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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后一个名     战国野心家txt下载     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两天子之战(十一)

    当联军这边做出了逃亡的想法后,这支孤军就成为了联军主将眼中的刺,必须要拔掉他们,这样才能够为撤走部分兵力打开通道。

    联军集结了剩余的全部五千骑兵和八百战车,准备孤注一掷,先冲开这支包抄过来的步兵,再集结兵力挡住墨家在侧翼的骑兵。

    联军骑兵的集结,很快就被正在行军的步兵发现。

    己方的骑兵也发现了联军骑兵的动静,之前联军的骑兵龟缩在步兵的后面,使得本想着冲击驱赶走他们的墨家骑兵一直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四个旅一共六千轻骑一直没有参加战斗,这时候看到联军的骑兵准备出击,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可是很快联军骑兵和战车的行动就让这支骑兵的军官们看不懂了。

    “他们想干什么?没有步兵的配合,我们就在侧面,他们居然敢直接冲步兵?”

    几乎所有的旅级军官看着联军骑兵和战车的准备,都有些奇怪,觉得这样的军官主将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没有炮兵,步兵还在后面集结,最关键的是六千骑兵就在侧翼,他们居然敢做出冲击步兵的决定,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只是他们觉得不合常理的原因,是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中用无数失败和鲜血积累出的经验被他们学到了,而联军那边从战车走向马镫骑兵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根本还没有弄清楚骑兵到底该怎么用。

    疑惑的骑兵军官商量了一下,作出了决定,不去拦截联军的骑兵,而是等到联军骑兵和战车冲击己方步兵受挫之后,再从侧翼支援,让己方的步兵黏住对方的骑兵,从而一举将联军的最后一支骑兵歼灭。

    “找几个马快的,去把消息传递过去。”

    很快,几个马术极好马也相当快的斥候被找出来,迅速朝着己方步兵所在的位置飞驰。

    行进的步兵已经选择停下,附近没有什么可以抢占的小丘,也没有什么凹凸不平的地面可供占据防守。

    对面的联军骑兵和战车已经开始集结展开,带队的步兵副师长下达了结阵的命令。

    三个连为一组,就近组合结成方阵,跟随前进的旅属小炮也在方阵之间的空隙中展开。

    连长们高声呼喊着军令,鼓手们敲击着变阵的军鼓,士兵们匆匆地按照平日训练的动作,人挨人地站在了一起。

    “上短矛!”

    连长的号令掩盖过了混乱的脚步声,已经集结成阵的步兵迅速抽出腰间的短矛,套插在了燧石枪上。

    三个旅集结出了十个方阵,彼此间错开了大约八十步的空间,正好是原本三个连之间的间隙。

    各个旅配属的小炮就在方阵的空隙间展开,炮手匆匆地装填着碎石铁屑。

    整个部队从行进停止到展开为方阵,一共才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第一排蹲下!”

    在方阵中心的副旅帅或者旅帅旅代表们下达着命令,低级军官大声重复着命令,士兵们虽然训练有素,但实则心中还是慌张的。

    一直都只有他们的骑兵冲别人的份,几乎没有敌方的骑兵冲击自己的时候,虽然平时训练过如何应对骑兵,可是数千人的骑兵展开之后只看气势还是足够吓人的。

    战术是巨子定的,可是到底能不能挡住骑兵,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实战过。

    士兵们对于巨子的战术体系是有信心的,这是一直以来慢慢形成的一种印象,然而当真正看到密密麻麻的骑兵在远处展开之后,士兵心中还是慌张的。

    联军这边,几名大夫级别的贵族们登上了战车,他们不骑马因为他们觉得骑马有损贵族的规矩,所以他们还是选择战车。

    第一波冲击的一百辆战车,是天子之师,这是周天子从洛邑带来的精锐。

    战车的后面跟随着天子征召的步卒,和久经战阵与泗上争斗过学习过的齐魏韩不同,天子的部队还保留着正统的编制,但编制也已经大为缩水。

    每辆战车的后面,跟随着三十名徒卒,以松散的阵型跟随着战车冲锋,依靠战车打开缺口然后肉搏。

    这些正统的贵族还保留着贵族的作战方式,战车上没有火枪手,而是配以精锐的贵族弓手,作战的方式也不是直接冲阵,而是会在侧面射箭,待射出空隙后再旋转战车贴近肉搏。

    一名洛邑的贵族登车远眺,看着短时间内就从行军转为方阵的墨家步兵,与身边车右道:“临危不乱,顷刻换阵,恐不能胜。”

    持戈车右亦是贵族,心中只道这么快的变阵速度意味着难以战胜,此时却也只能道:“天下已乱,唯死而已。”

    两人默契相知,各自点头以勉励。

    鼓声催动,天子下辖的这一百辆战车在侧面率先发动了冲击。

    御手们操控着驷马,沉重的战车呼啸吱呀,在平整的土地上可以跑的很快,距离大约三百步的时候战车就开始加速,后面的徒卒也开始跟随战车奔跑起来。

    他们的正面,已经结阵等待的墨家步兵感觉大地都在跟随着战车晃动,疾驰而来的战车在视觉上是震撼的。

    不少士卒心中惶惶,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蹲在前面的老兵将燧石枪顶在地上,半蹲着的他们心中其实也很慌乱。

    耳边除了战车的呼啸外,便是军官的大喊。

    “稳住!稳住!”

    稳住的意思,既是稳住阵型,也是不听命令不准开枪的意思。

    第一波齐射必须要在敌军靠近之后,不然的话不能够将对面打出缺口,就很容易被冲开。

    军官们尽可能保持着镇定,一些骨干墨者则被集中在阵中,一旦方阵周边被冲开,他们需要第一时间顶上去。

    那些小炮只有一次开火的机会,也只有等到敌军靠近之后才能发射,然后就要迅速地躲到本阵之中。

    数百步的距离对于冲击起来完全不要阵型的战车而言是很快的,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一名正统的六艺俱全的贵族手持弓箭,沉稳精神,箭囊悬在腰间,白色的尾羽被捏在手中。

    精致的玉扳指的凹槽卡在弓弦上,战车上用的弓比游牧骑射的弓威力要大,因为战车上更方便施展。

    这贵族对于自己的箭术很自信,一手参连快箭洛邑闻名。

    这名贵族很正统,家人不准从事商业,自己从不骑有马镫的马,自己的私兵私属也不配买火枪,包括泗上的诸如玻璃、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他也从不使用。

    在洛邑他也算是特立独行,但也有不少人颇为赞赏他与之交往,并认为他才是真正的贵族,而他也认为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天下的脊梁。

    他也不是没见过火枪,但是看着火枪半天才能装填的速度,他便颇为不屑。

    自己这一手参连快箭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射出四箭,而且在四十步内都可以中靶心,一个火枪手拼了命装填最多也就两射他却能够做到在火枪两射之间达到二十射。

    他也曾和人辩论过,认为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源,就在于人心不守礼法。

    就像是简单的火枪一样,各国都在开始使用火枪,为什么呢?

    因为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为什么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因为乡射制度被破坏。

    为什么乡射制度被破坏?

