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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一)

    一言问出,适的声音极大,不只是在问许析,更是在问许析的弟子。www.uu234.net

    墨家不缺一个许析,缺的是更多的有利天下之心的同志,投身到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大治的大争之世中。

    墨家看重的也不是许析,看重的是成百的农家弟子,他们有利天下之心,在宋国甚至搞出了一些大动静。

    下首右侧的农家弟子听了适的话,都已经在纷纷点头,不少人流露了一些恍然大悟之色,更有些人按剑欲起,大有立刻投身其中的意愿。

    他们来到泗上之后,看到了泗上的一切,包括泗上生活水平远高于别处的农夫。

    超额利润之下,泗上合作村社的农夫生活的也远比别处高。

    这是纵向对比,可在这些人眼中这就是横向的对比。

    胜利者未必是对的,但某种程度上是政治正确的。

    而墨家的功利性和一些行为的逻辑,又不是以道德为第一出发点来评价的。

    正如墨子所言、被适修正的三表。

    墨子说,要合于天志,那么怎么算是合于天志呢?答曰,社会财富总和增加、大多数人得利、人口增加。

    和论德、论心那一套根本不搭边。

    而墨家的功利性又强到什么程度呢?

    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答曰,杀。

    王子闾被逼上位却宁可自杀,是不是仁义?答曰,狗屁的仁义,你行你就上,上了之后再搞掉政变者、使得民众得利,要用结果去评价仁义!你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身后名声,楚国万民怎么办?

    就像是泗上民众衍生出来的“虽然我不是墨者、不能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正常缴税、我服兵役,我在法不禁止即许可的前提下致富了那么我就是合于天志,是除了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之外的人对昊天上帝最好的尊重”这样的诡异伦理逻辑一样,更多的是看重结果,而非过程。

    纯粹的、只有对错的道德正义,因为以德为最高标准,那就只有好、坏,没有很好、挺好、好、不好、坏、很坏的差别。

    墨家的讲究的“权”字,就导致了墨家不可能以德为最高标准。

    权,取大而弃小,取大利小害而舍大害小利,那就不能是非黑即白。

    这当然未必是对的,却是短期之内趁着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把诸夏九州带着往前飞而不是“万物自化”等着慢慢积累的、可能被打断的萌芽最好的办法。

    农家的道义有没有道理?

    其实对墨家而言,太有道理了。

    因为墨家言:义即利也。

    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于是便有不同的义。小农要是直接支持残酷的工商业发展,那绝对是脑臀分离,反而会被墨家看不起。

    一个进口粮食的问题,都在泗上闹的沸沸扬扬,长远看这正是适最想要的结果:人们从蒙昧中醒来了,就算有一天墨家失败了,醒来的民众便不可能再愿意沉睡下去。

    适和许析的辩论,从一开始就在偷换概念。

    许析要辩赢适。

    适不是要辩赢许析,而是要说服那些农家的弟子。

    两个人的出发点完全不同。

    适辩赢了许析吗?

    适觉得,并没有,他到最后还是没有解决“工商业者剪刀差对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偷换了概念,变为了“大的不公平和小的不公平先解决哪个”的问题。

    要辩明白这个问题,不是三五日能说清楚的,也不是现在能说清楚的。

    适把判断题变成了选择题。

    用墨家的功利性,扭曲了问题的道德正义性。

    功利是有选择的。

    道德正义只有是非、对错,没有权衡。

    许析能感觉到这场辩论根本没结束,可却已经没有办法再直接辩论下去。

    适现在抛出这个问题,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利天下?

    他得回答。必须回答。

    他不回答,他的弟子们就会失望,晚上就可能会去墨家组织部去写申请书。

    他回答,就等同于他要认可这是选择而非是非。

    除非他现在拍着桌子说我就认为必须要完美公平,而那样许析明白,以适之前的表现,肯定要问他怎么搞?

    到时候他又找不出办法。

    弟子们跟随他,不是因为弟子们想要求利,而是想要利天下,只是恰好弟子们认为许析的道义可以利天下。

    现在墨家也给出了更好的利天下的方法、有计划、有套路、有长远、有现在,并且给足了农家台阶:大家先一起搞掉贵族,然后咱们再谈论九州诸夏的义,也就是利,是倾向于内部哪一个阶层的。

    墨家这是准备和旧天下撕破脸了,所以可以说的这么直白:我们就是要搞事,我们准备火枪大炮,就是为了要利天下,而利天下现在最大的阻碍是那些蠹虫,我们要搞掉他们,你们是否一起来?

    墨家高层之前作出的五年之内会恐怖平衡的推论;齐墨一战挑动三晋楚秦混战的结局;也正是适现在敢于说的这么直白的原因:我就是明说要造反了,来抓我呀!

    魏国不敢抓,因为怕被秦国爆了菊花。

    赵国自己不敢抓,想抓必须要拉动魏国,魏国担心被秦国爆了菊,不敢同意,赵国自己搞不定高柳云中,更别提泗上。

    楚国刚打完一仗,内部问题还没解决,集权变革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楚王现在和泗上开展,那就是一脚踢在钢板上,会让改革成果全部付诸东流。不趁着搞定了陈蔡的巨大威望迅速变革,那楚王的脑子肯定是锈了。

    齐国被怼的五年之内恢复不过来,更是有心无力。

    这也正是整个适上台之后,整个舆论大规模转向、上台就发表非攻不是现阶段利天下的手段、大规模扩充军官团、强制商人从楚越压舱稻米减税的外部原因。

    更是这次诸子百家大论战之前,墨家直接说明了邀请农家共谋大事的外部原因。

    此时此刻的许析,没有别的选择,不论从弟子的态度还是墨家给出的“将来可以商量”的未来,都只能选择一起利天下。

    商人求利,为了利益会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这正是楚国一些地区小农的困境,也正是小农阶层最希望的市贾不二价的来源。

    封君的劳役地租剥削、沉重的徭役、商品倾销带来的封君想要维系生活品质必须要加剧盘剥的现实,正是小农阶层最喜欢“贤者与民并耕”的来源。

    泗上“帝国主义”的倾销、垄断、超额利润、售卖军火、煽动战争的策略,更是加剧了这种矛盾。况且墨家中的有一派的人振振有词地认为,我倾销、我强制齐楚免关税、我煽动战争、我售卖军火、我获取超额利润,但我是为了将来能利天下。

    许析没有想到后一点,只是在反对前两点,泗上的盐铁专营定价也是许析得以接受墨家道理的一个原因。

    在弟子的热切盼望之下,许析只好说道:“我们农家也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如您所言,求同存异,我们的事可以将来再谈。但是,将来又该怎么谈呢?”

    适道:“先生知道子墨子的标本平衡之说吗?”

    墨家语境下的标本,就是杠杆,这一点许析还是明白的。

    他点点头,适便道:“标本即为杠杆。标重多少,算出来长度,本重多少也是可以知晓的。只要通过天志的演算,达成一种平衡,控制物价在一个范围内,就能够使庶农工商都得利,都能接受。”

    “这就是泗上的万民制法大会,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义,各退一步能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就打。”

    “农家和我们还是可以谈的,但和王公贵族是没办法谈的,我们没法谈,你们也没法谈。再不济,泗上还有一个《限价法令》,七年前洪水泛滥的时候,泗上的物价也是稳定的。”

    安内,必先攘外。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泗上墨家在市井间的宣传,已经为农、工、商塑造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贵族,这就是内外之分。

    许析倒并没有质疑墨家“兼爱”为什么还热衷于斗争的问题,因为从墨子时代墨家就再说,诛不义那就是兼爱的体现,诛不义的时候墨者不但要参与,还要做那个“击鼓而进”的击鼓者。

    他对于泗上的态度是亲近的,但他对于泗上很是代表工商业者的利益有些不满。

    于是半笑半是郑重地问道:“万民制法,农夫的数量总是最多的,天下十人、九人务农。”

    “墨家言,义即利也。将来墨家的义若是代表着工商业者的利,可工商业者的数量又少……墨家不会搞按照财产和缴税划分万民代表比例的事吧?”

    适也连声笑着话含郑重道:“不会不会!这是最基本的道义,这是我们不可能违背的。子墨子言,义要合于天志嘛,人无非老幼贵贱人皆平等的天志不变,您说的按照财产和缴税划分万民代表的事就不会发生。”

    许析这才端起身前印着“苟利天下、死生以之”的瓷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早已经干燥的喉咙,其下的弟子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

    大局定下来,剩下的问题就不需要适再去和许析谈,而是交由别人。

    两个人起身各自行礼后,就此先行别过,还有两个墨家的主管方向的人等着和许析谈。

    一个是对宋方向策略的,农家在宋国的一些城邑极合那些失地农夫的利,发展的很快。

    另一个则就是安排一下楚国农家小片试验田和农家在泗上出仕一同利天下的事。

    这两个都不需要适与许析谈。

    等到众人散去后,速记员在互相比对补上各自没有记下的内容。

    适的随身书秘立刻上前,递上去一张表单道:“巨子,这是这几日的安排。”

    适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书秘明白,便用极为良好记忆力道:“傍晚您要出席和农家的宴会。晚上要和农家、道家的人一起去剧院看演出。”

    “晚上还有一个军事会议,商讨燧石火枪换装的问题。”

    “明天早晨先要参加关于秦国的会议,中午要最终拟定一下在诸侯会盟上的发言,明天晚上要去迎接一下杨朱和列御寇。”

    “后天早晨要和尸佼讨论一下‘宇宙’和‘上下是相对的’等关于大地是平的还是圆的问题……”

    适点点头,又问道:“其余学派的人,来之后的安排,不要有不得体的地方。”

    书秘笑道:“巨子放心,不只是我们要注意得体,他们也一样注意。本来子张之儒的招待规格是可以稍高一些的,他们在一些事上和我们的一些主张也有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在一些道义上也有支持我们的地方,加上子墨子和他们之间的那点传承关系。”

    “但是因为咱们和儒家的关系,所以子张之儒的传人主动说一切招待规格都和其余几派一样……儒墨死敌,他们不希望担上背叛儒门的骂名。他们已经是贱儒了,不希望做乐正氏之儒一样被人骂作媚妾。”

    “嗯……所以乐正氏之儒的一部分,希望咱们不要接待,反正讨论一下文法、语法、修辞这些事,属词比事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第三百一十一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二)

    适明白其中的意思,儒墨两家之间仇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因为儒家数分,如今又有发展,这使得墨家这边招待的时候要做很多选择。m.www.uu234.net

    如果适和七悟害中的一个出面见了一家的领袖,其余的规格也都得一样,不然那就算是墨家钦定了那一派才是真正的儒学斗争到这个地步,敌人的重视程度也是一种派别正统的资本。

    后世有言,儒促墨生、墨促儒变,仲尼去世到孟子、荀子出生之前,墨家全面批判儒家,后续的大贤则是修补了被墨家批判的一些漏洞,再加上墨子去世后墨家解体三分、孟胜违反了组织纪律把墨家精华葬送在了阳城,最终两大显学之争也落下了帷幕。

    农家就一个领袖人物,墨家这边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巨子出面,而分裂的儒家不管是因为儒墨的仇怨还是因为儒家的分裂,都使得适不可能去和他们谈。

    原本历史上,墨家三分,各自继承了墨家的一部分道义。

    剩余一部分和道家融合,属于是觉得利天下无望的消极派,于是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尊于名,不忮于众,逍遥仁爱,兼爱非斗,继承了墨家道义中的“兼爱”和“平等”。

    一部分裘褐为衣,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这一波人在孟胜死后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要利天下只靠自己已经不行了,于是入秦要去终结乱世;另一部分留在宋国,坚守非攻之义,帮助各国守城,接济贫苦。

    最后一部分,则是继承了墨家的逻辑学和数学、光学和静止力学,整日辩论,研究,想要把天下的道理都辩明白了。

    历史上的墨家三分没有发生,因为墨子死前适来到了墨家,在商丘完成了墨家的改组,墨子死后传至禽滑厘最终又传到适这一边,无论是威望、军内声望、弟子人数、意识形态解释权等,都使得墨家的分裂暂时不太可能了。

    可儒家不一样,仲尼去世太久了,而且儒家以修身为主,并没有严格的组织纪律,使得儒家分出许多学派。

    有几派儒生和墨家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有几派则是死敌,还有几派因为泗上带来的改变而分裂。

    子张之儒,到战国末年的时候,被人称作“贱儒”,这一派和墨家的关系很别扭。

    很多主张和最开始墨家的一些主张相近,但又不一样。

    子张之儒主张下无用则国家富,上有义则国家治,上有礼则民不争,立有神则国家敬,兼而爱之则民无怨心,以为无命则民不偷,昔者先王立此六者而树之德,此国家所以茂也。

    子张之儒一天天衣着随意,模仿上古时候舜、禹的动作。

    子张年轻的时候犯过事,是“免于刑戮之鄙家”,按照儒家记载子张这人极好交游,应该也是个游侠似的人物。

    和子夏交友不一样,子夏交友,一定要选择比自己贤明的人。

    子张认为我要是个贤人,那么有人结交我我就应该与之结交,让他有更好的朋友从而让他进步;要是人家认为自己很贤能根本不稀罕搭理我,那我也和他成不了朋友,所以谁和我交往我都交,不管高低贵贱。认为如果按照子夏交友的方法,那么如果别人也像子夏那么想,不如自己贤明的就不结交,子夏又是怎么交到比他贤明的有相通心意的朋友呢?

    仲尼去世之后,子张之儒和早期墨家学说有一定的关系,论起来大约有点像是禽滑厘和子夏西河学派的关系,所以双方的关系是很尴尬的。

    论起来可能墨子和现在子张之儒的老一辈先生都在一起玩过,但是墨子开门立派,坚决反儒,这又弄得双方很尴尬。

    于私,有那么点香火情;于公,那是背弃师门甚至坚决反对师门……

    用适的理解,有那么点像是武侠小说里张三丰和少林的关系。

    子张之儒被其余派系排挤,并且到后来混出来个“贱儒”的名号,但依旧因为儒墨之间的关系,和墨家不能过于亲近,尤其是不能受到比别家规格高的招待,那样的话“贱”的名头真的坐实了。

    乐正氏之儒则与子张之儒和墨家的关系还不一样。

    和原本历史上墨家三分之后各自继承了一部分道义一样,儒家数分之后的乐正氏之儒,主要是搞“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的。

    子夏得传春秋,然后传授了弟子,形成了西河学派的春秋之义。

    但是,乐正氏之儒传承的是“属辞比事”,传承的不是春秋大义,而是写春秋的方法。

    换句话说,子夏那一系传承的是“春秋中蕴含的道理”;乐正氏之儒传承的是“春秋为什么能写出那样的道理的方法、怎么样的文法和写作方法才能写出春秋”。

    属辞比事要分开看,分成属辞和比事都和泗上墨家带来的改变有着巨大的关联。

    因为在泗上弄出造纸术之前,文辞一定要简洁,简洁的同时修辞方法和文法也不能出现歧义,换句话说,乐正氏之儒有一部分传承是研究语法的。

    比事,则是从历史上的不同事件中,找出相似的,从而比较研究,得出结论。

    泗上十余年前弄出了造纸术,迅速得到了推广,使得整个文辞结构、语法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大量的民间用语开始和书面表达一致,语法、语序等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一群此时的白话文章,借助毛笔和纸张,迅速开始出现。

    乐正氏之儒中的一派认为,应该坚持复古,坚持旧的文辞手法,并且传承下去,这是儒。

    乐正氏之儒的另一派则认为,以前没有纸,只能在竹简上写,所以咱们才需要研究属辞,现在纸张都出现了,事要大于词,义要胜于事,所以不应该本末倒置,不应该继续坚持原本的属辞,而是尝试着和墨家沟通一下,大家一起制定一下语法规范,你们坚持复古那是本末倒置的小人儒,我们与时俱进重事义而变文辞,那是君子儒。

    属辞传承,因为纸张、毛笔、贱体字的出现,导致了乐正氏之儒的第一次分裂。

    开始尝试构建完整的白话语法的分裂出来的那派乐正氏之儒很快又再次分裂。

    这次分裂源于“比事”。

    墨家讲道理,也很喜欢比事,但是墨家的比事得出的道理,往往和儒家比事得出的道理完全不一样。

    比如甲和乙,都能关于仁,那么这就是乐正氏原本的比事。

    比如丙和丁,都能看出来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导致了军功爵和私田制开始盛行,那么这就是墨家用的比事。

    墨家的这种比事的方式,自然是因为墨家的道义内核,但是这种比事方式是很容易吸引人的,而且似乎道理也更为合理。

    于是乐正氏之儒迅速地进行了第二次分化。

    一派认为,墨家研究历史的方向是错误的,史怎么可以这么比较呢?这么比较的话,仁、义怎么能够以史为鉴呢?如何能够让仁义透过历史传递给后人呢?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研究历史的方向,虽然和咱们比事的方式不一样,但是这就像是红色和黑色、圆的和方的一样,咱们研究颜色、他们研究形状,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只能说他们不是基于仁义而是基于利,但是研究的方法也是可以学习借鉴的嘛,岂不闻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

    第二次分裂之后没多久,索卢参西行归来,泗上庠序文科院建成,乐正氏之儒又出现了第三次分裂。

    事情源于索卢参从极西之地带回来的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翻译工作。

    要翻译成诸夏文字,不是几个人就能完成的,而且文法结构、语法等事,乐正氏之儒也更为擅长一些,于是庠序希望乐正氏之儒能够在泗上出仕。

    领取墨家支付的薪水,参与文法研究、语法重构、翻译等工作。

    一派认为,咱们虽然来到泗上和墨家学习借鉴,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能在泗上出仕是底线,如果出仕那就是背弃大义,墨家虽然有学问,但是不能够克己复礼,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够吃敌人的饭,岂不闻伯夷叔齐之事。

