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个武士,粗大的拇指布满了老茧,也不知道这是勾拉了多少次弓弦。

    老者半眯着眼睛,嘟囔道:“这弓倒是该校校了。”

    屋内并非只有一人,下首还有一人,躬身而听,心中看到家主如此淡定,新下也是佩服。

    暗道:“如今墨家已至梁父,都在传闻要把贵族的土地分给庶民,家主如此淡然,当真令人敬佩。”

    他非是老人的家人,而属于老人的“隶子弟”。

    老人为士,虽然身为上士,封地也多,但是作为士,不能够将家里事委托给同是士人身份的下士去打理,只能够用隶子弟。

    这些隶子弟,也多是他的远亲,亦或是有些本身但无血脉难以出身的人物,依附而生,也就相当于大夫们的家臣,但大夫可以有家臣而士不能有,便不能这样称呼。

    同是隶子弟,身份也自不同,有些隶子弟也就类似于佃农亦或是农奴,但有些则属于家臣。

    老人用长长的指甲最后弹了一下弓弦,问道:“梁父城内,今日又有什么事?”

    躬身那人急忙回道:“城中正在开仓放粮,民众不知大义,尽皆欢呼,皆言义师真义。”

    老人哼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之色,说道:“凤起于岐山,非梧不栖。世下之人,皆以为凤者不过羽翼绚丽,却不知道野雉便是学凤而栖于梧,也不过是贱鸟。”

    “鞔之适商丘之贱人也,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姓氏呢,哈哈哈哈……”

    老人笑着摇头,躬身那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却也跟着干笑,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知道老人借用的是“鹿台散财”、“巨桥发粟”这两个典故,在羞辱墨家的主帅适。

    昔年武王克殷,便遣派四友之一的南宫适,散发鹿台的钱财、分发巨桥仓的粟米,使得殷商民众大为支持,没有大规模的反抗。

    南宫是官职而为姓氏,南宫适当时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适字。

    因为他官为南宫主观宫廷的内务,所以以官职为氏而得名南宫适,其后代受封于曾,如今是楚国的附庸,公造冶的父祖辈为冶师的时候还受聘于楚王为曾侯铸编钟而贺。

    南宫适当年主管鹿台散财和巨桥发粟之事,现如今梁父也正在做此事,老人便以此事嘲讽,那隶子弟并不知晓,但也猜到并非是什么好话。

    笑过之后,老人又问道:“城中还有什么动静?庆子和公子午的大军有什么消息?”

    躬身那人摇头道:“公子午的大军并无动静,仍在赢邑之南,不知进退。前几日派出轻兵欲查看赢邑附近的山路,被墨家义师骑兵冲散,这是前几日的消息了。”

    “至于城中……墨家已经在宣扬分田之事。”

    他先说了田庆大军的动静,然后再说城中的事,因为他是老人的心腹,知道老人在担心什么。

    老人的两个嫡子,大的袭承了上士之爵,领军随梁父大夫先出费地,如今正在田庆大军之中。

    幼子在临淄,作为田氏的近侍内官,在临淄也有自己的禄田,临淄现在安全,倒是不用担心。

    为人父母者,都会先担心儿女的安危,贵贱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家臣心中明白,既为心腹,若是连这点心思都不知道,那也未免有些不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泰山之阳(四)

    老人听到田庆大军并无动静的消息,长叹道:“庆子昔年领军出战,勇猛精进,并不畏首畏尾。m.www.uu234.net如今,怎么还没有攻下赢邑?不得赢邑,便进退两难……这可真是……”

    他摇摇头,哎了一声,说不出的无奈,半晌道:“勿忘在莒、勿忘在莒!昔年之勇猛决断,难道年纪一大便要畏缩了吗?”

    此时尚无乐毅破齐七十二城唯余莒和即墨的故事,这勿忘在莒也就很难理解错,说的正是当年管仲规劝齐桓公,要像是当年年轻在莒为流亡公子时候那样勇猛精进有拼搏精神。

    家臣这一次听得懂,他又不懂军略,但觉得既然家主这样说,那怕是没错的。

    昔年家主也是项子牛的家臣,侵鲁几战由中士升为上士,封田四井,为一方鄙师之长。

    项子牛争权失败后,老人便让儿子袭惩了上士之位,让儿子做了田氏的封臣,自己以示忠贞而并不做田和的封臣。

    梁父本是鲁地,这里的民众并非是齐国的基本盘,因而编练封地上的农兵称之为鄙师。

    上士按照周制,为一旅之长,武王伐纣的时候,上士得封田一井,这一井的封田为封地,封地上的农民是和土地绑定的,可以是奴隶也可以是农奴。

    在封地之外,还要管辖大约九井的土地上的农夫,这九井土地上的农夫在战时需要提供一辆战车、三辆辎重车,以及跟随的徒卒凑为周制的一旅,上士在战时的时候就是旅长,而在平时则是地方长官。

    管仲改革之后,齐国的军制发生了变化,但是集权之后便是五公子之乱,而且当时集权军制变革的地方也都是临淄附近,梁父并未实行。

    梁父城外的这些封地上的民众,随着国野之别的消失,也需要从军。不但要从军,而且因为原本是鲁人的缘故,不但要从军,还要在给封主的封建义务地租之外,还要给国君缴纳什一税。

    临淄附近的齐人税少而要履行军事义务、征服的鲁、宋、郑等地的人倍税必要的时候也要履行军事义务。

    名义上的四井封地,实际上数量更多一些,而且在自己的封地之外的民众,也是需要向他履行封建的公田义务的。封地类似于私产,而封地之外的辖地则属于君王,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贵族的封地始终都在增加,每一次征战,贵族可以得打赏赐。

    而征战的时候,本地的民众出征,更难缴纳各种丘甲赋、十二税、封建地租、高利贷等等,伴随着私有制逐渐开始出现、授田制不再那么严格,大量的私产土地也都集中到了贵族手中。

    再者,贵族还有隶子弟投靠,贵族的封田不再君主的封建义务之内,封地是为了征召私兵和祭祀祖先的,封地之外的辖地,那才是需要为君主履行封建义务的。

    这样一来,贵族的土地和劳动力不断增加,早已经打破了原本规定的四井封田。

    其实四井的封田,也已经违礼了,上士授田只有一井,但那都是周朝开国时候的规定,如今人口财富土地都在不断增加,并无几人遵守这一规定。

    躬身的家臣曾大致算了算,家主的封地、禄田、私田等等加在一起,在加上后来赏赐的,实际上拥有的实际土地大约在十二井,也就是大约一万多亩。

    而在封田和私田之外的大约三十井的账面辖地内,其中的部分名义上的、辖地的庶民而非农奴需要耕种的公田也并不全部缴纳给国君。

    “公事毕、乃敢致私”的这些人,并不是贵族封田内的那些农夫,而是说辖田内的农夫。

    这一次嫡子随梁父大夫出征,为鄙旅之长,按照等级义务,携带了四辆车和大约三百名徒卒,同时还携带了自己封地内的私兵大约二十,那才是作战的真正主力。

    谁也没想到齐墨战争的局面会发展成这样,如今墨家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齐城,封地上的私兵已经不多,就算全部在,集结起来,又如何能够抵挡墨家的义师?

    况且他终究也只是个上士,实力不济,那些上卿下卿上大夫都失败了况于上士?

    如今又传出墨家要分地的传闻,愈演愈烈。

    这边还好些,总算没有南济水一战的局面,大量在军中的农夫受到了“蛊惑”而归乡,毕竟军中是天然的组织,被俘也是远胜于农夫分散的组织,最容易宣传。

    如今城中已经开始乱了,城外这些乡鄙之地的农夫一辈子可能也就跟随封主出征才有机会离开百里之外,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扎根在各国农村,只能在各国的城市有足够的影响力,毕竟此时的城市也是以农业为主。

    现在齐国的贵族们纷纷北逃,或入临淄,或越长城,并无几人还留在自己的封田内。

    家臣心中担忧,前几日规劝过一次,今日墨家已经开始放出风声要分地了,他便不得不再劝一句。

    于是道:“家主……墨家此番来,恐怕会有些难办。梁父城内,多数君子都已北撤,您难道不走吗?”

    “宗子在军中,并无危险。您若留在这里,恐怕宗子心中担忧……”

    “不若收拾车马,即刻离开。如今尚可还能走,我听闻,墨家并不严查……”

    “宗子一在军中,参与了武城之屠,只怕墨家会借此而生事。”

    这才是家臣最担心的地方,墨家穿的沸沸扬扬的诛不义令,早已经在齐国各地传开。

    墨家表达的很明确,这不是齐国和墨家之间的仇恨,也不是齐人和费人的仇恨,而是诸公子君子和庶民之间的仇恨,凡是参与了武城屠杀的,一定要接受审判。

    尤其是墨家明确表示,田庆和公子午,一定得死,正和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而王公亦不免之意。

    莫说此时的墨家规矩更为严苛,说一不二,便是原本历史上秦墨巨子腹的儿子杀了人,秦君亲自过问,秦墨巨子依旧杀子以正墨家之法。

    家臣再三劝解后,老人哼了一声道:“我不走。”

    “墨家不是讲义吗?他们既讲义,我便要和他们讲义。”

    “若是墨家不讲道理而杀我,我可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理,这正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伯夷叔齐难道不知道自己会饿死吗?他们选择了饿死,这是因为他们自己求来的,古之贤人可以如此,难道我就不能够这样做吗?”

    “我有何罪?缘何要逃?丈夫顶天而立地,无罪不逃,逃了便是自己觉得自己有罪。”

    “墨家谈义、谈天志,不谈天命。可不管谈什么,这天下的好坏总不是可以改变的吧?不能说谈及天命这便是好的,而谈及天志便是坏的?唯德永恒。”

    家臣一听“求仁得仁”四字,身上已经惊出了冷汗,心道家主这只怕已经是萌生了死志!这是要用自己的命,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仁,既求仁,又岂惜身?

    可家臣却不想死,也不想家主死,便劝道:“宗子参与武城之事,以墨家的……”

    老人闻言,怒声喝道:“休言!有罪无罪,凭什么要用墨家的义来定?”

