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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李自成(上)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李来亨在闯营中终于渡过了属于他的第一天。高夫人对李来亨乖巧清秀的样子,十分喜欢,一到吃饭的时间,便拽着他到了饭堂,还亲手为李来亨盛饭。

    李来亨心中对高夫人的这种亲切做法,自然升起一股好感。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做足了惶恐的模样,连声劝阻,不敢让闯营的大夫人为自己一个少年孩子盛饭。

    这趟竹溪之旅,大大改善了闯营伙食的处境。像今晚这顿饭,比之此前李来亨做民夫时,数日半块破饼子的惨淡,真不知好了多少倍。虽然饭还是稀稀拉拉的、找不到几颗米的样子,但每人都有半张饼子,再加上桌子上还有三道菜,一道是少油无盐的山蔬杂烩,一道是佐了大葱大蒜的小块豆腐,再一道则是虽然看不到多少肉沫,但毕竟热气腾腾、令人食欲大开的肉汤。

    而同在这一屋中吃饭的,除了高夫人和李来亨外,还有李过、李双喜两人,以及几个李自成夫妇身边的亲兵卫士其中一人之前还和刘芳亮一起参与支援了山道突围之战。

    那名面熟的亲兵,看到李来亨正盯着自己,便抱拳答道:“今日在山道间,我看小老虎实有急智,佩服得很呐。”

    这名亲兵说话语速极快,而且夹带着浓厚的陕西合阳县口音,在李来亨听来,就是股口齿不清、一团浆糊的感觉。李来亨没有听清那亲兵说的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却不知是触到那名亲兵什么痛脚了,使他露出不快的样子来。

    “入营第一天就能让一只虎收成义儿,还让大夫人盛饭,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我们这些老弟兄怕是不中用了。”

    那亲兵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语速再快、声音再尖利、口齿再不清楚,李来亨也能听懂,这是对自己火速飞升的待遇有些不满,找茬来的。

    只是还不待李来亨辩解或者发作,正在一旁闷头吃饭的李双喜,便狠狠用手中破碗敲了一下那名亲兵的脑袋,骂道:“好你个党守素,他妈你这顿饭都是人家搞来的,你哪来的长舌头说这个风凉话。”

    李双喜又向李过和李来亨这对义父子抱拳道歉,说:“党守素这个急克半死的窝囊东西,一只虎你是知道的,他这张嘴巴素来说不出什么人话,你们不要为他置气。”

    李过看了看那名叫党守素的亲兵,又看了看李双喜,最后回过头来,跟李来亨说道:“党守素跟着老掌盘刀口上舔血也有许多年头了,但他这个人就是爱说话,又说不好话,最喜欢讥刺别人。上个月还因为嘲笑捷轩的那匹瘦马,让捷轩狠狠揍了一顿,你听到党守素说你的坏话,便只管狠狠反嘴骂他就是了。”

    李来亨擦了擦嘴巴上的食物残渣,又摸了摸脑袋,脸上笑容颇为尴尬,他对李过说道:“这个党……党兄弟说的也没什么错,我在闯营中确实立功还不多。”

    在旁的党守素撇撇嘴,似乎丝毫不受李双喜敲打的那一下影响,居然便趁着李来亨的这句话顺杆爬,又讥讽道:“我看他说的不错,确实是立功还少!”

    “你他妈的少给我放几个狗屁行不行!”李双喜在闯营中已经是很粗豪无礼的汉子了,但他面对党守素也是一副抓狂的模样,此时恨不能将党守素的嘴巴给钉起来,“你再跟小老虎面前放狗屁,老子能把你今后十天的晚饭都吃光,让你这张嘴巴可以专心放屁。”

    “好了、好了,”高夫人听得李双喜这番污言秽语,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劝阻,她向李来亨既解释又安抚道,“守素是个好男儿,但就是爱讥讽、嘲笑别人,连你义父和捷轩都常让他笑话。也是因为这样,守素在闯营待了这么多年、立了这么多年功,每每升迁上去了,就又惹得大伙众怒,被拉下来了。”

    高夫人又叹着气补充道:“唉,咱们闯营处处都好,就是实在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她盯住党守素,强调道:“今天这顿饭是多亏了来亨立功,才能从竹溪县城里拉过来的。你瞧不起来亨,那今晚便不许吃饭了。”

    李来亨看党守素挨李过、李双喜、高夫人三人连番训斥,一脸吃瘪的表情,心中偷笑,嘴上自然是又装模作样,劝说高夫人不要惩罚党守素的失言。党守素听得李来亨为他解释,居然还连连点头称是,又对着李来亨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

    李来亨心中也只能一边感到好笑、一边感到无奈了,闯营诸将确实都是些无他肠的好汉子。但像党守素,丝毫不隐藏心中的爱憎喜怒,成天乱说话,也着实令人头疼了。

    依照李过和高夫人所说的话来看,党守素在闯营之中资历很深,战功也很多。但似乎就是因为这一张管不住的破嘴,导致他现在还只是一名亲兵,但明知如此,党守素依旧还是一派故我作风,今天更是毫不给李过面子,当着人家义父的面,嘲讽李过的义子李来亨。

    这等为人处世的水平……李来亨心中忍不住直摇头,这得是骁勇善战到什么地步,才让这位党守素大哥,没在半夜被嫉恨他的人打黑枪打死,还能安稳活到今天啊!

    “行了,”那边高夫人惩罚了党守素,收了他的碗筷,将他赶去给刘宗敏的瘦马喂豆饼子,李过便拉着李来亨,重提了老营后勤管理的事情,“咱们饭也吃的差不多了,该带你去见老掌盘了。”

    “好……好!”李来亨听到李过终于要带自己,去见见那位卧病在床的后世闯王时,也忍不住又紧张了起来。

    李过看着李来亨一脸十分明显的紧张神情,他素来严肃冷淡,此时眼神中却也透露出了几分父亲般的温**彩来。

    李过伸出手来,擦了擦李来亨的嘴角,说道:“吃个饭都吃不干净,先给你把嘴巴擦擦,免得见了掌盘尴尬。”

    李来亨忙不迭赶紧自己也用手擦了擦嘴,之后又把双手在身上的衣服上狠狠蹭了几下。其实他平时为人处世,说不上是滴水不漏,但也算周全之流,只是想到这次要见的是闯王这等大角色,依旧还是免不了心中的一点小兴奋和紧张感。

    “这下弄好了、弄好了,走走,义父快带我去见见老掌盘吧。”

    李过揉了揉李来亨的脑袋,便带着他出了饭堂,直往李自成卧病居住的内宅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吩咐李来亨,说道:“掌盘的热病虽然已经大大好转了,但毕竟还有病在身,你不要学党守素那般乱说话,惹老掌盘不快。”

    “嘿,义父是把我当成何样人了,我还不至于说话笨到那种地步吧。”李来亨都感到有些无语了,想说话像党守素那样难听和不顾忌场合,也算是一种难以达到的高深境界了。

    说话间,李过已经将李来亨引导到了李自成居住的内宅前。内宅比起老营中其他建筑物,看起来是一般的粗陋,唯一不同处只是内宅那扇门看起来要厚实些罢了。

    李过将那扇厚实的木门推开,示意李来亨小声些走进来,他向屋内说道:“自成,我带来亨进来了。”

    李来亨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房内的声音。从内宅中,传出了一阵儿低沉而又浑厚的声音,带着些陕北的口音,但并不特别重,不像党守素那样尖利,也不像刘宗敏那样粗犷,是一种浑厚又可靠的音调。

    “补之,让来亨进来吧。”

    李来亨心中一紧,他抬头看了看李过的表情,见到李过点了点头。但心中还是紧张,李来亨先将双手又在衣服上蹭擦了几遍,随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确定没有什么污渍后,才跟在李过的身后,慢慢走进了内宅之中。

    内宅室内的装潢和它屋外的样子相同,和其他人居住的地方相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有床上的一张薄被子,看起来能稍稍体现出李自成的首领地位来。

    李来亨不敢直视躺在床上的李自成,只是用余光偷偷扫了一下。

    李自成没有像后世的许多小人书、连环画里那样,戴一顶白色尖顶的旧毡帽就是那种像宋朝军队范阳帽一般,很有特色的帽子。

    他现在毕竟还在病榻之上,在内宅里当然是不会戴顶帽子了。没看到这个经典造型,让李来亨心中略微感到遗憾。

    李自成只是穿了件深色的羊皮短打,扣子全部都解了开来。他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但是因为眼神很灵动又坚毅,实际给人的感觉,又好像比三十多岁来得年轻许多。

    此时他手上拿着一支断掉一半的箭矢,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副粗陋地图,指指点点着。李自成的嘴唇时而抿着,时而在默读些什么,他的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没有给李来亨以什么病人的感觉若要说,反而是还有一股子强悍的气魄在。

    李自成看到李过和李来亨两人进了内宅后,便将目光聚集在了李来亨的身上。他上下审视着,随即伸出那半支箭矢,指着李来亨,问道:“孩子,初到闯营,饭吃的还好吗?”

    李自成对李来亨问出的第一句话,是问候李来亨在闯营的生活如何,这句颇带些温情性的话语,多少化解了李来亨心中的紧张,也拉近了他同李自成之间的关系。

    内宅中的三人,李自成、李过、李来亨,硬要论来,其实可以算是祖孙三代了。但李来亨却从李自成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让人可以慢慢放松下来的气质。

    他想到《三国志》中评价周瑜,说周瑜的气度是“与公瑾交,如沐春风”,便也联想到了李自成的身上,感到李自成给人的感觉虽不至于和煦到了春风的那种地步,但确实让人感觉很舒服。

    “回掌盘的话,大夫人对来亨极好,闯营中的饭,比我在外时吃的可要饱太多了。”虽然李自成的气度给李来亨一种很放松的感觉,但他还是尽量拘谨而恭敬的回话。

    李自成听到李来亨的回话,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看了李过一眼,大笑出声,他笑着说道:“哈哈哈哈,来亨,不要这么拘谨,你在咱们闯营之中,何曾看到一些繁文缛节?我虽是掌盘,但也是你的大爷爷嘛!”

    其实李自成看着也就比李来亨大个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不过他同李来亨的义父李过,在血缘上是叔侄关系,与李来亨确实也是爷爷同侄孙的关系了。

    李过在旁插了一句,说道:“来亨为人便是这样,倒也不用非要改掉。”

    李自成听到李过的话,把嘴唇抿起,点点头,他的眼睛睁开的很大,透着些狡黠的灵动劲,他又问李来亨:“来亨,我听补之说,你对咱们的老营规章,很有一番自己的看法,不如讲讲给我听?”

第十七章 李自成(下)

    好,重头戏终于要来了。

    李来亨听到闯王的问话,脑中立刻又把种种思绪和想法过了一遍,稍作整理后,他首先反问道:“掌家觉得咱们老营中最缺什么呢?”

    李自成眉间稍微皱了一下,不过看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意,看来心情并不差,他将那半支箭矢放在了床头,用右手将整个身体撑了起来,盯住李来亨的双眼,回答说道:“那自然是粮食了,人吃马嚼的,不管到什么时候,粮食都是老营里最重要的东西。”

    “不错,是这样了,”李来亨点点头,他心中对如何说服李自成改革老营管理体制,已经打好了一篇腹稿,便接着说道,“米麦豆束、人吃马嚼,实在是军中第一桩大事。但粮食也好、马草也罢,种类不同,性质自然各异,岂能混置一处、不分类别呢?”

    李来亨又将他此前和白旺做的统计表和账目拿了出来,交给李自成过目,现在物资支取情况还不复杂,他便没有用复式记账,只是简单分类处理和记录了一下。但李自成看了几眼之后,还是越看越为之心惊,这种简约而全面的记录和处理手法,着实让闯王大开眼界了。

    李自成手中拿着李来亨交给他的统计账目,一边看着,一边同李过分享道:“来亨真是我家千里驹了,那么多粮秣物资,只区区几行字便能计算得这么清晰明了,实在难得。”

    李过在边上依旧是绷着一张脸,但他的语气也能透露出几分欣慰和自豪来,李过语带骄傲的说道:“我此前去库房查看粮秣,见得来亨的这些个法子极好,便特地将他带来,和掌家好好说道一番。我听来亨话里头的意思,这几个法子还是刚开始,往后等咱们闯营建制继续扩大了,他还有更多招数可以用上。”

    “哈哈,好一匹千里驹!”李自成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笑声爽朗而真诚,让李来亨心中对闯王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来亨,你还有哪些办法,便一并道来吧,玉峰还没回来,若合适的话,便让你先代玉峰做这个老营的大管家又何妨?”

    李来亨也不知李自成这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自己其实倒并不是很想担任这个老营大管家职务的,如果闯军是一支高度正规化、集权化的大军,那做个总后勤部部长自然是极好的差事了可目下的闯营,建制简陋、规模极小,这个总后勤部部长就成了一个辛苦差事了。

    而且李来亨图谋甚大,又怎么会满足于将自己限制在后勤岗位上呢?

    他思考了一下话术,便回答道:“对整理老营缴获、支取和物资储存这方面的问题,我白天时已同义父介绍过一番了,掌家若有心,这几日我可以细细写几张条子,把所有问题写明给掌家的看。但是嘛……”

    李来亨说到这里,来了一个转折,他提到闯营现在严重缺乏识字人员的问题,说道:“只是若要在统支统取的基础上,再按不同管队的层级,设置不同的老营管理细则,恐怕便需要有大量的识字人辅佐才行。”

    “而且我也仔细想过,目下咱们闯营框架还小,不急于一时搭起这个架子来。还是首先把粮秣整理、保存这块的事情,办得好一些才对。”

    李来亨说着,又将闯营之中原先掌管老营的田见秀扯了进来,“我听义父说,老营的差事原是玉峰叔办的,我看最好还是要等咱们拔营北上,和玉峰叔汇合后,再和玉峰叔商量下,看看事情怎么办。”

    李来亨话中隐藏的意思,其实就是要等田见秀归来后,让田见秀亲自去操刀老营改革这件事。这样的好处就在于:

    第一,老营改革的细则章程都是自己提出的,功劳这块李自成自然会记在心中;

    第二,自己初入闯营,不便于和资历极深的田见秀争权,而且就李来亨后世的历史来看,田见秀虽然为人宽厚、很得士心,但他在军事指挥、战略谋划各方面都存在极大问题,几乎对后期的大顺军造成了致命性的伤害,设法将他绑定在老营管理的位置上才是最好的;

    第三,也是李来亨自己并不想出任后勤管理的职务,他图谋甚大,有心改变闯军,使之成为明末独一无二的天下王师,而且他与秦军都司艾国彬有破家灭门之仇,这一切都势必要求李来亨必须自己亲自到第一线掌握军队。

    李自成盯着李来亨的双眼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兼且深邃。李自成的持续注视,多少令李来亨感到一点浑身不自在了,他开始感到自己心里许多的小九九,或许早让闯王看了出来。

    但就在此时,李自成却又笑了起来,他伸手拉住李来亨的肩膀,让他靠近一点,用右手握拳锤了锤李来亨的胸膛,说道:“好小子,我听补之讲,你的诨号是叫做乳虎?”

    李来亨不知李自成此时突然发问的用意,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乳虎……好、好,看来你的用心还是在战阵兵策之上,那也好,整顿老营的细则,便等咱们拔营北上,见到玉峰之后再一同说吧。”李自成说着,又转头同李过讲道,“补之,我看便先让小老虎做个小管队怎样?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李过稍稍迟疑一下,他倒不觉得让李来亨多上战阵有何不好,只是觉得快了些,“闯营中大家伙,会不会觉得来亨提拔太快了?”

    “哈,这有何不好呢,咱们闯营又不似那闯塌天、混天星几营一般,处处要求什么入伙的年格。”

    李自成对此倒觉得并无何不可,他口中提到的闯塌天和混天星,指的是另外两股民军势力的首领闯塌天刘国能和混天星惠登相。

    闯塌天刘国能早在崇祯十一年,便被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招抚,而且在张献忠、罗汝才重新举兵后,他也没有再度起兵,而是隶属于左良玉麾下,坐起了明朝的忠臣孝子。

    至于混天星惠登相,他最近似乎也在鄂西、巴东一带活动,说不得什么时候便有可能和闯营撞着呢。

    李自成将放在床头的那半支箭矢拿在了手中,指着挂在墙上的粗陋地图说道:“再休整一段时日后,咱们便可以拔营北上了。从竹溪往北,过白河、竹林关、龙驹寨,便入了商州境内。”

    李过补充说道:“玉峰正在商洛境内活动,我们到商州一带,便可同玉峰汇合了。”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一路上尚要披荆斩棘、斩关夺将,绝非易与之事。小老虎,我看你心不在老营,而在战阵之上,便让你做个小管队,先带个十几二十人兵马,这北上一路,便要看看你的手段,能否让闯营中的老兄弟们折服。”

    啊……!突然获得提拔,而且正好是和自己所追求的带兵官方向一致。李来亨心中已然知道,闯王大概还是看出了他私藏的那点小九九,只是李自成并不会为了李来亨的一点小心思和他置气,反而大胆将兵权交给了他。

    不过这倒不是李自成要任用亲戚,而是他已经从刘宗敏、李来亨那里,得悉了夜夺竹溪之战和山道突围之战中,李来亨纵火诱敌、结车阵抵抗明军的种种急智,感到李来亨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才有心进行培养。

    而且接下来,闯营很快就要放弃这个老营营寨,全师拔营北上,前往商州一带。这一路上必然同兵力强大的援剿明军,发生激烈的战事李来亨有没有能力担任管队,很快便能够从实战中见得一二真章了,如果他无能的话,自然会被明军消灭掉。

    民军的战将们,都是在优势明军的围剿下,大浪淘沙,从惨烈的失败中洗练出来的。

    李来亨还没有经受足够的考验,但他又确实表现出了卓越的资质和才干来。李自成对小老虎加以了青眼,也希望这头乳虎,真的能不辜负他和李过的期望,可以有朝一日,震啸百兽。

    “谢掌家提拔!来亨必然竭尽全心,倾尽全力,不给咱们闯营丢脸,更不给掌家的和义父丢人!”

