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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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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溪一民夫(上)

    “啐,你这个忽腥打扇的狗东西,怎么敢把你老爷的宝贝丢到地上!”

    竹溪县城的城门外,一队阵列松散的官兵,各个腰别长刀。为首戴着头盔的那人,正狠狠鞭打着身边的一名民夫。

    那民夫名叫李重二,原是陕北米脂县的一个良家子,被官军征发数月,已累得不成人形了。看起来分外消瘦,像是饿苦了好几天的模样。

    李重二本来给戴头盔的将爷挑着一担零碎财物,结果吃力不住,一下子全都摔在了地上。惹得将爷大怒,当即就是一鞭甩在了他脸上。

    李重二忙不迭地将散落一地的财物收拾了起来,他身上吃痛,心里反倒没什么压力,还能腹诽一番这帮没什么卵子用的官兵,在县城外搜山。说是要找什么陕西流窜来的流贼,结果一根毛都没找着。反而是把聚居山中的几十户流民杀掠了一番,抢夺了一堆民财,居然还能够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这等狗官兵,何时方让人打杀了去?”

    李重二心中狠骂了一番,但也无可奈何。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虽然无父无母,但还算得上是米脂当地的良家子。可惜不久宗族便出了变故,无法帮衬自己,他就很快沦为民夫苦役了。

    如今已是崇祯十二年,天下到处兵荒马乱的,旱、蝗、匪、兵,天灾不断。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运了。

    这民夫的活也实在不是人干的,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还动不动就让官兵老爷一顿暴打。

    他看着前头被官兵老爷一把丢到城门口的囚犯,那是这次秦军搜山抓住的唯一一名真流贼。这流贼的眼神都比此时的李重二灵动许多,他背上挨了一刀,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可却还是一脸桀骜的样子想到数年后,这些流贼就将杀进燕都里,踏遍天街公卿骨,李重二心下居然感到了一丝快意。

    “狗贼,快给老子跪下!”

    官兵老爷一脚将被俘流贼踹倒在了地上,但那流贼一点屈服的模样都没有。他双腿异常有力,发力一撑,只是单膝跪在地上。

    “一个流贼还敢跟老子犟!”

    官兵老爷火气大冒,将佩刀拔了出来,看着便是要一刀将流贼砍死。李重二半低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劝了官兵一句,说道:“老爷……这狗流贼首级值钱得很,县老爷肯定想要活的,何苦脏了老爷的快刀。”

    官兵老爷大概想到活捉一名真流贼并不容易,便将刀收回鞘中。但随即又盯住李重二,坏笑两声,说道,“嘿,你小子给流贼开脱,我看八成是通贼了,一并抓去县牢关了!”

    李重二心中一惊,他是知道官兵“杀良冒功”这一优良传统的。知道官兵老爷说这种话,绝不是开玩笑,像他这样的民夫,随手一刀杀了也没人会管的。

    他赶忙跪下,连连磕头,叫喊道:“老爷代代公侯,小的鞍前马后伺候老爷,怎么会和贼人有瓜葛!”

    “哼。”官兵老爷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李重二的背上,说道:“你好好孝敬老爷,自然没事……你懂吧,好好孝敬老爷!”

    这所谓的孝敬,自然是要求李重二上供点什么。可他区区一个民夫,身无余钱,又能做什么呢?

    李重二都顾不上背上被踏一脚的耻辱,头疼欲裂。正在此时,那跪在地上的流贼,突然发力,挣脱了身上草草捆绑的两根绳子,向前猛地冲了过来。

    流贼双眼桀骜,满是野性难驯的杀气。他嘶吼一声,撞向官兵,但却先撞到了跪在官兵老爷面前的李重二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狗贼!还想搞老子!”趁着流贼被李重二挡了一下的功夫,官兵赶忙将快刀拔出,冲上前去,一刀砍了流贼的脑袋,溅得满街是血。

    流贼掉了脑袋的尸体,压到李重二的身上。他大口喘着气,将尸体推开,口中连连叫道“老爷无碍吧”、“老爷无碍吧”。

    官兵老爷将沾满人血的长刀,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对李重二说道:“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快滚吧。”

    李重二跪在地上,却暗暗心惊。他感觉到自己怀中多出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刚刚趁着被流贼尸体压住的时候,他伸手到怀里摸了一把,可以明确感觉到,那是一把短刀难不成是刚刚流贼撞倒他的时候,悄悄塞进来的?

    这时候周围的县民也越聚越多了,他们倒不是在看热闹。竹溪县里的百姓早已是饿的人人双眼发绿。此时见到流贼被杀,他们便一拥而上,争抢那流贼的尸体,甚至还有几人干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尸体。

    这些在极度饥饿下,丧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时就像是最肮脏的野兽一样。

    他们争先恐后,仿佛抢夺珍馐一般......

    人饿到极点的时候,什么道德法律都成了虚文。

    竹溪县位在鄂、渝、陕交界的郧阳府,郧阳山区丘陵密布,山谷之间又夹杂有不少可以耕种的谷地和梯田。

    但自去岁以来,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丝毫没有好转的样子。郧阳一带土地本就十分贫瘠,遭此大灾,米、麦一斗居然激增到千钱以上,不要说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云富贵之家,也都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饱腹。

    竹溪县在郧阳府中,更是属于下等恶县。去年耕稼所种的粮食,收成几乎不到往年的四分之一。县民争食人脯,早成了家常便饭。

    自从李重二到竹溪以来,这等争着吃贼人尸首的场面,他也看过好多回了。从最初的作呕到如今的麻木,他能控制的,也只有不让自己参与其中罢了。

    甚至有些时候,当李重二在繁重的苦役之下,实在累极、饿极的时候,看着荒野地上的饿殍尸体时。他心下竟然也会......细细想来,便是李重二自己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了。

    易子而食,史书里简单的四个字,在现实中是何等残酷恐怖的场面。

    李重二这几天,见过了父母食子女的场景,也见过了子女食父母的场景。至于朋友、乡邻互食的,也不乏少数。

    竹溪县城里,一到晚上,中夜彷徨的时候,他在半睡半醒间,总能听到呼号哭救的声音。然而一到早上,街头也总能看到,被弃置于地的人骨。

    这是人间地狱吗?

    不,这只是崇祯十二年的大明,十分平常的一幕罢了。

    当地狱成为日常,李重二真要痛哭,老子虽然是明粉,怎么就倒霉到这个份上,全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惨的穿越者吗?

    可怜自己当年在论坛和某问答分享网站,整日给崇祯洗地。现在真穿越到了明朝,还要在食人现场洗地,将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正当县民们吃饱喝足散去后,与李重二关系比较好的另一位民夫,同样来自米脂的白有财靠了过来,一脸神秘说着陕北方言,“后娃,这个人我认识。”

    “盖老你说什么胡话呢?这人是流贼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来,最近流窜郧阳周边的这股流贼,据说就是从陕西流窜出来的,那倒确实有可能和陕北出身的白有财认识。

    白有财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后,便是连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围人调侃称为盖老,在陕北方言里盖老算是个不轻不重的骂人话了,专职那种没什么骨气的婆妈汉子。

    “我晓得,那人也姓李,是我们寨的,我看着就脸熟,一听他讲话就知道,确实是我老乡。”

    白有财一边帮着李重二收拾残局,一边回忆了起来,他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大抵只是看到曾经认识的老乡成了流贼,又被官兵俘杀,最后成了一堆饥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疯的李重二,却从中听到了一点别样味道。

    李重二压低了声音,贴近了白有财,问道:“你们寨的?我还不知道盖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继迁寨的?”

    白有财回头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继迁寨啊,怎么,我之前跟后娃已经讲过了嘛?我怎么记不得这回事。”

    米脂李继迁寨。1

    这几个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经,他对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了,对明史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就应该听过这个地名:因为这正是明末农民起义军的头号领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白有财的一句无心之言,立马让李重二将竹溪城外的那股陕中流贼,和明末纵横天下的闯王李自成联系了起来。

    崇祯十二年……

    如果历史没有发生改变的话,不管潼关南原大战是否存在,不管李自成的商洛十八骑到底是真实历史还是民间传说,李自成此时都确实正处于一个人生的最低谷当中。

    而且不久之后,李自成就将龙出大海、风云际会,冲入中州大地,最起码在数年间,堪称是战无不胜,几乎有再造新朝的趋势了。

    李重二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他紧紧按住怀中暗藏的利刃。这个被自己穿越到的可怜小少年,绝不会成为路旁的一具饿殍,也绝不会以一个民夫的身份活活劳累而死。

    他要吃饭,吃很饱很饱的饭,然后,若有机会,他还要利用竹溪城外的李自成,报复自己受到的种种虐待……

    对,还有天下,他还有雄心壮志。竹溪县城的景象,让李重二真正见识到了乱世是何等的残酷,如果历史没有发生变化的话,将来满洲人入关,比眼前景象更为血腥残酷百倍的场景,还将在全天下上映。

    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管是为了吃饱饭,还是报复鞭打自己的官兵老爷,或者是更加崇高的目标,他都要活下去,站起来当一个人为了求生而活下去的时候,只不过是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罢了,可当一个人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时候,他将干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来。

    伟人说过,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只有向死而生,才能在这个空前的大乱世中,真正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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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自成的出生地,有米脂李继迁寨和米脂李氏村两种说法,但不管哪种说法,都不能表明李自成是党项人。更没有任何可靠证据,表明李自成曾认同自己和党项人存在关系。

    所谓李自成是党项人的说法,除了清修《明史》和同一史料来源的书里,称他即位后宣布以李继迁为始祖之外,就没有其它证据了。

    而《明史》里记载的“十七年正月庚寅朔,自成称王于西安,僭国号曰大顺,改元永昌,改名自晟。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谥号,以李继迁为太祖”,这个条目,来源自康熙朝的翰林检讨毛奇龄。

    在毛奇龄的《后鉴录》里,他声称李自成在西安即位时,曾经以党项人李继迁为不祧之祖。

    可问题在于,李自成称帝的时候,毛奇龄身居江南,并没有接触过闯军。而除了毛奇龄的《后鉴录》以及摘抄了《后鉴录》这段的《鹿樵纪闻》外,无论是甲申之变的亲历者记录,还是吴伟业《绥寇纪略》、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彭孙贻《平寇志》、张岱《石匮书后集》等清初史料,都没有李自成以李继迁为祖之事的记载。

    按理说,追封太祖、建立宗庙,是古代王朝头等大事,必然会公告于天下。实际上李自成也确实将追封几代近亲为皇祖皇宗的诏令,公告天下了。可只有追封李继迁为太祖这件事,除了《后鉴录》一条孤证外,再无任何史料证据了。

    而且《后鉴录》本身还创造性的将张献忠屠蜀人数,具体统计到了六万万有奇,本身的可信度就已经非常低了。因此其中关于李自成追封党项人李继迁为太祖的三无记载,恐怕很大概率是毛奇龄道听途说、胡乱编造出来的。

第二章 竹溪一民夫(下)

    天色渐暗,李重二回到了民夫们暂住的破茅屋中。四面漏风的破茅屋,一到半夜,便冰凉彻骨,让人根本睡不踏实。不过有一个住所,总比夜宿大街,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流民吃掉两条腿好多了。

    卧倒在茅草铺上,李重二想起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是有满腔的雄心壮志,准备匡扶大明、吊打满洲,顺便收收坤兴公主、秦淮八艳什么的做后宫。

    按照后世某问答分享网站上的分类,李重二也算中端明粉了。

    所谓低端明粉,视流贼为华夏罪人,把明清易代的一切黑锅都推给流贼;中端明粉则最恨东林党人和晋商,顺带着认为崇祯废物了一些;高端明粉则接受明朝确实已到寿终正寝之时的现实,只是继承明朝的绝不该是满洲异种。

    可李重二一点不懂大明官场规矩,真当自己主角光环附体了。在米脂县组织什么乡勇,出风头太过、得功劳太多,招惹了出身陕西三边将门的都司艾国彬。

    这位艾老爷,只一招摊派运粮,中间克扣掉工钱,就直接让李重二到了破家灭门的地步。李重二还算好运,被出陕剿寇的秦军抓去当了民夫,没有直接丢掉性命。

    但他的其他亲戚,下场就惨淡了。连那老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的小妹幼娘都死在了监牢之中自己无能,致使身边人落得这般结局。越是细想,李重二心中便只是愈发痛恨自己的无能弱小,还有便是仇恨都司艾国彬和蛇鼠一窝的大明官府了。

    李重二想起他前世在某问答分享网站上,曾经看过一个大明版苏联笑话,“俺们大明百姓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屋里除了李重二和白有财外,另有几个陕西民夫同住,他们躺倒便能睡着,丝毫不受恶劣条件的影响。

    而李重二心思则都扑在自己藏匿的利刃上,他心中渐生反意,便将短刀取出,悄悄打磨了起来。

    “后娃,你是不是想干什么大事?”

    白有财的声音突然从李重二身后传来,漆黑的茅草屋中,这句问话让李重二心中一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要干的大事可是去投流贼李自成,准备造反啊,这要是说出去,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盖老还不睡觉,说什么疯话呢?”李重二一边将武器藏好,一边压低了声音,糊弄着白有财。

    “自从白天我说了我认识那流贼后,后娃就贼米溜眼的,莫不是想去投了山中的那流贼?”

    “说什么胡话呢!”李重二一把将白有财嘴巴捂住,“流贼都是要杀头的狗东西,这话传出去,让将爷们听到,咱们的脑袋就要挂到城门上了。”

    “那你打磨那支刀做甚?”白有财眯起了眼睛,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后娃一点都藏不住心事,白天你一脸想弄死那官兵老爷的模样,我还看不出你想干嘛吗?”

    “这城里我还见到了几个老乡……”白有财紧贴着李重二的耳朵说出了这句话。

    老乡?白有财的老乡,那自然是李继迁寨的人了,他们居然已经混进竹溪县城里了吗!

    李重二心下骇然,这帮官兵老爷到处搜山找不到的流贼,居然早就已经渗透进了县城当中。李自成到底是李自成,看来流贼是有意要反客为主,主动来收拾这帮剿匪无能、祸民有术的官兵老爷了。

    “老乡?那盖老还不赶紧找官兵老爷们出首,好领个赏啊。”李重二已经可以确定,白有财十有**也产生反意了,这民夫的活计再干上个把月,他们一老一少,绝对是活不了太久的。

    “后娃还不说实话?领赏,领个屁赏,让狗老爷们知道我跟流贼都是老乡,人家还不顺手摘了我这颗脑袋?”白有财唾骂一声,“你有屁快放,直说跟不跟老子干这票吧,咱们在这么下去,还能活个几天?”

    李重二知道这是自己接触闯军的唯一机会,但毕竟投奔流贼造反,那是要杀头的大事,他还是不敢直截了当跟白有财表明心迹,便装模作样道:“你这疯话我不会跟任何人讲,你要做什么事便直接去做,真要讨得什么富贵,莫忘了我便好。”

    “那你把刀给我,”白有财听得气恼,伸手便要抢刀,“跟个婆姨一样,你这样饿死在路边,都没人给你收尸了。”

    这把武器可是李重二的心头肉,他哪可能让给白有财?李重二一把便将白有财挡了下来,他虽然饿的消瘦到走形,可小小年纪便比白有财高出大半个头,两人扭斗起来,更是占尽上风。

    “别闹了,你这样吵醒其他人,咱们说不准就要掉脑袋了,我跟你干、我跟你干,还不行吗!”

    李重二一边护住武器,一边忙不迭答应了跟白有财一起干。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白有财也不是那种钓鱼执法的狠角色,再闹下去,可就真的要坏大事了。李重二现下也算信得过白有财,何况如今的形势,事情泄露了,那主谋也是白有财,他至多算是个知情不告、被裹挟的罢了。

    白有财这才坐了下来,此时已临近深夜,过堂风吹进茅草屋里,两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屋外又传来一阵儿哭喊哀嚎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吧唧吧唧的啃咬声,不知道又有哪个饥民让人给活活吃掉了。

    “我可不敢杀官造反,但是若能搞到几个银钱来填填肚子,那也是好事啊。”李重二压低了声音,还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样子,“盖老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跟那伙流贼搭上线。”

    白有财愣了一下,他只是看出了流贼有人已经混进县城里了,又受够了这生不如死的民夫苦役,便打算投了流贼,杀官造反,能活几天是几天,总比现在就累死饿死好,哪里有想过具体的方略。

    “这……直接找他们说要入伙不就成了?反正俺们都是老乡啊。”

    “胡闹啊!你都看出人家混进县城里了,要是出首报官怎么办?人家能信得过你吗?这事关多少条人命啊,要是我,那便看都不看一眼,先把盖老你砍了脑袋,以绝后患。”

    李重二恨铁不成钢,还好白有财没有冒然行事,而是先找上了自己,不然事情一定会糟,“咱们至少得交个投名状,才让人家信得过你吧?”

    “嗨呀,还是后娃你有见识,到底是办过庄丁、干过大事的人,这办事就是不一样。我差点老糊涂了,弄不好就去送死了。”

    “盖老你脸熟的那些老乡,在县城里已经待几天了?”李重二胸中杀意翻腾,想跟流贼搭上线,光有白有财这个李继迁寨的同乡关系,实在是不保险。他得设法搞一颗官兵脑袋做投名状,才有可能获得流贼的信任,可他不知道流贼动手发难的时间,冒然杀了官兵,引起官兵警惕,事情就坏了。

    “从咱们上次出城搜山之前就看见过了,到现在也快有小半个月了。”白有财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回答道。

    “那也就差不多了,流贼不可能在贫瘠无粮的县城外耽搁太长时间。今天官兵杀良冒功,跟县老爷报了大军功,一晚上都在饮酒作乐,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我若是流贼,要动手也就在今晚了!”

    现下已经到了深夜,时间不等人,恐怕城外和城里的流贼,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开始行动了!

    “盖老你知道那些混进城里的流贼,都在什么地方吗?”

    “有好几张脸熟的面孔是在县衙边上那间破城隍庙里……”白有财回忆了一下,答道,“里头有个人我认识,真扯起来,还算是我远房侄子了。”

    “入他娘的,事不宜迟,那我们就马上动手,杀官造反!”

    李重二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本来已经被苦役磨灭至麻木的双眼,几乎变得发红了起来,他咬牙切齿,一脸狠辣的模样。

    “今晚醉倒的官兵多得是,他们仗着一身虎皮,连饿晕了头的流民都不怕,我看不少人落单。”月光透过茅草屋屋顶的破漏缝隙,照到了李重二手中的武器上,反射出一道摄人心魄的寒光,“咱们就先摘一颗官兵脑袋做投名状,然后就去找盖老老乡,干一票大的!”

    白有财看着一脸狠辣狰狞的李重二,心下有点发慌,这少年郎平常总是一副乖巧木讷的模样,可这时却显露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儿来,真不像一个大明朝的农民。

    “杀官兵……后娃,咱们真要现在就去杀人?我心里头有点发慌啊。”

    “呸,这帮狗官兵怎么能算人吗?他们也就是一群豺狼罢了,老子连人吃人都看习惯了,还怕杀一条豺狼吗?”李重二唾了一口,长期被官兵们虐待鞭打的苦闷和仇恨,此时全都一口气爆发了出来,他在前世本也算一个温吞水的老好人,可经过这大明朝末世景象的折磨,对于要去杀一个人,居然没有丝毫的抵触感了。

    “盖老,这世道,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咱们说干就干,现在就出发!”