    这涉及到一些不可调和的东西,家臣不敢言语,只好换了角度说道:“宗子一在军中,一在宫中,正是墨家之敌,只怕墨家以此来治罪。便以天下的规矩,也正有夷族之罚……”

    如今天下当然有杀全家的规矩,老人并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墨家的政策,但他听闻家臣这样一说,仰头大笑道:“说得好!有夷族之罚。罚便罚矣,商纣亦罚无辜。罚未必是罪。”

    “我可以受夷族之伐,但我却不认墨家给我的罪名。吾子何罪?”

    家臣心说家主你怎么这么执拗?可嘴上却道:“只怕子罪而父罚。”

    老人再次问道:“子罪父罚,我可以接受。但是,吾子何罪?”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为齐臣,听从君命,何罪之有?”

    “不但无罪,而且当褒。这是忠贞之辈,不会因为父亲被困而直接投降逃亡。”

    “就算墨家的义传于天下,那么不忠难道就变成好的了?难道两军交战直接投降反而要受到奖赏?”

    “若真的如此,墨家可谓无德。天下皆知,又岂能得天下之心?”

    “比照伯夷叔齐,难道他们不食周粟,不一样也要被传颂为贤人吗?难道武王因此而治他们的罪吗?若是武王因他们不食周粟而治罪,只怕天下再无忠心之辈,离心离德。”

    “我今日不走,便是要以我血,祭天下之德。”

    “墨家若因我的儿子效忠齐国,便要杀我,那么墨家便是不仁。”

    “昔年伯夷叔齐见武王伐纣,停车规劝,定天下后又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忠之一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天命还是天志,我就不信它就能变成坏的了!好坏真要是颠倒,墨家必亡。”

    “如此,我以我赤血苍首换天下知墨家不仁。我求仁得仁,正合心意。”

    “墨家若是分了我的封地,那便是无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大夫以家,大夫封士,这是天下大义。”

    “天下的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给了诸侯,诸侯给了大夫,大夫给我了我,墨家凭什么抢夺呢?这和在街市上抢夺别人财物的强贼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人难道会选择相信强盗贼人吗?”

    “墨家若分了我的地,那也是让天下知道了墨家无德,我以我的封地换天下知墨家无德,亦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

第一百八十七章 泰山之阳(五)

    大义之争,从不能够有妥协,这是大是大非。www.uu234.net

    譬如,抢夺自然是不对的,但如果那本来就不是贵族所有的、或者贵族所有本身就不合理,那自然便不是抢。

    贵族们需要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如此分封的土地才是合理的。

    庶民们需要相信天下之土归于天下人,唯有如此才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用背负沉重的道德负罪。

    这是墨家和贵族分封建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这是判断对错是非的基础,连基础都不能够同义,那么也就不能够辩论。这是墨子逝前总结的墨辩之术的一个基础:辩论需要基础相同。

    是非之争,如今已经让天下动荡,而在此时此地梁父之鄙,也正涉及到贵族的利益。

    家臣见苦劝无果,又不知道墨家的手段对付仇敌到底是酷烈还是柔和,心中不免需要先做好准备。

    见家主已有必死之心,家臣心道:“家主既有求仁得仁之心,我纵不想死,却不能够不死。生吾之所欲、义亦吾之所欲,若不可得兼,当舍生取义。”

    “家主昔年为项子牛家臣,牛子事败,家主弃士而居。我虽然非是君子之身,但也应有君子之德。”

    梁父在泰山之阳,不远处便是当年柳下惠的墓地,柳下惠为世之君子,葬于此地,周边之人多闻此人故事,便不同于别处。

    况且鲁国以礼立国,乃是可以使用天子礼乐的侯国,梁父曾属鲁,君子之德深入人心。

    心中既定,那生死之间竟也看的淡然,仿佛是一种解脱。

    封地贵族见家臣脸色变幻了几次,也不以为意,生死之间,寻常人难以做出君子的决定,并未有逃走的迹象,已是难得。

    于是他道:“准备车马,叫仆奴准备戎装,前去梁父。”

    家臣大惊,以为家主竟是要一夫而敌墨家,正欲相劝,贵族老者壮怀激烈地一挥手道:“既是要让天下知,在此鄙境便无意义。只去梁父,质问墨家,若墨家杀我、辱我,我正可求仁。”

    “你随我多年,万勿殉死,也不要学豫让之事。我若死,收拾我的尸身骨殖,待吾儿归,以上士之礼丧之!”

    那家臣跪倒余地,以头抢地道:“敢不从命!”

    老人伸展了手臂,等待仆奴送来了士人身份的戎装,配剑与玉,以玉压下裳,佩戴上士人之冠,让衣衫并无半点褶皱。

    门外,车马准备完毕,老者登车而立,豪气冲天地喝道:“且去梁父!”

    车轮转动,老者乘兴而歌。

    歌曰:

    大车槛槛,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日!

    这本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私奔的靡靡之音,却竟被老者唱出了一股出征的肃杀之气。

    驾车的家臣不能解诗,却也听出了其中的情感,这是借情爱之词,来抒发心中之志:为天下之礼,不惜身死。谓予不信,有如日!

    若是终究要死,甚至礼法也坏,那便让自己这具残躯与天下大义则异室,死则同穴。

    家臣心中更是敬佩感慨,心道:“丈夫,当如是。”

    他小心地让马车避开了前方的一块石头,尽量让马车平稳一些,一面让家主感受到颠簸。

    这既是年轻时候驾车被打骂之后留下的习惯,也是如今心怀感慨之下的莫名尊重。

    …………

    梁父城中。

    被那贵族老者戏称嘲讽为适要为自己找个姓氏的分仓分粮之事仍在继续,人头攒动,持枪与矛的义师士卒环列左右维持秩序。

    人群之中,宣义部的精通齐鲁之音的演说家们,壮怀激烈,正在讲墨家的大义,是不是搏来一阵阵喝彩。

    领取了粮食的城中民众或是真的想听,或是有些好奇,亦或是并不关心但领了粮食直接离开总归不好,倒也聚集了许多心态各异的人。

    喧闹的宣讲声在集市、府库周边回荡,人声鼎沸,仿佛真的有一团火在城邑之下燃烧。

    庶归田支棱着耳朵,笑着和身旁的同窗伙伴道:“这里总算有了些泗上的滋味。”

    一旁的一个女孩子悄悄看着庶归田,几乎是在庶归田说完之后的瞬间,便用一种平日里的那种习惯性的方式问道:“泗上是什么滋味呢?”

    泗上的滋味很多,很丰富,譬如辣椒的辣、蔗糖的甜、醢醋的酸,总归是说不尽的。

    只是这滋味用的却是诗经中的赋比兴手段,庶归田知道自己说什么那个女孩子都会跟着问一句或是附和一句,但他还是很郑重地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也说不出,大概是一种……活着的人的滋味吧?”

    这话说的有些吓人,听起来像是他吃过人一样,女孩子咯咯一笑,却没有反驳,而是仔细体会着这句“活着的人”,许久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很多,推着独轮墨车的、背着麻布口袋的,小心翼翼地绕开庶归田这些年轻孩子。

    偶尔人群中有更小的孩子指点着他们和父母说道:“快看,他们的衣衫好奇怪……”

    每每说出,父母便赶紧将孩子指点的手指掰回去,若是被这些人听到,还会露出黄黄的牙齿冲着庶归田等人笑一笑。

    墨家的装束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脱胎于短褐,却又和短褐不太一样,街上穿着这样服饰的人在泗上极多,但在这里则有另一种含义。

    每每有这样的情况,带队的墨者便会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黑红色的、泗上最是便宜的、没有经过过滤的红糖块,递给那些孩子,间或以示友好的摸摸孩子的头,和孩子的有些畏缩的父母聊上几句。

    庶归田心想,这里的人可真是奇怪,他们在怕什么呢?好像他们习惯了怕什么人一般……可真奇怪。

    当这个疑问说出口,便立刻引来了一阵阵共鸣,这些在泗上长大的孩子,知道泰山高远、大河涛涛,即便没见过;但却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人间的模样。

    同窗便道:“我也觉得怪怪的。泗上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村社之前出过一次事,村社之人便去了乡里,气势汹汹围住了乡公所,乡正不断地道歉,求着我们回去还说一定会解决……”

    “泗上的人,好像并不怕什么。”

    这话说出,也立刻有人接话道:“是啊,你一说我才感觉到这里和泗上不太一样。当年适子和公孟在河边游玩相辩,我就在一旁捉鱼,我知道那是适子,便跑过去问他树叶落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正面朝下飘在水上……这里的孩子倒是不怕什么,可是大人却好像始终在害怕什么。”

    这只是年轻人朦朦胧胧的感慨,前面带队的墨者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笑,心道:“他们不是怕你们,只不过他们的‘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啦……”

    可他也没有解释给这群孩子听,自己虽然懂,可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非是一时三刻可以说清楚的。

    如今正要前往城中一处,准备整理府库内的一些田据账册,来不及说这些事。

    后面的年轻人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哒哒哒哒。

    双马齐并,朝着前面疾驰,路边的人回头一看,立刻侧过身子,极为畏惧。

    一些身上背着粮食的,急忙将脸转过去,还有些悄悄把身上的口袋放在身后藏好低头,似乎做了什么大错之事。

    那群墨家的年轻人也盯着那辆驶来的马车,一人终于算是惊奇亦或是惊讶地小声惊呼道:“看看看!真正的贵族!我还没见过呢……”

    泗上如今已经没有正统的贵族。

    要么在短褐草鞋以为荣而利天下的墨者群体当中。

    要么死了。

    要么逃亡。

    衣着华丽的在泗上不是没有,相反不少,可大多都是一些商人,商人亦是贱人,虽然有钱,可论及身份在天下的等级中,非是君子。

    惊呼那人许是见识的少,毕竟泗上虽少有贵族出没,可终究还有各国的使节来往,惊呼的少年许是一些偏远地方的村社乡里之人。

    庶跪舔抬头看看,见车上站着一头戴士冠的老者,随后便低下头继续思索刚才的疑惑。

    他不学礼,并不能从服饰冠冕上看出对方的等级身份,可即便再高贵也不觉得当回事。

    他父亲抓过王,自小听多了这样的故事,听及父亲酒后吹多了越王被抓的模样,只怕也只有周天子或许能让他觉得惊奇了。

    低头沉思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道路,只见人群避让,原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一些推着墨车拉粮食的本地民众纷纷将车推向路边,低头藏脸,不敢直视。

    还有些来不及避让的,急忙扔掉了墨车,跑到路边站立,道路虽然不算狭窄,可马车正在道路中间,这涉及到了礼和地位、等级、颜面,以及习以为常的数百年巩固下来的等级制度下的畏惧。

第一百八十八章 泰山之阳(六)

    道路尽头,前往梁父主持分地的孙璞正在和先期抵达占领的义师的一名旅代表交谈。www.uu234.net

    自然也看到了道路上的那辆马车,他和那些孩子们不同,算是适的嫡系一批的人物,听讲的太多,视角也自开阔。

    看着民众纷纷避让恐慌,原本在这里听宣义部宣讲的民众也都面露惊慌之色,他摇摇头道:“这可不行。自周至此数百年,等级贵贱已入人心,人们恐慌畏惧。”

    “虽说求利之心会有力量,但积年恐慌之下,便如校介讲的楚人困象的故事一样,小象长大,却还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足以挣脱,心怀对主人的恐惧,甚至不敢想挣脱之事。”

    “校介说,矫枉必须过正,此事不假。若不先让民众知道这些贵族其实并无力量,民众纵然有求利之心,又如何敢动?”

