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道统、法理、天子(一)
热血沸腾只在另一方不那么热血沸腾的时候,才会创造奇迹。
很显然,贵族们为了家和国的热血,远不及墨家那边要开天辟地颠倒乾坤创一个同义平等兼爱非攻的新天下更让血热。
一个是五里之家,一个是九万里天下。
狂热而松散的贵族没有纪律,只有勇武;没有阵型,只有狂热。
于是山丘上的墨家骑兵对冲了下去,七十多贵族被砍倒在地,剩余的人选择了逃走。
只有七名贵族还举着铁剑,擦了擦身上的血,面对着成列的墨家骑兵,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摇,而是准备死在冲锋的路上。
一名贵族的脸被划开,长长的伤口让里面白色的肉翻了出来,腿也被砍了一刀,疼的有些颤抖。
他看着对面几十倍于己方的敌人,知道这一次冲击必死,但他不怕。
他只是担心自己因为伤口剧痛而控制不住颤抖的腿,会被墨家以为是怯懦,于是他调整了一下马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挡住了自己疼的有些颤抖的腿。
墨家的骑兵已经重新列阵,贵族举着剑,面对着几十倍的敌人,高声道:“人贵忠义。你们的义与我们的义,不可共存。今日我等为义而死,虽死……”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几名墨家骑兵掏出了自己买的燧石短铳,砰砰几枪将准备继续谈大义的贵族打死,靠过去摸了摸那匹马的鬃毛,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啊,刚才砍他的时候我就怕砍在马身上呢。”
骑兵知道战利品归公,这匹马不属于他。
但他很爱马,而且是做到了墨子所言的那种“非用之爱”的爱。
小时候村社里的马要耕地,耕出的土地给他们带来的粮食和财富,那时候村社便已经渐渐形成了爱马的传统,每年春季耕种之前,都会选择包一顿菜饺给牛或者马吃。
贵族叨叨的那些东西,骑兵们懒得听,也不在乎对面的死活,墨家也不需要从贵族的狂热中汲取力量。
骑兵在乎的,只是对面那匹毛色发亮的好马,不少富裕农夫出身的骑兵也都赞叹不已,跑过去摩挲了几下,将马牵到了远离尸体的地方。
几个骑兵看着地上的贵族尸体,笑道:“用他们的血,做肥田的料。这里将来会是一片肥地的,种啥都会长得好。”
“是啊,明年耕种还不行,会臭。后年就好了。”
“后年战争就结束了,天下就安定了。”
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的却是家里耕种收割的事,心想如今家里的宿麦一定很高了吧。
他们赞叹感慨的时候,急行军到这边渡河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还有之前配合他们一起策应的那两个连队的步兵。
骑兵知道,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骑兵都知道的事,齐军主将也明白。
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没到头顶,本想着要坚守两日,却不想连半日都没有做到。
正面墨家的步兵在开始反击,侧后夺炮失败,墨家支援的骑兵赶来,距离全线溃败或许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而他已经无能为力。
对着身边的下属和死士,齐军主将慨然道:“我之败,非战之罪。兵不多,炮不多,骑不多,纵太公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必死矣。若降,则困与鞔人之手,受贱人之辱,还要劳动改造。生死之事小,荣辱之事大。”
“我与墨家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待我死,可使我面下而葬。”
说罢,横剑自刎。
身边死士痛哭,用工具在旁边挖了个坑,将主人埋下后,两个死士也挖了两个坑。
就在坑边,冲着主将的简单墓穴跪拜之后,斩杀主将的马匹,以马头作为牺牲祭祀摆在墓穴前,随后两名死士站在自己挖好的坑前自刎。
中午时候,齐军全线溃败。
六千齐军被俘四千,伤亡两千,一百四十名低阶贵族多数战死,少数自杀,只有六人选择了投降。
墨家伤亡三百,七名中士以上的军官战死。
中午短暂休息打扫战场后,回到营地背上了背包,将伤员留在营地,留下了五百骑兵看守俘虏,剩余人振奋精神,快速行军,天黑之前行军二十里。
至此,距离诸侯联军主力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也被扫清。
四日后。
墨家在陈、苦县的疑兵偏师五千,出阳夏东北,意图阻挡阳夏方向韩军北上会和。
主力前锋黏住了联军主力。
承匡方向的偏师出击,急行军插在泓水附近,挡住了联军主力南撤、西逃的路,墨家主力过商丘、宁陵,会于泓水附近,迫使诸侯联军不得不选择决战。
两日后,墨家的兵力开始集结,诸侯联军也挖好了营垒,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诸侯联军中军右翼加在一起一共十余万部队,经过墨家的分割、歼灭之后,集结在这里可以决战的联军主力人数却不多。
五千名骑兵,八百辆战车,三十五门五斤铁弹的铜炮,刨除逃亡的兵卒,还有大约四万名步兵。
骑炮步加在一起,约有四万九千余人。
墨家这边则是集结了泗上几乎全部的野战力量。
一万六千名骑兵,一百四十门五斤铁弹以上的铜炮,各个旅配属的小炮不算,五万名步兵,一千五百多战斗工兵,两千名先登营掷弹兵,总兵力将近七万五千。
骑兵的数量是联军的三倍,炮兵不算质量只看数量也是联军的四倍。
步兵这边,除了一个师的冷热兵器混编外,剩余的都是可以插入短矛的燧石枪。
联军则有半数火绳枪,半数长矛手。
大战在即,墨家军营中却迎来了一位说客。
联军军营中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士人,欲见墨家巨子,有言语要谈。
这种时刻,适本不欲见,觉得无非只是一番说客的屁话,多说无益,打就是了。
优势这么大,此战之后,韩、齐、魏、卫、周可战之兵皆亡,墨家之前二十余年蜷缩在泗上需要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已经无用。
但对方央求不止,说是为关乎天下。
适只当是周天子、齐侯韩侯等人以为必败,不准备打了,思索之后便同意见一面。
在场的人不少,明日的大战已经准备就绪,夜里的扎营警戒也都分派完毕,并不忙乱。
既是决定要见,也就不能不让许多人在场做个见证,不能够有些密室不传六耳之语。
天子之师那边的说客被搜身之后带入了军帐中,入帐之后,适便问道:“大战在即,先生却说关乎天下,非要想见。不知有何见教?若为说客,还请还矣。”
士人拜道:“此番来,正是来恭喜墨家巨子。”
“周天子被困阵中,围困万千;墨家兵强马壮,人心振奋。此战,墨家必胜。”
“此战之后,墨家巨子便可为天子矣,是以前来恭喜。”
这话说的倒怪,虽然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可是作为诸侯联军那边的人,居然用这个来做话题的引子,丝毫不谈什么义不两立之类的话。
适心中略微有些兴奋,知道但凡这么说的,必有后手,这些年都少见这样的敌人:在两义不同立的背景下,那些死硬支持旧规矩的士人基本上开口就是完全说不到一起的大义,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行之有效的沟通。
他既这么说,适也不能不反驳,便道:“子之言大谬。我为墨家巨子,坚信的道义是选贤人为天子。”
“大丈夫处世兮,当仁不让,我自忖为贤人,故而可以参选天子,然而并不是说墨家巨子就一定是天子。若此战定,则要立新规,制新法,天下万民制法以定选天子、诸侯、大夫的规矩,即便为墨家巨子,却也要遵守这个规矩。”
“只能说,苟利天下,生死以之?若是大家认为选为我天子,对天下有利,那么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天下万民鞠躬,死自己之命而已。你不要说我就一定是天子了,我也是要尊从规矩的。规矩最大。”
那士人点头道:“是我失言了,是这样的。但墨家既然是为了天下大利,又说天下大利必要同义、兼爱、平等,那么有些话我就不能够不为天下而说了。”
“正所谓,世之显学,儒、墨、杨也。”
“杨朱之学,皆出于私己,不赞上古,不赞圣人,只谈当下自己的利益。正所谓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此非不能利天下,却不能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是欲人人都不为天下而为天下、人人都不利天下而利天下,无有组织、无有信念可以聚人,且先不谈。”
“只说儒墨。孔子、墨子之学,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七百岁,虞、夏二千岁,熟能定儒、墨之真?”
“孔、墨之学,都言取道尧舜禹。可天下人都知道,儒墨死敌。”
“既如此,以墨家说知之术可知,两者相悖,要么双假,要么一真一假,必然没有两真的情况。我对墨家的说知之术知之不深,却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呢?”
适点点头,墨家的那一套逻辑学的确有说过这个问题。
儒墨都说自己是从尧舜禹等历史中总结出的经验和学问,而天下都知道儒墨死敌,所以假使儒墨真的都是从历史中得出的经验和学问,要么两个都是错的假的、要么就是一真一假,绝对没有两个相悖却都是真的情况。
适耳朵里听着这些,却知道这些都只是铺垫,这个人真正想说的内容在后面,这只是个破题的引子而已。
第二百六十章 道统、法理、天子(二)
对于旧制度旧规矩下的精英人物,适并不是很想和他们谈论这些东西。
鸡同鸭讲,双方的基础三观都不一样,根本不可能在一件具体的事上争论对错,最后只能轮到讲些最基础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又是互相难以说服的。
曾有传闻,武王伐纣之后问箕子天命之事,听完之后紧张的大病一场,第二年就死了。
这里面只怕就是谈到了神权、道统、法理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毕竟对商人来说,他们认可的上帝,都是殷商王族的祖先,是一家人,周要谈天命只能改掉上帝的含义,但又极难。
此时这士人谈的问题,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差不多。
儒家立身的根基,是托古改制,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源于上古时候尧舜禹时代有些东西就是永恒的,不变的,所以他们的道义是有合法性的。
现在那士人铺垫完毕后,又道:“仲尼大才,然仲尼逝后,有子张之儒,有颜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儒家数分,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言余者为异端、修正。”
“仲尼不可复生,将谁使定谁为真儒?谁为异端?谁为修正?”
“这根源,就是因为尧舜禹时代的事,不可以知晓,全都是猜测亦或是编造,如此一来,谁都可以说自己是真儒,然后斥责别家为异端和修正。”
“儒家如此,墨家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危险吗?”
“如今适子尚在,墨家尚可为一,团结同义,同志同心。墨家不讳生死,则若适子死,墨家难道就不会分出许多派别,各自以为自己是正统,互斥对方为异端、修正吗?”
“愚以为,墨家其成也同义、其败也同义。”
适笑了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问道:“何以谓之成也同义败也同义?”
那士人看了一眼适,亦笑道:“适子岂能不知?无非是想要听我说出,然后从我的话语中寻找纰漏以批驳我,避开主要的问题,从我话语中的小错来推翻我的一切。”
“不过也无妨,此事我不是想要在言辞上战胜适子,只需要说出来,若是适子避重就轻,那么我即便因为言语中的小错而被适子驳倒,那我也是胜者,因为我的目的不是在言辞上驳倒适子而是确信适子知道且不能反驳,输与赢,要从我的目的上去看。”
这种还未争辩就先单方面宣告自己胜利的话,把在场的不少人都逗笑了。
士人却也不羞涩,淡然道:“成也同义,自不必说,我只说败也同义。”
“墨家之巨子,必要掌握天志的解释权。那么这就会陷入儒家数分之后的局面:但凡巨子,必要让上下同义,认可自己对于‘真墨’的解释,从而斥责别人是异端修正,正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届时内部必然争斗不休,都以为自己才是真墨,都以为别人才是异端,墨家无限可分,最终天下必要大乱。”
“如今乱世,墨翟既知天志又知战阵,适子亦然。是故适子既可以解释天志自然以为巨子,又可以手握兵权天下莫敢不从。若是将来,手握军权之人就一定可以知晓天志解释自然吗?届时这个问题又怎么解决呢?”
士人的话,正是此时刚刚开始流传并且发扬的法家学说的一个变种。
原本历史上确实出现了“儒墨无限可分”的情况,儒家八分不提,墨家也是三分,三分之后又三分,最后既有走到法家那边的,也有走到道家那边,还有走到复古武士精神那边的。
互相批判,彼此争斗,最终也不得不独尊一学,以为正统,这是一个文明的广义上的神权之争。
不得不说,这个士人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但事实上却并不危险。
当年商丘城下墨家改组之后,适没有选择走练兵掌握军权,然后等到以后清洗军事政变的路线。
而是从那时候起就是整个墨家最先守规矩的人,从墨子的书秘开始做起,掌握了内部党建和意识形态解释权,再抓经济和军事,而经济和军事只是辅助,最终他有“解释天志自然”的大义,由此而成为的巨子,而非是一场军事政变。
他没有办法解决士人所说的那个情况,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准备让墨家粉身碎骨将来分出诸多不同的流派的。
墨家现在代表的,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是要将墨家最开始的基本盘小农、小市民、小生产者们碾碎的。这其中当然会有反抗,会有不满,这种反抗和不满,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到成熟,直到有一天这些被碾碎的阶层一无所有只有出卖劳动的时候,天下的问题就简单多了。
就像是适一贯的做法一样:他解决不了当年曲阜人问墨子的那个问题,即我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适的解决办法是解决掉鲁人越人邹人,变成天下人。
同样,他也解决不了将来的种种斗争,那么就让问题简单化,让存在矛盾的对立方越来越少,化七彩为明暗。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墨家是否将来分裂,也所以他会保留了空想成分很浓的农家和他们修好,又保持着内部自苦以极派的派别。
此时士人问出这个问题,颇有一点当年武王问箕子的意味。
适略想了一下,问那士人道:“你说儒家数分互相攻讦异端的事,我是知道的。但你说儒墨一样,都是效仿尧舜禹,其实也不尽然。你后面说的那个问题若要解决,就必须先要弄清楚墨家效仿尧舜禹和儒家法尧舜禹是不是一回事。”
士人道:“法的不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禹。你可以说法与取舍不同,却不能说做法不一样。如墨家从尧舜禹那里法来的是尚贤同义,儒取来的是道德永恒,但都是法古,难道不是吗?”
“你们所谓的平等、兼爱、同义,以及按照道法自然的原则,土地应该归属于天下人所有,这难道不是法古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不是法古,又怎么能够得出土地归属天下人所有是正确的呢?”
“因为你们需要正确,所以就要认可古时是正确的。古时是正确的,可殷七百馀岁,虞、夏二千馀岁,尧、舜之道於三千岁之前,无人知晓当时到底怎么样,那便会导致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才是真儒、真墨。”
适大笑道:“我以为你此番来,定要高论,却不想又是一些妄加揣测之言。墨家的书上写的很清楚,认为土地归天下人所有的道理,源于自然,所谓道法自然,而非道法尧舜。”
“只是尧舜时候,恰好是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而已。尧舜固为圣人,可即便圣人,又岂能与天志自然相比?”
“墨家法统,法自自然,而非上古圣人。”
“墨家以禹为圣,是赞许大禹栉风沐雨大利天下,而非是赞许大禹的一切。大禹时候,天下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去治水,难道墨家现在将天下的一切人力物力都拿去治水了吗?”
“栉风沐雨疏通河道使人不为鱼鳖,是为利天下;研究天志发明机械掌握技巧分配土地,是为利天下。墨家所慕者,禹之魂也,非其政也。”
“子墨子言: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尧是一个实行了善政的人,但那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政策。那时刀耕火种,尧于春日烧荒种植,可称善政;可如今已种宿麦,若是还要在春日烧荒,则为害政。”
“以今在古,则尧善治;以古在今,则尧之政为害政。”
“何谓善政?使天下利也。”
“如何知道天下是否得利?子墨子有三表之言,所谓人口是否增多?天才财富总和是否增加?增加的财富是否使得大多数人得利?”
“墨家以为,天志自然是永恒的,儒家以为,忠信礼义道德是永恒的。这就是本质上区别。”
“子墨子昔年观凹面镜成像,以为凹面镜成像是以球心为称,但昔年商丘城下我以草帛做飞鸟说影不徙之事,子墨子言以验为先,是以验证之后,发现凹面镜成像是以焦点为称而非以球心为称。”
“子墨子昔年观滑轮与斜面,给出了拉动斜面上的物体比直接将物体悬空拉动要省力,于是今日庠序之内有人提出了力的四边形法则。”
“子墨子昔年以为,力,物之所以奋形也。但现在则经过验证,可知力是改变物体原本状态的而非是物体运动的根源。”
“所以自然是永恒的,而人解释自然的道理是可以改变的,只有自然才是永恒不变并且可以评判对错的。”
“所以墨家的人,可以犯错,并且可以被指出这是错的。”
“而若道德永恒,忠信礼义为永恒,那么最有道德的,就是尧舜禹这些上古圣王,所以他们是最接近永恒道德的,所以也就不存在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的问题。尧之政必是善政,这才会导致你说的殷商七百虞夏两千上古圣王之政全靠编的情况。”
“因为道德永恒,所以圣王正确,所以法古有理,所以才要编。墨家缘何要编?尧的政策当时是善政,现在是害政,我们法的是自然,法统源于道,那我们编上古之政干什么呢?”
