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破阵军岭川(二)
第三十一章
李自成站在山谷的另一头,他右手擎着宝剑,左手还是拿着那支残箭,在地上画出了前面明军官兵大致的阵型,分析道:“官兵遍立长枪,堵住军岭川山口,玉峰和捷轩冲了三次,都没能冲开,很是棘手了。”
都司艾国彬和李思全布置在军岭川山口的那个长枪阵,令闯营大感棘手。先是李双喜误陷阵中,死伤惨重,之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又带数十名锐卒,试图强行冲开官兵的长枪阵,可也败倒在了纪律严整的铁壁之前。
眼看着艾国彬在军岭川山口的后方,不断收容参将郑国栋所部的溃兵,兵力渐渐厚实了起来。一旦官军喘过气来,从此前士气崩溃的危机里恢复过来,那么依靠官军在兵力和武器装备上的优势,闯营是很难在正面对垒中击败官军的。
这时李过和袁宗第也收拢部队从前线撤了下来,刚刚他们分别带队,试图利用手持短兵的锐卒做渗透突击,逼近到近距离冲散长枪阵。但官军长矛猬集,让李过、袁宗第两人极难下手,他们佯攻一阵后,感到没有战机可以利用,便在伤亡增加之前,将部队撤了下来。
李来亨和郝摇旗所部人马,也跟随李过投入了这次佯攻之中。面前的官军乡勇让李来亨大感震惊,因为他还能从敌阵之中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来这些官兵,分明就是他当年在米脂老家训练出来的乡勇武装。
但李来亨再仔细观察,便发现这些乡勇里头,自己更为熟悉的那些军官人物已经全部消失了。这些人被都司艾国彬全部换成了他自己的亲信家丁,这样李来亨也只能打消让乡勇们阵前反正的主意了。
小老虎握紧了手中的腰刀,他心知那些军官人物大概都被艾国彬用各种手法“处理”掉了,恐怕大多没有活着了。
面前的景象也让李来亨更加确定了一点,与自己有着破家灭门深仇大恨的都司艾国彬,就在这官军大阵的后方!
他一边思考着如何协助闯军击破官军的长枪大阵,一边和白旺来到了李自成的面前。此时围在李自成周围的除了他们两人外,还有刘芳亮与隶属于他旗下的几员偏将。刘芳亮面色白净,在众将之中十分突出和显眼,但他身旁另有一员黑面偏将,整张脸黝黑如炭,居然比刘芳亮还要更加显眼许多。
那名黑面偏将名叫刘汝魁,在闯营之中绰号为“皂鹰”,所谓皂色指的就是黑色。刘汝魁不光一张脸黝黑如炭,整个人也是通体全黑,在李来亨看来,几乎和黑人差异不大了,也不知道他是长期征战在外,被暴晒成这样,还是天生如此,较常人黝黑许多。
刘汝魁站在刘芳亮一旁,他在刘芳亮的队中负责率领刀牌手冲锋陷阵,此时便针对官军长枪大阵的特点,向李自成建议道:“老掌盘,我看官军大阵全是长枪纯队。长枪纯队固然遍立长矛,犹如刺猬,可想来灵活一定不如咱们闯营中老道的刀牌队。”
李自成点点头,他用手中的长剑指着地上画出的官军大阵草图,说道:“官军的长枪纯队里没有安插刀牌手,也没有布置一些用斩马刀、枣木棒、狼牙棒一类重兵器的步卒,只要咱们的刀牌队能杀进阵列深处,一定可以搅碎官军的阵列。”
其实纯粹使用长枪兵布阵,是一种十分简陋和草率的作战方式。当初李来亨如此训练乡勇武装,不过是因为条件有限,长枪阵必须搭配灵活的刀牌手等短兵步卒作战,才可以发挥充分的威力。
艾国彬作为官军宿将,居然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在军岭川前摆出一个长枪纯队的阵型来,着实愚蠢。只不过李思全聪明一点,他利用两侧山坡掩护长枪阵的侧翼,避免了其侧翼不灵的弱点。
而闯营迅猛追击郑国栋的残部,过于奋勇,没有太多注意,居然毫无防备地一头撞进官军大阵中,才造成了不小的伤亡。等到李自成以下闯营诸将回过神来后,他们立即便提出了许多破阵之法。
只是这时,刘芳亮又在一旁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官军的长枪纯队固然易破,可艾国彬收拢郑国栋所部的溃兵以后,正在不断将这些重整起来的部队,补充进官军大阵里,这就弥补了长枪纯队的许多致命弱点。
刘芳亮劝阻李自成和刘汝魁等人,说道:“官军堵住整个谷口,我们无法攻击两翼,就算依托刀牌队从正面突击敌阵,打开战线,恐怕也会付出很大的伤亡来。”