    他称适为校介,正是当年墨子担任校正之时的人物,身旁的旅代表点头道:“我明白。”

    “数百年的习惯难以更改,民众惧怕,贵族们总是高高在上,民众们已经习惯了仰视和畏惧。”

    “纵然有些事理所当然,可就算理所当然,若是民众觉得自己是婴孩而贵族是壮汉,纵然壮汉抢走了婴孩的糖,应该理所当然可以抢回去,却也不敢啊。”

    孙璞大笑道:“壮汉?水一战,吓哭的贵族多矣,被杀的贵族也多矣,因此淮北、东海诸地,民众根本不再惧怕贵族。”

    说话间,旅代表笑了笑,挥手叫身边的警卫过来,小声道:“别让那人耀武扬威,要让民众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人,一个可以踏上一脚的人。”

    “理由嘛……入城的时候,城门的守卫必然宣读了城中不得疾驰纵马的命令。再说,依左而行,我看他也违背了嘛。”

    墨家的规矩很多,早在当年墨子还在守城的时候,一些守城的条例中便有“男左女右”之分。

    一个在守城的时候不忘五十步挖一个厕所的先贤,自然不会忘了城中的秩序。

    那虎背熊腰的警卫和身边的一个人点点头,两个人抖了抖身上的铁剑,慢腾腾地走到了道路之旁。

    待到那辆马车靠近之后,两人一左一右,忽然冲出。

    一人迅疾无比地抓住了缰绳,另一人出手如电将鞭子抓在手中,猛然向下一顿,赶车的人登时跌落下来。

    车上站着的老者哪里还站得稳,也亏得多年脱产训练战车射术,总还没有摔坏,却也不得不撑着车栏杆滚落在地上。

    他这一落,路上正有一滩狗屎,并无褶皱的君子之服蹭了一大块污秽,顿时没了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

    多年征战的本能和技巧,让老者跌落之后打了两滚迅速起身,可这本能的军中动作,更让他狼狈不堪,满身尘土。

    下意识地摸剑,就像是多年前在战场上一样,挺身而起欲持剑而立,却感觉自己的手臂猛然剧痛,一双铜金一样有力的大手已经死死捏住了他的肩膀,手指扣在肩窝内,使得老人手臂发麻。

    老者大惊,心道:“真是好手,若出仕当为上士之才,墨家果然人才济济……”

    脑中一念之间,他的手便离开了剑柄,平手伸出,那正是军中交战之礼,示意自己并不会再拔剑,肩膀的剧痛这才消失。

    及至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冠已不知道落在了那里,低头逡巡,发现那冠正落在一群人脚下,几个人颇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去碰那落下的冠。

    身上的衣衫跌破,腰间的玉虽不碎,但上面的韬穗却断了。

    他想要学子路结缨遇难,正是君子死、冠不免,可如今冠冕竟在一群庶民的脚下。

    他若去取,便要弯腰,那岂不是行礼于贱人?

    若是以往……自是家臣去拿,恭敬递上,他仍旧可以站在马车之上以示自己不惊,家臣还要求免不善御之罪,只要站着便可高傲。

    可如今灰头土脸,家臣又被墨者制住,他倒是不怕死,本身来就是求仁得仁的,可如今这模样,却比杀了他更难受。

    这若是子路死前,竟是冠冕落地灰头土脸,又如何有君子之气?

    此时也只能将心中的傲气展示在外,于是挺胸直视制住他的墨家警卫的眼睛,冷笑道:“我素闻墨家将乱天下,今日一见,见微以知萌,可知传言不虚。”

    他说完这番话,便想着,若是按照之前的天下,只怕自己这样一说,别人定要躬身请教,不敢怠慢。

    墨家终日谈义,又效巨桥发粟之事,恐怕也要珍惜名声,按说也定要大惊失色躬身而请教。

    却不想他做足了姿态,那墨者却无动于衷。

    冷笑可加气势。

    但若组织一番语言,冷笑之后都已经等待别人大惊而问却无人回应的时候,这气势便不免成了尴尬。

    他心想,这墨者莫非不懂何谓“见微以知萌”之意?

    再一想,心中哎呦一声,心道:“墨家为贱业者多,许当真不知……”

    不远处,孙璞和旅代表在那憋不住笑,小声道:“见微知著,尤其是你这样的眼界可以看到的?”

    那老者冷笑的有些僵硬,心想再这么笑下去那可便成了笑话,便冷脸道:“墨家之义,恐不曾有为长者折枝之德,此一见了,可知墨家必乱天下。”

    “墨家之义,恐是无礼无德无道,自奚仲坐车而成,车行于途乃是天下大理,你们缘何要拦我车马?竟是不准车行于路,只怕也可以知道墨家是要乱天下的啊。”

    “正是见端以知末,昔年箕子……”

    这时候孙璞上前来,冷声道:“人无非老幼贵贱,律法之前尽皆平等。”

    “奚仲做车,却不是让车撞人的,而是为了利天下之巧。”

    “你入城之前,城门守卫难道不曾说过车马通行之令?违令而罚,有何不对?你驾车疾驰,若冲撞他人,我拦下又如何?”

    “天帝赋人之权,当以康健而活为至大。”

    “昔年箕子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今日见你这样的人,丝毫不顾及无辜之人的康健,所以可以知道你们在武城屠戮民众的事总会发生的!”

    老者的箕子如何的故事还未说完,孙璞立刻反用而反驳,心道和墨家的人辩,只怕你还不够格。

    老者一怔,入城之时当真有人提及过,可他哪里在意,再者本来就是求死求仁的,却不想死仁容易,可声势浩大竟难。

    若非君子,此时便可无赖,之说城门之卫不曾说过半句。可他既是君子,这就难免不好作伪,再者万一墨家到时候叫城门之卫来对峙,又叫上城门附近的民众,那便更加难看。

    老者无言,孙璞冷脸问道:“城中之律,城中纵马疾驰者,何罚?”

    旁边的警卫回道:“若无人受伤,只罚刀币二十枚。”

    在后面的旅代表也走上前来,用民众可以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既有律令,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管你是谁都要受罚,便是禽子亲至、适帅亲临也是如此。”

    “文书!文书,过来,写收据,正常罚没。”

    身后一人急忙赶来,拿出一张纸,就在车旁刷刷几笔写就,又问道:“何名何姓?”

    老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血气翻涌,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喝道:“士可杀,不可辱……”

    孙璞淡然道:“士无罪,不可杀。再说,但凡是人,都不可辱,如何非得士才不可辱?”

    他哪里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却故意曲解这话的意思,老者心中更怒,心想墨者众人果然丑恶,这人明明知道箕子劝谏之事,竟却曲解可杀可辱之意。

    他正要回答,就听到孙璞大声冲着民众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说的好像是士才不可辱而庶民工商就可以随意侮辱一样。律令之下,人人平等,犯禁当罚,这就是道理啊。纵马冲撞,若是撞到人怎么办?对吧?”

    略一煽动,便有几个胆大的跟着附和道:“是这样的道理。”

    而原本有些畏惧的人,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老贵族,又看了看地上沾着狗屎的士人之冠,心头的那点畏惧竟仿佛也消了许多,几个人竟然有些想笑。

    那文书似也颇为不耐烦,说道:“快点说,叫啥?你在这挡着路,叫人如何通行?”

    说完又问那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御手家臣道:“哎哎哎,你叫什么?他叫什么?罚没了你们的钱,得要知道名字……”

    御手家臣正色道:“尊卑有别,讳不敢言主之名。”

    那文书道:“讳什么讳啊?犯了错就要认,你们这是犯了错却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你们的名姓?怎么刚才疾驰纵马的时候,却没想到犯错不好意思的时候?行吧,你也一样,赶紧交了罚没之钱,好去一边,不要挡着路。”

    那御手咬咬牙,又不知如何辩驳,只好说道:“我叫庐。”

    文书刷刷写完,将收据一式两份,又递到了老者面前问道:“你认识这字吗?”

    老者更怒,脸色涨的通红,可低头一看都是些方方正正的墨家文字,他如何认得?

    可这时候又不好说自己不认得,那人问的是他是否认识这些字,他若要说不认得,这倒不是撒谎,可在众人听来便是不认字……

    半晌无语,那文书念道:“看来不认得,我且念给你听,年、月,庐……”

    才念到这,老者终于撒了第一句谎,黑着脸道:“认得,不用念了。”

    文书便停住,伸出手道:“拿钱吧。”

    老者脸上更红,自己出门何曾携带过钱?

    众目睽睽之下,老者仿佛看到了许多人指指点点,他的脸鲜红欲滴,咬牙切齿,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拔剑,喝道:“士可杀!不可辱!”

    他横剑就要自刎,心中更是觉得沉闷,本以为今日事当壮怀激烈,却不想弄成了这般模样,简直比死更可怕!

    怀着求仁而死之心,他已不怕死,可他所想的那番轰轰烈烈却变成了难以莫名的钱铜之臭,墨家竟让他连死的壮烈的机会都不给,又如何求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泰山之阳(七)

    老贵族再欲举剑自刎,又被拉住,混乱中只听着一旁的墨者说道:“为了二十钱便死?这可不值。www.uu234.net你既有车驾、手中有剑、腰间有玉、御上有马,哪一个不是百倍于十钱?这又何必?”