“不是因为尧舜尚贤,所以尚贤才是对的,而是因为尚贤是对的,所以尧舜这么做了才是圣王。尧时候只种一季粮食,不能因为尧只种一季就说尧的政一定是善政,而是要认为放到现在是害政,只是当时的情况之下是善政。”
“墨家的法统是自然,巨子传承的是认识自然天下的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结论。儒家的法统是道德,儒家传承的是认为永恒不变的道德,是不能更改的结论。这就是区别,所以你担心的事根本不是事。”
“以方法推知出,将来可以做乙,而现在我做的却是甲,那么将来他们自然也可以说‘适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适不能治也’。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道统、法理、天子(三)
对面的士人不是很能听懂适嘴里的一些诸如光学八法、力物之所以奋形、标本杠杆滑轮之类的东西。
但还是大约明白了适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觉得适是在狡辩,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问题是政治,而非自然法统。
这两个问题若是合而唯一,那就有很大的问题。
士人便问道:“既墨家法自然,以自然法论,土地归属于天下人,那岂不是说这块地我说是我的我便可以要?”
适已经疲惫了,心说你们派人来做说客,能不能先看看这几年墨家的书?书都不看,竟是全靠臆测,便觉得推翻了一切?
墨家在泗上折腾了三十年,这个法权问题都没解决,敢去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吗?
借道法自然,只是为了毁掉封建法权体系,包括分封制、封地制、宗法制、封建权利,人身依附关系等等,利用法自然的理念毁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基础,但却不是要借法自然来治理。
打碎了旧的,要建起来新的,道家的别支有部分是要回道自然之世的,那就属于走偏了。
法自然,是为了打碎旧的,让封建体系瓦解,使得民众有法理夺取贵族的土地,若不然夺取土地就是犯罪成贼了贵族的土地,你庶民凭什么要呢?
而打碎之后,便需要用私产之类的概念,使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依靠对周边的技术优势和周边土地泄压,完成原始积累,提供廉价劳动力,在三百年周期之内完成蒸汽革命,现在看来绝无问题。
这时候就需要劳动创造财富这另一个道理,来解释土地私有、商品社会的合理。
三十年时间的启蒙,泗上这边已经形成了一个还算完整的体系,一个可以和封建体系叫板的半成品,这是一切的法理基础。
从最开始的劳动创造财富、蠹虫理论;再到墨道合流法自然,万物自化反礼法永恒;再到主观利己、客观利他来解释贫富分化;再到新道德下的符合新法理的手段致富是敬天重鬼……这一整套的理论跨越了三十年,已然成型,不是旧时代的精英们可以批判的。
最多他们也就是唱唱过去的田园挽歌,仿佛站在了失地农夫和雇工的角度上去唱衰一下新规矩下的罪恶和丑陋,但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失地农夫和雇工,只是想回到过去。
关于这个的争论,最终和适所预想的一样,两边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同的三观基础,根本不可能进行有效的争辩,墨子昔年说起辩术的时候就讲过这个问题,两个人相辩的基础是有共同的认知基础,你说这是黑的我说这是白的,这就没法辩。
这个问题辩的半途而止,士人又问道:“适子既说选天子,却不知道适子可知何谓天子?”
适反问,士人道:“天地之爵,可分为二。”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
“天子者,修天爵之至诚也,天德之表率也。”
“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
“许多人修仁义忠信,此为修天爵也。天爵永恒,这是报于上天,而人们为了求利,修天爵是为了人爵,这就是误入歧途了。”
“所以如今天下有乱,是因为人们不去修天爵,而都是去修人爵的缘故。”
“如果天下没有仁义忠信,天下必乱。纵然墨家反礼、以为道德不恒久,但墨家也谈仁义。墨家有墨家的仁义,有墨家的忠信,这也需要有人为天下作出表率。”
“此表率,便是天子。”
“墨家言选天子,是要选贤人,实则墨家选的是相,如周公、伊尹之辈也。次皆贤才,可以为相。”
“再如管仲,奢靡背礼,但却有才,这样的人就不能成为天子,因为天子要修天爵,要做天下道德的表率,这才是天子的法理。”
“贤人可以治世,但却未必是道德表率。”
“况且民众短视愚昧,又怎么能够知道哪些是有利于天下哪些是有害于天下的呢?”
“所以,如果让民众推选天子,一定会选出道德表率的天子,却未必是治世的贤才。”
“既是这样,如今天子尚在,何不保留天子,而选贤相以治天下呢?天子只需要四时表率,垂拱而治,不论政事,也不需要推选,以免天下有作伪德之人欺骗天下民众。”
“如昔年之宋,宋公为虚,大尹为实,如此一来,天子修天爵、贤相治人政,岂不美哉?”
话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一开始先说墨家的同义道义可能会导致墨家分裂,然后说选天子可能会导致选出一些道德楷模,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天子世袭做虚君,推选贤相。
适冷笑,心想这番修天爵的想法,实在是神权味太浓了。
修天爵,看不见摸不着,倒是想要天下人都修天爵,也就是遵守这些神权引导的道德。
可墨家讲究的是义即利也,你修天德没有利,谁人会去修?
再说这样的神权又没解决终极关怀,修了天德有卵用?既没有天堂,也没有来世,会有多少人去修天德?
总不能为了这个天德天爵体系,再弄出一个有天堂或者来世的宗教吧?
修天德的至高是做天子,结果天子还是世袭,那普通人去修天德干什么?
最多也就是道德教化,说你修天爵才是至理,结果你修了天爵却是为了人爵,那么就悖离的本质,所以要教化人放弃人爵野心,而是为了修天爵而修天爵。至于为什么要修天爵,那是因为这是至理,就像是人要养父母一样,不需要道理的道理。
适冷笑之后,反问道:“如你所言,这天子就不用选了,直接让周天子世袭即可?”
“周天子何德何能敢称天爵?他若是真修了天爵,或者说这天爵若真是永恒真理,那么何至于连一个师都凑不出?”
那士人道:“墨家既说,义利统一,那么我便从天下之利来谈这件事的好处。”
“如今天下未定,纵韩、齐败,尚有赵、卫、中山、秦、燕诸国。”
“昔者,齐桓尊王攘夷,而天下安。现如今天子虽不及当年,诸侯无礼,但天下终究还是有许多人信天子法理的。”
“墨家若是逼天子劳改,或者驱逐天子,必要遭天下一些人反对,誓不与墨家两立。”
“届时天下还要征战,又要死伤百姓,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天下吗?所以还是要妥协,不要做得太激进,这样才是有利于天下的。”
“如果墨家奉天子而为相,则墨家有天子之理,可因此而定赵、秦,使士人心服,不至反叛太过剧烈。”
适放言大笑道:“姬喜算个什么东西?他连一个师的部队都凑不出,却以为诸侯还真的尊他为天子?他说让秦赵束手,秦赵便束手?”
笑的狂放,言语间多与周天子多有不敬,直呼其名,那士人却也不是那种主辱臣死的刚正之士,而是要为天子真正考虑长远,于是道:“诸侯却是不认天子,已有百余年。可墨家却可以压服诸侯。”
“有天子大义在手,有墨家兵力在手,何愁诸侯不服?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忠贞之士鉴于天子,也不会在墨家治下反抗。”
适摇了摇手指道:“首先,天下忠贞天子、听说天子受辱就要势不两立的士,没几个。当年泗上剧院用天子礼乐演奏以娱民,曾有士人高呼不两立,泗上又送枪又送钱,让他们先去干掉侮辱礼法的田氏、杀韩赵魏全家,奈何许久,不过才七八个人。”
“其次,泗上有自己的教育、道德、教化、学识。那些拒不接受新事物的士人,治国无用,征战不行,要之何用?他们若是反抗,根据法令判处各样的徒刑或者枪决就是了。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能够看清楚大势的士人早就投身于泗上,最不济也是让庶子来泗上、嫡子承爵以投机。我何必在意那些挡在路上以为可以挡车的螳螂呢?”
“若是此番所谓天子出征,以至于从秦到齐、从燕到处,数万士人云集响应,自备干粮,不惜死战,那或许可以说为了利天下以妥协。如今看来,所谓天子之师,兵不过三千,士不过二百,区区二百士之心,还不足以说什么利天下。”
“不过号召二百士,也就一乡之豪。乡豪妄称天子,竟谈天下之利弊,岂不可笑?”
第二百六十二章 道统、法理、天子(四)
适鄙天子,斥为不如乡里豪强。
价值决定意义,周天子现在一没有号召力,二丧失了神权,实在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
如今天下诸侯,都在尝试创造属于自己能够解释和驾驭的神权,周天子今天被抬出来充门面不是因为诸侯仁义忠信,而是因为墨家的威胁。
只是诸侯自己的神权理论还不完善,而且草草初创,大多只能解释本国的事,甚至可能都出不了都城,难以解释天下。
齐国的五德体系还不完善,三晋的君法体系尚未大成,这时候反倒是最不起眼的周天子成为有点资本和墨家私下里接触谈判的人。
至少,周天子还是理论上的天下共主,还有一点神性。
那士人也正是借此,希望墨家给周天子一条活路,或者说一条继续保持一定特权当个神权偶像的路。
而韩、魏、齐等,则完全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
适自然是拒绝的,他不在乎周天子的神性,天下人也已经不在乎了。
士人见适再度侮辱天子,深吸一口气以保持自己在面上依旧心平气和,说道:“适子之言,未免短视。只谈暴力、利益,这不是可以长久的做法。”
“殷商七百年,周得天命。墨家说非命,又说力能胜命,实际上那是根本不知道何谓天命。”
“天命者,非是愚民所以为的天帝注定,而是另有含义。”
“知天命,方可牧民。泗上这些年虽然大治而富庶,但毕竟不过一州之地。天下九州,一州合用,九州未必合用。”
“如今天下纷争,诸侯并起,天下乃有齐人、楚人、魏人、韩人、赵人等等。墨家既说要同义,天下归一,天下只有天下人,那么怎么才能让天下人确定自己是天下人呢?”
“譬如齐人之所以是齐人,因为齐人知道有齐侯。而想要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天下人,就需得找一个让天下人都认可的君王。”
“若保留周天子,那么天下人都是周人。”
“但若是不保留周天子,而是选贤人为天子,则今日甲为天子则天下为甲人、明日乙为天子天下为乙人,后日丙为天子则天下为丙人,这并不利于天下归一。”
适反问道:“难道天下就必须要有一个世袭的天子,才能让九州万民找到天下人的归属?”
“你所谓的天子,是修天爵之人,是天下的道德表率;我们所谓的天子,却不是这样的。”
士人摇头道:“你们想的很好,但却不知天命。如周礼,衣冠。昔年仲尼曾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能够让仲尼感叹差点披发左衽的,难道不正是因为周礼衣冠吗?夷狄有胡服、纹身、披发种种,这就是因为他们不认可天子的缘故的。”
“就像齐鲁,本来都是东夷,分封之后,齐鲁方知礼法衣冠,这难道不是天子的功劳吗?”
“如今天下方圆万里,南北互通,邯郸的商人去往郢都不会如同去了夷狄、临淄的商人前往洛邑也不会语言不通,这正是天下真正可以合而为一的根本。”
适笑道:“分封建制,乃文武周公乃至于昔年诸侯之功,与姬喜何干?如果认为祖先的功劳后代余荫是合理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贵族本来占据土地也没有错?我们不是要成为新的世袭的王侯将相,因为我们认为世卿制度就不合理。天下世卿,哪一个祖上没有为天下征伐立过大功?天子若是可以因功余荫,贵族何以不行?再说下去,墨家内部这些人何以不行?那我们又和家天下的你们有什么不同呢?”
士人道:“私有制和家天下并无区别。财产可以私有,继承、传给后人。封地为什么不行?”
适很熟练地用资产阶级挂封建贵族路灯的那一套说辞道:“因为财产以劳动创造财富为基础下合理的劳动所得,所以可以传承给后人。而封地是因为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是所谓天子窃取了民众的土地归于自己,这就像是偷盗来的东西,是不可以继承的,是要还给原主的。”
士人不争辩这个,而是问道:“那天命呢?天命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但也是可以继承的。”
“现在天命在周王室手中。这个天命,传承于尧舜,舜传给了禹、禹传给了启、启传至夏桀商汤取之、商汤取后武王伐纣又取之,如今传到了现天子的手中。”
“商灭夏,有夏封地,这是天命交接的继承。商灭周,乃有三恪,殷人且立宋。”
“现在墨家不准有封地,那么这难道不就像是强盗吗?”
“这个强盗看到周王室手中的天命,将他们抢过来据为己有,然后还要让天命原来的主人去劳动改造,墨家这样做,难道会长久吗?”
“墨家这样做,是夷狄的行径啊。”
在场诸多墨者哄然大笑,适也是笑道:“尧是舜的爹吗?舜是禹的爹吗?谁跟你说天命必须要血缘继承的?”
“如果说,天命就是一家一姓对于天下的占有,那么这种天命不要也罢。”
士人讽笑道:“若墨家不信天命,非命,那么为什么还要有天子呢?既然还有天子,那么就要承认天命的存在,并且认可天命继承的规矩。”
适道:“此天子,非彼天子。”
“如我兄长名麂,山野大泽之中也有兽名为麂,都叫麂,难道这就是一样的吗?”
“如泗上之民意代表,多称之为侯、伯、子、男,难道这和分封建制下的侯伯子男一样吗?”