    李来亨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拜谢李自成的提拔。他的两眼中斗志已经昂扬了起来,先入闯营、再掌兵权,他意在天下的图谋,似乎并不是不可能实现了!

    李自成轻笑两声,便挥手示意李过将李来亨带出门去,“补之,今天夜色已经很深了,我看就等明天吧。明早你带小老虎,去熟悉、熟悉他麾下的将士们。”

    李过颔首称是,说道:“好,我先带来亨去休息。自成你也要好好休养,今晚早些睡吧,可别让病情又恶化了起来。”

    “哈哈,无妨、无妨的。”李自成锤了自己胸口两下,以示他的身体十分健康强壮,“我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你们都不必太过挂心。”

    李自成又用长辈语带关心的口吻问到李来亨:“小老虎,老营营寨一切条件从简,行军打仗中实在不便得优待何人,你今后总要好好适应的。”

    “老掌家教训的是,来亨自会谨记在心。”

    李来亨最后向李自成抱拳问了几声好后,便转身随同李过一起出了门。此时夜色更深了,天空中已能看到半个月亮的影子,从漆黑的山林中,向天空望去,可以看到密集如河汉的反省,像一条衣带般横亘在天中。

    星光不问赶路人,闯军和李来亨的前路依旧道阻且长。

    但此时此刻的李来亨,心中乐观情绪却更加澎湃了起来。他在李过的引导下,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小屋中虽然粗陋而简单,但比起此前在竹溪县城多人同住的那个漏风破茅屋,真不知好了多少倍。

    想到竹溪县城中的破茅屋,李来亨又忍不住想起了白有财。多亏了这个米脂老乡的提点,自己才抓住了投入闯营之中的机会,可白有财自己却倒在了竹溪之战胜利的前夕,死在了官军刀下。

    在崇祯十二年的乱世中,死掉的人又何止是白有财呢?

    李来亨想到了米脂老家的小妹幼娘。

    月挂高空,像一艘船只一样航行在星汉之中,睡梦渐至,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乱世又会是何样景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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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乎《李自成在第一次见到李来亨的时候,为什么惊呼“好圣孙”?》

    赤坂凌太郎

    俗事缠身,暂时谢绝答题。

    谢邀。

    好圣孙的典故来自《顺朝钦定明史》,根据《顺朝钦定明史》记载,李自成在1639年(即明朝崇祯十二年)第一次见到李来亨的时候,惊叹于他的才华,留下了“好圣孙”的称赞。

    这一段记载经过官方史书的推广,特别是在储位之争十分激烈的孝宗朝,又得到了官方有力的推波助澜,几乎成为定论。甚至连李过的继位,都被认为与此有关。

    然而就像因参与共和党人活动,而被流放新大陆的史学家赵翼所言,“考《保郧书》、《明末纪事本末》、《国朝定鼎始末》诸书,帝于郧阳时,年不过十六七,而太宗从征十年矣。帝固圣文神武,然太祖岂因一少年,乃定储君之位?余乃知圣孙之论,大谬矣”。

    1639年时,李自成与李过等人均征战近十年,怎么可能会因不过十六七岁的李来亨,而大受震动,甚至因此定下李过的储君之位呢?

    顾诚先生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一书中,曾经对“好圣孙”传说进行细致的考证。他认为这一故事的源头,来自于世祖朝“正统性叙事”的自我构建,是明顺鼎革时期,众多的官方谣言之一。

    而孝宗朝由于储位之争十分激烈,国内阶级矛盾也趋于白热化。便又将这一早已受到民间史家广泛质疑的顺初传说,拿了出来,试图利用“正统性叙事”的神主牌位缓和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麻醉国内阶级斗争运动。

第十八章 猛将郝摇旗

    雄鸡一声天下白,一声鸡鸣里,闯营迎来了新的一天前提是营寨里真有一只鸡的话。

    这样说其实也不对,因为老营营寨里,本来确实是有一只专门用于打鸣的公鸡。唯一的问题在于,今天早上这只公鸡掉进了某人的肚子之中,自然是打不出鸣来了。

    李自成病体还没有痊愈,尚在内宅中休息。刘宗敏和高夫人则都气坏了,刘宗敏自不用说,他的脾气本来就有些暴躁,高夫人则一贯温柔和蔼,连她都生气了,可见这件事实在是做的过分了。

    刘宗敏一手提着马鞭,恨不得一口气抽死面前的偷鸡贼,却让李过和刘芳亮两人劝阻住了。白净俊俏的刘芳亮压住刘宗敏的右手,连番劝说道:“捷轩、捷轩……将爷,刘将爷,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郝摇旗多有战功,一只鸡的事情,何必这样动怒。”

    李来亨刚刚被这番嘈杂的吵闹声惊醒,他一边打着哈欠,一头长发还没束起来,乱糟糟仿佛鸡窝一样。站在李来亨边上的李双喜也是同样一副模样,只是李双喜看起来更加邋遢和犯困。

    李双喜见怪不怪地对李来亨说道:“嗨呀,又是郝摇旗,这个家伙都不知道是第几回犯事了,我看迟早让刘将爷砍了头。”

    郝摇旗?

    李来亨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倒有些熟悉。后世历史中,大顺军一路败退到湖南后,当时只是区区一员偏将的郝摇旗趁乱崛起,成为了南明湖广督师何腾蛟的心腹,后来更是得到永历赐名为郝永忠,成为了闯军余部演化出来的抗清势力夔东十三家之一。

    不知何时,李自成的亲兵卫士,那个嘴巴特别臭的党守素也站在了李来亨和李双喜两人身边。他仿佛忘记了昨天讥讽李来亨的事情,现在一张刁毒的嘴巴,又去挖苦郝摇旗了。

    党守素看着郝摇旗跪在刘宗敏面前,戏谑道:“郝摇旗立的战功比老子还多些,但他时不时就要犯事,不是违反军纪私自抢掠,就是干脆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如今还不如老子,老子起码是老掌盘的亲兵呢。”

    李来亨还是听不惯党守素那一口语速极快、口齿不清的方言,不过倒是渐渐弄清楚了这一大清早,闹的是什么事情。

    原来是郝摇旗在老营中清苦了几个月,实在忍受不了嘴里淡出鸟的痛苦来,趁着夜色,居然将老营里唯一一只用来打鸣的公鸡给偷吃了。

    刘芳亮在老营里最为讲究,每日都要早早起来,用清晨时分的露水擦洗那张白净的脸蛋。今天他一早起来,没听到公鸡打鸣声,却抓住了郝摇旗这个偷鸡贼,实在令刘芳亮感到哭笑不得。

    郝摇旗战功卓绝,可在闯营里到现在还是一名最普通的士兵,就是因为他总能犯下无数违反军纪的破事来。前不久郝摇旗偷偷喝酒,让闯营中最严肃的李过逮了个正着,还是刘宗敏看在他武勇过人的份上,保住了他。

    这才没过去多久,郝摇旗便又犯事,将营寨里的公鸡都给偷吃了。也就难怪刘宗敏气成这种样子,一副恨不得当场杀了郝摇旗的模样。

    刘宗敏真是气恼了,他猛地一把将劝阻自己的李过和刘芳亮两人推开,冲上前去,试图用马鞭抽打郝摇旗。但鞭子还未落下,便又让李过和刘芳亮两人拉了回去。

    “你们都给我放开手!今天老子非要杀了郝摇旗这个狗东西不可,他这是第几回偷鸡摸狗了?”刘宗敏狠命试图挣脱开李过和刘芳亮两人,但毕竟李过号称一只虎,刘芳亮也是好勇斗狠不下于刘宗敏本人的狠角色,这两人合力之下,便是犷悍如刘宗敏都一时挣脱不开。

    刘宗敏只能大声叫嚷道:“老子的部队丢不起这个人,上回他偷酒,老子给他在自成面前开脱。这才过去几天?又偷鸡!老子的部队里怎么会有这等狗东西,老子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李过用力按住刘宗敏,这种情急的时候,李过说话声音还是很慢,他慢声说道:“别闹了,这事儿还是等掌盘的来处理吧。”

    “呸!郝摇旗你就是这么给老子脸色看的吗!”刘宗敏狠狠唾了一口,骂道,“反正老子的部队,是不要郝摇旗这个货色了,你们谁要给他开脱,就收到自己队里才好!”

    “好了、好了,大清早的,你们这是在闹些什么呢?”

    从内宅中传来了李来亨已经颇为熟悉的李自成声音,他今天穿着件粗麻罩衣,外头再批了件羊皮的斗篷,那斗篷已经非常破旧了,边缘处很不规整,也没有扣子,只是简单系在一起。

    众人见到李自成被吵醒过来,都很歉意,连声抱歉,或抱拳、或半跪,说着“老掌盘”、“掌盘子的”、“掌家”等尊称。

    李自成看着醒来也不久,他一脸粗犷又潦草的胡渣,拿惯了刀弓的右手,此时指着还抱在一起的刘宗敏、李过、刘芳亮三人,指责道:“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还像话吗。郝摇旗是又干了什么好事?”

    李双喜见到李自成病情似乎已经全然康复的模样,便嬉皮笑脸蹭到了他义父的身旁,给他解释着今早发生的事情,“郝摇旗趁夜里,把咱们老营营寨的打鸣公鸡给偷吃了,让芳亮抓了个正着,可把刘将爷气坏了。”

    李自成听到李双喜解释完后,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叹道:“郝摇旗上次偷酒才过去多会儿?现在又偷鸡吃,你成天究竟在想些什么。”

    郝摇旗还是双膝跪在地上,他身材非常高大,两只手掌都快赶上李来亨的脸那么大了。此刻大概也是有点羞愤,两只大手不知所谓的在地上蹭来蹭去,他向李自成答道:“掌盘的,是我让饿鬼蒙了心眼,你们便是要杀了我,我今日也认了。”

    李自成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和郝摇旗说话,而是先问刘宗敏,说道:“捷轩,这个郝摇旗你是决计不要了吧?”

    刘宗敏此时终于甩开了一左一右,制住他的李过和刘芳亮两人,整了整衣服后,回答道:“我是丢不起这个人了!若郝摇旗还留在我队里,我今天一定得杀了他才行!”

    “嘿,杀了郝摇旗?给打鸣报晓的公鸡报仇吗!”李自成笑道,他此时将目光转向李来亨,招手让李来亨走过来,“来亨,你初升管队,要有几个老手在旁辅佐。捷轩不想要郝摇旗了,我将他安排到你麾下如何?”

    李自成既然这么说了,他心中肯定是早就安排好了,李来亨也不会傻傻去否定李自成的意思。他点点头,达到:“一切听掌家的意思。”

    “好,”李自成这时已经走到了刘宗敏等人的身旁,他解释说道,“郝摇旗一而再、再而三违反军纪,不严厉惩处一番,于理不合。但他所犯的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们很快要拔营北上,也不便在这时候做什么严惩。”

    李自成看刘宗敏一副不快的模样,便又继续补充道:“郝摇旗历来战功不少,我让他到初升管队的小老虎麾下,也算是一个惩戒。他要是一直如此浑球下去,那以后便是再四年、五年的,都让他就做这么一个小兵好了。”

    “哼,今日便先听自成的,放你一马,下次再犯,就让小老虎狠狠收拾你。”刘宗敏唾骂一声,又对李过说道,“补之,这下连累小老虎了,让他接郝摇旗这么个货色,我是实在对不住。”

    李来亨其实倒并不很在意,他听李双喜的介绍,郝摇旗不仅是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在战场上也是素来勇猛敢战。他的唯一问题就是,小毛病不断,连刘宗敏这样的狠人,都约束不住他。

    对李来亨来说,自己初升管队,还比较缺乏军事经验。部下能够有一个像郝摇旗这样,高大勇猛、经验又比较丰富的人帮忙,也算是件好事了。

    至于郝摇旗难以约束的性格问题,就要看日后怎么慢慢对付了。

    既然事情解决了,李自成便挥挥手,让大家散了,各自去吃早饭了此时的闯营,一日便只吃两顿饭,晨食一餐、夜食一餐,闯营还远没奢侈到,能让将士们日日享用三餐的地步。

    早上吃的饭,比之昨天的晚餐还要更加简陋,糊饼子加上山蔬汤而已。不过这总归是热气腾腾的一顿早饭,比之李来亨做民夫时的待遇,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他吃过早饭后,便招呼着郝摇旗,一起去校场上看看自己手上刚刚掌握的这支部队说是校场,其实就只是一块还算平整的山间谷地而已,位置就在营寨大门前那铁旗杆的边上。

    李来亨本想一手揽住郝摇旗的肩膀,却没想到两人个子差异很大,有点够不着的意思。他尴尬地拍了拍手,劝说郝摇旗道:“郝老兄,这回是掌盘刻意放你一马,可你要是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也只能像刘将爷那般叫唤了。”

    郝摇旗低下了他那又高又大的脑袋,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羞愤地说道:“我……我实在是控制不住,我这个人肚子一饿,就什么也控制不住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干的时候脑袋空空,干完之后就立马后悔。”

    “好吧、好吧,今后我先努力着,不让你饿着。”李来亨无奈的笑了笑,这郝摇旗看起来本性倒不坏,只是自制力极差,“我也是刚刚做管队,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也要你在旁多多指点才行。”

    “不、不,你是一只虎的义子,定然有很大的本事。”郝摇旗说话倒是比李自成那个亲兵党守素好听多了,党守素一张嘴就成了欠打的模样,郝摇旗说的话却让李来亨很乐意听,“闯营里谁不知道一只虎文武双全?管队的,你是一只虎的义子,定然也是一般文武双全。”

    “哈哈哈,言重了、言重了,我怎么能跟义父相提并论。”

    谁又不喜欢吃马屁呢?郝摇旗这几句话说的李来亨心中分外舒服,他指着不远处的校场,同郝摇旗说道:“好了,郝老兄,怎么去熟悉熟悉大家伙的。”

    闯王给李来亨总共安排了二十个部下,再加上小老虎自己跟郝摇旗,这一队人马共有二十二人。李来亨毕竟年轻,有战功,但也还不算很多,因此这一队人马,除了郝摇旗以外,几乎都是其他队中淘汰下来的老弱,一眼看过去,便是一股弱旅的气势。

    不过李来亨倒不觉得有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掌握了兵权。弱旅便弱旅,他大可以慢慢进行训练和改造,将弱旅打造成一支劲旅,何况自己还捞着郝摇旗这样一员战将,形势算是很不错了。

第十九章 北上商洛山(上)

    “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谕尔等,务须各安生业,勿用惊窜逃避。过去即令供贼驱使,胁从为恶,本辕姑念其既属愚昧无知,亦由势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载之思。其有豪杰之士,乘机杀贼自效,自当论功行赏,一视同仁。倘有冥顽不灵,甘心从贼,罔恤国法,大兵到时,胆敢负隅相抗或随贼流窜,一经拿获,立置重典,全家籍没,邻里亲族连坐。”

    李来亨手中拿着一榜告示,着字着句念给闯营诸将听。

    李自成坐在一张长凳上,一只脚穿着厚布战靴,另一只脚**着放在长凳上,他手中还是拿着那半支残箭,指着桌上的地图说道:“这是咱们的老朋友,杨阁部张贴在商州兴安等处的告示,看意思还是要将咱们这股流贼一举扑灭嘛!”

    听到李自成的话,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刘宗敏大笑了起来,他对杨嗣昌这张文绉绉的告示,听得半懂不懂,倒是弄明白了底下的赏格,便说道:“老杨才给自成你开了三千两的赏格,不足张献忠的一半,着实没有面子啊!”

    李双喜手中还拿着另一张告示,那也是夜不收们从附近村寨里找到的。只是李双喜识字太少,实在念不出来,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认出告示上的第一句话怎么念,无奈之下,只好挠挠头,将这第二张告示也交给了李来亨。

    “老杨写的太文绉绉,我是看不懂了。小老虎,喏,给你,还是你给大伙的念来听听吧。”

    李来亨接过李双喜手中的第二张告示,看到上面还画着一副张献忠的头像,心中不禁一动,想到莫非这便是杨嗣昌那榜大名鼎鼎的《西江月》?

    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往来楚蜀肆猖狂,弄兵潢池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蛇豕奔突奚藏?