    老贵族闻言,更是头昏脑涨,只觉得无数人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想要自杀又不能够举剑,况且再一想,这时候自杀算是怎么回事?待后人提及,必要谈及他违背律令不想缴纳罚没之钱而死,那时候不但不轰烈,反而要贻笑大方。

    他是抱着求死求仁之志来的,却不想墨家视他为无物。

    按他所想,他一入城,墨家必然大惊,墨家在这边的最高长官定要亲至,到时候自己慷慨陈词一番,墨家无言以对,脸上挂不住而恼羞成怒将他斩杀,如此一来天下皆知。

    可却不想,墨家不但没给他慷慨陈词的机会,竟如同看待一个庶民贱民一样看待他,这是让他最难承受的。

    即便当年项子牛战败,田氏收梁父之田,亦是派人亲来询问,请他继续出仕,他断然拒绝,而让自己的儿子顶替自己以让自己从一而终。

    如今莫说是墨家的主帅适没有亲至询问他,不想竟连这些小小的墨者都将他看作是一个普通人,这如何不是侮辱?

    若是直接杀死他,郑重其事,那也不是侮辱。

    可若是将他和别人平等,那便是最大的侮辱。

    老贵族心想,若是普通商贩走卒,若是违背了这律令,也定然受罚,这其实把自己和那些商贩走卒视作一样?如何能够忍受此等屈辱?

    自杀又不得,又没有钱缴纳这些罚没,当真是进退不得。

    好半天,他也想了,若是再闹下去,自己的一丁点体面也没有了,竟要被那些庶民当做笑话,只好假装手一松,剑被别人夺下。

    那书写的文书盯着他的剑,说道:“这口剑可做抵押,你且回去拿了钱,或是找朋友借贷,到时候再还给你。”

    老贵族怒道:“剑不离君子之身!不可。”

    文书的眼睛又逡巡到了他腰间的玉,他又怒道:“君子如玉,玉如君子,不可!”

    每随着墨者的眼睛转动,老者又道什么“君子行三十里,不可不乘”、“君子不可不正衣冠”之类的话。

    四周看热闹的民众越来越多,脸上的神情也从一开始根植于祖辈习惯的畏惧和低人一等的不安、以及领取了仓粮的恐慌,变为了一种嘻嘻哈哈看热闹的轻松。

    道家言: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

    这些墨者无意中的作为,竟正合这种意境。

    处罚也好、重视也罢,到头来都不如无视更让民众看到墨家眼中对于贵族的轻蔑。

    若是重视,民众多会想:贵族还是贵族啊,你看墨家想要对付他们,还要这么重视。

    如今算作无视,倒让民众觉得:无非如此,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更有甚者,竟心怀一丝快意,不少民众想到缴纳丘甲赋、军赋、工赋之时,自己无钱被逼迫的紧时的模样,那时候哭天抢地哀求无用,也只能从贵族那里借贷。

    再看看现在,这贵族居然还要借贷,当真是叫不少曾经历过这样事的人心中开怀,心想:君子啊君子,你们也知道交钱的难过吧。

    在远处看着热闹的庶归田嘻嘻而笑,不禁想到泗上的一些趣事,比如原本泗上的一些这二十年不曾逃亡的贵族,如今一些人也是没有了体面。

    泗上分地之后,虽然贵族有赎买的一部分钱,可是一些贵族不通稼穑,又觉得从工商业为贱业,还要维持贵族的体面,便也只好坐吃山空。

    当一个贵族每年的花销可是不小,各种祭祀、服饰、出门的玉、剑、车马等等,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不如此,总不好逢人便说自己血统高贵,祖上如何如何阔过,要不然被人如何知道他是贵族?

    赎买的那些钱不投入到工商贱业之中,只剩下那点地,每年开销又要维系,最终也只能叫人售卖那些祖上传下的种种家产。

    庶归田记得几年前他随父亲去彭城,正赶上彭城闹出过十余名贵族集体在城中自杀的事件,以示对墨家政策的抗议。

    那些贵族穿着最后的华丽服饰,穿戴整齐,配剑与玉,带着最后的贵族荣光和体面,自刎在城门之前,以示怨恨。

    不是他们活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稼穑或是做工商业,亦或是不再讲究那些贵族的礼仪,总还能活。

    可按照贵族的活法去活,他们却真的是活不下去了,那还不如去死,至少剩下的钱还能弄一套棺椁按照士人之礼厚葬,也可以说终其一生不堕贵族的身份。

    那是庶归田第一次见到自杀自刎的人,印象很深,但当时城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叫他们家人收拢了尸身之后不久,便有不少他们的子弟子嗣投身到工商业中,亦或是自己稼穑剩余的土地。

    经济基础不改变,贵族永远杀不绝,杀了周天子,还有商天子。经济基础的改变,贵族自然就绝种了,没有不劳而获的手段,又如何保持不劳而获才能保持的贵族生活?

    是以庶归田的同窗惊奇于可以见到真正的贵族便要惊呼,细细想来,泗上这二十年,贵族竟然真的绝种了,只剩下工商稼穑或是放贷投资为生的贵族后裔,却和贵族没有了半分相似。

    今日听到这老贵族谈及什么“剑不离君子之身”、“行三十里不可无乘”之类的话,庶归田不禁想到在泗上叫卖家产、马匹、玉、铜器、祭器的那些贵族后裔和那些自刎于城门前的贵族,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不远处街道上的闹腾终于用了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结束,墨家签了书契,问清楚了老贵族的住处,只说什么“人不可无信”之类的话,叫老人十日之内将钱缴纳到城中。

    闹到现在,带着壮怀激烈之心入城的老贵族也无什么脸面留下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驾车的家臣终于知道了避让行人,车马也不再如同来时那般疾驰,缓缓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经此一事后,那些领取仓粮之粟;听取墨家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之类的宣讲的民众,一个个的脸上竟有了些理所当然的亮光,腰板也仿佛比之前挺的更直。

    秩序恢复之后,孙璞看着文书记录的老人的住址,也有人悄悄告诉了墨家这老人的身份。

    孙璞抖了抖手中的纸,和身旁的旅代表说笑道:“这倒真是巧了。老牌贵族,大儿子在军中、小儿子在临淄宫廷,竟然没跑。也正好,就先处理他那边的土地。先难后易嘛。”

    身旁的旅代表嗯了一声,说道:“这老人应该认得胜绰。听闻他当年是项子牛的封臣,胜绰当年做牛子家臣,领军侵鲁的时候,想必这人必是在胜绰手下。这也算是和我墨家有些渊源……哈哈哈哈。”

    孙璞也笑,旅代表又道:“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倒是好分。这老人今日气势汹汹而来,想必是要挫我等锐气的。他既敢来,必然死硬,又动不动便要自杀,是块硬骨头啊。”

    “梁父的局势不同济北,组织既是让你前来,也正是因为这里情势特殊。”

    孙璞明白他说的局势不比济北的意思,济北平阴军团的覆灭,导致了大量的齐人被俘,被俘之后组织在一起进行教育再释放,实际上民众基础确实要好一些。

    尤其是大量的贵族被俘,南济水一战贵族彻底失败,更等于是墨家在济北一脚踏破了数百年了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的种种心态。

    当对贵族没有了敬畏之心的时候,求利心切的民众便可以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这里的局势不同,也确实不太好做,孙璞便想到临行之前适交代他的一些事。

    要在这种地方积累经验、体会民众的情绪、推测民众的反应,整理出来经验,以为将来。

    封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封地之外的份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这里不像是泗上当年,恐怕还是要区别对待,而且要积累足够的经验,毕竟天下广阔,泗上便得淮北、东海,也不过九州之徐州,天下一隅。

    而且当年泗上不大,墨者比例极高,有些泗上能用的手段,这里未必就能用。

    更重要的,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分”,而是“理”,也就是将民众发动起来,这就更需要手段和技巧。

    虽说整体上一刀切,但切的过程中是要有手腕去应对的,要以达成让民众知“理”为最终目的。

    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这倒好做,因为城中的民众不比城外,他们容易组织、也更容易接触到外部的世界,组织起来容易,宣传起来也就容易,而且宣义部的那些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们,都是些泗上的新生代,习惯了组织起来后的宣讲,却并无几人有几分二十年前墨家四散入沛之周边发动民众的经验和手段。

第一百九十章 泰山之阳(八)

    思索了其中的区别之后,孙璞便道:“城中的事,按部就班。www.uu234.net明日我便去城外的那些封地上,往来快马一日可以通消息。”

    “一则是许多人并无经验,先难后易也可锻炼他们。二则校介叫我们做些城外的调查研究,这也正好。”

    “这样吧,你看看能不能调派一个连队跟我过去?”

    旅代表点头道:“行。我就调派个连队过去。”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庶归田等年轻人,笑问道:“你这一次还要带着这些雏儿,适帅可是说了,这都是鸡蛋不是能吃的母鸡,要等着长大呢。你可要小心一些。不怕别的,就怕是那些人狗急跳墙,不派个连队过去我也不放心。”

    孙璞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实在是没人。琅琊那边要人、彭城那边要人、淮北那边要人,到处要人。泗上通文识字通晓九数几何的人可谓是天下之首,却还是不够用。”

    “这些娃娃虽小,也就能写写算算,少了却还不行。到这边的都是些习流军校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舟师那边定要生气。”

    他又悄悄指点了一下那些年轻人,摇头道:“都是些泗上墨化之后出生的,一腔热血是有的,可是对于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却真的不知道。只听说要利天下,也可能听他们父母说过过去的日子,心中却未必能有感触。这一次也正好忆苦思甜,让这些孩子长一长。”

    旅代表笑道:“可别如适帅所讲的那个故事一样,竟是拔苗助长了。真要是都弄成第六、第七师那样的情绪,天下诸侯也是要被吓死了。”

    孙璞便笑,第六第七师多是一些逃亡过来的农奴和一些极为激进的年轻墨者组成的,和前几个师的主力是泗上年轻一代的自耕农还不太一样。那两个师迫切地知道旧时代的痛楚,仇恨在心。

    之前墨家内部是有争端的,激进派的和稳健派之间总会发生争论。

    孙璞却能感觉到现在风向的变化:泗上的风向从一开始的求稳闷声发展,到现在开始正式批判“泗上之民不管八州之事、非攻不攻”;从原来和诸侯之间讲“非攻”,到现在正式在泗上之外的齐地展开土地变革……

    留给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二十年时间,到现在泗上的民众开始提议征收关税以保护自耕农的利益,国与天下的概念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分歧和隔阂,而这种隔阂又是因为利益,最是不能够拖延下去的。