“汝之天子,是为所谓有天命之人,我们不承认有天命,墨家非命,故而我们所说的天子,不是所谓有天命之人。”
“吾之所谓天子,墨家有平等之义,人皆天之子、天之女,而推选的天子,不过是第一国民。”
“毕竟天下没有手脚嘴巴脑袋,需要有一个人来做天下的代表,象征天下归一。”
“如极西之地有国遣使而来,总要有人代表九州天下与之相见。使者要打交道的,是九州的所有人,但不可能所有人都出面与之相会,这就需要选出一人以承载众人的意志并且执行。”
“九州之民,皆天之子女,人人平等。选出的天子,也不过是九州千万天子之中的代表。”
“所以,我等要那一家一姓之私的天命何用?你们这天命,是做强盗抢来的,不合法理;我们这天子,是天下同义推选出来的代表,无非是借用名字而已。”
“况且,用此名字,也正是为了向天下宣告:人人平等,贵无恒贵贱无恒贱。若将来天下归一,我被选为天子,即可宣告世人,我为鞋匠之子,亦可为天子,只要有贤能,谁人都能做天子。”
“借此名字一用,与泗上成百上千的侯爵伯爵子爵一样,都是为了让天下人觉得那些曾经贵不可攀的一切,如今寻常可见罢了。”
墨家之前所谓的选天子,其实选的是政府首脑。
虽然政府首脑和国家元首之间在某种情况下是重合的,但侧重点不同。
墨家的选天子的侧重点是政府首脑,而旧天子概念下的天子侧重点是国家元首。
天子的概念也是不断改变。
殷商时候祭祀的上帝,都是商代的先王,所以商之天子是我把祖上作为上帝那么我就是天子。
而到了周时,则将上古世系联系起来,以上古世系为最接近天帝血缘的一支,周人也是正统的上古一支的血脉,故而可以称天子。
这时候的天子,是所谓“修天爵”的神权领袖。
然而秦灭周、汉代秦,季汉复兴失败后,神权一系的意味就差了许多,于是天子变为了“天之嫡长子”。
这时候的“天子”的合法性,源于封建法理的宗法血缘制度,嫡长子继承制下,作为天的嫡长子理所当然统治天下其余人。
如今墨家的三大义为同义、平等、兼爱,那么就绝对不可能认可宗法制,继承权制度也是均分继承制而非嫡长子继承制,所以也就不可能用“天之嫡长子”的概念来作为天子的含义。
墨家非命,所以也不能用天命。
墨家一大堆低贱之人出身,所以也不可能用上古世系。
所以墨家所谓的天子的含义,也就只能是“人皆天之子”,选出的天子其实就是做标志物的第一公民。
至于那个士人所担忧的一些东西,适觉得那是对方根本不能够理解后世的爱国概念。
士人觉得,必须要有个正统的天子,这样才能够保证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天下人。
但事实上,后世之人听到国歌会起立、看到升旗会立定、听闻千里之外本国的灾难会心疼……
一国,并不一定需要一名虚君,作为整个国家的代表,而是完全可以用一个意识的共同体来替代。
既是这样想,适已经实在和对方没什么可谈的了。
对方给出的条件,没有任何能够打动适的地方,甚至于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周天子如今想当一个谁上都可以的表子,求着墨家上他以便混点钱花,奈何墨家自己弄出了一个可以自己解决的器具,以至于周天子连想当表子被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墨家用道和天志,篡取了某种意义上的神权法统;用法自然,赋予了夺权土改的法理;用天下人皆为天帝之子的平等和天子为第一公民的概念,扭曲了天子的含义。
四五万名步兵、一万六千名骑兵、一百多门铜炮,更使得道统法理和天子的概念,只能服从他们的意志。要么接受,要么被暴力所征服,这本就是世上最权威的事,一部分人用暴力迫使另一部分人接受他们的意志。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上中下三驷
即将到来的大战,诸侯联军这边并没有墨家那边那么轻松,悬殊的实力对比、之前庙算的失误、战略上的失策,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得诸侯上下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氛。
这三十年的军事变革的效果多少还是有用的,若没有这三十年被迫的军事变革,数万军队此时只能选择乌龟阵。
军事技术和战术体系的改进,使得诸侯联军这边也可以放弃原本的阵法,采取更长更宽的正面和互相协同的战术体系。
原本四五万人,只能维持一个一两里的战线,并且还需要用阵型以配合,因为不用阵的话,根本指挥不畅,也根本难以作战。
如今联军可以展开一个大约八里宽的正面,已然是极大的进步,若不然就只能结圆阵以固守,只有主将率领一些精锐投放在战场的关键处才能够作战。
秘密派人和墨家接触的周天子和齐侯韩侯等人都在一处名为三柳社的村社内,这个村社因为村口有三株极大的柳树,故有此名。
这个村社处在联军的左翼,是一处要路,若是想要撤走,这里是必须要守住的。
现在在阳夏的韩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抵达这里会和,那些别处大夫的兵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前来支援,面对墨家的强势压迫,诸侯联军的主将们都已绝望。
墨家之前黏住他们之后,便开始聚拢兵力形成合围。
本来这一次诸侯联军敢于深入泗上,就是因为他们以为墨家的主力在莱芜方向,诸侯是没有和墨家野战的胆魄的,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
结果墨家却秉持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理念,对于临淄根本没有太大的**,而是一直提防着齐韩这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
右翼故意露出的空城破绽,导致了中军主力的冒进,最终又被围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墨家已经黏住了他们,想跑的话不是那么容易。
挡在三柳社西南方的,正是墨家当初解戴城、承匡之围的偏师,一万余人,并且已经和墨家主力连成一片。
若想突破,就得在侧后挡住墨家主力的进攻,然后突破开这万余人的阻截,很显然这不现实,很容易被打成前后夹击的态势,一旦阵型溃散,如此平原地形和墨家的骑兵优势之下那就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本来诸侯是想摆乌龟阵的,但是几个知兵的人物纷纷反对,认为摆乌龟阵圆阵就是自寻死路。
齐相田鞠便道:“如今墨家主力俱在四周,炮百余门,精骑万五,若摆圆阵,则我军必败。”
“处处倍则处处寡,若行圆阵,墨家佯攻三侧,主攻一侧,则等于我军以四分之一的兵力挡住墨家的全部主力。”
“其炮猛轰之下,圆阵不可坚守。”
其余人也都是这个意思,摆圆阵的前提,就要舍弃己方最后的野战能力。
圆阵的特点是可以让兵力密集,从而导致墨家一时间难以攻下。
可是缺点也极多。
尤其是在墨家有大量铜炮的情况下,舍弃战线而用圆阵防守,等同于给墨家的炮兵当靶子。
再者放弃了阵线,收缩成一团,兵力根本无法展开为进攻阵型。
五万人摆圆阵,只需要大约两里的范围就够。
可若是想要还有进攻反击撤退的能力,至少需要八里见方的战场正面,这样才能把部队的阵型展开,或战或退或守,都还有选择的余地。
若摆圆阵,两里地的方圆,兵卒就要挨靠在一起,根本不能展开进攻阵型,那样可真就是在等死了。
圆阵的唯一希望,就是阳夏方向的韩军、雍丘方向的齐魏军接应过来。
而墨家最擅长的又是野战机动,围点打援,各个击破,到时候圆阵不能战、援军被击破,就只能困在这里饿死了。
现在联军的粮食还够吃八天,若成圆阵,放弃主动撤走和主动接战的机会,粮食节省点用,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天的时间,若是十二三天阳夏、雍丘方向的援军不能抵达,那就等同于自己饿死了自己。
到时候就算想要反击,也只能在有限的战场正面上集结大约五六千人的精锐,再没有侧翼配合的情况下决死反击,赢面太小。
几个知兵的老将都认可田鞠的说法,有人知道田鞠手中必有善谋之士为他谋划。
周天子不动声色,他秘密和墨家接触,以认同墨家为条件,只希望继续保持自己天子的身份就可以。
齐侯韩侯却无论可退,墨家这是明摆着要搞死他们,他们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
之前几天,韩、齐两国的人互相指责。
韩人认为,就是齐人的冒进,导致了现在被围。
齐人认为,就是韩军在阳夏方向的畏惧,导致了联军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若是段端没有畏墨家如虎不敢入空城,最多也就是段端被歼灭,何至于联军主力被困于此?
韩人则反骂齐侯不知恩义,这一次出兵是为了救临淄,结果事到如今齐人反咬一口竟责怪起来韩军。
齐人则冷笑认为临淄要是没了,韩国也不能独存,说什么大义救齐实际上就是救自己。
两边骂的久了,终于在墨家主力追上将他们黏住之后,开始了精诚团结,知道若是再争斗下去更无活路。
对于明天的决战,诸侯还算是尚有“武德”,还没有想着坐以待毙不做任何的挣扎,或者说他们知道墨家善于守城攻城破阵所以死守必死,不得不想办法扭转一下劣势。
齐相田鞠说了一下自己谋士给出的构想,他道:“齐之临淄,公子多好赛马。马有上驷、中驷、下驷之别。曾有人赛马,以下驷对上驷、以上驷对中驷、以中驷对下驷,则无往而不胜。”
“天下有道,万物相合。明日之战,三军如驷,我军上驷不如墨家之上驷、中驷不如墨家之中驷、下驷不如墨家之下驷,乃必死之局。”
“但以临淄赛马公子的手段,却也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很容易就理解了这赛马的意思,也明白了田鞠所谓的上中下三驷和战争相比的意思。
有人道:“昔年隐阳一战,楚、墨联军便是如此,以右翼之上驷对魏韩左翼之下驷;以左翼之下驷对魏韩之上驷。”
“昔年墨越一战,也是如此。左攻右守或左守右攻,如今看来,其中竟大有深意。”
一些研究过当年战术的老将很容易理解了田鞠的意思。
田鞠道:“我之门客观墨家战阵之法,颇觉有理,认为兵力在一线平均展开是最为愚蠢的。而左翼拉长而薄弱,右翼加强而厚重,以多击少,破其一翼,比之兵力平均展开更为有效。”
“所难者,就在于我们需要知道墨家的上驷于何处?下驷于何处?”
“然而其时这也不难。”
他这么一启发,在场宿将便立刻想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三柳社,纷纷点头。
“三柳社!”
有人说出了村社的名字,田鞠道:“正是三柳社。”
“三柳社为我军之左翼,又是连接阳夏的必经之路。墨家想要切断我们的退路,必要猛攻我军左翼,也就是三柳社。”
“夺下三柳社,则我军必要扭转阵线,收缩防守,错开道路,从而被堵塞的更加严重,丝毫没有退走的可能。”
“承匡之偏师,也在三柳社的侧后,墨家这两天就在三柳社的对面挖掘炮垒,必死准备猛攻三柳。”
“此所谓墨家之上驷也。”
“我军若在此死守,集结兵力,则枪不如人、炮不如人、训练士气皆不如人,则正中墨家之愿。”
“既然我之上驷难敌敌之上驷,可以下驷在此守。”
“我军则集结兵力于右翼,左翼主动后退,甚至放弃三柳社。”
“右翼集结兵力,猛攻墨家的下驷,迅速击溃墨家之左翼,扭转战线,以作斜线。”
“如此,则舍弃了左翼的偏师,却保留了右翼的主力。”
“若是不能胜,还可以留存兵力固守;若能胜,则便有一线生机。”
“若胜,墨家调整战术,又需三两日,我军便可固守,亦或是集结精兵从东北方向撤走。”
“一则我军骑兵少,二则我军军阵更重移动更慢,唯有以重阵压其一翼。”
他的想法或者说他谋士给他出的想法,算是合理的。
上中下三驷的类比,其实也就是斜线阵,这是此时情况下联军唯一有可能以少胜多的战术办法。
即在三柳社一线部署长而薄的兵力,依靠后退来拖住墨家的主攻,弃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三柳社不要,将主力部署在右翼。
在总兵力少于墨家的情况下,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固然左翼墨家也是在以多打少,但是若是联军有算而墨家无算,故意放弃三柳社左翼布局,可以给联军的右翼争取更多的时间。
就算败了,主力还在,尚且还有固守的资本。若胜了,则有可能死地翻盘。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天子之战(一)
于此构想,诸侯军中也有人反对。
有人道:“隐阳一战,魏韩与墨楚交兵,魏韩用的战术却也是上驷对下驷。当时看到楚军的陈蔡之师孱弱,于是集结主力猛攻陈蔡之师一翼。”
“重阵接敌,力求在一翼突破后旋转包抄,但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如今我军炮少、骑少,纵然集结兵力于右翼,又怎么可能会在墨家突破攻占三柳社之前先突破墨家的左翼呢?”
“况且,此等战术,最难的是调动、行军、隐蔽、欺骗。不是说上来就如此布阵即可。”
“直接如此布阵,鞔之适素善用兵,岂能不知?再者墨家军中配有热气球,可升空而观战场,我军若是提早部署,必被察觉。”
“若不提早部署,就必须要先把兵力集中在三柳社,诱使墨家猛攻三柳社,然后再于战场上向右调动。诸公以为,有谁可以做到的吗?”
这种战术用起来确实很难,难点就在于懵逼敌人调动兵力。
要么就是对方智障,在对阵开始前完全不观察兵力部署;要么就是依靠优秀的己方的军事素质,在混乱中变阵行军,利用己方的机动优势在战场上完成左右调整。
可素质、训练、机动性、花队纯队、阵型薄度这些事项,诸侯联军都不如墨家,所以有些人觉得明日决战搞这种战术,怕是自寻死路。
尤其是经历过隐阳之战的韩将,更是心有余悸。
当时的情况已经算是很完美了,陈蔡之师的那一翼上,正是墨楚联军的弱点。
当时也是在另一翼拉长的阵线,主动后退以抗住,而面对陈蔡之师的那一翼则集中了魏韩的重步阵,排成了极为厚实的阵型,意图在那边突破后转向。
有点像是海战中的抢t字头。
但结果就是楚国的王师新军迅速调整了部署,在一刻钟之内完成了阵线重构,改变了战线的方向,挡住了魏韩重步阵的猛攻,最终失败。
现在诸侯联军面对的,是在训练和纪律以及敢战程度上远胜于当年楚国王师新军的泗上解悬军,用这种战术只怕不但不能奏效,还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田鞠道:“我固知之。然而结圆阵固守,必败;兵力均分,亦是必败。那么既然都是败,为什么不死中求活呢?”
“现在墨家已经集结了大量兵力于左翼三柳社处……”
他没说完,刚才反驳他的人便道:“就算如此,那么想要施展,必须要今天晚上行军部署,在天亮之前墨家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将我军左翼之兵调往右翼。”
“可夜里行军,谁人能制军?军中谁人能保证不乱?谁能保证军中不会出现混乱导致纷纷逃亡?又有哪些部队可以在夜里悄然行军?”
“就算是行军,最多也就是三两千各家精锐,又有何用?”
“此泗上所谓纸上谈兵之言!”
田鞠喝道:“你只会说我纸上谈兵,我且问你,你除了会说我这么做不能够成功之外,可有办法手段获胜?”
那人垂首道:“不能,但我知道这么做不行。”
眼看军中将军们又开始了争吵,眉头不展的齐侯韩侯纷纷出面劝阻。
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如田鞠所言,死马做活马医。
明日决战的指导思想就是如此,至于说能不能抓住机会诱骗、调动,那就要看明日决战指挥的水平了。
…………
墨家这边早已经安排了自己的战术构想,墨家这边的构想,是中央突破、将联军分割。
一个是之前墨家用多了两翼包抄、或者是一翼守另一翼攻的战术,恐怕敌军会有所察觉。
再一个就是联军没有选择乌龟阵固守,而是还保留了野战进攻需要展开的战场控制范围,这就导致了他们的战线略微有些长。
这并不是说联军的选择不对,因为如果选择乌龟阵防守,那么就等同于失去了主动进攻的可能,地方狭小根本不能展开兵力、调动部队。
但凡事有利有弊,现在联军这么选,利是可以有进攻反击的可能;弊则是战线拉长导致了墨家完全可以利用诸侯联军对墨家两翼战术的固有印象,猛攻诸侯一翼,迫使诸侯联军调动兵力支援,而支援两翼最方便的就是中央方向,一旦调动出现了薄弱,就可能会被墨家从中央凿穿,将联军主力分割为两半。
三柳社方向就是墨家的佯攻方向,也就是联军的左翼。
那里位置很重要,要让诸侯联军误判,认为墨家要攻下三柳社,从而切断联军向后撤的最后可能。
实际上对于切断联军退路,适并不是很在意。
阳夏方向的韩军,不舍弃阳夏的话,根本攻不过来。
舍弃阳夏全军而来,至少也要四天时间,而且这还不包括他们要突破在半途阻击他们的时间。
决战战场,自己手里有巨大的骑兵优势,联军敢撤,立刻就会变成溃败。
他只是想让乱军误判。
一旦诸侯联军误判,墨家在三柳社那边猛攻之下,必要从中军调动兵力支援。
到时候中间方向就会薄弱,以步兵结成纵队密集突击,辅以骑兵,便有可能将其分割。
三柳社方向,是墨家的右翼,在那里部署了五十门铜炮,六千轻骑,以及一万两千名步兵。
中军则是墨家的主力所在,在靠近右翼的方向部署了四十门铜炮,既可以支援右翼又能在转为中央突破的时候攻联军中央。中军前方是二十门铜炮。
冲阵的武骑士师在中军后方,需要投入战场的时候再行选择。
一个师的兵力作为预备队,部署在第二线中军和右翼结合处。
左翼则采取了一个更有利于防守的部署。
每两个旅结合在一起,第一个旅在正面展开,第二个旅分成三份,两份在第一个旅左右侧后方稍微密集部署,剩余一份在后方做预备队。
每两个旅配属两个连的轻骑,用于接战后敌军退却后小范围追杀。
侧翼有三千轻骑以掩护。
明天天一亮,炮兵就会开始轰击,等待轰击的过程中,便需要调动部队,完成进攻准备,或者再针对联军的部署重新调整。
这场决战不再是以往对齐对越那样的战役,双方为了展开兵力都拉长的战线,以便能够将兵力部署开。
墨家作为主攻一方,将近六七公里宽的战场,已经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地行动,三军各有主将,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互相之间的支援策应既要看三军主将各自对战场的把握,也在于中军主力这边的这些预备队由适掌握进行一系列地战场调度。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睡眼惺忪的观察兵们就已经洗漱完毕。
他们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做好他们的准备工作,巨大的热气球需要提前用大皮橐充气。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是最适合升气球的时候,气流平稳,而且天气还有些冷。
几个辅助的士兵脱掉了棉衣,只穿着一件单衣,三个人一组拉动着沉重的皮橐,这是墨家早些年守城战防备敌军挖地道的“制式装备”,主要用于往地道里面灌烟,后来开始烧硫磺,但是核心思路一成不变,只是挖洞进攻的人死的更惨而已。
沉重的皮橐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木外壳中,这样才能够产生足够的风压。
皮橐呼哧呼哧地喘着,就像是刚刚下完雨之后在淤泥地里耕种的牛。
棉布里面夹着一层油薄纸做的巨大的气球伴随着皮橐的喘息,逐渐开始膨大起来。
这时候没有什么高级的材料,最便宜的就是棉布夹薄油纸做外壳,可以飞个几百米高,但军中一般也不用飞那么高。
柳条编织的吊兰内,装着用各种油脂混合出的加热炉,极为昂贵的桐油和鲸油就这样被使用。
气球逐渐膨大后,便开始加热,旁边的辅助兵用绳索拉住,让气球直立起来。
两个负责观察和记录的观察兵踏上吊篮,绑在吊篮上的工具箱里,有各种基本的绘图工具、速写用的石墨笔、望远镜等。
一个负责观察口述,另一个将具体的内容速写在纸张,再扔掉地上由辅助兵们总结汇报。
墨越一战中,墨家利用小山丘掩护调动兵力,是以墨家对于战场观察极为重视。
好在这里一片大平原,只有一座几十米高的小丘,只要气球升起来,敌军有什么动向就很容易被发现,从而提早作出准备。
一座小丘若是被利用好了,有可能会扭转战场的局势,比如在左翼佯攻,主力却利用小丘对视线的遮掩机动到右翼忽然反击。
现在墨家兵强马壮,所以要尽可能避免处在弱势的一方这么搞,观察兵的作用也就极为重要。
绵长的战线上,一共升起来五个气球,两个在右翼也就是三柳社的方向,两个在中军,还有一个在左翼。
吊篮上的观察兵都做过参谋,都是科班出身,会画图和简单测绘是最基本的要求。
此外必要的时候,他们还需要在上面作出自己的判断,但一般情况不会如此,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负责描述,并不总结。
如今天气正冷,今天并没有雾,略微有风,现在视野良好,一会打起来的时候硝烟弥漫,只要有微风那么视野也不会很差。
三柳社对面的气球上,观察兵升空之后用望远镜观察着诸侯联军的阵型,寻找炮兵的位置。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两天子之战(二)
对面诸侯联军的营内,炊烟袅袅,联军正在做饭。
这时候尚没有埋锅做饭的说法,铁锅对于诸侯而言还是一种轻微的奢侈品,不可能配发到军中,还是采取小瓦罐做饭的方式。
之前两天,联军逃脱不得,于是挖掘泥土砍伐树枝,构筑了简单的营垒、拒马。
三柳社附近的齐军在前沿的数量不多,但在三柳社的侧后有大量的正在集结的诸侯联军。
现在各部还没有完全展开,观察兵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三柳社前方,联军部署了大约二十门铜炮,这已经是联军铜炮数量的大半。
联军的骑兵在三柳社的左侧扎营,掩护着联军的左翼。
诸侯联军的君侯将相们看着对面墨家营地升起的热气球,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沉重之色。
田鞠所谓上驷对下驷的战术,需要一个契机。
比如说,在两军对阵的中央有一座小山丘,那么就可以假装在左翼决战,实际上却将部队集结,利用小丘挡住墨家的视线,然后机动的右翼,在左翼崩溃之前右翼获胜即可。
亦或是比如,两军开战许久,硝烟弥漫战场,利用硝烟的掩护悄悄调兵,先把墨家吸引在左翼,然后将主力集结于右翼,打崩墨家的右翼后转向,化守为攻。
这种战术最难的,就是既不能夜间行军、也没有遮掩遮蔽,靠着主将的敏锐判断和士卒的高超素质,在战火中完成变阵,利用机动速度的优势在墨家调动之前机动到右翼。
这本身就极难,哪怕是双方之间的兵卒素质相差不多的情况下都极难,更何况是诸侯这边的将相贵族们很清楚,己方步卒的素质和对面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对面升起的侦察用的热气球,在这种豫东大平原地形上,配上望远镜,四十里内的情况都可以看得清楚,想要隐藏自己的意图根本做不到。
田鞠只能鼓舞众人道:“如今虽不能秘密调动,但墨家显然是准备主攻三柳社,这个做不得假。”
“到时候,只要墨家猛攻,我们便调动,只要在左翼崩溃之前机动到右翼即可。”
“到时候,墨家眼看就要拿下三柳社,即便发觉了我们的调动,也只能是传令其左翼固守,意图在我们于右翼展开前攻占三柳社……”
他滔滔不绝,昨日说他纸上谈兵那贵族冷声一声道:“却不知田君哪里来的自信,以为可以在墨家攻下三柳社之前将主力调动到右翼?”