    另一派则认为,我们和墨家虽然有分歧,但墨家也不是夷狄,我们参与文法、语法、修辞和翻译工作,那是能够传承文化,是立大功于当世、留大业传千古,岂不闻三不朽之言?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们编撰翻译那是立功,你们严守克己复礼只是立言,所以我们才是正确的。

    出仕与不出仕之分过后也就半年,乐正氏之儒再次出现了第四次分化。

    一部分人认为,夫子一生所求,不管是克己复礼还是仁义,究其本质,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天下安定、人民安康。但是,夫子克己复礼的路好像是不太行得通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所以我们决定加入墨者成为了候补墨者,参与到这场让天下安定、人民安康的大事之中。

    岂不闻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夫子之志,在于天下安定,克己复礼只是一种方法,而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安定,就像是从曲阜走到郢都,难道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又岂不闻夫子言,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你们这些人不知大义,却守小节,并不是真正的君子的,不过匹夫匹妇之辈也。

    夫子又言曰:铜伯华而无死,天下其有定矣。羊舌赤亦非儒者,夫子且赞,若夫子复生,也必投身于这场让天下安定的变革之中,你们严守门户之别,弃大义而守小节,实在可笑。昔年管仲佐公子纠,公子纠死而不殉,反而出仕为相佐齐桓九合诸侯,天下受其益,我等叛儒归墨待天下定,夫子若闻之,必大笑而赞,又惜叹早生。

    短短二十年间,乐正氏之儒分裂四次,最关键的是乐正氏之儒是儒家最早一部分在泗上出仕、最早一部分大规模成建制加入墨家的。

    剩下那些没加入墨家的,多半数还和墨家眉来眼去。

    今天来谈谈语法、明天讨论下修辞、后天探讨下历史,弄得乐正氏之儒在儒家其余派别面前很是尴尬,被别的派别骂作“以贱妾之态媚墨”,比子张之儒的“贱儒”更惨,直接从贱儒被骂成了“墨妾”。

    问题在于乐正氏一系还有小半数严守儒家之节,坚决不与墨家同流合污,可“墨妾”这个帽子却是被戴在了整个乐正氏之儒的头上,因而这一次争辩乐正氏之儒直接通过关系找到了投身墨家的原乐正氏之儒,由他们向墨家高层提议千万千万别超规格招待乐正氏之儒,也算是给个面子。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三)

    有派别不喜欢墨家超规格招待,自然也有派别希望墨家超规格招待。顶 点 X 23 U S

    比如子思之儒分裂出的一支,倒也不完全是子思一派的学说,在墨家宣布将会从齐国撤军、分配齐国民众以土地之后,这一派立刻发表了个声明。

    “取之而齐,齐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并在有人批评墨家过于好战的时候,主动说“《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好战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墨家亦一怒而安齐之民,天下民惟恐墨家之不好战也。”

    这算是直接选择了站队,说攻打齐国,齐国的百姓都很高兴,古代有这样做的人啊,那就是周武王。墨家大军攻打同样强大的齐国,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正是文武之治啊!

    又说,尚书说,天帝生万民,也正是要让万民生活的更好,上帝爱民。周武王因为有**乱天下,于是发怒。现在墨家也发怒了,安定了齐国的万民,民众这正是唯恐墨家以后不这么好战了啊!

    这一派儒生则直接歪到唯结果论去了,有人问他们,什么才算是仁?他们回答说“若遇敌攻,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此可称仁政施矣”,也就是说,遇到战争,一个地方人挖好护城河、建筑好城墙,民众效死而不退,一直奋战到底,那么可以说这个地方就是实行过仁政了啊,不然的话为什么民众要效死呢?

    他们这一派直接解决了儒生关于武王夺天下的合理性问题:如果武王不仁那么他就夺不了天下,他夺取天下的结果,反证了他仁。

    逻辑就是:天命存在,谁得天下就证明谁仁,谁是天命所归。

    这一派的儒生发表了这些个声明之后,希望墨家能够超规格接待,以确定他们在诸派中的正统地位,或者以党外合作的方式,和墨家站在一起。

    但是墨家还是拒绝了,因为墨家的道义已经开始朝着“历史必然”和“历史偶尔”的方向奔去,加上墨家号称有“天志”,所以夺权的合法性主要是往道家的“道法自然”上靠,因而不需要儒家的仁和天命来作为夺权的合理性支持。

    墨家选择的第一盟友是道家,墨家有了自己的文化体系另起炉灶,也就不需要儒生来掌握神权,而且适根据前世的历史经验,一直相当警惕这部分儒生,因而也只是表面上有一些合作,拒绝了他们超规格接待的要求。

    仁、德都是法道德。

    墨家的法,本质上是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自然赋予了法的神圣性,扭曲解释之后,自然法是夺权革命的最好法理。

    法道德的话,谁来当教主、谁来编圣训、谁来写十戒?对哪个阶层有利的道德?

    再说一个讲究“权衡利弊、求大舍小”的功利性很强的学派,和道德法真是天然的不相容。

    道德只有对错,没有大错小错。叫唤的最响的人最道德,嫂子落水救不救这个问题都得先问问先生这合不合礼,这问题放在墨家问得挨两个大嘴巴,两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因而这一次对于百家的接待,道家的规格是很高的,儒家的接待规格是很低的。

    这一次百家争辩主要也就是为了解决“墨道同盟”的问题,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确定天道、天志、永恒的运动、永恒的矛盾、永恒的力学准则的宇宙观,从而彻底压到其余派系,使之成为天下的主流之道。

    虽说道家有些派系是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别人爱咋咋地,但是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修正之后的墨家和道家距离融合只差一步之遥了。不求你们一起利天下,但是大家可以合力确定咱们两家都认可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嘛。

    道生一,一就是规则,宇宙形成那一刻形成的规则,不可撼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一生二,二就是矛盾,惯性的动与静、受力与不受力、虚空和物质、光与影、物质与能量等等等等的区别,当然你们道家要是愿意叫阴阳,那也不是不行。

    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是在宇宙的客观规律之下,各种矛盾、能量、物质、运动的碰撞组合产生了天下万物。

    道是可以知晓的,也是可以被人借用来利于自己的,这便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包括物理学的道、化学的道、数学的道、地理学的道……这一切之外,还有人类社会的道,也是可以被理性认识并且依照人的意志去利用的。

    只不过你们楚国道家讲万物自化,认为人间道也是一样,什么都不管,千万年之后便可自化为合于人间道的社会,这是否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依据自己的需求改造客观世界、理性推论社会运行真理的能力。

    陈蔡郑宋等地的道家,讲小国寡民,退回自然状态,那这是不考虑人的需求性。并且否认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将人从自然中剥离了出去,从而认为人的发展不是自然之道,要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状态,做生活在城邑中的“纯粹自然的人”,依旧是“返璞归真”。

    墨家则是觉得既然可以用理性探究人间的道,那还等什么自化啊?那还搞什么反动退回到自然状态?组织先锋队,加把劲跑步靠近……道法自然、复归人的本质之时,不就完事了吗?

    “返璞归真”和“解放人性,复归人的本质”,无非一个是言辞精炼的属辞竹简风格,一个是纸张出现之后的白话风格。

    道家讲,物极必反。

    墨家觉得,也正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道家要求“返璞归真”,复归自然状态下人的本质,那么就该先跑到人异化的巅峰时代,从而才能继续一步就是“物极必反”,才有机会在遥远的将来做到“返璞归真”。

    物极必反嘛,只有达到人异化的巅峰,才能在下一步返璞归真,达成“真我”。

    道……是看不见的手。不只是用于经济,一样可以借用到万物法则。

    如今诸夏正处在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每个人都在这个时代内沉浮,这一次大争辩要解决的就是百家同义这件事:是要认识客观规律并且加以利用?还是以人定的、可变的、具有明显阶级性的道德来指导天下?

    什么是可变的?什么是不变的?什么是永恒的?

    这也正是墨家和儒家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道德是永恒的?还是客观规律是永恒的?道德是有阶级性的?还是道德是全民通用的?礼法是不是平民应该遵守的德?

    这个问题不解决,墨家和儒家两边就不可能握手言和,所以墨家更倾向于借助道家的“道之永恒”来解决问题,反正道家墨家都反儒,两边在某种程度上是天然盟友。

    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才能指导社会的发展。力学法则不会变、化学原理不会变、可道德会随着时代和阶层而变。

    假使道德不变,意味着统治阶层不变,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死的循环。

    欲有德,先失德。

    欲大治,先大乱。

    失德之后,一切空白,方能立新。

    是等待新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条件下的“万物自化、德自成也”;还是“理性的说知去判断什么才是符合新时代的德”,那就是将来的墨道之争了。

    现在则是墨道同盟一起对抗儒家的圣人礼法之德。

    墨家讲“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道家讲:“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本身天志这东西,是分两种的。

    墨辩中的天志,是数学、光学、几何学、静止力学、辩论学、逻辑学这些东西,这算是理科的天志,是理科的“道”,永恒不变以万物为刍狗的道。

    而入世的天志,则可以认为是社会科学。

    墨家是入世的,所以在社会这个天志上,墨子讲评断一件事是否合于天志要看“使人富、使民安、使人增”,被适修正为“社会财富总和的增加、公平、人口增加”这三点,这是总纲,在总纲之下便可以利用思辨逻辑和理性进行推理。

    以天志助人事,以人的主观能动性利用永恒不变的道,来实现人的自我需求和**。

    留下了这三表作为目的。

    留下了逻辑学推理作为方法。

    这就已经足够为将来的改变做准备,方法是固定的、确定的、研究真理的方法,那么“真理”也就只能是阶段性的“真理”,是可以被更改的,因为天道永恒不变,所以如果得到的结论和观测的结果不符,只有一种可能:弄错了,因为天道不变。

    这就像是墨子说“力、物之所以奋形也”,是说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但是经过适做了几个实验后这句话没有变,但是解释起来的意思就变为了“力是物体改变运动或静止状态的原因,而天地间的规矩是物趋向于保持原本的状态”。

    这个实验是在墨子去世之前做的,其结果对于墨家是至关重要的。

    十分重要,重要到天翻地覆。

    重要的不是墨子承认了力不是物体运动的原因这个结论。

    重要的是墨子承认了适总结出的方法和以验为先和理性推论糅合的方法。

    这个改变的重要性,意味着“方法”本身的法理性是大于“结论”的。

    从那一刻开始,墨家理科天志的”方法“,高于已有的一切”结论“。

第三百一十三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四)

    正是因为“方法”本身的法理性大于“结论”,才有了墨子光学八法中是焦点不是球心的修正、才有了后续推翻一系列前人结论的墨家内部的法理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墨家的根源。www.uu234.net

    修正之后的墨家和百家的关系微妙,除了儒家之外,哪怕是原本一直针锋相对的杨朱,墨家和对方也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地良好接触。

    道家的正统是琢磨道和人的返璞归真的。

    杨朱作为道家学派分出去的一支,受到道家的影响,和墨家之间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兼爱”和“利天下”这两点。

    后世孟子曾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实还有一句,叛儒必归于墨。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

    原本的墨家是要短褐草鞋,利天下不止的。很多人承受不住,跑到了杨朱学派中;杨朱那边整天讲自利、为我,于是叛逃的人又跑去做君子复归礼法以平天下的儒家;儒家整天讲仁义仁义,仁义了半天不如墨家拿着剑干点正事,于是叛儒又都跑去了墨家。

    杨朱学派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念。

    即“为我”,即每个人都做到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取别人的财物,那么如果天下人都做到这样,天下自然就大利了。

    这也是一种脱胎于“自化”的学说,换句话讲叫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的自由不可强迫、人的性命需要珍惜,人人做到这样,那么天下就会大利。

    王公贵族,那是侵犯个人的财产,掠夺私人的财富。

    墨家利天下,那是用组织和暴力对抗,没有做到“贵生”、也没有做到“自由”,所以杨朱也反对。

    兼爱之说也是如此,墨家认为人人相爱,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本身就是两个极端,但这两个极端任何一点做到,那也就是天下大治。

    但适对于兼爱的解释,是“人是自利的,人也是求利的,而求私利的最高程度,就是兼爱,从而获得了数倍于自己爱自己的爱”。

    这种“调和”,也被杨朱所接受,因为墨家承认人求利、全性之类的东西。

    但这种调和的本质,是和泗上和天下的局势密切相关的。

    天下现在分为泗上和泗上之外。

    泗上内部的教育,是在培养一个想象共同体的“天下”这个类似于公民宗教的前提下,使得泗上的年青一代对于天下这个公民宗教的构成体充满了献身精神和荣誉感,其实也就是一个还没形成的国家,只是把一种爱国主义虚构为一种名字为利天下的公民宗教。

    纪律、荣誉感、弥赛亚情结、献身精神、天下这个想象共同体的自小灌输、自利与天下利的辩证统一、兼体权界的区别等等这些,这使得墨家不需要再和外面的人争取他们投身到利天下的组织当中。

    原本墨家和杨朱的辩论,那是墨家为了吸引杨朱的弟子,毕竟这时候文化人就那么多,互相之间抢人,所以墨家之前总是咄咄逼人。

    今天和儒家辩,带走一批弟子叛儒归墨,禽滑厘就是例子;明日和杨朱辩,带走一些弟子叛杨归墨;后日大街上看到个游侠好勇斗狠但有文化有侠义精神,要么说服要么打服比如县子硕。

    墨子一个人开宗立派,连辩带打,终于有了数百的成组织的弟子。

    等到泗上这边建设起来之后,自己开始培养新一代在墨家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后,辩论的目的也就剩下了争夺道理解释权这个问题了。

    随着泗上的崛起,墨家的斗争策略也就从“先成为天下最有道理的门派,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利天下”;变为了“有没有道理可以慢慢辩,我有五万军队、十余万预备役兵员、天下最多的识字人口、冠绝天下的税收,我自己干,你们别碍事就行”。

    杨朱学派能不能解决封建贵族?能不能让诸夏走向一条“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人利己、自由”的资本萌芽时代?

    适考察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道理没错,现实不行。

    因为杨朱这一派想要成功,需要的是天下有私产、但又被封建贵族压制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拥有足够的人口,从而推翻封建贵族。

    问题在于现在除了泗上的跨越发展,天下别的地方有私产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人口太少了。指望他们,猴年马月才能积累起来足够的人口基数,从而由“人人自利”引动人人反抗,形成自发的、席卷旧时代的、人头滚滚的大变革。

    适觉得,如今天下的人口阶层分布,要搞事,主力还是封地农夫、破产农民、逃亡农奴这些人。当然,用这些人,但墨家的“义”实际上站在工商业发展这一边,和这些人只是同盟却不是同志。

    这就是墨家和杨朱学派关于“利天下”的分别。

    杨朱的想法是可以利天下的,但是现阶段不能成功,必须要有一个有着极强的组织纪律、理想、正确纲领的组织,带领农夫、逃亡农奴以及他们转化为的泗上新生代去利天下。

    杨朱希望人人自利,将来受到侵犯的时候通过广泛的自利,自发铸成一口诛君之剑。

    墨家希望人人有利天下之心,不等将来,靠着献身精神,铸成一口剑,持在组织的手中,去诛君。

    等到泗上开始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开始终于出现了以人为法律主体的法律讨论、开始出现万民制法以确定征税开战等原则性问题之后,杨朱学派自然开始向墨家倾斜。

    而这正是适所希望的。

    泗上打完齐国,已经准备开始对天下宣布自己要推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的背景下,今后墨家学说在外面的传播会很受影响。

    泗上内外之别,也就使得宣传的方向大为不同。

    泗上之内,宣扬要做真正的公民、真正的天下人、愿意利天下并且为利天下这件事作出贡献而有荣誉感的新人,因为泗上之内已经推翻了封建贵族,可以教育真正的共和国民。

    泗上之外,则需要杨朱之类的学派,宣扬利己、为我、不侵犯他人财物、保护自己利益等尚且是“萌芽”时期的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混乱和对封建贵族的天然反感,最大程度地利用小地主、商人、小市民的力量他们未必愿意利天下,但是肯定愿意利己、为我、贵生、不侵他人财富也别让别人侵自己的财物。

    他们是同盟,但却不是同志,这就是泗上内外的区别,包括宣传、教育方向的区别。

    为我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抢我的东西我捅你两刀,包括贵族“合法”的抢也不行,但你要抢别人我谴责谴责你,可我不出头。

    兼爱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人多苦,我们要带着一种献身天下最壮丽的事业的理想,去战斗不息,去平不平之事。

    后者的教育模式,注定了需要从小进行一些列的国民教育,只能在泗上之内进行。

    前者的教育模式,需要几部书、几个人的讲学传播启蒙萌芽,未必懂得全部,也未必有利天下之心,但也明白自己的利益被贵族侵犯了。

    这种分别,注定了墨家不可能去做。

    因为墨家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利天下”,又在泗上之外宣扬“利己贵生”;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大的集体天下这个社会的集体主义概念,又在泗上宣扬自己、自我这个完全个人主义的概念。

    那样宣义部会疯掉,墨家自己就先爆了。

    不是说现在宣义部做不到论证“利己和利天下”的辩证统一,泗上内部一直都是这一套。

    而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概念需要从小教学、从小接触,才可以被认知。在泗上之外讲,就小地主、小市民阶层所接受的普遍逻辑思维能力而言,还是杨朱学派的那一套煽动性更强,也更容易被那个阶层所接受。

    只有这样,才能结成泗上内外的广泛同盟,墨家依靠利天下的理想在泗上集结武力;外部依靠利己、贵生之类的人性自利做外援,一旦打出去就可以获得支持,甚至可以用起义来接应。

    等到统一之后,利天下这个概念,就虚化为“爱国主义”这个公民宗教的最完美形态,形成此时世界上第一个启蒙时代的黑火药共和国。

    适是不准确继续往下跨越发展的,他确信自己也做不到,所以不需要考虑更长远的事。殖民掠夺、原始积累、残酷竞争……这一切将来必然出现,也将必然消亡,只要留下一些种子,新时代终会萌发。

    最重要的一颗种子,就是如今耸立在泗上煤矿区那几台效率奇低的原始蒸汽机,依照汉朝无为而治二百年土地兼并完成的速度,应该足够在二百年无为而治达成土地兼并极限之前完成工业革命,跳出怪圈,这就是后来人要做的事了。

    现在种子已经播下,他要做的就是为这颗种子准备最适合成长的土壤。

    这片要准备的土壤,现在还需要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而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利用资本这头有自我意识的怪兽,现在他还小,需要许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用鲜血去献祭才能去呵护他的成长,从而将历史滚动的主动力由理想的献身变为历史的必然。

    适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必然是要背叛利天下和兼爱之心的,因为现在天下的大多数是小农。

    长远看他们会得到真正的大利,摆脱兼并的循环,摆脱蛮族的压迫,但长远时……他们都死了。

    适不相信有鬼神,但他总是会忍不住想,等到将来死了的那一天,真的在彼岸见到了墨子,墨子审视着冒着浓烈煤烟、四处殖民掠夺、内部作坊残酷竞争、小农纷纷破产、家庭手工业者逐渐沦为赤贫、在为了诸夏九州的口号下贫民士兵们为了工厂主的利益去镇压殖民地一场又一场的反叛,又会怎么样评价他这个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呢?