    正是秋风未至蝉先觉,孙璞这些年在墨家内的成长,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将来可能的路线变化。

    再者,自苦以极而利天下一派的精神领袖高孙子年纪也大了,总需要一个新的派系领袖,新巨子总需要表态一番,毕竟此时需要的不是那些保守的准备在泗上过好日子的那些人,而是需要那些激进一派的为主力,甚至可能要批判保守立国自治一派的。

    禽子重病,墨家面临交接,也面临着路线选择。

    这些事,并不方便说出口,孙璞随口接了一句道:“揠苗助长,倒也可以。墨家蛰伏二十年,欲让天下一又需二十年,时不我待啊。”

    话中有深意,旅代表或懂或不懂,点点头,便去安排别的事去了。

    次日一早,一个连队的义师士卒、孙璞等人带领的队伍,携带了一些粮食之类的必须品,离开了梁父。

    庶归田也在其中,但同窗中不少人都留在了梁父,这边已经开始忙碌,从早晨开始就已经开始出城丈量土地了。

    他还要再赶一两天的路。

    孙璞是总体负责的,具体如何丈量、如何实际测量之类的事,由另一人负责,也算是带领庶归田这样的有些理论基础的年轻人实习。

    昏昏欲睡的时候,孙璞骑马来到这些年轻人乘坐的马车旁,伴着吱吱扭扭的车轮摩擦声,与这些年轻人开着玩笑道:“你们恐怕只是听父母说过以前的日子如何,过几天便要你们过过那样的日子。可别吃不住苦想家想的哭。”

    庶归田倒也没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便想起去年割麦时候母亲数落自己的那些话,问道:“军粮炒面,也吃得。”

    孙璞摇头大笑道:“军粮炒面?若是二十年前能日日吃军粮炒面,天下便算得上盛世了啊。”

    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话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吃鬼指。岁末年节的时候,我妈妈用干地瓜面做的蒸饼,外面撒了一些白色的麦粉,那时候吃起来也是很好吃的。这几年倒是多吃麦,虽然麸皮还有,偶尔才吃细筛的,却也比鬼指好吃。”

    “小时候我可真是吃够了鬼指,一看到红彤彤的那东西,就想吐呢。”

    一说起这个,好几个人便算是感同身受,有人道:“是呢。我小时候吃玉米和地瓜,磨粉之后很干。岁末年节的时候,妈妈要做蒸饼,那东西又很干,便要用榆树皮用碾子碾碎后加进去,这样就可以黏一些,能团成团,吃起来也不会觉得噎人。”

    “后来那年年末,我实在是恶心榆树皮的黏,觉得有些像鼻涕,就趁着妈妈不注意,把榆树皮在碾子上挑出来扔出去。”

    “妈妈还在嘀咕呢,说怎么今年的不黏这样干……我心里就偷偷笑。”

    “再后来,我和弟弟打架,弟弟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我还被骂了一通呢……”

    都说起过去的事,不少人咭咭格格地笑,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回忆。

    最开始胡萝卜、地瓜、土豆、玉米这些东西还是种子,一旦在泗上普及,一些高产的东西便成为日常的主食,小麦的产量终究要低。

    说起来这也算是泗上年轻一代对于时代的直观记忆。

    究其根本,因为一开始墨家需要钱财、粮食,用铁器、耕牛、分地赎买等政策,在名义上十五税一的基础上,保证更多的收入。

    算上分期购买铁器、组织水利等一系列的手段,名义上的十五税一,可能要达到八税一甚至五税一的地步。

    他们这一代人,十岁之前,大约都处在一个各自家庭的积累阶段,都想着快点拥有自己的牛马、铁器、土地,省吃俭用,高积累低消耗。

    等到七八岁之后,一些家庭的积累已经完成,泗上也算是成功转型。

    铁器普及、良种足够、牛马众多,手工业和冶铁作坊、玻璃奢侈品作坊、海滩晒盐业、运河水利等都基本完成。

    临近的宋国周边沿河一代展开的自发的土地兼并,导致了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换取大量的粮食和超额利润,并且……天下没有竞争者,市场广阔。

    泗上不再需要内部的高积累,粮食价格日低,并且开始扩展内部的市场,也让这些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了许多。

    那些整日吃胡萝卜、在干粉中加榆树皮的日子,他们也都经历过,咭咭格格笑起来的,也算是时代的共鸣。

    孙璞听这些孩子们在“忆苦”,心下笑道:“放眼天下,你们这哪里算是苦呦?今日去看看,你们才能知道你们嘴里的这些苦,只怕便要甜上几分了。”

    他已经想好,这一次便要住在一些农户家中,同吃同住,携带的那些粮食,也都是作为饭钱,返还农户。军中的事,他不管,那个连队便继续吃军粮就好,自己带来的这些年轻人,却是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利天下,以及为什么墨家可以有资格谈利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泰山之阳(九)

    几日后。www.uu234.netwww.uu234.net

    村社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最开始这让村社里的众人颇为不安。

    数百年一模一样的村社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村社的民众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要来做什么。

    他们和城中的那些人不同,城中的人至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而这里的村社所能听到的消息,也就是源于封主派来的田正、税士。

    春种秋收、农忙的时候先治公事方敢治私,这是数百年的传统,当从不知道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这种传统也就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从没有想过如果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是什么模样。

    梁父也算是久经战火,齐鲁战争、项子牛之乱,民众不是没有见过大军,可每一次都不过只是轮回。

    唯一变换的,可能也只是封地的主人是谁家的后裔公子,不变的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这一次墨家众人的抵达,仅仅三天就让民众感觉到有些不同。

    三天的时间,做不了太多的事,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可以做,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民众看来,已经是乾坤颠倒,从未有大军这样做过。

    此时正值夏季,难免多雨,义师的连队抵达之后,便趁着天晴先给村社的几家人修缮了一下房屋。

    村社的房屋都是茅草和版筑的,简单的很,但若是茅草理不顺,一旦下雨,那些浸润了茅草黄褐色汁液的水就会落入屋内。

    要修缮房屋,需要先割草晾晒,等到干燥之后再在房顶铺好,形成顺顺的茬,以便雨水流下。

    草并不容易晒干,但是调和泥巴这种事却还做的。

    义师士卒也都是庶农出身,义师军营也不只是个军营而是整个泗上风气的学堂,士卒们在军营中学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本事,调和泥浆倒是简单。

    便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抵达这里不足数日的墨家众人的工作更加容易展开。

    至少,民众觉得,这是一群好人,而这群好人总不会害自己。

    这日夜里,太阳刚刚落山,村社中便点燃了篝火,一群人在那围坐着。

    庶归田和几个同窗找了个瓦罐,里面装满了水,就在篝火旁煮着。

    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年轻人趁着煮沸的水的热气将上衣凑上去,热气熏蒸之下,那些隐藏在衣衫里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领口。

    不怎么熟练的手指挤上去,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些特别大的声音便特别响。

    这若是在家中,断然不会有这么多虱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时候母亲便会用热水烫死了,也轮不到这些年轻人自己做。

    这几年从墨家和义师中流传到泗上的习惯越来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猪鬃毛的牙刷也逐渐在泗上普及。

    到了这里,这些年轻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长的墨者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恼人的寄生虫,于是便用有些不熟练的手挤压着这些烦人的虱子。

    众人来到村社之后,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归田等人住的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个老父,一对夫妻,五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如今还在外随军出征。

    这一对父亲一共生了约莫九个孩子,几个都是小小年纪便夭折,只活下来五个。

    女人因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么活。

    大儿子好容易长大,又赶上这一次征战,随军出征。

    屋子里一共腚大的地方,庶归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虑那些夜里咬的人睡不着的寄生虫,其实也还好。

    只有一样,实在是这些年轻人难以习惯的。

    这里的人一日只吃两餐,隅中时一餐、傍晚时候一餐,墨家众人为了和民众沟通交流,也都随着村社人的习惯来吃。

    吃饭也是有等级制度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缘故。及至百余年后,依旧是天子四餐、诸侯三餐,庶民两餐,以示贵贱和等级身份的区别。

    其实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两餐的,但随着墨家在泗上扎根,近乎大半数泗上家庭的人都有过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军中的一些习惯譬如一日三餐也带回了泗上,二十年间移风易俗,没有比军中这个大学堂更为有组织力的手段。

    吃了几年一日三餐,这一日两餐就实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里几个人便饿的翻来覆去。

    饿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越想越饿,等饿的很了,却又感觉不到,这时候才能堪堪睡着。

    村社的封主贵族是个老君子,恪守过去的一切,火枪和玻璃器早已经开始在齐鲁贵族圈子内流传,老贵族依旧不用,那就更不用说那些带着深深墨家符号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闭塞不比城邑,许多人若不随军被征召,可能一辈子看到的风景都是头顶的那片天。

    这里的闭塞又因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归田在这里吃的几顿饭,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煮熟的麦粒没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种野菜熬煮的菜……家中倒也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饭食,但最起码就算是煮胡萝卜,也总会往里面滴上两滴油总还有些味道。

    这里的饭,总觉得怎么吃也吃不饱,仿佛肚肠根本难以留住这些一丁点脂肪都没有的食物。

    孙璞的本意并不是想叫他们忆苦思甜,可现实就是才吃了几顿饭,已经有人思着家里的甜,对于原本只是一句口号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为不朦胧的理解。

    篝火荜拨,庶归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只颇大的虱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里洗洗澡。”

    白日里还有事,脱不开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晕头转向,那些课本里学到的东西真要实践起来,实在不是一两日就能掌握的。

    他们身上倒是带着肥皂,可这几日也只能洗洗脸,泗上的学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这里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加上时间又紧,确实不能够空出时间。

    嘟囔了几声,一个穿着明显是旧的义师军装改过的简陋衣衫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条蛇,跑到庶归田等人面前,说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虽不一样,却也不是听不懂,这孩子馋兮兮地看着蛇,却也不忘分一些给住在他们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种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报。

    庶归田刚来这家吃住的时候,三个孩子都没有衣衫,年岁又小,不穿衣衫也没什么,村社里多数孩子都是这样。若是冬天,就直接猫在草堆里过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旧的麻布衣衫。

    义师这边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里备用的军装,分给村社里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着白日里按照泗上的样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们欢天喜地,家里的大人也对墨家有了更多的亲近。