“我只怕我军即便调动了,也是无用,墨家主力猛攻之下,我军左翼如何能守住?”
田鞠邪乜了对方一眼,猛然抽剑,将对方砍杀于众人面前,高声道:“大战在即,有乱军心者,当斩!”
“战术已定,成与不成,只要定下便不可更改!”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称是。
田鞠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心想我岂能不知?只是联军素质远不如墨家,必须要将战术构想提前传达,否则的话在乱战之中调动极难,反倒是可能会出现调动出现漏洞的情况。
他研究过对面墨家主帅鞔之适的战法,很显然对面很擅长诱骗,然后用你打你打我打我的办法,诱使敌人按照他既定的方略部署,玩弄战场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展开。
在他看来,连对方都很难做到乱战阵中用急智指挥,自己这边的兵卒素质就更不用提,只能提前部署下去方略。
现在联军的机动预备队都在三柳社附近靠近中军的方向,田鞠设想,只要墨家开始供三柳社,并且持续投入了兵力,己方这边便可以移动。
但在这之前,必须要承受墨家至少两个时辰的炮击才行。
因为这是泗上的内线,墨家后勤补给方便,以墨家能用火药绝不用人命的性子,一定会轰击到铜炮不得不冷却的时候才会让步兵攻击。
而且这边不只是要承受对面优势的炮击,还要承受至少一个时辰左右的步卒对射和肉搏。
墨家如今的军阵配置是有纵深梯次的,前面的部队展开,后面的部队保持着行军纵队做预备队以便随时支援。
换而言之,炮击之后立刻调动部队,墨家定然会察觉,那些在二线部署的预备队就可以迅速支援其左翼。
必须要撑到墨家这边猛攻不下,后续的二线部队向前展开成横队战斗阵型后,自己这边才有机会动起来。
也就是说,如今想要实现翻盘,险中求胜,其实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墨家炮击之下,若是三柳社方向的步卒崩溃,那么就是十死无生。
炮击之下,三柳社步卒没有崩溃,但是骑兵被墨家侧翼的骑兵彻底击溃,那么也是十死无生。
炮击之下,步兵没崩,骑兵没崩,但是墨家前线部队损失不大,不需要后面预备队展开进攻,还是十死无生。
田鞠所设想的九死一生的反击,必须是炮击之下坚守住、骑兵和墨家侧翼的骑兵僵持不败,三柳社附近的阵线打退墨家至少四五次进攻逼得墨家展开预备队,而己方的预备队这时候还没投投入战场,然后墨家的预备队展开之后进攻受挫被黏在了三柳社,己方的主力行军到右翼再展开至少三刻钟时间内左翼不要崩盘且最好能够发动反击让墨家无法收拢兵力集结调动……
所有这些条件都达成,才有可能在右翼有一战的机会。
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将功亏一篑。
可这也是战略失误和妙算失误之后唯一在战场上反败为胜的机会,剩余的不管是圆阵固守还是营垒等待援军,都是死路一条。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胜负早已经在战场之外决定了大部分,自己这边只能选择这种九死一生的反击手段。
期待着墨家犯错,期待着己方士气迸发,期待着适摔下马摔死,期待着深秋忽然天降大雨……唯有此,方能胜五成。
如果没有炮兵,墨家面对圆阵营垒,可能要啃二三十日才能啃下来,到时候联军诸侯大夫的援军或许能够到达,墨家最多也就是断绝粮道、袭击援军,意图困死他们。
但现在有炮兵,而且对面百余门铜炮,圆阵营垒固守,墨家最是喜欢这种密集阵型下的固守,炮击一日,可能就彻底溃败了。
齐侯无能,韩侯无兵,天子一共三千甲,这一场战役的指挥权也就落到了看过兵书但却没有指挥过大规模会战的田鞠身上。
…………
营垒对面,墨家的营地内也开始活动起来。
起床之后的步卒将背包放在营地内收拢起来,解体了昨晚上境界的部队,各个连队开始清点人数、集结队伍。
进攻发起点距离联军大约有三里距离,工兵早已经在前面挖掘好了筑垒,炮兵要在随后展开部署。
工兵需要给炮兵挖掘特殊的阵地,因为铜炮的后坐力如果没有工兵部署的营地会导致铜炮错位。
炮兵也不能提前一天就展开,因为要担心晚上敌军偷袭炮兵阵地毁掉铜炮。
只有在进攻发起前,步兵集结完毕并且在前沿展开之后,炮兵才能够展开,然后开始轰击。
传令兵命令各部炮击的发起时间是食时,也就是早晨七点钟左右,这个时候是以前天下每天两顿饭时候吃早饭的时间,故而称之为食时。
炮兵们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作战,这些年泗上冶炼和铸造技术的发展,铜炮炸膛的事已经很少了,对炮兵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夏日作战时候的黏土稀泥。
泗上平原区是冲击平原,上古时候纵横的河流造就了这里肥沃的土壤,却也导致这里一旦下雨就会拔不出腿。
如今深秋,天干物燥,炮兵们欢喜无限。
骑兵在侧翼展开掩护、一部分步兵在前沿展开之后,炮兵们开始将铜炮驱赶到预先部署的阵地上。
军官们大声呼喊着口号,炮手们按照操练的动作,迅速调整炮口,用量角器和垂坠调整铜炮的角度,打开用桐油纸包着的火药包或者火药桶。
壮汉们将沉重的铁丸子从马车上搬运下来,堆积在一起,与火药堆放的位置间隔开。
操炮手按照军官的指令做最后的角度调整。
右翼的五十门铜炮的任务,是对轰掉对面联军的二十门铜炮,占据优势之后再转去轰击步兵。
构筑好的炮兵阵地前有步兵掩护,还有几门装满了铁砂的小铜炮防备对面的骑兵反击。
骑兵在他们的右侧展开,也不着急先攻,在前期只要保证对面的骑兵不能对己方的步兵和炮兵造成威胁就好。
炮手们忙碌的时候,辅助的炮兵取来了木炭,在下风向点出火盆,将铁钎子插入到火盆当中,一会战斗激烈需要速射的时候,需要用烧红的铁钎子插火门,这样可以省去塞火绳的时间。
进了醋水的毛刷子和很漂亮的木桶都已经准备就绪,军官们等待着中军那边开火的硝烟。
大约刚刚到食时,中军那边的火炮开始轰击,推迟的命令没有下达,右翼的炮兵们便开始点火。
火药爆燃的轰鸣扰乱了清晨的安静,沉重的铁弹越过前面的步兵,落在了严阵以待的联军军阵当中。
射击之后,炮手们按照军官的命令开始调整角度、校正方向、减填火药。
对面的联军火炮没有选择对射,因为他们知道不论是准度还是数量,都不如这边,所以联军那边的策略,是在被彻底压制之前,猛轰墨家的步兵和骑兵。
大半个时辰之后,适掏了掏被震的有些嗡鸣的耳朵,观察着右翼三柳社方向的情况。
一个多小时的炮击效果非常好,明显可以看到右翼三柳社那边的联军铜炮已经选择了后退,没有选择硬顶在正面,而是退后到墨家的炮兵很难够到的地方,彻底放弃了己方的前沿。
对面一些齐军的连队已经被轰开了缺口,一个多小时的炮击,可以看到至少六个连队的齐军被炮击毁掉,难以维持,开始后退。
他将目光转向左翼,左翼对面的联军只有四门炮。
适挥挥手,叫来传令兵道:“告诉左翼,提前进攻。”
本来他的计划是在右翼猛攻,吸引联军的中军支援,然后猛冲中军将联军切开分割。
可现在看来,联军的右翼兵力薄弱,看上去好像是要舍弃右翼不管了一样。
现在联军的预备队还没有动,仍旧集中在中军靠近左翼三柳社的方向,适想让己方的左翼提前进攻,试探下联军的意图。
虽然左翼不是墨家的主力,但兵力依旧有优势,如果能够在左翼打开局面,那么可能自己的部署就需要改变一下。
若是联军右翼撑不住,中军开始支援右翼,那么中军就可以出击切割。
如果联军右翼选择后退或者收缩,那么就延缓三柳社那边的进攻时间,迫使联军缩小战线,慢慢合围,利用炮兵轰击密集的、难以展开的联军。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两天子之战(三)
传令兵抵达左翼后,传达的是一份在战略上很详尽的命令。
“攻敌侧翼,若敌接招则需要将战线拉长兵力薄弱;若其不接招则会选择朝中心退却。”
至于具体怎么部署,那是左翼主将们的事,适不可能下达让某个连往前推进几十步这样的命令。
左翼主将很容易就理解的适的意思。
适的意思是将进攻的重点放在敌军右翼的侧后,一旦侧后受到威胁,联军右翼要么选择防守侧后增加兵力;要么选择放弃右翼向中军方向撤退。
若是增加兵力防守侧后,意味着原本是一条直线的阵线变得更长,兵力也就更加薄弱。若是朝中心退却,那么意味着整个联军主力的战线都缩短了,墨家可以更加从容地包抄,压缩联军的施展空间。
所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话,骑兵唱主角;后者的话,炮兵唱主角。
本来墨家的左翼并没有完全展开为进攻阵型,两个旅一起,第一旅在前,第二旅分为两部在侧后,后面还有预备队和成连队的骑兵,这是做了一个防守反击的阵型展开。
现在命令他们提前进攻,左翼主将便命令在前面的那些旅不动,在后面保持纵深阵型的旅从两侧出击,在前面整队。
本来在第一线侧后的那些旅纷纷从横队展开的前面的旅的两侧向前行进,很快完成了整队。
这一切,都在对面联军右翼主将的眼中,透过望远镜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对面阵地上,墨家原本在后面的步兵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完成了阵前整队,联军右军主将的脸上汗水涔涔。
泗上的解悬军现在到底多能打,已经很多年没人知道了。
虽然打到现在,齐军在分散的战场上已经丢了万余人,可大部分齐将以为墨家所依仗的就是铜炮数量和兵力优势。
这一场阵前变阵整队,彻底击垮了联军右军主将心中的那一丝自我安慰。
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完成后变前的队形重整,齐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么快,而且恐怕要花至少三倍的时间。
阵型齐整,丝毫不乱,能够做到在阵前变阵整队且速度极快的步兵,意味着战斗力,这一点齐国经过军事改革之后齐将有所了解。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联军右军主将心想,只怕要完。
田鞠的构想,是认为墨家会把所有的主力都集中在左翼三柳社那边,认为右翼最起码能够保持一个僵局。
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将兵力在右翼展开反击。
现在看来,墨家的总兵力比联军多出了五成,使得即便右翼面对的不是墨家的主力,依旧有极大的压力。
眼看着对面的骑兵已经动了起来,联军右军主将急忙让传令兵奔到中军,询问关键。
右军只有八百骑兵,侧翼的安全根本不能保障。
现在右军的选择不多,墨家一旦开始进攻,指望着八百骑兵击溃反击墨家左翼的三千骑兵根本不现实。
炮兵的数量更是和对面差了数倍。
那么,要么将原本就已经薄弱的步兵继续摊开加强侧翼;要么就得收缩防线,在兵力保持足够厚度的情况下缩短战线。
他必须要问清楚,田鞠到底准备怎么应对墨家左翼的进攻?
按说,照着田鞠所想,调动墨家,趁着三柳社混战的时候调动兵力去右翼反击,那么就必须要继续保持阵线的宽度。
不然的话,若是右军收缩,阵型越发狭小,那么田鞠的设想就是空想了:狭窄的正面,再怎么调动,也不可能调出足够的时间差。
可若是保持原本的阵线宽度,骑兵不足,这就又需要把兵力摊薄。
加强侧翼,等同于延长了阵线,一旦墨家还有余力,在右军的正面突破了怎么办?
那么薄的阵线,一旦突破,那就是右军的全面溃败,到时候还谈什么调动兵力集结于右翼反击?