    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

    那句“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可是让李来亨印象深刻。真要仔细论来,李来亨自己现在,还真是因为不肯作安安饿殍,才干脆杀官造反,参加闯营,当起了给大明君父添堵的奋臂螳螂了。

    不过这张榜文上写的倒不是李来亨印象里“不作安安饿殍”的那首《西江月》,李来亨将那榜文高高举起,念道:

    “此是谷城叛贼,而今狗命垂亡。

    兴安、平利走四方,四下天兵赶上。

    逃去改名换姓,单身黑衣逃藏。

    军民人等绑来降,玉带锦衣升赏。”

    他又环视了周围的闯营诸将一圈,嘴上的笑意越发明显,边笑边补充上了榜文最下方的一句话,说道:“能擒张献忠者赏万金,爵通侯。”

    “嘿,这个老杨太不给面子了吧!”刘宗敏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止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擒获张献忠,居然可以开上这么高的赏格。”

    李双喜也在旁边愤愤不平道:“老掌盘不比八大王差,怎么才开出三千两赏格,老杨如此办事,如何让人信服!”

    站立在李自成身后做卫兵的党守素,此时又插了一句嘴,讥讽李双喜道:“双喜哥,老杨是给皇帝老儿当差,又不给你当差,自然不需要你信服嘛。”

    党守素说话依旧是不看场合,嘴贱的很。不过李双喜大概是早习惯了这人的口无遮拦,倒也没在意,只是作势唾了党守素一口。

    李自成看着大家伙乐不可支的模样,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八大王在谷城重新举兵,给了杨嗣昌很大的压力,我估计崇祯皇帝,一定是多番催促他去进剿西营了。”

    最为沉稳肃穆的李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嬉皮笑脸,而是和李自成一起认真分析,他说道:“我也是这么看,杨嗣昌用熊文灿主抚之策,如今俨然是全盘失败。他在朝廷里压力肯定很大,不得不加紧用力追剿张献忠,无暇他顾了。”

    李自成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用断箭指着地图上北面的地方,说道:“西营在川鄂之间活动,我若是杨嗣昌,一定百般要求左良玉挥兵南下,咬在敬轩身后。”

    敬轩是张献忠的字号,张献忠本人虽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他起兵多年,手底下也有像潘独鳌潘先生这样的军师角色,自然也附庸风雅,取了个字号。李自成同张献忠相识多年,也曾长期合营作战,这时直接以字号称呼张献忠,显然双方十分熟悉。

    “杨嗣昌若将注意力全盘放在川鄂间的西营上面,是否我们的回旋余地就大上许多了?”坐在李过右手边的刘芳亮双手抱在胸前,他性情和刘宗敏一样好勇斗狠,但在外表上表现却不是很明显,此时坐在那里,看着倒十分沉静,问的问题也颇抓要点。

    “不错,”李自成用断箭指着陕西和湖北两省的交界处,说道,“各路援剿兵马悉数南调,正是我们穿越郧西、北上商洛,与玉峰会师的好时机。”

    李来亨听到这里,心下一紧,知道李自成终于打算移营北上了。这段时间来,闯营靠着他们在竹溪县城获得的那批缴获,生活状况有了极大的改善。最起码将士们都可以保证基本的一日二餐了,虽然肉食极少,但闯营将士毕竟吃苦耐劳惯了,在没什么肉食的情况下,也维持了一定的训练。

    连李来亨和郝摇旗,也抓紧了这段时间,尽快熟悉了自己的部下。李来亨手下的这二十人,几乎都是其他队伍中淘汰下来的老弱,他也知道自己这支队伍现在战斗力不强,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出现什么质的飞跃。

    因此便把时间都花在了双方的互相熟悉上,至少做到了,这二十人的名字和脸,李来亨都可以一一对应起来,并且对每个人的基本状况和性情,都有了一个最浅显的了解这样将来指挥作战的时候,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除此之外,李来亨便是求着郝摇旗请教武艺。郝摇旗本来就是因为偷鸡犯事,才被贬到李来亨部中的,他本性不坏,只是自控力极差,在李来亨的多番吹捧下,很快就又飘了起来,将他多年来战场厮杀的经验,一一传授给李来亨。

    弓箭的训练时间和要求非常高,李来亨也就暂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学习弓术上面。他重点还是和郝摇旗学习,在战场上如何使用刀牌的技巧刀牌手的训练虽然比长枪手要高,但比起弓箭的门槛又低了一些,正适合于李来亨。

    经过这样一段时间的训练和努力,李来亨自觉自己起码是褪去了民夫的模样,有了半分士兵的气质。不至于再像此前的竹溪之战时那样,将性命完全寄托在运气和他人的保护之上。

    “自成,那我们最近便要拔营了吗?”刘宗敏也停下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问道。

    “嗯,今天你们便可以传令下去了,让各队都收拾、收拾,这两天我们就要北上商洛了。”李自成点点头,露出十分严肃的神色来,他又对着李来亨说道,“小老虎,你和白旺再负责一下老营的物资,能带走多少,便带走多少。”

    李来亨点点头,只要全盘按照他的分配和管理计划来做,便是巨细无遗,将库房中的全部瓶瓶罐罐都带走,也不成问题。

    李来亨对此满怀自信,他对闯王答道:“好,这事便交给我和白管队办了,我们一定将所有粮秣都带走,不浪费了将士们在竹溪县城付出的心血。”

    “那今天议事就到这里了吧,捷轩、补之、芳亮,你们三人留下来,其他人便回去各队,开始准备吧。”李自成挥挥手,示意众将都回去办事,只是特意留下了刘宗敏、李过、刘芳亮这三员大将,大概还要继续讨论一下北上的具体行军路线之类问题吧。

    李来亨便和李双喜两人,肩并肩走了出去,一边走着,李双喜又挽着李来亨的肩膀,问道:“老掌家让你全权安排粮秣,你不如多照顾、照顾老哥哥我这边一点嘛?”

    看着李双喜刻意套近乎,露出一副突如其来的狗腿模样,李来亨也只能苦笑摇摇头。他在闯营中资历尚浅,此时可不敢徇私舞弊,一切都要秉公而行才比较稳妥,何况他和李双喜关系较好,想来铁面无情一把,李双喜也不会太在意。

    “双喜哥,咱们老营里粮秣所剩无多,一颗米都很金贵,我哪有这个胆子擅自做安排。”李来亨回答道,他又将皮球踢到了李自成那里,“我看双喜哥还是直接去问问掌家,看掌家的能不能优待你们队一点。”

    “啧,小老虎你倒是和你义父一只虎一般脾气。”李双喜口中啧了一口,对李来亨滴水不漏的回答没什么招数了。

    “行了,双喜哥,你还是赶紧回去,把老掌盘交代的事情办好,才是最重要的。”李来亨嬉笑两声,也催促李双喜赶紧回队办事,他自己也还要忙着呢。

    那边无缘参加闯营议事的白旺和郝摇旗,正在铁旗杆附近的校场上,等待着李来亨。他们两人此时看到李来亨走了出来,便都招了招手,郝摇旗身材分外魁梧,一只手掌又有寻常人等脑袋那么大,招手的模样都像是一面战旗在随风飘扬了。

    “白管队、郝老兄,”李来亨也招了招手,走了过去,拍着白旺和郝摇旗两人肩膀,说道,“老掌盘那里已经定下来了,不日咱们闯营就将北上商洛了。”

    白旺听到这句话,略有吃惊,问道:“这么快吗?那粮秣物资如何处理?”

    “掌盘已经吩咐好了,全权交由咱们二人负责办理此事。”李来亨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校场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咱们便按照统计清单,分门别类、做好安排,既要不使得遗漏任何一样东西,也要兄弟伙们运输时轻松才行。”

    “看小老虎你这副模样,想必也是胸有成竹了?”白旺和郝摇旗两人对视一眼后,一起问道。

第二十章 北上商洛山(下)

    李来亨胸有成竹,对白旺说道:“金银珠贝一类细软,体积较小,易于携带,自不必说,主要还是米麦豆束等类粮秣,搬运起来比较麻烦。”

    白旺点点头,又为李来亨补充道:“你的那个分门别类,放在库房中还好,拿出来在路途上搬运时,我看就很不便了,是否还是将粮秣全部算作一类,不再细分算了?”

    “那才是真正的不便了,”李来亨从校场边上的大树那里,扯下一段树枝,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表格的样子,为白旺、郝摇旗两人做解释,“大军运粮困难,主要是因为路途上转运民夫本身也要吃粮,消耗巨大。但我们闯营情况又不一样,我们的粮食主要就是用于在路途上食用,等出了山区后,还是要因粮于敌。”

    李来亨在表格里一一填入不同种类的粮食和存储日期,解释道:“因此我们运粮,更要注意分开不同类别,按照运输的难易程度,先行将某类粮食吃掉这样说你们可以理解了吧。”

    看样子,白旺应该是理解了,他眼中一亮,便开始和李来亨讨论起了具体的办事章程与方法。至于郝摇旗,还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后世的郝摇旗虽然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将,但现在似乎理事能力还不是很强。

    李来亨和白旺讨论好后,便带着他们两队的人马正在校场训练的将士数十人一同返回库房那边,准备收拾行囊、转运物资,开始闯营北上商洛的准备了。

    而老营营寨之中,其他诸将也各自忙碌了出来,李过、刘芳亮、李双喜等人,都在带着自己那队人马,整顿行装。简陋的营寨之中,瞬间充满了肃杀之气,到处都是兵戈刀枪的碰击之声,金石响亮,气势逼人。区区数百人的营垒军列,却给了李来亨万骑席卷的气魄,真不愧是李自成麾下最核心的一批骨干队伍。

    这时候李自成也从内宅中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装扮。头戴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这顶和宋代军队范阳帽类似的毡帽,和李来亨想象中的李自成十分相似。

    李来亨倒是很喜欢这种毡帽的形制,很有特色,又具备一种侠客般的气质。不知为何,看到那毡帽,李来亨的脑海中便冒出了《水浒传》里,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意象来。

    此时已经十月,渐渐入冬,天气便凉了许多。李自成便在一件和刘宗敏类似的老旧布面甲外,套了又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

    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曾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所以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

    李自成的这个箭囊,便透露着他反叛朝廷的坚定性,这也无怪乎李自成是明末民军较著名首领中,唯一一个从未投降哪怕是诈降的人物。

    坊间倒是流传过李自成在车厢峡,被五省军务督理陈奇瑜围困后诈降的故事。不过实际上,无论是杨嗣昌的奏疏,还是陈奇瑜本人关于车厢峡诈降民军的具体记载,其中都没有李自成,当时李自成正活动在车厢峡以外的其他地区作战呢。

    陈奇瑜的奏疏里,很清楚写明了车厢峡诈降民军的头目和兵力数据:八大王部万三千余人,蝎子块部万五百余人,张妙手部九千一百余人,八大王又一部八千三百余人。其中并没有李自成和闯营在内。

    李自成注目凝神,环视了一圈老营的营寨,看着众多的将士们,缓缓说道:“诸位,咱们避居山林之中,已有数月,深山息马的日子现在算是到头了。”

    刘宗敏将一把长刀插入刀鞘之中,发出了尖利的啸声,他望着李自成,将长刀连着刀鞘柱在地上,说道:“深山息马的日子虽然轻松,但天上又不会掉馅饼,长此以往被困山中,我们就要被官军困死了。”

    刘芳亮手中抓着一支长矛,他此时也披挂了一件甲衣,一缕长发吹在白净的额头前,看起来倒像是个世家子一般气度。他接着刘宗敏的话说道:“玉峰在北面商州,等我们等的已经很急切了。”

    “双喜带夜不收探查过了,”李过的面色毫无波动,他永远是一副沉稳肃穆、没有表情的模样,他为闯营的将士们介绍着大局的变化,“周边的官军都已经往南面走了,应当是如掌家预料的那样,全力追剿西营去了。”

    “对,官军的动静很大,北面道路已经全部放开了。”李双喜在边上补充道,他负责统率闯营的侦查部队夜不收,对周围官军的情况最为了解。

    “好!”李自成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那是一柄十分坚固锋锐的宝剑,在李自成的手中,它不仅是一把凶器,更多时候还是一面战旗,身先士卒带领闯营将士们冲锋陷阵。

    “拔营的时候到了。”李自成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对老营营寨感情很深,深山息马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似乎又比在外戎马倥惚、朝不保夕的转战日子,来得安全一些。”

    “可是山中无粮,像之前打破竹溪县城那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们继续坐困山中,只有活活困饿而死的结果。唯有北上商州,冲出官军的十面之网,闯营才有一线生机、才有一条活路。”

    “拔营……北上!”

    斗星高被众峰吞,莽荡山河剑气昏。

    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

    群山之中的营寨、校场和铁旗杆,终于被放弃了。李来亨回望山谷间的老营营寨,也不禁感到几分难舍之情。在郧阳深山中的破漏山寨里,他渡过了身在明末乱世中,心中最为安定,对前途最具希望的一段日子。

    “废营秋郁风云气,大碛宵闻剑戟声!”

    将近入冬的山区,天气渐凉,一阵西北风席卷而过,李来亨全身便起了一阵寒意。他将身上罩着的单薄短打衣衫,又裹紧了一点,迈上了向更北方进军的步伐。

    李自成此前和刘宗敏等诸将,已经定计,决定绕开白土关,往东折行。经过吉阳冈,然后沿着白石河河岸,避开可能还有一定官军驻扎的郧西青桐关,经过湖北和陕西两省交界处的漫川里,进入商州境内,而后北上龙驹寨和田见秀会师。

    这一路上,除了沿着白石河河岸走的那段路外,多是要翻山越岭的山路,很难行走。不过这样,才可能避开杨嗣昌留守陕鄂边界的少量官军,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的进入商州境内。

    闯营的行军,章法极为严密。行军时掌盘子的旗纛在前,各队依次在后。在行军顺序上也有安排,有时是头两队当前,四五队催后(负责掩护)六七队两边迅押,其余的居中。这样做无疑会大大提高行军中的安全系数。

    在中午休息吃饭时也是有条不紊,派一人在路口高声大喊“某队在此”则此队人马往该路去。在第二天又会调整顺序,这样周而复始。

    闯营在行军过程中往往是极为谨慎,当然这也是经过血的教训获得的。李自成在早期作战中经常遭到明军的伏击,所以到了后来,民军极其重视行军的防护。

    但是这样的做法,又使得民军行军存在了另外一个很大的隐患。那就是民军的首领过于靠前,在作战中经常出现首领被明军和后来的清军伏击的情况。

    比如崇祯六年,邓所率领的明朝官军就在首阳山射杀民军首领紫金梁。紫金梁是当时好几股民军的盟主,而这样的关键人物居然被明军轻易射杀,足以说明民军在指挥上的漏洞了。崇祯九年,明军在俘虏高迎祥,也是类似的情况,都是民军首领过于身先士卒、位置太过靠前导致的问题。

    李来亨后世历史中,李自成被乡兵伏击殒命于九宫山、张献忠在查看地形时被清军射杀于阵前,也都是类似的情况。

    除此之外,闯营行军中途,夜间扎营也很讲究。

    扎营以火为号,晚宿床前,各置一大火,总门前亦置一大火,这样做都是为了防范官兵夜袭。

    不但在各处设置灯火,闯营还想到了设置假营地的方法来误导官兵。很多时候,真的营地都在假营地的十多里外。

    一旦要长时间驻扎,民军会预先设立警戒哨,哨探为每队选一人,登高而望。一旦看到有动静就通知塘马,告诉后面的主力。往往在明军突袭时,民军却已经有了准备,所以经常是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二十一章 会师商州(上)

    龙驹寨西距西安400里,东距武关100里,南至荆紫300里,北通潼关300里,可东出南阳,直趋中原;南下襄樊,以控武昌。因此素称“陕南屏障”、“三秦要津”,是武关西、陕东南的第二门户。

    这座城寨控扼着从商州通往河南内乡一带的道路,于丘陵之间,突起一座鸡冠山,俯瞰群峰,地势险要。明军各路援剿兵马虽然大部分被征调南下,但龙驹寨位置紧要,督师阁部杨嗣昌和三边总督郑崇俭,还是在这里留下了一部分兵力驻守。

    十月后的商州,已很寒冷,一阵冷风吹过,李来亨口中哈出的热气,很快便在他唇上结成了一层薄霜。大部分的闯营将士都穿的很单薄,整体来看,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

    因为站得久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朦胧睡去,忽然猛地一栽,撞倒在其他人身上,这才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骑马的还是只有刘宗敏一人,他坚持骑着那匹老弱的瘦马,李来亨给它起名叫“蹄儿爷”。其他人,便是李自成,也是坚持步行。行军期间,李自成有两三次,亲自出面,试图说服刘宗敏宰杀了蹄儿爷,抛下这个包袱,可刘将爷和老马感情太深,说什么也不愿意。

    跟在李来亨身后的郝摇旗,大口喘着粗气,他衣服上干透的血迹最多,足以证明郝摇旗在战斗中的英勇。郝摇旗一手搭在了李来亨的肩膀上,说道:“官军的动作可真快,居然堵在了漫川里的渡口,若非刘二爷和小老虎你爹拼死冲杀,我们可能就交代在那里了。”

    郝摇旗口中的刘二爷,指的不是刘宗敏,而是性情和刘宗敏一般好勇斗狠,但外表看起来十分白净俊俏的刘芳亮。至于小老虎的爹,自然是指的李过了。

    自从闯营拔营北上以后,一路行军都很小心,专门避开大道,翻山越岭,尽量不引起官军的注意力。但闯营沿着白石河一路北上,抵达漫川里附近后,由于要让数百人的队伍渡河,还是不得不设法占领漫川里附近的渡口结果还是引起了附近明朝官军的警戒。