    当然,墨子也会看到林立的工厂生产着几十倍于之前时代的布匹、继承了墨辩天志的学者观察金星凌日以测地日距离的大船远航在浩渺波涛、去探索天下究竟有多大的冒险家们在桅杆上神色坚毅、课堂中学生们在争论无穷小运算为零是否合理、普及的农业器械解放了农夫疲倦的手、人人平等成为一个不可冒犯的理所当然、利天下幻想破灭的理想主义者或是乘船远航,或是留在九州继续做火种烧掉自己照亮别人……

    想着这一切的适呆呆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了等了许久的书秘的一句话。

    “巨子?”

    适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而不是在叫那位已经埋葬在了枣林桃林之下的先生。

    “每个时代,都会有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人,行走在天下大利的路上,一如先生您当年栉风沐雨。人可以死,利天下的方式可能会变,但利天下的理想不会消亡。”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身边的书秘也怔住了,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巨子是在思念子墨子?若是子墨子尚在,看到如今百家都来泗上的场面,定会欣慰吧。”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接话。

    适收敛了心神,好半天才道:“你把其余接待的名单人选给我看一下。”

    书秘急忙从牛皮包中找出了两张纸,适大概地扫了一下,看到了告子的名字。

    告子这一次是在公开场合和儒家辩论的负责人,而辩论的主题就是人性。

    这不只是在和儒家辩,更重要的是使得墨家的人性观能够和其余学派达成某种兼容。

    告子的水平是有的,这一点适很确定,他在墨家一直混不出名头的缘故主要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认作投机分子。

    有多少真有利天下之心的、有多少投机分子,适根本不在意,到了这一步投机分子不但不是一种危害,反而还是一种可以借用的力量。

    真要是惨到被天下诸侯攻到了被剿灭的边远,形势极端恶劣的时候,适自然又会选择另一条路,现在看来不可能,泗上不打只是在拖时间等培养更多的干部,等更多的投机分子。

    看了一下告子的安排,适便想到了前世很出名的那场辩论,心里笑道:“告子啊告子,这次笔在我们手里,道理也远胜从前,你要是再辩不赢,那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几千年了啊。”

    书秘见适盯着告子的名字再看,问道:“巨子,对于告子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适摇头。

    “没有不妥,很好。辩论是在大后天吧?到时候辩论的过程记录下来之后,立刻誊写一份给我。”

    “是。”

    书秘拿出笔在小本本上记下来,适又随手翻看着名单,一个让适很是惊奇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指着上面标注为“儋”的名字,问道:“这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看了一眼,也不去翻看那些材料,便道:“这人原本是周的太史,可称之为太史儋。”

    “他承老子、老莱子之学,因见周衰,大道不行,故辞官而来泗上。此人在周京畿之地与三晋道家中都有名望,又是掌管图书任为周太史,通晓古今,此番来泗上,也是想要探讨‘道’的问题。”

    “本身他是孤身一派,平日也曾与人讲道,但却不收徒。只不过他却有才能,又是来访于咱们泗上的第一个在周为官的人,所以招待的规格稍微高一些。”

    书秘以为适在问规格是不是高了点,所以解释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个周天子名下的官员到访,墨道两家关于道的问题上关系挺近,而且都是反儒,玄之又玄的道又牵扯到墨家执政的合法性问题,这一点书秘清楚。

    适却并不觉得这是规格高了,他虽然已经见过了不少以往只能在书本中见到的先贤,可太史儋……后世的地位有点太高,他还是略有些激动的。

    太史儋不是老子,也不是老莱子,因为太史儋西行入秦的时候,正是秦献公时期,函谷关此时还不是雄关,虽然有此地名,但却绝对不属于秦国。

    而且秦献公就是胜绰等人投靠的公子连,原本他是要等到许多年后才有机会回国夺位的,所以太史儋不是孔子问礼的老子,而是在百余年后出生的人物。

    融合了道家学问,最后留书一篇,是为道经和德经。

    但在之前,道家早有传承,楚国有一派,列子杨朱这一派也算是道家分支,管子学派算是黄老之学的名下,庄子又继承了一派,总归也是对于道的解释各有不同。

    适虽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位骑牛西行的人物,这位和老莱子、李聃三清合一的老子的原型人物之一,但想了一下第一次接待自己去见也确实不合适。

    去接待面谈的人,也是墨家这一届新选出的中央的委员,不是七悟害,但是规格相对于一个不成派系的人而言已经算是很高了。

    毕竟这些人没有前后眼,不知道这个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个影响了整个诸夏两千人的人物。

    适轻点了一下纸张,心说自己现在论及权力,只怕也不弱于当年您去见的秦献公了,不知道您会不会留下来,泗上也有图书馆嘛,您大可以留下来做学问。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见见这位老子三身之一的周太史儋,阖上卷宗,再次叮嘱了书秘一句。

    “记得,告子和儒家的辩论一结束,尽快把内容誊写写来给我一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告子辩性(一)

    那一天,是告子的大日子。m.www.uu234.net

    早晨天没亮,告子就醒了。

    在沛邑烈属小学堂当教师先生的年轻妻子对于被子被他抢走的事实很不满,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

    告子穿好衣裳,从旁边的桌台抽屉中摸出自己的“墨者证”,看着上面编号为九零四的数字,感慨莫名。

    当年造纸术发明出来后不久,墨家就开始为正式的墨者置办证件,按照加入的时间编号。

    最早的一批没有年份,只有编号,那一批人在内部被称作老墨者,再之后的就需要加上年份编号,以此免得数字太大。

    九零四是说告子是从墨子开始创立墨家开始、包括那些在制证之前已经死在利天下大业中的牺牲者、总共第九百零四个加入墨家的。

    单就数字来看,告子的排名比适要靠前,适当初制证的时候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个。

    其实当时制证的时候,前一千个人里面已经去世或是牺牲了半数了,告子实在算是老资历。

    到如今,所谓的“老墨者”已经没剩多少了,告子这才终于爬进了墨家的中央的委员一职,而和他并列的,还有很多墨者证上面的编号带着年份的年轻人。

    人都是会变的。

    最一开始,告子很清楚自己加入墨家的缘故。

    因为墨子的名声,墨家在各处出仕,和各国君主之间的关系,都使得这成为告子最容易出仕的路。

    那时候出仕,没有人的举荐是不可能的。墨家当时可以利用各方面的关系,举荐人出仕,甚至可以成为小国如卫国的上卿。

    只不过当时就算出仕,获取的俸禄也需要缴纳大多数给组织,耕柱子在楚国为官的时候,除了留下基本的开销,将黄金都捎回了组织,这是商丘改组之前就有的组织纪律,也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得以维持的重要资金来源要不然墨子就得带着弟子们干活,修车、做轱辘来卖钱为生。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告子想起来那段日子,不由叹息。

    他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俸禄,自己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那是一种超脱了为了俸禄的更高层次的追求,令人心醉的权力。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言语间也常说自己想要出仕,自己的同学、现在叫同志们,整天嘲讽他,给墨子打小报告,说告子没有利天下之心,这人整个一投机分子,加入墨家就是为了出仕,哪有什么利天下之心,开除他得了。

    当时告子还是个刺头,动不动就说子墨子的话有些就没有道理,有些根本就不仁义。同学们又去打小报告,墨子说告子这人吧,能够说我的话不仁义,那么本性不坏,只是认识上有些错误,还是可以教育的嘛。

    教育了一番后,告子当时觉得,想出仕,那就得做一个看起来像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人……然而当时年轻,这种做法的改变仍旧有些过于形式主义。

    告子倒是觉得自己可以了,于是又主动跑去见墨子,说先生你看我有才能,现在也有志于天下芬,你赶紧举荐我出仕呗?你看咱们在楚国、卫国、越国、齐国、宋国那都有关系,我能不能出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墨子就说你这人吧,自身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够解决天下的矛盾呢?你继续学习吧,等我认为你可以出仕的时候,会让你去的。

    这件事之后不久,适从商丘加入了墨家,随后经历了胜绰叛逃这件事,适在商丘改组大会上痛斥胜绰是“把诸多为利天下而牺牲的墨者的尸骨当做向上爬的阶梯”。

    告子当时一则是真的很尊重墨子、二则适的话过于诛心、三则他觉得胜绰的想法太遥远鬼知道公子连能不能回国?

    于是继续留在了墨家,之后又和适产生了一点分歧,然而当时适靠着“可爱”、“博学”、“意志坚定”……以及最重要的,极大地改进了墨家的财政状况和墨者的平均生活水平,使之迅速或许了许多人的好感,加上墨子书秘的特殊地位,使得告子决定不去招惹他。

    泗上草创,告子更是看到了一丝犹豫朦胧的希望,出仕何必非去找诸侯?我们自己武装割据不也一样?

    当时告子也没想太多,论及才能他是有的,但是在贤才众多的墨家并不是过于突出;论及资历,和第一批墨家的核心层人物以及因为书秘的特殊身份进入核心圈的适都比不了,也算是心平气和。

    等到墨子去世之前,二大的时候,孟胜、胡非子等一大堆原本在外独掌一方的人回到了泗上,这些人论及能力威望功劳都高于告子,加上那时候草创之初需要更多的军事力量,告子不擅长,也还算是心平气和。

    再等到禽滑厘重病之前的三大的时候,泗上转入快节奏的发展,从非攻转入富国,大量适教出来的学生涌入干部圈。

    那时候,适在里面整天喊着“尚贤”,不分老幼贵贱、有才即上,大量提拔了很多年轻干部,而且当时适作为副巨子,主管人事安排,年轻干部又多是看他的书成长起来的,告子再一看……也算是死了近决策圈的心了。

    果然,这一次禽子重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被选为了一名委员,然而距离候补悟害还有极大的距离,排名也不是很靠前。

    早在三大的时候,告子就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染指最高权力决策圈,反倒是因祸得福,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这倒是让他逐渐成为了一个扎实的理论派。

    内部的叛逃惩处办法;外部的环境和他学的东西格格不入;泗上蒸蒸日上的发展,都让告子从未涌出过叛逃之心。

    在墨家内部,告子也是名声不显。

    论军事,他不如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墨者、也不如适的嫡系青年学院派;论财政经济,基本上都是适的嫡系在管,他也确实插不上手也没能力;论理论……这又是个问题。

    前期他是一门心思想出仕,对于理论学习和辩术都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和外部辩论的事一开始是适主持和杨朱列子等人论战,新理论体系有适这一派的人,旧体系他又比不过辩五十四这样的老墨者。

    等到三大之前他终于看明白局势,杀下心来读书,研究理论,这才算是熬出了头,毕竟他是有天赋的,也算是在原本诸夏的数千年历史中留名的人物……虽然都是做配角和背景板,但也是能发牢骚说墨子不仁义、和孟子对怼辩人性的一号人物。

    读了这么久的书之后,是真的相信了适那一套修正了墨子的理论体系,算是从投机分子变为了投机是初衷但有了信仰和理想的人。

    严酷的斗争环境下,告子可能会叛变,但泗上的局面一点不严酷,反而处在一种碾压四周的一片大好之下,告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希望墨家不断胜利的。

    虽然告子明白自己这辈子进入墨家的决策圈已然无望,可仍旧想要做出一些大事,能够青史留名,能够让天下知晓墨家还有告子这么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人物……而不只是那个被同学打小报告、被人嘲笑不仁义的告子。

    今日和儒生的辩论,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三大之前对于向上爬的无望,告子看书极多,融会贯通,他已经有了实力。

    为了今日的辩论,告子研究过儒生的许多学说,各个派别之间的分歧他搞的比适要清楚的多,因为适脑子里根本就没装多少旧的东西,而他则是真正旧时代下成长起来的人。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告子觉得,当真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自己蹉跎了二十年,终于可以一展心中所学,又如何能够不兴奋?

    儒家现在仍旧是显学,和杨朱、墨家三足鼎立,告子想要趁此机会,将那些儒生用自己的唇舌之剑杀个片甲不留,今后天下,游士之间,谁人不知道他告子?

    泗上那些主管财政的、工商的、军事的、科研的,他们在泗上体系内有偌大名声、有极高的排名,可是放眼天下,谁人又认得他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告子觉得自己在墨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在天下却又可以得到许多。

    如今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真正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

    刷牙洗脸,穿衣吃饭,告子神采奕奕。

    出了门,马车已经在等他,参乘警卫和书秘都随他上了车,书秘便道:“咱们的人已经先去那里了,卫戍旅也开始布置警戒和安排秩序了。现在就去吗?”

    这场辩论的会场是在沛邑的中心广场区,那里是泗上街头演说、文艺汇演、召开民众大会的地方,泗上民众早已习惯了这种辩论和演说,不交头接耳那是基本的素养。

    告子起身,站在车上,忽然兴致勃发。

    “先不去。出城转一圈,大好春光,正合驱车狂奔。仲尼已逝,贤徒皆殁,如今只有宵小儒生,何足挂齿?”

第三百一十五章 告子辩性(二)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辩论已经开始。www.uu234.net

    告子曰:“生之谓性。”

    儒生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

    告子大笑道:“没有错啊,狗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决定了他是人,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不正是证明了我的说法,生谓之性吗?”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无父禽兽,便以为天下人都是禽兽。狗和牛一样?牛和人一样?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苦读了十年书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对方问的哑口无言,而是被对方的诡异逻辑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样的意思,怎么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样的意思这个结论的?

    性是一个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个意思啊,刚才不是在辩论“性”是不是生而谓之的吗?

    不只是告子,台下看热闹的民众也都愣住了,均想,这特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看到告子微微发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闻墨家善辩,竟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再看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似乎是茫然无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众,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间,心想这一次辩论,万万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么艰难晦涩来应对,这不是和名家邓析之徒争辩。

    于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这个词而言,是一样的意思吗?”

    儒生道:“是。”

    “那么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个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说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就能得出结论人就是狗?”

    儒生骂道:“人是人,怎么能够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个词?墨家无父,是为禽兽,不是没有缘故的。人和畜生怎么能用一个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赋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于圆有圆性、矩有矩性,这有什么问题吗?”

    “譬如圆,圆一定符合圆性。那么圆又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是圆吗?”

    儒生不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

    告子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现在我用圆规先画了个半圆,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画一个半圆,于是这就是圆?”

    儒生嗫嚅道:“圆……圆……圆就是圆,是圆就可以知道,不是圆就知道不是,圆就是圆。”

    下面的民众顿时发出一阵嘘声,最外圈挤不进去的民众已经有退场的了,心说这辩个屁啊?没什么意思,不如去茶馆听人说伍子胥鞭尸的故事,昨儿说的哪里了来着?

    告子大笑道:“圆性,就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任何圆都符合这个圆性,被总结出来,这就是圆性。子墨子当年就不愿意和你们辩论,问你们为什么要学习乐,你们说为了乐;现在我问你们什么是圆,你们是圆就是圆。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辩论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儒生脸上羞涩,不得不再民众的嘘声中下台,立刻又有一儒生补上,嘲笑道:“圆都是一中同长?那我画个半圆,确定一个点,认以为中,也是同长,所以半圆就是圆?”

    告子冷笑道:“无厚之面一中同长,那是圆性。所有的圆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圆。圆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所有的点。就像是狗吃屎,屎壳郎也吃屎,你可以认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壳郎吗?”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也是狗性的一种表现,但不能说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说,食色、性也。而不说,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认为人也是畜生?这就是墨家无父的根源,你们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人!你们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么能一样?”

    告子等对方骂完之后,问道:“长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样的。两者的区别就是长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吗?那么、都是四条边、四条边都是直线、内角和是一个圆度这一切相同的,就不属于他们的性了吗?”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东西,出生也要吃东西。所以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样?畜生要吃东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则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无言。

    告子立刻又问道:“你说人和畜生不一样?”

    “当然。”

    “你是爹妈生的吗?”

    “当然是!”

    “那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不能一样,你爹妈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妈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断,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报!”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众就喊道:“得了吧,你们儒家整日骂我们是禽兽,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为了这句话,就屠遍天下儒生?因为你们也骂了我的父母,而且还骂了伏羲女娲呢,我们都是他们的后裔……”

    告子瞥了一眼对方,心道我剑术是不怎么太好,但打你这样的应该还能一个打三五个,于是笑道:“辱骂你的是你自己,怎么能说是我呢?按你的说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样,畜生交合,你妈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骂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在辱骂呢?”

    “你们儒生讲孝,可你却辱骂你的父母是畜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将来九泉之下既见夫子仲尼,又有何脸面号称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气不过,一口气没上来,晕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来阵阵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问道:“你既说,食色、性也。就是说,吃饭,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们墨家又说,要顺从人性,若是顺着人性,岂不是人人都是**妇女之辈?你们墨家这难道不是在祸乱天下吗?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歼淫之徒吗?”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吗?睡你妻子难道不是顺从人性吗?”