    夜色苍茫,今晚的竹溪县城,月亮不算太明亮,也不算太昏暗,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只有街道上零星有几十名喝醉酒的官兵,歪歪斜斜地摇晃着,他们要么腰间挂刀,要么手上拿鞭子,便是饿红了眼的饥民,也不敢靠近这帮官兵老爷。朝廷的权威还没有彻底瓦解,官兵的一身虎皮,甚至可以压过饥民求生的**,大明朝的多数百姓,哪怕毙倒在路旁,成了一具饿殍,也不敢升起半丝的反意来。

    除非……

    除非这世道烂到了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最为温顺的大明百姓,才会变成天下间最为凶悍的野兽。

第三章 闯营一小卒(上)

    竹溪县中夜色渐渐昏暗,但县衙之中却还是灯火通明,知县李孔效正在竭力招待一位楚军来客。来人是援剿总兵官左良玉营中的幕僚,名叫董源。不久前左良玉与总兵陈洪范在郧西大破流贼,兵威震烁于商、郧之间,左良玉因此更加骄悍不法,视一众文官为泥首玩物。

    这次左良玉的亲信董源到竹溪县来,便是来催促竹溪知县李孔效尽快将摊派的米麦草束,运往左良玉驻军的白土关。竹溪县屡经旱、蝗,都已到了易子而食的惨淡地步,可来自左镇的军需摊派,还是急如星火。

    董源本名叫佟养甲,原是辽阳世家佟家子弟,满洲老汗努尔哈赤进攻抚顺的时候,他的族兄佟养正叛变投清。明廷遂将剩余的佟家子弟押进山海关内拘禁。佟养甲为了逃过罪责,便改名为董源,投入左良玉幕下,混得有声有色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未来满洲人入关,他还将恢复佟养甲的名字,担任满洲人的两广总督。

    李孔效则是辽阳举人,从崇祯十一年开始担任竹溪知县,至今也已有了一年有余。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满目所见,县民疾苦,父子相食,三百秦兵驻扎县城,民已不堪其苦,哪还有余力再为左镇筹办军需呢!

    “先生说的是,还望先生同大将军通融一二,也为学生在辅臣面前说上两句话。”李孔效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勉强低头,向左镇使者通融军情,“本县前月才运去左镇草束二千支,倏奉一文取豆米几千石、草几千束运至左营交纳,又要买健骡若干、布袋若干,实在是疲于应付、无力筹措啊。”

    董源一边用筷子挑着桌上的鲈鱼脍,说道:“左镇援剿流贼,深入不毛山地,将士们节衣缩食、奋不顾身,除了为君上分忧外,为的也是保住大人的乌纱帽啊。如今大司马催促左镇剿寇甚急,若大人不能按时筹措军需,误了军情,那大司马怪罪下来,谁又能兜得住呢?”

    李孔效口中的辅臣,和左镇使者董源口中的大司马,都是指的同一个人,那便是此时兼任大学士和兵、礼两部尚书的杨嗣昌。

    明朝官场之中,习惯以元辅、辅臣、首揆的尊称来称呼大学士,以西周时期的大宗伯和大司马官名来尊称礼部和兵部的尚书。

    杨嗣昌的父亲杨鹤曾任陕西三边总督,率先提出招抚政策来安置流民,他从比较长远的观点出发,试图用招抚赈济的办法,消弭匪患。可崇祯爱惜财货,气度狭隘,只愿出十万两,不肯多拿出几分内帑来救济流民,又放任陕西巡抚李应期、延绥巡抚洪承畴和总兵杜文焕肆意杀降,导致杨鹤主张的抚局完全失败,本人更惨遭罢官,不久病死。(崇祯没钱,他的亲戚也没钱吗?福王被杀后,没钱赈灾的崇祯却有钱补贴小福王三万两,看来小福王的生活待遇比灾民重要多了)

    崇祯十年三月,杨嗣昌带着洗刷父亲名誉的雄心,上京与崇祯皇帝平台召对,提出了所谓“张十面之网”、“四正六隅”的军事策略。

    他提出,以陕西,河南、湖广、凤阳四个地方的巡抚“分任剿而专任防”,即以剿为主,防为辅;以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这六个省份为六隅,责成这些地方的六个巡抚“时分防而时协剿”,即以堵击农民军进入自己管辖地区为主,必要时也参加协剿。另以陕西三边总督统率西北边兵,同中原地区的五省军务总理直辖的机动兵力作为主力,“随贼所向,专任剿杀。”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四正六隅”计划虽然取得了一定成功,在陕甘一度击破了李自成的主力,将李自成驱赶到了商州、郧阳一带贫瘠的山林之中,又成功迫使张献忠和罗汝才两股农民军主力部队受抚。

    可是就在今年年中,张献忠和罗汝才在谷城、房县两地重新起兵,不得已之下,杨嗣昌只能向左良玉步步退让妥协。不仅默认了左镇的跋扈不法,还让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明确授予了左良玉总统各军的权限。

    也因此左镇的区区一名使者,便能在贵为一县知县的李孔效面前如此嚣张。如今连贵为督师阁部的杨嗣昌都要看左良玉的脸色行事,又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呢?

    李孔效将左镇客人送出门后,看着一桌的珍馐美味,一丁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左镇催科追比,急如星火,为了他的乌纱帽着想,也只能再想方设法,四处筹措一些粮草送去左营了。

    “唉,如今苍生涂炭,黔首百姓难求一餐之饱,我又怎么能安然坐视,吃下这千金珍馐呢?”李孔效摇了摇头,一想到竹溪县中人人相食的惨象,再想到自己还得进一步压榨县民,他心下也难免升起几分恻隐之心,“把这一桌餐都收拾收拾,着去喂狗吃了,本县两袖清风,百姓都易子而食了,我哪里吃得下饭啊!”

    “唉!老爷实在是不忍看那可怜的饥民了,你们几个到县衙外看看,这县衙方圆半里内,别让老爷见着饥民的半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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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叩。

    白旺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立刻便十分机警地将武器刀剑丢到了杂草堆里。

    “什么人?”

    自从闯营被秦军追击,在陕西城固县境内渡汉水时,遭到左光先部官军半渡而击,便势如解体,全部兵马仅剩下不足三百人了。

    从此闯营只能藏身山林,到处转战逃窜,为了避免官军主力的追击,李自成甚至于都放弃了使用闯将、闯王等已经名动天下的诨号,而化名为老八队。

    这次李自成定计,里应外合攻取竹溪县,一方面是由于三百秦兵进驻县城,带来大批口音各异的民夫,使得闯营的人马可以从容混进城里,创造良好战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闯营的情况实在恶劣到了极点,这不足三百人的部队,已到了无三日余粮的地步。再不有所斩获,不用官军搜山,闯营便都要自行饿死了。

    也因此白旺更加警惕小心,他知道自己这批混进县城内的人,关系着攻城能否成功的关键,决不能出了任何纰漏。

    “小子,是我啊,你认不到你二大大白有财了吗。”

    叩响白旺屋门的,正是李重二和白有财两人,李重二手上提着那把自制的武器,白有财手上则用一团茅草裹着一颗球状的东西。白有财和白旺都是米脂人,两人不仅相识,而且还算得上是远房叔侄的关系,所以白有财才有胆子,起了投奔流贼、杀官造反的念头。

    可这对于白旺来说,却犹如惊天雷霆一般。他本以为自己混入城内的事情,办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他乡逢故知,被自己的同乡白有财认了出来。若白有财出首告官,自己被官军俘杀事小,坏了老八队的大计,害死几百个兄弟,那可就不可饶恕了。

    白旺当机立断,与房中另外几人对视一眼,大家便心领神会,将刀剑藏在身后,小心打开门来,“二大大?咱们有两年没见过面了,怎么你也被官兵抓来做苦役了?”

    白有财见白旺打开屋门,毫无戒心,向前一步便迈了进去。还好李重二小心谨慎,他见白旺这么快就开门,心下已很奇怪,马上又见到开门的瞬间,屋中蹿出两人、各手持刀剑,砍向白有财,便知道事情坏了。

    李重二手中紧紧捏着武器,汉水都浸湿了包裹手柄的茅草,在屋中之人动手的瞬间,他早就紧绷起来的整个身体,便向弹簧一般受到刺激,冲了出去。当啷一声,将流贼砍向白有财的一刀挡了下来,但那流贼手中力量极大,这倏忽一刀,便把李重二的武器击落在地了。

    “误会、误会,我们也是杀官造反的!”李重二眼见屋中几人又要挥刀动手,连忙解释了起来,“盖老,快给他们看人头啊!”

    被吓呆了的白有财,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手中被茅草包裹起来的一颗人头抖落到了地上。人头脖颈尚滴淌着一串鲜血,赫然正是白天的时候,将那名被俘流贼虐杀了的官兵。

    白旺见到那颗官兵的人头,再看着眼前被自己吓傻了的二大大白有财,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他挥手示意,让众人一起进到城隍庙的小破屋中。

    屋中除白旺外,另有四人,其中一人便是那手劲极大、轻松击落李重二武器的精壮汉子。他体格魁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眉间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刀疤,那人望着李重二,带着点佩服的语气说道:“好小子,能挡得住老子一刀,是条好汉。”

    “嘘,双喜哥,小声点。”白旺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众人先不要说话。倒是李重二听到白旺称呼的双喜哥,立刻便将眼前精壮魁梧的汉子,同历史上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联系到了一起。

    那边白有财则捧着官兵的脑袋,瘫软在了地上,近乎哭诉道:“你是认不到你二大大了吗,我也是快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想跟着你们干杀头换米吃的买卖啊。”

    白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是疯了吗?居然杀了明军官兵,这样便再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便没有退路罢了,谁又稀罕呢!”李重二一边揉着被李双喜震得酥麻的手腕,一边回道,“老子在竹溪活活饿死累死是死,杀官造反被崇祯皇帝活剐了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那我为什么不选一个能吃饱饭的死法?”

    “你也是米脂人?这么小的年纪,便敢跟着我二大大杀官了?”白旺看着面前的李重二,有点吃惊,眼前的这个小少年,一年狠辣,双眼神色灵动,丝毫没有那种被苦役折磨疯了的农民,呆滞麻木的气质。

    “不是我跟着盖老杀官,是盖老跟着我杀官。”李重二亮了亮手中短刀上的血迹,他和白有财趁着夜色,将喝醉后毫无防备的官兵老爷一刀断了头,心里头甚至连一点恶心感都没产生。或许正如李重二告诉白有财的那样,乱世的人早已不是人了,这官兵不过是一头豺狼,他连人吃人的地狱景象都看得麻木了,又怎么会因为杀了一头豺狼,心里便产生波动呢?

    白旺和李双喜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他们都以为主导这事的应该是和白旺有亲戚关系的白有财,却没想到竟是这年纪甚小的少年郎。

    李双喜揉了揉了李重二的头,爽朗笑道:“好本事,你有这等好本事,确实不应该饿死在这里。白旺,便让他们二人跟着我们干大事,又有何妨?”

    “这……事后你去跟老掌盘的解释,可别说是我包庇我二大大便好。”白旺点了点头,伸手将白有财扶了起来,算是默认了白有财和李重二两人加入队伍之中,“先说好,我们老八队养不起半张闲嘴,不管是老是少,都得能拼杀干活,才能跟着我们走。”

    李重二和白有财同时点头,流贼……不,现在应该叫闯营或者八队了,他们在官军围剿下转战千里,苦则苦矣,可比起毫无希望的民夫苦役生涯,不知道来得快活多少倍!

第四章 闯营一小卒(中)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黎明将至前的一刻,夜色最为昏暗。暂居于城隍破庙中的闯营将士们都行动了起来,李双喜和白旺分带一队人马,人人都只穿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箭衣,没有穿戴铠甲,大概是为了防止造成过大的声响,手中则或持腰刀、或提长剑,尽是一些短兵。

    李重二此时也不再使用他那把破铜烂铁了,手上握紧了李双喜送给他的一把长刃腰刀,腰刀锋锐逼人,刀柄上还有一个工匠细心雕刻而成的虎头雕饰,也不知是哪位游击、参将所用的兵器。李双喜对李重二的果敢积极很有好感,又见他虽然个头颇高,但饿了好长一段时间,体形消瘦,担心一会儿开仗,这年龄尚小的后生娃娃保不住性命,便将自己合手常用的腰刀送给李重二了,自己倒是只用一柄缺口繁多的雁翎刀。

    白旺伸手示意了一下李重二,将一套生火的火折子工具丢给了他,“喏,拿好火折子,一旦办好之后,立即便到城门口跟我们汇合来。”

    这是李重二主动向白旺和李双喜两人提出的策略,他认为自己和白有财饥饿多天,根本没有多少作战的体力。因此倒不如利用他们身为民夫,不容易引起官兵警惕的优势,潜到县衙附近纵火,吸引官兵的注意力若能以此牵制几十名明军官兵,那起到的作用,就远比他和白有财在阵前厮杀,来得更为有效了。

    他接过白旺递来的火折子,点了点头。李重二穿越到明朝也有一段时间了,对这种火折子倒也会使用,何况白旺给他的这支,一看便知做工精良,应该是明朝边军夜不收所用的工具。

    “小子,真遇上硬茬的,别太犟,尽早过来城门跟我们汇合吧。”李双喜手提雁翎刀,他本来就体格魁梧,此时手上长刀出鞘,一脸爽朗笑容的表情,尽数变成杀气沸腾的凶恶模样,气势逼人,不愧是李自成的义子、未来大顺政权的义侯。

    “不成事,我跟盖老都有分寸。”李重二将火折子放进怀中,顺手又将那把腰刀,学着白旺和李双喜的样子,别在腰间,“那我们便先过去了,两位老爷若看到县衙方向有火光,便尽速行事,若超过半个时辰没火光亮起,那就是凶多吉少了。”

    白旺和李双喜两人听到老爷的称呼,同时楞了一下,李双喜提起雁翎刀,敲了一下李重二的脑袋,“我们八队闯营里,有叫大王的,有叫管队的,还有我义父那样叫掌盘子的,就是没有叫老爷的人。”

    白旺一手按住李双喜,叫他不要胡闹,给李重二解释道:“我们八队的老掌盘就是官军说的闯将贼头,就是让米脂的一位艾老爷欺压到没有活路,才造反的。所以在八队里头,最忌讳叫老爷,你想喊个大气的称呼,可以叫大王。”

    白旺又指了下身边的李双喜,说道:“你双喜哥就最喜欢人家喊他大王,你也可以直接喊他双喜哥,嫌麻烦的话,便称呼做老管队就好了。双喜哥在闯营里任的是老管队,我做的是老管队下面的管队,反正你一气都呼做老管队便是了。”

    李重二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对明末历史了解不少,但具体到早期闯营内部的称呼,这些细节问题,就不是很清楚了。

    “行了,大伙都该去办事了,”白旺看李双喜一副废话唠叨不完的样子,便一把将他拉走,“我们等你的火光,等黎明时分,天便亮了,八队闯营就来了!”

    等黎明时分,天便亮了,八队闯营就来了!

    李重二将这句话深深印刻在了脑海里面,只要事情顺利,黎明时分,一待天亮,闯营就将杀破竹溪县城。到时候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白旺和李双喜动作极快,这两人一个机敏警惕、一个爽朗恢廓,无论李重二的今生前世看来,都算得上是一时豪杰了。他们办事自然也是极利落,几个呼吸间,便将两队人马组织极好,往城门方向奔去了。

    白有财心下还有点发慌,他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反复念叨着几句话,“老子今晚要开张了”、“老子今晚要开张了”,反反复复给自己壮着胆。李重二则毫无惧意,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一夜之间,杀人、放火,马上还要造反了,可他心中却只有一股改叫日月换新天的兴奋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惧怕。或许真的是民夫苦役的生活,磨碎了他心中的一切软弱,与其做道旁饿殍,他宁愿做挡车螳螂!

    他们两人动作一快一慢,李重二飞也似的奔走在前面,而心里又激动、又后怕的白有财则犹犹豫豫。好在这会儿都快黎明了,县衙周围虽然还有几个醉醺醺的官兵,但看起来也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不成威胁。

    李重二便让白有财在外望风,他自己则将白旺早就准备好的茅草堆集到一起。可这个关键时刻,夜风却不断从破壁漏缝间吹了过来,令李重二手中的火折子迟迟不能点燃。

    外面望风的白有财愈发后怕,连声催促,“后娃,你好了没,我看有几个官兵老爷,好像是要过来解手的模样啊!”

    李重二听着白有财的连番催促,手上动作却还是十分沉稳,他用短促、突然、有力的力量快速将火苗吹起。一片红褐色的光芒落在茅草堆中,风助火势,红褐色便由一点扩散为一片,再由一片扩散为汹涌澎湃的燎原之势。

    但火光也引起了几名官兵的注意,他们本来只是出来解手或者醒醒酒的,突然见到县衙边上起了火,又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马上惊醒了过来。一名官兵立即大声呼喊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有贼人放火!”

    “我透你娘,”李重二狠骂一句,手上用力推了白有财一把,“盖老,别愣着了,你快点跑去城门逃命!这里交给我了!”

    “交给你?你一个后娃,我怎么能交给你!”白有财在李重二的猛推之下才惊醒了过来,但他却不愿将自己视若半个子侄的李重二一人丢在这里,手里抄起白旺交给他的一只短刀,便也冲了上来,帮着李重二从侧面挡住了官兵的一刀。

    来这角落里解手的三名官兵,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那一人先是拔刀砍向李重二,但却被白有财挡了下来。李重二抓住这机会,便将别在腰间的那把锋锐利刃抽了出来,官兵酒后也没穿戴铠甲,腰刀直接划破了官兵的肚子,连带着牵扯出一根肠子,鲜血溅射了李重二满脸。

    挨了一刀的官兵哭嚎惨叫地瘫倒在地,另两名官兵这下也清醒过来了,从两面迂回夹击过来。李重二顾不得沉浸体验一下杀人是什么感觉,甚至没时间抹一把脸上的鲜血,他自知刚刚是靠着趁敌不备和白有财的助攻,才让杀死一名武艺娴熟的官兵真要让他们一对一单挑,李重二怎么都不是官兵的对手。

    “走!我们一起跑!”

    李重二和白有财两人同时转身逃跑,死亡的压力让李重二跑的飞快,他仿佛失去了对腿部的知觉一样,不疲不倦,像个疯子一样奔跑在黎明前的竹溪县城街道上。而在他身后,则是呈燎原之势,越烧越大的大火了,这把火,至少也得吸引了几十名官兵去救火,应该可以给准备进攻城门的八队闯营,分担不少压力。

    而在城门附近待机的白旺和李双喜两队人马,此时看到县衙方向亮起的火光,心知李重二大功告成,便是一贯谨慎的白旺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小子办事有点靠谱!”

    刷的一声,李双喜将雁翎刀抽了出来,大声喊道,“轮到咱们了,兄弟们,开城门、迎闯将!”