    此时土地虽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缴纳布税,有需要做些农活,忙到最后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够备足。原本直到后世几十年后孟子游历之时,齐鲁的布帛之赋还是存在的,更况于此时。

    《七月》里唱: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可不是无病呻吟。

    孩子因为那一身衣裳用蛇来回报,烧烤的蛇肉香味弥漫,庶归田第一次觉得蛇肉竟会是这么香。

    基于此时来说,一小段烤熟的蛇肉,应该算是庶归田最想要的东西。

    而篝火的另一侧,村社的民众则用打开的心扉,来回报在这里的墨家众人,而对于孙璞来说,民众们打开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是啊,过得苦。哪里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种庄稼要赶时节,可是最忙的时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给主人的田除草,每个月又要有五日时间为主人忙他家里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缴纳了税赋,又要赶紧去为主人修缮房屋,割草准备冬日主人家的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结冰的时候,还要挖阴窖,为主人藏冰。还要砍柴、打猎,每年村社都要上贡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责罚,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会客要用的,不能够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亲,苦着一张脸,在篝火下映的发红,总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将满腹的不满和苦痛朝着孙璞诉说。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样,封地下农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贵族剥削靠的封建义务,农夫有自己的一点生产资料,但是需要为封主履行义务然后才能够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隶,不是佃农,而是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农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才有了当年孔子在泰山之阳感叹的“苛政猛于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阳(十)

    不是没有好贵族,但贵族也得吃喝,还得守礼,还得有贵族的生活方式,这些花销从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www.uu234.net

    铁器牛耕这里又不用,单位产出的数量太少,贵族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尽可能地获得劳役地租。

    越是守礼的贵族,这种盘剥也就越凶狠,因为守礼意味着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着没有必要收买人心,也就没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变革的渴望。

    大贵族或许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进行一些变革,分配土地,使得民众忠心,以便如当年季孙氏一样有私兵八千。这种变革不是为了利天下,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盘的“仁政”维系权势,而其中的亏空又从增加的土地上弥补。

    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实物税加劳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够维系普通小贵族的贵族生活。

    孙璞不是那种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见的多了,便没有太多的动容,这是天下的常态。

    他听完了众人的诉苦,只是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个好的开端。总算开始说自己的苦。”

    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之后,孙璞道:“人啊,得活着。得有衣裳穿、得有粮食吃。”

    “人都是一张嘴巴,总不至于说贵族便有十张嘴吧?他也就是一张嘴,却有一万多亩的土地,这合理吗?”

    “魏人唱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题问出,其实很难回答。

    但这个问题本身,却正是村社众人所关切的。

    同样的问题,对于不同的义来说,解释起来也就不一样。

    此时“天命”论大行其道,世间多有说法,所谓“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

    这是墨家《非命》中极力反驳的内容,认为没有命,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义,是天下大义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为其中的逻辑太难,而命,则是最好解释“贫富、贵贱”等缘故的,也是贵族们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孙璞很快听到了他预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论起来,贵人的命好,他们有好祖先,跟着先王天子征战得以封土。我们的命不好,没有好祖先,便没有这些土地,不能高贵,只能低贱。”

    孙璞笑着摇摇头,问道:“就算如此,那么封土又凭什么呢?”

    农夫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都好。”

    孙璞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孙璞又问道:“那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开始问及太多的为什么,便容易出事。

    这一问,许多人便觉得,这就像是有人问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这算是问题吗?

    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啊,就像是人活着要吃饭喝水一样,没有为什么。

    可再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的应该想想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诸侯的呢?

    村社纵然闭塞,可武王伐纣的事众人却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纣,所以天下之土归于周。”

    孙璞哈哈大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神农、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呢?”

    “难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吗?难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个人拥有的吗?”

    一句话问出,只余下篝火的响声,再无人回答,许多人都在低头思索着这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如果土地从一开始,便不属于某个天子,那么第一个拥有天命的天子,又是从谁人手里继承天命继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呢?

    万事总有个头。

    如果说,在上古之时没有一个拥有天下的天子,那么……

    不少人想到这一点,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个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从天下人手中抢走了……因为武王伐纣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对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到底是从手里继承的?如果是民众,那么是否经得了民众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夺走的东西,不是抢又是什么?问及天下,谁人能够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天子?

    莫说什么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众人也不会同意。

    难道……难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强盗?

    简单的问题,引来的是恐怖的思考,许多人吓得浑身一抖,摇摇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

    天子是强盗?这哪里还敢继续往下想呢?这简直算得上乾坤颠倒的想法,怎么可能?

    可似乎,除了这个解释,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孙璞又添了一把火,问道:“现在,有一个强盗抢走了别人的珠玉。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强盗,于是杀死了强盗,却把珠玉留给自己,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之为仁义吗?”

    “土地,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们想想,土地凭什么要归于天子诸侯呢?是命吗?”

    这自然不是命。

    许久,有农夫终于说道:“那……那是因为他们能打仗?所以他们可以抢别人的,别人却不能抢他们的?”

    孙璞心中暗笑,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能打呢?为什么你们打不过贵胄呢?是命吗?”

    “如果你们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看谁能打?若真是这样,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简单了。”

    “若这么论,到底是王侯将相有种不对呢?还是王侯本身就不对呢?是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别人不能当强盗不对呢?还是强盗存在的本身就不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终于有人说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强盗本来就不对。可是怎么才能没有强盗呢?”

    “上古时候,天下的土地到底归谁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个天子手里的呢?”

    “你给我们说说吧。”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些从未听过的道理,孙璞笑着,走到了篝火之前,回忆着这几年学到的种种,将修正之后的墨家之义的本源自然开始讲述那些“伪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个样子,私有制的产生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此时讲起来最是容易听懂,也最容易解释为什么土地归属于贵族和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闪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中,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惊叹。

    那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确,在孙璞的解释下,竟全是凭什么的不合理。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侧,那些从小接受了这些道理、仿佛孙璞讲得都是“废话”、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一样的年轻人们,渐渐有些困了。

    庶归田挠挠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子诸侯拥有土地理所当然?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对的道理吗?”

    就像是这些年轻人自小就觉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个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他们没有几人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进了宣义部学习过的,但他们却觉得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寻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释呢?

    听了一阵,这些年轻人便更困了,学堂每月的“政治”课总要讲这些东西,他们听的太多,而且孙璞讲得也过于浅显,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

    他们将来也不是要做这个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终究这些年轻人只是调派过来充人手的,要处理的也都是个九数几何丈量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这些毛且没长全的年轻人只怕也做不了。

    几个人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觉。

    庶归田把衣裳叠好,心想:“还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虽然水凉,可也要洗洗。”

    “明日还要丈量,这几日只怕都没时间。孙先生和他们讲的道理,倒是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转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贵族要是反对,连队直接把他抓起来就是,何必麻烦?利天下之事,这样枯燥无趣吗?”

    心里嘟囔几声,顿觉之前的一腔热血有些凉。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当是轰轰烈烈,万军之中厮杀称雄、杨帆碧涛之上遍看天下广阔……

    哪里想到,父辈们在泗上创业之时,竟是这般无趣,讲些听腻的道理,厮杀之后还要处理这些琐碎的毫无激情的小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阳(十一)

    怀揣着这种现实和梦想的悖离导致的失落,庶归田在草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顶 点 X 23 U S

    明明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河里洗澡,应该快点睡过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觉得仿佛那些虱子又在乱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里,弄得心里痒痒的。

    旁边的几个同窗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庶归田翻身的时候惹动的干草莎莎地响,那些原本早已习惯的同窗规律的鼾声,此时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索性坐起来,就着从没有封纸的窗子里透来的月光,庶归田看着四周的一切,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来帮着做事的,却不是要一直在村社里利天下……”

    “若是……若是将来有一日非要让我来做这样的事,去楚秦三晋的村社里做一样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亲,让他找找那些军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让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让我临阵厮杀,可也比这样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亲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摇摇头。

    “算了吧,父亲肯定不会出面的,说不准还要骂我……”

    除了父亲那边,又想到墨家的种种纪律,只怕也是难说。

    若是不入墨家成为墨者,在泗上虽不说寸步难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是成为了墨者,便要守纪律,组织上定下来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话就要被内部惩罚还可能被开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里那个教授识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学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纸调令便让他们许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个村社,可能一辈子也就定下来不可能再做别的。

    想到这些,庶归田心里竟有些内疚,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当是义务,即便无人监督,他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心里刚刚忽然涌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子墨子说,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于自己兴趣的,那么那时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这些琐事,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他只觉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得起自己内心不安的理由,松了口气,又想:“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说到底,还是要‘能’。我日后在习流军校,应得努力才行。在众人之中,最是精于习流航海行船之术,只怕便不用来这里吧?再说,在习流水师不也一样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富贵功名吧?”

    人总是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归田并不知道或许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真正想着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终究他还年轻,说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畅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几个身,睡意便袭来,之前那些烦躁的喊声和恼人的虱子,竟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顶着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尴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点点头。

    自己内心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他又不知道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家的话,总还不是一个会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凉的河水一激,抛去了那些烂七八糟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着木杆、量角器、测距索和函数表之类的工具来到田地之后,庶归田总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农、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贵族的封田和过渡的私田,测量起来便要简单的多。

    贵族的田连成大片,并没有那种犬牙交错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老贵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种植的粟米,这时候正是翠绿成长的时候,一直蔓延到天边。

    虽然没有垄墒,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贵族自然不可能亲自耕种。

    庶归田身旁的那个女孩子便叹息一声,清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侯以。有其,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畀祖妣,不洽百礼。有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想来这样的地方,种植的时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劳作。千耦其耘,这千百人要先忙碌过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归田道:“其实若是在泗上,这么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马、耧车、犁铧、再加上前几年刚出的割穗车,哪里用这么多人?”