    儒生哼声道:“你说的,那是畜生!“

    “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顺从畜生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为了交合的**,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人大骂道:“你们儒生这是要让九州的男人都当阉马!老子出生就带那玩意,凭什么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们愿意当阉马,别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们当阉马!”

    以往辩论,围观的民众很少有这么乱的情况。

    二十年的灌输,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众很讨厌这种克制自己正常**的话。想吃得好,偷东西固然不对,可我凭劳动种地做工吃点大夫才能吃的怎么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虫,从我们手里抢走了劳动果实,他们还没觉得不好意思,却让我们克制**?

    男女之间这点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间开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间经常侮辱贵族,用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绿帽爱好、陈公时候的三王一后玩法、晋侯玩寡妇被抢劫的杀了、姜齐家的闺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国爬灰等等这些屁事,为的就是让民众觉得哪有什么狗屁的贵族精神?

    好半天总算是安静下来,告子道:“人性,无善无恶。吃饭也是人性的表现之一,怎么没见你不吃饭啊?”

    儒生道:“我吃饭又不会祸乱天下!但是色会让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这就会引起混乱。”

    告子又问:“假如一个人饿了许多天了,没有吃东西,于是选择了偷窃食物吃下去,那么这算不算是你所谓的祸乱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东西,就不会有偷窃食物的事,偷窃别人的食物是恶吗?如果你认为能够引动天下混乱的,就该去克制,那么吃饭也应该被克制才对。”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应该顺从人性,但是你们墨家却认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这就是祸乱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义、礼、智、信这些,才是人性,其余的并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顺从人性,也应该顺从真正的人性,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别。”

    “你们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让天下大乱。必须要让人们知道,仁、义这些才是人性,并且才是唯一的人性,这才能够让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吗?畜生有义吗?有仁义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说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有仁义,难道不对吗?”

    告子大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吃饭可能会引起天下混乱,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孔仲尼尚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就告诉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

    儒生道:“吃饭可以,但要符合礼。摆正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吃什么样的饭,这样就是克己复礼,贱民不应该想着吃大夫该吃的……”

    “去你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台下的民众已经骂了起来,靠近他的那些民众乱哄哄地就要往台上冲,几个退役回来的、原本是逃亡奴隶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会的退役士兵骂道:“你再说一遍?我草你妈的!老子在缚娄,把那些贵族像拖死狗一样拉出去枪决,老子刚花钱在百姓剧院听了一段编钟鼓乐,老子就越礼了,怎么样?”

    负责守卫的卫戍旅急忙站出来手挽着手将人群隔开,执勤的军官大喊道:“不要乱!不要乱!要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不要动手!”

    有人起哄道:“巨子说,真理在火枪射程内更容易传播!别和他们辩了,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传、街头辩论搞了二十年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出来可能挨揍、什么话说出来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过无数鲜血累积的经验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告子辩性(三)

    死的人多了,潜规则自然也就形成了,经验自然也就多了。www.uu234.net

    在这附近因为各种理念冲突斗殴而死、或是现在还在劳改的人,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了。

    这儒生从外地来,哪里知道这些经验。

    一些久住在泗上和墨家相爱相杀的儒生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尤其是身边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也是儒生身份,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那几个在泗上久住的儒生急忙道:“那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不……”

    憋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克己复礼这是错的吧?克己复礼这都是错的,那还当什么儒生?

    情急之下,被围住的久在泗上的儒生急忙道:“他不是真正的儒生!”

    “真正的儒生讲的克己复礼,是说要让王公贵族克己,他们先做到了然后大家就做到了……不是说不准你们用僭越的食物……”

    旁边另一个儒生立刻大骂道:“无耻之徒!胆怯之辈!若是人可以僭越,那还复什么礼?你怕挨打,我却不怕!”

    他瞪着四周环视的愤怒目光,大声道:“泗上的法令,在公场斗殴的,都要被处以劳改,马上就要收夏麦了,你们愿意去劳改那就动手,我可不怕你们!”

    待台上好容易安静下来后,那个儒生已经吓坏了,只好灰溜溜的下台,在一片恨不得食其肉的目光注视下躲入了儒生群体之中。

    又有一儒生上台,告子问道:“你也认为,人性本善,不善的就不是人性吗?”

    “然。”

    “那么,一个红色的木头的球,你能说红色就是这个红色的木头球的全部吗?”

    儒生道:“然而,红色正是区分它不是个蓝球、不是个黄球的根本。”

    告子问道:“所以,不按照你们儒家的仁义去做的,都不是人对吗?”

    儒生道:“不是,能够做到仁义的是君子。”

    告子笑道:“那就是说,仁义那是你们儒家的君子性。符合的就是君子、不符合的就不是你们认为的君子,那又怎么能够说这是人性呢?”

    “这就像是,奸了淫了妇女,这是淫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淫犯;偷盗了别人的财物,这是偷盗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偷盗犯。你能说这些就是人性吗?”

    “好比,一只黄狗。你们儒家说,只有黄狗才是狗,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白狗不是狗吗?”

    “白狗黄狗都是狗,但是黄和白是狗的通有的性吗?”

    “狗性,应该是所有的狗都有的,才叫狗性。白狗的白,是白狗的白狗性;黄狗的黄,是黄狗的黄狗性。但是,黄和白都不是狗性。”

    儒生无奈道:“是。但是,我认为你们墨家说人性无善无恶,并且认可人的需求,那会让天下大乱。”

    告子正色道:“你会辩论吗?我跟你谈什么是人性,你跟我谈天下治乱?我跟你谈天下治乱,你到时候又要和我谈人性。现在我只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天生的性?请你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对性的定义,是天生而有,你要在我这个范围内回答是还不是不是。用不用我把子墨子编纂的辩术的基础再给你讲一遍?”

    儒生沉吟半晌道:“是,也不是。”

    告子笑道:“一个东西,可以是狗,可以不是狗,但却不可能是狗又不是狗。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儒生道:“白色和红色都是色,不是白色,那么一定不是白色,但却不一定是红色,可能是黑色。人性之外,不一定就是毫无人性,而是还有别的。比如仁,不仁的不一定残暴,可能只是麻木。”

    告子心说你在说什么?

    自己梳理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笑道:“你又在偷换概念,你把君子性偷换为了人性。红色、黑色那是君子还是小人,但是人像是一束丝,红色和黑色,那是外在的,而丝的本性只是丝。不是丝的,一定不是丝;不是红色的丝的,可能是黑色的丝。”

    “我现在再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性,不吃饭的人有没有?”

    儒生只好道:“没有。如果性是你们定义的性,那么吃饭是人性的表现。”

    “但是,这里面也分天性和人欲。吃饱了,饿不死,那是天性。想要吃的好,那就是人欲。所以,人性是吃饭以活着,而想吃好的不是人性,因而我才说吃饭是人性也不是人性。”

    “你们墨家说,人对自己需求欲求的满足,就是人性,那这样就是在祸乱天下。人必须要分清楚自己的天性和自己的私欲,这样才能够使得天下大治。”

    告子道:“吃饭就是私欲。因为人想要活着,所以才吃饭。想要活着,那就是欲。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吃饭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性的外在表现。吃饭的目的,是活着,人为了自己活着的**而所做的各种行为,就是人性。”

    “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只有做法才有善恶,而善恶又是人定出来的。”

    “所以,先有人,有人的那一刻就有人性,然后才有了天下制度,才有了善恶是非。周公制礼之前,难道没有人吗?上古时候,难道没有人吗?那时候不曾治礼,所以也就没有现在的善恶。现在你怎么能说,礼就是人性呢?是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善恶呢?”

    儒生道:“先有的善恶,然后才有的人。或者说,善恶是天命注定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也就有了善恶。所以礼法大于你们说的人性,至少也要等于。”

    “上古时候,民众聚聚而生,茹毛饮血,同做同劳,这就是因为善先于人。而现在人们忘记了善,缺乏教化,所以人人求利。”

    “如果人人求利,那么上古又怎么会有传闻中同做同劳的善政呢?”

    告子道:“因为上古时候,人们不会种植、野兽遍地,人们离开了族群就无法生活。正是因为出于人性,出于人要活着、繁衍的**,才自化为了同做同劳的上古时代。因为那些想要出去自己生活的人,被野兽吃了、病了也没人照料,那些人都死了,所以民众出于人性自化为现在看来是大善之政的上古之时。”

    他用“自化”来解释,下面一些旁听的道家学派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墨家的道理还是很对的。

    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如此,道家向来认为,圣人知道个屁?正因为没有圣人,所以才得以万物自化,出现了上古善政,要是那时候就有圣人,规定出现在的礼法规矩,人就要灭亡了。

    许多道家学派的徒众心道:万物自化,你们墨家也是认可这个道理的。

    告子又道:“如果礼是万世不易的,那么男女不亲、衣着得体这些礼,作为上古最大的规矩,上古时候的人是可以存活的吗?所以,礼不是万世不易的,而是只是符合一定时代的。”

    “世间的法令、政策,是可以依靠万物自化,也是可以通过研究天志所知晓的。假如现在有一个人,知晓这样的天志,回到上古之时,一样可以达成万物自化的效果,万物自化和知晓天志之后理性说知推动演化的结果,是一样的。”

    下面的道家学派的徒众纷纷笑道:“先把这些儒生辩下去,墨道之间的争论是次要的,他们这些儒生懂个屁的自化?他们以为圣人天生就有的呢,他们以为礼法是先于人的呢。”

    告子心想,你当我愿意和你们辩论?主要是我是墨者,而且还是中央的委员,我说话得讲政治,我说完自化必须就得接一句理性,不只靠自化可以达成,靠理性推理一样可以,否则全都无为,农夫肯定宁可恢复封建宗法制的礼法也不愿意工商业者搞的他们生不如死。

    不接上这句,又是公开场合,日后被人揪着不放,那就麻烦了。

    那儒生一听告子这么说,立刻又转换了话题,大声问道:“我就问你,畜生有没有仁义吧?如果畜生没有,那么仁义是不是就是人的本性?人性本善!”

    告子也大声问道:“我说了这么久,怎么你还不明白?就算你说的仁义存在,那就像是吃屎对于狗一样、游泳对于鱼一样。笼统的讲,吃屎是狗性,但是就一个吃屎不是狗的全部。鱼也一样,游泳是鱼的性之一,但只说游泳那就不一定是鱼。”

    “就算你说的仁义假使存在,假使啊。那么,仁义如果是人性,是不是没有仁义的人,就不是人?正如,一个固定的点到任何一处的距离不是全部相等的,那么这个图形肯定不是圆。”

    儒生道:“人都有仁义之心,只是藏在心底,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都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加给我的,而是我本身固有的,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它因而不觉得罢了。”

    “是人都有仁义之心,只不过仁义之心有时候可能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能说他没有。那么,只要有仁义之心,那就是人。虽然这个仁义之心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但是肯定人人都有。”

    “就像是你们墨家说的空气一样,你看不到、摸不到,但是是存在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告子辩性(四)

    告子道:“可是空气的存在,是可以通过实验证明它存在的啊。www.uu234.net”

    儒生道:“仁义心也一样啊。有的人是仁义的,可畜生没有仁义,所以可以证明仁义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没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证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张白纸,被外部的环境所影响,如丝染色、染黄则黄、染黑则黑。你只能证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么证明它没有呢?”

    告子道:“谁主张,谁证明。是你说有,我说的是可能没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认为人性可能没有仁义之心,那是外部环境造成的,这也一样可以解释你说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反例证明你的未必对,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对啊。”

    “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能够证明人的固有属性中一定有仁义心,但我却可以证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饭就是证明。”

    “既然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那就不能确定的说仁义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么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吗?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马就是人吗?”

    告子拍着额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东西,吃东西的不一定是人。这个问题反复说了十次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说人性,你们墨家不是能定义平面之上一中同长的所有点的集合就是圆,你倒是说一下人性是什么呀啊?怎么能够通过一个定义,就能判断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说吃饭,那畜生也吃饭,所以畜生就是人吗?”

    告子道:“我说了,吃饭只是人本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并非是人性的本质。就像是太阳光一样,你应该也知道泗上做的三棱镜分光实验,太阳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质的并不一样。”

    儒生道:“就算你说得对,吃饭是人本性的外在体现之一,那么人到底又是什么呢?”

    告子道:“想要说清楚兼人是什么,就需要先搞清楚体人是什么。譬如你我在这里对话,我可以自称我,你也可以自称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们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这个名字拿走之后,我又是谁?”

    儒生不解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问:“我为什么是我?而我不是别人呢?换句话说,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么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无父,所以才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这就是我和别人的区别。”

    告子立刻问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么你就是你弟弟吗?”

    儒生道:“可笑,我是谁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告子又问:“那你为什么能知道你是谁呢?”

    儒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告子便道:“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关系的总和。包括一些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选择所能改变的。”

    “那些不能改变的,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是我祖父的孙子、我是我兄长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长、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变的,我曾经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经是我雇佣佣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员,我是吃着泗上的税赋的薪资的负责泗上一些事务的劳作者……”

    “这些种种的关系的总和,就是我。你也一样,他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这使得每个人在天下之内,就是每个人,并且每个人都不能脱离了别人而存在现在的自己,没有我父母就没有我;没有泗上交纳赋税的百姓就没有现在在这里和你辩论的我;没有当年给我佣耕的佣耕者就没有可以识字的我……这一切关系造就了我是现在的我,也一样造就了你是现在的你。”

    “这就是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而且这样,绝对搞不错。”

    这话儒生听的有些绕,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归真”的道家学派的弟子们眼睛顿时一亮,他们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因为他们和儒生不一样,他们一辈子都在追求“什么是我”、“什么是人”、“人的本质”、“人与自然”这些东西。

    告子的话,瞬间被他们理解,也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儒生则不解道:“这……这和人性无关啊。只是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说,你刚才说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这些所有的关系总和有什么关系呢?”

    告子笑道:“我刚刚说的是体人,以此分清楚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每个人,每个人和其余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分的各种关系,所以每个人才是每个人,每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这是体人。墨家的兼体论,你应该知道吧?点是体、线段是兼;我是体、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体、人是天下人是兼。”

    “现在我要说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无善无恶。”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儿子这个关系。”

    “那些封君为了更多的权力和统治,分配了土地给我的祖先,到我父母这一辈为了不累的需求、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雇佣佣耕者劳作,才有了我是那些佣耕者的主人这个关系。”

    “我自我需求识字,于是我学习文字。”

    “我意识到天下大乱,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为利天下……”

    “种种这一切关系,正是因为我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义,即利也。满足需求,即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将满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将满足需求的具体表现看成人性的表现,那么人性的表现一直在变。”

    “王公贵族为了自己做蠹虫、维系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劳而获,所以他们的义,就是希望天下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为他们做事。”

    “封君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发动战争,掀起暴乱,这也是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赋税,这也是为了利。”

    “农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的赋税,也是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种种,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为人是所有关系的总和,所以一天下之义、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权衡取舍,使得绝大多数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慷慨激昂。

    “我们墨家既要利天下,那么怎么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周围的民众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鼓噪声。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争鸣快要落下帷幕的时候才有的这么一个说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显可以看出来里面浓浓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浓,浓到里面太多“禽兽无父兼爱”的痕迹。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后续融合了墨道农等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杨朱的发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补漏洞,造就了孟子;战国末年,各国集权,顺应时代,荀子脱颖。

    到秦末,“克己复礼”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儒生们需要一个新的“遥远的理想”,于是融合了道、墨两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复礼往后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鲶鱼效应一样,原本历史上,杨朱、墨家、道家、黄老诸多学派催生着儒学的自我变革,可最终又回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儒教。

    诸子百家,哪一派的学说发展到最后,都是兼容并蓄各自吸收的。

    可关键就在于内核。

    内核保守,最终那些吸收的东西都会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内核,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就是资本时代初期的种种罪恶和仁义的关系,只有谈利、谈不可抗拒的天道,才有可能迈过去。

    道德礼法特色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或许能有,但适觉得自己的水平还不足以构建完整的符合资本原始积累时代的新儒学体系,所以索性还是把内核变了吧。

    道家谈天地不仁的天道,那可以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墨家谈权衡大利小利,那可以说是长久来看的大利剩余眼前的小仁义。

    如今距离历史上出现“天下大同”的概念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墨家在适的修正下,终于提前喊出来了这个充满诱惑力的遥远理想。

    天下归公。九州归一。人人兼爱。为利天下。各尽所能。各事所喜。是为大同。

    这个修正过的大同概念,墨家的滋味更重,尤其是“各尽所能、人人兼爱、每个人从事的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出于兴趣的工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内容,更是这些年墨家在泗上宣传的现实和未来的总结。

    而“事其所喜”这句话,更是对于刚才人性观的一种加强,现在墨家还担着“无父禽兽”的骂名,那些颇有兼爱想法的大同理念,是二百年后的儒生认可的大同,却是现在的儒生所反对的“禽兽”。

    那儒生闻言,仿佛是一个老鼠落入到了开水当中,惊声尖叫道:“放屁!放屁!大放其屁,臭不可闻,祸乱天下,当诛!”

    “若满足人的需求就是人性,那不是天下要大乱?”

    “农夫求利,就要悖礼,想要耕种自己的土地,不再去公田劳作;拥有百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千里的封地;拥有千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一国的封地。”

    “人心求利,正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你们墨家居然说求利就是义,求利就是人性,并且要顺导人性,这不是要让天下大乱是在干什么?”