    李双喜不愧是李自成看重的义子,骁勇异常,他虽然没穿戴铠甲,但也丝毫不惧怕城门士卒砍过来的刀刃。狭路相逢勇者胜,靠着巨大的勇气,李双喜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让守门的官兵先胆怯了半分,趁着这功夫,那把有好几个缺口的雁翎刀便狠劈了过来,从守门官兵的下颌角砍进去,再从太阳穴砍出来,鲜血和脑浆一起迸裂开来。

    趁着李双喜一队人马牵制住城门士卒的功夫,白旺已经带人从城内将城门推开了。在竹溪县城城门外的荒野地里,苦苦守候一晚的闯营主力,终于等到了城门打开的战机了。只见城墙的影子下面,一群箭衣短打的身影站立了起来,排成三行队列,井然有序地冲进了县城当中。

    仅靠看守城门的几十名官兵,实在是难以抵挡。可此时县衙周围起火,大批人跑去救火,根本没注意到城门已经受到流贼偷袭了,还是来竹溪县催派军需的董源最快反应了过来,他毕竟出身曾经的辽阳将门佟家,有点军事经验,当即便勒令李孔效别管火势,赶紧带兵去城门增援。

    刚刚冲到城门附近的李重二和白有财两人,只差一点便能同闯营汇合了,却在这时被带兵增援的李孔效带人拦截了下来。这两个民夫饿殍,哪里是这群如狼似虎的官兵对手?只一个照面,李重二便被人一刀砍翻,鲜血横流。

    只是因为太过紧张和激动了,李重二几乎都没有感觉到这一刀的痛苦,他双眼发红,用尽全身力气砍回去一刀。却让官兵用刀牌轻易卸开了,随后官兵瞄准李重二的腹部,一刀狠狠扎了下去,李重二只感到眼前一黑一红,便看到白有财帮自己挡了这刀,小腹被长刀扎出一个破洞,内脏流淌的满地都是,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白有财甚至连一句遗言都留不下来,他向着李重二的方向伸出手去,好像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他的头颅便被官兵斩落了下来。

    李重二看着这不久前还在说话的老友,一阵强烈的心悸感涌上了心头,他的胃部猛然紧缩了起来,一口酸水已经到了喉头。他看惯了人吃人的场面,也亲手杀了人,可直到此时见到白有财,像一块破布一样被官兵砍成肉泥,才真正意识到了,造反意味着什么。

    如果此时周围没人,李重二可能便会将肚子里的破面饼子全部吐出来,可在群凶环伺的环境下,容不得他有半点的矫情。李重二只能硬生生压抑住身体的反应,提起腰刀,奋力反击。可就凭他一个民夫饿殍的力量,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如此之多的官兵?没几招的功夫,他手上的腰刀就被打落,身上又添了几处刀伤,恐怕再几个呼吸间,便要命丧黄泉了。

    还好这会儿,闯营已经完全控制了城门,大队闯营将士列队蜂拥而入。白旺和李双喜已经分头控制了城墙,另外一名虬髯战将,踏着匹瘦马,在城内横冲直撞,他脸上有好几道刀疤,看着便是极凶悍的一个人物,手中长刀交错间,就将官兵阵列杀散了看来,“你爷爷刘宗敏在此,有胆的上来受死!”

    再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闯营将士,他眉头紧皱,手上却毫不停歇,张弓连射几箭,将李重二面前的几名官兵射杀。随后更多的闯营士卒们一拥而上,城内的明军官兵人数本就只和闯营差不多,此时又分布零散,不能形成有效抵抗。

    知县李孔效和左营使者董源虽然竭力呼喊,上蹿下跳的想要组织起明军进行抵抗,但战机已逝,城内战局已经完全被闯营所把握了。李孔效眼见着明军在缺乏组织的情况下,四散溃逃,气不打一处来,提起一把剑就死命挥砍着周围溃逃的明军士兵,妄图将他们赶回前线。

    骑着瘦马的悍将刘宗敏看不过去,向那眉头紧皱的闯营将领喊道:“一只虎,快给他们头子一个好看的啊!”

    一只虎……

    原来救下自己的人,就是李自成的侄子、绰号“一只虎”的李过。李过虽然是李自成的侄子,但两人实际上年龄相差不大,平日里以兄弟相称,关系极为亲密,是闯营中地位非常重要的一个将领更让李重二印象深刻的是,在后世的历史中,李过还为了抵抗满洲人的暴虐统治,主动和不共戴天的南明合作,开创了在大陆上抗清时间最久、一直抵抗清军到康熙三年的忠贞营和夔东十三家。

    无论如何,大局算是已定了,竹溪县被闯营攻占,自己搭上李自成快车道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可是……白有财却死了,李重二已经习惯了和自己无关的人轻易死去、甚至是杀死和自己无关的人,但当熟悉的朋友死去时,一阵强烈的荒谬感,还是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这世道……这世道!

第五章 闯营一小卒(下)

    太阳正从东面渐渐升起,天色渐亮,竹溪城中的厮杀也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刻。带着闯营主力在白旺、李双喜两人接应下,顺利冲入竹溪县城的刘宗敏,此刻正骑着那匹分外消瘦的战马,手擎长矛,肆意冲杀。

    官兵兵力分散,在闯营突袭之下,很难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只有在距离县衙较近的地方,知县李孔效和左镇使者董源勉强聚起了几十名秦军士兵,结阵抵抗。眼看着局势越发不利,越来越多的闯营将士冲进了竹溪县城城内,李孔效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他手提长剑,砍伤了两三名官兵,却也不能阻止像潮水一般,越来越汹涌的溃败趋势。

    “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平时一个个是何等威风,现在到了用你们的时候了,怎生是猪狗一般无用!”

    李孔效被几名溃逃的士兵推倒在地,官帽都被摔到了地上,再无一点县官的威仪气度,整个人披头散发,犹如疯魔了一般乱吼乱叫。

    左良玉军中的那位使者董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见大局已经是毫无挽回的余地,便拉住了两名尚未溃逃的秦兵军官,劝说道:“流贼势大,现在再不走,怕便走不了。我左镇尚有十万大军屯驻白土关,二位若能护我到白土关,我必在大将军和督师阁部面前为二位好好表上一功!”

    那两名秦兵军官对视一眼,略有迟疑,又看向了知县李孔效李孔效听得董源所言,这也才想起左良玉大军便在白土关,虽然没有所谓十万大军那么多,但几千乃至于上万战兵那是肯定有的,若能借左镇之兵,消灭这股流贼还不是翻掌间?

    “好、好!董先生,董先生,我们一道同去,一道同去啊!”李孔效一手抓住董源的袖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竟然硬生生将董源的袖子扯断了一截。

    眼见李孔效想跟着自己一起出逃,董源却是面色不豫,流贼已经渐渐控制了城中局面,想要突围出去,绝非易事。何况李孔效是一县之主,必然是流贼重点追击、消灭的对象,自己跟这位县太爷一起跑,岂不是自寻死路,刻意引流贼来追击吗?

    “知县贵为百里侯,有守土之责,流贼围逼,正是先生用武守土的时候,怎么能放弃城垣,跟我一同去白土关呢?”董源考虑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立刻反驳,怎么都要李孔效留在竹溪县城内为自己一人脱身争取时间,“先生在城中只待守御数个时辰,学生便能从白土关请来左镇大兵数万,到时候天兵既到,流贼不过小丑跳梁,先生守土有方,便是辅臣那边,也是要记上一笔功劳的!”

    李孔效睁大了眼睛,按照大明律例,牧民官失陷城池的,属真犯死罪秋后处决一条,可近年来东虏、流寇肆虐天下,往来中原如入自家庭院,丢失城池的牧民官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朝廷真要按照大明律例按个处斩,这天下间还能有官员为君上牧民吗?如今朝廷纪纲松弛,他便是丢掉了县城,只要能靠左镇大兵再收复回来,再往督师阁部杨嗣昌那里运作一番,说不得还要加官进爵一番呢。

    “董先生,流贼围逼,势如水火,眼下便是半个时辰都抵挡不住了,我怎等得到左军来此啊!不消说了,大家伙快将董先生架起来,我们一道去白土关请左镇大兵来援啊!”

    几名秦军军官眼见着李孔效和董源两人争执不休,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那边李孔效则更加用力抓住了董源的衣服,董源则先是回以推搡,发现实在甩不开李孔效后,便干脆一拳打在了李孔效的脸上他出身辽阳将门,当年佟家投靠东虏以后,朝廷清算佟家人员,董源能够逃出生天,还南下投入左镇军中,隐姓埋名,又东山再起,人品下限岂是李孔效这个知县举人能比的?

    可怜的县太爷脸上挨了董源一拳,整个人都傻掉了,他寒窗苦读多年方才中举为官,一心功名场,熬透了仕途终于熬出一点样子来了,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当即便连眼泪都让董源一拳给打了出来。

    好在这时候,正带领闯营将士分头占领城中要地的李过,望见那边李孔效和董源二人聚起的一股官兵,又见得李孔效身穿的一身知县官服服色,便料得这人便是城中明军官兵为首之人。于是便拉弓提箭,瞄准了李孔效,只听得那几名秦军军官一声惊呼,李过手中箭矢便倏忽飞了出去,不待李孔效片刻挣扎,便正中其额,将他射死了,倒也了却了李孔效和董源撕破脸面的争端了。

    “看什么看啊!县尊临阵守土,披坚执锐、亲与贼战,身披十余创,终于为君上、为大明壮烈就义了啊!你们不赶紧跟我去白土关,还愣着什么啊!”

    李过的这一箭成功打破了僵局,让董源得以获得了对最后几十名官兵的领导权。他撕心裂肺一般,急吼着令明军拥住他,趁着闯营分头占领城内要地的机会,聚成一团,从县城侧面小门冲杀出去。

    这时候骁悍无比的刘宗敏已经将其他自行结阵抵抗的明军官兵全部杀散,他一身青色罩衣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了下面一件破旧的布面甲来,连那狰狞似蛟龙怒涛的虬髯胡须上都沾了不少鲜血。刘宗敏从瘦马上跃下,走到了李过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补之,我看这股官兵是想跑了,待我去冲杀一阵,必让他们落得个片甲不留。”

    “捷轩大哥,不必了,”李过又皱紧了眉头,他似乎只有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穷寇勿追,我们还是按照老掌盘的布置,尽快收拾城内粮秣,不要耽搁太多时间了。”

    李过又伸出手来,接住了从天上滴落的一颗雨珠,“天色有变,怕是大雨要来了,若是暴雨天,我们要在山中行军就很困难了。”

    刘宗敏感觉到从天上滴下来的雨水后,脸色也变得不太好了起来,他低声说道:“真是天公不作美,我们还要避着那左兔儿爷走,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今挂平贼将军印、总统援剿各军的左大将军,原本是东林党领袖人物之一、户部尚书侯恂的帐前杂役,实是一个近似于**般的角色。因此闯营之中,自然不乏有人戏称左总兵为兔儿爷了。

    “总之我们先去县仓搜米,老营几百口人,都断粮好几天了,再饿下去,我看是走不出商洛大山了。”李过一边和刘宗敏讨论着闯营的下一步行动计划,一边已将各队人马从容布置,城门、寺庙、县衙、富室、县仓、校场,一一都被闯营将士接管,当县城内的百姓渐渐都意识到竹溪城被流贼攻陷的时候,全城秩序都已被李过控制了。

    自从闯营在半渡汉水被左光先部明军击溃后,便元气大伤,避入商洛山区后,更是不得不节衣缩食,取山蔬、野草为粮,而多为妇孺老弱、将士家眷的老营,就更是连勉强为生的一日之餐都很难保障了。

    流贼之中,往往将将士和随军的家眷分为两营安置,集中安置家眷的那一营就称为老营,相对集中精锐兵力的那一营则称为老本劲兵。这也是为了防止将士们和家属混居一营,使得纪律涣散,结果一些明廷文人道听途说,将老本劲兵和老营混为一谈,误以为老营便是流贼最精锐的一部,就闹了个大笑话。

    李重二的后世历史中,那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国姓爷郑成功,就不太懂得单独设置老营的军制。郑成功在顺治十六年攻打南京之役的关键时刻,将家属和将士混居于一营安置,致使军纪涣散、人无战心,结果居然被苏州水师总兵梁化凤率领的绿营兵五百人,逆袭反击,全线崩溃、败北,十年生聚教训,积累起来的郑明精锐,一朝丧尽,大陆地区抗清的最后希望也就此消亡。

    郑成功在顺治十六年的七月七日,开始围攻南京,到七月中旬的十五日,梁化凤带着一批清军成功入援南京城中,二十二日清军绿营开始反击,郑军随即全线崩溃。围城不过十五天,郑军军纪就涣散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作战期间,让将士和家属混居一处,实在会对军队的组织性,造成极为致命的伤害。

    郑成功军中的藩前军前镇将领马龙,本属于鲁王派系,在南京城下之败后,因不满于郑成功的安排,率领部众一百多人投降清军,携带的装备便有红衣炮十三位、铜百子炮四十五位,全身铠甲数十具,可想郑军主力是何等兵强马壮,南京城下居然败于军民不分营,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错漏。

    可见单独设立老营,来安置家属的做法,实在是农民军在长期逆境和弱势的流动作战中,总结出来的一条特别重要的实战经验,如果当年郑成功身边有一两个来自闯营和西营的农民军将领指点,又岂会在南京城下,犯下这么致命的错误呢?

    这次闯营冒着极大风险,先派李双喜和白旺利用民夫聚集竹溪县城的机会,渗透入城,再里应外合、夺取城门,于不远处的左镇大军眼皮子底下,夺取竹溪。便是由于安置在商洛深山之中的老营家眷,实在是饿到了难以维系的地步,如果坐视老营家眷全都活活饿死,那闯营最后这支老本劲兵的军心士气也将难以维持,全军崩溃瓦解,不过旦夕之间而已了。

    好在李重二和白有财火烧城隍庙,成功吸引了大批官兵的注意力,使得闯营主力夺取城门的计划实施极为顺利。最终虽然有左镇使者董源带几十名官兵突围逃去白土关,但毕竟县城还是被闯营成功攻占,李过又争分夺秒,布置兵力搜括城中粮食虽然李孔效在左镇面前疯狂哭穷,总是说竹溪县早已是山穷水尽,拿不出一颗子粒来了,可李过这番搜括之下,仅在县仓和衙门中便找到了米、麦、豆、草等军需粮秣近千捆。

    看来李孔效还是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而在县城内一些富室家中,刘宗敏也懒得跟这些坐视县民饿死,也要紧闭家门、过自己太平小日子的吝啬鬼废话,直接掏出十几具夹棍,大刑伺候,便让那些富室交代出了自家藏粮地窖的位置。

    别看竹溪县饥荒如此严重,每天光父子朋友相食的事情,便有个十几例。可同在一县之中,只是隔着一道高墙,那些富室家中,居然还动辄藏有数十、百石的粮食,刘宗敏甚至还在几家大户的地窖中,搜出腌肉和酿酒若干,真是使人大开眼界了。

第六章 易名李来亨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雨水越下越大,整个竹溪县城都被笼罩在了一层烟雨之中,可视度大幅度下降,李重二一眼望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十几个闯营将士的身影他们披挂着蓑衣,正忙碌地搬运着县城内的米麦豆束,这些人吃马嚼的军需粮秣是闯营最看重的东西,相比之下,金银细软在商洛山区中的作用就不那么重要了。

    许多饥民则从破漏小屋的缝隙中,看着那么忙里忙外的闯营士兵们。他们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仿佛行尸走肉,闯营攻夺竹溪县城之初,刘宗敏本来有意开仓放粮,拉一些强壮些的饥民入伙。可李过劝说他,如今左镇大兵在侧,闯营搜括完粮秣后,便必须马上转移,山中行军极为艰难,闯营是无力在吸收和帮助一些饥民的。

    李重二与几名饥民对视了一会儿,此时他身上民夫的破布烂衫已经换掉了,穿的是一件不知道白旺从哪个官兵尸体上剥下来的粗麻对襟罩衣,看起来颇有点军将的威严了。那些饥民因此不敢靠前,只看着李重二走了过去。

    “唉。”

    李重二默默叹气,他心下是很想帮助这些饥民的,最起码让这些饥民可以多吃上两口饭。可他不是现在的八队闯将李自成,也不是将来的闯王和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只是受李双喜和白旺两人看重,刚刚加入闯营的一名普通士卒而已。

    “唉声叹气些什么?咱们闯营刚刚打下了一座县城,怎生这么没有志气?”李双喜又敲了一下李重二的脑袋,这个爽朗的青年人似乎十分欣赏和喜欢李重二,对待李重二的态度算是很亲切了。

    “我只是看这些饥民可怜,”李重二没有底气的答道,他在不久前也不过是一个饥民,又有什么立场可怜别人,更遑论有什么立场劝说闯营去帮助饥民呢,“咱们搬空了竹溪县县仓和富室地窖的存粮,今后这些饥民该怎么活下去呢?”

    李重二其实全然明白,闯营既无立场、也无余力,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去帮助饥民。但他心中却似乎对闯营,怀抱有一种奇妙的期待感。

    “我们不拿走县仓的粮食,朝廷的大官们,难道就会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了吗?”

    李重二身后传来一句反问,问话的人眉头紧皱,正是李过。他还是那一副苦大仇深,仿佛人人都对不起他的神情。

    李过又自问自答了一句,说道:“不,不会。大明朝廷的粮食先要供京师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享用,次要供地方上的藩王宗室享用,再次则是县中士绅和官兵们享用,怎么都轮不到饥民。”

    “我们便是不搬走这些粮食,”李过走到了李重二和李双喜两人的身旁,说道,“这些粮食也只会落在左贼手下那些匪兵的嘴里,又怎么轮得到饥民呢?”

    嗯……李重二心下也知道,李过说的有道理,县仓中明明还有存粮,各户富室的地窖中更连腌肉和酿酒都有,可无论是官府还是士绅们,都坐视着城中平民百姓相食饿死,即使闯营不拿走这些粮食,也落不到百姓的口中,反而会资敌给左良玉。

    “只是……只是十分的粮食中,我们会否留下一二分给饥民呢?”李重二正眼看着李过回答道,他想到自己的口气是不是有点太大、有点过于不分尊卑了,便又补充道,“一二分、只一二分便好啊。”

    “不行,”李过斩钉截铁的否定道,“若我们分了粮,饥民们必要跟着闯营走了,目下左军在侧,闯营哪还有余力照看饥民?”