    这场渡河之战可谓险象环生,主要是闯营这次行军北上,不像此前轻装上阵、打破竹溪县城那样,而是带着全家老小一同行军,队伍拖沓漫长。闯王既要带领部队冲破明军的围堵,渡过白石河,又要注意保护老营家眷,结果不免付出了一定代价。

    官军这次也很聪明,他们知道闯营的目标在于渡河,便以逸待劳,死死堵住渡口。哪怕李自成派刘宗敏带一支队伍到上游,佯装强渡的模样,也没能诱使官军分兵。

    官军堵住渡口,以强弓劲弩和火铳放弹子,压制得闯营几乎不能前进。关键时刻,李过和刘芳亮两人,各带半队刀牌手,悍不畏死、泅水突击,硬生生打乱了官军的部署李自成看到官军阵脚大乱后,便立即将从上游返回的刘宗敏所部投入战局之中,历经血战,完全占领了渡口,这才让老营家眷们,得以安然渡过白石河。

    但这一战,还是让闯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且更为糟糕的是,漫川里渡口,距离龙驹寨已经很近了。驻扎在商州附近的明朝官军,一定已经发觉了闯营北上商洛的动向,接下来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李来亨将裹住手臂伤口的破布拉得更紧了一些,在强行突破漫川里渡口的时候,他被官军流失所伤,险些命丧白石河。还是多亏了郝摇旗奋不顾身,手持一根枣木大棒,硬生生扫开围攻李来亨的几名官军士兵,才将他救了下来。

    “郝老兄,这次还要多谢你舍命相救了。”李来亨裹紧了手臂上缠着的破布,忍着伤痛说道,“官兵肯定已经发觉我们的动向了,后头的路恐怕不好走。”

    郝摇旗听到李来亨的感谢之言,倒没有特别在意,他虽然战功煊赫,却屡屡因为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被贬斥,如果没有一颗特别强大的心脏,恐怕在闯营里也待不到现在了。

    郝摇旗用那寻常人脑袋一般大的手掌拍了拍李来亨的后背,让小老虎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笑答道:“怕什么,官军尽是些土鸡瓦狗般的东西,他们要来送死,我便让他们常常我手中枣木棒的威力。”

    他口中说的枣木棒,是一种明朝边军中颇为流行的破甲武器。这次强渡漫川里之战,郝摇旗的枣木大棒展现出了让李来亨印象深刻的威力,也让李来亨心中记住,将来训练部队,或许也要注意整备一只使用重型破甲武器的突击部队来。

    闯营将士又咬紧牙关,顶着寒风和苦战后的伤势走了数里山道。这毕竟是一支曾经转战千里的部队,倒没有什么人发出哀怨之声。只是李自成也知道,现在这种军队状态,如果遭遇到明军的突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因此还是下令,今日提前扎营休整。

    听到这个命令,李来亨也喘了一口气,他可不像郝摇旗这样天生勇力。李来亨年纪本来就轻,不过十六七岁罢了,身体还未完全长成,体力是难以同其他将士相比,这一路山道实在走得他心中叫苦连连。

    “来亨,你的胳膊挂彩啦?什么伤?伤了骨头么?”扎营休整的时候,李来亨的义父李过走了过来巡察部队,他见到李来亨罩衫下面的左胳膊用布条吊在脖颈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迹,便轻声问道。

    “箭伤,没有伤骨头。”李来亨内心对这道箭伤当然是哀怨不断,但在义父李过面前,他还是强撑英雄模样,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说道,“我本就不会拉弓射箭,一只手也不妨碍我打仗,义父不必担忧。”

    李过看着李来亨的样子,心中既有半分骄傲、又有半分担忧,他已经越来越把李来亨真的当成自家孩子了。见到李来亨这副强撑着的模样,李过也不说破,只是要求他多加小心和注意,又让郝摇旗帮忙,给李来亨洗一洗伤口,晚上休息的时候,再上点药。

    “如今闯营人手这样少,”李过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些慈爱的神采来,他揉了揉李来亨的脑袋,说道,“也只好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偏偏这孩子挂了彩。摇旗,我也要多多拜托你,多照应一下来亨这孩子,咱们闯营,伤不起什么人了。”

    “管队不用太担心了,小老虎今天在渡口,可是非常勇猛了,那些官兵都被他吓傻了。”郝摇旗还是一副乐天派、老神在在的模样,他说起了李来亨白天在漫川里渡口作战时的表现,夸赞李来亨带着队伍部众,趁官军阵列混乱的时候,泅水突击,是如何如何谨慎和勇猛。

    其实李来亨自己,对于今天他在漫川里渡河作战时的表现并不太满意。官军利用以逸待劳的有利态势压制了闯营,李来亨和郝摇旗这队人马,光是被弓箭、火铳杀伤,就损失了十之二三。之后他虽然趁着李过和刘芳亮拼死突击、打乱官军阵脚的机会,跟在后面,泅水突击,可又被一小支官军队伍纠缠住,在河床里待了太长的时间,导致部队被流失射伤太多。

    如果吸取教训的话,泅水突击时,应该让士兵们都备好竹牌、藤牌一类的防具,并且分好梯队与波次,避免在河滩里和小股官兵缠斗,尽快登岸占领渡口才是。

    李来亨的战场经验还是太浅薄了,形势紧急的时候,他便静不下心来,既不能像义父李过那样,迅速在乱局中抓住战机,也不能像刘芳亮和郝摇旗那样,依仗个人的勇武打破僵局,甚至不及李双喜和党守素,可以通过敏锐的战场嗅觉,发觉官兵主力的踪迹。

    当然,闯营诸将大多都有数年的转战经验,远非李来亨这个军旅新人可以比拟。只要李来亨多加学习,也未尝没有赶上、甚至超过自己义父才干的可能性。

    前面的闯营大部队,下了山头,沿着一道峡谷前进。谷中很幽暗,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刘宗敏骑着老马蹄儿爷走在最前面,马铁掌时不时碰在石头上,迸出几点火星。

    闯营便在峡谷边上的一片松树林那里,扎营休息。冬风一吹,松树便像浪花一样卷动起来,枝叶间漏下来水银似的花花点点月光。林中又比外面暖和一些,李自成下令休整后,大家伙便或埋锅造饭、或休息小憩了。

    一片木头烧裂的声音中,李来亨却听到了一阵儿的马蹄响声,那马蹄的频率比刘宗敏的老马可快多了。

    “掌家的,数月不见了!”

    李双喜麾下的两名夜不收,牵着一匹挺拔的骏马走进松树林中。在他们边上是一员目光坚毅的战将,他看起来约三十岁的样子,满面风霜,头发中还夹杂了好几缕白发,走着路身上便发出哗啦、哗啦的甲叶碰撞声,那一声布面甲,可比李自成和刘宗敏两人的甲衣看着精良多了。

    正在吃晚饭的闯营诸将们,见到来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饭,站起身来。刘芳亮最先迎了上去,他一拳打在来人的胸口上,笑道:“好一个袁宗第,你和玉峰在商州混得这么好,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匹骏马了。”

    李自成也走了过去,指着远处的火堆,说道:“汉举,先过来一起吃饭吧,给我们说说你和玉峰情况如何了。”

    来人便是同闯营大将田见秀,一起北上收拾流散逃亡士卒的另一大将袁宗第。他在龙驹寨附近与李双喜派出来搜寻的夜不收接了头,知道李自成已经亲带闯营主力赶到商州了,便亲自赶赴过来,向李自成介绍他们这支北路军的活动情况。

第二十二章 会师商州(下)

    此前田见秀奉命留在陕西商州一带,收集流亡兵力,李自成担心他性格过于宽厚,一个人难以约束部伍,便又派了袁宗第协助。

    袁宗第的字号叫做汉举,他在闯营之中,办事最为沉稳可靠,关键时刻也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只是资望比之刘宗敏、田见秀、李过几人低了些。由袁宗第出任田见秀的副手,也算十分适合了,闯王的知人善任,可见一斑。

    他和李双喜派出的夜不收接头后,便马不停蹄奔来老营,面见李自成,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数月不见了,老掌盘,”袁宗第双手抱拳,向周围一圈的闯营诸将们打了个礼,说道,“我和玉峰在商南聚集了五六百人的部众,劫了富水堡,缴获兵甲器械不在少数,正等着诸位呢。”

    刘宗敏上前抱住袁宗第,叹声道:“好家伙,汉举你这匹战马真是挺拔得不像话。我们在竹溪也劫了一把官军的粮秣,只是在漫川里渡河的时候,吃了些小亏。”

    “大家伙不必担心,玉峰带着大队人马,就在商南,离这里不远,等我们汇合后,兵势自然大振。”

    袁宗第向李自成和周围一圈诸将们解释道,他和田见秀搜集闯营溃亡散失的一些兵力后,便留在商南一带发展,前不久援剿官兵大举南下,他就说动田见秀,大胆出击,劫了商州和南阳交界处的富水堡,缴获了大批甲仗器械,发了回大财。

    不过很快,袁宗第神色又是一凛,对着李自成说道:“老掌盘,玉峰那边刚刚发现有大队官兵,突然离开了商州城,沿着丹水大举南下,不知是否是察觉到咱们主力的位置了。”

    李自成眉头一皱,用他腰间的宝剑,在地上画出这附近大概的地势图来,又标记上了商州、龙驹寨、竹林关、富水堡、漫川里几个要点,说道:“我们强行冲过漫川里,官军一定有所发觉,我看他们若守,就会沿丹水守住龙驹寨和竹林关,若攻,就会从龙驹寨南下往漫川里这边压过来。”

    袁宗第站在李自成一边,用手指指着龙驹寨东面的富水堡,说道:“玉峰现在就带队屯驻在商南和富水堡之间,咱们两支队伍要汇合的话,恐怕必须经过龙驹寨或者竹林关了。”

    丹水从西北流向东南方向,在这条线上,依照顺序,排列着商州、龙驹寨、竹林关、商南这四个要点,商南再往东,就是靠近河南南阳府的富水堡了。考虑到田见秀和袁宗第劫取富水堡不久,当地应该没有什么明军了。

    那么明军的动向,大概就是沿着丹水,以龙驹寨和竹林关这两个据点为支撑点,向丹水南岸搜寻闯营的主力所在,设法将闯营主力歼灭在商州南面的山谷之中。

    刘宗敏、李过、刘芳亮这三员大将,也都围在了李自成画出的地势图周围一圈,刘宗敏先问道:“汉举,你们清楚这次官军的兵力大概多少人吗?”

    “嗯,”袁宗第点点头,他一身亮丽鲜明的官军甲衣,在这群满面风尘寒霜的闯营诸将中,看起来分外有气势,“官军在商州,驻扎有参将郑国栋和都司艾国彬两支部队,但此前杨嗣昌为了围堵八大王,调走了许多人马,这次出动,我估摸官军应该有一千到二千人马左右。”

    站在更外面一圈,安静听着李自成和诸将们军前议事的李来亨,听到都司艾国彬这个名字,立即便按捺不住情绪了。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大声叫嚷道:“都司艾国彬?可是米脂的那个艾国彬?”

    袁宗第看着李来亨,对这个一脸清秀稚嫩的小少年感到很陌生,李过在边上解释道:“汉举,这是我的义子来亨,很有几分勇气和谋略,军中呼为小老虎。”

    “原来如此,”袁宗第点点头,缓声向李来亨解释道,他说话沉稳且有条理,与李过比较接近,而不同于刘宗敏,“艾国彬是秦军将领,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米脂艾国彬了。”

    侍卫在李自成身边的亲兵党守素,这会儿又不合时宜地吐槽道:“小老虎你怎么认识这人?难不成他和你杀父之仇吗?”

    党守素说话一贯难听,但这次却无意说中了一句话。李来亨的拳头紧紧握死,一字一顿喝道:“不错,何止杀父,这个狗官与我有灭门之仇!”

    随即,李来亨便给闯营诸将们解释,他过去在米脂,是如何被都司艾国彬整的家破人亡。一整个家族,包括小妹幼娘在内,只因为没有及时上供、伺候好艾国彬,便落了一个破家灭门的惨剧。

    李过听到这里,虽然还是一副冷淡而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眼中已然是杀意沸腾,整个人看着不像是冷峻的冰山,倒像是一把刚刚开锋的利剑,正准备杀人饮血。

    在旁的李双喜也十分愤慨,他也说道:“衙门的狗官哪有一个好东西?我家也是被这些狗官敲骨剥髓,生生饿死的,若不是掌家收留,我早就让荒郊野狗吃掉了。

    连一贯看李来亨神速拔擢不爽的党守素,也有感同身受之感,他骂道:“老子当年赶着自家毛驴贩货,混口饭吃,可不光毛驴和货物被衙门吞没走了,我自己还给扣了几个罪名,拘押数日,一怒之下,这才投了咱们闯营。”

    刘宗敏也在旁愤愤不平,他指着李自成,说道:“官字两个口,无钱有理莫进来。自成当年也是如此,让衙门挨了几个罪名,硬关进牢里,害得父母家又气又愁,不久都下世了。”

    李自成摇摇头,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停下这个话题,他看着李来亨,说道:“小老虎,闯营起兵,不是为了救民水火,大多数人,都是和衙门、和朝廷有私仇,要么就是实在没有活路了。等到我们兵强马壮的时候,自然要砍了那些狗官、狗绅户的脑袋。”

    “我晓得这个道理,这个朝廷、还有那个崇祯皇帝,他们同天下贫苦百姓都有私仇,这私仇就成了公愤。”李来亨右手握拳,他想到即将有机会与都司艾国彬交战,心下复仇的火焰正熊熊燃烧起来,“掌盘,这次一定要多让上阵在前,我平生与人无仇无怨,只恨这一个艾国彬,说什么都要剐碎了他的卵蛋!”

    “好!要的就是这个志气!”李自成大声称赞,他见众将都愤恨不平的样子,感到军心可用,便分析战局,说道,“官军兵强马壮,即使我们和玉峰会师,官军实力依旧倍于闯营。但我们有一个优势,就是我们处在官军西面、玉峰处在官军东面,成犄角夹击之势。”

    李自成用宝剑指着地图上的几个据点,开始部署兵力、排兵布阵了起来。他用兵多从大处着手,此时从容调遣各队兵马,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大将气度。

    “汉举,你尽快返回商南和富水堡那边,将我们的安排告知玉峰,以便我们共同行动、夹击官军我让双喜带一队夜不收,保护你过去。”

    “好!”袁宗第抱拳点头,他动作干练凌厉,当即便走到李双喜那边,与他商议具体行动的办法了。

    “剩下我们这边,”李自成先看向刘宗敏,拍拍他肩膀,补充道,“咱们主力分成左右两队,捷轩,你做左队总哨,和补之一起对付官军参将郑国栋。”

    这“哨”字在当时是队的意思,李自成让刘宗敏担任左队的总哨,意思就是让他做左队的前敌总指挥。

    “芳亮,还有其他各队,”李自成又看向白净的刘芳亮,刘芳亮此时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按捺不住战意的样子,“你们都跟着我,咱们先打掉都司艾国彬的队伍!”

    “好!”

    刘芳亮、李来亨、白旺等人一起握拳称是,李来亨心中更是大感快意。他知道李自成这是特意安排,没让他跟着自己的义父去左队对付参将郑国栋,而集中到右队,跟着李自成一起攻打都司艾国彬这就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李来亨的右手紧紧按在了李双喜送给他的那柄腰刀上,军议结束以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回到自己那队人马休息的营地当中。

    没有参与会议的郝摇旗,看着李来亨满面杀意的模样,不解其意,只感到他似乎正在怒头上,便问道:“小老虎,怎么了?老掌盘如何安排咱们下一步动作?”

    “掌家已经吩咐下来了,咱们这一队明日起,就跟在掌家的右队里面,准备攻打官军都司艾国彬所部!”

    李来亨想起过去,那最喜欢跟在自己身后转悠的小妹幼娘。他心知,自家破门以后,像幼娘这样的少女,要么已经惨死,如果没有死掉的话,现在的处境就更让李来亨,连想都不敢想象一下了!

    “我见艾国彬,必手剑斩之!”

第二十三章 龙驹寨

    龙驹寨名为寨,实际上是一座小城,此时一队队衣甲鲜明的官兵,正驻扎在这控扼陕东南的要津小城里。

    城头处有一座大院子,本来是当地富室的府邸,此时已被几位官军将领征用了,暂做督署之用。参将郑国栋和都司艾国彬两人,便都住在这座府邸里,府邸的原主人,反倒是干起了管家的活计,给二位将军跑前跑后地伺候着。

    郑国栋体格高大,面上风霜不少,穿着一件没有环臂铁手的扎甲;艾国彬则比郑国栋看起来年龄再大一些,体型也要富态不少。

    这二位军爷,正在惬意的用着下午茶,茶点是三道精致的小菜。

    头一道是小碗的炖羊肉,用一块纱布裹着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等香料,反复熬煮,汤色泛黄,肉色嫩红,上头热气腾腾,看着便让人暖了几分;第二道是汁明芡亮的鱼肉切片,将时鲜的鱼肉切成芙蓉片状,与蛋清和在一起下入油锅中,再加笋片、清瓜片一起滑溜出锅,口感软烂、色泽清丽;第三道则简单些,是将火腿精肉和黄芪、党参、山药、当归、红枣、藕节同炖,极为滋补,也很适合这个初冬季节食用。

    郑国栋用小勺先喝了两口羊肉汤,口里哈出热气,感叹道:“秦军将士一日两餐,有时都不能俱全,怎么能把饷银都花费在这些小菜上面呢?”