    “人性如果是这样,并且你们鼓励什么解放人性,那岂不是人人厮杀,天下混乱,血流漂杵……”

    告子驳斥道:“你的话简直可笑。”

    “神农氏之前,天下无人会耕作,神农氏参悟天志,以驯化五谷,教会人们种植,从而满足人们吃的需求。”

    “有巢氏之前,天下没有房屋,人们寒冷,有巢氏参悟天志,为了避雨和躲避野兽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了房屋。”

    “燧人氏之前,天下不知用火,人们茹毛饮血,燧人氏参悟天志,为了使得人们吃上更好吃的肉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火。”

    “至于现在,因为民众需求灌溉,所以开挖河道,所以有了火药爆破法,从而节省了人力。”

    “因为矿井需要抽水,所以制械所为了满足这个需求,而做出了烧煤运转的机械,从而满足了需求。”

    “人对需求的满足、和对需求的不断提升和改变,是天下进步的根源,这正是人性的原因啊。”

    “善恶,是人们分出了善恶,然后根据行为来判断的。我为了吃饱,我努力劳作,耕种自己的土地,收获粮食,我为了满足我的人性,我有错吗?”

    “我为了吃饭,我去偷盗别人的财物,我当然有错。可你能说人性就是错的吗?”

    那儒生大骂道:“如果需求就是人性,那么天下就要大乱。所以需求不能够是人性!”

    告子大笑道:“这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一样,这是道法自然,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不是你说它存在它就存在,你说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

    “认识到人性的存在,并且利用人性,从而大利天下,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岂不闻上古之时,大禹治水之事?”

    “禹父鲧,不知道天道天志,从而堵塞水流,导致天下大乱,人或为鱼鳖,祸害天下,这正是因为鲧不能够知晓天志的缘故。”

    “而禹圣,则知晓天道,知道顺引着水流,从而大利天下。”

    “那么,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和水本身向下流也是无善无恶,又有什么分别的?不去逃避而去认识人性,那就是大禹,可以借助这个天地间不可更改的道,来有利于天下;去逃避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性,甚至认为人性本善,那就是鲧,会导致天下大害!”

    “太阳夏天热而冬天冷,无善无恶。可是有人却在夏天穿着棉袄,却在冬天光着身子,然后咒骂太阳恶毒,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下首的许多儒生已经开始低头沉思,台上的那名儒生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三百一十八章 告子辩性(五)

    就在这时,一个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俊朗儒生主动站出来,将台上不知所措的那名儒生推开,先是很君子地冲着告子行了一礼。www.uu234.net

    这样的礼节,这还是辩论以来的第一次。

    告子急忙回礼,心中得意洋洋,心说再来多少人也不怕。

    那儒生看着告子,开口道:“正如火药,可以用来开挖沟渠,也可以用来制作枪炮。”

    “关于人性之辩,你我都清楚,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如何能够使得天下安定。”

    “你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因为你们让天下安定的方法需要人性是这样的。只是恰好这是真的。”

    “而我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未必真的相信就像是我们儒生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为了让天下安定而已。”

    “人性是用来安定天下的。人性不是用来探求真理的。”

    “为了安定天下,即便人性本善不是真理,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人生而就有等级贵贱,这是真的,那么人人生而平等那就是假的。”

    “可是,泗上之内,年幼的民众都相信人人应该平等,都相信人人平等才是你们所谓的不可变更的天志。”

    “泗上之外,从商汤到此时,都是贵贱有别,人们也一直相信人真的就该贵贱有别。”

    “两者相悖,若其有一为真,那么有一必为假。”

    “一定是真的才可以传于天下吗?泗上之内与泗上之外,一真一假,抑或全假,可是泗上内外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真一假或者全假,对于庶民而言,他们知道的只是我们所教化的。”

    “真假重要吗?”

    “重要的是让天下安定,是让天下不再有率兽食人之举。你们墨家追求所谓的不可更改的天志,可曾想过天下会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死?”

    一句话,告子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收敛。

    心中刚才的无奈和仿佛在和孩子说话一样的心态顿时警觉,又隐隐有些兴奋。

    只是两句话,告子已经感觉对方是有实力的,和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同。

    可台下的儒生已经纷纷破口大骂道:“叛徒!”

    “滚下去!”

    “你根本不是儒生!”

    “快滚!贱人!”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贵贱有别,这才是天命。你居然说他们可能是真的?你这个叛徒!”

    “无耻!”

    面对谩骂,那儒生却不为所动。

    告子心中并不谩骂,只是隐隐绝对对面这人不可小觑。

    那儒生盯着告子道:“你们的天志,可以用来研究天下万物,但却不能用来研究人。因为你们的天志要求验证才能判断真伪,然而天下若是用来验证,需要死数不尽的人。”

    “所以在人性这个问题上,即便你们说的是真理,那也不可以让天下人知晓。”

    “你我都知道,夫子不是开创了儒学的人,周公制礼,夫子只是将整个儒学体系化,就像是你们的鞔之适将墨子的利天下学说完成一个可以自洽的循环。”

    “周礼,是一口剑。礼崩乐坏的时候已经腐朽。”

    “是夫子,将这口剑体系化,铸造了一个模子,使得天下人都可以自我铸造这口剑,知道了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知道了为什么该是那个样子,将来的天下也有办法照着这个样子熔铸出周礼盛世。”

    “天下治乱,动辄死伤百万,夫子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礼崩乐坏之前,天下安定。那么,这就证明只有能够走回到礼崩乐坏之时,天下就会大定。”

    “为什么要克己复礼?”

    “因为夫子知道,人性。但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么多,都想越多越好,天下只有这么多的东西,这怎么可能满足每个人?”

    “所以才要克己复礼,使得每个人的行为、衣食住行,都合于礼法。”

    “归其根源,是因为天下所能生产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人的**却是无穷的,所以要规定礼法、克己复礼、等级制度,从而使得天下人居于礼法等级之内,使得天下的财物可以按照等级分配、按照等级制度有需求。”

    “这是可以使得天下安定的。”

    下面的儒生纷纷大喊道:“滚下去!”

    “夫子不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没有信,凭什么说你是儒生?”

    “克己复礼,这是夫子的志向,但却不是出于你这么想的。滚下去!你不是真正的儒生!”

    “你把夫子想成了什么?”

    “滚下去!”

    骂声如潮。

    那儒生依旧不为所动。

    告子心中反倒是更为兴奋和紧张,手心隐隐地冒出了汗水。

    辩了半天,一个能辩的都没有,告子是颇有些不屑的。

    这个儒生,或者说这个被称作是“叛徒”的儒生,所说的这些话终于让告子从不屑的沉闷中亢奋起来。

    按照儒生的理解,仁义和克己复礼,并不是这样的。

    而是源于人应该克己复礼,所以要克己复礼。

    可这儒生却将其中的本源说出来,至少在告子看来这是本源,而在儒生看来这是叛逆的所谓本源,这让告子不得不慎重地应对对面的儒生。

    “你们墨家说人人平等,那么什么是平等?”

    “奴婢想要和主人平等。”

    “封地农夫想要和大夫平等。”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

    “千里上卿想要和万里国君平等。”

    “你们墨家是鼓吹什么说知推理之术的,难道你就从未想过这样的天下会混乱成什么模样吗?”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怎么平等?”

    “拥有百里的封地就想要千里,封地都不平等,人和人怎么平等?”

    追求平等,是墨家的一大罪状。

    不只是此时,而是之后的数百年都是如此,平等是罪。

    就像是适自小所被灌输的那一切,他可能不知道人和人为什么平等,为什么非要平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论证出来的人和人应该平等。

    但他自小所接受的一切,就是平等是个理所当然的概念。

    然而此时,平等是罪。

    罪不可恕的罪。

    百五十年后,韩非子非天下十二子中,给予墨家的罪状之一,就是平等。

    所谓:“上功用,大俭约而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之徒也。”

    韩非子认为,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但是他们立论时却有根有据,他们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墨翟就是这样的人。

    其中墨家有两个罪状。

    一个是崇尚功利实用,也就是说韩非子认为墨家的功利性太强,批判墨家有功利主义色彩。

    这个“罪状”,墨家得接。

    本来这个“罪状”墨家就得接,尤其是适加入墨家之前的道义,功利色彩很浓。

    功利分为狭义和广义的。

    狭义的功利,体现在墨家的“权”字上,那是狭义的功利,是权衡利弊,取其大利而扬其小利。

    广义的功利,则是一种意识形态,认为人的本性是避苦求乐的,人的行为是受功利支配的,追求功利就是追求幸福;而对于社会或政府来说,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基本职能。

    最开始墨者为什么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呢?因为墨家一开始的道义认为,使得大多数人幸福,那是世界上最为有意义的事情、是快乐的吃得好、穿得好,那只是表面的享受,真正快乐的事,是那种精神层面的享受为利天下,短褐草鞋,死不旋踵,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换而言之,墨家要做“精神贵族”,摒弃外物的衣食的快乐,认为精神层面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以此来号召许多的仁人志士投身到利天下大业之中。

    这是墨家在适加入之前能够弄到成百上千的、类似于苦行僧一样的、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的重要原因。

    我利天下,既是为了天下大利,也是因为利天下是我的精神幸福,这就是韩非子认为墨家“功利”的缘故。

    任何学说,都不能脱离其时代,没有物质基础,有些学说就根本不可能出现。

    “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和“追求全人类的解放”,这是个看似相似但实则完全不同的概念,也就是墨家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启蒙学说”的缘故:墨家追求平等,追求多数人的幸福,感性上觉得天下人不平等,却没有深究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因为这时候,最大的不平等是真正的等级制度下的血统的不平等,虽然本质上也是对于生产资料的占有导致的,可原本墨家没有深究这么多,于是很正常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将目光投向了等级秩序下的不平等。

    包括适后来修正墨家的道义,都是维持在“启蒙学说”的基础上的。

    经过修正的墨家三义是同义、平等、兼爱,但现在墨家的人性观、经济学说、多数人得利、权衡多数人的大利小利这些东西,实际上也只是启蒙学说的一个变种。

    正如墨家不是道家,但和道家在反礼法这件事上站在同一战线上一样,也使得后来墨家三分势弱之后黄老之学有一派一直希望调和儒墨矛盾一样,两边的道义并不完全一样,但又是互相影响有所调和的。

    至于另一项“罪状”,平等,那就更是坐实了。

    此时,人不平等,理所当然。

    人人平等,儒生反驳墨家,很容易提出的一个反驳理论就是:人要是平等了,那低阶贵族想当高阶贵族,士想当大夫、大夫想当上卿、上卿想要取代君主,那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这个反驳的根源,就在于他们认为等级制度是不可能不存在的,并且以此考虑了一个悖论:等级制度下的人人平等。

    经过修正的墨家,要做的是“虚伪”的平等,远还没到追求真正的“物质基础”上的平等的地步,这就使得墨家足以大逆不道。

    儒家反对墨家平等的重要因素,就是这个“等级制度下的人人平等”的悖论。

    认为人人平等,那就意味着犯上作乱之心会充斥天下,从而导致“天子坐得、我坐不得?”的想法会招致天下大乱。

    这个问题可能在二十年前墨家还需要想办法驳斥,而于此时,告子对于这个问题,哼笑一声道:“有平等,便意味着没有礼法等级制度;没有等级制度,也就没有天子、诸侯、上卿、大夫、士、庶农、奴婢的区分,人人都是人的平等。”

    “大夫高于庶农奴婢的缘故,不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土地吗?如果分掉他们的土地归属于天下人,剥夺了他们做‘蠹虫’的根源,那么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大夫没有封地,没有兵权,没有一方的执法权和行政权,他们又凭什么想要作乱呢?”

    “他们作乱又作什么呢?现在大夫之间作乱厮杀的根源,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土地、为了封地、为了能够支配更多的农夫、获得更多的封地、当更大的‘蠹虫’吗?”

    “以现在我们墨家的道义,天下人人平等,不因为等级身份的差距而拥有不同的权利、不同的饭食、不同的礼乐、不同的衣衫,也就意味着这天下没有大夫、士、天子、诸侯,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因为自己的人性的需求所努力的人。”

    “你有利天下之心,就依靠尚贤而取的选择,真要是有从政之心,又有才能,选天子以为天子,治理天下,何以不可?”

    “你有致富之心,就依靠节用节葬勤劳耕种土地、经营工商,获取财富。”

    “这难道是不对的吗?”

    儒生亦是冷笑道:“你们说的有道理,可我们儒家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了吗?”

    “假使每个上位者都有仁义之心,克己复礼,大的不想着去侵吞小的、小的不想着去谋反大的,那么天下就没有了战争。”

    “天下没有了战争,那么就不必征收那些违背礼法的税收。”

    “不去征收违背礼法的税收,那么就可以使得民众居于封地之内,使得封主各爱其民、民众以公田代税,井田制度,这样天下就可以安定的。”

    “所以我说,祸乱天下的,你们墨家为最大的罪人,你们使得人人求利,从而使得民众想要更多。”

    “有吞并天下之志的诸侯,次等之罪。”

    “有不臣之心的大夫,再次等之罪。”

    “有开垦土地的农夫、想要要更多的财货的工匠商人,为最末之罪。”

    “我只问你,若是人人都能守礼,克己复礼,天下能不能安定吧?”

    “你不要说我们的学问是不对的,因为你没有办法证明天下人不能人人守礼,况且,文武之治的时候,已经证明天下人可以人人守礼,不去僭越。”

    “但天下从未有一处可以证明,人人平等、为了需求求利的天下,是可以存在的。泗上不是天下,就算泗上可以,你又怎么知道天下可以呢?”

    “如道家所言,小国寡民、一切依自然之法,那在很小的村社可以达成,放于天下又怎么能够达成呢?”

    “你们现在在泗上可以做的很好,你怎么就能确定在天下一定也可以呢?可是读过史书,却可以知道,文武之时,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人守礼的天下,诸侯不乱、大夫治家、百姓不求利,这是过去已经做到的啊。”

    “你们没有办法证明不可能人人守礼,所以夫子的学说就没有错。”

第三百一十九章 告子辩性(六)

    这反驳的言辞,连带着道家的学说一起斥责。m.www.uu234.net

    看似是在辩论中又拉到了别家的仇恨,可实际上儒道两家的关系此时一直也是相当不好,杨朱列子那一派的人算是道家的分支,而道家向来又认为这些礼法都是束缚人的东西,是圣人违背人的天性弄出来的,根本没有法理性。

    告子明白对方的可怕,对方明知道再继续争辩“真”与“假”下去,已经不可能获胜。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挨着儒生同伴的骂名,将人性是需求这种这个“真假”的辩题,折到了“好坏”、“对错”上。

    真假是真假。

    对错是对错。

    在一些学科上,这二者等价,比如算学。

    可在人文上,这二者不等价,真的未必是对的、假的未必是错的。

    告子明显能感觉出来对方在避重就轻,想把问题往对错上引,因为再继续辩下去告子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这和刚才的“仁义之心人皆有之”的那个辩题其实是一样的套路:仁义之心看不到,也可能不表现出来,但你凭什么就说它没有呢?

    就像是给你一个木桶,不准打开,也不准称重,更不准摇晃剖开,我偏说里面有东西,你怎么证明没有呢?

    你不能证明它没有,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可能存在。

    你承认它可能存在,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真的存在。

    你承认它真的存在,那么就等同于你承认人性就是仁义之心。

    这个“人人可能会有仁义之心、人人可能都守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凭什么就说这种人人都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呢?

    如果你不能证明这种人人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那么就证明我们的不是错的好比现在我就说一加一等于三,三加一等于五,那么我说一加一再加一等于五,有错吗?

    现在你们墨家说人的需求是人性,那你们推知所得的天下应该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法令也应该是你们说的那种法令,但是你们的学说是在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上推出的。

    你们的学说也对,但不代表我们的学说就是错的,因为如果一加一等于三,那么三个一相加真的等于五,你能证明没有这种“人人守礼”的可能吗?

    告子也是在墨家内部沉浮了二十余年的人物,内部的辩论远比这个更需要思考。

    既然对方明白继续辩论人性到底是什么很可能就会导致克己复礼完全被推翻的可能这才选择了论证对错善恶,告子心中微动,便想到了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往下谈。

    对方一直没明白,在空地民众面前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辨明真假,而是为了说服民众。

    只不过,恰好是真理更容易让民众接受而已。

    告子于是问道:“我记得,仲尼以为稼穑之事,是小人事,对吧?”

    对面的儒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明知道下面旁听看热闹的民众多数都是所谓的“贱人”,可他不能说连这句话夫子都没说过。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算是个很出名的典故了,樊迟前脚问夫子农事,夫子说我不如老农,转头就和弟子们说樊迟就是个小人。

    告子又问:“既然你们不学稼穑,那么你们能知道现在一个人一年能够产出多少粮食吗?”

    “你们不知道。仲尼尚在的时候,一亩地也就能产三五十斤的粮食。现在两季却能产四五百斤,涨了十倍且不止。”

    告子这也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那时候的亩和现在泗上的亩,根本不是一个亩,前者只是后者的三分之一。

    对方是儒生,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台下的民众又确信告子说的没错,两季加在一起可不是四五百斤吗?若是一些水浇田、又有粪肥,只怕两季要有七八百斤。

    告子再问道:“如你所言,克己复礼,那是因为天下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所以按照规定每个等级要有合适的物质,这是唯一目的吧?”

    “若不是唯一目的,那就等同于承认,礼法是为了让贵族当蠹虫来盘剥民众的。”

    对面的儒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已经来不及,只好道:“是唯一的目的。夫子大仁、周公大圣,目的自然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不是你们所说的为了让贵族当不劳而获的蠹虫。”

    告子笑道:“现在在人口不变的情况下,民众手中富余的粮食增加了五倍十倍,却又不允许他们违背礼法,就算要积存粮食渡过灾荒之年,完全按照礼法,还是会剩下比以往数倍的粮食。”

    “那么,粮食菜蔬、布匹丝绢生产出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让人使用的吗?”

    “积攒粮食预备荒年是使用、穿上衣衫抵御寒冷是使用。可用粮食酿酒、用粮食换更多的货物、穿更好看的布匹衣衫,难道不也是使用吗?”