    李过又皱着眉头问李双喜,说道:“这小孩子便是放火牵制官兵的首功之人吗?我看也不似你吹嘘的那般英勇。”

    李重二心下一惊,他可不愿自己在李过心中的印象和地位下降,那样极有可能影响到自己未来在闯营中的发展前途。可是……可是哪怕他做了饥民、做了民夫,现在又杀了官兵做了流贼,心中还是放不下对道旁饥民的恻隐之心。

    “哈,怎么不英勇了?黎明时你也看到了罢,这小子都饿成这样身子骨了,还能从好几个官兵手底下保住性命,我看就是英勇嘛,咱们响当当的闯营一只虎,当年刚造反时,还得老掌盘的不要命相救,才能从官兵手底下活命呢。”李双喜嬉皮笑脸的回答道,“我看这小子一定很对玉峰叔的胃口,就跟玉峰叔说的那个什么人什么心一样。”

    “是仁者仁心,你玉峰叔待你这么好,也不见你多记得几句教诲。”李过轻骂了李双喜一句,又对着李重二说道,“若玉峰叔在,倒可能看上你这个小孩子。”

    李重二一头雾水,这玉峰叔又是何人?他自问对明末历史也算有点了解,最起码重要历史人物的名字,总能记得一个大概,这个玉峰,可真是闻所未闻了。

    李双喜瞧见李重二一脸疑惑的样子,便代李过答道:“玉峰叔是咱们闯营里的大管家,大名叫做田见秀,玉峰是他的字号。他便跟你一样,最是婆姨,干什么事情都狠不下心来,总想着闯营吃好穿好之余,还能让周围的百姓也吃好穿好,你说怪不怪。”

    “原是咱们闯营的一员大将啊……!咱们闯营大将,也是如朝廷大官那般,人人起一个字号的吗?”李重二倒有点好奇,原来闯营里头这些草莽之辈,居然也如那附庸风雅的文人般,有一个字号,而且这田见秀字号玉峰,玉峰对见秀,还真有点比兴的意思。

    田见秀在李重二后世历史中,为李重二所了解,主要是因为清军、顺军潼关大决战后,战败的李自成准备撤出西安城时,曾下令让田见秀烧毁西安城中全部粮草,避免资敌于清军。可田见秀此时却产生妇人之仁,他担心粮食被全部烧毁后,清军将因粮于民,又担心民无粮可食,将使得陕西重回人间炼狱之中,便抗命不遵,没有按照李自成的吩咐烧毁粮食结果清军缴获大批粮食,得以不做休整、马不停蹄追击李自成主力,终于在湖北追上了顺军主力,使得大顺政权走上了彻底灭亡的道路。

    可以说田见秀的妇人之仁,和大顺政权的最终灭亡,干系很深。可或许正因为闯营之中,不乏一些像田见秀这样的蠢人,才凸显出闯营道德感的可贵性吧。在明末诸多势力之中,或许只有这些愚蠢的流贼,才会有这般幼稚的妇人之仁,也正因为这等愚蠢和幼稚,闯营才和明末其他诸多势力,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气质。

    “那倒不是……老掌盘和玉峰叔都读过私塾,多是他二位给大家伙起的字号,不过这字号哪有大王听着威风,我便是不喜欢。”李双喜回答完李重二的问题后,又转过头去问李过,“一只虎,你看我将这小子收为义子怎么样?他的性子我极喜欢,便让我收来做义子多好!”

    明末农民军由于长期处于弱势的游动作战,可谓朝不保夕,即使强如闯王高迎祥那般的人物,也可能转瞬死亡,落得个传首九边、京师凌迟的下场,谁又有闲工夫生儿育女呢?因此无论李自成还是张献忠,这些农民军将领,都常常从少年英俊中拣拔一些人物,收为养子,像李双喜原名叫张双喜,也是被李自成收为义子后,才改名叫李双喜的。

    “你看这小子叫李重二,我叫李双喜,我们两个连名字都像极了嘛!”

    “嘿,就算名字像极,那也只有兄弟名字才像的,哪有父子名字像的啊。”始终一脸严肃表情的李过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双喜你自己才不过二十,人家和你年龄相仿,还真是兄弟一般,你怎有脸想做人家的亲爹呢。”

    李重二此时也是一脸尴尬,李双喜虽然对自己多有帮助,自己倒也不是对什么农民军的义子制度有何不满和抵触。只是李双喜看着也不比自己大上几岁,对着这么一位年纪轻轻的兄弟,想叫出一声爹来,那可真不容易了。

    “小子,我们闯营这次打城,按照老掌盘的吩咐,本来是不打算收任何一个人的。”李过有些无奈地笑笑,他一张严肃刻板的脸,笑起来倒也有些俊朗了,“可你放火引兵,着实帮了我们极大的忙,我看要跟老掌盘的交待,最好还真是收你做个义子方便。”

    “只是双喜年岁太小,很不适合,我这里有个意见,小子,你有意做我的义子吗?”

    嗯?

    李重二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明悟感,李过的义子……

    “我怎生会有意见?若管队的有这个意见,我自是十分欢喜呀。”

    李重二迅速回答了过来,旁边的李双喜则一脸吃瘪的表情,老子看中的潜力角色,怎么就被一只虎给截胡了?他立即插嘴道:“不行、不行,我看还是不行,他叫重二、我叫双喜,重二做了一只虎的儿子,让别人误会我也是一只虎的儿子,那怎么能行!”

    “哼,重二……这名字是有点太粗陋了。小子,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李过眉头重新皱起,他对着李重二问道。

    “起名……这也是谁起的,只因我是二月二生出来的,便叫做重二了。”这倒是和朱元璋的那个旧名朱重八类似,据说朱重八这名字也是简单用出生日期起的。

    “这样,那这名字本也无甚寓意,我为你改个名字如何?”

    雨水越下越大了,秦巴山区之中本来道路就十分崎岖难行,环境又很恶劣。如今暴雨大作,行军困难更加是倍增。当李过说出为李重二所改名字的时候,在那暴雨之间,骤然撕裂开一道银链般的闪电,雷声骤鸣,轰隆一声,响彻天地,英雄辈出的秦岭群山之中,受这雷声一惊,似乎远古的英魂,又从周秦汉唐的坟墓中苏醒过来了。

    “便改名叫李来亨吧。”

    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

    李重二……不,此时应该称作李来亨了,他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历史上也曾有过一个叫做李来亨的人物,他是个不被多少世人知晓的人物,却是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为百姓、为黔首死守大陆上的最后一方汉土。他是流贼的义子,是大明的蚁贼,可却又是永历朝廷和南明最后的守护者。

    他是一个英雄,虽然没有多少人知晓,没有多少人认得这个名字,可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令人敬佩的英雄。

    这个名字的分量很重,重到一万万人的鲜血淹没人间那般沉重,它也很轻,轻到数百年后,当许多史家去回顾明末清初那段历史的时候,没有多少人会提到它的那般轻飘。

    可他确实是英雄。

    李来亨的双眼睁大了,他单膝跪在了泥泞的雨地里,答道:“李来亨……这是一个英雄的名字,我只能去做,也一定会去做一个英雄!”

第七章 左镇

    竹溪县在郧阳府的最西端,自竹溪县再往西走,便是位于郧阳府和汉中府交界处的白土关了。白土关扼湖陕边界要隘,距离汉中平利县非常近,地势雄阔,沿山脊设关,形势十分险要。

    如今大雨滂沱,竹溪河河水暴涨,河岸道路与通往白土关的山谷小道,也都变得泥泞不堪,非常难以行走。董源与数十名明军官兵从竹溪县城中逃出后,便在竹溪河北岸一堆泥沼之中,勉强奔往白土关方向。

    白土关与竹溪县城相距不算太远,可由于雨势甚大,加之山路泥泞难行的缘故,董源这一队兵马,狂奔半日,也尚未看到白土关的影子。

    好在闯营并未派兵沿途袭杀,否则定如刘宗敏所言那般,这队官兵必会落得个片甲不留的结果这倒也是闯营刻意为之,闯营故意放跑一些明军,让他们逃去白土关给左良玉报信,为的便是将左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竹溪县城,为闯营运动转移创造战机。

    一待左镇兵马向竹溪县城进发,闯营就可以趁机从左镇兵马的封锁围堵中突围,设法北上郧西、商洛一带,同正在当地搜集溃散兵力的田见秀等部汇合了。

    只是由于突降暴雨,整个竹溪山区都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明军和闯营的行军能力、侦查视野都受到了巨大影响,霎时间,战局便陷入了扑朔离迷的迷雾之中。

    “到了、到了!是白土关!”

    在最前面开路的几名明军官兵齐声惊呼了起来,他们在暴雨和泥地中行军,早已不成阵列和队伍了,甚至于在逃亡过程中,还有十多人跌入竹溪河和山谷悬崖之中死亡,士气早已崩溃。如今望见白土关城头的左镇大旗,终于大喘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性命,应当是算保住了。

    董源从背负着自己的一名官兵身上跳了下来,他也是一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模样,浑身沾满泥水,比起饥民、饿殍还有点不如。

    “我是大将军幕下文书董源!流贼攻破竹溪县城,我手杀逆贼数十百人,方力战突围而出,我要见大将军!快带我去见大将军啊!”

    盘踞白土关的左镇兵马,仅精锐的战兵便有万人以上,左良玉惯于从流贼中招降纳叛,以重金、恩义厚结贼中渠魁,吸收了许多农民军中颇有战力的叛徒作为亲信家丁。加上左良玉所部素来跋扈不法,每行军至一处地方,必借所谓“打粮”的名义,搜掠地方,杀良冒功,靠着这种蛮横手段,左良玉得以积累了大量财富和粮食来养军。所以在督师杨嗣昌麾下的各部援剿兵马里面,左镇实力更在秦军之上。

    此时虽然暴雨连绵,白土关小城之中被大量泥水弄得污秽无比。可还是不影响左镇军队的甲仗鲜明,城中有与董源相熟识的将领,此时带了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出城迎接。这些骑兵甲仗威势,同闯营大不相同闯营攻打竹溪县时,也只有刘宗敏一人骑着匹老弱的瘦马,而且刘宗敏穿的也不过是件相当老旧的布面甲而已。

    左镇骑兵则是人人跨着匹高头战马,而且他们穿的都不是此时明军中较为流行的布面甲,而是更加昂贵和华丽的扎甲。大明边军中,常常把甲叶藏在布面后的布面甲称为“暗甲”,制作工艺更加复杂、也更加昂贵的扎甲,则被称为“明甲”。

    布面甲相对于扎甲,有性价比更高的优势。但相对来说,它的整体结构不如扎甲稳定,甲叶叠压面积小也导致同等防护面积下防御力不及扎甲。因此在明军中,无论是禁军仪卫还是精锐铁骑与将官,依旧使用高标准的扎甲。

    只是明季以来,纪纲松弛、师无纪律,明军官兵的整体装备水平不断下滑,除了以天下之财赋供养的关宁军外,其他部队已很少有能力大规模装备扎甲了。

    出关迎接董源的这一小支骑兵,却人人穿着扎甲,为首的那名将领,两只手臂上还带有铁臂手甲,足称天下精锐了。

    “快让董先生上马,”全身披挂是铁的那名将领挥挥手,令身旁一名骑兵下马,换董源上马后,又问道,“流贼兵力几何?闯将这一支兵马,几经丧败,几乎灭绝,是以何法攻破县城?”

    董源坐到战马上,整个人的状态才逐渐从亡命狂奔中放松了下来,他并未直接回答那将领的问话,而是说道:“虎臣,先带我去见大将军吧,回头我一并来说……唉,这暴雨如注,险些要了我的老命。”

    被董源称作虎臣的甲衣将领,名叫金声桓,字号虎臣。他本来是和满洲的三顺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同属于东江镇的将领,与尚可喜一样,在毛文龙死后,是东江镇中黄龙一派。东江镇灭亡后,他便投入了与其有旧的左良玉麾下,金声桓杀性很重,在蛮横跋扈的左军之中,正是混得如鱼得水后世《明史》的编纂者不学如清,连这等史料都搞错,将闯营将领“一斗粟”的绰号安在了金声桓的头上,说他出身流贼,误导了许多人。

    在李重二……或者说是李来亨后世的历史中,金声桓于左良玉病死后,跟随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一起投降了满洲人,还为虎作伥,帮助满洲人平定了江西一省。金声桓屠戮江西以后,自以为功高足以封侯,却没想到满洲主子仅仅给了他一个副总兵的头衔。但他愤懑之下举兵反正,割辫杀虏,几乎改变了南明抗战的中期格局,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左良玉的督署设在关城之内,董源和金声桓两人乘马到督署门前时,便听到幕中传出的歌乐声来。

    左军在杨嗣昌的压力下才被迫进入秦巴山区,搜剿闯将一支流贼。按左良玉的本意,实在没有深入不毛、干这等毫无油水之事的动力。因此左镇屯驻白土关后,这位左大帅便日日在关城中,听着从襄阳带来的十几个歌女奏乐,只要李自成不出来捣乱,他也就不打算真废什么太大力气,去搜山剿贼了左良玉往周边县城广派使者,催逼那些县令们给他准备粮秣军需,倒是比追剿流寇积极多了。

    “大帅!学生幸不辱命,手杀流寇数十百人,终于从那竹溪县中血战溃围而出,杀回了咱们白土关啊!”

    董源一边哭喊着,一边便冲进了督署之中,然后就跪倒在左良玉的面前,哭诉了起来。

    正在饮酒听曲的左大帅,见到这位幕僚浑身泥水、跪倒在堂中的样子,倒也没有恼怒起来。左良玉最初也是在辽东打仗,本就认识原名佟养甲的董源,否则董源在佟家被明朝追查汉奸之罪后,也不会大老远南下襄阳,去投奔左镇了。左良玉将董源收入幕中,又委以重任,也是在为自己将来预留一条后路,他知道佟家在建奴那边混得不错,又感到大明朝廷满是一副末世气象,自然要考虑些将来之事了,因此对待董源分外优容。

    “董先生不要过于惊惶了,先坐下,再慢慢讲讲流寇是怎么回事。”左良玉示意家丁们给董源安排座位,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眉目间还算俊朗,也难怪坊间传闻他和东林党领袖人物的侯恂有那么一层**关系了。

    金声桓此时也走入堂中,拜见左良玉后,便坐在了董源的对面,再度问道之前的问题:“我闻闯将为避官军,改名叫做老八队,麾下只余步贼数百,这零股流寇,如何能攻破一座县城?”

    左良玉也问道:“杨文弱曾几番强调,闯将此贼亦君上所深恨,定要我们擒斩闯将李自成本人。但闯贼兵势,如今远不及献、操二贼,督臣熊文灿无能至极,玩寇失计,搞的献操二贼又趁势而起,若无必要,我兵还是要以剿献为首务。”

    崇祯九年,张献忠在许州杀了左良玉的哥哥,加上他们几次对垒交战,左良玉多占据上风,可每每都让张献忠死里逃生。此前熊文灿要招抚张献忠的时候,左良玉也是极力反对,如今张献忠在谷城重新举兵,更是坐实了左良玉的预测。不久前左良玉与明军副总兵罗岱追剿张献忠,又遭到伏击兵败,连罗岱本人都被击毙。因此左良玉一心还是想着,尽早能离开这毫无油水的郧阳山区,去找自己的老冤家张献忠报仇。

    见左良玉有些不想出兵的模样,董源不免情急起来,他立即答道:“向闻杨督师汉水之捷,报杀李自成精锐殆尽,自然是没有疑虑。但闯将这所剩无多、数百之贼,实在是渠魁中的渠魁,凶狡中的凶狡,二十年来练成至精至悍,不死不降。竹溪之役,便是此等数百贼种,得乱民之内应,开城门而纵贼屠城,方使得县垣失陷。”

    但董源又担心自己把闯营渲染的过于强大,不符合自己所谓“手杀数十百人”溃围而出的战绩,而且也怕吓到左大帅,便又补充道:“但竹溪一役,学生与秦兵躬亲临阵,与决雌雄,以争一旦之命,而明报帅之心,手杀剧贼已有数十百人,料其必元气大伤。此时大帅进剿竹溪,定能收取全功。”

    不过左良玉自己就是杀良冒功、飞报大捷的一代宗师,又怎么听不出董源话中浓浓的水分来呢?但李自成仅剩下数百部众这点属实,若闯将一支兵马正在竹溪县城中,此时又连下暴雨,限制了闯贼出逃的可能性,确实是一个彻底剿灭李自成的好机会。

    “只是如今大雨连绵,恐怕不利于大军作战啊。”在旁的金声桓有些担忧的说道,暴雨中的山区,对于善于流动作战、人数又少的流寇来说,实在是一块很有优势的战场。

    “这个天气,我们恐怕不能尽出兵力,如泰山压顶、击灭流寇了。”左良玉将一杯色泽光润的酒水饮入口中,又问董源,“依董先生所见,我兵应以多少人马,方便于击灭这股流寇呢?”

    “雨天地寒,战马亦容易受凉患病,大概不便于以骑兵出战。”金声桓也再度补充道,他也不愿意娇贵的骑兵们在这个暴雨天气里出战,万一遇到山洪,损失就太大了。

    “那……”董源感到了一点压力,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场暴雨天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对流寇大大有利了,“流寇余贼不出数百之众,大帅以精兵二千,必可握有全胜之算。”

    “好。”左良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吩咐金声桓与董源去安排兵马出战之事,“山路狭小,兵多反而不便,也不利于马战。虎臣和董先生先去领步卒精兵一千人,然后立时卷甲出关击贼,应可收得奇效。”

第八章 英雄气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竹溪县城里的富室地窖都已被刘宗敏搜罗一空了,那些富户的满脑肥肠倒也让刘将爷有些讶异。城中都已饥荒到了,每天都在上演食人惨剧的地步,可仅隔着一面高墙,这些富室人家,居然还可以稳坐钓鱼台,屯着这么多粮、肉、酒食,真不怕饥民蜂起生变,揭竿起义,把他们一个个点了天灯?