    “哈哈,郑大人,您追剿流贼,已有数日未解甲了,滋补滋补,也是应当的。”艾国彬用筷子夹起两片剔透明亮的鱼片,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何况这些菜色,都是本地良绅犒军送来的,与饷银无干涉啊!”

    “艾都司说的也是,”郑国栋郑大人想到本地良绅如此懂事,也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咱们追剿流贼,是解君父之忧,良绅们犒军,那也是为大明的君父着想啊!”

    “是极、是极,郑大人处处思及圣上,实乃我辈所不能及也。”艾国彬官位毕竟比郑国栋低了些,话里话外,都用一种近乎肉麻的态度套着近乎。

    他们同为延绥镇边军出身,互相其实都知根知底。郑国栋对艾国彬印象还好,知道他这个人,吃相虽然是难看了些,但手底下颇有一支战斗力不错的劲旅此前扫荡商州和兴安一带流贼的时候,艾国彬手下这营人马的表现,就很不错。

    也因此,郑国栋也总是照应着艾国彬一点。对于艾国彬贪墨饷银、大吃空额的做法,他没有兴趣管,而且要是有谁多管闲事,想去管一管的话,他作为秦军的同袍,肯定还会设法捞上艾都司一把,再怎么说,大家伙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嘛。

    正吃饭说话间,郑国栋的一名家丁送来了丹水南岸流贼最新的军情。

    郑国栋点点头,示意他的家丁汇报一下情况。这名家丁体格威猛,只是说话很不通顺流利,也没有陕北口音,而是带着很明显的蒙古人口音这一点也不奇怪,明军之中,特别是九边边军当中,蒙古人的数量极多,边军将领更是有专门收蒙古人做家丁、打造所谓“夷丁突骑”部队的爱好。

    “河对岸新到的那股流贼,看动向正往东面疾行,应当是要往商南,和劫取富水堡的那股流贼汇合。”

    “嗯……”参将郑国栋听得蒙古家丁的汇报后,颔首沉思,他此次出兵,首要的目标就是擒斩商南那股流寇,至于从漫川里渡口新近涌入商州的这股流贼,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置。

    那边艾国彬却信心满满,他自恃兵强,对新到流贼完全不以为意,大咧咧说道:“郑大人,我看我们干脆便先行渡过河去,将这股新到流贼全部擒斩后,再去攻灭商南之寇。”

    “两股流寇,相互之间或有联系。”郑国栋则比艾国彬想的深一些,他感到从漫川里北上的这股流寇,很可能本来目的就是要同商南寇汇合的,“郧西寇与商南寇,分据龙驹寨东西两面,颇成犄角夹攻之势,若流贼以此兵法攻我,那还有点棘手。”

    “郑大人过虑了,我看按家丁所说,自郧西而来的这股新流贼,兵不过五六百人,而商南流寇,兵力也不过四五百而已。”艾国彬还是信心满满,这次杨嗣昌征调各路援剿兵马南下围堵献贼,自己却被留在商州,错过了立功的好机会,可不能再放过这股流贼的军功了,“以我官军千余精兵之威,不过狮子搏兔,流寇岂有反手之力?”

    “这也有一些道理……”郑国栋沉吟片刻,终于下令道,“来人呐,先将这几道菜撤了。然后传令下去,下面各营人马,收拾器械,咱们便先行渡河,剿灭新来之流寇,再携战胜之威,直捣商南,为我大明君父,扫靖此股流贼!”

    “是!”

    小小的龙驹寨城中,多达一千余名的明军官兵渐渐开始行动了起来。由于许多官兵在城内都是住在别人家的民房里,此时骤然要集结起来出兵,也颇为费事更别说还有些官兵,正赖在某些百姓家中的温柔乡里咯。

    这一番征调动员,还没打起仗呢,龙驹寨城里便出现了一派兵荒马乱的气象。一些士兵听说要过河打仗了,都很不耐烦,在城内又很是放肆了一番,甚至还有几十名官军士兵,成群结队、露刃抢劫的。

    这样大动干戈之下,磨磨蹭蹭,从下午调遣到晚上,官军出城作战的事宜都还没安排好。眼看着月上柳梢头,夜色又到了,参将郑国栋也只能把即刻出兵的计划放一放、缓一缓,等到明日白天的时候,再行出征了。

    不过即便如此,郑国栋和艾国彬两人还是信心满满。官军兵力优势这么大,而且甲仗器械胜于流寇不知道多少倍,这仗不用打,就已经知道胜负了。

    艾国彬看今天出兵应当是没什么希望了,便在几名家丁的拥簇下,到城门处,解散已经聚集起来的本部兵马从这点来看,艾国彬手下的秦兵,确实是一支比郑国栋所部更加厉害的劲旅,起码他们现在已经整顿好了队伍,随时可以出发了。

    这支集结在城头的秦兵,阵列看起来倒十分整齐。他们人人手持长枪,似乎是一种纯阵队伍。明军之中,素有纯队与花队之分,像在南方山地作战的部队,例如戚家军,便是以灵活、繁复的多兵种花队为主,而在北方边军当中,相对来说器械、兵种就都要更单一、纯粹一些。

    不过像艾国彬这支队伍,几乎都是长枪纯队的样子,即使在北方边军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其实连艾国彬自己,对这支兵马的实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支队伍本是米脂本地的乡勇,艾国彬看他们训练齐整、阵伍森严,便使了些手段,将乡勇的首领全部搞掉以后,把这支队伍夺到了自己手中。

    这之前在渭南平原同流寇的几次作战中,艾都司手中的这支长枪纯队,都展现出了不俗的战斗力。也因此,他才被参将郑国栋所看重,可以一边肆无忌惮地吃空额,一边升官发财。

    他看着整齐列队成一排排的长枪纯队,再对比郑国栋手底下乱哄哄的那群兵马,面上笑意满满,心里头更是觉得,这次扫清商南流寇以后,自己也是时候去总兵那里好好整整郑国栋了。他郑国栋算个什么鸟东西,居然爬到老子的官帽之上。

    他让家丁传令过去,命这支已经集结起来的兵马,再各回各屋去。今天夜色已黑,不便于出兵作战了,等到明日白天的时候,便是自己斩获军功的好日子了在之后,便是跟郑参将斗上一斗的日子。

    听到命令的官兵们,大感失望,这来来回回的调遣准备,简直像玩闹一般,成什么体统。那些米脂来的乡勇,又想起了以前将他们训练成伍的那个小少年,人家办事可比艾都司可靠多了。

    解散的官兵们,三三两两的返回城内住处。这些原是乡勇的官兵,此时也渐渐浸染了官军的风气,入乡随俗,也强占了许多民宅,用于居住。

    他们也沉醉在大明官军的威严里,更用这种威严,为自己的方便牟利。

    只有在集结列阵的时候,他们出于身体上的本能反应,还表现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气质来。此时一经解散,看起来便和其他官军,毫无区别了。

    街道上还有许多由于自家房屋被官军士兵强占,而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流离失所在家乡的街头上,甚至流离失所在自家的门前不过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应该感谢,官军们起码没用这些老乡的脑袋去领一个军功,不是吗?

第二十四章 富水堡

    商南富水堡地处南阳和西安的中轴线上,是陕西东南门,扼南北要冲,接三省八县,东连中原,南通湖广。楚汉争霸时,刘邦曾在此屯兵,时名“汉王城”,万历以来,富水堡更因坐落商路中段,人丁渐渐繁盛了起来,所谓“商山名利路,夜亦有行人”自然,当地屯兵也不在少数。

    田见秀和袁宗第能够轻取富水堡,主要还是由于张献忠在谷城举兵后,杨嗣昌大为慌乱、失了分寸,将过多的兵力抽调到南方追剿西营,才给田见秀、袁宗第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战机。

    否则按照明军原本的部署,以当时田见秀、袁宗第手中搜集到的那股溃散部众,还是很难劫取富水堡这样一座府库积蓄十分丰厚的小城。

    田见秀性格宽仁,能服众,但决断力就比较一般了。相较之下,袁宗第则沉稳有谋,关键时刻又能杀伐决断,只是在闯营中的资历、威望不及田见秀。轻兵劫取富水堡,缴获大批官军甲仗器械的这一战,就几乎都是袁宗第全盘谋划的手笔。

    袁宗第从闯王处返回后,便赶回富水堡附近的田见秀所部驻地当中。此时田见秀这批人马,靠着富水堡中缴获的大批官军衣甲器械,真可谓人马一新,气势大振了。袁宗第还好,他离开前的时候,这支部队的装备成色就已经是焕然一新,但带夜不收一路保护袁宗第返回商南富水堡的李双喜,可就大为吃惊了。

    毕竟李双喜在老营营寨的时候,闯营中只有刘宗敏一人有一匹老弱的瘦马。连破旧的布面甲,也只有李自成、刘宗敏、刘芳亮等很少数几个首领人物才有穿戴。哪像田见秀这营人马,光挺拔的战马便有十多匹,穿着鲜亮甲衣的战士,也有数十人之多。

    田见秀见到袁宗第和李双喜后,身上披挂着一件红色的罩甲便迎了上去。他相貌慈善,看着和袁宗第岁齿相当,但实际年龄其实比李自成都稍大些,是闯营诸将中,岁数最高的一人。

    “汉举,你可算回来了,老掌盘那边的情况,是怎么一个样子。”田见秀上前拥了袁宗第一把,又一脸惊喜地揽住了李双喜的肩膀,说道,“双喜!咱们爷俩儿好长时间不见了,你在掌盘那里过得可好?”

    李双喜哈哈一笑,他初投闯营的时候,因为武勇过人,加之相貌端正,本来就差点被田见秀收为义子。只是因为田见秀自家本就有一个小闺女,而李自成家中不说男女,连个孩子都没有,才让李自成先将李双喜收成了义子也因为这层关系,李双喜常管田见秀叫二爸,两人间的感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李双喜同义父李自成之间的关系。

    李自成特地安排,让李双喜护送袁宗第回来,或许一定程度上,也是打算利用田见秀和李双喜之间胜似父子的关系,尽快稳定地接收这支实力发展到超乎他预料的部队。

    只是李双喜自然想不到那么深的层次,他还在因见到自己的二爸而大感兴奋,更为眼前兵强马壮的这支兵马所震撼。

    袁宗第在旁无奈的笑了一会儿,决定先让这对“父子”叙完感情,再和田见秀好好说一下,现在闯营整体上面临的局势。他自己则招呼来留在富水堡代理兵马的副手刘体纯,让他帮忙安置一下李双喜带来的这队夜不收,并嘱咐刘体纯,让他帮这队夜不收,更换一些新锐而精良的器械。

    刘体纯是陕西砖坪滔河口人,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壮实,再加上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因此常被闯营将士们呼为“二只虎”也是称赞刘体纯的武勇,仅在一只虎李过之下。

    二虎一边吩咐部下去库房取甲仗器械,一边同袁宗第问道:“老管队,咱们掌盘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形势?”

    袁宗第听到刘体纯的问话,面色变得更加严峻了一些。

    刘体纯家中虽然是租田种地的佃户,但有兄弟七人,壮劳力很多,本来生活还不错。但他家因旱灾,倒欠了地租1石5斗,粮银20两,在衙门逼租的时候,虎头虎脑的刘体纯一怒之下,居然打死了两名官差,只好铤而走险,离开老家,投奔了闯营。

    他从一开始加入闯营,便一直做袁宗第的副手,如今也是担任袁宗第这队人马的偏将。因此袁宗第在刘体纯面前,是有什么说什么,沉稳老道的袁宗第对如今的形势并不太乐观,他分析道:“老掌家那边大约有战兵六百人,加上咱们这边的四百多人,统共有千余将士。但官军占据龙驹寨等处要津,兵力我估计,少则一千三四百人,多则将近两千人,加之旗仗鲜明,恐怕很难对付。”

    刘体纯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他体格粗壮,额头上还有一道横向的刀疤,骤起眉头时,真像额上生了虎头纹一般。刘体纯反说道:“官军若有两千人马,那我们大不了避其锋芒,跟老掌盘会师后,南下重新杀进川鄂大山里头呗。”

    “嘿,二虎,你能想到这点,是有一些长进了。”袁宗第看刘体纯这个脑袋瓜子一贯简单的猛汉,现在也能思考一些事关进军方向的问题,心中有些欣慰。

    不过刘体纯想的还是过于简单了一些,袁宗第因此反驳道,“但是老掌盘那队兵马,处在白石河和丹水之间,地狭难逃,不打一场,恐怕没那么容易冲出去。至于咱们这队人马,离龙驹寨和竹林关又这么近,就算想往东去到河南,可东面的淅川县在崇祯六年就被咱们闯营打破过,官军因此重修了城墙、加强了兵力,所以那边又比龙驹寨更难对付。”

    “啊,”刘体纯听了袁宗第的分析后,感到好像朝廷大军像天罗地网一般,圈得闯营无处可逃,又变得慌张了起来,忙不迭问道:“那这可怎么办?老掌盘便没有什么方略吗?”

    “行了呐,二虎,你先好好办事去。”袁宗第拍了刘体纯两下,示意他不要慌张,补充说道,“老掌盘用兵,都是从大处着手,你也不用紧张,先办好你的事。等我和玉峰谈好以后,咱们肯定是要去配合掌盘,杀一杀官军威风。”

    袁宗第说到“杀一杀官军威风”这句话的时候,沉稳平淡的语气中,依旧难掩几分令人胆寒的森严杀气。这让刘体纯想起了当年他刚刚投入闯营的时候,李自成带着诸将呼啸于陕南的兴安等处,那时的袁宗第还不似现在这般沉稳,性情狂烈。

    有一回,关宁军名将曹文诏设伏袭击闯营,四面合围,几乎将闯营全歼。当时袁宗第身披数创,顶着关宁军的箭雨和铳弹,带着刘体纯在内的十几名骑兵,径直突击曹文诏的中军,吓住了这个号称“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的关宁军悍将,为李自成率部突围创造了战机。

    刘体纯知道,袁宗第既能沉稳布置大局,又有勇猛敢于拼命的一面。看袁宗第的样子,虽然有几分担忧的模样,但又透露出对闯王军事布置的信心来以刘体纯对袁宗第的了解和信赖,他相信,闯营这一战,必不会栽倒在官军手里。

    “天气又冷些了。”

    袁宗第将布面甲外的一件罩衣裹紧了一圈,不过才十月,陕南的寒风就让人感到几分凛冽。看来今年的冬天并不好过,加上夏秋时的大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越发寒冷的冬天呢!

    “二虎啊,告诉将士们一下,秣马厉兵、磨刀擦枪,准备一场大战咯!”

第二十五章 大战将至

    茫茫无际的冬日蓝天上,孤孤单单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蓝天下,群山中,崎岖坎坷的羊肠小路上,队伍在行进。

    李自成将闯营主力六百人,分成刘宗敏和李过统帅的左队,与自己亲自统帅的右队。左队沿着山谷进军,向竹林关西面挺进,以分官军兵势;右队则沿着丹水南岸,抓紧时间疾行,争取赶在官军渡河截击之前,同商南富水堡一带的田见秀、袁宗第会师,形成一股足以同官军决战的兵力。

    李来亨此刻便在右队之中,右队采取了他和白旺制订的转运方案,行军速度有所增加,将士们的物资保障更大大加强,在强度颇高的急行军之下,还能维持不下于老营营寨时期,一日两餐的补给水平。

    小老虎脚下不停,眼睛则越望越远。他的目光透过数百兵马扬起的滚滚烟尘,望着初冬荒寒辽阔的江岸,冬天河水枯竭,丹水河身又宽又浅,乱石堆积,有些河段还上了冻,能看到一层薄冰。

    河水比自己想象的要浅上许多了……

    这点对闯营来说,十分不利了。本来李自成考虑到官军从龙驹寨和竹林关南下,需要先渡过丹水,估计花费时间会比较多,这样闯营便有充分时间,在敌前进行急行军,争取和田见秀、袁宗第所部的会师。

    可现在来看,由于冬天的过早来临,丹水的枯水情况也比大家预料的更糟糕一些。官军很可能在更短时间内完成渡河,留给闯营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李来亨按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心中更为忧虑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之中,都司艾国彬并不是一个善战的将领,但他熟悉大明官场,本身也有一定带兵经验,并非是一个全然无能的庸人。何况除了都司艾国彬外,官军另有一个经验老道的将领参将郑国栋指挥。再加上官兵在整体实力上的绝对优势,和现在天时地利向官军的倾斜,闯营想打出一个大胜仗来,难度实在太高了!