    因为很多人不守规矩,开辟私田,私田买卖,使得原本村社的籍田藉田制度被破坏,不少村社的人因为圈地占地或者土地买卖趋于贫困,使得根本无暇乡射,吃尚且不饱又怎么会去练习乡射呢?

    乡射制度的基础,是村社籍田制,农夫的土地十年或者二十年一换,不得买卖不得转让,每年只种植一季粮食,耕种公田之余,便有时间练习射艺。

    换言之,是土地贵族所有制,村社土地不归私人而归贵族,不准买卖,保证每家的土地百亩,这样便可以保持乡射制度,从而可以完全不用火枪。

    所以,他认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天下的制度崩坏,使得人心思乱,才导致了天下出现了各种他所不能接受的情况。

    故而他禁止封地内的农夫使用铁器;看着别人圈地发财他也不心热而是继续保持自己封地内一年种一季、冬日演武的规矩;严禁自己封地内的农夫私自开垦土地;除了必须的公田劳作外他施以仁政体恤民力。

    并且他认为如果每个贵族士人大夫都像是自己一样,天下一定会重归安定。

    这样的正统贵族二十年前在泗上已经灭绝了。

    但在洛邑,尚有不少。

    今日整个天下最正统的一些真正贵族君子们,都集结在了这里,面对着墨家的步兵方阵发动了一次最为壮烈的冲锋。

    战车疾驰到距离方阵四十步的时候开始转向,这名箭术高超的贵族夹住一支羽箭射出,心想今日就要让天下人知道,弓箭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只是因为你们不会用才都适用火枪。

    密集结阵的墨家步兵无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靶子,他一箭射出,有人应声而倒。

    手腕一抖,又是三支羽箭夹在手指间,食指灵活地一动,再度以大拇指和虎口勾住弓弦夹住羽箭,快速拉开。

    砰……

    就在这时,方阵中的墨家步兵终于等来了军官下令射击的命令,正面的百余支火枪同时射出,已经装填等待许久的小炮也发出了怒吼。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天子之战(十二)

    自小进行着脱产的御射训练的御手技术很好,但战车的体积毕竟太大,而且那些举枪射击的人根本也做不到有效瞄准,所靠的只是齐射的弹幕。

    驷马驾车,两马同亡。

    善射的贵族从车上摔下,左臂上部被一枚铅弹击中,骨头都被打碎了。

    原本可以有力地握住弓身从不颤抖的左手,如今无力地垂在身侧,弯弓在摔出的时候脱手飞到了远处。

    挣扎着从干燥的土地上爬起,善射贵族眼中所见,尽是硝烟。

    最靠前的一个方阵已经被冲开了缺口,耳边回荡着泗上军中特有的融合了宋、齐方言的口号和喊叫声。

    “墨者和军官上前,堵住缺口!”

    弥漫的硝烟中,可以看到端着套插着短矛的人影从后面挤到了前排,在马匹或者战车冲入的缺口处奋力站稳。

    一匹身上满是伤口的马冲到了阵内,但是马上的骑手却被捅了下来,三人宽的缺口处倒着好几个被撞到在地的士兵,后面的人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体上和意图冲入阵中的对手厮杀着。

    善射贵族的耳边嗡嗡作响,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成排的枪声。

    他晃了晃脑袋,忍者左臂传来的剧痛,看了一下四周。

    距离自己三十步外便是墨家的另一个方阵,一门已经没人看管的小炮就在方阵的侧面,阵中有几个举着短铳射击的,看帽子的样式应该就是这门小炮的炮手。

    这门小炮把握的时机很好,两辆战车被毁掉。

    善射贵族看到了自己战车上被铁屑打的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死去的御手,也看到了手持长戈努力站起来仿佛不弯折的轻松一般的、腿被打断了的车右。

    三十步外的墨家方阵没有将有限的射击次数放在他们这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人身上,而是朝着侧面的骑兵射击。

    善射贵族没有去寻自己的弓,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呢?这么近距离的铅弹直接撞断了他的骨头,没有手去持握,就算是养由基复生又能如何?

    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一柄正统的、样式合乎规定的铜剑,就像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一般,蹒跚着朝着正在混乱接战的方阵走去。

    靠近之后,方阵中的墨家士兵也发现了他。

    一个年轻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尚未到冠礼年纪的新兵,正手忙脚乱地装填着火枪。

    这个年轻新兵不时地抬起头,略微惊恐地看着越发靠近的那些松散残余的贵族,握持着通条的手臂抖个不停,套插在枪口处的短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装填,颤抖的手好几次都让通条脱出。

    善射的贵族分明看到了那个年轻新兵眼中的恐惧,他心想,若是弓,何至于此?枪,终究不可能如弓。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却是如此豪壮的正统与异端之别。

    当靠近方阵最后几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新兵还是没有装填完,善射的贵族奋力迈出几步,想要冲入方阵。

    可是才刚靠近那名被他盯上了新兵,旁边一支短矛刺来,扎在了他的腹部。

    剧痛还未袭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靠着腰腹支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

    旁边的空地上,躺倒着好几个人。有被马匹撞到或者被砍伤的墨家士兵,也有和他一样的、和将来的天下格格不入、恪守着传统信条的、最后的贵族。

    持握着短剑的右臂已经无力搏杀,善射的贵族努力想要垂下的手伸平,却怎么也做不到。

    就在第二支刺他的短矛即将穿过他的身体时,善射贵族临危不惧,死前高呼。

    “有心杀贼,奈何无力!”

    “杀贼!杀贼!杀贼!”

    连呼三声杀贼,意图鼓舞那些尚且还在战斗的贵族和从奴的士气,终于身体被三支短矛同时贯穿。

    在最后无力倒下之前,他看到了远处另一个方阵处,又是一次齐射。

    那些跟随战车冲击的徒卒四散奔逃,明明那个方阵的一侧已经被战车和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只要那些低贱的徒卒如同像他一样的贵族不畏生死再猛冲一下,明明那方阵就可以被冲开的。

    即便冲不开,也足以造成混乱,为下一波骑兵的冲击打好基础。

    可是没有。

    善射贵族眼中低贱的徒卒们跑了,再遭受了一次齐射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些征召来的商人、工匠、农夫、封地农奴们并没有为了贵贱有别的大义而不顾生死。

    善射贵族最后的一丝清明,看着那些逃跑的徒卒,嘴角漾出了一抹嘲笑,定格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脸上。

    他想,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天下至理。就像是那些低贱的徒卒一样,他们逃跑、拒战、没有勇气,活该低贱。

    那些徒卒逃亡的位置,是整个战阵上十个方阵中的第三个,也是第一波攻击之下摇摇欲坠的三个方阵之一。

    联军骑兵的冲击,分为了三个波次,想要用持续不断地冲击冲开墨家堵在侧后的这三个旅的方阵。

    效果不能说不好,两波冲击之后,三个方阵被彻底冲散。

    溃退的墨家步兵向后奔逃,但怎么可能跑得过战马。

    第四个方阵前,几个举枪的士兵大声呼喊着正朝这边奔逃、被后面的联军骑兵追杀的同袍。

    “快点啊!”