炮声轰鸣中,墨家左翼的骑兵已经开始朝着联军右翼的侧后移动。
阵前重新整队的步兵,也开始向前推进。
墨家这样做,也一样等同于将自己的阵线拉长。
然而一则墨家有兵力优势;二则墨家的纯队步兵的横队更宽,本来同样数量的兵力在一线展开墨家军制下的正面就更宽。
若不是墨家预留了大量的预备队成梯队配置,阵线还可以更宽。
现在墨家主动拉长的阵线,对于墨家而言还有足够的兵力维持阵线的完整,可联军若是被动接招,就会让兵力不足的窘境更加明显。
此时墨家左翼的军阵内,左翼主将盯着侧面的一座几十米高的小土丘,正在部署进攻计划。
参谋部的人早早制定了各种预定的方案,侧面的那座在联军阵前的小土丘,是联军右翼的支撑点。
联军右军的主将也算是知兵之人,因为墨家的炮兵优势,所以他将集结起来的部队集中在了小土丘的后面。
这样一来,墨家优势的铜炮就没有办法有效地轰击联军右军的主力兵卒。
但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这座小土丘挡住了墨家的铜炮,但一旦这座小土丘被攻占,联军右军的支撑点被夺,把炮兵拉上去,步兵守住联军的反击,整个联军的右翼就会崩溃。
很显然,对面联军主将的意图,是通过小丘来做支撑点,掩护其主力不被墨家的铜炮袭击,然后以小丘做诱饵,试图打成添油的争夺战,以弥补兵力上的劣势和对射的劣势。
如果墨家左翼攻此小丘,那么在小丘反斜面的联军步兵就可以发动反冲击,利用混战长矛手的优势,驱赶墨家的步兵离开小丘。
以此小丘为依托,联军向小丘右侧就是整个联军的最侧翼了。
墨家左翼主将的进攻计划,是以前面的推测推断为基础的,所以他不可能遂了对面主将的意图。
在他看来,自己这边的优势是炮兵和骑兵,对面联军只有八百骑兵,己方的骑兵可以轻易地将他们驱赶走。
小丘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以小丘为主要进攻目标,很可能就会打的极为漫长,至少要反复争夺到正午才有可能拿下。
拿下的话,可以说敌军的右翼就彻底崩了,但漫长的争夺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数。
本来左翼不是主力,可左翼的主将和各个旅的旅帅、师长们,却希望能够在这场很可能是与中原诸侯的决战中立下大功,再之后战功只怕是越来越少了。
上面的命令是试探进攻,看看联军的应对,不管是联军选择增兵加固右翼、还是右翼崩溃联军退缩,这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既是这样,左翼的众人自然是希望达成一场漂亮的侧翼击溃战,而不是不断进攻迫使联军分兵支援。
所以,墨家左翼这边的进攻计划是佯攻小丘、以侧面的骑兵配合快速机动的炮兵和步兵,在侧翼发动决定性的进攻,而不是依靠小丘的地势取胜。
以此计划为基础,墨家左翼的部署也就清晰明了。
以三个旅的兵力,在小丘附近集结,佯攻小丘,假装要争夺小丘,如果能拿下最好,如果拿不下那么就在这里吸引联军右翼的注意力,威胁小丘的靠近中军的一侧。
三千骑兵、所有的骑炮、部分旅属的快速机动的小炮,三个旅的步兵,则在小丘争夺战的时候机动到小丘靠近战场边缘的一侧。
炮兵迅速展开后,骑兵冲击,步兵跟上撕开缺口,直接从侧翼击溃联军右翼主力。
小丘就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所以只要人没了,小丘自然也就夺下了。
一旦夺下小丘,炮兵立刻部署在小丘上,轰击联军中军,左翼兵力在侧面展开,将佯攻防守方向打成主攻,成为此战功勋之首。
如此一来,整个左翼的兵力都几乎掏空了,只剩下少数的预备队。但一来热气球可以观察战场的局势,敌军调动可以提前知晓;二来一旦敌军大规模调动,中军和右翼兵力优势更大,到时候也算是完成了调动敌军的任务。
至少是个完成任务、打的顺了则可能是做主力的右翼和中军要变成配合他们作战的大功。
他们虽然不是主力,可面对侧面的联军,依旧有兵力优势。
两刻钟后,小丘方向的战斗已经开始。
小丘上此时还没有联军的步兵,但是小丘下准备第一波进攻的四个连队都知道,联军的步兵就藏在小丘的后面,一旦他们接近小丘顶部的时候,他们就会发动反击。
在热气球的观察之下,联军战场的部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两个旅配属的小炮都已经在小丘下展开,侧面已经开始了交战,后面配属于整个左翼的铜炮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轰击小丘。
小丘上现在之所以没有人,那是因为最开始上面驻守的两个齐军连队在半个时辰的炮击内已经被铜炮彻底毁掉,现在联军不敢把兵力提前拉上小丘,那样会成为靶子。
只有等待墨家步兵开始冲击小丘的时候,从反斜面结阵保持完整的阵型在小丘上混战,让墨家的炮兵无法发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两天子之战(四)
四个步兵连在小丘下展开,没有一枚铁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这让六百名步兵颇不适应。
前排的墨者或者是不时墨者而是单纯为了拿双倍超额服役补贴的老兵小声打趣道:“还没有打过没有炮兵掩护的仗呢。”
他们的确有些不适应,军官们刚刚告诉他们,联军的步兵就在小丘的后面,一旦他们登上小丘,联军的步兵必要反击。
所以他们都将短矛提早地插在了枪口下,联军冷热兵器混合,还有很大一部分数量的长矛手。
这种反斜面布阵的恶心之处,就在于扬长避短,使得联军免于墨家优势火炮的袭击,又能够在步兵登上小丘之后以密集队形反击。
战斗工兵会在步兵巩固了小丘上的防御之后再上去构筑营垒,从而方便炮兵在上面展开,轰击联军。
这四个连队面对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一场没有铜炮掩护、没有骑兵突击的恶战。
虽然这些步兵们不是不会打这样的仗,但至今为止能够逼得墨家以步兵对冲肉搏的将军也算是一时翘楚了。
小丘不是很大,不足以展开太多的兵力,但又至关重要,使得双方不得不以添油战术互相绞杀。
侧面靠近中军一线的进攻部队已经开始交火,双方距离大约八十步的距离对射,联军很不占优势,但大约是因为远距离对射的缘故,阵型还算完整,还能够保持不散。
鼓声咚咚,第一波进攻的四个连队整理完毕,伴随着鼓声开始了进攻。
他们的前面没有敌人,至少看不到敌人,但他们知道一旦登上小丘就要面临敌军的反扑。
肉搏战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他们可能是第一波面临没有被炮兵打散阵型就肉搏的墨家步兵。
带着野鸡毛高冠的军官步伐稳定,旁边的士兵则慢腾腾地向前挪动,小丘虽然不大,可是登上去依旧不容易,没有办法迈开大步,只能选择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旁边也没有什么可以供抓一把的草木,行进的速度很慢,若是小丘上有几门联军的铜炮,可能这一次进攻此时就可以宣布失败了。
但若是小丘上有几门联军的铜炮,此时也必然早早被打成废墟。
小丘的背面。
严阵以待的齐军连队正在等待着命令,长矛手已经列阵完毕。
火绳枪手距离小丘的顶部只有四十步的距离,一旦要是小丘上面墨家露出头,他们就会选择一次齐射,然后让长矛手攻上去,自己在后面掩护。
齐军士卒的情绪很稳定,他们不知道大局如何,但却知道从清晨墨家阵地上的铜炮开始轰鸣的时候,他们就没有遭到铁弹的袭击。
这是一个好兆头,也是一个稳定军心的手段。
士卒们很难理解,如果放弃这座小丘而被墨家攻下展开炮兵的后果。
于他们而言,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被铁弹击中、身边的同袍伙伴没有被学血淋淋地被击杀就好。
他们看不到整个战场,更因为他们在小丘的后面,更是不可能知道战场的局面。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身边、四周、前后。
若是身边前后三十步之内死的人太多,他们就会以为自己已经败了,便会选择向后疾走以逃亡。
齐军主将的布阵完美地避开了这种炮击带来的恐慌和混乱,但也让己方陷入了危险当中,这座小丘就丝毫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将会带来整个右翼的崩溃。
支着支架的火绳枪手汗水涔涔,他们看不到小丘另一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对面越来越近的墨家的军鼓声和踏步声。
他们需要在墨家露头的瞬间开枪,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第一波火力的压制。
依靠他们的射击将墨家密集的阵型打开缺口,这样长矛手才可以实施反斜面的反冲击,将墨家的第一波攻小丘的部队驱赶。
沉重的火绳枪压在木质的支架上,齐军的火枪手忍着砰砰慌乱的心跳,等待着最后的机会。
军鼓声越来越近,齐军的贵族军官们也都高喊着号令,火绳燃烧弥漫的味道有些刺眼睛,但齐军的火枪手们依旧眯着眼睛不敢眨眼片刻。
小丘的正面,墨家的四个连队距离小丘的顶部只有二十步距离的时候,军鼓声忽然变动。
连长们高声喊道:“停步!”
还有二十步就要冲向山顶的士兵们停下了脚步,后面还有军鼓声传来。
有人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又有四个连队的步兵跟在了他们的后面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
看样子这一次对这座小丘,主将是下了血本,一次性展开了八个连队将近一个旅的步兵,形成波次。
最前面的四个连队短暂的停步之后,军官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到后面的四个连队靠近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前面指挥的军官忽然下令道:“慢步走!”
最前面的四个连队的士兵顾不得去想现在慢步走的意义,现在小丘顶部没有敌人,军官们判断敌人就在小丘的后面,所以与其等着爬上小丘露头被袭击,不如现在就慢步靠近,登上小丘高点之后立刻齐射。
齐射之后可能便要选择冲锋,直接冲击墨家是有优势的,这几个旅都是标准的纯队旅,没有冷热兵器混合,没有火绳枪和长矛手的组合,而是单纯的可以装备短矛的燧石枪。
二十步的距离其实很近,但在最前排展开的四个连队的士兵看来,这二十步的距离极为压抑。
如果是山丘上直接有肉眼可见的敌人,他们并不会害怕。
相反,这二十步的距离很平静,甚至没有炮弹和枪声,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脚下只有之前在这里固守的两个连队的齐军的不少尸体,这座小丘成为之前半个时辰炮击的重点对象,两个连队的齐军步兵还未接战就已经被墨家密集的炮击毁掉。
一百多具尸体在地上,许多人的死状极为凄惨,因为这些铁弹都是实心的,不是爆炸的,反倒是死的更惨。
一旦被砸中,要么断腿要么断胳膊,要么就是整个胸口都被砸扁,即便侥幸当时不死,很快也会流干鲜血。
行进的排头兵耳中,周围是安静的。
没有惨叫,之前被炮击的人即便当时不死,又流了大约半个时辰的血,如今也定然活不了的。
脚下时不时会有松软的尸体,才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尸体还是软的,尚未硬。
一些老兵仅凭着脚下尸体的感觉,就能知道这个人大约死了多久,他们不少人在南海镇压过当地的反抗力量,一个个手上都可谓是沾满了鲜血。
即便是真正见过血的老兵,这时候也是紧张的。
他们可能面对过列阵的敌军,甚至亲眼见过距离自己二三十步的敌军点燃火绳的火枪对准了自己。
但此时毕竟不同,眼前没有敌人,可谁都知道一旦踏上小丘定然会遭到一阵密集的枪击。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压抑,很让人承受不住。
一个士兵脚下踩到了一摊血,被死尸的手臂一绊,踉跄了一下,旁边紧张兮兮的一个伙伴差点就勾动了扳机。
可能连军官的侧脸上都有汗水。
寂静、未知,这原本互相对射的战场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二十步缩短为十步,十步缩短为五步。
前排的老兵深吸一口气,各自暗暗祈祷着对方的第一轮射击不会击中自己。
当他们踏出最后一步,终于看到了小丘背后的齐军时,齐军的贵族军官高喊着射击的命令。
小丘的侧后,六个齐军连队的步兵严阵以待,他们阵型极为完整,之前完全没有遭到炮击。
将近五百名火绳枪枪手分为了三列,第一列射击之后迅速退后装填,第二列的人立刻上前将自己的火绳枪架在木叉上。
砰砰砰……
这么近距离的齐射,在前排攻上小丘的四个连队的步兵当即有将近一百而是人倒在了地上。
齐军的火绳枪口径更大一些,装填速度虽慢,但是威力很大。
墨家先攻的四个连队瞬间被杀伤了四分之一,四个带着高高野鸡毛冠的连墨者代表被击中了三个,只有一个没有受伤。
率先登上去的四个连队中的一个,连长和连墨者代表全部阵亡,一个连损失过半,几乎是瞬间,这个连就崩溃了。
原本就是压抑的行军,小丘上的那一条棱线,就像是泗上枪决罪犯时候的那条线一样,自己需要亲自走过去承受死亡。
这一个连瞬间被击溃,朝着来的方向退去,剩余的三个连则站稳了脚跟。
在齐军三轮轮射的间隙,登上小丘的墨家军官高声喝令,命令剩余的三个还未溃散的连队整队举枪。
来不及看看身边倒下的伙伴是死是活的步兵们,剩下的三个连的前排兵立刻举起了火枪,后面的则向前一步补上前面露出的空隙。
各个连队的墨者、司马长、连长等或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或是军官们填补了空缺。
对面齐军的长矛手已经发动了冲击,这一次反斜面射杀的效果很好,诸侯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一次对射直接让墨家一个连队彻底崩溃逃走的仗了。
战场上最重要的,是眼前几十步之内的局面,这些齐军的长矛手看到了墨家那个连队的崩溃,也看到了先登上小丘的墨家士兵成排地倒下,于是信心满满。
鼓声激荡,大约五百名长矛手开始了冲击。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两天子之战(五)
山坡上幸存的墨家军官心中暗惊,心想幸好齐军装备的都是老旧的火绳枪,威力虽大,但是因为火绳是明火的缘故不能够排成更为密集的队形。
若是对方全部换装了燧石枪,只怕这一次反斜面的齐射冲击,自己这边的四个连队瞬间就要被打崩。
此时溃逃了一个连,剩下的三个连也伤亡几十,好在因为对方的火绳枪不够密集,剩余的建制还算完整,迅速整队之后还有一战之力。
他们身后三四十步外,还有四个连队的第二波次的进攻者,只要能够稳住,就有一战之力。
排着密集阵型的齐军长矛手越发靠近,在小丘顶部存活下来的墨家步兵也完成了整队和举枪,在相距二十步的时候,存活的军官下令齐射。
硝烟四起,密集的齐射之后,军官抽出配剑,高呼冲锋的口号,带头借助自上而下的威力猛冲了下去。
就像是小丘上的墨家连队被一次轮射瞬间溃散了一个连一样,墨家的士兵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齐军的士兵也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更为密集的燧石枪阵型的齐射远飞松散的火绳枪的齐射能够比得上的。
硝烟中,二百多名齐军矛手被击中,原本密集的阵型瞬间出现了几处巨大的缺口。
小丘顶部的墨家步兵跟随者军官冲进了齐军已经漏洞百出缺口四布的阵型之中,矛手后面的火绳枪手还未完成装填。
几乎是接敌的瞬间,两个被彻底打散了的长矛手连队就溃散了下去,他们的溃散直接导致了与他们配合的火绳枪手难以抵挡,纷纷后退。
剩下三个还没有逃走的矛手连队也已经散乱,齐军军官没有想到小丘上的墨家连队会在承受了一次射击之后还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整队并且反冲击。
即便尽可能做到了威力和重量的平衡,插上了短矛的燧石枪依旧有些沉重,但幸于在山顶齐射了一次,佯攻的长矛手的阵型被打散,墨家还是占据优势的。
前面拼杀的时候,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也已经爬上了小丘的顶部棱线上,展开之后开始避开前面搏杀的同袍朝着两侧那些还在试图装填的齐军火绳枪手射击。
齐军阵后,右军主将明白这座小丘的重要新,也明白自己为了躲避墨家的铜炮选择在小丘后面列阵有利有弊,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能让第二波次的六个连队填上以反击。
他的侧面,墨家的轻骑已经将他手里的八百骑兵驱赶走了,他不得不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又在侧面部署以防备墨家的骑兵。
而在小丘靠近中军的一侧,墨家的步兵也在猛攻,那里还有火炮的支援,在那里的大约两千人已经承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炮击,阵型已经是摇摇欲坠。
现在他手里的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本以为墨家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在联军的左翼,哪曾想自己这边墨家的兵力依旧占据很大的优势,只是第一波猛攻就已经导致他有些难以支撑。