    不过刘将爷自有好生之德,他只是用十几具夹棍稍微伺候了一下那些个富室人家,既没有像官兵一样纵火为乐、环刃杀人为戏,也没有像满洲人那样以绳穿手、以索勒脖、卖民为奴。至于地窖中的粮食都被闯营搜走后,这些富室要怎么活下去?他们大可以去问问满街的饥民,是如何活下去的。

    “想不到小小的竹溪县城里,遭了水、旱、蝗、兵这等大灾,这些个有钱人还能吝啬的起来。”李过显然也对刘宗敏的收获颇为吃惊,这次打破竹溪县县城的收获,远远超过了老掌盘的预料。

    “还有没有识字的人?白旺一个人记录缴获的物资,实在忙不过来了。”刘宗敏一手甩着根马鞭,一边对李过问道闯营之中,缴获归公,无论金帛、米粟、珠贝等物,都要先上交掌盘,一切支费也出自掌盘,食物不足,则所有人平均减少,人不能囊一金,犯者死。

    明末的流寇多有这种集中财务和后勤的制度,但就像罗汝才耽于歌乐、张献忠稍好女色一样,大部分流寇的掌盘首领,都很难做到真正的缴获归公、上下均短。但李自成在这之中又比较特殊,他既不好女色,又对物质享受没有什么要求,粗粝与士卒共之,也因此,如今闯营虽然仅剩下几百人马,困死山中将近一年,却依旧保持了一支真正军队的气质。

    “老管队,我曾读过几年私塾,识一些字。”自从被李过收为义子后,李来亨便先跟在了李过的身边,由于他是新加入闯营的人员,刘宗敏和李过暂时就没给他安排什么工作,这让李来亨心中着实没底。

    此时李来亨听到刘宗敏的问话,马上便抓住机会,毛遂自荐。在识字率极其低下的明朝,能书会写,绝对是一种巨大的优势了。

    李过也并不知道李来亨居然还读过私塾、识字,多少有些吃惊的样子。他本来就总是一脸严肃深沉的表情,此时也看不出喜怒来,只是说道:“你饿的太久,让你立即上阵打仗也是为难人,若识得字,便先跟着白管队,算是帮帮忙了。”

    “一只虎,你这个儿子倒有些本事啊哈哈,”刘宗敏为人豪阔,心无他肠,只顾大笑赞赏李过的眼光,倒没注意李来亨听得多少有点别扭虽然李过年龄比他大上许多,又是历史上的英杰人物,自己将他拜作义父也没什么心理压力,可听到别人说自己是李过儿子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妙的不顺耳。

    “这雨是越下越大了,来亨,你快去帮白管队将事情办好,我们大队人马,也好赶在官兵抵达前撤走。”郧阳山区的这场大雨,确实是越下越大,对闯营和官军同时造成了很大阻碍。李过心中也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安感,雨中行军并不简单,闯营这趟路,可能并不好走。

    “好,义父,这也算是我在闯营中真正的第一桩差事,自当尽力为之。”李来亨点点头,向李过和刘宗敏各抱拳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李来亨虽然听到别人称呼自己为李过的儿子,还是会有些不顺耳,但他自己倒是十分顺口地将李过称为义父了。这乱世中,刚刚被嫁接到一起的一对父子,既存有许多的隔阂,可也有些微妙的温情观感了。

    李过看着李来亨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个消瘦的少年人,像极了多年前跟着亦叔亦兄的李自成,一同掘开米脂富室窖藏粮食,开仓济民的那个恶少年般的自己。

    十年的戎马风霜,让李过已经习惯了将一颗赤子之心藏在严肃冷漠的外表之下,但此时他看着走入大雨、模糊了身影的李来亨,心中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

    “捷轩大哥,你觉得这小子像不像十年前的我们啊。”

    刘宗敏看了一眼李来亨的背影,突然大笑起来,答道:“哈哈哈,十年前我们之中也只有自成识字,一只虎你的儿子更像自成吗?哈哈哈哈。”

    李来亨自然是听不到刘宗敏的这句戏谑了,此时他正忙于和白旺记录着米、麦、豆、束和金银酒肉的数量。

    米和麦是最重要的粮食,人无粮不活、兵无粮不行。而豆束则是指供马匹食用的豆饼子和草束,虽然现在闯营之中缺乏马匹,几乎都是步卒,但也有必要做未雨绸缪的储备,将来冲出郧阳山区以后,势必还是要重建骑兵军队的。

    金银酒肉相比之下,倒不是十分重要。李自成本人很少饮酒,在老掌盘都粗粝布衣的情况下,便是桀骜不驯似刘宗敏这般的人物,也很少在物质享受上超过李自成对待自己的标准。而金银价值虽重,可如今闯营主要活动范围,还是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并无渠道将这些金银花出去,暂时也只能先储备起来了。

    倒是这些物资的数量,确实也出乎了李来亨的预料之外。他相比其他闯营将士,在竹溪县待的更久,了解自然也更深。

    之前竹溪县已到了何等的地步?光天化日之下,饥民剖分争抢尸体而食,到了夜间,更是常常能听到被活活吃掉之人的惨叫声。

    李来亨本以为饥饿已经彻底摧毁了竹溪县的人伦道德和社会秩序,可如今他才发现,原来人吃人的地狱,只在黔首平民之中而已。那些富室大户,退守高墙之后,依旧还可以莺歌雀舞,安享太平光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真是多少年都不会过时的一种真理,只是人吃人的惨剧,比之道旁的冻死骨,更加能刺激李来亨内心最深处的一股悲愤。

    白旺似乎看出了李来亨心中的不快,在旁说道:“闯营中识字人不多,我常负责这差事,早见惯了这景象。你提出的那个法子倒很厉害,画上几个那什么表格?记录起来便明晰许多了。”

    他接着说道:“乱世百姓欲为太平犬而不可得,卖身富室为家奴,也未必能得一口饱饭,世道便是如此罢了。”

    “世道便是如此……白管队,你认为这世道对吗?”李来亨停下了手中疾书的笔,问道。

    “呵,对或不对,现在我们做不了主,”白旺轻笑一声,恍惚间李来亨却从这个谨慎机警的年轻管队脸上,看到了一种骁悍而勇猛的的气魄,“但老掌盘的说过,天下事、在人为,老朱家要是办不好治天下的这桩差事,总有人办得好它!”

    伴随着雷声,雨下的更大了。竹溪城中的闯营将士,已将粮秣军需捆绑收拾干净,周围还有许多饥民,躲在破屋中,透着缝隙看着那些粮食,眼中满是红色的光芒,可脸上却又还是那副麻木的表情,生不起半分勇气去争抢粮食。

    负责攻打竹溪县城的闯营几位将领,也都来到了城门处。刘宗敏此刻戴了顶从官兵身上剥下来的头盔,而李过则只戴着顶蓑帽防雨,李双喜、白旺则都是简单戴了顶大毡帽遮挡雨水。

    这一群人聚在城门口处,正在商议着出城后,如何在左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将缴获物资送回深山老林中老营的方略。

    “这暴雨天气,山道难行,左军未必会在这种天气里出兵来竹溪县城。”李双喜率先说道,他想的倒是不深,只是觉得左良玉一直以来对追剿闯营都不上心,未必会下那么大心力,在暴雨天离开驻地作战。

    李过则反驳道:“我们不能事事求宽,万一左良玉下了狠心,已然发兵,咱们毫无准备,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李来亨心中默默点头,闯营是流寇造反,比起官军,力量实在是弱了太多。唯有万事小心,才能生存下去。

    刘宗敏也赞同李过的意见,他说道:“左兔儿爷说不定也猜测,暴雨天我们不会离开竹溪县城,便派大兵雨天奋短兵,来杀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咱们要运送那么多粮秣,又要应付左兵的话,就很困难了。”李双喜面露难色说道。

    “我看还是要分兵而行,”刘宗敏此时也皱紧了眉头,那一副严肃深沉的表情,像极了李过,他又说道,“兵分两队,前队运送粮秣先行返回老营,后队且战且走,牵制官兵。”

    李过顿首称是,说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必须留下一支后队……只是这后队,要独力应对左兵,形势便很凶险了。”

    李来亨隐约感觉到义父李过看了自己一眼,心中马上不安了起来,自己是刚加入闯营的小卒,不会这就要被当做诱饵,留下来给主力转移断后了吧?

    李来亨的这番小心思,倒是符合他后世中厚黑学的理论。不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闯营若依照厚黑学那种理论来发展,到了困居山林中的这等境地时,早就该瓦解了闯营之中,另有一套不同的行事逻辑。

    果然,刘宗敏和李双喜即使是同时说道:“那就由我留作后队!”

    李过一脸不快,对着李双喜说道:“后队要且战且走,需得胆大心细的人方可,双喜你平常办事总有疏漏,还是去前队为好。”

    听到李过的这番批评,李双喜不为自己不用留下断后而喜,反而是一脸哭丧,感觉深受打击。

    “捷轩大哥,前队也有可能遭遇别股官兵,需要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物带队。”李过又对着刘宗敏说道,“双喜骁勇,但办事不周全,白旺机敏,但威望不足,我看还是需要捷轩大哥你亲自带领前队。”

    “呸!”刘宗敏轻唾一口,对李过的安排甚为不满,他说道,“怎么?那后队是只能交给一只虎你来干了吗?我看不行。”

    李来亨印象之中的刘宗敏,始终是一个十分刻板的形象,哪怕如今他亲眼见到了刘宗敏,也还是没有将刘宗敏从那个刻板形象中脱离出来。后世刘宗敏的刻板形象,似乎就是一个低配版的李逵一流角色,连张飞都算不上,他留在历史上的事迹,除了勇猛外,似乎便只有侵害陈圆圆、拷掠明朝官员等一类负面事迹了。

    可此时的刘宗敏,却展现出了和李来亨印象中不同的另一面来。

    他十分仔细的分析着闯营各队各将的优势和劣势,同意了李过说的,白旺、李双喜都不适合领导后队的意见。但刘宗敏接着又进一步分析道:“前队、后队,实则都是且战且走,前队不能寄希望于不遇到任何官兵,后队也不能一头撞破南墙、全军覆没。但前队重在走,后队重在战,所以我看,前队需要一只虎这样胆大心细的人带着,后队则更需要我这样的战将带队。”

    刘宗敏又强调道:“补之,你认为军阵厮杀、斩将夺旗,你比我更厉害吗?”

    他不再称李过的诨号一只虎,而是称呼李过的字号补之,显然是严肃了许多。

    李过默然无语,他知道刘宗敏的意见更加在理,也只能默认了刘宗敏的安排。竹溪县城中的闯营,就此分为了前后两队,李过、白旺、李双喜、李来亨皆在前队,运送粮秣先行返回老营,而刘宗敏则单独留下,率领他精心挑选出来的百名锐卒,进行断后作战。

    闯营诸将的这番争论,让李来亨心中的一些刻板印象渐渐崩塌了。他自认为对于明末的农民军,没有太多偏见,但也并没有抱持多高的评价。

    实际上在李来亨后世,多数的观点都认为明末是一个比烂的时代,而农民军似乎连在这场比烂的竞赛中,都最后输掉了。

    可眼前的景象,正告诉李来亨,明末的世道不仅仅是比烂。

    明末有的不只是贪墨无能的官员、跋扈不法的武将、闻风而逃的军队和暮气深沉的天下,它还有一些真正的英雄气。

    这些英雄气,或深藏于秦陇边关的黄土中,或深藏于万里波涛的海洋中,或深藏于郁郁葱葱的丛林中。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

    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愁恨暗消榕树绿,寸心漫拟荔枝红。

    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北风将至,闯营已然分列两队,李来亨也跟随着前队将士的步伐,走出了竹溪县城的城门,踏出了自己通向那条荆棘道路的第一步!

第九章 竹溪突围(上)

    兵法之中,雨天行军作战是一种大忌。这是因为雨天地寒,容易使得骡马等重要的牲畜倒毙,更可能让士兵们大规模的感染疾病,一不小心,就可能使得军队之中疫病横行,瓦解整支军队的战斗力。

    而且,暴雨之中,可视度将大幅下降,军队的组织性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将领们对于士兵的控制能力,也会下降到一个十分惊人的地步。

    这一切都将会使得雨中的会战,成为一种巨大的冒险。强如鸦片战争中的英军,在三元里的骤雨之中,也几乎被广州各村的团练武装所歼灭。

    不过若军队规模较小的话,形势又有一些不同。

    仅仅数百人,而且分为两队行动的闯营,在雨天中受到的影响会较小一些。而左镇派来追剿闯营的步卒虽有千人之众,但金声恒、董源皆长于兵事,将其分成数个梯队行军,受雨天天气的影响,也就并没有那么大。

    当左镇的兵马出动时,雨势也渐渐变小了。若非如此,以左军的纪律,金声桓强要他们在雨天出兵,闹出什么兵变来也并不奇怪。

    但无论如何,雨天行军作战,对一切军队的士气,都有着足具致命的影响性闯营此时为生存而战,尚可以支持,相比之下,左镇官兵依旧是怨声载道了。

    虽然大雨已经基本停下了,但由于雨后山地泥泞难行,金声桓和董源两人还是不得不放弃了骑乘战马,步行行军。金声桓毕竟是曾在东江镇,参与过辽东战事的老辣军人,行事十分干练此时全军在泥地中行军,士气低迷,尚能维持,也是由于金声桓威望素著,而董源又饵以攻破竹溪县城后、纵兵大掠的许诺,左军官兵才咬住了一口气,终于走到了竹溪县城附近了。

    董源的头发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他用一块手帕抹着额头的水珠,满脸焦容,同金声桓说道:“雨虽然是停了,但道路比我突围出竹溪县城的时候,更泥泞了许多倍啊。”

    金声桓全身披挂铁甲,又要步行,此时累得也是连连喘气,他心中不断腹诽着董源,你不好好在竹溪县城里被流贼杀死,干嘛还要逃出来,坑害我们一帮兄弟到这泥水里?

    不过这话金声桓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了,何况此时左军终于接近了竹溪县城,已能望见县城那低矮的城头了。

    “再难走,现在也是走到了,张千总,你快去拉后队人马。现在流贼一定毫无准备,我们趁其不备,立即攻城,量他数百穷途贼种,怎么也抵挡不住我兵雷霆一击。”

    看着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竹溪县城城头,金声桓心中的压力终于渐渐放下来了。他最担心的就是,流贼趁左军在山道中行军时,设伏袭扰。泥泞的山道之中,兵力优势很难充分发挥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但显然流贼计不出此,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官兵会果断出兵。

    想到这里,金声桓对董源坑害自家兄弟出来作战的愤懑,也减少了许多。毕竟按照这个情况来看,流贼的兵略水平实在不高。他们固然还有城墙可以依靠,可是竹溪城只是一座小县城,城墙低矮残破,不足以抵消官兵在兵力、战力上的巨大优势。

    “小旗,传令下去,立即开始准备攻城!”金声桓吆喝着身边的几名小旗军官,让他们传达军令到各营各队,调集人马,先从行军状态中的纵队调整过来,一一整顿,将兵力渐次展开起来。

    左镇官兵大多披挂着防水的蓑衣,蓑衣茅草之下,则是红色的布面甲和罩袍。此时他们全都行动了起来,甲叶和刀枪摩擦的声音,在一片雨后的风声中,还是十分清脆。哗啦啦的一片声音中,左镇官兵或手擎刀枪、或手持刀牌,向竹溪县城城门的方向步步推进。

    到了此时,竹溪县城的城头上,才出现了一些流贼的身影。大雨天后,弓弩受潮缺乏力道,这些流贼,似乎也只能看着官兵不断向城门方向推进,而做不出什么有效的抵抗措施来。

    金声桓感到形势变得更加乐观了起来,中间行军确实是极难,但攻城,消灭区区数百穷途末路、缺衣少食的残贼,应当是废不了太大功夫的。

    他这时才对着董源说道:“流贼应对失措,我看亡之在即了。也是多亏了董先生高明,才让我兵能飞报此捷。”

    董源挥挥手,也装模作样答道:“哪里话、哪里话,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小小的工作嘛!”

    竹溪县城连护城河都没有,流贼也未在城墙下挖掘壕沟。因此明军不费吹灰之力,便逼近了城垛,那城墙又低矮得过分,一下子便有不少官兵已经攀上了城墙,准备顺势攻入城中了。由于破城后可以纵兵大掠的许诺,这些官兵们也是人人双眼发光,正打算将此前泡泥水的一肚子怨气,发泄到流贼身上。

    可正在此时。

    城垛上的官兵们猛然惊呼了起来,本来城头稀稀落落只有十几人的流贼,突然冒出了多上好几倍的守兵。

    这些流贼披挂着茅草,伏身在矮墙之后。直到官兵登上城头后,才突然反击。他们多手持刀牌,一手盾牌、一手短兵,虽然没有穿戴铠甲,但在城头上作战,却比官兵灵活许多。

    特别是此时城头积水极多,易于滑倒,官兵几无立足之处,在流贼反击下,猝不及防,立刻便有十几人或被流贼斩杀、或从城墙上摔落了下来。整个攻势,受此影响,也为之一遏。

    金声桓大吃一惊,此前流贼的表现已经让他心中认为,流贼将领军略水平极低。因此这次攻城并没有做仔细的布置,满以为能够一鼓而下。此刻遭到流贼的反击,才猛然发现,事情十分棘手了。

    “扛住、扛住啊!”

    城头上的一名左镇总旗,手上提着长刀,一面同一名只穿着件破布烂衫的流贼厮杀在一起,一面呼喊城头上的左军官兵守住阵脚。他自己穿戴着布面甲,对面的流贼好几次砍到了他身上,但都没有造成太大伤害。趁着流贼的攻击又一次被甲叶挡住的间隙,那总旗反手一刀,便将流贼的脑袋割断了,鲜血喷涌的他满脸都是。

    城上的其他官兵见到这一景象,士气多少有些回升,总算稳住了阵脚,准备发挥装备上的巨大优势,摧毁流贼的这次反攻。

    但很快,另一名流贼便冲杀过来。他腰间挂着把腰刀,手上则提着长矛,一脸怒涛蛟龙般的虬髯胡须,看着便骁悍无比,自然便是负责留守断后的刘宗敏了。

    刘宗敏手中的长矛狠狠刺中那总旗的小腹,但由于布面甲的阻挡,刺入不深。但刘宗敏动作极快,他随即便放开了手中的长矛,拔出腰刀,将两人距离拉到极近的范围中。左军总旗忍着痛,横刀斩去,却让刘宗敏以极大力量用腰刀磕开了去,之后刘宗敏一手将那总旗的长刀抓住,另一手便挥动腰刀,将左镇总旗的一张脸都劈开了。

    刘宗敏在闯营之中,最为骁悍,便是素以勇猛著称的两头猛虎,绰号一只虎的李过和绰号二只虎的刘体纯,也远不及刘宗敏。他一杀上阵去,立时便改变了城头上混战的格局,明军官兵为之胆寒,接连败退,又有十余人或被杀、或坠城。

    这次突围,刘宗敏仅带百人,要且战且走、阻击金声桓的大军,又要尽量多的保存闯营老本劲兵,可以说是一个极端困难的任务了。

    他也考虑过放弃竹溪县城不守,利用雨后山地难行的优势,在山道间伏兵袭击左镇。

    但是,山道伏击,特别是以如此少的兵力,风险实在太大。虽然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左军的兵力优势,可是一旦袭击失败,刘宗敏绝无把握,能够从乱局之中将闯营的老本劲兵带回去。

    如今闯营只剩下这么一点核心兵力,每一个人都是极为重要和宝贵的种子。刘宗敏和李自成一起起兵,纵横天下已有十年,更是深悉这些种子,对于未来扩建大军的重要性。

    因此他还是决心,先婴城固守,再择机突围。

    这也并非无谋之举,刘宗敏也是考虑到,雨后山地行军极为困难,左镇不可能以真正的大军来进攻小小的竹溪县城和区区数百流贼,必然是以规模较小的劲兵来攻。

    这样,左镇就很难将竹溪县城完全围堵,刘宗敏大可以在凭城固守一段时间后,主动突围而出。况且他极为熟悉左镇的军纪作风,若左良玉的军队在竹溪城下受到相当的损失,那他们夺城后的第一反应,定然是先入城大肆屠戮发泄,这将给闯营留下充分的转移时间。

    城墙上的厮杀越来越白热化了,雨水混着血水流淌一地。闯营将士的激烈抵抗,让金声桓大为吃惊,则区区数十百人的残贼,困兽犹斗,居然这么难对付。

    狭小的城墙限制了官兵的兵力优势,刘宗敏以下闯营将士的凶猛反击,终于使得官兵的第一波攻势,告以失败了。

    金声桓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水珠顺着他铁青色的面庞滑落,他对着董源问道:“这就是董先生手杀数十百人后的零股残贼?”