    看来,自己想向艾国彬报仇,也并不那么容易。

    不过李来亨并不气馁他还是对闯营怀抱有很大的信心,从此前竹溪之战的交手情况来看,闯营的核心骨干,只要给养充分,战斗力还在寻常明军部队之上,行军速度则更是远远超过官军了。

    而且李自成的表现也令人心折,他不坐轿子,也不乘马。就和每一名普通的士兵一样,身上背负着一些给养粮秣和武器,一步一个脚印,带队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列。

    因此天气虽然渐渐寒冷,急行军又很消耗体力,但全军上下,没有露出一分怨气来。毕竟李自成本人,脱粟粗粝,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吃的是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粗粝糙米,行军也无任何优待和特权,手提肩扛,做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一人会怀有怨气了。

    靠着李自成的身体力行和表率作用,闯营上下,包括刘芳亮、李来亨、白旺等诸将在内,都是狠狠咬住一口气。顶着越加凛冽的寒风,尽量减少休整时间,加紧行军。

    当然,李自成也好、李来亨也罢,他们都想不到丹水对岸的官军,动作其实比他们设想的更慢上许多。参将郑国栋手下的那些兵马,都不愿意离开他们强占的民宅,出城和闯营作战,在郑国栋的催促下,甚至闹出了一些露刃劫掠市面来的闹剧,几经催逼和休整,才在次日下午,慢吞吞的出兵了。

    这般整旅和进军的速度,自然难以同咬紧牙关急行军的闯营相比。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其实闯营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所谓最危险的时刻,指的就是李自成分兵左右两队,兵力单薄,又未能同田见秀会师的这段时间,这时的闯营兵力不满数百,若遭到郑国栋和艾国彬的全力一击,除了覆灭外,再无其他可能性。

    但由于官军的迟钝,闯营已成功度过了这个危险时期。

    刘宗敏和李过率领的左队,已经先行占领了竹林关西面、丹水对岸的一处山头,这之后他们还将大张旗鼓,引诱官军折向西面,以使得官军将自己的侧翼和后方暴露给李自成率领的右队人马。

    更为关键的是,李双喜麾下的几名夜不收紧赶慢赶,已从商南抵达了李自成亲自统领的右队这里,这也预兆着,右队同田见秀所部之间的距离应当是已经十分短暂了。

    这几名夜不收的到来,让将士们心中沉甸甸的压力都减少了不少,人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李自成也大喘了一口气,他这次用兵极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如今两军即将会师,至少可以使得闯营有一战之力了。

    “好,玉峰和汉举就在前面那个山头后面。”李自成在河岸边大声喊道,将友军的位置告诉给将士们,点燃大家心中的希望,“大家咬住最后一口气,会师以后,我们便立即埋锅造饭,休整一下!”

    李来亨身边的郝摇旗,走了一整天,早就是饿的不行了。他听到李自成说的“埋锅造饭”四字,两只眼睛都要亮起绿光了,当即便推着李来亨的肩膀,一边囔囔着“快过山头、快过山头”,一边催促着大家伙走快点。

    “郝老兄,别急、别急,”李来亨笑的很是无奈,这个郝摇旗,之前急行军的时候,他总是一脸要死要活的模样,如今听到会师后可以埋锅造饭的消息,立即又斗志昂扬了起来,“咱们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别乱了节奏。”

    “看到了、看到了,小老虎,我看到了!是田将爷和袁将爷!”

    正推着李来亨向前走的郝摇旗,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双手抓着李来亨两边肩膀,把李来亨像一个拨浪鼓一般,在手里摇晃了起来。郝摇旗目力很好,他远远望见了从东面山头那里绕过来的一支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两员骑将,更让他眼熟,赫然正是田见秀和袁宗第两人。

    除了田见秀和袁宗第外,此时李双喜也衣甲一新。他脚踏一匹深棕色战马,飞也似地蹿出阵列,向闯王这边奔来。一边跑着,还一边口中大喊道:“义父、义父,玉峰叔将全部兵马都带来了!”

    李自成用左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总算赶在官军渡过丹水、发动全面进攻前,实现了和田见秀所部的会师。整个计划的第一步,算是顺风顺水的完成了。不知官军为何行动如此迟缓?李自成想到他过去见到和了解到的官军模样,又并不感到奇怪了,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官军搞出什么篓子来,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田见秀和袁宗第两人,跟在李双喜身后,驰到李自成面前后,相继下马。田见秀在前、袁宗第在后,两人依次抱拳,拜在了李自成面前,田见秀还说道:“掌家,幸不辱命,我算是把咱们散落的队伍,都带回来了。”

    “好、好!玉峰,你这件事办的实在太好了!”李自成看着田见秀这队人马衣甲鲜明的模样,心中却没有嫉妒和担忧,而满是放心的感觉这一方面是他熟悉田见秀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是自信于自己对旧部的掌控力。

    “玉峰、汉举,有你们带回来的这支队伍,咱们老八队,算是重新聚首了!不要说是什么参将、都司了,便是总兵官,又何尝抵挡得住咱们呢!”

    兵力的增强使得李自成信心和战意都更加坚定,他右手握拳,高高举起过头顶,向周围一圈的将士喊道:“咱们现在就埋锅造饭,休整完后,就往西折回去,主动出击,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李来亨见到李双喜回来,心中也放宽了不少。在闯营诸将之中,他和李双喜年龄最接近,两个人关系也比较好,看到李双喜这一趟衣换新、马换骏,李来亨便主动走上前去,恭喜一二。

    “双喜哥,这一趟回来不给我们带几把强弓利刃吗?这马儿可真是英俊得很了!”李来亨轻轻抚摸着战马深色的鬃毛,神色羡艳。有一匹挺拔的战马,对将领战力和生还率的加成都是极大不过羡慕归羡慕,自己根本不会骑马,就算李双喜将这匹骏马送给自己,也不顶事。

    果然,李双喜从战马上一跃而下,第一句话便是挖苦李来亨,说道:“嘿嘿,小老虎,还是等你学会骑马以后,再来考虑这玩意儿吧。”

    “行吧、行吧,”李来亨摇头笑笑,又锤了一下李双喜的肩膀,说道,“衣换新、马换骏,这一仗双喜哥你可得多卖卖力了。”

    “哈哈哈,小老虎羡慕了吗!”李双喜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将崭新的布面甲扬了一下,说道,“这是自然,你就看我帮你报仇,将那个狗屁艾都司活剐了!”

    李来亨点点头,两支部队会师,胜利的几率的确大大提高了,“好,咱们一起干,活剐了艾狗官!”

    站在二人身后的郝摇旗,这时同另一边的白旺,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皆露出笑容,也走上前去,一起说道:“也加上我一个,活剐了全天下该死的狗官!”

第二十六章 血战无名山(上)

    正当李自成和田见秀的大兵汇合时,刘宗敏与李过也已经顶着官军突击的风险,先一步抢占了龙驹寨和竹林关西面,几个地势最为险要的山头。

    此时天气更加寒冷了,阳光照在山脊上的一层薄霜里,映射起层层叠叠银色的光芒,闪得人睁不开眼来。闯营的将士衣着都十分单薄,刘宗敏好些,他里头穿一件单衣内衬,上面套着那件破旧的布面甲,搁这外头再套一层青色罩衣;李过看着就单薄太多了,他只穿一件粗麻材料的短打箭衣,既没有内衬,也没有着甲,肩膀上还落了层白霜。

    他们这一队人马,统共约有二百人左右,兵力算是很弱了,任务又非常重。刘宗敏一想到,他们既要吸引官军主力部队的注意力,又要拉扯官军的阵列和队形,为李自成从侧后方夹击官军创造战机,便十分头疼。

    将士们分成几个小阵,在李过的部署下,分成好几股,占住了这周围最险要的几个山头,互成掎角之势。但寒风一吹,这些只穿着单衣的战士们便瑟瑟发抖了,再加上他们的衣甲兵器实在简陋,看着实在没有多少强军的气势。

    刘宗敏对这种情况非常担忧,他还是骑着那匹名叫蹄儿爷的老马,在阵列的前方来回奔跑,一边调整着将士们的阵列,一边向大家鼓气。他中气很足,囔出来的声音能传到另一个山头上面去,刘宗敏喊道:“兄弟伙儿们!我知道大家都很劳累,行军了这么久,天气又冷,谁不想歇息歇息呢?老刘我也想喘喘气啊!”

    “但是官军就在对面的竹林关,现在恐怕已经渡完河了。老刘我也不搞什么半渡而击了,咱们就在这儿把闯营的旗帜都亮起来,以逸待劳,好好给官军一个下马威瞅瞅!”

    他一边说着,一边纵马来回奔走,使得人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刘宗敏在战前还是一派豪气干云的模样,他的豪爽、犷悍和自信,比山头的寒风,更加可以直击将士们的内心刘宗敏特别能够激发将士的战意和斗志,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

    “老掌盘就在官军的身后,咱们顶住这一波,干它一枪猴屁股,让官军知道闯营的厉害!”

    刘宗敏寥寥几语,就改变了全军的士气状态。先是有两三个将士呼喝叫好,紧接着更多人叫囔了起来,在刘宗敏的带领下,大家又都鼓足了勇气,几乎不把官军放在眼里了。

    “总哨说得对,咱们就要干它一枪!”

    “老子跟着刘将爷干了六七年了,什么阵仗没见过?今天就让官兵们尝尝老子们的香屁!”

    “我在山里头都憋坏了,早等着和刘将爷干一票大的了!”

    闯营将士们在刘宗敏鼓舞之下,士气大为振奋。本来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哈着热气的众人,也都重新恢复了战斗的意志。李过对刘宗敏这种鼓舞和振奋士气的能力大感佩服,闯营之中,也只有李自成和刘宗敏两人有这种能力了。

    只是李自成鼓舞人心,更多是在平时,而刘宗敏振奋士气,则大多在战时。

    这两人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但他们的人格和气质中,确实都天然带有一种令人甘心折服和跟随的力量来相比之下,李过的才干其实不下于刘宗敏,组织的能力可能还要胜过他,但在令人心悦诚服这方面,就差很多了。

    在李来亨后世的历史中,李过最后接过了李自成的遗产,成为了闯军余部忠贞营的领袖。可李过始终缺乏那种绝对领袖者的气魄,他一直不能把忠贞营凝聚成一股力量,相比较孙可望和李定国重整西营的成果,李过在领导者气质方面,欠缺了太多。他的性格和气质,可能更加适合担任辅佐型的副手职务。

    日光照射在这几座山头上,将闯营将士们的身影拉拽成长长的倒影。这些倒影就像长矛和利剑一样,斜指着前方的丹水河岸。枯水期的丹水河岸变浅了许多,露出河底层叠的乱石堆来,山谷遮蔽的河岸边上传来了阵阵的震颤声。

    一名眼尖的将士最先认出了明军的旗帜,咽了一口唾沫,慢悠悠说道:“官兵……是官兵的旗仗!”

    从山头阴影中,最先探出头来的是绘着“郑”字的一杆大旗。本来参将郑国栋和都司艾国彬的两支兵马中,艾国彬的那支部队动作更快一点。但渡过丹水后,郑国栋见占据山头的闯营兵力如此单薄,甚至于连半渡而击都嫌兵力不足,就靠自己官位更高的优势,硬生生让艾国彬留在河岸边上,让自己的部队做先锋,意图把全歼闯营的功劳都捞在自己手上。

    李过也看到了明军的阵列,这队明军阵列有些松散,大概是在龙驹寨休息太久了,看起来他们还没有进入到军阵厮杀的紧张气氛当中,对眼前区区二百人的闯营,完全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李过与刘宗敏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了官兵的松懈无备来,刘宗敏骑在老马上,扬了扬马鞭,同李过说道:“补之,官军全无防备,不若我先带队冲杀两阵?”

    李过摇摇头,回答道:“我们兵力太少,还是先守住山头,拖一段时间。现在也不知道掌盘他们情况怎样,还是持重为好。”

    “也好,”刘宗敏多少还是有点按捺不住下山冲杀的**,不过他也知道,李过说的在理,他们兵力相比官军实在太少,必须等到李自成带主力赶到后,才有决战的资本,“那就这样办,咬住官军,守住山头,等自成来抽他们的屁股!”

    “兄弟伙们,摆好阵势,轮到咱们干活咯!”

    闯营将士们慢慢平息了对优势官兵的担忧和恐惧,大家在刘宗敏和李过两人的带队下,迅速控制住附近的山头,分成几个阵列,控扼险要。一部分带有弓箭的士兵们,已在李过的部署下,排列好了阵势,他们将箭矢瞄准了正在向山头这边靠近的官兵,放出了第一波箭雨。

    堆积霜雪的山脊,反射出了颇为刺眼的阳光,让官兵们稍微有点睁不开眼。正慌神间,闯营的第一波箭雨射到,数名官兵士兵被射伤,有两人应声倒下,整条大队伍稍稍迟滞了一小会儿,但很快便又在郑国栋和各个军官的催促下,恢复了动作,并以更快的速度向山头那里冲了过去。

    明军官兵从走动变成了小跑,又从小跑变成了快跑,刀枪出鞘,利刃露出。山头之上的闯营将士们也都严阵以待着,刘宗敏勒住了蹄儿爷,从战马上跳了下来,拔出一柄长刀,嘶吼道:“兄弟伙们!开干了!”

    山下的郑国栋,看着山头上据险列阵的流寇,面色不豫。但他自信官军无论是器械还是兵力,都远远超过了山头上的流寇,实力在握,绝无败绩的可能性,便大手一挥,下令道:“仰攻上去,擒斩此贼!”

    呼的一片啸声,山下的官兵们也射出了一波箭雨,而且他们的强弓劲弩,力道远比闯营来得更大,箭矢的数量也要多上许多倍只是由于是仰攻,态势不利,这一波箭雨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在一波箭雨之后,则是一列官兵,零零散散,或半跪在地上,或直立着端着火铳。他们射击的很不整齐,鸣放出来的铳弹也是稀稀拉拉,飞过十几米后,便几乎没有什么威力了,也没能给闯营将士们造成任何值得一提的伤害。

    山上的战士们见到官军拙劣的第一波攻势,心中战意更加坚定了。此前由于敌我兵力差距巨大,而产生的那股恐惧感也在渐渐消除着。刘宗敏在最前面大喝一声,高喊道:“兄弟伙们,跟我一起把官军赶下来!”

    另外还有十几名手持刀牌的将士,跟着刘宗敏一跃而出。阵前一片寒芒闪现,他们手中的利刃出鞘,给第一波次仰攻着冲上山头的官军以下马威。闯营将士们占据的地形十分有利,他们居高临下砍杀着官军士兵,而官兵们既要上山,又要仰攻,形势非常糟糕,虽然有兵力优势,可在仰攻这一座座险峻山头的时候,很难充分发挥出来。

    李过也挥舞着腰刀,将一名因上山仰攻而累得直喘粗气的官兵砍倒。比起勇猛冲杀的刘宗敏,李过更加注意着战场的全局形势,他不断下令身边的亲兵去到各个阵列当中,调整着每个阵列的弱点,弥补着各条战线间的缝隙,使得官兵怎么也撕不开缺口来。

    山下的郑国栋见到连续三四波官兵的冲击都以失败告终,手握绝对兵力和兵器优势的官军却在山头上丢下了三四十具尸体,心情终于变得紧张了起来。

    郑国栋十分不耐烦地挥舞着马鞭,大声冲着一名明军守备吼叫着,要求更多官兵冲到最前线去突破闯营的阵列。

第二十七章 血战无名山(中)

    日头已经落到了山脊的另一面,那些薄霜造成的反光自然也减弱了许多。这给官兵的突击造成了一些有利的条件,一名穿着扎甲罩衣的明军守备,用腰刀指着占据山脊一侧的闯营阵列,大声叫嚷着。

    “都给我冲上去啊!郑大人发话了,先抢上山头的,发给纹银五十两!”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郑国栋不断提高的赏格,终于激发起了明军官兵的战意。他们口中喘着粗气,双眼满布血丝,攀爬山脊造成的疲劳感和高额赏格带来的兴奋感,一起刺激着**。

    “冲、冲……冲上去啊!杀光贼寇!”官兵们咽下了口中的唾沫,剧烈地呼吸,他们的眼神掺杂了激动、恐慌和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血腥感。

    一把把长刀,一支支长矛,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出惊人的杀气来。官兵的战靴踏碎了山路上层叠的白霜,一些融化的霜水和土壤混杂在一起,使得道路变得微微泥泞了起来但这没有阻碍明军士兵们的前进,反而更激发出他们心中原始且沸腾的杀戮**来。

    “给我给我杀啊!”

    伴随着官军守备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扎成一团的官兵们终于又重新冲上了山脊。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官兵,看着岁数不小,可能有三十多岁的模样,他的胡渣缭乱得和山道上被踏碎的那些杂草、树枝一个样子,猛烈的冲击和发自本能的呐喊嘶吼,令他脸颊两侧的肌肉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名官兵的对面,是一位比他年轻很多的闯营将士。这位闯营将士只穿着单薄的一件粗布短打,但他紧紧握住雁翎刀的那双手却异常沉稳和有力。

    两人的视线交集在了一起伴随着四面八方官兵和流寇们厮杀的吼叫声,这两人同时挥舞出了手中的武器。那年纪大些的官兵,先把腰刀砍了出去,他用力极猛,刀刃与其说是劈砍,不如说是砸在了对面流寇的肩膀上。

    年轻一些的闯营将士吃痛一声,他感到了肩膀上传来的剧痛,但也感到了官兵的腰刀似乎被夹在了肩骨上,一时无法拔出。他知道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便忍住肩上刀伤带来的剧痛,两手握住雁翎刀的刀柄,从右腰腰间把长刀刺了出去。

    噗嗤一声,那把雁翎刀刺破了官兵身上的一层布面甲,刀锋扎进去了三分之一左右。一些鲜血溅在了闯营战士的衣服和脸上,他不为所动,十分沉稳,将刀尖旋转了九十度左右,拔出来了一点,复又扎刺了进去。

    “啊!”被雁翎刀刺透腹部的官兵惨痛惊叫了起来,他口中涌出了许多鲜血,右手渐渐失去了力量,不得不放开了那把腰刀,向后退了一步。

    噗,那位年轻的闯营将士将雁翎刀的刀尖全部拔了出来,从官兵的小腹里带出了半串流淌肠子。

    “呼、呼。”

    杀死面前官兵后,他才开始大口呼吸了起来。他们并不是仇敌,眼前被刺杀的官兵与他素不相识。闯营将士知道,这名官军士兵也有自己的双亲,或许还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当他被自己杀死的时候,他的家人也很难在这个残酷的乱世里,继续活下去了。

    他们并没有深仇大恨啊。

    可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必须杀死眼前的官兵?或者说,是什么让他不得不离开米脂老家,做响马流贼为生?