此时联军右军主将心中对于田鞠已经是骂到了爷爷辈,但还没有骂祖宗十八代,不是不想骂,而是到祖爷爷那一辈的时候都是一家人,没法骂,大约这也是所谓贵族精神彬彬有礼的一个原因,往上数都是亲戚,分封下去的都是一家人,也实在不好像是泗上贱民那么粗俗开口就骂祖宗十八代。
他心想,泗上所传的纸上谈兵这四个字,简直太适合田鞠了。
要在右翼集结反击,可右翼的兵力这么少,现在还不赶紧支援,自己能不能撑到三柳社那边的墨家主力展开都未必。
如果在之前能够瞒着墨家,将主力悄悄调动到右翼,其实也确实会有机会。
比如现在,右翼面对的墨家这就算是已经展开了进攻阵型,自己手里若是有一支六千人的骑兵、两万步兵,在墨家选择进攻展开之后反击,倒是真有可能直接将右翼的墨家打崩。
因为阵型展开为进攻,而且展开的兵力过多,一旦要是反击成功就会立刻溃败,而没有机会稳固坚守。
然而墨家阵地上升起的热气球,和联军主力不能够晚上悄无声息行军的素质,都使得这种构想成为了空想。
田鞠选的是一条最难的路,或者说是被逼出的一条不得不这么做的路。
他需要右翼前期顶住维持阵线宽度、后期三柳社要顶住墨家的头两次攻击后逼得墨家将主力展开、将中军的预备队调往三柳社方向,然后才可以将三柳社附近的联军的预备队调动到右翼。
任何环节,缺一不可。
但现在看来,且不说三柳社那边能不能靠不动预备队的兵力就逼得墨家把主力全部展开,就说此时的右翼在墨家的第一波攻击下就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自己手里还有四千骑兵,只要能驱赶走墨家的骑兵,他就能再往小丘方向调集更多的兵力,形成添油战的反复争夺拖延时间。
可问题是整个联军只有六千骑兵,自己这边的八百骑已经崩溃,主力那边还要盯着墨家的骑兵主力,根本就是连一个兵骑兵都调不过来的。
田鞠让他顶住,现在他却急着派传令兵请求田鞠至少再调过来两个旅,否则他就要撑不住了。
小丘上的争夺还在继续,墨家第一波三个连队的反冲击为后续波次的连队争取了时间,也争取了空间。
如果在两刻钟之内还没有夺回小丘,那么以墨家那些以低贱矿工出身为多的战斗工兵的挖坑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上面就会修好筑垒,铜炮也会被拉上去,到时候自己这边就要彻底崩盘了。
现在第二波反击的步兵已经展开,他也急躁地命令第三波反复争夺的步兵展开,靠近小丘,火绳枪手在小丘下支援。
幸好自己选择的反斜面战场,以至于墨家的铜炮没法轰击,自己这边的主力建制还完整,对射的话兵卒还能够挺住,同时还可以避免铜炮带来的士气低落。
小丘的另一面。
墨家的第三波次支援小丘的步兵连队也在展开,战斗工兵们紧随其后。
而在小丘下集结的部队之后,还有两个旅的步兵以密集纵队的阵型等待着。
墨家左翼的主将的意图,是以小丘方向吸引齐军的注意力,而实际上要依靠骑兵的优势,以骑兵配合步兵炮兵直接在侧面发动总攻,直接击溃掉齐军的右军主力。
小丘虽然重要,齐军也肯定知道,定然会反复争夺,没有一两个时辰难以稳固。
而且齐军靠着恶心的反斜面棱线,使得墨家的炮兵优势根本没法发挥,只能选择对射和对冲,这就使得齐军和解悬军之间的差距缩小了,伤亡比很不好看。
既是如此,左翼的主将自然是想以长攻短。
现在小丘的棱线处在己方这边,这座小丘遮挡了墨家炮兵的视线,也遮挡了齐军的视线。
侧面骑兵已经驱赶走了那八百骑兵,传令兵回报说齐军在侧面选择了极为密集的阵型以防备骑兵突袭这个消息翻译成另一种意思,就是齐军选择了密集阵型以迎接炮兵和横队步兵的齐射。
在小丘棱线的遮掩下,后面的两个旅外加一个做预备队的旅,十四门旅属小炮、六门骑兵炮,两个连的精锐先登营掷弹兵,开始迅速地朝着侧面机动。
小丘上会流很多的血,但相对于整个战场,这些血总归是必要的代价,不然就得流更多。
当左翼主将抬头观察小丘的时候,第一波次成建制的三个连已经退回了棱线处,第二波次的四个连正在射击,看样子又准备肉搏反冲击。
督检部的内卫骑兵正在收拢第一波溃散下来的那个连队的士兵,连长和连墨者代表都阵亡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惩罚的,只需要收拢完毕暂时不能用于战场罢了。
“让第四波的四个连展开,做好登丘准备。”
为了这座小丘,他已经展开了十六个连队,将近两个旅的兵力,甚至只留下了少量的预备队。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佯攻。
呈密集纵队的两个旅的步兵已经开始朝着侧翼机动,没有步兵和炮兵的配合,单凭骑兵无法打开缺口。
但有利于防守骑兵冲击的阵型,必然不利于防备炮击和步兵,这是武器装备导致的必然。
齐军的冷热兵器混合编队、缓慢装填过于沉重不能够插入短矛的火绳枪,都使得齐军在没有骑兵掩护的情况下想要对抗骑兵,只能以密集的阵型防守。而这都是炮兵和横队部队最喜欢的靶子。
在密集纵队行军的状态下,部队行进的速度大约是每刻钟七百步左右,换言之,小丘这里的反复争夺至少还需要坚持两刻钟的时间,才能够使得侧面的进攻得以展开。
铜炮只能支援靠近中军的那一侧,对小丘后面无能为力,而若是调整部署齐军也一样会选择调整部署,只有依靠人命佯攻来创造机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两天子之战(六)
小丘上,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也已经开始了反冲击。
很短的时间内,小丘棱线附近已经倒下了双方的六百多人。
齐军的反扑非常凶悍,贵族们袒着右臂,头上绑着赤帻,甚至不穿皮甲,带头冲锋。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办法完成第二次装填,因为齐军选择的位置十分巧妙:炮兵打不到,而墨家步兵不越过棱线根本无法攻击,一旦越过棱线就会遭到齐军火绳枪的袭击,然后长矛手会立刻冲击。
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只有两次射击机会,第一次帮着第一波的连队打退了第一波反击,第二次则是齐射后续的齐军。
军官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样的距离根本不足以完成第三次装填,不如趁着山形的优势向下猛冲。
击溃之后第一波退回去的三个连大约也就完成了装填,这样延续不断地反击与反冲击,对双方士兵的韧性都是极大的考验。
小丘不大,正面只能展开四五个连队的兵力,再多的话就会显得拥挤。
所谓控制小丘,是要控制棱线之下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为棱线上炮兵展开部署争取时间和空间,现在还处在棱线附近的反复争夺状态,根本算不得攻下了小丘。
齐军的部署本就是逼着墨家在小丘上反复争夺,以小丘作为诱饵,毕竟一旦攻下小丘整个右翼的支撑点的就没了,这个诱饵足够诱惑。
小丘靠近战场边缘的一侧,追击之前溃逃的齐军骑兵的骑兵已经归建,一次冲击,齐军的八百骑兵死伤半数,剩下的便都溃逃。
骑兵副贰师长的命令是追击后退回,负责追击的骑兵也遵守了命令,没有赶紧杀局,而是追击到足够的距离后就退回。
现在这三千骑兵正在朝着侧后机动,为后续赶来的步兵和炮兵腾出展开的空间。
这些轻骑创建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冲阵,更多的是为了侧翼突袭,这是墨家一开始为整个先楚后中原的战略思路所准备的。
楚国的骑兵很差,一个是楚国没有适合马耕的自然环境,再一个就是淮北在墨家手里,这是中原以南最适合养马的地方,所以若是欺负一下楚国或者越国的骑兵,这些轻骑足以。
齐国的骑兵也不强,那是齐国反动改革之后的经济制度决定了,最正规的武骑士重骑太昂贵,泗上富甲天下从九州吸血也不过养了一个师七千五百人的重骑武骑士,齐国勒紧裤腰带弄出了六万常备军已经是极限了,这还是靠那些反动变革农奴化之下的封地农夫不成人形积攒出来的。
轻骑的话也没有足够的马耕自耕农为基础。
整个中原之前的战争是以战车为主的,按照封地和村社井田,提供战车和马匹。
适到了泗上之后,将农业技术提升到汉代的水平,解决了休耕的问题,使得原本籍田制下一家三百亩二百亩休耕十年村社重分的制度逐渐瓦解,各国要么开始走齐国那种反动变革加重农奴化和政策;要么就是深化改革开阡陌破井田。
这三十年间,高产作物、牛耕马耕、铁器使用,加上墨家之前十余年做搅屎棍搞的恐怖平衡,使得各国的人口开始激增。
泗上以北,其实都是适合马耕的,但马太贵,人多地少的话养不起。所以泗上这边保留着特殊的村社制度,使得各个村社的土地数量足够,共耕社之类的组织使得马耕成为泗上的主要耕种方式。
以此为基础,和村社小集体经济制度之下,泗上可以保证足够的轻骑数量,形成对周边诸侯骑兵数量的碾压,以及大量的马车以至于让诸侯觉得不可思议的内线后勤能力。
齐国那边凑不出这么多的骑兵,这就使得齐军现在的局势很被动,没有骑兵掩护侧翼意味着更多的兵力不能动,而墨家有骑兵优势,可以减少侧翼的兵力选择投入到战场的关键点上。
这不是此时才决定的,而是在齐国选择了反动变革之后就已经注定了的,骑兵的素质很差,远远及不上墨家这边这些轻骑。
三千骑兵展开之后的数量已经很多,密密麻麻排开之后,更会给那些坚守的步卒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
齐军现在侧翼的步卒一点都不敢动,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一动,就会给逡巡于他们的周围的墨家骑兵创造机会。
为了防备墨家骑兵的突袭,齐军步卒们选择了更为密集的阵型,三个连队一组,长矛手结为大阵,火枪手在侧翼展开。
整体阵型是品字形错落的,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维持战线宽度的同时,保证对骑兵的防御。
三千名齐军在这边如此布阵。
而墨家选择在侧翼的主攻,也正是针对这种阵型的。
用骑兵逼着齐军结重阵,然后以炮击破重阵,骑兵突击,步兵以密集纵队快速行进冲击,扩大骑兵打开的缺口,撕开齐军的侧翼防御。
现在骑兵已经为和他们配合作战的步兵和炮兵拉开了展开所需的空间,最多再有一刻钟的时间,决定侧翼局势的总攻就要开始。
…………
战线另一侧,延续了一个时辰的炮击终于结束,三柳社附近的一线齐军已经伤亡惨重。
在三柳社靠近墨家方向上,有一处水力磨坊,这原本是三柳社的磨坊所在地,如今已经成为齐军坚固的前线支撑点。
附近用土垒修筑了简单的墙御,两个连的齐军驻扎在这里,这座小磨坊紧挨着一条小河,攻下这里墨家才算是可以正式对三柳社发起攻击。
一个时辰的炮击,这里成为了墨家铜炮重点关注的地方,沉重的发射十八斤铁弹的重炮将这座磨坊彻底毁掉了。
两个连队的齐军根本没有等到发挥作用的时候,多半阵亡,一部分人在磨坊的下面,结果磨坊被轰塌之后砸死砸伤了不少。
试探进攻的步兵几乎兵不血刃地攻占了这座磨坊,以这座磨坊为突出部,旅属的小炮在磨坊前展开。
在侧翼的六千轻骑始终在盯着齐军的骑兵主力。
而联军的骑兵主力,是田鞠右翼斜线攻击构想的重要一环,是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拉到右翼驱赶掉右翼墨家的三千骑兵的。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就需要在三柳社这边,以联军的八百辆战车、五千名骑兵,先行击溃掉墨家这边的六千轻骑。
田鞠死中求活的战术构想中,这是重要一环。
唯有以五千骑兵、八百战车外加一些贵族为了天子的大义,完全击溃掉墨家的六千骑兵,然后损失最好不要太大,然后机动到右翼驱赶走墨家在右翼的三千轻骑,然后墨家将三柳社方向的步兵全部展开猛攻不下,然后才能调动。
本来死中求活就极难,别人也没有办法,之前也无法调动,提前部署又会被墨家的热气球观察到,也只能如此。
但现在的情况很不如意,持续一个时辰的炮击,已然让三柳社方向的守军阵线摇摇欲坠,墨家连第一波进攻的步兵都才刚刚展开,更别说调动中军的预备队展开了。
斜线战术也是一种变种的锤砧战术,田鞠的构想也就是依靠三柳社这边做铁砧,使得墨家久攻不下,然后迫不得已将预备队和二线部队全部展开为进攻阵型,然后他才能调动剩余的兵力去右翼,并且要保证这个铁砧在右翼获胜之前不会被砸碎。
然而就现在来看,这个铁砧连同他以为可以反击的铁锤,都要被墨家这边砸碎了。
右翼传来消息,说是墨家在右翼发动了猛攻,希望田鞠现在就把骑兵调过去,不然的话怕是要撑不住,而且最好还能支援至少五六千的步兵。
他在这里可以看到右翼的情况,但却看不到小丘和硝烟遮挡之下墨家的步兵纵队正朝侧翼机动的情况。
右翼要是连现在都快要撑不住了,那自己的整个构想就不用再提了。
仗才刚刚开始,墨家的炮击才刚刚结束,其实此时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一仗完了。
对面的墨家太自信了,自信到看到了右翼薄弱之后,连中军的支援都没有,就让其左翼提前发动了进攻。
田鞠哪里上过战场,哪里能够想象到将近四五倍于己方的炮击是多么的可怖,哪里能够想象到墨家这边的士卒素质可以在兵力稍微优势的情况下就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打的右翼摇摇欲坠。
那些支持他构想的宿将们,认为他必有奇计,能够在左翼逼得墨家全部展开黏住墨家的同时还有余力调动到右翼反动反击,哪曾想他的一切构想都是建立在墨家从一开始就不会攻右翼、然后左翼猛攻会受挫的基础上。
就在这时,三柳社对面的墨家步兵开始行动了,这些步兵没有选择直接正面进攻,而是朝着三柳社的侧后移动。
三柳社的侧后,是联军的骑兵所在之处,也是墨家侧翼六千轻骑的所在之处。
田鞠以为,墨家要猛攻三柳社,必要从正面推进,兵力展开,四处猛攻,哪曾想猛烈的炮击短暂结束后,墨家大约四千人的步兵竟然朝着侧后移动,很明显这是准备配合骑兵先驱赶走联军的骑兵。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面对忽然的变故,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按他之前的设想,墨家不会派步兵去侧后,而是会选择骑兵对骑兵才是。
…………
中军。
适正在听传令兵复述左翼主将的意图,以望远镜观察了一阵后,适摇头笑道:“这仗打的……我以为对面是跟牛骨,准备了坚实锋利的斧子,哪曾想对面莫说牛骨,就是摊鼻涕。”
至今为止,适绞尽脑汁居然都没看明白对方的意图。
将兵力和预备队集中在三柳社,然后右翼明显撑不住了,这些兵力像是屁股上长了铅块一样一动不动。
若是觉得右翼无关紧要,那就彻底放弃右翼收缩防线,可又没有。
炮击的时候,联军的骑兵可以尝试一下骑兵对冲,冲赢了或许还能威胁一下炮兵阵地,可是没有,而是在炮击的时候这些骑兵在后面一动不动。
要不是斥候密布,战场局势墨家这边了如指掌,适甚至要怀疑己方的左翼之外是不是有一支联军的奇兵了。
这态势明显就是按照墨家左翼战场外有一支联军援军、距离不远、且能在墨家左翼展开进攻的时候忽然赶到的态势来部署了。
他要是知道田鞠的构想,只怕是要猛拍一下脑袋暗叹一句自己想象力大为不如。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绞尽脑汁想不通。
好半天,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左翼,想到索卢参带回翻译的那些机械降神风格的希腊戏剧,适与传令兵道:“你去告诉左翼的观察兵,盯着点战场外侧。再多派点斥候去侦察下……要是什么都没有……”
他想了半天,笑道:“联军主帅不能是秘密墨者吧?”
第二百七十章 两天子之战(七)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有军官道:“巨子想多了。只是形势逼人,以至于对面无可奈何罢了。庙算既败、政治不足、变革不深、兵器不足、人心不安、深入泗上……其实从齐军当初选择围商丘以救临淄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若不围商丘而救临淄,齐侯还能多活两年,只是他们自己寻死,那又能怎么办呢?”
适摇头苦笑,指着左翼道:“关键是仗就没有这么打的!我让左翼提前试探着进攻一下,为了让他调动兵力,以便我中央突破将其分割;或者逼迫他放弃右翼收缩防线。”
“对面倒好,按兵不动。那你按兵不动,何不当初就直接放弃右翼缩短战线固守?或者说联军以为,右翼能够撑得住?为将者,要对双方的战斗力有所了解,最起码要做到料敌从宽。”
“这态势,我真是看不懂了。所以我真是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机械降神之类的事,在左翼是不是真有一支隐蔽的联军?趁着我军左翼进攻展开,忽然出现击溃我军左翼从而扭转战局?”
一个年轻一点的参谋官小声嘀咕道:“我看三柳社那边的联军预备队始终没有展开,是不是……他们想找机会机动到右翼,趁着我军在其右翼展开的态势反动反击?”
几个年长一些的军官和高级干部,包括适在内都笑了,战场的局面出乎意料地顺利,让他们的心情很好。
适开着玩笑到:“年轻人要有想象力,可战场却不是空想的地方。这种战术,的确是以少胜多常用有效的办法,但有两个前提。”
“其一,在对阵开始前,通过秘密行军,机动到我军不是主攻的一侧。”
“其二,若第一点不能做到,则需要我军非主攻的一侧拥有足够的骑兵保证其将来要集结反击的反向可以支撑侧翼阵线的宽度。”
“其三,若一二都做不到,便需要有极强的纪律性和快速行军的能力,我军主攻侧他收缩兵力,人为地减少他们阵线的宽度、增加我们阵线的宽度、为其调动做准备。”
“现在一二他都没做到,如果是三的话,最起码要先在骑兵那里做点动作,炮击的时候就该发动骑兵的反击然后诈败后退,炮击中步兵梯次逐渐后退,诱使我军在其诱敌方向的侧翼不断展开,使得我军兵力分散、战线拉长,逐渐扭转战线的方向。”
“可你看现在?”