    乱哄哄的战场上,这样的喊声无济于事,谁都知道根本听不到,作为同袍却也只能用这样的叫喊来抒发心中的关切。

    一个年轻的墨家步兵被后面追上的骑兵砍倒在地,随后被后面的战马踏上了一脚,彻底站不起来了。

    那些向后奔逃的士兵还有距离方阵还有四十步的时候,方阵中传来了在此指挥的旅帅心坚如铁的命令。

    “举枪!”

    几名身边的墨者立刻喊道:“等等!他们马上就要跑过来了!”

    旅帅面无表情,推开那几个阻拦他的人喊道:“举枪!射击!不然都要守不住!”

    那几个奔逃的步兵后面,紧跟着第二波次冲击的联军骑兵。

    旅帅咬着牙,高呼命令之后,自己掏出了短铳,对准了那些奔驰的、越发靠近的骑兵。

    刚才还在呼喊同袍快一点的士兵,绝望地看着已经靠的很近的袍泽,努力将颤抖的双手稳住,避开那些距离希望不过三四十步的同袍战友抑或同志,对准了后面的骑兵。

    每个人都知道,射击之后肯定会有奔逃的同袍被击中,即便没有瞄准他们,密集的弹幕也很有可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耳边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后,这些士兵几乎是闭着眼睛勾动的扳机,弥漫的硝烟中,他们仿佛听到了那些距离希望只剩三四十步但却最终绝望的同袍的呐喊。

    旅帅射击之后,将短铳插回腰间,抽出了铁剑。

    后排的士兵还在抓紧装填,几名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后续被弹幕削弱的骑兵试图从这个缺口冲进去。

    旅帅持着铁剑,喊道:“墨者向前,堵住缺口!后排继续装填!”

    他一马当先,就像是要为刚才自己的命令赎罪一样,第一个冲到了缺口处,将一名坠下战马的联军骑兵刺死。

    …………

    乱战之处的侧面,墨家在这边的轻骑也已经集结展开了阵型。

    联军骑兵和战车的侧翼已经暴露,冲击步兵并没有完全冲开步兵的方阵,这就导致联军的骑兵被黏住了。

    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的墨家骑兵就是要趁着联军骑兵冲击步兵的时候,冲击联军骑兵的侧翼。

    师长相信,那些步兵同袍足以支撑住。

    副师长庶俘芈在这一次侧翼冲击的第一波,他们这一部分骑兵当初是作为偏师疾袭戴城和承匡的,分进合击之下加入战场之后就被安排在了三柳社这边的侧翼。

    和以往庶俘芈经历过的战斗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数千骑兵的会战。

    身边的旗手将插着小旗的长矛夹在腋下,耳边回荡着集结出击的军号声。

    前排的轻骑像往常一样夹着木矛,庶俘芈举着铁剑,跟随在他身边的号手按照他的口令更换着号音。

    第一波冲击队伍的后面,紧跟着第二波和第三波。

    虽然这些是泗上的轻骑非是擅长冲阵和纪律性最好的武骑士师,但和联军骑兵相比,仍旧有很大的不同之处。

    以庶俘芈身边的那个连队为例,泗上骑兵的战术是以阵型为牢笼、以基层军官和充斥其中的墨者和下士司马长等为锁、以军旗为再集结点。

    连代表会在整个骑兵连队中央的前方,连长在整个骑兵连队中央的后方。

    连队的两侧,一般是三名墨者或者下士,相隔十余人同时又有一名下士或者司马长。

    连队旗帜在阵中央,一般由士兵委员会的人兼任旗手,身边是一名号手和一名下士。

    这些军官、下士、以及超额服役的老志愿兵们,组成了骑兵的基层,两翼的下士司马长或者墨者,会控制阵型,保证几次冲杀之后仍旧可以根据军旗重整队伍。

    连代表和连长的双长制度,可以保证主官有一人阵亡后另外一人依旧可以通过号手和军旗收拢队伍。

    两翼的基层军官为锁,可以保证阵型不散,同时他们也担负着诸如整队转弯之类的高难度命令的执行任务。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两天子之战(十三)

    低阶军官、下士中士、司马长、志愿兵等等,是整个泗上战术体系的基石。

    就像是庶俘芈此时作为第一波冲击联军的骑兵的战术,以一个旅零四个连为第一波进攻,战术也是很科班的中军直冲、侧翼旋转四十五度包抄的教科书战术。

    这个战术需要以八个连保持平齐,六个连队作为侧翼,要在整队的情况下作出阵型转向。

    每一个士兵不可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可能说师长副师长下个命令说是呈四五十度士兵们就能作出相应的动作。

    联军骑兵不能做到整队转向,因为这是一个技术活。

    需要大量而且严密的基层组织、阵型训练、知道一定数学基础的士官、能够听得懂分解命令的士兵。

    需要转向侧翼四十五度包抄的时候,侧翼的六个连队会按照连长们的分解命令,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需要按照命令将每一个步骤完成即可。

    靠近中军的第一连,会在转向的时候,保持横队冲锋的阵型,六个司马小队会在保持横队的情况下,第一小队减速、第六小队加速,从而错落出一个标准的斜线。

    第二连要在转向的时候,由连队侧面的士官或者墨者们带队,将小队从横队变为纵队,六个小队变为六个纵队后,由前排的军旗手和连代表做排头,以和第一连行进方向大约三十度的夹角,向前移动操典上的距离后,再由纵队转为横队。

    这样一来,第二连以横队转纵队,就为第三连直接以横队变向提供了空间,否则第三连就要出现没有回旋空间而导致阵型混乱的情况。

    第三连要先转纵队,然后纵队集合,靠近第二连的方向,再由纵队转横队,六个小队以小队横队的阵型,沿着第二连给空出的空间前进一定的距离后,再由横队转向为纵队,由队伍两翼现在是队伍排头的老兵和下士或者司马长们带队向前分开,再以排头为轴转为横队。

    同样,第三连因为先靠近了第二连,所以第四连的空间更大,可以不需要转为纵队,只需要以横队直接变向。

    第四连的横队并排,六个小队纵着排列,快速行进到规定的距离后,各个小队直接在第三连让出的巨大空间内转向,以横队的方式直接展开。

    而第五、第六连队要考虑的就不是空间,而是速度和距离以及角度,所以第五、第六连队要彼此作为参照物。

    第五连要为第四连横队变向展开提供空间,同时也要作为第六连的参照物,第五连会以小队横队的纵深阵型向第六连靠近、第六连也同样会以小队横队的纵深队形向第五连靠近。

    然后再以两条互相参照的弧线方式,迅速快跑到前方展开,既不影响其余连队的空间,也不会导致阵型错乱。

    这些复杂的变阵,不是联军骑兵可以做到的。

    就拿侧翼的第六连转向为例子,连长需要下达大约十六个分解命令。

    先是要吹军号,各个司马小队右翼的下士停下脚步,左翼的司马长带领队伍,以不动右翼下士为固定轴,绕一个弧线,将小队的横队变为纵队。

    然后,命令再度转换,号手吹号,小队右翼的下士变为排头,左翼的司马长站立不动,整个小队的纵队以左翼的司马长为轴,再度转向,原本的右翼变为左翼、左翼变为右翼。

    纵队转横队、横队转纵队,都需要那些侧面的下士或者墨者老兵为轴,唯有如此才能够保持阵型不乱,必须要有一个轴。

    当再度转为横队后,旁边的第五连也已经完成了变阵,双方互为参照,开始向前快跑。

    抵达固定位置后,第一小队停下,在军官的锁的控制下,再度将横队转为纵队,然后按照固定的批次抵达制定的位置后,再以司马长为轴转为横队。

    这样一来,六个连队就可以完成整队转向,同时各个连队司马长的位置依旧是在连队的中部以维持阵型,侧面依旧是下士和墨家老兵。

    而作为士兵,则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大战术上的四十五度转向包抄,只需要听得懂停步、跟随、左转、右转、转弯之类的分解命令。