    “按你所言,为了能够让克己复礼实行下去,必须还要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吗?否则的话,生产出的这么多富余的粮食布匹,岂不是只能堆放着让它们慢慢腐烂?”

    “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为了克己复礼,宁可让天下粮食的产量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若不然,那么多的粮食腐烂、布匹发霉,又不准用,这该怎么办呢?”

    “所以铁器农具、马耕牛耕、新的织布机这些,都是妨碍了你们克己复礼的、都应该被焚毁,对吗?”

    那儒生只好道:“上位者只要重视礼,民众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民众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民众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民众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儒学是君子之学,君子是服务于上位者的。稼穑的事……我们或许不懂,稼穑带来的改变,我们也或许不懂,但是……却是可以重本而轻标的。”

    “夫子所谓克己复礼,其本,不在于确定的周礼,而在于克己复礼的天下形势。”

    “若是礼……若是礼已经不符合如今的时代,便可以修改。譬如餐饭酒水,原本大夫能够吃的现在士人可以吃、原本诸侯能够吃的大夫可以吃……顺应时代,修改礼的细节,却不能违背了克己复礼的本质。”

    “礼可以变通,但是克己复礼不可变。按你们墨家所言人的需求就是人性,即便你们精通小人事,难道你们真的可以做到将来的某一天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吗?”

    “若不能,克己复礼就是最完美的。”

    “商人求利,商人的欲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用钱财可以买到原本僭越的一切。”

    “的确,按你们说的,人人平等了,人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是每个人怎么可能都很有钱?必然有穷有富。”

    “所以,本质上其实人人还是不平等。只不过把礼法变为了金钱。”

    “与齐你们说虚假的平等,为什么不来真正的不平等呢?规定新的礼法规矩,按照现在天下的财富,制定出新的礼的细则,使得什么身份的人便可以享用什么样的衣食娱乐……”

    这一次的回答,下面的儒生反对声更加炙烈。

    “你连礼法都想修改?你还敢称自己是儒生?”

    “你以为你是谁?夫子吗?”

    “下来吧,他根本不是儒生,他的话不能代替我们!”

    “礼法不可变!”

    “变了礼法的人,还敢称自己是儒生?去你的求本不求标吧!”

    “滚下来!”

    骂声中,告子感觉出对方野心勃勃,于是笑着问道:“那么,又是依据什么来区分身份呢?就算贵贱有别,是靠什么呢?血统吗?”

    那儒生一下子被问到了死穴上,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不是血统?那就是悖礼,君臣之分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天然的血统,否则的话,那不就是等同于认可了墨家的选天子、诸侯吗?

    是血统……那么天下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尤其是民众的心思已经被墨家煽动起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接受?

    这儒生心中暗叹,心道我早就说,儒家的路,不在于民众,而在于君王。这些人偏不听,非要来泗上维护礼法,要和墨家辩论。

    这里的听众,是民众,他们怎么可能接受我们的说法?

    只有游说君王,才有可能。

    他们不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儒生君子是为上位者服务的。

    可游说君王,又有些难做。

    现在是大争之世,想要立新礼新法新的等级制度,需要天下有一个能够让天下诸侯都听的人,如今周天子势弱,谁能担此责任?

    其余诸侯,如今都想着富国强兵,哪里有什么心思琢磨什么新的礼法?新的礼法要有天下,如今谁又敢说自己有了天下?

    如今最强的几家诸侯,泗上墨家那是不可能接受儒生的、三晋都经过了悖礼的变法、秦国现在连儒生去游说都不准、齐国本土的管子学派更是有富国之术、楚国是蛮夷但是楚国现在也在变法。

    或许天下一统之后,可能会接受他的宏大想法,可现在的问题是……有天下一统想法的君主,不会接受儒生的游说;不天下一统,他所谋划的礼法革新就不可能实现,这是矛盾和悖论,也是他根本不想来泗上的缘故。

    按他所想,现在儒家势微,所有革新的方向都被越发明晰的百家所占据,儒生之所以是儒生因为追求克己复礼,而若是追求别的那就算是百家其余学派的人。

    所以现在的局势,就该隐忍,不该和这些人相辩。

    等到天下逐渐一统的时候,便有机会站出来,从而为君王制定新的礼法,而不是现在和这些人辩来辩去。

    他想,道理这东西,越辩越明,就不该辩,而是隐忍等到,别看现在杨朱、道家、农家和墨家跳的凶,将来的君王未必就不用他们儒生,生死难料,胜负难卜,长远看还有赢的希望。

    可现在,这些同门非要辩、辩、辩!尤其还是在民众的面前辩,他们连儒生是站在哪边为谁说话的都不知道,如何能赢?

    真把天下人都辩的清醒了,那怎么还有将来获胜的可能?

第三百二十章 告子辩性(七)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www.uu234.net

    而且现在自己站出来不希望告子赢得这场辩论,却还被同门骂作叛逃、小人,他又能如何?

    只有长叹罢了。

    告子避开了问题,把问题从平等是不是天志、引到了“民众想不想平等”这个问题上,回答者就不可能是他们两人,而是天下的万千民众。

    那还辩什么?

    论底层的煽动性,这儒生明白根本比不过墨家,他们的优势是游说君王以保持千秋万代。

    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胜负在这些人决定来泗上相辩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百家学说都已经比起二十年前有了长足的发展,儒家革新的方向都被占据了:论利天下有墨家、论小农利益重农轻商有农家、论道法自然万民自化有道家、论富足府库有管子学派、论强军变法有叛墨和吴起以及西河学派……

    儒家除了复古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这儒生太明白这种局势下的可怕之处了:谁喊得最复古谁才是真正的儒生,到时候道义只会越发保守复古,不敢前进一步,否则那就是异端。

    可这样下去,儒家只有死路一条。

    除非变革,在“克己复礼”的理念之下,变为“克己新礼”,内核不变,以待将来,从而适应新的时代,等待将来的某一天。

    然而……现在这种“各家学说都在发展完善、谁最保守谁才是真儒”的气氛之下,他要背着同门的唾弃、同门的辱骂、以及被开除儒籍的可能。

    自己难道真的要如同那些诸子一样,自己出走现在的儒家,自成一派开宗吗?

    听着耳旁的同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儒生心中苦笑。

    当骂声再度喧嚣的时候,这儒生终于选择不再和告子相辩,而是回头,冲着他原本的同门大笑不止。

    他这一笑,下面的人都愣住了。

    这儒生用尽力气大喊道:“庶子!不足与谋!你们都是废物,夫子之学,将要毁在你们手中!”

    “以往相辩,那是依靠口舌,竟逐于宫室,希望自己的学说为君王所用。”

    “现在泗上的学说,根本不是希望被君王所用,他们是说给民众听的,他们已经有了五万军队、千里之土,他们根本就已经不需要再竟逐于宫室!”

    “时代变了!”

    “你们这些说给君王听的道理,却想要说服民众?难道不可笑?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儒学该怎么才能行于天下,说给民众听有个屁用?”

    “再辩下去,夫子之学早晚要毁在你们手里!”

    “儒学不能变为什么都不可变的死学,要顺应时代而变,却保持能够被君王所用的内核,这样才有可能使得儒学大兴。你们这群人,喊得最卖力,说我是叛徒,可你们这群蠢货才是毁了夫子之学的祸首!”

    骂过了自己的同门,这儒生狂态尽显,又指着下面那些刚才为告子的一些称赞道家、杨朱学派的话叫好的那些人,亦是癫狂地痛骂。

    “你们杨朱学派的人,也是一样的愚蠢。”

    “你们想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可你们的义却又贵生不入军旅,你们觉得你们的学说能够被谁采用?”

    “你们这群人只能自修,却偏偏要出世,要参与天下之争,简直可笑。”

    “墨家可以蛊惑工商庶农,你们只能蛊惑那些自己有些财产却又害怕被君王夺走的人。君王不会用你们的义,农夫也不会用你们的义,你们出世又有什么用?”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现在天下有资格希望人人不损一毫的,有几个人?”

    “按你们定的,那些封地上的农夫也不能取封主贵族的一毫,你觉得他们会听你的?墨家要干的,是祸乱天下;你们呢?你们只能跟在墨家后面摇旗呐喊,他们分了土地之后,你们才有资格说什么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不然人都没有一毫,损个屁?”

    “你们还是躲起来,修身养性,全性保真,等到墨家乱了天下之后再站出来吧!”

    骂过了杨朱弟子之后,这儒生仍旧不停,又将手指指向了刚才为“自化”叫好的道家弟子,亦是开口大骂道:“你们陈蔡的道家一派,又不是不知道人的**会招致天下大乱,可你们却不敢承认。”

    “说是什么万物自化、万物自化。却又说什么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你们也知道,若是万物自化,必是弱肉强食,可你们又解决不了,只好说要退回到小国寡民之治,使民无知无欲,从而才能天下大治!”

    “我只问你,这民心**,是不是人心?人是不是万物?人心之欲是不是人之所有?自化自化、连人的**都不算人性,还自化什么?”

    “你们要让人都清心寡欲、要让人都全性保真、不为外物所累,满足即可、不再追求更多,那和我们克己复礼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人人都能全性保真、不为外物所累;那人人都克己复礼,又凭什么做不到?”

    “若是真的顺应万物自化,人的**是不是自化的范畴之内?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天下混乱的根源?你们的道就算再有道理,可是你们解决这乱世的办法,又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骂过了陈蔡道家,这儒生又面向了告子,大骂道:“你们墨家也是一样!”

    “人性人性!你们嚷嚷着人性是需求,以此祸乱天下,煽动民众,使得人人求利,又说什么利天下与利自己的统一,使得天下愚蠢的民众受你们所蛊惑。”

    “人性的需求无穷无尽,你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杨朱学派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修心,使得在达成满足之后不要有更多的**。”

    “陈蔡道家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退回到小国寡民之世,这样人的需求就会因为物质条件而发生变化,从而不再生出此时这么多的需求。”

    “我们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克己复礼,使得人人守礼,等级制度,从而约定死什么样的人可以有什么样的**。”

    “你们呢?你们更可笑!”

    “你们解决人**无穷无尽的方法,就是告诉天下人,有需求不怕、需求不断提升也不怕,每个人的需求不断提升也不怕,只要掌握了天志道理,为人所用,人定胜天,便可以生产更多的粮食、生产更多的布匹……”

    “你们真以为这种提升是无穷无尽的、可以跟得上人的**的?你们真以为天下将来有一日,可以亩产千斤粮食、可以一个人一天生产一大匹布?真到那个时候,人的**也一样会提升,饿了会想着吃饱,吃饱了会想着吃好,吃好了会想着珍馐……无穷无尽,你们的乐土永远没有尽头!”

    “天下按你们那样走,永远都是在不断往前发展,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天!”

    “你们给出的未来,将是看不到头的,整个天下都要疲惫至极,都在求利、求那些小人之学、学那些稼穑百工之学,这样的天下,不要也罢!”

    “你们这样的天下,人永远不知道人为什么是人,永远不会知道人除了需求之外的本性到底是什么,因为这样的天下的每个人,都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从始至终,不会停歇!这样的人,和禽兽没有区别!”

    高声骂过了近乎所有的学派之后,这儒生仰天大笑道:“夫子已逝,没人可以说我不是儒生!”

    “我说是,我就是!只有我,才能真正的复兴夫子之学,才可能让夫子之学将来行于天下!”

    “因为我知道了夫子之学的本,知道了等级制度和人得**的关联,也知道了君子当为上位者考虑而不应该去琢磨着和贱人辩论,礼不是说给下人听的。”

    “你们今日辱我骂我,将来总有一天儒生要拜我祭我。”

    笑过之后,这儒生指着告子道:“人性本善的说法,是我提出来的。”

    “若是你们这些学说将来真的行于天下,我的学说自然没用。”

    “可你们这是要和天下君侯作对,若是你们失败,你们的学说必要被焚烧、信奉你们学说的人必要被杀光。”

    “人性本善,是为九州诸夏留颗种子,当有一日你们毁灭的时候,君侯行政,总需要这人性本善来劝说他们,至少能让他们对民众稍微仁善一些。真也罢、假也罢,至少不会过于残暴。”

    “若你们都死光了,还有我的学说可以让天下人不那么悲惨。”

    大声笑过之后,这儒生神色癫狂地走了下来,面对着那些敌视的目光,视若无物,仿佛那些反对者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那些愤恨的目光不过是嫉妒的体现。

    指点江山,评判百家,自己仿佛已经站在了泰山之顶,小天下之气充斥心间。

    然而才走了两步,旁边传来了一声呐喊。

    “打死这个叛徒!”

    “你才是根本不懂夫子之学的蠢货!”

    “礼的细则都能变,那还算什么儒生?”

    “你根本就不是儒生!”

    “去死吧!叛徒!”

    刚刚被辱骂过的儒生们一拥而上,带着被轻蔑的愤怒、带着对背叛者的仇恨,那人立刻被淹没在无尽的拳脚之中。

    当维持秩序的士卒拉开众儒生的时候,那个要发誓开拓儒学的狂生已经死了。

    面对着尸体,人群根本不乱,乱世之下,死人的事见的多了。

    儒生中的一名老者看着那些保卫正统的徒众,深吸一口气,怅然不止。

    “百家争鸣,乱义横行,必要分清敌我。除了克己复礼、保持礼法不变的复古,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别的路都已经被那些乱贼小人抢先走了。凡我儒生,必要克己复礼、礼法不可乱、不可变。欲变者,非儒生!”

    轰……那些儒生立刻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学派之争可以容忍,但若连克己复礼都不不是最终的理想,那还算什么儒生?自成一派也好、另投他人也罢,总归……不再是儒生。

    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兼容并蓄,才有可能有博大胸怀。

    在这乱世,在这君王需求富国强兵、民众需求土地财富的大乱世,他们很难成为胜利者,也就只能选择最保守的路。

    他们为“儒家”在“百家”争鸣中找了一条正确的路,只有最纯正的复古,才有可能在这个百家学说不断发展的乱世不被别家同化,从而可以清晰地辨识区分。

    然而他们的“儒学”,却已经走入死路。

第三百二十一章 骑牛而去

    乱世之下,人们对于死人这样的事已然是见惯不惊。m.www.uu234.net

    被乱拳打死的儒生被抬走后,场面已经静了下来,但辩论也已经终止。

    “道不同,不相谋。”

    辩到这种地步,再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那儒生虽然被同门乱拳打死,但他的话还是被同门接受了一部分。

    这不是百家学说竞逐于宫廷,希望得到君王中意的时代了,至少在泗上已经不是……因为泗上的“君王”有自己的道义,有自己的学说,更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学说接受别人的学说。

    儒生们即将离开。

    在场被那儒生死前痛骂的诸多学派的徒众们沉默不言,气氛有些沉闷。

    墨家说,义即利也。

    正如农家的义,代表着小农的利,那么别家的学说又代表着谁的利呢?

    墨家又说,要一天下之义,那么将来天下之义,到底是哪个阶层的利呢?

    假使人对自己的需求的追求就是人的本性,那么自己学派的义,又要以什么为主呢?

    各个学派的主义,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儒生死前痛骂的话,将各个学派的义用最惨烈的、绕不开的人的需求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天下有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笑之。

    按那儒生死前的癫狂痛斥,似乎各家学派都有自己的漏洞和倾向。

    要么,认可人性的需求,最大程度地发展生产,使得生产始终紧追人需求的增长。

    要么,希望人人修心养性,依靠人的修心养性,弄出一套完整的理论:哪种需求是人应该有的;哪种需求是人不应该有的。

    亦或者,两者结合。

    没有第四条路可走。

    许多人想,泗上的路,走的就一定对吗?

    很多在场的别家学派的人心中有了疑惑,泗上墨家评断天下是否大利的标准,总结起来只是生产是否提升、天下的财富总和是否增加、大多数人是否得利、人口是否增加……

    单从墨家的义来看,泗上做的很好。

    可若以礼、以修身种种来看,泗上便做的很差。

    而且很多其余学派的人觉得墨家做的实在有很多过分的地方,比如把太多血淋淋的现实和利益剥开一切外皮展现在每个人的面前,包括那些他们认为愚昧的民众。

    譬如有些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东西,他们也非要找出理由。

    就像是泗上不久前的制法中,就把抚养和赡养作为权力和义务,作为一种利益的交换。

    这让很多学派的人觉得不舒服,孝是自然之理,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东西和利益联系在一起呢?

    利益、功利这些东西全都摆在了人的面前,人的需求被认定为人性,真要是这样,天下又该是怎么样的天下呢?

    粮食的产量在增加、布匹的产量在增加、人人求利、人人为利而奔波,这就是如今的泗上。

    可一些学派却觉得,墨家可以解决很多的现实的问题,却难以解决人的心性。

    一些道家学派的人觉得,墨家在用“天下大利才能利自己”、“自己是天下人的一部分”这种利害关系来引导泗上民众的心态,在大的方向是可以使得天下富庶,但是却会让人的内心空虚以致丧失了自己,成为了利的奴隶。

    按他们所想,修身养性是重要的。

    知道雄强,持守雌柔,愿成为天下的沟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愿成为天下的山谷。

    人人都争先,独自甘愿居后,说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务实,独自甘愿守虚,不使敛藏所以处处显得有余,多如高山堆积。他立身行事,从容不迫,无为而嘲笑机巧;人人都求福,独自甘愿委曲求全,说姑且免于受罪。以深藏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坚硬的易于毁坏,锐利的易于挫折。常常宽容待物,从不侵削别人。

    这样的心性,怕是很难在这个人人求利的泗上被人坚守。

    泗上的风格也实在过于锐烈,只怕是过犹不及、月满而亏。

    如果只是用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统一来教化民众,这要是将来这成为了天下的义,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成为这种真性情的人呢?