他伸出手指着清晰可见的战场态势,说道:“炮击到现在,三柳社方向的敌军仍然没有梯次后退收缩防守、整个阵线还是一开始一样的方向,他们的行军速度就算和我们一样快,也不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比我们更快地移动到左侧。”
“而且,他不在三柳社方向收缩防守,战线还拉的这么长,这么薄,就算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主攻部队都机动到了右翼,他靠什么撑到我军攻下三柳社在他机动成功展开反击之后?”
年轻的参谋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出来这语气不是批评,只是心情愉悦之下兴奋之情的迸发,参谋官心想,巨子今天的心情倒是真好。
再一想也是,这一战若是大获全胜,韩、魏、齐、卫等同于不设防的诸侯国。临淄顷刻可下、洛邑转瞬问鼎。
数万墨者所思所想的利天下大业,马上就要成为现实,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年轻的参谋官也看得懂战场的局势,更知道就现在的情况,齐军右翼的崩溃很可能就在半个时辰之内。
因为墨家左翼的进攻进行的很顺利,小丘的反复争夺现在虽然还没有结果,但是已经逼得联军右翼的兵力一点都不敢乱动了。
就算现在发觉了墨家左翼骑兵和步兵的动向,联军右翼已经是无兵可调。
侧翼崩了,要完;小丘丢了,也要完。
除非现在联军就派兵支援,但三柳社这边的战斗也已经打响,只要这边攻的足够狠,联军已经错过了在三柳社这边收缩防守的机会,一旦将预备队调走,三柳社这边也会崩盘。
优势兵力、优势兵器、再加上一个代差的火枪,联军的阵线处处都是漏洞。
结阵收缩固守,要被炮轰死;拉长战线,要被骑兵和步兵突死。看来联军是宁可被骑兵步兵突死,也不愿意被炮击轰死。
现在三柳社那边的墨家部队已经在配合左翼了,原本左翼是佯攻,结果因为比别处提早半个时辰进攻的优势,硬生生打成了主攻,并且很可能要彻底改变战局。
右翼和中军的军官们心中颇为不忿,都觉得优势如此之大,无论那边先攻哪边便能获得最大的战功,左翼那些部队也就是运气好提前进攻而已。
正在朝着三柳社侧后机动的四千步兵,正是为了配合左翼的攻势而做的调整。
最开始墨家参谋们制定的调动两翼、中央突破分割;或者逼迫联军主动收缩龟缩包围炮击的战术,看来是用不上了。
主要是实在没想到联军这边搞出来这么一出不知所谓的战术选择,不去侧翼支援,也不直接放弃侧翼做好收缩的准备,好像是整个联军只能指挥万余人并且提前部署好各部的任务,而这种瞬息万变的战场变阵之类的手段他们根本不会。
迂回机动到三柳社侧后的四千步兵是去配合骑兵作战的,如果联军的骑兵冲击,步兵会选择结阵,以为己方骑兵从侧翼突袭包围联军骑兵创造机会。
如果联军骑兵不攻步兵,反倒是攻击骑兵,那么步兵可以凭借火炮和火枪给联军骑兵造成杀伤。
如果联军将预备队的步兵调过去,那么联军就连最后变阵的可能都没有了,各部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猛攻了。
最关键的,便是一旦联军的右翼崩溃,只怕肯定会收缩在三柳社这边,而这四千步兵就是要配合骑兵截断联军的退路,一旦右翼崩溃就要将联军彻底包围,逐渐压缩包围圈,最后集中炮兵轰上两天,断水断粮。
现在就看对面联军怎么应对了,从炮击到现在,墨家一直掌握着战役的主动权,联军没有任何的调动以迫使墨家改变策略以应对,而是一直都是墨家主动联军被动接受。
…………
战场侧面,联军右翼的右侧,被小丘遮掩而得以机动到侧面的墨家步兵和骑炮忽然出现在联军右翼的侧后时,联军右军主将慌了神。
现在小丘上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三次冲击三次反冲击,墨家已经有站稳脚跟的趋势。
齐军的进攻间隔逐渐延长,棱线上的墨家步兵有更多的装填时间。
而小丘棱线上,正在挥舞着铲子铁锹的战斗工兵更是给了联军右军主将极大的压力。
若不能够立刻再组织两次反击,一旦墨家将铜炮拉上去,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哪曾想墨家根本不是准备非要抢占小丘,而是准备以骑兵和步兵配合,在侧面直接将他的主力击溃。
他现在无兵可用。
一共一万多的兵力,靠近中军的方向部署了两千,那里没有小丘的掩护,之前的炮击之下损失惨重,好在中军可以支援,互为犄角总算顶住了墨家那边的攻势。
八百骑兵被三千骑兵毫无悬念地击溃驱赶,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来。
三千步兵以密集阵型防守侧翼,剩余的四五千人则集中在小丘后面,躲开了一开始的炮击,不断地投入到小丘的争夺战之中。
这边战斗一开始,他就派人请求田鞠支援两个旅,不然自己就要撑不住了。或者是把骑兵调过来,驱赶走墨家的三千骑兵,不然他侧翼的三千兵就是死的,既不能进攻也不敢机动。
可是打到现在,田鞠那边一兵一卒都没动,只说尚未到时候,让他再坚持一阵。
反观墨家这边,本来兵力就占优势,靠近中军方向的两千齐军只有不到一个旅的墨家步兵与之对抗,而且因为炮击的缘故,大占上风。
小丘这边,墨家以波次进攻的方式,每次投入四个连,源源不断地进攻反击,迫使齐军不得不用更多的部队反复争夺。
最关键的就是侧翼的骑兵,齐将觉得,若是自己有骑兵的优势,在侧翼的三千步卒就可以调动起来。
现在倒好,墨家的骑兵和两个旅的步兵已经要发动进攻了,自己小丘这边还在争夺。
还在争夺其实就算是对联军有利,因为联军不敢要小丘的正面,在正面布阵会被墨家的铜炮打的很惨,正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才在背后布阵。
可一旦墨家没有全力争夺小丘,而是选择侧翼突袭,那他就要无计可施。
墨家左翼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兵力展开,几乎把预备队都用了,联军一旦反击成功,墨家左翼就会全线崩溃。
可他拿什么来反击?田鞠说,一旦他这边的墨家兵力展开,就是反击的最佳机会,可现在兵呢?一个援兵都没有,自己守都守不住了。
弃了小丘是死,侧翼被破也是死。
左右为难之下,他终于决定,以大局为重。
自己手里的这点机动兵力预备队,让侧翼撑住,剩余的全部反击小丘。只要控制了小丘,墨家的炮兵就没法拉上来,自己这边即便要承受大量的伤亡,可是墨家也暂时无法直接趁势威胁中军。
至少,自己还能为田鞠的右翼斜线反击战术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或者为联军收缩防线部署中军侧翼防守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也就半个时辰。在光秃秃的小丘上,最多半个时辰,密集的阵型就会被墨家的铜炮彻底把士气打没,但至少中军应该会有机会收缩。
不然的话侧翼一旦崩溃,墨家把炮拉上小丘轰击中军、骑兵步兵跟着乱军溃军直冲中军,全线就要崩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两天子之战(八)
联军右翼方向的变动,并不可能实时地将消息传到双方指挥中枢这边。
适在中军预备的大量二线和预备队,或者说就是单纯同战线宽度下的兵力优势,让他处在一种绝对的主动之中。
联军不管是放任右翼崩溃不管也好、还是此时匆忙调拨兵力支援右翼也罢,在绝对的兵力劣势之下,处处都是漏洞。
墨家左翼进攻展开的太过彻底,如果要是敌军反击成功,的确会很危险,但奈何联军凑不出足够的骑兵,紧靠联军右翼的那些步兵是不可能发动全线反击的。
适还在等待,等待战局发生变化。
联军右翼小丘侧翼。
密集集结的两个旅的步兵已经展开为密集纵队,快速跟上的旅属小炮和骑炮就在联军阵前三四百步的地方展开,骑兵在侧后方集结等待。
墨家左翼主将倒是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预备队已经不多,但也知道适手里还有大量的预备队尚未展开、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况且今天天气状况很好,升高的热气球可以纵观战场的局势,敌军调动的话中军肯定会作出反应。
毕竟本身左翼先攻的目的就是双可能的,不管是分兵还是不管,中军的优势都可以将对方的应对看做破绽。
以兵法而论,其实墨家左翼主将的做法是不合乎旧兵法的,两军展开,需要先试探对方的虚实,确定无误之后才能够将兵力全部展开,因为全部的进攻阵型面临对方可能的反击时,很容易引起崩溃而至无兵组织防御。
但于此时具体情况来看,左翼违背兵法地将兵力几乎全部展开的办法,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那些轻便的小炮最怕的就是敌军的骑兵,尤其是侧面突袭过来的骑兵,然而现在联军右翼的骑兵早已经被驱赶出了战场,这些炮手便抖擞精神。
快速调整之后,铁弹不住地落入到联军的阵中。
短暂的准备之后,密集阵型的两个墨家的步兵旅便展开了第一波次的进攻。
可以分散作战的精锐的先登营掷弹兵五三成群地靠近联军步兵军阵,用分散的阵型消耗对方的火枪,引起对方的恐慌和混乱。
列阵进攻的步兵就在后面跟着,这些骚扰的先登营掷弹兵作为散兵,给了联军步兵极大的压力。
已经装填好准备好的联军火绳枪手紧张地看着三五成群分散靠近的墨家的先登营掷弹兵,不知道是不是该开枪。
联军的军官也在犹豫。
如果现在开枪,还击那些在前面三五成群的先登营的精锐,跟在后面的步兵方阵靠近之后己方的火枪可能就还在装填;可若是不射击反击,这些精锐的先登营步兵定会依靠自身的手段对军阵造成杀伤。
齐**制改革之后,有利有弊。
若是以往,这种情况,贵族大可以派遣自己的精锐从奴、从士,不靠阵型从阵中出击,以散兵对散兵,压制对面的先登营。
可现在低阶贵族身边并没有可以私自调动的从奴与隶子弟,虽然整个齐国的战斗力因为军制改革之后增强了,可却因为缺乏更多的兵种配合,打打魏韩还行,打墨家这边更为先进的战术体系,便有些力不从心。
墨家这边的两个旅,并不是一线展开的。
前面是分散的先登营精锐,用以引诱对方开火,或者接近后以铁雷对齐军的密集长矛手造成极大的杀伤。
后面则是以一个旅展开为横队,每个连四排列阵前进,十个连依次排开。
第二个旅则在中央方向组成旅一级的纵队,两个连为一组,五个连形成波次。
这种进攻阵型,并不是很适用于所有的战场,但却很适用于没有炮兵、骑兵被驱赶的此时。
若是联军有炮,中央方向的密集纵队只怕还没有走到联军阵前就会损失惨重。
若是联军还有骑兵,两翼这么薄弱的阵线,虽然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火力,但恐怕只需要五百骑兵就可能从侧翼突破。
然而联军右翼此时什么都没有。
齐军阵中,火绳枪手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先登营精锐就在他们前面七八十步左右的距离活动,可是军官却还没有下达射击的命令。
阵中不断落下轻便的铁弹,虽然没有那些军团配属重炮的威力只能一次砸死三两个人,可是士气依旧很低落。
尤其是墨家的炮手没有对着松散的火绳枪手轰击,而是不断地轰击密集列阵的长矛手,每一次轰击铁弹都会将密集的长矛手阵型打出一个空隙。
中央方向,最靠近齐军的五名先登营掷弹兵距离齐军只有六十步的距离,他们身后一百二十步左右就是墨家左翼的中央纵队,正在不断接近,但尚未交火。
这五名先登营的士兵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怕六十步外齐军的火绳枪手,因为他们的位置处在齐军的长矛手整前。
之前为了防备墨家的骑兵突击,齐军将几个连队的长矛手整合在一起列阵,火绳枪手在矛手的两翼展开。
六十步的距离,若是没有长久的训练,并不是那么容易击中的,尤其是面对人数很少的先登营散兵,稍微活动就会导致射击失败。
而且齐军一旦射击,装填时间接近一分钟的火绳枪很可能就会导致墨家主力横队纵队接近的时候他们正在装填,那将是致命的。
齐军军官明白,依靠这点成散兵的先登营精锐不足以将他们的防线冲开,所以只能忍耐不准火枪手射击。
先登营的士兵则在靠近的六十步左右的时候,举起了火枪,用多年训练出的枪法和精锐的快速装填,不断地袭扰着齐军的前沿。
这些先登营掷弹兵出胎于墨家的备城门士,和水师那些跳帮肉搏战的水手算是师出同门。
在陆战上,他们既是登城先登之部、也是列阵对射时候以铁雷投掷开对方阵线的杀手。
原本火绳枪刚准备的时候,这些人在列阵对阵的时候,用的并不是装填速度很慢的火绳枪,而是用重弓、大弩、短剑和铁雷。
原本他们需要携硬弓,靠近敌军战阵后,以重箭在二三十步的距离怒射,或者投掷爆炸的铁雷,从而撕开敌军的前线,然后趁势冲入到敌阵之中以短剑搏杀,为后续主力阵型攻击打开缺口做准备。
现在他们则装备了燧石枪、铁雷和短剑,以燧石枪在六七十步的距离,依靠个人的技术骚扰。
几次随意射击之后,一名先登营的士兵将自己的火枪交给同袍装填,自己从身上取出两枚以铜丝和琳粉摩擦生火的铁雷,拉发之后快速向前猛跑几步,在接近到距离对方大约四五十步的时候,快速将铁雷掷出。
已经经受了一段时间炮击的齐军矛手眼看着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终于落入了阵中。
轰……
装满了火药和碎铁屑的“万人敌”在阵中炸开,如此密集的阵型,瞬间便有四个人被炸伤,一个人被炸死。
可也是幸于阵型过于密集,倒是被这五个人挡住了爆炸力,剩余的人除了被吓的半死外,倒是没有受伤。
两个连队的先登营的精锐就用这种办法,不断地在阵前进行着骚扰。
几次投掷之后,不知道是哪个连队的火绳枪手终于忍不住,选择了开枪还击。
这一声枪响,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噼噼啪啪的枪声不断响起,几名过于接近的先登营掷弹兵被击中,可对于如此松散的阵型,火绳枪射击的效果并不好。
阵中的齐军贵族军官大声喝骂。
“谁开的枪?谁不得命令就开枪?快装填!快!”
硝烟中,即便知道是谁先开的枪,这时候也已经无法追究,只能弥补。
可枪声过后,又出了另一个意外。
三个连队的饱受炮击和先登营掷弹兵骚扰的长矛手终于承受不住,在枪声响起的时候,不听命令地发动了冲击。
有人高喊着“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在这里当靶子了!”
这番话引发了连队同袍的共鸣,三个密集列阵、如今被炮击和掷弹杀伤不少的长矛手连队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冲了出来,朝着正面的三十几个先登营散兵冲去。
主持侧翼这几千齐军的齐将骂道:“如此兵卒,如何可战?我军败矣!”
中央方向的三个连队的长矛手不顾命令发起了冲锋,整个阵线立刻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缺口,齐将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可以调动。
眼看着中央方向的长矛手已经冲出了二十多步,他却无可奈何。
那些骚扰的先登营精锐人数分散,可以独立作战,纷纷向后退走,不时还击。
后面纵队突击的连队则依旧听着鼓点,和两翼的连队保持平齐,缓慢前进。
整个侧翼的战斗,是在中央方向先打响的。
当不听命令冲击出阵的齐军长矛手接近到墨家呈纵队展开的中央方向的那个旅不足六十步的时候,遭受了一次燧石枪的齐射,几乎是瞬间,三个连队的长矛手便崩溃了,弃甲曳兵,四散奔逃。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两天子之战(九)
中央方向的纵队齐射之后,选择了冲锋,依靠着厚重的波次和溃逃的长矛手,以及已经被先登营袭扰的射击过后还未装填完的火绳枪手,很快冲开了中央方向。
侧面的骑兵在横队火枪手接敌齐射之后,也迅速对着以被打开了缺口的齐军军阵展开了突击。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齐军右翼的侧翼防线全面崩溃。
墨家这边用了一鼓作气的方式,没有预留预备队,而是全面展开、冒着可能被反击全面溃败的风险,一举突破了联军右翼的侧翼。
突破之后的骑兵没有停留,而是在骑兵军官的命令下,直冲小丘后面的齐军。
小丘后面,联军右军主将知道侧翼顶不住,可却没想到侧翼这么快就会全线崩溃,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根本不能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整部署。
他本想着,让侧翼顶一下,自己集结剩余的全部兵力,不惜冒着被墨家铜炮炮击的风险,攻占小丘,在小丘顶部驻守,以收缩兵力的方式拖延右翼崩溃的时间。
他的计划是很好的。
整个联军这边,他是唯一一个想到以反斜面躲避墨家炮击的贵族,也是唯一意义算是化被动为主动诱使墨家和他在小丘添油争夺以化解己方不利的贵族。
在他发觉墨家通过小丘的视线掩护,以佯攻小丘实则侧翼一鼓作气攻击的时候,他也立刻想到了占据小丘保存右翼的战术。
他既然之前布阵的时候想到了小丘反斜面躲炮击的战术,自然明白在小丘上布阵意味着什么。
可他以大局为重,不得不这么做。
小丘很关键,而且关键是即便侧翼崩溃,这座小丘的存在,使得墨家的炮兵、主力和侧翼的骑兵步兵被分割为了两部分。
这就使得绕过小丘从侧翼突击的骑兵和步兵,并不能够在没有友军配合的情况下直接攻击联军的中军。
墨家想要通过右翼席卷的战术决胜,就必须要先攻下小丘,然后才能够将小丘作为制高点和支撑点,将小丘前后的部队整合在一起,从而可以有足够的力量突击联军的中军。
故而若是他能够集中兵力反击小丘成功,纵然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被炮击毁掉剩余的兵力,但也为中军和左翼调整部署至少争取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胜是不可能获胜了,但是最起码可以收拢兵力,撑到天黑,明日选择突围也好、固守待援也罢,总还有一战之力。
可他没想到侧翼不到一刻钟就崩了,这让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眼看着墨家从侧翼突击绕过来的骑兵已经开始接近小丘的后方,小丘棱线处的争斗还在继续,墨家已经稳住了棱线,利用燧石枪的装填优势站稳了脚跟。
齐将咬牙,抽剑而出,大声道:“古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士者,多有恒产,必有恒心。而无恒产却有恒心者,必士而已。”
“今日我等所为所战者,非国君之制,乃天下之制,士当死于制,必不朽也!”