    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分解命令,由士官作为核心执行,从而达成阵型不乱整队变阵的效果。

    这种变阵的效果,就是战斗力的体现,也是为什么庶俘芈这样的从赵地回来的骑兵军官一定要进入军校重新学习的缘故,更是这些骑术都很不错的骑兵为什么总不如那些纪律性更强的武骑士宝贝的根本原因。

    论骑术,这些轻骑不比那些武骑士差;论拼杀,一对一谁也占不到便宜。

    所差的,就是变阵的速度、行进的纪律、军官的比例、以及对命令执行反馈的时间。

    虽然比不上纪律性更强的武骑士,但是吊打联军骑兵并不成问题。

    联军骑兵没有办法做出整队转向的动作,也就意味着他们一旦转向就会出现空隙和混乱,而单独的骑手无法对抗整队冲击的骑兵的。

    阵型和军官的配置,又使得泗上的骑兵可以始终维持着阵型,除非两翼的下士墨者都死光了,才有可能出现阵型散乱难以再度集结的情况。

    前后配置的连长和连代表,也能够在混乱中快速整队,以自己为中心、下士司马长墨者为核心,迅速重整阵型。

    在战场上,庶俘芈这样的师或者旅级军官,要做的只是下达操典上可以做到的命令,然后选择中央突破口而已。

    维系这些骑兵战斗力的,是训练和基层军官。

    这一次庶俘芈的第一波冲击,就是一个标准的侧翼四十五度整队变向包抄的战术。

    泗上的武骑士师可以在六百步左右的时候就发动冲锋,还能够维持相对可靠的阵型。

    而这些轻骑,只能在二百步左右的时候才能够快速冲锋,再远一点阵型就会乱。

    两千余骑兵的第一波冲击,远比联军骑兵的冲击要震撼,因为纪律性保证的阵型,使得两千骑兵的气势远胜四五千骑兵。

    第一波骑兵慢步跑到大约五百步的时候,庶俘芈下令侧翼转向,号手鼓动号角,传递消息,侧翼的旅帅居中指挥,各个连队的连长下达着各自连队的分解命令,在距离敌军大约三百步的时候,侧翼已经在完全整队的情况下调整了方向。

    二百步左右的时候,庶俘芈挥舞着铁剑,身边的号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前排的骑兵夹着木矛,跟随着两翼的下士,开始加速。

    二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庶俘芈冲到位置的时候,中央的连队已经打开了缺口冲了进去。

    旁边有折断的木矛和落马的尸体,松散的联军骑兵意图反击,但毫无作用。

    每个连队至少能够做到小队完整,每一个联军骑兵都觉得需要同时面对四五柄对面的铁剑,被冲开阵型之后,联军也不会在混乱中整队变纵队撤走,加上那些还在坚持尚未被冲散的步兵方阵,几乎是半刻钟的时间,联军的最后一支精锐力量骑兵和战车就已经全面崩溃。

    庶俘芈没有选择再度集结,而是让号手吹号,各个连队擎起军旗,追击那些逃走的联军骑兵,不准让他们有机会再度集结,将他们彻底驱赶出战场。

    判断一支骑兵是否符合火药时代的标志之一,不是所谓的密集冲锋,而是是否能够在混战中迅速地再度集结。能做到后者的一定可以做到前者,即便做不到数百步外密集冲锋,也足以做到二百步内慢跑转加速。

    双方骑兵只看马术的话,其实区别并不大。

    但一个整队转向可以分出十几个分解的条令从而在转向中继续保持阵型的完整;另一个即便转向也是凭借士兵的战术本能,即便一时间能够保持阵型,最终也会在冲杀中散开。

    这种差距平时很难看出来,但在战场上这种差距是致命的。

    联军最后一支可能扭转局部占据的力量被这一次步兵引诱、骑兵侧翼冲锋的战术击溃之后,实际上联军已经彻底丧失了建制撤退的机会。

    …………

    战场的另一侧,决定联军右翼和中军存亡的小丘之战,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做预备队的两个旅迅速补充了小丘争夺战的力量,两个最为精锐的先登营掷弹兵连队也被作为压箱底的手段送到了小丘上。

    齐国贵族的决死冲锋并没有太大的效果,反倒是大量的贵族被枪杀之后,齐军剩余连队已经彻底丧失了敢战的心气。

    先登营掷弹兵登上小丘之后,以密集的铁雷投掷和反冲击作为墨家攻占了小丘的信号。

    黑色的旗帜插到小丘顶部后,几门小炮迅速地从小丘下面被推到了小丘的顶部。

    墨家左翼的大量铜炮也开始集结,小丘争夺战虽然还未结束,但最开始的几门小炮登上小丘稳固展开之后,实际上争夺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被侧后的骑兵和两个旅的步兵、小丘上的先登营掷弹兵和步兵以及炮击夹击的联军右翼,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开始纷乱地朝着后面逃亡。

    小丘被攻占,意味着墨家的左翼在突破之后,可以不被小丘分割,从而形成一股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此时,墨家左翼占据了小丘、最多一刻钟就会彻底打崩联军的右翼;墨家左翼侧后的骑兵,彻底驱赶了联军最后的精锐骑兵和车兵,步兵重新变阵和骑兵配合,从侧后压缩联军的防线;作为总预备支援的武骑士和一些步兵也已经沿着三柳社侧面,机动到了刚才爆发了骑兵之战的附近,完成了对联军的包围。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尾声(一)

    二十年后,那一战的硝烟早已散去。

    孤零零的小丘上耸立着一座石制的纪念碑,上面刻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为利天下而牺牲者,不朽。

    几辆正在行驶的马车在这里稍微停留了一下,马车内的人穿着一身二十年前贵族们常穿的宽袖华服。

    马车上有人指着纪念碑耸立处的那座小丘道:“当年,墨家就是把炮拉到了那座小丘上,导致了联军中军崩溃。周天子逃跑时被不知其身份的骑兵砍死,齐侯投降,韩侯自杀。”

    “最终被围在三柳社的贵族君子六百余人,面对劝降,横眉冷对。墨家将铜炮拉过去,近距离猛轰,六百余人全部殉制。真英雄也。”

    说话的这个人一口很浓重的秦地方言的味道,厚重的就像是曾经秦国关中的沃土。

    车辆旁边一行护送的墨家士兵听着这些话,脸上露出颇为不满的神色,心想若那些贵族是英雄,自己的父辈参与了此战并且砍死了天子、最后以炮击灭杀了六百贵族又算什么呢?