    “我们村社的麦田,就是众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亩,种的时候可不用什么千耦其耘。”

    “适子不是说了嘛,土地连成片不是错,错的是连成片的土地属于谁。”

    这么广阔的耕地,他并不惊奇,他们村社原本就在沛泽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这些年开垦出来的许多都是看不到边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这,年轻的庶归田不禁想要指点江山,按照他们村社和他父亲等人常常讨论的一些言辞,跟着说道:“要我说,这封地上的农户,本来就是要集体劳作的。其实倒也不用分成小块,本身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不如还是归属于集体。”

    “这样呢,一来可以募集更多的钱买牛马耧车;二则可以平整水利;三则也可以组织一些村社的作坊,什么纺纱啊、造纸啊、酿酒啊……一个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们村社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带队的那个中年墨者轻笑着,咬着自己唇边的胡子看着这些活跃的年轻人,笑道:“归田说的真好。我看我要给上面建议下,让你来这里做里正,带着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们村子一样好,说不定过几年咱泗上的报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庶归田脸上的笑容凝滞,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乱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来。这要是一辈子就在村社里,闷也闷死了,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过。”

    转念又一想,只怕这句玩笑话也在理,总得有个有能力、才学、学识、胆魄的人领头才行。怎么耕种、怎么分配、怎么建作坊……现在只靠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这句明显的玩笑话,庶归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尴尬地转了话题,便又继续拿出量角器测量着丈量杆斜的角度。

    带队的中年墨者也没想太多,说过了玩笑话,正要去远处看看,有人跑过来小声道:“组长,有人盯着咱们呢。”

    回话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远处正有七八个人,远远的看不清,但应该不是村社封地上的农奴,而是贵族手下的私兵。

    中年墨者摆摆手道:“管他呢,做自己的。义师就在旁边,怕什么?”

    拳头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道理,如今义师的连队就在附近,而封地上的私兵多在军中尚未归来,他也不怕这些人有什么异动。

    不过想到孙璞的叮嘱,他还是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道:“可要护好了这群孩子。若是以往,都是义师中退下来的人做这些事,哪有什么可担忧的?莫说七八个人,便是再多一些,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怕他们……”

    他只当无视,远处那七八个人看了一阵却也不走。

    等到日在东南,已是隅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看太阳道:“该吃饭了呢。怎么还不来送饭?”

    送饭的人,就是不远处村社的人,算是雇用的,做饭送饭都有钱或粮食可拿,这都是说好了的。

    孩子们未必知道原因,带队的墨者却明白其中的缘故,根深蒂固之下,今日测量贵族的土地,只怕民众看到有人在旁边盯着,也不敢过来,怕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分地是好事,但得罪了贵族只怕下场不好,众人还在观望,这是人所共有的狡狯。

    中年墨者精于世事,便冲着庶归田招招手道:“你不是会骑马吗?你骑马回去拿饭去吧,快点回来。”

    庶归田年纪虽小,可也多少猜到了缘故,嘟囔道:“我们这是来救他们,给他们分地,他们反倒胆子小了……”

    中年墨者咳了一声,有些郑重地说道:“这什么话?什么叫救?欲利天下,需得人人兼爱同心,不要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来救谁,欲利天下需要天下人同心同力,互救为互利,便谈不上救。不要废话,快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泰山之阳(十二)

    庶归田嘟囔一声,跑到田边,抓着马鬃跳上了马背。

    扬着脸却没有直接去村社,而是冲到了那七八个盯着自己这些人的那群人面前。

    那七八个人手里携带着木棍绳索,一人身上还穿着革甲,庶归田却不惧怕,纵马到了这些人面前,故意不减速,朝着那七八个人像是要撞过去一样。

    对面的人也不知道庶归田想要干什么,只看到马匹冲来,吓得赶紧散开闪身,不想庶归田马术尚可,竟是在要接近那些人的时候忽然转向,扬起的马蹄甩起了一些尘土,带着笑声扬长而去。

    村社附近,几个人手里提着瓦罐,就在树下,看样子饭食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去。

    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众人便问:“怎么样?”

    那人喘息了几声,说道:“还是在田边盯着呢。怕是不行,这要是被主人看到,将来可是要受罚啊。”

    人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村社农夫听了这话骂道:“你们这些人,人家墨者是来给咱们分地的,咱们自己不急,反倒是怕这些。”

    其余人脸上微红,也知道这话在理,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孤身一人,爹妈都死了,也没有女人孩子。你要是忍不下去,逃亡也好,跟着去泗上也罢,可我们咋办嘛?”

    “墨家不是要利天下吗?那他们就得利啊,利完了咱们不就好了吗?”

    孤身一人的农夫嘿了一声道:“昨日不是你说,谁能打仗谁就有道理?封主才几个人?咱们要是都同心了,劲儿往一处使,怕他做什么?他一个能杀咱们几百个啊?”

    “真要是你们这样想,那也是了,人家贵族可不是便能一直贵下去?昨天不也是说了吗,这利天下是人人求利人人得利人人利人,真要是等着人家来救,那人家要是救完了也想当贵族了呢?”

    人群中的一老者挥手道:“道理是道理,可事是事。你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我们却不敢。你说的都对,可是不能去做啊。”

    那人冷笑道:“到时候分地你们也别要啊。”

    老者道:“那又不一样。真要是能分得成,那就不怕了……”

    孤身的农夫哼笑一声道:“我自己去。无非就是个死,这里不容我,我便跟着墨者去泗上服役。”

    众人被这么怼了一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者脸却不红,说道:“都说了,你这没有家室,怎么都好说。我若也没家室,未必就不敢。谁心里不想分地?可谁知道真假?再说万一打不赢怎么办?万一封主又和墨家等人说了说,给他们些财物又怎么办?”

    孤身农夫之前也只是说气话,气头被老者一压,摇头道:“行了,也别说了,我去就是。”

    说罢拿了一根木根,将那些瓦罐上的绳子都穿到木棍上,挑在肩头,正要前去,庶归田也骑马赶来了。

    孤身农夫回头看了看那些不好意思的邻里,率先走到了庶归田的马旁,说道:“错了时间,有些晚了,正要送过去呢。”

    他也没说众人的心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也少了许多尴尬,对面幸好是个孩子,便容易糊弄过去。

    庶归田呵呵笑了一声,算是赌气似的说道:“晚了便晚了,我骑马快,自己带回去就好。”

    说罢伸手就要去提,那孤身农夫却也听出了这年轻人嘴里的气话和奚落,双手抓着木棍道:“你不好提,我一起去吧……”

    正说话间,村社边上的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咯声,一辆马车虚左而来,正是封地贵族家里的车。

    车上的左面空着,这是贵族邀请人做客的礼节,村社里正是孙璞等人的暂住之地。

    村头的农夫看到那辆马车,纷纷低头,或是转身将头藏在后面,也有一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摆开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干。

    唯独那个孤身的农夫挺了挺胸,扬起脸扫过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与车上的人对视许久,并不低头。

    庶归田扭过头,看着这一幕,终究还是个孩子,心里便原谅了那农夫,也不去管马车,跳下马道:“你上马,在后面拿着。我在前面骑。”

    农夫这辈子可能都没骑过马,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笨拙地按照庶归田的教导爬上去,紧张的两腿就像是坠了铅一样,等到庶归田上了马,手里能抓住庶归田的皮腰带,这才算是安了心。

    …………

    村社内,马车停在了村社里孙璞的住处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来的时候虚左,回去的时候还是虚左。

    院落内,孙璞收拢了一下一些账目,旁边一个墨者道:“这老贵族请你过去,怎么不去?我记得当年缯地的时候,适帅可是邀请了那些本地的贵族去谈,所谓先讲道理再论公意之法……”

    孙璞知道那件事,当初水之战后,缯地的土改之前,适还真的宴请了当地的一些贵族,先礼后兵,讲了道理,给了条件,只说让他们土地交出来分给众人以赎买。

    当时不少贵族也确实“主动”交出了封地,但孙璞却知道,那是因为越国已败、越王被俘的局面之下,墨家数万大军在附近所带来的效果。

    今日那老贵族也要宴请他,以士之礼,孙璞却断然拒绝。

    他听旁边的墨者这样说,便道:“你这是刻舟求剑了啊。”

    “咱们刚到这里,人手不足。校介说,咱们要重理,分反倒其次。要让民众知道自然之道、知道天志、知道土地应该归属他们。”

    “缯地,今日说不通可以明日讲。这里却不行,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民众都在观望呢,我若是去吃这顿饭,就算是去讲道理的,民众怎么看?怎么想?民众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们一样?这道理还能讲下去?这信任还能保持?”

    那墨者思索一下,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是我错了。那么,这件事怎么说?”

    孙璞道:“你就和村社的人说,道不同饭不同食。要让村社的人相信,咱们和那些贵族不一样,贵族分散各国却可以是朋友,咱们和他们却成不了朋友。缯地的那些贵族,之所以可以在缯地富庶,那是因为他们不再是贵族了。”

    那人转身要走,孙璞又道:“你等等。”

    “这事说完后,大张旗鼓地赶着马车去一趟老贵族的庄园,就和民众说要罚没之钱的事,把那天的事说一说。要到钱后,也要告诉民众。”

    那人明白过来,领命而去。

    …………

    老贵族的宅院内,这几日的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在城中丢了脸,回来后那家臣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一些私兵隶属也都惶恐不安。

    讲道理,他们也算是跟着主人见过世面的,也听过许多的故事,天底下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此地原来属鲁,齐鲁交兵,战场上兵戎相见那没问题,可一旦打完了,贵族之间还是朋友,封地属齐便从新换个封主。

    项子牛之乱结束后,还有人乘车而来,劝说主人继续出仕,封地也没有动。

    纵观古今,哪里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家中的不安气氛,连最为低贱的圉奴都能感觉出来,养牛马的圉奴是个老头,也算是家中的老奴,祖辈都是贵族家中养牛马的。

    吃住都在马棚中,忠心耿耿,从未过过没有主人的日子,也从不敢想没有主人的日子。

    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家里的事,圉奴心中便暗暗咒骂墨家那些人,竟让主人这几日都没有了好心情。

    转念一想,若是主人没了地,可养不了这么多马,自己没有了主人,又这么活下去?

    其实从月前,圉奴便感觉到有些不对。

    以往主人偶尔遇到他,便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最近又做了什么梦?”