制者,可大可小。
小的来说,就是君王的命令。
大的来说,就是天下的规矩。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自不必谈。
此时齐将所谓的“士死制”的制,则是广义的制,是和礼一样的广义的分封建制贵贱有别的制度。
在这种广义的“制”下,士的精神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自由的。
譬如魏击小时候被田子方教训的那番话:富贵者不可以骄人、贫贱者可以骄人。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广义的“制”下,士人是属于天下的、效忠的也是天下的制度。
所以国君控制的土地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故而士人可以很骄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要天下的制度规矩不变,你魏国不留我傲慢于我,我带着学识和能力去韩赵秦齐,那也是符合“制”的。
所以国君如果不礼贤下士,士人可以用脚投票。
故而此时齐将所言的“士死制”,不是说要忠君、死于国君的命令的肤浅意思,而是说士人要为天下的规矩而战,而士人的利益和自由而战。
他升华了一下这场战争的意义,告诉可以鼓动的士人们,这不是为了国君而战,而是为了真正的大义和制度而战,也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战。
齐将又道:“昔者,晋楚相战,晋人归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何谓不朽?”
“智武子告诉了我们,何谓不朽,也告诉了我们天下到底是如何长久不变的,更告诉了墨家什么才是天下生生不息、武王以寸土得有天下、夷狄侵袭而诸夏坚挺的根源。”
“吾等,当为不朽之人,纵死何妨?”
不朽二字,算是当时贵族们的最高的精神追求,关于何谓不朽的争论,层出不穷。
墨家以为的不朽,是使天下大利、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使得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民众人口增多、民众富庶,以达成非攻兼爱。
而贵族以为的不朽,又是另一个意思。
本意上的贵族理念中的不朽,还是范宣子的那番话,那才是贵族主流三观中的不朽,即:我的祖上是某某,在虞代的时候就是贵族,到了夏代还是贵族,夏代商之后换了商王我家还是贵族,武王伐纣之后殷商完了我家依旧是贵族,现在我家还是贵族,历经三千年不倒,这便是不朽。
而此时齐将鼓动士人的这番话中的不朽,又有另外的含义。
智武子被楚国俘虏,交换俘虏的时候,楚王问他我给你放了你怎么回报我?
智武子说你又不是主动放的我,是交换俘虏。我回去之后,君王要是杀了我,那么我因为败军,死得其所,所以我死而不朽,因为我的死是为规矩而死的,是君王依据规矩杀的我,我的死本身是维护了规矩制度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但是我爹请求君王把握赐死,然后我爹亲自在我家的宗庙中弄死我,那么我也是不朽的。因为我的死本身,依旧是维护了规矩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我爹也不杀我,而是让我继续当贵族、继承家族的地位,那么我在任上,对楚王你最大的报达,就是你带兵攻晋的时候,我会全力以赴去打您。这也是做一个臣子的榜样、维护了君臣之间的规矩,这也是对您释放我最大的报达。
无论怎么样,规矩最大,为规矩而死、或者不死为规矩而战,那就是不朽。
某种意义上讲,墨家的不朽也是如此的,似乎区别就在于所为的“规矩”不同,所以墨家是避开这种“不朽”的含义的。
也就是墨家一直以来奉行的“政治挂帅”原则的原因之一。
不然的话,就会出现一种奇葩的史观,到后世民族概念出现后,这就类似于侵略者是英雄、战犯是英雄、屠杀者是英雄种种,无非就是各为其主而已。
这种史观是墨家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墨家意义上的不朽,必须是为天下人之利作出贡献、为天下人兼相爱交相利而死不旋踵的人,才算是不朽。
这也就是墨家这一番作为是“颠倒乾坤、重立规矩”的原因,要将过去存在的一些东西打碎,重塑天下的三观,以至于重塑英雄、不朽等等这些细节的定义。
墨家三观下的英雄,可能是贵族三观下的贼寇,而谁掌握了现在才可以掌握过去,所以这是一场天下剧变,而非改朝换代那么简单。
不朽,是好的。
但怎么才算是不朽,不再是贵族的那一套,而是有新的定义和标准。
此时齐将的鼓动是有效的。
士死制,死的是对他们有利的制,因为这些齐人贵族不是无恒产的游士,而是有封地的制士。
一旦墨家得了天下,有利于这些士人的制度会全部摧毁,所以士人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广义的制而死。
这是物质层面。
精神层面,如果为了天下的制度而死,那么在精神上,为此而死的人是不朽的,而不朽正是贵族们的最高精神追求之一。
无论是名留青史、建功立业、家族延续,其实都是所谓贵族精神中对不朽的各种解读之下追求不朽的手段。
如今的死,也是一种追求不朽的方法。
齐军中的贵族们热血澎湃,闻言抽剑,一个个脱掉上衣露出右臂,各取齐国真正五德的紫色头巾扎在头顶,振奋道:“死则死矣,当为不朽!”
袒右,是受刑的标志,也是一种反抗的标志。
在此时袒右,有着更深层次的引申含义。
袒右,为受刑。
死,为最大的刑。
袒右而死,便是一种以死来追求不朽的态度:我甘愿承受最大的惩罚即死亡,来换取我精神的不朽。
巧合的是,这倒是与之后才会出现的袒右的另一种含义融合,形成两千年后文化积淀之下袒右的真正含义。
汉代周勃平吕氏之乱的时候,曾说支持吕氏的袒右臂、支持刘氏的袒左臂。
和后世欧罗巴大革命时代左右两派的划分是某种意义上的不谋而合:支持旧势力的是右、支持新势力的是左。
此时此刻,袒右也正是穿越数百千年达成了一种仿佛冥冥注定的天意,右者,保守反动支持旧势力。
这一次齐国贵族的冲锋,右,自此成为天下三观的一种划分,引申出左为激进进步、右为保守反动的含义,此为改变了历史之下的积淀,后话且不提。
此时二百多名齐国贵族各持短剑,组织起来一波真正的悍不畏死的冲锋。
贵族在阵前列队,带头冲锋,他们的后面是一列列集结于小丘侧后的齐军步兵,紧随其后,希望能够一次攻下小丘,从而借助小丘固守。
小丘棱线上,列阵装填完毕的墨家步兵静静地举着火枪,静静地看着小丘下密密麻麻地、袒露着右臂、头上扎着紫色头巾、手持短剑、高呼口号的贵族。
小丘上的军官心想,这是屠杀。
然后他从容地命令士兵。
“举枪!”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两天子之战(十)
决死冲击的齐国贵族们悍勇无比,他们中的多数人和墨家也算是有了血海深仇。
之前不断有消息传来,墨家开进胶东地区后便在胶东地区实行了土改,他们的封地被剥夺,父母妻女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加上当年齐墨战争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的所作所为,对于这些低阶贵族而言着实是暴政。
以及泗上一直在进行文化建设,导致了大量的识字人口出现使之完全可以取代旧士人对基层的掌控,墨家对于这些低阶贵族也确实不怀好意。
因为价值和需求,导致毫无妥协和统战的必要,动起手来也就凶狠的多。
有些东西不能明说,但是政策的执行是有偏向性的。留下这些人既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又是旧文化诸侯国文化文字的继承者,想要大一统肯定是要将他们想办法都弄死的。
楚国贵族的殷鉴不远,要么被抓去煤矿铁矿挖矿劳改,要么被流放到海外自生自灭。甄别、审查、强制迁徙、强制劳作……短短一年时间使得楚国已经完全没有了复国的可能。
齐国的这些低阶贵族本身又是齐国反动变革政策下的受益者,鼓动之下的斗志还是很高的。
带着如此死掉会不朽的精神追求,扎着紫色头巾的贵族武士们,高呼着为了齐国的口号,不避枪弹,奋勇向前。
相距棱线五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们遭到了一波齐射。
小丘顶部,墨家步兵连队中的连长或者连代表亦在齐射之后高呼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口号,用另一种概念上的精神不朽鼓舞着众人的士气,发动了反冲击。
小小的山丘顶部,一方为了齐国为了君王也为了自己和不朽,另一方为了天下为了万民也为了自己和不朽,用着短矛、短剑、铅弹、铁雷厮杀在了一起。
…………
联军左翼,三柳社。
右翼即将崩溃的消息刺激着天子诸侯的神经。
田鞠知道己方已无胜算,他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并不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导致了这一次失败。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本想解释几句,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一战本来赢的希望就很渺茫,阵线对抗之下逼着墨家将兵力全部展开、再调动主力到右翼发动反击,是唯一获胜的可能。
死守是败、支援是败,本来就是死中求活的一战,任谁来指挥也不可能做的更好,胜是天幸,败是必然,天不助己,为之奈何?
一瞬间,田鞠觉得,或许这天下真有天命一说,只是这天命如今在墨家手中。
若不然,为何现在不忽然落下一道闪电击中在中军指挥的鞔之适?
田鞠默然,诸侯众将却急躁不安,纷纷道:“右军即溃,难道还不调兵稳住右翼吗?”
田鞠思索一阵,终于道:“事已不可为。我德薄能弱,罪责在我。”
“如今墨家左军已破我右军,其中军预备队未动,精锐的武骑士尚未投入,若分兵去右,则中军突击如何应对?”
“为今之计,只有击破三柳社侧后的骑兵和步兵……天子诸侯退入本国亦或是北入燕赵、西狩于秦,以待将来。”
韩侯闻言怒道:“两军交战,战阵之上要始终如一。若逃,何不早逃?”
田鞠并不愧疚,他自觉已经尽力,回道:“如何早逃?早逃的话,大军必亡。大军亡,则韩齐皆沦。”
“本来便是必死之局,败是必然,胜由天幸。战前我亦多问,谁有破敌之计?然而却都没有,非是我刚愎自用,而是无可奈何。”
“如今既已无胜算,只能逃亡。”
韩侯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了一下心情,他也明白田鞠的话确实如此,战前确实无人提出更好的破敌办法,唯有田鞠以上下驷之说想要扭转战局。
再往深了一想,以今日战场来看,就算是当初和阳夏的三万韩军会合,以解悬军今日表现出的战斗力,纵然会合也无非就是多坚持一日,早晚要败。
这一败从当初韩国答应齐国出兵泗上、但实际上墨家主力却没有在莱芜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韩侯本来也没有和墨家在平原一对一野战的胆魄,只是明白齐国若灭韩必不能存的唇亡齿寒,所以这才拼死一搏。
右军崩溃,意味着全军崩溃近在咫尺。
可这时候要逃,一旦引发了溃军,那么谁也逃不走。
韩侯道:“既如此,只能先稳住占据,收缩中军固守。侧后的墨家骑兵和步兵,需要击破。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墨家的追击,尚可逃亡。”
“只是鞔之适极善用兵,他见我们猛攻三柳社侧后的墨家骑步,定要知晓我军欲退,必要猛攻……”
田鞠道:“也只有收缩兵力,在前面固守。万不可告诉军中欲逃亡之事,不然士气定要崩坏。”
“侧后之骑步,非大举猛攻难以突破。大举猛攻,鞔之适必要知晓我军欲逃亡,这是瞒不住的。只有我们的盾在墨家的矛刺破之前,我们的矛刺破墨家的盾了。”
天子诸侯们商量完,终于确定了大势已去准备逃亡的想法,这个消息暂时还在封锁之中,只有少数一些亲信贵族知晓。
天子心想,田鞠所施展的军阵,也算是因祸得福。要是早早支援右军,这边就算是想逃都怕是难以撑到前线被突破。
好在现在还有一支没有动用的预备队,还有五千骑兵,八百战车,以及一些精锐的武士,正可以组织起来,击溃侧后拦截的墨家骑步。
墨家阵中,适正在与众人庆贺左翼的胜利,一个个都松了口气,纷纷道大势已定。
在左翼进攻极为顺利的之前,适已经让右翼的三个旅的步兵配合骑兵切入三柳社侧后拦截了。
既然左翼那边打出了出乎意料的胜利,这么快就让联军的侧翼崩盘,那么整个战术也就从原本的诱敌分两翼而击胸口,变为了自左而卷右了。
小丘的争夺战还在继续,只要小丘被拿下,联军的中军要么被炮击崩溃,要么收缩兵力溃退到三柳社附近。
一旦兵力收缩的过于厉害以至于无法展开,联军也就只能是被动挨打了。
阵中的热气球上,观察兵透过战场上的硝烟,瞪大眼睛观察着联军阵地上的情况。
联军那些尚未展开的连队的异动,引起了观察兵的警觉,他拍了一下身边负责记录的那个伙伴,递过去望远镜,指着远处道:“你看,他们动了。”
身旁的伙伴看了几眼,连忙道:“你继续观察。”
他将情况迅速地在纸上写了出来,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红色旗帜,然后将缀着铅块的纸张扔下去,下面的辅助兵立刻将纸张收起送到了指挥部里。
递上去后,适扫了一眼,观察兵现在只能说敌军的预备队动了,却好不能判断敌军具体的动向,只是提前预警做个准备。
适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现在也是难以决断。
联军的选择至少有两个,要么是让预备队前出防守,让中军撤退收缩防线;要么就是准备要逃。
至于说现在去支援右翼,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适手中还有足够的预备队尚未展开进攻阵型,可以随时支援投入战斗。
他倒是不怕敌军逃走,因为一旦要逃就是一场溃败,己方足够的骑兵会让溃败变为一场歼灭战,而非是击溃战。
韩侯齐侯乃至于周天子,逃亡与否意义不大,周天子没有那么高的号召力,齐韩这一战之后野战部队尽失,齐韩之地顷刻可入。
不多时,观察兵又递送来了第二份情报,适点点头,作出了判断。
联军的预备队一部分向前展开,看样子是要防御,而另一部分则直接朝着侧后方向机动,这很明显是准备在前面顶住为后面打开通路逃走。
此时侧面小丘的争夺还未结束,但是联军的右翼已经基本崩溃,中军还在死顶,后面的援军并未行进太远,而是以联军左翼为轴组织第二道防线。
战前的打算是左翼猛攻迫使联军分兵,依靠武骑士和步兵纵队从中央突破将联军分割,哪曾想双方战斗力的差距太大,做佯攻的左翼进展太快,竟然又打成了两翼包抄的态势。
现在联军右翼已崩,还有战斗力的预备队也就不过万余人,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有效的反击。
适便命令一直没有动的武骑士和一个师的预备队朝着三柳社侧面行进,以堵截包抄联军。
二线配置的靠近左侧小丘方向的四个旅的预备队全力支援小丘方向,配合左翼快速拿下小丘,整合兵力自左翼包抄。
中军则开始适当地收缩兵力,试探进攻,以炮击为主,将一线展开的一些部队撤回组织防御防止出现意外的中军反扑。
虽然现在来看,联军已经不太可能组织起来一波反击了,但适还是小心谨慎地做了一些准备。
三柳社侧后方。
机动到此的三个旅四千多人的步兵已经靠近了一直在侧面的骑兵,他们的任务是配合骑兵作战,并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进攻。
当左翼攻势顺利的时候,这三个旅已经开始行动,现在已经在三柳社侧后方向,距离己方的骑兵约有两里,距离本军侧翼约有一里半,某种意义上算是一支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