    屠戮英雄的刽子手?

    但这些内卫部队的士兵都有着良好的教育,并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只当听不懂。

    车内那个穿戴着宽大华服的中年人听着这番话,望向了更远处耸立的一根写着“周天子殒命处”的石柱,那里就是逃亡的周天子被不知道其身份的墨家骑兵砍死的地方。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车内的中年人看着这一切,回想着一路来的见闻,感叹道:“十二年未履中土,终究还是中原风华物茂人杰地灵,非西域可及。”

    说起十二年未履中土,与他同车的许多中年人都不禁潸然。

    当年那一战之后,齐国降、韩国灭,墨家集结大军问鼎洛邑,之后更国号为星汉之汉。

    秦君知不能挡,遂承吴起遗计,全力西征,举族迁徙。

    正是:秦因汉破失家乡,西走番戎万里邦。十载经营无定止,终于域外务农桑。

    当初远走他乡的人,还有不少别国的客卿士人,或者不认同墨家制度的别国旧贵。

    今日再回中原,心中另有一番滋味。

    这些人下了车,登上了小丘,并不凭吊,只是感叹。

    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朝着刚才在车中感叹的中年人行礼后问道:“疏勒君,我听闻我曾祖当年也是墨者,年轻时为了建功立业而在齐地为人家臣,后被墨家逐出。却不知齐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个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向东眺望着,叹了口气道:“此地便是天下之中了。听闻汉要迁都于大梁,也正是因为此地为天下中。此地向东北数百里,便是昔年你曾祖成名之地;若是直接往东,便是昔年吴起君与你曾祖对战的鲁地了。”

    说到这,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望向东北方向,叹息道:“再往东北,就是卫地了,我的家乡。那时候我叫卫鞅,现在受虚封于疏勒城,按照那时候的规矩,现在该叫我疏勒鞅。”

    规矩改了,许多当年泗上的规矩也影响着已经西迁十二年的秦国,曾经的卫鞅如今还是卫鞅,却不是因为受虚封于疏勒就叫疏勒鞅。

    曾经吴起身边的中庶子,如今已经成为了秦国西迁之后的大良造,十二年前正是他带着八千步兵、一万二骑兵西进,凭借火器的优势,三战而定西域。

    向西占据了肥沃的河流谷地地区后,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和工匠技术也很快在那里扎根,那里适合种植棉花和小麦,凭借着良好的织造水平和运输成本,中原的棉纺织品再也无力进入到西域。

    秦人在西域因地制宜地使用了变种的国野之别的政治手段,农耕区采取直辖管理、游牧区采取游牧管辖,凭借着先进的文化和已经成型的文字,这些年移风易俗,竟有了些当年齐鲁初分封时候的气象。

    然而西边还有一个此时尚且庞大的帝国,卫鞅此番来,就是要解决一下外交问题。

    汉建国之后,统治重心是东部,于边疆地区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农耕区,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后黑火药时代的来临,都使得边疆区并无太大的边患。

    对江南的开发、在南海的海外贸易,海运的发展使得对沿海一直到辽东地区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强。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进攻一方永远处在极大的劣势。

    秦君西迁也算是墨家默许的结果,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和技术交流也从未终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够谈出一个结果。

    双方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卫鞅知道,从护送他们的内卫部队的士兵身上就可见一斑。

    这些护送的内卫部队已经换装了发火率更高的雷汞枪,虽然装填还是前装的、虽然还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却让发货率提高了许多。

    秦国却还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种重燧石枪。

    这还只是内卫部队这样的一瞥,实际上过了秦关中旧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后,那种明眼可见的差距已经彻底摧毁了卫鞅等人的谈判底线。

    冒着浓烟、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纺织厂;使用煤和蒸汽作为鼓风设备的冶铁作坊……种种这些自十年前就开始在泗上出现的新机器,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

    过去的岁月,仿佛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都是循环的轮回。

    而现在的岁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见的一切,宣告了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成为肉眼可见的一种希望。

    也给一切旧势力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绝望。

    这一次中原给出的条件,以双方的实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当年中原平定之后,汉立国,称天子后,秦便放弃了原本的爵号因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称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号,改称安西都护,承认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帜,改变旗号,中原会象征性地在秦都城驻扎少量的部队宣示主权。

    剩余的一概不管,因为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兴阶层需要的是市场和倾销地,而海运的发展使得比之陆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双方人可以自由往来,通用货币。

    作为回报,可以支援安西都护一部分新式的火枪以应对西边那个帝国的威胁,允许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机械。

    对于中原如今真正的统治阶层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圆万里,可能还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种植香料、甘蔗的岛屿。

    况且路途遥远,贸易困难,除了丝绸、军火和一些瓷玻璃之类的奢侈品,这条商路并不能支撑太多货物。

    反倒是因为南海贸易商路的发展,使得西域地区作为贸易通道的重要性大为降低,中原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单单是江南,便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处距离中原太远,从秦旧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实距离和从极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远。

    这种偏僻导致了只要中原体量足够大,技术足够先进,西边的军事威胁等同于并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宁可组织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冻土荒原,因为北方的冻土荒原至少夏季还有纵横的河流。

    靠着简单轻便的桦树皮船、火枪,可能百余人的冒险小队就能够顺着夏日里北方广袤冻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极远的地方,收购那里的毛皮做着暴利的生意。

    无利不起早,没有人愿意为了暂时看来既没有威胁和没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种种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这一次的谈判。

    而对如今远赴西域立国的秦国而言,一方面统治还不稳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于说法理国号这些东西,于此时并不重要。

    同时西域地是四战之地,秦国既要面临西边那个老大帝国的威胁,也在考虑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里的统治者,毕竟那里才是真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没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一点卫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统兵西征的时候,八千步兵一万两千骑兵,就已经耗尽了秦国的后勤能力,这还是吴起之前一直向西经营了十余年的结果。

    就以此时的远征后勤能力,可能双方能够集结三万部队越过荒凉区就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三万部队,不管是从中原去了西域;还是从西域来到中原,什么都算不上,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这是秦国西迁之后可以信任中原并且希望和中原谈判的原因。

    困难重重,千头万绪,卫鞅等人时隔十二年再度来到中原,就是为此。

    卫鞅此时矗立在此,并不是为了凭吊过去的一切,因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贵族出身,旧时代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美好。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当初砍杀周天子的,不是他所尽心辅佐的秦国?