    “九条龙!跟老子冲啊,把官兵都赶下山去!”

    他来不及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只听到刘宗敏大声叫喊着自己的绰号“九条龙”。“九条龙”抬起头来,见到刘宗敏带着四五名士兵,挥舞着短兵,居高临下冲了过来,他们聚成一个小小的战阵,依靠从山头冲下来的力量,驱散了七八名官兵。

    “上啊!都跟着刘将爷,把官兵都赶下去啊!”

    “九条龙”本名谷可成,他是李自成的米脂同乡,年龄虽轻,可却异常的骁勇善战,在闯营中常常自居先锋,被呼为“头队”。谷可成不顾肩膀上的刀伤,大声呼喝着,鼓舞身边和身后的将士们,一起跟随刘宗敏冲杀出去。

    刘宗敏身边的战士数量因此渐渐增多了起来,从四五人,变成了七八人,又从七八人变成了十多人。这十几人都是闯营中素以勇猛著称的人物,他们之中最强悍的自然是刘宗敏,刘宗敏的虬髯胡须早被鲜血打湿,胡乱的纠缠在一起,像极了寺庙壁画上常见的怒目天王。

    其他十余人也各个骁悍,肩膀上还带着刀伤的谷可成,几乎与刘宗敏一般勇猛。他用雁翎刀将面前官兵刺来的长矛格开,然后抢身进去,迅速拉近了和敌人的距离。

    谷可成每一步都扎实用力地踩在泥土里,像是一头战象或猛虎那般,凶猛至不可阻挡的地步。长矛被格开的官兵渐渐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的面庞因惊吓和愤恨变得有些扭曲这名官兵试图丢弃手中的长矛,拔出腰间的短刀和谷可成厮杀。可时间太短了,谷可成抢身冲过来的速度又是这样的快。,他还未来得及拔出武器,便被谷可成狠狠撞倒了,连头盔都被撞飞了出去。

    撞开官兵的瞬间,谷可成又用那把雁翎刀自下而上,挑斩了一刀。嘶的一声,大量鲜血从官兵的脖颈上喷涌而出,像一条血蛇般,残忍而可怖。

    “挡住、挡住啊,给老子挡住啊!你们他妈的听不到老子说的赏格吗!”

    明军守备见到新的一波攻势,不仅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依靠高额赏格激发起来的士气,打穿流贼的阵列。反而是大量官兵,被那个虬髯贼首带着十几名精悍贼兵一口气驱赶了下来。

    贼人依仗地势,以逸待劳,在体力上有很大优势,官军辛苦冲上山脊的时候,大多都已经直喘粗气了,可贼人却可以游刃有余趁机反击。而且贼人居高临下,结成军阵,发动反突击的时候,可以依靠地势带来的冲击力,将官兵的阵型迅速冲散。

    这让官军连续发动了多次攻势,可都没有获得什么可值一提的战果。甚至于到了现在,反而被那虬髯贼首赶下山来。守备气恼至极,他想挥舞长刀砍翻几名溃败下来的官兵,可又担心这些溃兵指不定和自己的同僚、乃至于上峰有亲戚关系,因此只能忍耐怒火,破口叫骂。

    只可惜叫骂比不过刘宗敏的刀锋,官兵们对流贼冲杀的恐惧,远远大于对守备叫骂的恐惧感。

    处在更后方的郑国栋也可以看到山头上激烈的争夺和战斗,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视野更好,也因此更加愤怒。

    “这打的是什么狗屁仗!他妈的打了这么久,连一个山头都冲不上去!”

    愤恨至极的郑国栋挥舞马鞭,狠狠抽在马旁一名传令兵的头上,打出一道红色的血痕来,但这也不能完全抒发郑国栋的怒气。

    “你、你,你们带上家丁,给我顶上去!”

    郑国栋用马鞭指着两名官军军官其中一人就是此前在龙驹寨时给郑国栋和艾国彬通报军情的蒙古家丁。他命令这两名体格魁梧、杀气腾腾的军中骁将,让他们率领自己部下最精悍的一批家丁,带头冲阵,务必要夺下一座山头,振奋全军的士气。

    明季以来,师无纪律,洪武帝制订的明军制度早成了一纸空文。像郑国栋这样出身将门、世代从军的将领,往往把部队中的大量额定兵员空置。一万人的部队,可能只有四千真实兵力,剩下六千人则只存在于纸面之上,这六千人的军饷自然落入了郑国栋等一批将领军官的口袋之中。

    而这剩下的四千真实兵员,往往也都待遇很差,饷银遭到各级官员与将领的克扣盘剥都是常事。郑国栋便是一边靠大量的部队空额喝兵血,一边克扣剩余战兵的饷银,甚至于侵吞军屯、奴役军士来发财当然,他也不至于完全涸泽而渔,为了应对战事,郑国栋又把自己盘剥侵吞所得的大量财富,从中取出一部分,专门用来供养一支精锐的家丁部队。

    这些家丁有些挂靠在朝廷经制兵力中,编入营伍领饷,但更多就真的是以郑家家丁的名义存在,与明朝朝廷没有法理制度上的联系,而只同郑国栋个人有效忠关系。

    假若朝廷某日心血来潮,想要查办郑国栋侵吞军饷、军屯的问题,罢免他的职务。那郑国栋自然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家丁们离开军队,只给朝廷留下一支尽是空额、毫无战斗能力的军队来。

    边军之中,几乎所有将领都在采用这种方法。一边侵吞朝廷的军屯和饷银,一边利用朝廷的税银与官田,养活自己的私人武装。也因此,朝廷绝无办法清查边军之中人人皆知的侵吞和空额问题大不了将领们便带着自己的私人家丁离职,朝廷失去这些家丁,靠那些空额军队如何打仗?

    所以,家丁们就是边军将领战阵冲杀与宦海浮沉的最大依仗。郑国栋下决心将家丁部队投入战场之中,也说明他的耐心与怒火实在到达了极限。

    他手下的这些家丁,多是久经战阵的精悍士卒,其中也不乏口音怪异的蒙古夷丁。他们穿着比其他士兵明显更加精良的盔甲,使用的武器质量也更好,一些火铳手用的也不是那种射程很短、威力又弱的火门铳,而是做工精细许多倍的鸟铳。

    郑国栋看着眼前兵强马壮的阵容,信心大增,他抬起下巴,示意那两名军官带着家丁部队赶紧出击,灭此朝食。

    “给老子夺下那座山头,赏格翻倍!”

第二十八章 血战无名山(下)

    李过看着从山坡下重新冲杀上来的官军,心下大感忧虑。官军的兵力比他和刘宗敏的部队可多太多了,这使得官军可以从容组织好几个波次的冲击。

    一次失败,马上就可以投入生力军进行第二次冲击和争夺。

    相比较之下,闯营就不能得到任何的喘息之机。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必须全力以赴,应对官军连续的冲杀和突击。

    虽然依仗着刘宗敏、谷可成等骁将的悍勇无畏,闯营抵挡下了明军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甚至于还有余力组织反冲击。在刘宗敏的带领之下,几次依仗地势,将分布在山坡上的一些明军驱赶下山。

    可连续的战斗已经透支了闯营士卒们的体力,人人都在大口喘着热气,甚至于连大家伙手中的兵刃都已残缺不全了。李过虽然一直在调整阵列,将自己手头上控制的几十名预备队士兵,不断投入到战阵之中,去弥补一些因力竭不支而造成的战线缺口。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过虽然有着十分优秀的组织才干,可区区数十名预备队,根本不足以修补这条左支右绌的战线了。

    特别是当明军参将郑国栋,将他手上最精锐的家丁部队投入战线之后,官军更是呈现出了摧枯拉朽一般的气势。

    本来体力和士气都已经濒临极限的闯营战士们,面对着精悍的明军家丁,实在是难以抵挡了。哪怕刘宗敏再如何身先士卒、冲杀于前,也很难激发起全军的士气了。

    砰的一声,官军阵列中又冒起一阵烟雾,大量鸟铳一齐射击,铳弹将挡在最前线的一批闯营将士射伤,约有将近十人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骁悍的“九条龙”谷可成用雁翎刀支在地面上,试图让自己不要倒下。他的体力已经在连续的砍杀中被消耗殆尽了,此时左臂又被一发鸟铳射伤,他的手臂、肩膀全都是伤口,鲜血浸透了单衣。

    “刘将爷,老掌盘的还没到吗?兄弟们快要撑不住了。”

    谷可成强打精神,纯靠一股子毅力支持,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他看着山坡上一排着甲的明军家丁,感觉就像一堵墙、一座山那样向自己挤压过来。在前面拼死抵挡明军家丁前进的闯营战士们,正在一个个的倒下,他们大多有着过人的武艺和非凡的勇气,但体力耗竭,加之兵刃残缺,实在是无法抵抗了。

    “哈、哈,”刘宗敏看到一名穿着淡红色扎甲罩衣的明军家丁,砍倒了一面写着闯字的旗帜。他的心中燃起一股异常激烈的怒火,这股怒火迫使他重新振奋起来。

    “我们我们做好该做的事就够了!”

    刘宗敏一边吼叫着回答谷可成的问话,一边将手中的腰刀投掷了出去。他瞄的很准,腰刀的刀尖迅速飞向闯字旗帜的那个方向。砍倒大旗的明军家丁,一手擎着砍刀,一手想将大旗捡起来,他半屈着身子,突然感觉到什么,抬头看向刘宗敏所在的那个方向。

    就在此时,腰刀的刀尖噗呲一声,就从那名明军家丁的脖子上贯穿了一半过去。这名官兵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叫声,只是直直地望了刘宗敏和谷可成一眼,就径直向后倒了下去。

    “哈、哈、哈……”刘宗敏失去了手中最后的一把武器,他的体力被透支到了极限,剧烈的疲惫感也让他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手无寸铁,看着冲向自己的两名明军家丁,心中没有恐惧和绝望,只是在思考从哪里可以夺来一把兵器。

    “哈啊!”

    谷可成看到刘宗敏手无寸铁的样子,整个人突然又爆发起一股力量。他向着刘宗敏的方向猛冲了两步,因为冲得太猛,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在了刘宗敏和两名明军家丁的中间。那两名明军家丁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谷可成便抓住这个机会,半倒在地上,挥舞长刀砍断了左边那名家丁的一条腿。

    被砍伤一条腿的明军家丁痛呼一声,便提起刀想砍死倒在地上的谷可成。但就在这时,刘宗敏也向前猛扑了过去,他一把将这名腿部被砍伤的家丁撞倒,一手夺刀,一手握拳狠揍对方的眼窝子。

    没有受伤的另外一名明军家丁这时反应了过来,他一脚将刘宗敏用力踹开,然后向前迈出两个箭步,高高举起刀刃,试图将刘宗敏斩杀。可谷可成却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使得没受伤的这名家丁一时无法行动,他因此把刀收了回来,想砍断谷可成抱住他腿的那双手臂,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远处的一支流失射死了。

    “看!刘将爷,你快看!”

    谷可成见那名家丁被人一箭射死后,便沿着那支流矢射来的方向,远望过去。他先是看到四面的一片狼藉,闯营的阵列已经被郑国栋的家丁冲散了大半,过半人负了伤,这种形势眼看便是要支持不住了。

    可他再继续远望,便看到写着明字和郑字的许多旗帜乱了起来,甚至还有几杆大旗倒了下来。

    是援军……是老掌盘!

    李自成和田见秀率领的主力人马,终于从竹林关的东面赶了过来。他们到达战场的时机正是一个天赐良机,郑国栋毫无防备,甚至将手中压箱底的中军家丁都投入战场之中了,他是如此自信,以为万胜之算在握,完全没有留一支预备队在手上,应对李自成从侧后方发动的攻击。

    田见秀、袁宗第、李双喜三员将领骑着从富水堡缴获的战马,带着另外十多名骑兵,从侧后方对着郑国栋所在的官兵中军方向,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他们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楔形阵,将近二十匹战马互相靠近,流星一般飞速又激烈的马蹄,正在疯狂践踏着被霜水微微湿润的土地。

    激烈的马蹄声奏响了进攻的凯歌,李双喜最先将平举起来,后端夹在自己的腋间,尖锐的另一端则指向敌人。

    “老子们来咯~”

    李双喜畅快地叫喊着,商州的北风将战马的鬃毛吹起,显得铁骑更加高挑挺拔了起来。他像爆发的山洪那样势不可挡,用右手和腋下一起抓住的长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击力,将一名明军家丁刺杀。那名家丁本来还想用长刀反击,可李双喜冲到他面前几米距离的时候,突然夹紧了马腹,使得战马的速度陡然加快,那名家丁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便被一枪冲杀了。

    跟在这队骑兵身后的是闯营主力,包括李自成、刘芳亮、李来亨、白旺等人在内。李自成没有骑马,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看着李双喜带头将郑国栋大军的阵列撕开一个口子后,便用手中的宝剑指着那个方向,示意刘芳亮带队冲过去。

    李来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的厮杀,明军和闯军都投入了近千人的兵力。将近两千名战士,正围绕着几座山头展开搏命的战斗。

    坚守山头的刘宗敏和李过两支部队,早已到达了极限。李自成大军的抵达,让他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但李过表现的十分明智,他没有满足于明军这波攻势的退去,他正在和刘宗敏重新激发战士们的斗志,从这支筋疲力尽的部队,组织起一支具备一定战斗力的小部队,配合李自成的侧击,对郑国栋所部官军的正面又发起了一波攻势。

    “明军的将领过于自信了,他怎么能在确保完全控制战场以前,就把所有预备队投入战线之中呢?”

    战局的发展教会了李来亨一课,在万不得已之前,绝对不能轻易将预备队使用出去。预备队相当于将领手中的底牌,你把底牌都丢出去了,如何应对这之后战局的变化和敌人的后手呢?

    战争是将军最好的课堂,眼前郑国栋大军的崩溃,便让李来亨在兵略一道上,有了十足的长进。他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历史上总有许多出身草莽的小人物,可以在战争中打败名门军校出身的将军因为唯有战争,唯有真正的战争才是锻炼军事指挥技艺的不二法门。

    李来亨此刻甚至还没有投入到这场战事之中,便已经学到了许多。李来亨的心中,第一次燃起了对战争和杀戮的渴望,他看向李自成,等待着李自成的命令,等待着自己出击的时刻!

    “除中军以外,小老虎、白旺,你们全部跟在芳亮那支兵马的后面,冲过去!”

    来了!

    李自成的军令终于下达,李来亨大感热血激扬。他浑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强烈的兴奋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令他的触觉变得分外敏锐。

    李来亨能感觉到凛冽的北风划过皮肤,也能感受到自己向前迈出的每一步,践踏起多少泥土。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变慢了许多,李自成、白旺还有许多其他士兵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许多倍,他们的命令与要求变得分外清晰了起来。

    他把李双喜送给自己的那把虎头腰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高举过头,大声喊道:“闯营的将士们,跟我冲散官兵啊!”

    李来亨有些激情过头了,这算是他第一次亲自带兵参与一场真正的战役。他甚至没有交代和布置一下其他士兵接下来如何作战,便一个人先冲了上去。跟在李来亨身后的白旺愣了一下,赶忙部署身边的士兵跟着李来亨前进,白旺自己则另外又组织了一个波次的士兵,准备作为李来亨所部冲击敌阵的后援。

    “杀啊、杀啊!兄弟们,跟我杀官兵!”