    董源也脸色不豫,此前的城中夜战,由于形势实在太过混乱了,他并没有真正见识到这股流贼的战斗力。董源勉强回答道:“流贼兵少,决计支撑不了多久了。”

    “嗯……等等,董先生,你估计城中残贼应该还有多少人?”金声桓看着城头上激烈的战斗,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呃,应当有数百之众吧。”

    “数百之众……我看着,怎么感觉城中残贼至多只有百人呢……”

    金声桓眯起了眼睛,他感到流贼似乎是在故布疑阵。左镇长期追剿流贼,特别是经常和同贼中最为凶狡的张献忠交手,张献忠往往奇策百出,每每都能从左良玉的全胜把握之中,逃生而出。与张献忠的交战经验,让金声桓对于流贼动向的判断,往往多了几分把握。

第十章 竹溪突围(中)

    在闯营和左镇兵马开始行动的同时,大雨便差不多开始停下了。

    密布的黑云正在渐渐散开,车轱辘大的日头从郧阳的群山之中慢慢升起。太阳里喷薄出来的阳光,像是鲜血一般的艳红,它透过雨后的一层薄雾,照在群山之间,似乎指明了闯营的道路。

    李来亨此时跟在白旺那队人马之中,闯营现在由于兵力过少,只简单分为掌盘、老管队、管队三个层级。

    白旺便是管队,他这一队人马约有几十人的模样,此时他们都正在运送着宝贵的粮秣物资。

    在竹溪县城中,刘宗敏除了拷掠到大批物资外,还从县衙中搜的了不少运粮车。白旺和李来亨便将这些车子全部用了起来,大大方便了闯营运输物资的任务。

    李来亨见到白旺也亲自推着运粮车前行,他虽然因长期饱受饥饿之苦,体力不好,但也不便要求什么特权,就也主动推车前行。

    兜兜转转,自己经历了竹溪县城中的一场惨烈夜战后,好不容易投奔了闯营。但结果,似乎还是在做些和民夫,没有多大的差别的差事,李重二心下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摇摇头,又感到情况根本不同。

    李过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李双喜则是李自成的义子,但他们此时也都步行。李双喜带领的那队人马,性质类似明朝边军的夜不收,负侦察之责,散开在最前面。而李过则和自己一样,同样在推车前进。

    所谓上下同欲者胜,连李过都以身作则,粗粝与士卒共之。李来亨的心中,自然感到,这和自己此前在官兵中的遭遇不同。

    “白大哥,我们离老营还有多少路程啊。”李来亨喘着粗气,他的身体还没有从长期的饥饿和苦役中恢复过来,比之闯营将士们的健步如飞,差了许多。

    白旺回答说道:“双喜哥已派人先回老营通信了,距离没差多少了。”

    他又看看李来亨体力不支的样子,笑了笑说道:“昨晚打了一夜仗,也是为难你了,若实在无法支撑下去,就把粮食搬到我这边,我来给你分担分担。”

    白旺的好意令李来亨心中一暖,他自感自从加入闯营后,除了纵火城隍庙外,未曾立有任何功劳。但却获得白旺和李双喜两人的善意相待,李过更将他收为义子。

    想到这里,李来亨咬咬牙,怎么也不愿意在白旺面前输了阵仗,他答道:“没什么问题……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怎么有脸在咱们闯营里待着呢。”

    “哈,你倒是有些骨气。”白旺乐道,他和李来亨是此时闯营中,不多的识字人,因此这两人相对来讲,也更有共同语言,白旺自然而然,对李来亨要亲近些。

    吁一匹瘦马闯进了闯营押运粮秣的队列之中,那是带夜不收散开进行侦察的李双喜。刘宗敏因为留下断后,便将那匹瘦马先交给李双喜骑乘了。

    这个骁勇健壮的年轻将领,跃马奔到李过的身边,神色非常紧张,说道:“事急有变,左军一支兵马就在这附近,已经抢占了几个山头,堵住路了!”

    这个消息令前队将士都大为吃惊,官兵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刘宗敏的断后难道失败了?

    李双喜异常焦急,就他亲往侦察来看,左军这支兵马的人数比闯营前队将士略多一点,但他们的甲仗器械则要好得多何况前队还要运送大量物资,一旦交战,必然付出巨大损失。

    他仓惶问道:“刘将爷,不会让左兵给剐了吧?”

    李过也不敢置信,但他对刘宗敏却怀有巨大的信心。十年来,洪承畴和孙传庭废了那么多的心力,也解决不了刘宗敏,他不相信左良玉有这个本事。

    “不可能,捷轩大哥说到做到,绝不会被左兵击灭。”李过立刻判断道,“恐怕是左军分兵,以一路偏师搜山邀击,撞上我们了!”

    李过神色肃穆,他看着排成数列的运粮车,十分为难,“道路泥泞,这些运粮车走一会儿就陷入泥中,实在太耽误时间了。我们要强行冲过去,必须丢下所有车辆。”

    他马上吩咐白旺,要求将士们把粮食从车上取下,用人力背负起来。同时那些相对不重要的金银珠贝、酒肉豆束,李过也要求大家将之全部丢入山谷之中。

    白旺大为心痛,闯营花了这么大的功夫,辛苦缴获的物资,如今居然要自己抛弃大半,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可正如李过说的那样,运粮车容易陷入到泥地里,又容易打滑。现在要强行冲回老营,只能选择壮士断腕,抛弃一些相对不重要的东西了。

    “义父……”李来亨此时却举起手来,他不太有底气,但还是尝试说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或许我们可以不必丢掉运粮车。”

    李过看向了李来亨,这个刚刚被他收为义子的少年,虽然被长年苦役折磨的没有人形,却依稀还能看出一副清秀明朗的面孔来。

    李过问道:“官兵在侧,我们要抓紧时间,你有什么主意就尽快说吧。”

    李来亨赶紧回答道:“以我做民夫的经验……若以草束捆绑大车的车轮,倒可以起到防滑防陷的作用。”

    这当然不是他做民夫得来的经验,而是李来亨后世在外旅游时记到的心得。即使到了李来亨的后世,还有不少人驾车翻越高山时,会在车轮上捆、缠草绳,用以加强车轮的摩擦力。

    李来亨的这个点子令李过和白旺两人同时眼前一亮,这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物,马上便让士卒用缴获物资中的草束来试试看。

    在李来亨的指点下,闯营士卒没花多少时间,便将草束做成了草绳状的防滑链,捆绑在了运粮车的车轮之上。草绳虽然容易损坏,可在短时间内,足可以大幅度提高运粮车的效能了,只要抓紧时间,闯营大可不必丢弃物资。

    一贯冷淡肃穆的李过,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些喜色来。为了抓紧时间,他也和李双喜亲自动手,编制起了草绳,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每一辆运粮车的车轮,都被捆上了几道草绳,风貌为之一变。

    “好!双喜,你把夜不收集中起来,到最前面开路。”改造好运粮车后,李过便马上布置起了军事,说道,“白旺、来亨,你们把大车集中起来,单列为一队,跟随我们强冲过阵!”

    “遵命!”

    “好!”

    白旺和李来亨同声回答,李来亨感到李过让自己和白旺一起负责集中大车,显然是开始视自己为一个真正的闯营士卒乃至于将领了,心下自然不胜雀跃欢喜。

    虽然左镇兵马,威胁在侧,但李来亨对闯营老本劲兵也是越发了解。他对前队冲杀回老营,满怀信心,因此虽然没有李过、李双喜那般骁勇非凡的武艺,但也是闻战则喜、毫无怯意了。

    李过调略士卒的速度极快,简直像如臂使指一般,瞬息之间,前队的阵列和队形就改变完了。李双喜则已乘着刘宗敏的那匹老弱瘦马,先行冲出去了。

    正在西北面山头上活动的左军官兵,此时也发觉了闯营决定强冲过去的动向,也在匆忙地切换部伍队列只是比之闯营这支老本劲兵,就要慌张、缓慢许多了。

    “杀啊!”

    李双喜大喊一声,几十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夜不收紧紧地跟着他,举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瘦马驹的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浑浊的泥土,像爆发的海潮一般,向前翻腾。

    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闯营将士终于全军行动了起来。那些左镇官兵反而有些紧张,在纷乱之中,官兵射出了不少箭矢,可由于雨后潮湿,弓弦缺乏力量,这些箭矢根本不能对闯营造成多大的威胁。

    李来亨也推着一辆改造后的运粮车,猛冲过去。他的心中毫无恐惧,却满是兴奋感,闯营的战意和斗志,似乎同化了这个少年人,让他面对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战场时,心中翻腾的只有战魂!

    竹溪县城中的夜战,更像是一场混乱的斗殴。此刻群山之间的亡命狂飙,才是真正的军阵杀伐!

    冲过去……李来亨的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猛推大车,跟随着铁流一般的闯营士卒们,疯也似地向前涌去。

    无数箭矢从他的身边飞过,但这些软弱无力的箭矢并不能让他害怕,反而只是加速着李来亨,去熟悉战争。

    终于调整好队形和阵势的明军官兵,这才和闯营真正接锋了起来。两军人数相当,明军甲械要精良得多,但闯营为生存而战,组织性和士气又超过了明军。

    在滚滚流动的薄雾之中,两支军队厮杀成了一团。

    李来亨也没有置身事外!

    “白管队!我们将大车连成一片,据车而战,也算有个照应!”

    他向白旺建议,用运粮的大车做掩护和遮挡,将这些运粮车连成一排,形成一道“车墙”。李来亨和白旺则带着几十名士卒,用长矛、刀棍等长兵武器,居高临下、据车而战。

    这种战术,相当于用运粮大车构成了一种临时的野战工事。他们居高临下,刺杀左军,给官兵造成了很大伤亡。

    而且横在面前的大车,犹如在心理上为李来亨构筑了一道防波堤一样。让他不用在极近的距离上,直视自己和官兵的生死搏杀。

    这道防波提在帮助李来亨适应战场的气味。

    他将腰刀背在身后,手中使用一杆长矛,毫不停顿地刺击着左镇士兵,那种刺破人体和血肉的感觉,甚至没来得及在李来亨心中留下一丝波澜,便被强烈的紧张感和斗志所取代了。

    很久以后,当李来亨在训练一些新兵时,也会回忆起此刻的厮杀。在真正的战场里,没有时间给你矫情、给你呕吐,一支真正合格的军队会自动把你吸纳到其中,成为它的一份子,令你无暇他顾,唯有战斗!

第十一章 竹溪突围(下)

    李来亨面前的一排大车,此时起到了城墙一般的作用,将白旺等一堆闯军保护在后方,他们居高临下,用长矛、刀棍和长杖刺击官兵,收得非凡的效果。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排未及胸的“车墙”,在心理上给予了李来亨十足的安全感,更让试图聚歼闯军的左镇官兵,感到分外的棘手。

    长矛刺击间,李来亨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扎破一个个气球。那些人体和内脏,被刺破后的触感,并没有让李来亨觉得恶心,反而使他内心中的一股斗志,燃烧得更加激烈了起来。

    在最前方的李双喜则没有车墙庇护,他骑着那匹瘦马,与崎岖的山道间横冲直撞。用一种不可抗拒的攻势,将官兵的阵线冲得七零八落,李双喜麾下精悍的夜不收们,也纷纷跟进,杀入被撕开的战线缝隙之中,使得左军官兵不得不纷纷后退。

    闯营之中,刘宗敏最为犷悍善战,而李双喜的作战风格则略有不同。刘宗敏冲阵仿佛亡命徒,李双喜则重在表现他非凡的武艺,此时的他和平常的模样一点不像,既骁勇又沉稳,再无半分平常那种毛躁而不可靠的气质了。

    冷峻的李过则如山峦屹立不动,他正忙于指挥步卒们填补战线,将左军官兵抵挡在外围。而后便仔细观察着战场局势的变化,时不时将十几名闯军集中在某个点上,实行集中的冲杀,将官兵迫退。

    李过的从容指挥和部署,是闯营能够抵抗官军攻势的核心所在。自从崇祯二年,他跟随叔父李自成起兵以来,戎马倥惚,凭借过人的勇猛赢得了一只虎的绰号。但李过真正厉害的地方,还是在于他冷静的性格,任局势如何惊变,他都能抓住乱涛之中的希望和战机。

    这种从容的作风和冷静的性格,使得李过成为天生的将才。在李来亨后世的历史中,李来亨的这位义父,会在闯军于山海关之战惨败的大溃退中,力挽狂澜,冲破清军的围追堵截,转战千里、全身而退,留下一颗忠贞营和夔东十三家的种子。

    而在明军的那一侧,眼见攻势不利,而且战场局面正在不断向闯营那面倾斜,一位左镇将领,终于按捺不住。

    这名左镇将领慌乱的组织着军队,连声高呼:“放铳、放铳!快放弹子!”

    战场上响起一串连绵的火铳发射声,半跪在地面上的明军,终于点燃了手中的火铳,在左镇官兵的战线上,爆起一片烟雾。

    由于此前大雨湿气的影响,过半数的火铳都没有成功发射出弹子来。但仅仅是剩下的小半弹子,还是对战局造成了重大影响。

    李双喜为首的一排精悍夜不收,被火铳击中不少,连李双喜本人手臂上都挨了一发弹子。闯军的反击,因此一遏,官兵趁机稳住阵脚,将冲入左军战线纵深之中的夜不收们依次斩杀或击退了出去。

    还有一些弹子打在了李来亨面前的大车上,激起许多碎片。烟雾缭绕的火铳令他心中一惊,这比弓箭的威胁,可要大多了。

    左军火铳突如其来的打击,对闯营士卒的士气造成很大影响。整条奋勇向前、拼命冲杀的战线,为之气沮。

    雨后的薄雾和火铳发射弹子造成的烟雾混杂在了一起,官兵的刀枪穿过这层雾气,复又杀了过来。第二轮火铳也在此时发射,使得战局厮杀到了分外惨烈的地步。

    李来亨面前的大车此时被重新冲了上来的左镇官兵推倒,一些粮食物资洒落在了地上。穿着布面甲和头盔的明军士兵,手擎长刀,已经冲到了距离李来亨极近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长矛的长度优势反而成为了一种劣势。

    情绪紧张起来的李来亨,不得已,只能将手中的长矛弃置到一边。他迅速抽出了背负在身后的腰刀这把腰刀是李双喜所赠,本来应当是某个明军将领使用的武器,制作工艺非常精良,刀锋上闪耀着寒芒。

    李来亨移动着身体,闪避开了明军士兵的攻击,随即抽出腰刀,反手挥砍出去。但他毕竟体力和武艺都十分平常,这一刀没有判断好距离和时机,居然落空。

    好在距离李来亨不远的白旺率先反应了过来:他见到李来亨面前的“车墙”率先被左军突破,担心整条战线崩溃,便立即带着两名士兵前去支援。

    白旺和另两名士兵,分别用长矛和大杖,从侧面刺穿了那名明军士兵的甲衣。官兵发出吃痛的一声惨叫,他用一双狰狞而凶愤的眼睛盯着李来亨,目光让人感到恐惧。

    李来亨不及多想,用腰刀从正面捅穿了那官军士兵的腹部。噗呲一声,李来亨将腰刀抽出,一些鲜血飞溅在了他的脸上,锋锐的腰刀还从官军的小腹拖拽出了一些流淌的内脏。

    但李来亨实在没有一分一秒的时间,可以去为眼前的场景害怕或者矫情了。左镇官兵的反击愈演愈烈,李双喜被火铳的弹子击伤,从瘦马上落了下来,整个战局形势正在急转直下。李来亨甚至顾不上抹去脸上的鲜血,便急忙将大车重新推起,维护“车墙”战线的完整。

    李过看着因李双喜落马而士气低落的闯军阵列,不慌不忙,他让白旺代为调遣战线,自己则和身旁的几名亲兵,再加上残存的几名的夜不收,聚成一团,硬生生从左镇官兵的合围之下,将李双喜救了出来。

    “是我躲闪不及……连累大家了!”

    看着放下指挥位置,为了救出自己拼死冲杀,又增添许多伤痕的李过,李双喜心下歉疚。他更感到因为自己落马,造成闯营全军士气的低落,分外自责。

    李过摇摇头,说道:“不要担心……双喜,你之前派去老营的夜不收,应该已经到了吧?”

    李双喜愣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此前派回老营传递消息的那两名夜不收,惊喜道:“是了!他们应当到了,老掌盘一定会派人来接应我们!”

    李过点头称是,答道:“不错……只要我们顶住阵线,等到老营来援,战局便会有转机了。”

    李过又带着李双喜退入李来亨构筑的“车墙”防线之后,将受伤的李双喜交给白旺和李来亨看管保护。

    他赞赏李来亨组织“车墙”防线的军略和急智,说道:“我在关中时,见过秦兵使用过类似的战法,此时用来,确有功效。”

    李来亨则借着回答李过话语的时间,抓紧休息,恢复自己的体力,他回答说:“我在米脂老家时,曾组织过一些乡勇。我对行军打仗虽然经验不多,但也并不全然一窍不通。”

    闯营并不忌讳像李来亨这样参与过乡勇的人物,实际上此时纵横天下的民军之中,许多骨干都来自于哗变和失业的边军军人。

    “好小子!”负伤倒下的李双喜赞叹道,“我看假以时日,来亨也将是一只老虎,除了二虎刘体纯外,我们闯营又将有一头猛虎了!”

    李过笑了笑,在组织、调遣战线的间隙,说道:“那来亨便是小老虎了,倒也不错。”

    白旺也插嘴说道:“等我们杀退官兵,来亨便可以用‘乳虎’做自己的绰号了。”

    乳虎……

    李来亨听到白旺随口说出的这个诨号,却莫名想到了梁启超那篇大名鼎鼎的《少年中国说》。

    少年人如朝阳,少年人如乳虎,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李来亨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壮志,天戴其苍、地履其黄,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他拾起长矛,大声喊道:“那便看乳虎为我闯营杀敌吧!”

    依靠“车墙”防线的阻挡,闯营将士们据险而守,挡住了官兵的又一波冲击。对闯营来说,威胁性最大的火铳,也有许多打在了运粮车上,没能造成太大的伤亡。

    闯营前队士卒们的士气,因此渐渐回升,战线变得更加坚强和稳固了起来。与此同时,从远处的山谷间,李过隐约看到一队人影越走越近了。

    他初时还担心这是否是明军的增兵,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李过终于从为首将领那张熟悉而白净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信心。

    “老营的援兵抵达了!”

    李双喜先行派回老营的两名夜不收,果然不负期望。他们将刘宗敏和李过,兵分两路运送粮秣的计划,全盘回报给了老掌盘李自成。

    李自成立即通过他敏锐的战场嗅觉,察觉到了李过这队人马有可能遇到的困难处境,便派刘芳亮带着留守老营的几十名士卒,和李自成身边的五六名亲兵,一起去接应李过。

    刘芳亮生的俊俏,一张脸在闯营诸多黝黑汉子当中,实在是难得的白净。但他的性情却同长相完全不同,好勇斗狠、嗜杀好战,是闯营中一个十分危险的角色。

    此时刘芳亮带着留守士卒和李自成的亲兵赶到战场,立马成为了扭转战局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新到的生力军,打破了闯营和左镇之间僵持的平衡。他们势如破竹,对体力竭尽的左镇官兵,在力量和精神上,都形成了可怕的打击。

    刘芳亮毫不留情,他带着这对生力军人马,如长刀割肉,将官军阵线从外围切开。

    刘芳亮的武艺不比刘宗敏和李双喜高明,但他内里的性情比之强悍的刘宗敏还要犷狠凶猛许多,在战场上何止是不要命的样子,简直是将自己和他人的性命,都视若儿戏。

    李来亨看着刘芳亮的冲杀,简直感到叹为观止。这个白净俊俏的将领,却比刘宗敏更像是类似张飞甚至李逵般的角色,以杀戮为戏,他的凶狠勇猛让李来亨的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点点久已不见的恐惧感。

    “官兵在溃逃了……”李过的战场嗅觉也十分敏锐,他察觉到了“车墙”外官兵阵线的松动,知道官军的抵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推倒车子,全部冲杀出去,和援兵汇合!”