    在他看来,周天子无德无能,早就该滚下去了,大争之世列国纷争,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归一。

    他不是在凭吊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战死去的许多贵族,甚至他不反对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对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国。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尾声(二)

    此时这座小丘上并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寒食节刚过,这里还有许多被祭扫过的痕迹。

    延续着上古时候的一些传统,诸夏有改火的习俗,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

    春日之初,草木尚干,遂禁火以防备燃起火灾。

    这个日子与当年诸侯国在春日淫奔的时间几乎重合,原本并没有祭扫先人的习惯。

    墨家问鼎天下之后,改了很多的习俗,或者说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导致了许多不同的节日和习俗。

    譬如为了纪念当年墨越长江口之战,每年的五月五,泗上就会用竹叶或者柘树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到江河之中,说是为了防止为利天下而死的英雄的身体不要被鱼虾吃掉。

    而祭祀的食物本来就是要活人取用分食的,故而从那之后,五月五便开始了吃粽子。

    又像是昔年这座小丘上,齐国贵族们袒露右臂的决死冲锋,以示自己愿意承受最大的惩罚也就是死亡,从而导致了诸夏从那之后的官方语境中左是激进进步右是保守反动。

    到如今,春日改火的习俗也已经更改,到这一天只是禁火一日,变为了一场祭祀英雄抑或先人的习俗。

    如今春日刚过,这里的纪念碑左右布满了白色的纸花。

    卫鞅知道这是墨家的习俗。

    墨家节葬。

    墨家平等。

    视死如生的大习俗之下,使得死亡对于穷富或者平民贵族极为不平等。

    贵族死亡,有丰厚的殉葬品,所用的金银瓷器乐器青铜琳都是真的。

    贫民死亡,葬不起也不合规矩,往往不能够有足够的陪葬品以视生死。

    这种事,伴随着泗上逐渐富庶,便出现了许多偏差。

    原本的一些平民有了财富之后,也开始学习一些旧贵族的习惯,开始厚葬。

    于是墨家移风易俗,既然说这种攀比心和诸夏传统的鬼神意识难以改变,那么不妨换种方式。

    于是纸钱、纸花、纸马等等,取代了原本的实物。

    曾经的服丧三月,变为了如今的服丧三日。

    曾经的真金马骨,变为了如今的纸钱纸马。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因为想要彻底革除丧葬陪葬品的习惯太难,与其革除,不如像是墨家当年在泗上弄出的数百个侯爵上千个伯爵子爵男爵一样,将其平民化,反正纸终究是不贵的,大部分的平民都还是买得起的。

    如果说泗上之外是二十年风雨变幻,泗上宋地则已经经历了五十年的除旧迎新,早已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一些卫鞅熟悉的传统。

    这座纪念碑前,只有一些纸扎的白色花朵,却没有纸钱纸马之类,便多了几分肃穆。

    纪念碑的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柜子,柜子的上面有一层玻璃,里面陈列着许多印刷的报。

    看到卫鞅好奇地看着木柜子里面的报纸,一名常年在中原负责联络的秦人小声道:“大良造有所不知。汉天子言,为利天下而牺牲者,所为者,天下大利。是以最好的祭品,便是祭告他们天下已利,所谓‘捷报飞来当纸钱’。”

    “是以中原各地的纪念碑,不撒纸钱,只献纸花,旁边多有陈列柜,里面放着这些年战争的胜利、民众的进步、天下的富庶等等这些内容的报。”

    卫鞅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轻声道:“墨家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昔年墨翟以为如此,举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例子;举了勾践好勇于是勇士跳水的故事;也说了晋文喜好简朴,于是士人多穿弊衣。”

    “当年墨翟是想着上行下效,只要上好非攻尚贤,则下必好此。汉天子作为其弟子,改动许多。”

    “适子之上,非墨子之上;适子之尚同,非墨子之尚同。”

    “只是我想,适子的那句捷报飞来当纸钱也未必就是本意,结果下面的人却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二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鞔之适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尤其是这一次秦人再来有求于中原,这称呼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改变。

    这些年卫鞅一直有读报纸的习惯,秦国对于中原的报纸是管控的,因为上面很多反君主制、反权力世袭的言论。

    但是上层不在此列。

    虽然拿到的报纸都是一些一年前的,可至少那也是个了解中原的窗口。

    然而报纸上的内容,不会说太多的细节,像是这种节日或者纪念的风格,报上就不会说的那么详尽。

    卫鞅大略地扫了扫柜子中陈列的报的内容,应该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陈列的,每年会有人专门整理,或者有了什么重大的有利于天下的消息时会在这里专门宣读。

    齐国投降、韩都被破、兵临洛邑、燕国投降、赵国投降、秦人西迁、蜀国投降、巴国投降的消息,一件件都在里面陈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譬如那几张很著名的喜报。

    第一台蒸汽机。

    第一座公营的蒸汽动力做鼓风机的冶铁炉。

    第一支用板簧燧石枪改装的敲击雷汞的新火枪。

    第一次诸夏九州万民制法大会的胜利召开。

    等等等等,这些内容的最后一张报纸,卫鞅看了看,是三年前的,上面的内容是庆祝第一列蒸汽动力的、可以一个时辰走二十四里日夜不停的试验性质的火车。

    这张报纸他看过,但却不知道火车为何物,可是却能够从报纸上判断这是一个改变天下的利器。

    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原理,更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虽然他看过用火棉和乙醚溶剂代替了鸡蛋清做固定感光粉的原始照相术排出的照片,但终究只是模糊的黑影。

    可他却能够想象,有了这个东西,意味着乡村、城邑、齐鲁、秦楚将会在将来的某一日,连为一体,再难分割。

    一个时辰二十四里,未必有马跑得快,但却可以日夜不停,更可以装载数百人、上万斤的货物,这便大大胜过了马匹。

    况且,他自小经历了射程准度都不如弓箭的火门枪一步步淘汰了弓箭的乱世,很清楚这些东西有些无限的潜力。

    看着最后一张报纸,卫鞅感叹道:“昔年,墨子被人质问如何解决兼爱。墨子用道理来回答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现在,诸夏之人用这些器械,而不是用道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此之后,齐到鲁不过几日,鲁到月不过三天,哪里还有什么鲁人越人齐人?自然也就没有了鲁人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早些年我来泗上求学的时候,先生尸子尚在,很多年前了。我看到过泗上煤矿所用的那种烧煤的提水机,却不想几十年后,这种当时只能提水的器械,如今已经可以用在方方面面。”

    “这天下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不敢去想,我想谁也不敢想。”

    “昔年适子做《乐土》,谶纬之言,《七月》之韵,其时以为那样的乐土便已经不可触摸。五十年后,那样的乐土却已经不值一提。”

    “是故我说,中原风物,非西域可比。”

    一路走来,他见了太多,虽然这所谓的火车还只是试验性质,在从西边走来的路上并未见到,可他却见到了许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

    那些一个人可以生产原本几十人劳作的蒸汽的纺纱机、那种取代了原本家庭作坊的冒着浓烟的缫丝作坊……这些东西一点点击溃了这些前来谈判之人最后的一点信心。

    短短十二年,不要说天下之中,便是这些人再抵达秦人故地关中的时候,关中父老却已经开始对他们毫无亲热。

    看上去,到处都有传统的残余,可看过去一切都又截然不同。

    长在中原的那个秦人外交人员见卫鞅感慨这么多,便指着远处一群正在那里修筑什么的人道:“大良造所感慨的火车,泗上已有。当年试车的时候,万人去看,虽然只走了二十里便出了问题,而且跑起来的时候怕是跑的快一点的人都可以赶得上。如今却已不同。”

    “那些正在修筑的人,就是要做一条铁轨路。”

    众人闻声望去,影影绰绰,却是有许多人在远处忙碌。

    胜绰的曾孙拿出望远镜,看了一下,啧啧一声道:“中原却也于秦无甚不同。我只看到许多髡刑之人。以刑徒修路,倒与秦政无异。”

    “我曾闻言,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

    “多有传闻,墨翟受过墨刑,所以对于守城、守门之事极为精通。如今墨者竟治天下,却让同受五刑之髡刑之人修路,倒也有趣。”

    那个知晓中原情势的秦人笑道:“那些髡头之人,倒不是受刑了,而是主动剃的。”

    胜绰的曾孙大惊道:“这岂非夷狄之俗?中原风物,我自小仰慕,难不成如今竟是遍地夷狄之风?”