    可自从月前,一连见了几次,竟是都没有问过。

    有一次他刚说了一句,主人便喝骂道:“住嘴。”

    他这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心中无限委屈,又把这委屈变为了愤恨,只觉得若非是墨家的人胡来,何至如此?自己挨得骂,也是源于墨家的胡来了。

    讲做梦的习惯,持续了很久了,原来就是一次偶然,老人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便和家里的奴仆说了说,不知怎么传到了主人耳中,主人竟是主动来听了听,听完后还赞了一句好,赏了他半罐子酸酒,老圉奴美滋滋地喝了一顿,又看到主人被自己说的哈哈大笑,心里也美。

    如今又没什么小说传奇,村社封田的日子一成不变,这老贵族也是个老君之,守礼之人。

    数百年不曾变过的生活,除去狩猎之外,竟无半点乐趣,偶尔听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也确实算是一件很不错的精神消遣。

    一成不变的生活,保守顽固的岁月,也只有梦,能有所不同。

    许是那半罐子酸酒,亦许是主人哈哈的笑声,老圉奴从那之后,这梦“做”的也就多了起来。

    每日间除了养马喂马,便是苦思冥想地做梦。

    有时候说完,主人也会和颜悦色地笑骂道:“老东西,这梦你前些日子做过了。”

    圉奴便会赌咒发誓道:“主人,我说的真的,又做了一次,真的……”

    这时候老贵族也便哈哈一笑,有时候也会赏他一块肉,这时间一久,圉奴便觉得自己竟似比那些奴仆要高出一些,这腰板在众人面前也挺得直了。

    上个月好容易又“做”了一个之前没梦到的梦,刚一张口,就被主人一句怒斥挨了一鞭子,待到后来打听到是墨家弄出的事乱了主人的心情,这一腔的怨恨便全在墨家身上。

    心想,若非墨家,主人心情如何能不好?我又如何能挨那一鞭子?

    今日竟又要收拾车马,说是要宴请墨家的士,老圉奴收拾马车的时候就在那骂,骂道:“什么狗一样的东西,竟还要派了车去迎他们?”

    等到车空着回来,圉奴又道:“这当真是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请还不来,要我说就弄死他们……”

    这话却正惹了心情也惶恐不安的家臣,家臣是什么身份?反手拿起马鞭朝着圉奴身上猛抽了几下骂道:“嘴里塞上马粪,滚!你算什么东西,家里的事也是你该说的?”

    这若是能弄死他们,何必等到现在?六万大军都覆灭了,谁弄死谁呀?

    圉奴一脸委屈,却也不敢反抗,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后,自己捡起马粪塞在嘴里以示自己失言之罚,心中更恨不曾谋面的墨家众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泰山之阳(十三)

    被迁怒的圉奴心怀对墨家的怨恨,不知怎么夜里真的做了一个梦。www.uu234.net

    一个讲述出来主人不会想听、平淡无奇的梦。

    他梦到自己养了一条狗,无聊的时候便摸摸狗头,顺一下狗的毛发,高兴的时候会塞给狗一块骨头,可若是自己正在为什么关切自己利益的事忙碌忧心的时候,狗还不知趣地贴过来想要让自己摸摸狗头,便会心烦意乱地一脚将狗踢开。这时候狗就会委屈地趴在远处,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主人开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平淡到很真实普通的梦,梦醒的时候正是夜里给马添草的时候,这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即便被赏赐一些酸酒喝醉也不会错过这个时间。

    远处的屋舍里似乎有朦朦胧胧的光亮,圉奴叹息一声,心想墨家真是可恶,竟让主人夜里还要夙夜兴叹不能睡眠。

    老贵族真的没有入睡,屋舍内点燃着烛火,庶农可以视作年节时候才能吃到的羊脂正在燃烧。

    烛火摇曳下,几名心腹家臣跪坐于地,一脸愤愤不平。

    “主辱臣死。墨家欺君子太甚,今日便在村社大肆传扬今日下午来收取罚没之钱的事。”

    一名家臣说起村社的一些事,脸上恨恨。

    罚钱不是屈辱,罚钱之后在民众中传播才是屈辱,也正是无礼至极的行为。

    正是以礼经纬其民,卿大夫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立法令,民在律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天下?

    等级制度之下,贵者可以惩罚贱者,大夫可以惩罚士,但却不能够将惩罚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诉民众。

    否则的话,贵贱无序,民众便会遵守法令而不去尊重贵族,贱民不尊重敬畏士、士便不尊重敬畏卿大夫、卿大夫便不会尊重敬畏诸侯,这便是道理。

    现在罚钱的事在村社里传的沸沸扬扬,墨家说不管贵贱违令就要惩罚,这岂不是等同于贵贱不分,竟在律令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贵族从未经历过的屈辱,家臣们愤愤,却也只能在这里嘟囔,并不能做什么。

    这律令是墨家制定的,村社里的那些人只是执行者,真要是主辱臣死,当去杀光墨家的头目。

    可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那岂是自己能够杀的了的?泗上危险重重墨家人数众多不说,便是行刺,墨家的那些头目又有几人不通剑术,又岂是这几人能够行刺的?

    老贵族在正首听着家臣的忠诚耿耿之言,脸色铁青。

    他本想着今日白日宴请墨家在这里的头目,说一说道理,却不想墨家直接拒绝,并且说道不同则酒如酸醢、不若不饮。

    这是丝毫转圜的余地都未留下,老贵族长叹一声道:“如此看来,分地之事已成定局?”

    “噫!天下将乱!”

    “昔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今日墨家从卒五万,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其祸远胜于盗跖。墨翟创义,本欲兼爱天下,鞔之适不肖,竟是祸乱天下,这罪责难道墨翟就没有责任吗?”

    梁父原本就在柳下惠的封地附近,柳下惠的墓地也在此地,百余年前的盗跖起义波及齐、鲁、卫、宋,天下固然记得,梁父附近的贵族更是记忆深刻。

    墨家如今,当真是大国守城、小国入保,而泗上诸侯更是“迫于淫威”不得不入非攻之盟。

    老贵族感慨万千,他对于分地一事看重的是其中的政治影响。

    感叹之余,一亲近的家臣道:“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今日几人在村社,村社众人想要给墨家那些丈量的娃娃送饭,但又逡巡不前,只有一孤人去,其余人并不敢。”

    “家主在此地多年,人威势望,庶民敬畏,这便让墨家的事难成。”

    “民畏,则心惧。心惧,则不敢谋私利。”

    老贵族点点头,说道:“甚合我心。该如何做?”

    那家臣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刀切下去的姿势。

    其余人一见,大惊失措,慌道:“不可!墨家义师在此,如今宗子私兵皆在外,不能成事。”

    那家臣笑道:“谁人说要去杀墨家众人?墨家众人势大,不能轻动。若是能够击败墨家众人,民众自然畏惧。可若不能够击败墨家众人,却未必不能够杀死那些心怀私利而欲乱事的庶民。”

    “土地为利,命亦为利。土地与命不可得兼,民众便只能舍土地而求命矣。今日送饭,有一人亲近墨家,欲求私利土地而悖规矩制度,这样的人不能够不死啊。”

    “他若不死,民众又如何能够畏惧敬重家主?他若死,民众皆想,与墨家近则死,又如何敢亲近墨家?到时候纵然分地,民众不敢要,那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维护礼法的大义,是可以杀人的。墨家既讲规矩、律令,那么只要不让墨家人可以确定是我们杀的人,但又让所有人知道是我们惩罚而杀人,就不墨家又能怎么办呢?”

    老贵族无言,那家臣又道:“墨家既以律令侮辱和惩罚了君子,那么难道我们就不可以用墨家的律令来对付墨家吗?他们若是无证而抓人,他们的律令就不可以持久;他们若是想要律令持久,就不能抓人。”

    老贵族沉声道:“罪不在民,而在墨家。墨家之义蛊惑民众,使得民心思利而不怀德。昔武王伐纣,治商纣之罪而善待天下之民,辅以教化……”

    众人以为家主竟是要反对此事,却不想老贵族话锋一转,郑重道:“然,仁如文武,也有诛杀之事。所谓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皆为乱天下之害。此人思利不怀德,居土不感恩,当诛。”

    重家臣这才放心,只要能够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那么墨家在此地便不可能站稳脚跟。

    而且墨家既然讲律令,那么只要做的没人知晓,就算整个梁父都知道是他们杀的人,却又能如何?

    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定下了计划,只待明夜动手。

    …………

    村社里,孤身一人昨日去给墨家众人送饭的农夫喜气洋洋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之中。

    吃了一口昨日剩下的已经凝固的粟米粥,回忆着今日在田里墨家那些人讲述的道理和泗上之政,他心中便动。

    封田之上的农夫不能够随意迁徙,这种律令一直延续数百年,离开禁锢的土地范围,便视为逃亡。

    逃亡重罪,虽然大部分时候抓获很难,这时候深山老林大泽大河多矣。可是人是社会的人,为了逃避封建义务而离开人类社会,生存极难。

    这农夫便想着,反正自己一人了无牵挂,不若跟随墨家前去。

    义师军中有吃有喝,一年还有两套衣裳,待到退役之后,若是愿意去江南、东海、缚娄等地,还可以得到铁器、火枪,以及自己开垦的土地的所有权。

    这对于这孤身一人的农夫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至于说利天下之类的言语,他觉得很有道理,但至少此时吸引他的还只是那些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幻想着自己将来从军服役于义师之中,便等到退役之后,可以去缚娄,那里据说已有三五处移民过去的城邑,去到那里便会被组织起来耕种开垦,日后便可以吃麦粉、稻米,甚至还能吃上那些义师所言的“油”。

    今日在田中,他跟着那些年轻人蹭了两口军中的炒麦粉吃,里面多少有点油,当真是回味无穷。

    正自幻想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他哪里想许多,便以为是村社里有人来问今日墨家那些人在田里都说了什么,从草垛里起身去开门。

    刚一开门,口鼻就被捂住,接着腹部一凉,还不等叫喊,便死了。

    他自是无备,可就算是有备,一身在田里劳作的筋骨,哪里能敌的过这些经过训练的人?

    几名家臣站在外面盯着动静,屋子里四个人将这人抬起,朝着外面狂奔。

    惹来了村社中的一阵狗吠后,便溜到了村社外的一株大桑树旁,将那死去农夫的肚腹剖开,肠子扯出,再用树皮藤索勒住喉咙,挂在树上后便溜走。

    临走之前,一家臣看着这死去的农夫,笑道:“如此一来,村社谁人敢近墨家?不知死活的东西。”

    猛啐了一口,悄无声息地走入黑暗之中。

    次日一早。

    天才刚亮,庶归田等人就被一阵吵闹声吵醒,揉着眼睛走出去,就看到不少人聚集在外面。

    几个年轻人这才知道昨晚上杀人的消息,偷看了一眼孙璞,见他脸色阴沉,庶归田想到前日共乘之谊,也不免有些悲伤。

    这事想都不用想,定然是那贵族派人下的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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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