刘芳亮的这段话让李来亨对他的观感改观了许多,此前李来亨只见过刘芳亮好勇斗狠的一面,此时才又见识到他大战之中,用兵持重的一面。
对于眼前的局势,其实李来亨早已有了一个更好的作战方案。毕竟乡勇的长枪阵就是他当年在米脂老家亲手训练出来的,他对此的了解自然也远远超过闯营其他将领,再加上艾国彬是小老虎的灭门仇敌,他当然也要尽全力击杀此獠了。
李来亨偏瘦的身板挤到了李自成和刘芳亮之间,他将自己同艾国彬的仇恨、同眼前乡勇武装的渊源悉数道出。这之前闯营其他人,对李来亨同官军都司艾国彬的仇恨已经有所了解,这时候听到李来亨重提旧事,倒并不觉得讶异。
小老虎一边赞同刘芳亮的持重意见,一边指着官军大阵两翼的山坡说道:“官军卡住谷口,利用山坡庇护侧翼。可这山坡绝非峭壁天险,官军自恃有地形优势,对两面的山坡一点都不加以注意。”
他又指了指白旺,提到刚刚他和白旺已经派了数名夜不收,常识性地登上了右侧山坡。
白旺也点点头,为李来亨的计划做进一步的说明,他补充道:“方才我们已经派数名夜不收迂回到了右侧山坡,我看官军毫无察觉和动静,显然是没料到我们这招。”
“不错。”李来亨一手指着右侧的山坡,两支手指做箭矢状,从山坡高处向下俯冲,“只需以刀牌锐卒数十人,攀上右侧山坡,借地势猛冲而下。官军侧翼毫无防备,这样的攻势,一定可以彻底打乱官军阵型和部署。”
李自成沉思一会儿后,与刘芳亮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显然是对李来亨的计划十分赞赏。刘芳亮将长枪放下,从偏将刘汝魁手中取了一把短兵腰刀,对李自成说道:“老掌盘,那就这样安排吧,我和刘皂鹰、小老虎带刀牌队从右侧山坡突击,掌家您带大兵,加上捷轩、玉峰、补之、汉举各部从正面牵制,必可一举摧破官兵。”
“好!”
李自成赞叹一声,他将那支用于指挥的半杆残箭插进地里,称赞李来亨不愧是闯营的小老虎,乳虎啸谷,声威已经不下于任何猛兽了。
“来亨不光是我家的千里驹,还是咱们闯营的一头乳虎!”
“那就这样,芳亮和皂鹰你们带全部的刀牌队精兵,再加上小老虎和白旺两队的锐卒,凑上六十人,从右侧山坡横冲敌阵!”
“双喜,你快去告诉捷轩和玉峰等人,让他们把剩下的部队都约束起来,做出咱们要孤注一掷,全军从正面进攻官兵的态势!”
“小老虎,这次若能生擒到官军的都司艾国彬,我便将他交给你全权处置了,或杀或剐,全看你的意思!”
李自成豪气干云,他用兵从大处着手,但也不放过任何细节。寥寥几句话,便布置好了整个作战行动,他的威望和领袖魅力,让闯营的士气又大为振奋了起来,将士们都迅速展开行动,千人一心,势如破竹!
好!李来亨听到李自成的许诺后,心中就更加兴奋和激动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倒没打算在这时候怒吼一句“莫欺少年穷”之类的名台词,但艾国彬用兵不慎,使得自己抓住了一个大破官兵的绝佳战机,也实在是艾国彬自己献上头颅来了。
“郝老兄,带兄弟们跟上来吧,咱们这回要跟着小刘将爷,大大出一回威风了!”
李来亨吩咐郝摇旗将他部队中的精锐士卒全部挑选出来其实李来亨的队伍里大都是些其他将领淘汰下来的老弱,郝摇旗挑来挑去,也就挑出三四人来而已。
但这一战的关键,还是在于李来亨提出了迂回山坡横冲敌阵的主意。因此哪怕李来亨所部没多少人,这仗的功劳,也有相当大的一个部分要算在小老虎头上了。
李来亨意气风发,间腰刀高高举起。站在他边上的郝摇旗,用那硕大的手掌摸了摸后脑勺后,也学着小老虎的样子,将枣木棒高高举起。
“嗨呀,郝老兄,咱们要从山坡上冲下去,要破的又是长枪阵,你还拿这条枣木大棒干嘛?赶紧着换把短刀来。”
小老虎看郝摇旗高举枣木大棒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赶紧示意郝摇旗从率领刀牌队的刘芳亮和刘汝魁那里,将他的枣木大棒换成一把腰刀,这才适合迂回山坡的突袭作战。
样貌俊俏的刘芳亮,由于激烈的厮杀打斗,额前落下了好几股头发。他用左手将额前散落的头发别到了耳朵后面,一张俊脸上便重新露出了那股子好勇斗狠、残忍嗜血的神情来。
刘芳亮等待着刘汝魁、李来亨、白旺、郝摇旗等人将刀牌锐卒们全部组织好后,便将腰刀向山坡方向一指,宣布突袭作战的开始。
“兄弟们,全都跟好老子了,只有进、没有退,让官兵知道闯营的厉害!”