    那秦人摇头道:“这倒不是。主要是如今泗上多有作坊,蒸汽为驱,闷热潮湿。束发多有不便,且容易生虱子,而且闷热之下着实难受,故而有人便主动剃发。”

    “再一个,一些大的冶铁作坊多用机械,以至于束发一旦散开,多有被夹在机械之中的事故。那些器械动辄九牛二虎之力,头发若被夹住,则多半没命,故而一些在作坊做工之人皆剃短发。”

    “此事又涉及到一些贫富平等之事,凡做工者多髡发,而作坊主或者地主则多束发,故而一眼便知穷富。所以墨家以昔年墨翟秃顶无发为由,鼓动墨者也都髡发,以移风俗,虽不禁止束发,但也尽可能表示墨家依旧希望建立一个真正平等的天下。”

    “其实不过是墨家所谓的道义正确而已,不敢去深究这些不平等的起源,倒是在诸如纸钱替代名器、鼓励髡发以免出现肉眼可见的差距这样的小事上做平等的文章。农家这些年颇为不满,仍旧坚称自己才是真正平等派。”

第二百七十九章 终章(完)

    秦人于小丘顶部感叹着天下的变化,并没有人打扰。

    不多时,春日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片云,随后落下了冰凉的雨。

    随从们取出了油纸伞撑开,询问着卫鞅要不要回马车里。

    正在这时,小丘远处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充满活力的呐喊声。

    青春活力的声音透过了湿漉漉的雨,仿佛让着被雨浸成一团的天地都被这些活力的声音给震开了。

    最前面奔跑的几个人,露着上半身,赤膊。

    春日的雨,还有些凉,可这些人却仿佛很享受这种在雨中奔跑的感觉。

    这一行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大的也就三十岁不到,年轻一点的也就二十一二岁。

    除了那几个赤膊奔跑的,里面还有几个人的打扮很特别,打着草鞋,穿着短褐,剃着作坊工人的髡发,但很显然这些年轻人并不是作坊的工人,若是做工的哪有时间来这种地方呢。

    这幅模样打扮的人,要么是墨家内部激进的自苦以极派的,要么就是农家分出来的另一个派别真正平等派的。

    这些人奔跑到了小丘顶部后,只是略微看了卫鞅几眼,却也没有多看。

    一个赤膊在雨中奔跑的高大的年轻人道:“孔仲尼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谓文质彬彬,我看就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唯此才可算作君子。”

    “雨中赤膊、冬日寒泳、登高山而游大河、读史书而学道理,方可谓文质彬彬。”

    “我曾闻,索卢参昔日西游,见极西之地有山名为奥林匹斯,每隔四年便在那里举行较艺大会比试体魄,其国亦有通晓诗书者,竟与中土君子相似。可见,极西之地,亦有君子,与中原并无不同。”

    “文明精神,可知何以利天下。野蛮体魄,可能持枪握剑以利天下。文质彬彬,便是一手刀剑一手义理。”

    孔仲尼是墨翟一生之敌,既仰慕又和反对,加上墨家在泗上崛起的时候,其实孔子的嫡孙尚在,而且卫鞅知道他小时候求学时,卫国大将苟变还是孔子嫡孙推荐给卫君的。

    时间并没有过去太远,卫鞅当然也听过文质彬彬这句话,可他没想到才几十年,这句话已经被这些年轻人赋予了另一种新的、文明做文野蛮做质的含义。

    于是他便好奇地看了那一行年轻人一眼,那些年轻人又聊了几句,赤膊的人便都先穿好了衣衫,一起肃穆地朝着纪念碑行礼默哀。

    片刻后默哀完,这几个年轻人便于旁边的一处木椅旁坐下,却没有谈年轻人最喜欢的风花雪月,倒是开口便是天下。

    一个穿着草鞋短褐的年轻人道:“天下已定十二载,依我看,距离乐土还很遥远。我觉得,想要抵达真正的乐土,需要不断地变革。旧的矛盾被解决,新的矛盾又产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都说天下已定,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你们只道去年在桑林社的丝绸织工集会的事吧,对那些丝绸织工而言,他们纺织出了天下最好的丝绸,销于西域、南海,可他们自己却根本穿不起这样的丝绸。”

    “这合理吗?”

    “对这些织工而言,他们将贵族们送到了地下,可却又落入了那些作坊主的盘剥之中。”

    “十二年前的利天下,并没有利所有人,最得利的是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对民众而言,则是流血流汗而生产出来的成果流入一小撮可恨的钱袋的库房里。”

    “那些人当年做了什么?周天子借贷不成,强逼他们缴税,可当年商丘一战大局已定,他们都还不敢发动起义攻占几乎空了的周王宫,废物不堪,毫无武德。如今却坐享其成。”

    桑林社的事,在一旁偷听的卫鞅有所耳闻,要求提高最低工资,结果是被那些村社农夫出身的骑兵给弹压了,数百人被“依法”流放到南海。

    墨家内部是有派别的,一直存在,只是因为巨子威望的问题,能够压服而已。

    农家自从当年被批判空想之后,也开始探究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内部也如同当年儒家六分一样,分出了不同的派别。

    当年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出台之后,诸夏看似归一却又分出了新的阶级,导致了各种不同的思潮开始流传。

    原本由周天子分封的疆土所割裂的天下,如今被阶层所割裂。

    土地私有、允许买卖,在新技术的支持下,资本获利的利润增加,兼并的速度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土地,进入城邑做工谋生,而蒸汽煤铁之下的苦难,比之当年做自耕农时候的光景总归不如。

    那个穿着短褐打着草鞋的青年说完这些后,有人便提出了反对,说道:“依我看,这倒不是问题。”

    “适子说,乐土不是一日可以建成的,这些苦难我看都是不可避免的过程。”

    “所以,依我说,我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多做些实事,少谈些道义。只要将来机械发展了,天志知晓了,一亩地可以产五百斤粮食、一个人一天可以生产一百个人穿的布匹时,那么到时候才可以说乐土。”

    “现在嘛,这些都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这些苦难的人,只是要达到乐土所必须的肥料。”

    “况且,现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二十年间天下财富总和增加了多少?是过去数百年都赶不上的。”

    “墨子说,天下利弊有三表可依,这天下财富总和不正是三表之一吗?”

    “我们这些人如果真的有志于利天下,就该不问政治,不谈道义,而是门头苦做,各尽所能。”

    “适子说,主观利己,客观利他。就像是前几年那个改良了纺纱机的人,他未必就是有利天下之心,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赚钱,可终究天下的棉布更加便宜了,也有更多的人穿上了棉布不是吗?”