    这种真性情的人难以产生,人人求利,即便人人富庶,似乎也不是他们想要的天下。

    他们倒是明白墨家的意思,墨家称贵族为蠹虫,意思就是说他们没有做到宽容待物,也没有做到从不侵削别人。

    而此时天下的多数人,尚且还没有修心养性的财物基础,连最基本的三患都尚未解决。

    所以要用“求利之心”,使得每个没有资格修心养性的人,去反抗旧的一切,释放出他们被礼法压抑了数百年的需求之欲。

    矫枉必过正,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天下人求利求更好的生活之心,才能让他们和墨家站在一起反抗整个旧世界。

    可做完这些之后呢?

    人人求利与天下大利,在此时是一个同义、平等、兼爱的制度,推翻等级制度和贵族分封礼法,这是一致的。

    然而等到推翻之后,又该怎么样呢?

    一个人人求利的天下,会是好的?还是坏的?亦或是混乱的?

    到时候,诸夏万民,又会是变成什么样子?

    是内敛、谦和、不累于物?

    还是张扬、狂放、求利不止?

    天下会乱?还是会治?

    如今他们和墨家走的亲近,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想要达成天下大治,需要每个人都有修心养性的物质基础,在分封制天下战乱不休、民众被贵族盘剥没有结余的情况下,不可能奢求人人修心,所以墨家的以“求利为人性自然的追求”为口号的天下先大乱后大治是他们所支持的。

    然而等到这一步走完之后,天下又该如何?

    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之心,整个天下永不停歇,永远向前走直到尽头,人人为了利益奔波、人人变为外物的奴隶?

    还是一旦达成了天下大治之后,就不要再往前走了,修身养性,使人不要做外物的奴隶、不要被利益所驱使成为财富的仆婢?

    亦或是还有一种可以统一的论证,使得人人既可以为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忙碌、又可以做到不被外物所累不为财富所化、复归人的自然质朴,归于本质,返璞归真?

    此时此刻,没人解答,那似乎还太远。

    可却已经有人开始思索,诸夏的贤人总是想得太远。

    许久的沉默之下,一如死水。

    死水般的沉默许久,终于有人荡漾出了一份涟漪。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举止优雅,看样子是个泗上之外的贵族出身,并没有泗上那种自上而下的“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的故意造成的平等气质。

    后世荀子曾对墨家“将平等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强制无视任何身份的差异而平等”的道义颇有微词,但也足以感觉出泗上的那种气氛,尤其是墨家内部,很难从衣着上看出来身份等级的区别,而在泗上多数能够在这种时候参与辩论的人,要么就是墨者,要么就是外来的士阶层衣裳的人物。

    这人身材瘦削,看起来像是一个常年读书的人,肤色白皙,应该是常年在一些管理书籍的地方工作难见阳光。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到人群中间,淡然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我既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我不谈利,也不谈仁,我只从人的角度去说说我对诸多事物的看法。”

    辩到现在,死了一个人,告子也实在是辩不下去了。这一次辩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因为听众是普通民众而非君侯。

    告子希望借此事以扬名天下,可却悲哀地发现对面一个能辩的都没有。

    譬如公造冶,当年和鲁阳公切磋,胜了鲁阳公半戈,这件事就足以让公造冶扬名天下,因为鲁阳公可是有能够挥戈回日传说的人物。

    若是殴打一个不会使剑的人获胜,公造冶只怕也难以扬名。

    告子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那儒生临死之前的那番话,又引得能够听下去辩论的人都沉默深思,更使得这局面很让告子不舒服。

    见到下面那人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的,居然出面掺和两家的争论,告子便点头表示同意。

    那中年人开口却道:“不知道你们听过鞔之适从他的两位授业夫子那里听到的一个志怪故事?”

    “这是志怪故事,非是真的,我想你们也都听过,我在洛邑也曾读过。”

    适借用那个赛先生和唐汉先生的口,说的故事多了去了,在这个想象力还局限于物质瓶颈的时代,每一个都可以让人遐思,众人并不知道这中年人说的故事是哪一个。

    那中年人缓缓说道:“说是大洋极东之地,有一国。”

    “国人聪慧,创造了一种畜生,给这种畜生起名为修格斯。”

    “这修格斯是当地人的读音,如楚之於菟之于虎。若以九州异兽为名,大约可称之为。”

    “这修格斯或者叫,本就是奴隶,也就是工具,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如木匠的锯子、铁匠的锤子。”

    “这修格斯或者叫没有意识,只是知道服从别人的命令,勤勤恳恳,每日劳作不休,使得国内大治。”

    “千百年后,那国毁灭,修格斯无人看管,竟然也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当工具有了自己的意思的时候,它还是工具吗?无人知晓。”

    “那一国幸存下的人,却忘了了千百年前修格斯只是工具,见到修格斯时,但见其强壮无比、通体如山,以为神明。”

    “那修格斯不止强大,还能入到人的梦脑之中。”

    “没有人知道自己已经被修格斯控制了想法,他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行为,却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修格斯肉身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还是人,每个人甚至都以为自己还是自己的意识,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了修格斯的一部分,我记得这个故事里,适说,这叫异化。”

    这是个在泗上流传的故事,适很久前写故事、改变文法、传播文法的时候写的……

    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讲这个可怕的故事,而是说大洋极东之地有一处国度,遍地黄金,以人为殉,从而编造了这么一个邪魔故事。

    重点是极东之地大洋上的黄金,次重点是文法修辞、本身就是个说着玩的故事。

    这时候人的想象力和后世并无差别,只是因为文法、修辞、词汇量的缘故,很多故事里的怪兽要么就是人面兽身、要么就是如婴儿哭声,很难形容。

    比起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山海异兽,这种能够影响人的心思、从而让人以为自己被控制所做的一起都是自己的自发意识的异兽更为可怖。

    即便很多人听过这样的故事,被这中年人一提,依旧是心有余悸。

    也有儒生摇头道:“子不语,力乱怪神。”

    那非墨非儒的中年人笑道:“这只是个志怪故事,志怪故事,不过是借志怪而讽天下。”

    “我刚才听闻告子谈人的本性,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

    “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礼为器?还是道?这是不能够不分辨的。”

    “礼创造之初,也不过只是个工具,为了更够让天下安定的工具。”

    “可这个工具用的久了,就像是那个志怪故事里的修格斯一样,有了自我的意识。”

    “许多男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

    “嫂子落水,男子心想我要不要去救?男女递物不得触手,却忘记了礼法本身只是为了当时天下安定的工具。天下是什么,难道不是天下万万千千的人?原本用作工具的礼法是为了使得更多的人得利,如今礼法自己却从工具变为了如同修格斯、一样的异兽,使人为了礼而礼。”

    “父母死亡,心中悲伤莫名,舍弃家业,服孝三年,却不知道礼法只是工具,孝重要的是心。”

    “铁器已经出现,却依旧严守礼法,认为不耕公田就是大错,却不去想耕公田和私亩纳税又有什么分别?”

    “许多人忘记了礼法只是工具,却把礼法本身的形式当成了最终的目的,可工具只是为了让人方便的。”

    “孔仲尼创立儒学,那是为了借用这个工具,来让天下安定。”

    “他亦是大贤之士,岂不知道、器之别?”

    “他的许多徒子徒孙,却把礼法这个工具当成了最终的目的,殊不知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有人站出来说礼法只是工具的时候,他们便勃然大怒,斥之叛儒。”

    “当礼法不再是工具,而成为目的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将被礼法这个修格斯异兽所吞噬,每个人都成为被它控制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人,不再有率真之性,他们的行为都是礼法本身的控制。”

    “为了礼法而礼法,却不知道礼法本身是工具,而工具只是为了人的。”

    告子闻言,心中知道不该和这人争辩,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学派的。

    众人沉头思索的时候,中年人又道:“知守之余,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既说礼法为器,便如木匠活。一根大木,需要先用锯子去修整,然后才能用上刨刀。如果一根已经修饰了许多的木料,却依旧还用锯子斧子却不用刨刀,并认为曾经用锯子斧子是正确的,所以修饰之后用斧子也还是正确的,那就是不智了。”

    “朴散则为器,大制不割,天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皆自道出,能够找出其中道理的人,大约可以称之为圣人了,天下也是可以安定了。”

    说完这句,不只是告子,在场的各个学派的徒众都已经知道这人必是道家学派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分支的。

    这句话很玄妙,有着诸多不同的解释。

    但当此时此刻,这个解释只剩下一种。

    朴为道、其余为术,圣人知晓了道,所以用道所化的各种器来治理天下。

    告子闻言,觉得应该迎合一下,听起来好像这中年人是在替泗上墨家说话。

    至少,这老者认为礼法已经从用来治理天下的“器”,化为了志怪故事中的修格斯或者说那样的异兽,许多人已经是“为了礼法为礼法”,化为了志怪故事中被异化的、受到控制的、却茫然不知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主动意识的人。

    然而,正当告子准备附和的时候,老者又面向告子,云淡风轻笑吟吟地说道:“既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又说,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无形、无色、无味、无可触摸却又无处不在,然而形而上之道不能够治天下,治理天下只能依照形而下之器。泗上也是一样。”

    “治国不得已用器,只怕你们泗上也一样有如礼法那样的修格斯异兽。”

    “你们泗上没有礼法贵族,但却有了新的器谓之尚贤选任的官吏。”

    “尚贤的官吏取代了宗族分封、收税所得的俸禄取代了封田、法取代了礼……却也依旧是器。”

    “有朝一日若此物觉醒,只怕将来也是一样的。”

    “但愿你们泗上墨家能制得住官僚这头异兽,也要始终明白这不过是朴化之器,不过是工具,不可让它自化而醒为天下。”

    老者说完,没有等待别人再问什么,冲着还在台上站着有些发呆的告子微微一拜,径直走出了人群。

    人群的不远处便是寄存牛马车驾的地方,老者在无数人注视的目光下,翻身骑到了一头牛的背上。

    牛走的很慢,不像马匹那样快,但老者并不在意。

    远远地,有人高声问道:“先生,敢问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大治?乐土大同,又将是怎么样的?”

    老者在牛背上没有回头,只留下阵阵余音。

    “人归质朴自然,不累于物,不受制于器。欲求不以器治世,必先以器治;欲不累于物,必先欲求万物。”

    “为我而不累于物,可修己身,先归质朴。”

    “欲利而累于万物,可修天下,同归质朴。”

    “谨之、慎之。”

    道路漫漫,老者骑牛而去,游于天下,不知所踪,只留下那句让泗上提防取代礼法分封的官吏制度觉醒为修格斯的警言。

    (第二卷,完)

第一章 临武关前

    四年后。

    楚国南端,临武邑,临武关。

    一支百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在关口,车上满满当当地装载着各色货物。

    把守关口的司关尹正在查验一块像是竹节一样的铜牌,上面用汞齐金错着细密的文字。

    “诸夏弭兵会于菏泽之岁,夏辰之月,乙亥之日,王会盟于菏泽,魏人还榆关。大工尹喜以王命,命集尹逆,为泗上墨家铸金节。车百五十乘。毋载火枪、火药、书籍。自缚娄往,庚临武,庚岑洋,庚成邑,庚长沙。见其金节毋征,不见其金节则征。”

    这种金银错的工艺被王室垄断,寻常人很难仿造,但难不倒泗上那边的工匠,只是那边过关的时候向来守法。

    四年前菏泽会盟,诸侯之间看似都在据理力争,实则就是按照实力来说话。

    魏国势弱,泗上墨家以干涉魏国还榆关为理由,使得楚王以继续免税五年为代价,为此楚王又命大工尹铸造了几套免税铜节。

    天下人不免嘲笑,说楚王是用关税买回了榆关,楚王在朝堂上听闻这传言却放声笑道:“不死一人、不动刀兵,楚人得楚关,何笑之有?”

    实则那是因为墨家透露出的态度是不希望战争继续,并且明确表达了对于中原态势的态度,既不希望魏国强盛,又不希望楚国夺回大梁,使得大梁城成为横亘在魏楚之间的一根咽不下去的刺。

    二则是楚国内部变革正处在极端激烈的时候,大量的封君被迁往新开辟的苍梧、洞庭等边疆地区,内部不稳,屈、景、昭三氏对于楚王的集权变革极为不满,楚王继续大批的贷款来购买武器、军备。

    驻守在这里的司关尹当年虽然没资格跟随王上参与会盟,也不知道那日会盟时候种种勾心斗角的暗斗,可是这个四年前铸造的铜节的明面来历他还是知道的。

    临武是临武君的封地,但是临武关隶属于内府,是楚国最南端重要的贸易边关,也是楚国统治的最南端。

    当年楚王用墨家帮助训练新军,在攻打王子定之前先攻打了百越、苍梧等地,在这里进行了不算太有效的统治,并且为了集权将大量的封君封到了边关。

    如今泗上的南海商会已经灭掉了阳禺、缚娄,临武作为重要的中转站,虽还远不算是商贾云集,可也每年给楚王带来巨额的收入。

    免税节之外的货物,是要收税的。

    司关尹查看这免税节,也就是走个形式。

    对面商队的带头人习惯性地摸出几个槟榔递过去,司关尹道了声谢,也放入嘴里咀嚼。

    这是从缚娄阳禺那里传来的习俗,据说可以预防瘴气,很是流行于楚国之南夏夷杂居的地方。

    “你们商会的这些人,一年要赚不少吧?随便携带一点自己的私货,随身带着,也是获利颇丰啊。”

    商队的带头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少了两根手指,应该在义师中退下来的军官。

    听到临武关司关这么说,赶忙道:“这话可说不得。公是公、私是私,商会内查的严不说,督检部的人也要查,做贸易可以,但借着商会免税节却用自己的钱买货销售,那是要受刑罚的。我的上任就是因为这事,被扔去了驹丽最南端建设港口服劳役……”

    “这就是要节制的原因啊,我不携带私货,每年能拿不少的薪金,日子过得也还好。可要是携带了私货,虽然多得了些钱财,可是却要服许多年劳役,原本的福因为不节制贪欲也变为了祸……道家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两人对话用的都是楚泗方言,能够听得懂,但又不是正宗的楚音或是泗言。

    司关尹大笑道:“只靠修身,怕是不行。你们还不是怕被督检部的人抓住……”

    说话间,几个负责点数的小吏回道:“司关,一共有一百九十四辆车,其中要三十税一的十二辆,剩余的都是沿途所需的车马、随从和食物。”

    司关尹示意知道,也懒得去查验,墨家商会的人他又招惹不起,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据说还有一些楚国贵族在里面入股,要是所要贿赂,也一般都是找那些私商。

    于是便走形式地问道:“车里没有火枪、火药和书籍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有四车火绳枪,那是临武君的,我们只是帮着携带,不知临武君和你说了没有?”

    司关尹心道临武君还用和我说?临武君封地最南,四周夷人极多,常年需要征战,王上对此事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还不是你们墨家在阳禺需要“长工”,临武君以此获利,你们的事我管什么?招惹了你们、招惹了临武君都不好,至于王上,远在郢都,倒是他的话是可以最后才听的。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便不再问这些和自己的利益关系不大的事,转而问道:“你们在乐昌峡修整河道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临武之名,源于靠近武江上游。

    武江是珠江的上游水系,乐昌峡则是临武之南最难通行的一段水路,两年前墨家就开始在乐昌峡修筑关隘、平整水路。

    主要的劳动力,还是那些“长工”,每个月给的钱也不算少,干完之后可以分到土地。

    临武君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贩卖人口,因为临武邑楚国才建立不过几年,楚人不多,原本苍梧的夷民不少,临武君就靠着这种征伐年入数百金,并且在临武开办了金银矿,封地的食邑根本算不得什么收入。

    临武既是珠江的上游,也是湘江的上游,这里修不得运河,正是一处极为关键的中转站。

    墨家在南海已经有了几座城邑,叛乱也基本稳定。

    尤其是两年前,泗上墨家从中原大战中缓过气来,立刻派出了正规部队沿着越国海岸抵达南海。

    大量的原本本地的贵族、祭司等有本地文化的识字人口基本被以“以万民奉养一人为大罪、有活祭、不愿意交出土地还给民众”的理由全部枪决后,叛乱已经没有了踪影,从根源上断绝了。

    加上墨家在这边的政策是趋向于建成本土,南海商会的大股东又是墨家自己,一方面移民、一方面改善民生、一方面毁灭本土文化,数年之间便已经平定,甚至已经在本地征召兵员。

    临武的特殊位置,使得临武可以通过湘江入长江;也可以通过武江入珠江;又是南岭地区的重要通道。

    临武关关尹知道,四年前会盟之后,越国已经彻底衰落,墨家的船队可以随意停泊在越国在长江的港口、整个越国内所有货物免税,通行于长江。

    但是从长江到洞庭再到湘江水域,虽然是楚国内部的重要航道,可却都是逆流。

    泗上的货物主要还是从泗水到邗沟,入长江,一部分走长江,一部分沿着越国海安线运送到阳禺,再从阳禺等地北上售卖。

    阳禺土改之后,本地的生产力被解放出来,消费水平也日益增长,更多的特产货物也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入楚国。

    一旦乐昌峡一段的河道修整完毕,临武将是连接南北的重要通路,他这个临武关司关也将水涨船高,这才是关系他切身利益的事。

    至于王侯、封君之间的种种,和他都没有关系,这也算是一个楚国集权变革后的标准官僚。

    乐昌峡的边关和道路水路的修建此时还未完成,但也有了基本的雏形,若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来了将近两百辆马车。

    免税政策之下,楚国本土的手工业很难和泗上的各种货物竞争,楚王虽然集权增加了收入和权力,可是开辟的苍梧等边疆区除了一些点状分布的城邑在各个水系两岸是楚国的直辖领土外,其余别处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泗上商品的倾销地。

    商队带头的人回答了临武关司关的话,司关又围着最后几辆马车象征性地转了转,看看里面的货物是否和清单上的一样。

    等查看到最后几辆车的时候,司关有些疑惑地指着车上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可以打开看看吗?”