第十二章 闯营的胜利

    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

    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

    秦楚之间,自古为武关所隔。漫长的武关道、商山路,起长安、经蓝田、过商洛,而出秦奔楚。商末时,创建了八百年楚国的楚子鬻熊,就是带领着族人,通过这条道路,从关中迁徙往江汉一带。

    古往今来,占领关中秦国故地的势力,不知道多少次,在商洛、郧阳之间的这片区域,同占据着江汉楚国故地的势力交战。

    今天,这一切似乎又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被称为楚军的左良玉所部明军,和李过、刘芳亮率领的秦中民军,再次势如水火。

    在最合适的时间赶到战场的刘芳亮,彻底扭转了战局。他带来的援军,从左军阵列的侧翼切入战线之中,将左镇兵马本就已经十分勉强、脆弱的战线彻底捣碎了。

    与此同时,李过、李双喜、白旺、李来亨也带着部众,从“车墙”的后面冲杀了出来。他们纷纷将大车推倒,或以长矛大杖、或以刀牌短兵,分成几个楔形的小阵,从内侧冲击着左军的战线。

    从兵力上来讲,刘芳亮区区数十名士兵加入战局,并不能让闯军相对左镇具备什么兵力优势。但从兵略上来讲,在内侧和外侧同时实施进攻的闯军,正使得官兵无法兼顾内外,侧背的攻击,更让官兵们的士气渐渐崩溃。

    被夹在两支部队中间的官军,此时便沦为了刀俎之下的鱼肉。

    “挡不住了……快走、快走!弟兄们快护住我,我们快走!”

    一名左镇军官的心理防线率先崩溃,他连手中的武器都丢在了地上,从战线中退了出来,拉住身边的几名士兵,叫嚷着让士兵们保护他逃出去。

    这种情绪很快便在官军的阵列之中弥漫开来,几乎没有几个死硬分子愿意为左大帅拼死打到底。大多数人在受到两面夹击的情况下,都选择了丢下武器、甚至于铠甲,轻装上阵、加速逃跑。

    总崩溃来得比李过预料中的还要快左良玉的军队在援剿各军中虽然素称精锐,但它的本质,依旧只是一支以左良玉个人为中心,靠着杀戮和掠夺拼凑起来的军队而已,它并不是一个真正坚实的战斗团体。

    “一只虎!”

    刘芳亮白净的一张脸上,沾染了不少鲜血和泥水,但还是遮盖不住那几分俊俏的模样。他一手还擎着长枪,就冲了上来,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李过,带着几分焦急几分忧心,喊出了李过的诨号。

    “你们这一趟辛苦了!我守在老营,不能亲身与战,实在是对不住!”刘芳亮对于去袭取竹溪县城的诸将,一直都很担忧,恨不能亲身往战,“掌盘接到你们的通信后,便立即叫我带人前来接应,好巧不巧,竟撞上这股明兵!”

    李过挥挥手,向刘芳亮表示不必在意,他说道:“不消事,我们这一趟,缴获甚多,还需你帮帮忙,一并拉回老营。”

    “另外,”李过又补充说道,“双喜让左军官兵用火铳所伤,受了不轻的伤,也要注意些。”

    “好!这自然没有问题!”刘芳亮点头说道,他面容仿佛女子,可说话和行事的作风,却是豪气干云,“捷轩大哥怎么不在呢?刘将爷还在后面吗?”

    刘芳亮看了几圈,没有在李过这支队伍里看到刘宗敏的影子,自然感到十分奇怪。

    李过情绪变得稍稍低沉了一些,他低声说:“捷轩留在竹溪县城断后了……也不知为何,左军还是追上我们了。”

    “这……”刘芳亮有些吃惊,闯营诸将中他和刘宗敏性情最为相投,又最佩服刘宗敏的犷悍善战,不敢相信刘宗敏有可能因断后作战的任务失败,战没军中了,“不,捷轩大哥绝不可能被左镇擒住。”

    “是,我也相信,以捷轩的本领,无论如何都不会兵败。”李过望着队伍身后的群山之间,似乎是希望从那里看到刘宗敏的背影,“我猜测左军是看出了县城中兵马甚少,因此才分兵来追击我们。”

    李过对刘宗敏既有无限的信心,但又怀着一些担忧,他仿佛在强化自己的信心一样,补充道:“捷轩不用运送这大批的粮秣,行动自如,他一定能从官军围堵之中冲回老营,我们不必担心,还是要先把粮秣运回老营为要。”

    那边李来亨则和白旺,分头组织将士们,将战斗中散落一地的粮秣物资重新装起。激烈的战事中,不免有一些大车损坏,难以行走了不过由于多了刘芳亮带来的这些人,加上大家肩扛手提,总归能把贵重的物资,全部运送回去。

    白旺利用之前李来亨帮忙做出的统计表格,一一对照,确认着数量,他对李来亨赞道:“小老虎,你这个记数的法子十分高明,我看便是大商号的那些账房,也没有你的本事来得高。”

    激烈的战事终于结束,李来亨从激烈的兴奋感和紧张感中脱离了出来。此时他精神稍稍松懈,才感到浑身脱力,肌肉疲惫到了极点。

    听到白旺的赞赏,李来亨好不容易笑出声来,回答说:“还好、还好,我被官兵抓去做苦役前,也曾参与乡里的水利。我打仗现在还不如你们,办一些平常事,倒还是可以。”

    李来亨刚刚穿越到这个少年身体上的时候,尚在陕北的米脂。当时的他尚未对明末的社会,有一个真正的认识,只是怀抱着许多无谓的浪漫幻想。

    在米脂的那段时间,李来亨先是在私塾里靠抄写一些后世的诗文,吸引了宗族长辈的注意力。之后又在李氏宗族修建水渠的过程中,靠自己的数学知识,赢得了更多人的信服。

    他因此也变得膨胀了起来,组织乡民训练长枪阵,自以为能打造出一支精兵,不断滚雪球壮大起来,将来还能去抗击建奴什么的。

    却没料到自己的肆意妄为,早已严重破坏了大明的许多潜规则。无论是眼馋米脂乡勇的都司艾国彬,还是那些想要侵占水渠田地的士绅豪强,这些人便像饿狼一样围了上来,毫无官场经验的李来亨哪里是对手?立即便沦为了苦役民夫。

    李来亨心中最痛苦的还是自家小妹幼娘,李氏宗族破家灭门,他连自己小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如果幼娘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子呢?但他想想,又觉得在这样的世道里,幼娘活下来难道就能有什么好结局吗!

    “唉,”李来亨叹了一口气,对白旺说道,“如今的世道,日月颠倒,毫无道德伦常可言,我只想自己这一身不多的本领,能帮着咱们闯营,再造一番天下的正道。”

    白旺双眼一亮,在边上养伤的李双喜这时听到李来亨说的话,也很激赏,他伤势虽重,但还是用力猛拍李来亨的肩膀,说道:“是这个道理!咱们跟着老掌盘刀口上舔血,为的不就是吃口饱饭?等咱们杀败官军以后,便要让更多人吃上饱饭才行!”

    闯营的目标暂时还并不多么远大,他们心中没有“驱逐鞑虏”或者什么“平均地权”的崇高理想。但是比之越发军阀化的明朝官军,这些起自草野的民军将领们,却有着更加朴实、更加贴近这个时代百姓真正需要的情感。

    李来亨相信,这种朴实的情感具备伟大的力量。

    是啊,自己已经是闯营的一份子了……

    他们是为吃饱饭而战的一支军队,现在是为了让自己吃饱饭,将来是为了让天下人吃饱饭。

    “不知道刘将爷那边到底如何了。”李来亨看白旺已将粮秣物资重新统计完一遍了,便问到刘宗敏的问题。

    白旺情绪有些低沉,他说道:“多亏了刘将爷断后,和我们交手的明军才只有这点人马,刘将爷那边,遇到的官兵一定多得多。”

    李双喜此时却摇了摇头,他和李过一样,心下虽然有些担忧,但又对刘宗敏具备极强的信心,他答道:“老掌盘说过,好些年前就有道士给刘将爷算过命,说刘将爷是破军星下凡。左良玉一个兔儿爷,哪有本事胜过将爷呢!”

    “但愿如此。”李来亨对于闯营诸将间的关系,此时倒有几分羡慕。李过和刘宗敏都是争先断后、闻战则喜,而李双喜又对刘宗敏充满无限的信心,这种关系,一定是在许许多多的生死血战中才能磨练出来的。

    “啊!”白旺看着远处的山道,突然惊呼了一声,“你们快看!”

    李来亨闻声,转头望去,远处的山道之间,在层层薄雾和树荫的遮蔽下,一排排刀枪的寒光还是凛凛生威那一身残破罩袍下的老旧布面甲和沾染血迹的虬髯胡须,不是刘宗敏又是谁!?

    刘宗敏率领的后队,此时尚有五十余人的样子。他带领百名锐卒,留在竹溪县城中断后,牵制左镇将领金声桓的兵马,据险死战,硬生生拖住了具备绝对兵力优势的金声桓。

    这中间金声桓发觉到城中兵力实在太过稀少,因此断定闯营分兵,可能先行押运走了县城里的粮秣。但他又不能断定这点,犹疑之下便分兵一部去搜索李过的踪迹。

    刘宗敏发现金声桓分兵以后,也担心金声桓窥破闯营的兵力部署。便冒险下城突击,顶着被城下优势明军围歼的风险,给金声桓加大压力,成功拖住了金声桓所部的主力。

    一直等到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刘宗敏感觉即使李过被金声桓的分兵追上,这么长的时间也应该可以突围后,自己这边才开始进行突围。

    这一番血战,刘宗敏率领的百名锐卒,还剩下五十余人,折损近半,其中不少是在突围中失散的。

    要知道这百名锐卒,全都是跟随李自成转战千里的核心骨干,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这样的浸精锐,一战折损近半,可以想象,刘宗敏在竹溪县城的那番战斗,是到了何等血腥、惨烈的地步。

    但总算他还是能够带着大半人马突围而出,李过、刘芳亮见到刘宗敏的出现,也都十分惊喜。刘芳亮最为激动,他大呼小叫,不断招呼刘宗敏有没有受什么伤。

    李过则大喘了一口气,虽然波折不断、损失不小,但这一趟袭取竹溪县城的战事,自己也算不负自成的厚望,有惊无险,算是获了全功。

    乱世粮为先,这一车车粮食,将彻底激活蛰伏深山许久的闯营!

第十三章 老营改革(上)

    闯营败退入商、郧山林时,由于形势紧急,许多家属都被迫流散在了秦巴山区各处。直到张献忠和罗汝才分别于谷城、房县重新起兵后,官军的重心转移,李自成才得以腾出手来,重新收容流散于各地的士卒和家眷,重建了老营。

    此时的闯军老营,位于郧阳深山之中。将士们的家眷和许多不适合参与作战的工匠,在山林之间结寨自保。

    山寨前树有一根铁旗杆,上面只挂有一面蓝色的旗帜作为标记,倒没有写上一个李字或者闯字。

    李来亨与白旺等人,此刻便押运着大批物资,穿过了险阻的山道,终于回到了老营之中。他见到这小小的老营营寨,扎得十分结实,四面都是木墙,木墙下还有一圈颇深的壕沟,看起来便很有章法。

    “这老营的山寨,扎得倒很有章法!”李来亨同白旺说道,他对闯营这支小部队的信心正在不断增长这支兵马人数虽少,可各个都是闯营十年艰险的流动作战下,大浪淘沙洗练出来的精华,各个方面都让李来亨感到别具一格的精干强悍。

    白旺遥指远处的铁旗杆,笑答道:“这都是老掌盘的布置,从那铁旗杆树起,一直到现在,咱们闯营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

    白旺又一次提到了李自成,说到这里,李来亨心中却有些奇怪。夜袭竹溪的战事,对闯营的生死存亡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刘宗敏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断后。可作为闯营领袖的李自成,怎么一直没有出现呢?

    他正疑惑间,就看到一个样貌平平、但身材高大健美的中年妇女,从营寨中迎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串人,多是些年岁很大、看起来像是工匠的老人。

    “捷轩、补之,你们终于回来了!我们留在老营之中,时时都是心急如焚啊,自成一接到双喜派回来的人,立即便让芳亮先行出发去接应你们了。”

    刘宗敏和李过上前将白旺记录的物资名单交给了来人,李过回答说道:“嫂子不要担心了,这一趟虽然多有波折,但缴获也远比我们此前预料的多上许多。”

    刘宗敏也说道:“是啊,竹溪县富户个个吝啬,居然囤积了这么多的粮肉,足够我们行军之用。”

    李来亨从刘宗敏、李过两人口中听到嫂子的称呼,才知道这个高大健美的妇女,便是李自成的妻子,忠贞营里那位有名的高太后。

    他又想到,李过称呼高夫人为嫂子,看来李自成和李过两人,血缘上虽然是叔侄,但相处中完全是互以兄弟相待了。那自己是否该称呼李自成夫妇为伯父、伯母了?或者按照陕北人的习惯,管李自成叫大大?

    李双喜也走上前去,他是李自成的义子,自然和高夫人非常娴熟。李双喜为高夫人介绍着李来亨,他说道:“义母,这是小老虎,是补之在竹溪县城收的义儿。”

    高夫人这时才注意到了李来亨,她相貌平平,皮肤黝黑,以李来亨的目光看来甚至有些粗丑,但性情显然十分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很绵软,她问道:“孩子,快让我来看看,这俊俏的孩子,将来又是闯营的一员好战将。”

    李来亨不知道闯营之中流行什么样的礼节,他想了想,单膝跪在地上,向高夫人抱拳说道:“孩儿本名唤作李重二,在竹溪县里得义父相救,才拾得一条性命。义父为孩儿改名叫做来亨,孩儿将来自然也要为老掌盘和大夫人办事。”

    其实闯营之中,都是些粗爽而无他肠的汉子,并无什么礼节。高夫人见到李来亨这般乖巧有礼的答话,却也很惊喜,她捂住嘴巴轻笑道:“好、好、好,真是个乖巧的孩子,补之,你今后该好好待他才是。”

    李过点点头,但随即又补充道:“来亨办事十分得力,也不能太宠着,应该多给他办差事的机会,多和双喜走一走。”

    “好、好!”旁边的李双喜立时答道,他总认为李来亨是自己发现的人才,因此对于李来亨分外上心,这时听到李过讲到将来要让李来亨多跟着自己锻炼才干,自然更加欣喜,“我一定好好教导来亨,把他当做亲儿子……啊不、当做亲兄弟教诲!”

    李来亨这时也喘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初入闯营,并没有惹起谁的反感,不至于影响下一步的发展。

    不过他心中还是很困惑,连高夫人都亲自出寨迎接刘宗敏和李过了,以李自成同他们的关系,怎么还没见到李自成的人影呢?

    在见识到了刘宗敏、李过、刘芳亮等一干豪杰人物以后,他对一手领导群杰的李自成,更加好奇了起来。

    虽说后世历史中,李自成留给人们的印象,多是一些失败的教训。但是能够名留教科书,能够被创建共和国的那位伟人多次拿出来举例,自非寻常一等人物。

    但李来亨又担心随意问这种问题,引起其他人的不快,只好勉力憋着自己的好奇心。好在这时候,李过总算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他对高夫人问道:“老掌盘的病还未好吗?我们在外也都很忧心,这次在竹溪县城缴获了一些药材,希望能派上用场。”

    听到李过的问话,高夫人神色也变得忧愁了许多,她叹道:“掌盘子的时时挂念你们,他害了热病,却又强撑着身子布置兵事,不知道何时才能痊愈。”

    李来亨这才知道,原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自成是病倒在了郧阳的山林之中。这倒也并不奇怪,和后来那支以河南人、湖广人为主的闯军不同,此时的闯军兵员还是以陕北人占据绝对优势。

    这些陕北人,大概并不那么适应秦巴山区的水土和气候。除了病倒的李自成外,或许还有许多后世不知名姓的闯营将领,也都倒在了这片深山老林之中。

    潜龙在渊。

    李自成此时的景况,确实是他起兵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个最低谷。特别是对比谷城、房县受抚后,又重新起兵的张献忠和罗汝才,李自成的拒不受抚,似乎便成为了一种有些愚蠢的坚持。

    但李来亨知道,真是商、郧深山中,这段息马转战的低谷日子,锻炼了闯营的骨干。使得闯营渐渐和同为秦中流寇出身的西营、曹营、革左五营,出现了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最终将把闯营引导到甲申年的巅峰。

    “唉,老掌盘现在醒着吗?”李过对高夫人问道,他一张严肃的脸上,此时却带着一种特别明显的挂念模样。

    “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已醒来了,又在摆弄图纸,钻研兵事呢。”高夫人回复道,“你要去看看你大哥吗?”

    李过和刘宗敏同时点了点头,刘宗敏说道:“自成害了热病,还要连夜策划攻打竹溪县的兵事,实是辛苦他了。”

    刘宗敏又和刘芳亮说道:“芳亮,你带小老虎熟悉熟悉老营,我和一只虎先去看望老掌盘。”

    “好。”刘芳亮点头答道,他又回首过去,对李来亨和白旺两人说道,“你们先跟我把缴获收好去。”

    高夫人、刘总、李过三人已经返回了老营之中,刘芳亮又安排受伤的李双喜去治疗伤势。跟在高夫人身后的那群老人,几乎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刘芳亮叫他们帮忙来清点物资李来亨已经吃惊习惯了,刘芳亮这等骁悍嗜杀的战将,果然也有几分管理的长才。

    在刘芳亮的引导下,李来亨才终于得以见到了闯营老营的全貌。这是座依托山势,在山谷之间修建起来的木寨子。木墙挺立,外有壕沟,看起来十分坚实,除了大门外的那根铁旗杆外,最高的建筑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小望塔,用于观察情势。

    居住的地方则集中在一起,不论是李自成、刘宗敏这些闯营的领袖,还是普通的将士和他们的家眷,大家都住在相似的房屋中。

    房屋虽然十分简陋,但处处完好,不像李来亨在竹溪县城居住的茅草屋那样,四面漏风、顶上漏雨。

    整个老营,给李来亨的感觉,就是一片朴素的气象虽然朴素,但又颇为完善,体现出一种简单、干练的精神来。

    在居住区的后面,便是放置甲仗器械的库房说是库房,其实也只是些简单搭建起来的屋子而已,比之住人的房间,更加简陋许多。

    刘芳亮指引李来亨和白旺,让他们二人指挥和协调老营中的家眷老人们,一起帮忙,清点放置各色的缴获物资。

    白旺给李来亨留下的印象很深,这人在闯营中虽然地位不比刘宗敏、李过、刘芳亮这些独当一面的人物,甚至比之李双喜还要低,但为人机警又谨慎,还识字,办事能力非常强。

    但这时白旺的做法却让李来亨大感吃惊,本来他设计的统计表格中,已经将缴获的物资,按照粮食、酒肉、金银、药材等几个大类做了分类统计。此时白旺却让众人不分类别,将各种物资混置于一处,共同存放起来。

    李来亨大感不解,问道:“白管队……我说句话,米、麦、豆、束,金、银、珠、贝,这些东西类别不同、性质各异,保存的场所和时间也都不一样,我们把它们全都一气存放一处,是不是不太合适了?”