    他这番少谈道义多做实事的话,也有许多拥趸,几个人附和道:“是这样的。既然是不可能越过的,我看我们这一辈人就不要管道义,而是多做实事,探究天志,改良机械,这才是为利天下大志的正途。”

    那人又道:“如今是最好的时代。只要你聪明努力,便可以成就名声、获得财富。人与人至少没有贵贱之分,是平等的。”

    “可若是真正的平等,那又怎么可能?人和人本来就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天生就笨,有的人天生就聪明,所以自然会有穷富差距,这也是符合道理的。”

    “适子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人也一样。那些做工的,不是因为懒就是因为笨,而那些有钱的,必然是勤快又聪明的。这是天下的道理,是不可更改的,人如果悖道而行,非要真正的平等,那必然是行不通的。”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冷笑道:“你爷爷当年只是个篾匠。那时候贵贱有别,君子六艺精通,你爷爷却连个字都不认得。”

    “按你这么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当初你爷爷就活该做一辈子篾匠,凭什么要起来造贵族的反?”

    那人涨红了脸,骂道:“不要牵扯家人祖先!”

    骂他那人起身道:“我不但骂你,还要打你!你不配谈利天下!”

    拥趸不谈道义多做实事的一些人纷纷起身道:“你算什么东西,由你来说配不配?”

    双方一言不合,倒也真的是文质彬彬,野蛮体魄,眼看就要殴斗在一起。

    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卫鞅看到这些人一言不合就殴斗,心想这倒是真有点自己年轻时候天下的样子。那时市井间一言不合就殴斗杀人逃亡,倒也寻常见。

    然而这些人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那个篾匠的孙子或许是气势上败了下来,或许是见到人多不敢动手,终于讷讷道:“那你说,这天下难以平等的根源是什么?”

    穿短褐草鞋那年轻人沉默一阵,终于道:“私有制。私有制是天下人不平等的起源。”

    “你们也知道,当年索卢参病逝前写给适子的那封信,适子后来将其公开,说是真理越辩越明。那么,既然贵族的权力不能世袭,为什么财富积累的机器、土地却可以世袭呢?”

    “你说人与人之间生来有聪颖和体能的差距,这我相信,可是……一个拥有数千织工的大作坊主在聪颖和体能上的差距,难道比不过人和那些富贵之家养的狗的差距吗?”

    “犬彘食人食而不知俭,难道你会认为人与人的差距,会大到人与狗的差距吗?”

    他的话于此时过于激进,一时间有将近半数的伙伴纷纷道:“你太左了!你这是要消灭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财产,要消灭构成个人的一切自由、活动和独立的基础的财产。”

    “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财富源于劳作,所有人的财富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而是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

    “主观利己,客观利他。我努力得来财富,即便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我们的父亲开着作坊,养活了成百上千的雇工,制造了成千上万的衣衫棉布铁器,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那穿着草鞋短褐的人冷笑道:“好一个劳动得来的、自己挣得的、自己赚来的财产!”

    “你们说的是大作坊主、大商人出现以前的那种个体工匠、自耕小农的财产吗?那种财产用不着我们去消灭,时代的发展已经把它消灭了,而且每天都在消灭它。”

    “要不你以为那些前去作坊做工的人,是哪里来的?那些土地兼并动辄数万亩的大土地主,又是怎么得到那么多土地的?”

    “难道不是因为机器和煤铁蒸汽的使用,使得那些小工匠无法争得过机器作坊而至破产无业吗?难道不是因为个人的小片土地无法抵御自然与市场的灾害吗?”

    “怎么能说是我们要消灭他们?明明是他们正在被自己所拥趸的私有制所消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我们去消灭,总有一天,天下多数人将一无所有。没有土地,没有机器,没有资产。”

    两方的人,还在争辩,眼看就要打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背上的骑手手持铜铃,一边奔跑一边摇晃,骑手的头上飘着白色的丧布,浑身缟素。

    这样的铜铃声在泗上已经二十年没有响起,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最后一战前总动员的时候,而且那一次传令的骑手穿着玄黑色的衣衫,绝不会穿着肃白的丧服。

    正在争辩的两方年轻人都站了起来,望向远处。

    远远的,传来了骑手沙哑的喊声。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一直在听那些年轻人争辩的卫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东南方向,喃喃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他和适不是同辈的人,适成名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不久。

    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和适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他们的时代,卫鞅觉得,那是大争之世、天下归于谁的时代。风起云涌,各显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天下归一结束这乱世。

    有胜者,便有败者。

    胜者称天子,败者走西域,似乎,就是这样的。

    他看了看远处那些刚才还在争辩、此时已经悲恸无言的年轻人,想着他们刚才争辩的话题,喃喃地重复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大争之世,诸侯争雄的时代过去了。

    天下已经归一。

    可就如刚才那些年轻人所说的,旧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产生了,五十年的变革和后二十年稍显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诸夏已经没有贵族复国的可能。

    天下归一,已是定局,再无反复的可能。

    可天下归一,就是历史的终结吗?

    天地恒变,星辰变幻,一生一世,无非尘埃。

    听闻适的死讯,卫鞅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胜绰的曾孙略微疑惑,心想最凶恶的敌人死了,这不该是高兴的事吗?

    于是他问道:“大良造,却不知是谁的时代结束了?”

    卫鞅道:“群雄逐鹿,竞逐天下,问鼎中原,重允执中的时代,结束了。”

    “那……那之后呢?”

    卫鞅长叹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大约,是争论怎么才能达到大同乐土的时代吧。”

    胜绰的曾孙不解,问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国;拜火之国往西,尚有拜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国雄踞一方。您说的天下归一,是大九州还是小九州呢?”

    卫鞅遥指着远处那些被刚才的消息震惊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筑铁轨路的人,以及很遥远处那片似乎布满了煤烟和天空,想要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语气道:“雨还在下。好一场春雨。走吧,去彭城。”

    随从撑起伞,伴着这句消沉的话语,回到了马车旁。

    胜绰的曾孙似乎忍了许久,却还没有忍住,问道:“您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现在,是我们的时代吗?”

    卫鞅笑了笑,看了一眼这个在宫廷贵族的圈子中长大、张口忠君、闭口社稷的年轻人,缓声道:“不……你和我们是一个时代的。忠君还是无君,社稷还是天下,那是同一个时代的争论。”

    胜绰的曾孙心想,你说我和你们是一个时代的,却又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我才刚刚长大,就已经没有拥有我的时代了吗?

    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倔强,最后问道:“那这是谁的时代?”

    卫鞅指了指远处小丘上刚才那些还在争论的人,许久才言。

    “是那些张口私产闭口公产、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挥斥公平探究人性的人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全书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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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介绍:
穿越到战国初年,身份卑微到连姓都没有,却敢有野心。为了支撑野心,拜墨子为师,混入墨家隐忍数年以篡巨子之位。墨子述而不作,他编纂墨经将墨经改的面目全非。诸侯争霸、大争之世,他却偏偏相信宁有种乎。总之,这是个野心家的故事。战国野心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野心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野心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