    商队带头人笑道:“随意看。都是些工具,测量山川的。”

    “四年前菏泽会盟,我们巨子不是说了吗?墨家以禹为圣,如今天下大乱,九州山川图却藏于洛邑难以现世。一则是为了将来转运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防止再有水火之灾、三则也是为了使得山川得以治理。”

    “当时会盟中,便请各诸侯同意墨家的测量队的人行于各国,不得阻挠,包括发生战争也不得驱赶。这都是讨要了盟书的,我们也随身携带了,正可查验。”

    司关打开箱子,看到里面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他也不认得太多,但却也知道墨家很多技巧非是他所能够知晓的,于是摆摆手道:“过去吧。”

    正要离开的时候,司关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临武城内,王子良夫正在代王巡边,可能入城的时候还要查验一番。”

第二章 四年事

    他是明白自己的地位官职是和墨家的贸易息息相关的,每年的边关税收为楚王提供了大笔的收入,也是楚国新军的一部分军费来源。顶 点 X 23 U S

    听到乐昌峡正修筑过半的消息,心中畅快,想到以后还要多打交到,便提醒了两句。

    再一个也是因为临武君买的那批军火的事,里面的道道他不清楚,正常上报并无问题,但王子良夫代王巡边,临武君也在城中,这就最好有个提醒。

    若是正常的交易,怎么都好说;若是暗地里的一些交易,那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虽不清楚楚国内部现在风云涌动,但大概也能感觉出来一些。

    商队带头人急忙致谢,又按照清单上的货物数量缴纳了足额的关税,拿到了印花单,便叫车队快一点前进,争取明天早晨抵达临武。

    车队最后面的几辆车上,学成毕业了一年的庶君子正在车上和几名“弟子”讲着一些测量的学问。

    她年纪轻轻,又是女子,却被人叫做先生,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学成之后,便带着一些没有考入庠序、但水平也不差的那些人开始测量工作,这一次是要绘制一副九州图的,泗上花了大力气,出了很多人。

    三年前那些当年缯国磨制水晶的工匠们的弟子,终于磨制出来了可以看到太岁星周围几颗月亮的千里镜,经过将近两年的观察和记录,利用太岁星卫星做计时器用来测经度从而绘制准确地图的学问已经有了足以实施的条件,于是才有了今日她带着弟子们来到了临武关。

    此时讲了一阵,众人都累了的时候,一名女弟子不免想到了一个听来的花边消息,嘻嘻笑道:“先生,你听说没有,楚国的王子良夫,最喜欢男风,据说身边的妻子就是为了生下儿子的,枕边人都是些美少男。”

    刚才听到临武司关说起王子良夫代王巡边,这女弟子脑子里全是那些两个美男在一起的画面。

    庶君子笑道:“楚国贵族多好男风,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怎么,你倒是喜欢这样的事?”

    女弟子掩嘴笑道:“我不是喜欢这样的事,我是想咱们去了临武,倒是可以看到王子良夫身边的美少男,看看他们生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庶君子不屑道:“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生的好看却只能靠侍寝来获得主人的恩宠,这样的人纵然生的好看,我却也不愿意多瞧一眼。”

    “倒是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女子,总归要多学些学问,将来自有用处。玉石纵然藏在石头内,那也是玉石。”

    那些女弟子急忙称是,心中却想着,我生的又不难看,再说我找良人丈夫又不会去找给王公贵族做男宠的人,只是看看皮囊罢了。

    她们哪里知道,庶君子这番话既是教育她们,也是在思念自己的小弟弟归田。

    四年前她从赵地归来的时候,正赶上那场百家的大辩论,她小弟弟的命运也算是因为这场辩论而改变。

    她自小学的都是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学说,而且如今测量的工作也是以那个学说为基础的,自然很关注那场争论。

    当时支持盖天说的人,提出了一个完美的模型,称之为七衡六间。

    说是之所有有春夏秋冬的变化,是因为太阳的运行轨道有七条,并且不断地挪动轨道,所以才会有春夏秋冬的变化。

    而且太阳就像是灯烛一样,离得远了就看不到,所以通过日影一寸的说法能够算出来太阳的高度是多少,而太阳离得远就是天黑的缘故。

    夏至的那一天,太阳在内衡上运转,因为内衡的半径很小,所以极北之地肃慎以北,完全可以出现一整天天都不黑的情况。

    等到太阳在外衡运转的时候,那么极北之地自然就是永夜无日,因为太阳在外衡的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到。

    至于说日食月食,那是因为天空中有一个暗星,这颗暗星在空中运转,但是高度比太阳和月亮低,所以才会出现了日食和月食。

    关于这个天地模型的争论,不只是学术争论,正是极为严重的政治争论。

    天圆地方,天上地下,这样的模型下,等级制度也就是暗合于天地之道的,天尊而地卑,天子所以才可以统治九州。

    然而如果大地是圆的,而圆是处处相等的,上下也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所以天子的合法性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样一个模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解释春夏秋冬、解释白天黑夜,甚至解释日食月食……那颗导致日食月食的“暗星”的轨道,也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即便它根本不存在,但在这个模型中却是符合九数之学并且存在的,一如计算中的负数和虚数。

    而且伴随着指南针的过早出现,这种盖天说也有了自己的修正:大地是个圆,不是个方的,所以即便可以自西向东绕一圈又回来,那也不能说明大地就是个球。

    学说只要成为体系,那就可以弄出符合的计算规律,那颗造成日食月食的根本不存在的暗星都可以算出来。

    当时也有过诸多的争论,泗上墨家也提出了许多的诘问,引发了一阵关于天地方圆的大讨论。

    好在这个学说还没有完全完善,泗上这边抓住一点穷追猛打,最后得出了两个可以证明这种学说错误的验证。

    一个是需要在外衡处,是否能够看到北斗星,盖天说的外衡就是南回归线。

    另一个就是去往中衡、也就是春秋分那一天太阳在正头顶的那里去观察一下北方的星空,看看星星之间的距离是不是被缩小了……假使真的是盖天而成的话,那么星星的距离会随着向南肉眼观察逐渐被拉近。

    这涉及到一个“等级尊卑”的问题,太阳为日,所以太阳的高度一定是高过星星的。

    那场争论给庶君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当时适出面说了一番话,说这是好事。因为盖天说的模型可以自圆其说、至少现在可以自圆其说,而且不断修正,正需要大量的数学计算,不管那导致月食日食的暗星是否存在,九数和几何的进步都是可以预知的。

    之后不久,泗上墨家开始挺进南海,复制了当年周剪商的战略:泰伯跑到了吴地,和西岐东西对进剪除商朝;泗上则是直奔南海,意图利用南北对进的方式,沿着珠江、湘江这条纵线完成对楚国的包围。

    日渐成熟的沿岸航海技术之下,索卢参西行回来带来的一些传闻也让许多人心动。

    索卢参在波斯听说过一座名为巴克特拉的城市,这座城市距离中原算是波斯最近的城邑了,而那里的人和南方的印度有所交流;墨家在蜀国的活动,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那边边远的国度也听闻了西方有一富庶之国的传闻。

    工商业的发展带来的是对财富的渴望,南海地区的土改也是为了扩大市场,但是从零开始的提升实在太慢,那些富庶之地的传闻促使着许多人希望能够直接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地方做生意,从而获取黄金白银和铜。

    就像是对待南海缚娄一样,生产力被奴隶制束缚,根本卖不出去多少东西,土改之后才可以扩大市场,继续促使工商业繁荣。

    如今西行之路的贸易都被秦国抓在手里,向西不能不走秦国,和野蛮人没生意可做,只有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富庶地区才有可能把东西卖出去。

    加上那次关于盖天还是地球的辩论,促使了一年半之前的一场从阳禺沿着海岸线向西的航行。

    一则是为了训练一下航海技术,这东西本来就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二则是泗上墨家推动的强制命令,集权之下,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而此时的巨子又恰好知道那一定存在一个富庶的可以把低端的琳珠子、棉布、铁器用超额价格卖出去的地方。

    三则是为了有一个可以贸易的对象,富庶的发展起来的地区和穷辟地区的贸易额完全不同。但泗上的工商业发展又很畸形,又很多这个时代存在但是价格极高的东西,按照估计一个破玻璃珠子若是第一次去富庶地区贸易总能换回等量的黄金。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就算想换黄金、铜也换不到,只能换些兽皮,想要开拓市场还得由泗上主导进行土改发展生产之后才行,未免太慢。

    最后也算是为了验证盖天说是错误的、在身毒这样的地方看星星,间距还是一样的。

    这些年泗上的习流舟师纵然有所发展,那也不是直接可以远洋航行的,从朝鲜最南端去日本尚且还有可能,但再远的话都需要极多的经验积累。

    靠着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相信验证天志是一种献身的狂热,以及对于财富贸易的渴求,一列有六艘帆船的近海沿海岸线西行的船队就此离开。

    所能依靠的,只有刚刚发展出来的天文学,总归在能看到北极星的地方,依靠指南针不至于出错。

    庶君子最小的弟弟归田,那时候正刚从习流军校学成,因为优异的表现和主动请愿的冲动,成为了一年半之前向西航行寻找印度的船队一员。

    船上携带的货物除了丝绸,就是各种琳珠子,每艘船不过才能装三四十人,其中半数都是刚刚长大成年刚结束学堂生涯的年轻人。

    庶君子觉得,那些人常年被海风吹、太阳晒,有些人需要常年观察太阳的高度和角度可能会被太阳晃瞎了眼睛,自然不会生的好看。但偏偏她觉得那些人很好,那都是一些和她一样渴望成就一些“利天下”的事的人。

    就像是这一次来楚国测绘地图一样,庶君子觉得,这就是泗上常说的利自己与利天下的统一,自己喜欢这个行业喜欢自己的劳作,而这种劳作又恰恰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已经做到了“大同”之中说的“均分其职、各事其喜”。

第三章 异同

    商队一过了临武关,便逐渐看到了村社。

    商队并不在村社停留,也不再村社零售,而是会选择在城邑中心大量售卖给本地的商人,再由楚国本地的商人转卖。

    作为湘江的上游和珠江的上游,南岭地区重要的分水岭,商队需要在临武将货物运送到湘江上游的河道,再从那里沿着河道输送到最远的洞庭地区,船队也有免税节。

    途经村社的时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居民在道路上驻足观看。

    这里的人真正的楚人不多,多数还是原本苍梧等地的夷民。

    临武算是一个典型的楚国边疆城邑,虽然临武邑创建的时间到现在不过十几年时间,是座新城,但论及统治方式却很古旧。

    楚王编练了新军之后的变法,是一方面收拢中央权力;一方面又相仿西周分封将许多封君赶到边疆地区。

    一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的封邑,楚王也不能轻动,只能采用折衷的方式。

    一方面认可那些大家族封邑的世袭权力,一方面又在封地的基础上建县,妄图将中央的手伸到那些大贵族的封邑之内。

    而一些软柿子,在变革初期就直接赶到了边疆地区,在边疆地区不可能实行有效的直辖统治,只好放权,使得他们在边疆地区拥有治权、法权、税权、开战权等等权力,也算是国中之国。

    因为贵族势力的强大,楚王的集权变法很是妥协,形成了三级机构。

    中央直辖区实行军功爵奖励通侯、执圭、柱国等明显的非世袭的军事贵族新人;大贵族家族县公封君类似汉代的封国不断往里面掺沙子;边疆区类似于西周初年的封国管不到也不管任你们折腾。

    临武是十几年前墨家的人出仕帮着楚国编练新军变法之后才屯兵的地区,凭借楚国的军事和文化的双重优势,对边疆区苍梧洞庭之地的还在用石头木头和青铜的夷民是碾压般的优势。

    临武君也是楚国的新封君,原本的封地在江汉平原,而且原本也不是封君,但是还有食邑。

    在攻占苍梧等地的过程中临武君立下功勋,得以成为封君,收回了原本的食邑,将临武封给了他。

    用烂地换取中央直辖区的好地,既可以加强中央集权,又可以拓展边疆,楚王变革的算盘打得不错,总体来说还是尚贤那一套,所谓“有功则赏、三代无功收其爵”。

    然而在变革初期,只能先做“有功则赏”,不可以做“无功收爵”,他要是敢这么做,屈、景、昭三族会立刻叛乱清君侧,即便做的已经足够妥协,仍旧出现了屈宜咎叛逃三晋这样的大事。

    临武君是楚国庄氏,名启,王族的远支,芈姓。得氏源于楚庄王,谥号为旁支旁系的姓氏也属正常。

    临武君庄启来到临武的时候,一同迁徙来的还有三千户楚人,构成了临武城内的主体。

    依靠神权祭祀作为基层组织的基本结构,城内五十户为一里,每里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庙,所谓祭社。

    在楚国富庶地区,里的管辖范围更大,所以各个里祭祀的祭品也各不相同。

    大里用牛、中里用彘、小里能用猪就用猪,用不起就不用。

    而在城内又有大型的“稷”坛,这是五谷之神,由各个里来进行一同献上贡品再由贵族主持祭祀。

    五十户为一里,仍旧是按照原本的组织结构,形成类似于村社的制度,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

    战时需要从军,也需要为封君履行封建义务,包括打猎、筑城、修缮等等。

    城外,则依旧采用夏君夷民的统治方式,继续维系原本落后的氏族公社,但是收买原本村社的头领人物,给予他们经济特权、允许他们多占村社土地,以此维系在当地的统治。

    临武君的主要统治力量在于城内,城外的话他的命令达不到最基层,但是可以通过被收买的村社头领进行税收、征兵、服劳役等活动。

    在一些更为边远的地区,甚至还有当地的统治者直接“率众而投”直接被封为封君的情况。

    临武城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古典殖民城市,和西周分封天下时候的态势差不多,长久来看这是同化的最好办法,只是可能需要的时间太长。

    被封在临武不过十年,伴随着铁器、牛耕、火药等技术的传入,十年时间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这种土地兼并在铜器时代的速度是微乎其微的,但随着铁器牛耕等的推广,兼并速度大幅提升。

    因为作为贵族,需要的不是劳役地租、可以控制的服兵役的人口,而不是本地的富庶。

    所以对于农夫的束缚不可能放松,荒地有的是,可任他们逃亡,民众倒是活下去了,然而贵族的力量却被削弱了,作为贵族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

    要把农夫维持在一个“买不起更多生产工具、没钱没工具逃亡、没有余粮逃亡”的情况,是最为完美的贵族统治。

    然而伴随着过早出现的制式铁器农具和牛耕技术,临武君既是贵族,却又有了另一重身份。

    他有钱,有封地的收入,有对封地土地的所有权,也有泗上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货物。

    于是他利用贵族的权力征用民众开垦荒地,购买铁器耕牛、深入边远山区掠夺人口,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土地,再把土地或是经营或是租种亦或是分封自己的下属,不断膨胀着自己的势力。

    开地、开矿、淘金、垄断封地的盐业收入、购买武器,形成了一种和墨家控制的南海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式。

    南海地区墨家是作为“政权”存在的,一旦平定了北方的局势,通过移民迁民,采用泗上那种村社联合直辖统治、借贷给耕牛铁器、消灭当地文化阶层贵族的发展方式,将民众看作是国民的一部分,依靠着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干部人数,很快完成了南海地区的土改、整合和政权建设。将南海建为原材料生产地的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庞大的市场存在的,民众没有余粮余财,工商业就缺乏市场。

    而临武则是完全的依附关系:农夫依附于临武君和临武君的下属,商人花钱搞到盐业专营权依靠临武君的权力得以维系高价;城外村社内依靠村社原本的头领现在因为贫富分化出现的富裕阶层实行间接统治。

    这两种模式的组织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贵族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是新的政权他们学不会也不敢学,更没有能力和足够的干部去学。

    既不想,也不能。

    临武地区的特殊地里位置,也注定了临武君只能采用这种方式,而不可能采用宋国那些贵族的那种圈地集中商品化的模式临武附近缺乏一个急需原材料和粮食的工商业城市圈,也缺乏宋国泗上之间那种良好的运河、泗水、菏水等优良的运输环境。

    为了维护统治,为了增加势力,站在他是个贵族的身份上来看,临武的这种模式是最适合他的:束缚了农民,使得农民不能逃亡,在他的统治之下可以获得劳役地租,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征召他们,没有足够的干部就没有足够的基层控制能力,也就使得他只能采用这种农奴封建的方式维系统治。

    这也是泗上的新兴工商业者支持墨家“利天下”口号的重要原因。

    不土改,不推翻贵族,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缴纳劳役地租,自己忙活一年根本剩不下多少余粮。

    自己剩不下余粮,就买不起铁器耕牛。

    买不起铁器耕牛,就更剩不下多少余粮。

    没有余粮,就没钱,就买不起种种手工业品。

    买不起手工业品,只好继续男耕女织,田里种点麻,自己织布。

    这又更卖不出去了。

    东西卖不出去,就赚不到钱。

    这就是个死循环。

    五年前泗上还没有得到淮北、莒城等地的时候,一个泗上的布匹销售量就是卖给楚国的七倍有余,贵族们的确有足够的消费能力,问题是他们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嘴巴,买不了太多。

    有些事,不是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

    贵族退一步,那么就无法控制封地,他就得消亡。没有了劳役地租和分封制度的贵族,那就不是贵族,要么亡于集权、要么亡于革命。想弄死贵族的,可不单单是工商业者和无地农民,还有他们的君主。

    工商业者退一步,泗上的财政就要出问题,就要导致大量的人失业,泗上就要内乱。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这已经不再单单是一群“有志为天下芬”的理想主义者妄图利天下的献身,而是一个新兴阶层干掉另一个守旧阶层的事,墨家只是那个新兴阶层的代言人。

    商队内的人很多并非是第一次来临武,只有一座山岭相隔,两边的土地制度完全不同,难免会生出许多想法。

    都说秋风未到蝉先觉,然而天下旧的贵族能够看到这一点的却不多。

    即便有些人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

    四年前的泗上大争辩、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墨家几乎已经把要推翻旧世界写在脸上了。

    可各国都没有办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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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