    白旺听到李来亨的问题,反而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这……闯营之中,素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啊。”

    见到李来亨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白旺还补充了一句,他说:“不止是闯营,像八大王张献忠的西营和曹操罗汝才的曹营,据我所知,也都是这样处理缴获的啊。”

    “啊!”

    李来亨心中很受震动,闯营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种,干练高效的作风,几乎使他将闯营当成了八路军一般的存在。此时白旺的做法,才让李来亨醒悟过来,闯营终究是明末的一支农民起义军,哪怕它具备了一些真正军队的气质,它自身也还充满大量的弱点和局限性。

    这种对缴获物资的粗放式处理,势必带来巨大的浪费。而且更让李来亨感到担忧的是,这件事实际上反应出了闯营一些更加深层次的问题它在管理、后勤方面还处于一个十分落后、原始的状态。

    李来亨赶忙纠正着白旺的说法,说道:“不、不……八大王和曹操虽然都各有才气,可这种做法分明就是不对啊!”

    李来亨掰着手指,一一说道:“第一,粮食、药材、金银细软,保存这些东西的环境不同,难道能用米仓放肉吗?第二,我们将这些物资混在一起保存,将来再取用的时候,混成一团,也很不方便。”

    “第三,粮肉会腐烂,我们现在不分门别类,做好存储、放置,将来就很难管理,像易于腐烂的食物应该先吃掉,这样的管理方法,需要我们提前做好分类才行啊。”

    李来亨说的话,内容有些复杂。但白旺头脑比较灵活,他渐渐听明白了,而且越听,越感到李来亨的话特别有道理。

    白旺看着滔滔不绝、大谈仓储和物流管理经的李来亨,眼中放射出了十分敬仰的光芒。他本来就因为李来亨设计统计表格一事,心里觉得李来亨的本领十分高明,不下于大商号的账房了,现在更感到,便是闯营的大管家,此时正在外搜集流亡将士的田见秀,也比不上李来亨了。

第十四章 老营改革(中)

    闯营物资管理的粗陋和草率,令李来亨大为震惊。他本来听白旺所说,闯营的缴获一切归公,财务集中管理,统支统取,还感到这种做法又先进、又简练。

    此时才发现,这所谓的集中管理,其实还充斥着山大王秤砣分金的原始风貌。像刘宗敏、刘芳亮、李双喜,他们都经常任意支取老营的物资他们都不是拿去个人享乐,也是看将士们训练辛苦,拿去给将士们享用的。

    但这种做法,实际上严重破坏了一切缴获归公、一切财务集中管理的统支统取政策,令老营的管理,事实上变成一团乌烟瘴气的乱麻。

    后勤实在是一个大学问,而闯营在这方面上,又实在是严重缺乏经验。

    李来亨想到,在后世的一些史料记载中,认为闯军在进军北京的过程中,先后拷掠到了三千万到七千万两左右的白银。但闯军似乎并没有真正利用好这笔庞大的财富,这问题很大可能,就出在闯军后勤管理的原始、落后和混乱上了。

    实际上以闯营现在的人员结构,在缺乏大量识字者和管理者的情况下,也根本不可能推行像后世八路军一样彻底的财务集中政策。

    在李来亨看来,考虑到闯营本身的具体情况,对物资和后勤,实行分级管理的结构,还比较靠谱一些不过这些事情他就做不了主了。

    但无论如何,李来亨心中想到,之后见到李自成本人的时候,他一定要设法将这些建议提出来才行。对闯营来说,后勤真是一个最重要,又最容易被忽视的问题了。

    后勤是一门大学问,物资支取如何管理,物资管理的权责怎么界定和分配,物资下放时各级头目支用的权限是多少……这些问题要一一整理起来,就实在太过复杂了,也超过了现在闯营的能力范畴。

    但正是要趁着现在闯营人数还比较小、整体规模盘子都比较简单的时候,制订好规则,将一个基本的体系搭建起来。

    否则等到将来冲入河南大地的时候,加入了大量其他山头的农民军武装后,再想建立起一个适当平衡的高效体系,就非常困难了。

    李来亨因此对白旺强调说道:“怎么说呢……白管队,我看现在这样管理粮秣,实在是有点浪费。”

    他心中在筹措着语言,李来亨心想,他要做的事情,相当于是要改革整个老营的体制,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便是说服白旺都未必成功,何况真正要实行,肯定还得是要说服李自成本人才行。

    “白管队,我心下还是觉得,这次好不容易得到这么多粮秣,还是要细致、谨慎一些处理来得比较好。”

    李来亨想的很多,他想到这老营制度可能是李自成或田见秀这等领袖人物制订的,像白旺可能也参与不少管理,如果自己过于否定的话,是否会引起面前白旺的不快?自己才刚刚加入闯营,又是否有必要,这么快就出风头,去否定一些前人的做法呢?

    但白旺倒没像李来亨想的那么复杂,闯营诸将毕竟多无他肠,白旺反而对李来亨这番话中表现出来的才干,十分敬仰。

    他拍拍李来亨的肩膀说道:“小老虎,你提到的这几点,我完全没有想到过。我看,我们还是要和老掌盘的,直接说明才好。”

    李来亨面露难色,他现在有点后悔了,自己初入闯营,可真不该那么快多嘴,去否定李自成的章法格局。

    李来亨有点担忧,便说道:“大夫人不是说老掌盘害了热病,身体很是不好吗?我看还是不必要去打扰老掌盘才好。”

    “嗯……”白旺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道,“那我看便等刘将爷和一只虎看望完老掌盘后,我们再去跟他们说说这件事,若老掌盘身体好转的话,再去交代完整。”

    “好、好!”李来亨猛点头,先跟自己的义父李过说清楚,应该还是比较合适一些的。

    白旺又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是不能乱来一气了,我看就按你说的那样,咱们根据这个什么统计表格的分类,先把东西大概简单分开,清点一下。”

    “这可以,我看就先把大宗的粮秣军需,跟小类的金银细软,这两类分开收拾好。”

    现在做的太多也没必要,一切还是要等待说服李自成之后才能进行。

    但李来亨心中的思虑和想法却已经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后世历史总结闯军的失败,大多认为是因此闯军始终维持“流寇主义”,没有建设根据地的缘故。

    但是按照《明末农民战争史》和《南明史》作者顾诚的说法,闯军在襄阳建制后,实际上为建设根据地付出了不少心力。不仅招收了许多士人负责地方行政,也建设了许多卫军,留守荆襄地方。

    但是在山海关大战的惨败后,这些地方纷纷爆发了大量叛乱,留守地方的卫军反而遭到各个击破,使得闯军受到严重损失。

    后世常把这点归因于闯军的拷掠政策,认为是闯军的拷掠政策使得他们丧失了士绅阶层的拥护。但现在李来亨又发现,这一定程度上似乎也是因为闯军本身的管理能力过于粗陋,这使得他们虽然建设了地方卫军,可在行政管理上缺乏自己的一套班底跟人马,需要借用士绅阶层来做行政管理工作。

    当士绅阶层抛弃闯军之后,他们在地方上的卫军,便脱离了行政机构,成为了一支漂浮和真空的军队,自然被敌人轻易地各个击破了。

    所以现在李来亨心中想的,除了改革老营的后勤管理制度外,也是希望能够借用这个机会,在老营之中培养出一批管理人才来。

    将来闯营大发展的时候,这些管理人才,就可以使得闯军在同士绅阶层的博弈和斗法中,具备一种更坚实的优势和底气了。

    总之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来。现在的闯营,终归还只是流贼中的一股绺子罢了,要将它改造成一只妇孺敢与争道的王师,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但比起明朝官军、满洲人等等其他势力,闯营的改造难度,毫无疑问是最低的。

    闯营自身具有一股蓬勃向上的朝气和生命力,这是它相对于明朝官军最大的优势。改造闯营,唯一的问题是获得李自成和其他农民军豪帅们的认同,而不用受到官僚、士绅阶层的制约,在效率上,真可谓天壤之别了。

    闾左称雄日,渔阳谪戍人。

    王侯宁有种?竿木足亡秦。

    大义呼豪杰,先声仗鬼神。

    驱除功第一,汉将可谁伦?

    李来亨相信,真正起于闾左的闯营才是洪武帝最好的继承人。闯营本身的资质,在明末的大环境中,已经具备了一种特殊的胜利资格但它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李来亨将设法彻底改造闯营,让它在后世历史中,不再是一个失败教训的例子,而是成为一个挽狂澜于既倒、挽天倾于将崩的成功案例。

    王侯宁有种!

    “好!刘将爷和义父出来了,我们快去看看吧。”

    李来亨望见刘宗敏、李过二人从内宅中走了出来,便招呼着白旺一同上前,去问候一下李自成具体的病情。

第十五章 老营改革(下)

    刘宗敏和李过两人从内宅走了出来,李来亨看他们的神情颇为轻松,想来老掌盘的病情应当不是特别严重了,心中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刘宗敏先走到高夫人身边,和她又问了几句话,大概都是关于李自成病情的内容。李过则过来找到了李来亨和白旺两人,向他们二人问粮秣存放的事宜。

    “老掌盘听到我们的好消息后,病情看来是大大好转了。”李过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一张脸还是绷着紧紧的,但是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笑意来,看着整个人都变温柔了许多,他又问道,“白旺、来亨,你们这边处理的怎么样了。”

    李来亨先没有回答办事的问题,而是提了一嘴李自成的病情,他初入闯营,感觉自己更有必要表现出关心老掌盘身体的样子来,便说道:“那便好、那便好,老掌盘是何样人物,定然是没事了……也是多亏了义父才干高绝,带领我们搜回了这么多粮食来。”

    李来亨用搜粮这个词,而未用抢粮这个词,也是因为他尚未完全摸清楚闯营的作风到底如何。这个避居于深山中的流贼团体,是已经在李自成的整顿下,脱离了纯粹的流贼作风,还是依旧保有不少流贼色彩呢?

    但他想,不管怎么说,用搜粮这个词,总归是比抢粮要好听,也不至于无意间惹得他人反感。

    白旺倒是直接回答了李过的问题,他对此并不在意。其实明季以来,“打粮”在官军和民军之中,都已十分平常,即使是现在李自成开始整顿闯军军纪,对多数人来讲,“打粮”也还是一种比较常识的做法和说辞。

    白旺回答李过,说道:“我和小老虎,已经把粮秣金银都简单分类了一下,大的方面是处理好了,具体的细节,还要之后和老掌盘亲自说明才行。”

    “嗯?”白旺的说法倒令李过有些糊涂了,毕竟之前闯营对缴获物资的处理方法都很粗陋简单,李过一时间也没理解到白旺口中,所谓简单分类、大的方面处理好是什么意思。

    李过犹疑间,便又问了一句,说道:“什么简单分类?不就是把东西都收好吗?你和来亨办事都很细心,我素来放心,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干的。”

    李过皱了皱眉头,他挥挥手,示意让李来亨和白旺亲自带他去那几个简陋的库房看看,又说道:“带我去看看,你们是如何做事的。”

    李来亨和白旺都听出了李过话中有点不快的语气,知道他没有理解到二人的意思。于是便一面忙不迭地做解释,一面将李过拉去库房中亲眼过目。

    李来亨为李过解释道:“义父,是我看咱们老营对粮秣物资的处理手腕,有点粗陋了些,便和白管队一同商议,改良了一二。”

    老营中放置粮秣和金银的库房,十分简陋,连一扇门都没有,就是临时堆砌起来的几个房屋而已。李过直接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米麦豆束、金银珠贝,各色物资被简单分类,按照其不同的特质和保存时间分类放置了起来。

    一边的白旺一一为李过做着介绍,解释哪一类物资为何放到哪一处,适合阴干储藏的、适合暴晒储藏的等等,都为李过做了详略得当、又非常到位的解释。

    李过看着眼前的景象,又听着李来亨和白旺二人的解释,口中本有几分不快的语气,自然便产生了变化,他激赏说道:“这样办很好、这样办很好,我现在倒是理解白旺的意思了,这种做法确实是有必要和老掌盘亲自说明一下。”

    “这个只是暂行的办法,”李来亨在旁补充道,“按我的设想,将来对老营物资和人员的管理,咱们还是得制订一套细则才行,只是眼下识字的人实在太少,一切都要先从简办起来。”

    李过看着李来亨的眼神,内心中渐渐产生一种孺子可教、吾家有儿千里驹的自豪感。

    他身高比在同龄人中挺拔许多的李来亨,要高出半个头,此时便一手摸了摸李来亨的头,说道:“我也空识得几个字,却没有来亨你这等的见识。”

    李来亨被李过摸头称赞,心中倒渐渐知道了自家义父的性格,知道李过是由衷赞叹,但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和惶恐,立即说道:“这哪里是孩儿有见识,只是孩儿曾看过一些秦中行商记账存货的单子,才懂得这些道理,不过采他人之长而已。”

    白旺也在旁边补充说道:“这倒是,我看要办小老虎说的这等事,光有识字的人还不够,最好还是能找些干过行商的人来负责才好。”

    “好、好,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李过点了点头,但他也知道以现在闯营的处境和规模,很多事情要办起来,还是有心无力的。“只是我们僻处山中,要找识字的行商,倒也不那么容易。”

    “不过……”李过突然露出了充满信心的神色来,他补充道,“老掌盘已说了,我们这次缴获如此之巨,一待全营休整完毕,就将拔营北上,设法和玉峰汇合了。等大家伙人马凑齐了,势必要冲出这商、郧大山!”

    “啊!那自是极好!”李来亨在旁赞道,但他对在外活动的田见秀等部并不了解,便也打算借着这个话头,向李过了解一二,便问道:“玉峰……玉峰叔是何样人物?怎么未和老营一起行动,单独在外呢?”

    李过听到李来亨的问题,便为他介绍起了闯营的历史和其他人物,他说道:“崇祯二年,我和老掌盘一起起兵的时候,除我们二人外,另有捷轩和玉峰二人各带部众加入。因此咱们闯营之中,除老掌盘外,便以捷轩、玉峰二人为首了。”

    捷轩是刘宗敏的字号,刘宗敏本身没有什么学识,这个字号大概是李自成为他取的。田见秀倒是读过些书,玉峰这个字号,不知是他的启蒙老师起的,还是田见秀为自己自拟的一个字号。

    李过继续介绍道:“玉峰是绥德人,性子在闯营中最为宽厚,很得士心,将士们多有受他恩惠的。所以闯营汉水兵败,溃散过半后,老掌盘便派玉峰北上去搜集流亡散失的兵力了。”

    “除了你玉峰叔外,汉举和二虎也都随他北上,去搜集流亡散失的将士了。”李过补充说道,他想起李来亨对闯营将领的名号尚不熟悉,便拍了一下额头,为李来亨解释道,“汉举的大名唤作袁宗第,他为人沉稳持重,是咱们闯营中的另一员大将。至于二虎,这是个诨号,也唤作二只虎,二只虎大名叫刘体纯,和你义父关系最为娴熟,他是个耿直有武的好汉子,将来义父再好好给你介绍。”

    李过娓娓道来,将闯营诸将一一介绍给了李来亨认识,也解决了李来亨心中的一些疑惑。

    原来闯营兵分两路,一路由李自成亲自率领,保护老营家眷,在郧阳山区转战活动,从左良玉官军的眼皮子底下,攻占竹溪县城,掠得大量物资。

    而另外一路偏师,则由田见秀、袁宗第、刘体纯三人率领。他们在商洛一带活动,重新聚集起溃散当地的闯营旧部,在陕西秦军的围追堵截之下,正设法南下,和李自成带领的主力汇合。

    按照李过话中的意思来看,闯营得到这么多的粮秣物资,下一步便是要积极行动起来,实现和田见秀那一路兵马的会师了。

    现在闯营的主要目标,就是尽快消化这笔物资,加紧训练和休整。之后便是寻找战机,拔营北上,和在商洛地区活动的田见秀会师。两路兵力合在一处,又有这批粮秣物资的支持,到时候闯营就可以设法冲出秦巴山区,直入中州大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李过抓住李来亨的肩膀,摇了摇,赞赏道:“来亨,你的办事法子实在是很不错,是应该带你去和老掌盘,仔细说明说明。”

    “啊?”李来亨心下一惊,自己终于要见到李自成了吗?

    从加入闯营以来,他也参与了不少事情,夜夺竹溪县城、山道突围之战,现在又靠改良老营的后勤制度,赢得了李过的激赏。

    但李自成,这个闯营独一无二的精神领袖,李来亨还连一面都没有见上过。他心中自然难免好奇心,但又夹杂着一些担忧,既是担忧自己不能博取李自成的好感和信任,也是担忧李自成若不能展现出一些霸主气度来,恐怕会令自己失望不少的。

    “我……义父现在要带我去见闯王了吗?”

    李来亨心中既兴奋激动,又难藏紧张和惧怕,情急之下,便用了后世中李自成更为惯用的那个称号闯王,而非闯营诸将此时惯用的老掌盘这个称号称呼他了。

    果然,李过稍稍感到有点奇怪,他说道:“闯王……秦中民军原有另一位豪杰,叫做高迎祥,诨号就叫做闯王。不过咱们老掌盘的诨号叫做闯将,倒和闯王无甚关系。”

    “啊?我听大夫人唤作高夫人,还以为老掌盘和闯王高迎祥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原来我们闯营,同那闯王高迎祥并无关联吗?”

    许多史籍都说,李自成之所以被称作“闯将”,乃因为他是闯王高迎祥属下的一员将领。但根据后世留存的档案文献来判断,可以肯定闯将和闯王都是绰号,李自成同高迎祥之间并不存在从属关系。

    此外一些资料称李自成的母亲是高迎祥的同族,或李自成的妻子高夫人是高迎祥的侄女,也都并不准确。实际上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之间,并无太多联系,只是二人绰号的相似性,造成了许多明末史家的误会。

    其实崇祯十四年、十五年李自成在河南获得大发展以前,他从未使用过闯王的称号。当时明政府任事官员(如杨嗣昌、洪承畴、孙传庭)的奏疏中,提到李自成时仍称之为闯将。

    崇祯十四年以后,李自成在河南获得巨大发展,势力突飞猛进,也没有自称闯王,而是将闯将这个并不尊崇的绰号,改为了奉天倡义营文武大元帅这个更加正规化的名字。从顾君恩等闯军文官留下的记载来看,当时闯军之中对李自成的称呼是“元帅”而非“闯王”。

    但中原百姓和起义军士卒可能感到称他为闯将不雅,称呼“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又很繁琐,便改呼闯王以示尊敬。李自成本人未曾把绰号闯将改为闯王,也未曾把闯王作为自己称王的名号,但他也不会刻意阻止百姓和部卒等称他为闯王,因而便使得闯王这种称号,在民间流传甚广了。

    李过也如此解释道:“我们八队闯营最初投靠的是不沾泥张存孟,不沾泥受抚后我等便独自立营为战了。此后虽然曾和闯王高迎祥一起打过汉中,但并无统属关系。”

    “不多说这件事了,老掌盘身体已经好转,来亨,吃完饭后,你便和我一起去见老掌盘吧。”

    “好!”

    李来亨抱拳答道。

    李自成……

    自己终于要见到这个明末农民起义军中,最为核心的灵魂人物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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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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