    第一次亲自参与大规模战役的兴奋感,令李来亨有点失控,而且官军的阵列由于在侧后方受到李双喜和刘芳亮部队的两波冲击,又在正面被刘宗敏和李过牵制,显得十分涣散和混乱,这更让李来亨产生了一种视敌如粪土的快感。

    好在他陷进官兵战线之中后,官军激烈的反击很快便令他清醒了过来。小老虎一开始还凭借一股激情,胡乱砍伤了几人,可很快官兵们便聚成一团,奋力还击,李来亨几刀落空,他用力过猛的挥砍使得自己的身体失去重心和平衡,摇晃了起来。

    几名官兵看到李来亨摇晃的样子,就知道他才上战阵不久,没有多少经验,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他们一拥而上,想围住李来亨,将他乱刀斩死。但这时白旺布置的第二波次士卒也已经冲了过来,他们顺着闯军前面几次打开的战线缺口,一拥而入,将勉强聚成几个小阵列的官兵彻底冲散、击垮了。

    本来李来亨正被多名官兵围住,刀枪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杀过来。这让小老虎立即从过度的兴奋感中苏醒了过来,他勉力招架了两下,格开了两把长刀,但是免不了被一支长矛刺伤肩膀。强烈的刺痛使得小老虎清醒许多,他眼睛的余光看到身后其他将士们正在奋勇向前冲击,知道自己若后退,不仅会影响闯军的突击,而且也会被夹在友军和敌军之间,进退失据,更加难以保命了,因此他选择冒着官兵的刀枪,向前抢身而进。

    越向前,李来亨感到的压力反而越小。官军只在战线的最外一层维持了较有组织的激烈抵抗,越往里冲,里面的官军越是一派毫无准备的模样。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此时此刻,小老虎终于可以伸张他的爪牙了。明军的抵抗越发松散,李来亨抢身而进,一刀将面前的官兵砍伤,然后跟在他身后的其他闯营部众,便立即跟进,一齐露刃出枪,刺杀阻挡他们前进的官军。

第二十九章 官军崩溃

    闯军愈战愈勇,士气也是越发高昂。白旺指挥两队人马,跟在李来亨身后杀进战线之中,将明军阵列搅成一团乱麻。

    而早先带领骑兵破阵摧锋的田见秀、袁宗第、李双喜三员大将,此时已经带着骑兵部队,将整个明军阵列贯穿而过,由东阵杀至中军。李双喜奋力戳杀数人后,看到田见秀和袁宗第两人已将马兵队伍重新约束成一个楔形阵,便也带着党守素等李自成的精锐亲兵跟了上去。

    他们复又聚合成阵,在官兵中军阵中溃围而出,一直杀到西阵,击溃官兵不可计数。等到突出西阵以后,李双喜回首望去,见到后方官兵一片人仰马翻的狼藉模样,忍不住大笑道:“快意、快意!这一阵杀的着实痛快!回营后老子一定要好好喝上几大碗!”

    袁宗第对李双喜的放浪肆意很是不满,他眉头紧皱,一手持刀、一手持马鞭,勒骑停住,斥责道:“官兵兵力甚多,还不到考虑大胜饮酒的时候!”

    “无妨、无妨,双喜今日骁勇非凡,汉举你也不必太过苛责。”田见秀为人向来宽厚,而且他和李双喜关系又一直很好,甚至乎当年险些收下李双喜做自己的义子,此时自然劝慰了袁宗第两句。

    闯营诸将之中,袁宗第性格和李过比较接近,沉稳严肃的一面多于犷悍骁勇的一面。但袁宗第和李过又有不同的地方,李过的性格中冷静沉着的因素较多,袁宗第的性格中则以杀伐决断的因素较多。

    此时袁宗第看着身后明军阵列一片混乱的模样,便赶紧催促田见秀和李双喜,他断定明军遭到闯营主力从侧后方发起的猛烈攻击,已经不复能战了。此时官兵士气大跌、人心慌乱,只要他们再从西阵杀回东阵,一定能彻底摧毁官军的战斗意志。

    “玉峰、双喜,我看官军已经不复为阵列了,现在正是我们再杀穿回去、大枭其首的好时机。此天赐战机,由我做头队陷阵如何?”

    李双喜听到袁宗第的请战要求后,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他在战马上将长矛挽了一个漂亮的枪花,又用腕力将长枪上的血水抖落在地,反驳道:“还是我做头队陷阵,汉举叔来掌握中军吧。今日我不杀官兵大将,今年便都不饮酒了!”

    “好了,我看我们就分成左中右三队,分队蹂躏敌阵便可。”

    田见秀出了一个中和袁宗第和李双喜两人意见的主意,客观来讲,他分骑兵为三队的做法,其实并不高明。毕竟闯营骑兵队伍还不足二十人,分成三队后,冲击力又大大降低了,难以发挥出骑兵蹂阵的全部威力。

    不过一方面是此时官军阵列大乱、不复为阵,即使分兵三队,田见秀相信也可以轻易破敌摧锋;另一方面则是田见秀的为人处世方针使然,他在闯营之中办事,说是宽和仁义,实则就是老好人,处处以维护众人关系、调和矛盾意见为主,这种行事风格既使得田见秀缺乏袁宗第那般的果敢,也让他颇得众心,具备了很强的“集众”能力。

    袁宗第知道时间紧急,官军的战斗意志和士气随时都有可能恢复,必须以连续不断的沉重打击破坏官兵的军心方可。因此他也不再同李双喜争辩,默认了田见秀分兵三队的主意,主动引兵到一侧,约束马兵,结好阵势。李双喜见状,将长矛转了半圈,别在臂膀下后,也勒马到一侧,将中队位置让给了田见秀。

    “好!”田见秀见状喝彩一声,他将一把从富水堡中缴获的花纹大刀斜举起来,刀锋指向官兵中军位置的一面郑字大旗处,说道,“商州官兵守将是参将郑国栋,那大旗之下必是郑国栋的中军所在,我们一鼓作气杀透过去,斩了这个军头!”

    这三队骑兵不急不慢,沉稳调转马头。然后田见秀、袁宗第、李双喜三队人马几乎同时呼喝一声,或用马鞭抽击,或夹紧马腹,使得战马长啸两声后,便猛然冲了出去。

    几十只马蹄越踏越快,蹄声先是像玉珠落盘一般清脆悦耳,继而嘈嘈切切,声音渐渐剧烈了起来,最后伴随着众多将士刀枪碰击擦撞的金石之声,终于像撕裂布帛一样,刀枪齐鸣,铁骑突出,三队骑兵汇聚成一道风暴,席卷向官军阵中。

    此时明军参将郑国栋正在中军之中,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位蒙古家丁做亲兵护卫,兵力十分单薄。眼见着闯营骑兵冲散了好几股溃乱的官兵,向他径直冲击而来,他心中再也难以升起抵抗之意,连忙催促那几个蒙古家丁护卫他向后方逃去。

    “走、走……你们快护住我护我回去龙驹寨的,重重有赏啊!”

    郑国栋一边连声催促,一边急中生智,下令家丁手擎郑字大旗,往东阵逃窜,自己则绕往后方准备逃命。可中军大旗突然向东转移,更让阵中少数还在组织抵抗的官军军官和士兵们军心大乱,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说郑参将已经跑了,其余士兵便一窝蜂丢下了手中的刀刃兵器,转身开始跟着狂奔了起来。

    为了配合李自成主力的侧翼攻击,而不惜体力已经耗竭,拼死下山冲击官兵阵列的刘宗敏、李过两队,本来情势已十分危急了。这时官军突然自乱阵脚,纷纷丢弃甲仗器械逃跑,刘宗敏和李过都是久经战阵的人物,岂会错过这种好时机?

    特别是刘宗敏,前面受限于兵力有限,他勉力支撑,身披数创,几乎身死官兵之手,打了好久的窝囊仗。此时官军士气全丧,全军溃败而逃,刘宗敏当然要好好报仇,痛打落水狗,以一抒心头之愤了。

    他忙将其他人马交托给李过指挥和部署,自己则骑上老马蹄儿爷,带着体力尚存的十几名锐卒,紧紧咬在官军的身后,一边驱赶他们、加速官军的大溃败,一边寻机斩杀几名还存有一定胆气和斗志的敌军士兵。

    而在官军东阵侧翼那一面,李来亨和白旺则率队沿着官军阵列的腰部,将这支溃败的大军,从侧面截为两段。

    小老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景,就在不久前的刚才,官军勉强维持一定组织和抵抗的时候,他还大感棘手,甚至觉得胜败还在两可之间。可只是这一小会儿过去,士气崩溃后的官兵便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战斗力低到李来亨几乎无法想象的地步。

    他和白旺带队截击一部官军后,这些人居然就把武器随手丢在地上,然后或抱头蹲伏在地上,或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任李来亨和白旺带领的士卒肆意攻击,也毫不还手。

    这又给李来亨上了一节军事理论课,对士气的打击,远比对人身的打击来得更可怕。当一支军队的士气崩溃以后,它就不再是一支军队了,而成为了毫无抵抗能力的待宰羔羊。

    李来亨过去还会奇怪,古代怎么会有那么多以少胜多的战事。以他投入闯营以后的作战经验来看,就算一个人强悍似刘宗敏、骁勇如刘芳亮,那也最多斩杀七八人便毫无体力继续作战了。可古代许多以少胜多的战事中,不乏有人可以靠少数兵力击败相当于自己十倍以上数量的敌军。

    看来这种战事,就是在士气和组织上将敌军彻底瓦解了。这之后的战斗,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了,而是在驱赶和屠戮。

    站在一座小土坡上观望战局的李自成,确认郑国栋的军队已经全数崩溃瓦解后,才终于不紧不慢地亲自率领中军部队投入收尾战斗之中。他和身边始终保留着作为预备队的二十多名战士,一鼓定音,给这场明军的大溃逃,补上了最后一曲尾声。

第三十章 破阵军岭川(一)

    第三十章

    从龙驹寨和竹林关的西南面渡过丹水,再从丹水南岸的河岸向前走一段时间,就是此次李自成和明军参将郑国栋所部兵马交战的战场了。

    他们交战的那几座山头都没有名字,但这几座山头之间的山谷向前延伸,到接近丹水南岸的地方,形成一片较为开阔的谷地。这片谷地倒有名字,给官军做向导的当地人称其为军岭川。

    当郑国栋的大军全盘崩溃的时候,被他出于独吞军功的目的,而被留置在河岸的艾国彬所部,也渐渐发觉了前方战局的变化。

    艾国彬本来正不满于郑国栋的安排,待在河岸一个临时修建起来的小营地里,让幕僚和书办奋笔疾书,准备在督师阁部杨嗣昌、秦督郑崇俭等人面前狠狠参上郑国栋一本。可他的告状信还没写完,便从军岭川前方的山谷里,不断发现一些溃逃回来的官军逃兵。

    这些逃兵被艾国彬收容了起来,他从这些人的口中获得了惊人的消息。坐拥近千兵马,兵力和器械上都占据巨大优势的郑国栋,居然被流寇打败了!?

    艾国彬难以置信,可眼前不断增多的逃亡溃兵,却使得他不得不相信这个现实。艾国彬并非什么良将,他看郑国栋的兵力比他更多,都打不过流寇,马上便升起了渡河北逃的心思。而且他还心想,这一战郑国栋贪功冒进才惨败,自己只要好好添油加醋一番,自然可以把自己的北逃写成用兵持重,这样跟冒进惨败的郑国栋一做对比,说不定便可以夺了郑国栋的参将之位。

    他此时一心只想着赶紧逃回龙驹寨,甚至于艾国彬还想渡河后,干脆就一把火烧了渡口和船只,给郑国栋添堵。最好就是让流贼把郑国栋击杀在丹水南岸才好,这样自己就可以把战败的全部罪名和责任都推给郑国栋了。

    可艾国彬正准备渡河的时候,从前面军岭川方向却溃逃来了更多的败兵。他这才知道,郑国栋此时已经全军崩溃、不复为战了,流贼就紧紧追在后面,没一会儿就要追上来了如果此时渡河,不啻等于将后方暴露给流贼,为流贼创造一个半渡而击的绝佳战机。

    绝望之中的艾国彬焦躁异常,他连连又马鞭抽打着左右的乡勇士兵,发泄愤恨,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无奈,只能来回念叨着“这下可怎么跑”、“这下可怎么跑”这一句话。

    被他抽了一鞭子的乡勇李思全,此时却跪伏在地上,劝说艾国彬道:“艾老爷、艾老爷,万万不可,此时万万不能渡河北撤啊!”

    李思全是米脂人,当初艾国彬使用手段,将米脂李家迫害到灭门,夺走这支乡勇部队的时候,李思全便立了不少功劳。他被艾国彬以金银贿赂,到衙门上出首状告李家与流寇勾结,为艾国彬收拾李家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此后便被艾国彬收为家丁亲信,他的劝说,对艾国彬影响很大。

    果然,艾国彬见李思全力劝不可后,心下也知道这时渡河实在危险,可他又无勇力,也没有兵略,实在想不出逃生或破敌之策来,只好赶忙抓住李思全,问道:“那你快说啊,快说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跑掉,若这回可以跑回龙驹寨,老爷一定提拔你做官!”

    “艾老爷,当初给您添堵的那个米脂逆贼李重二,曾经教过小的一点用兵办法。”李思全原本也是李来亨在米脂老家的亲戚之一,他生性无赖,游手好闲,李来亨在米脂老家办乡勇的时候,好心把他编入,想帮李思全找碗饭吃,哪知道李思全受艾国彬贿赂,出卖了当时还叫做李重二的小老虎,使得李氏破家,也让李来亨沦为了民夫。

    李思全对李来亨训练出来的这支米脂乡勇武装,十分了解。他急忙向艾国彬献策,劝说艾国彬与其逃命,不如一边在渡口收容郑国栋溃逃的败兵,一边利用手上这支强悍的米脂乡勇武装,将它部署到前面军岭川那里,在山谷中最狭窄的地方渡口,反手痛击仓促追来的流寇。

    “流寇击破郑参将的大兵,一定骄纵无备,老爷在山谷狭窄处摆一个大阵,卡住两面山坡,必能痛击流贼啊!”

    “这……”艾国彬无法确信,他虽然知道手底下这支米脂乡勇武装战斗颇为得力,可又不是很放心,深怕自己落得个与郑国栋相同的凄惨下场,因此犹豫不决。

    只是由于李思全的不断劝说,再加上溃兵越来越多,艾国彬渐渐感到流寇虽然将郑国栋所部彻底击溃,但似乎杀伤并不是很多。这样看来,流寇用兵固然厉害,但实际兵力和战斗力恐怕并不比官军强悍非常多。

    因此艾国彬信心渐渐恢复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刚刚流下的许多冷汗,稍稍冷静了下来。便打算听从李思全的建议,让李思全带着那些米脂乡勇,前进到军岭川前头最狭窄的山谷谷地处,摆一个大阵御敌。

    这些米脂乡勇,武器装备十分简单,人人手持一杆长枪。他们原本是李来亨在米脂老家时花费不少时间训练出来的,纪律严整,落到都司艾国彬手上后虽然军纪变得涣散了许多,但此时结成一个方阵,慢慢前进到军岭川附近时,还是体现出了同艾国彬手下其他部队,很不一样的气势来。

    这些乡勇们整齐划一地前进,在军岭川前的那个山谷中间,一处最狭窄的谷地中间,排开了阵势。大阵的两翼一直延伸到两侧山坡,这样就利用了两面的山坡来保护大阵的侧翼,使得流寇只能进攻它的正面。

    而大阵的正面则是一排排的长枪,这些乡勇都没什么表情。他们之中原本有一些李来亨的亲戚担任军官一类角色,但艾国彬巧取豪夺这支武装后,自然把这些人全部处理掉了,安插进去了自己的人来控制部队。

    但他们还保留着过去李来亨长期训练,形成的一种本能反应。这种本能反应,使得他们慢慢将无数长枪斜举了起来,锐利的枪锋映照起了一片寒光。

    “向右刺”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在大阵之中便不断传出了“向右刺”的喊声。这也是过去李来亨在米脂老家训练乡勇的时候,留下来的一道口令,据说原因是向右刺,可以刺到对面敌人的左侧,而大多数人左手都没有右手灵活,便不好应敌。

    这种理论有多少道理很不好说,但此时乡勇大阵的纪律性,和那像刺猬一般密集的长枪阵,的确体现出了一定的战斗力。

    正从后方驱赶着郑国栋所部溃军,追亡逐北的闯军将士们,就这样一头撞在了李思全部署的大阵上了。

    最为首的一人是李双喜,他追击郑国栋的溃军最得力,此时骑着战马冲锋在最前面。李双喜对官军的反击毫无心理准备,他看郑国栋的大兵都已经溃败成这等模样了,自然料定明军早已全军崩溃,怎么想得到后面还有艾国彬的一支兵力,便带着一群闯营战士一头撞在了长枪阵上。

    李双喜自己反应很快,他急忙勒马调转了方向,还不至于傻到骑着战马,傻乎乎一头撞进密林般的长枪阵里。可还有许多追杀官军溃兵上了头的将士,毫无心理准备,冲进了李思全的大阵之中他们虽然勇气非凡,又兼且拥有过人的武艺,可这时一人都要面对三四支长枪的密集刺杀,根本难以抵御。

    许多人都因此抵挡不住,官军乡勇一阵刺杀便取得了众多战果,冲在最前面的闯营将士应声倒下一片。从后方跟进的是刘宗敏和田见秀两部,他们只见到李双喜勒马停在山谷中间,看到似乎有一些官军士兵在谷地上结阵反抗,便误以为这是少数溃兵在将领的逼迫下,结阵做最后的顽抗。

    因此刘宗敏和田见秀都没有做过多的准备,甚至于刘宗敏还十分上头地骑着老马蹄儿爷,冲在最前头,带着数十名闯军战士试图从正面冲开官军的大阵。他心中断定了官兵的士气早已崩溃,因此认为这个临时拼凑的阵型,只需一鼓冲锋就可以打散,却没发觉这已是另一股全然不同的敌人了。

    李双喜还未来得及提醒刘宗敏,这一队闯军将士便又一头撞在了长枪阵上,付出了同样惨痛的代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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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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