第三十二章 破阵军岭川(三)
第三十二章
十月份的军岭川气温已经很低了,特别是山坡上,草木枯萎,那些融化了一半的霜水,又使得土地十分泥泞。
李来亨亲自爬上山坡后,才发现这趟迂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用腰刀将遮挡坡道的枯黄枝叶全部劈开,勉强开拓出了一条小道,然后便微微曲伏着身体,向官军的侧翼移动。
凛冽的寒风、湿滑的土地和陡峭的山路,使得闯军这支迂回分队的行动,十分缓慢。为首的刘芳亮还好,他身手利落,动作一点不受峻峭山道的影响,依旧迅捷非常。
刘汝魁和郝摇旗这两员战将,他们的动作也非常敏捷和流畅。刘汝魁不愧绰号为“皂鹰”,他踩着乱石,一跃而前,确实像极了一只飞翔的猎鹰。而郝摇旗的身材虽然魁梧高大,看起来十分笨重,但实则他的肌肉力量特别发达,两条粗腿几乎不受泥泞土地的影响,速度一点不比刘芳亮和刘汝魁差。
但包括李来亨、白旺在内的其他将士们就差了许多,他们只能攀着山坡上的树枝,或者用刀刃支着地面,慢慢向敌军大阵的侧翼迂回过去。
“呼……呼。”
李来亨脚下一滑,险些从山坡上滚落下去。他手握着刀柄,勉强用腰刀撑在身体的左侧,支撑住自己整个人不至于摔倒。右脚则向前迈出一个跨度很大的箭步,利用惯性调整着身体重心的平衡。
“没事吧?”白旺略带担心地看着李来亨说道,“小老虎你投入闯营不久,就要这般拼命,也很为难你了吧。”
“不碍事的。”李来亨低声回答道,他有意控制着自己声音的大小,以免引起山谷中官军们的注意力不过这也是小老虎多虑了,他们已爬到山坡上很高的位置,与官军保持了相当的距离,稍稍说点话,山下的官军是很难听到的。
“我和艾国彬有深仇大恨……不论怎样,我一定要亲手斩杀此贼,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一提到艾国彬,李来亨心中又浮现出了小妹幼娘的影子。他魂牵梦萦的少女,李来亨不敢多想,但他心中又很清晰的知道,答案距离自己已经不远了。
走在最前面的刘芳亮,这时回头看了看李来亨的狼狈模样。他往常脸上总像挂着一层寒霜似的,没有什么温和的好表情,这会儿却示意刘汝魁过去扶了李来亨一把。
“小老虎别太勉强,咱们差不多到位置了,等老掌盘他们从正面开始进攻后,咱们便一鼓作气冲下山去。”
刘芳亮劝慰了小老虎一句,他大概可以看得出来,李来亨由于对艾国彬那种深沉的仇恨,有点在勉强自己了战场上勉强自己可不是好事,一切要量力而行才好。
他和李过年龄相仿,两人在闯营之中感情最笃。李来亨的这副狼狈模样,也让刘芳亮想起了他们刚刚随李自成起兵时,自己和李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样子小老虎虽然只是李过的义子,可越看,越让刘芳亮感觉这分明就是十年前的一只虎嘛。
刘芳亮摇摇头,想赶紧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但越想甩掉,早年起兵时,那些狼狈又尴尬的场景反而在脑海里越发清晰了起来。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让身旁的刘汝魁和郝摇旗都摸不着头脑,但这种稍微温和些的表情,确实更搭他那张白净的脸。
“皂鹰,老掌盘他们马上要进攻了,赶紧准备一下。”
军岭川山谷里的闯营主力,正在李自成的亲自指挥之下,迅速集结起来。李自成还是用那半杆箭矢来临阵指挥,他早已习惯了与死亡赛跑的滋味。此时一点慌张的模样都没有,反倒是一派自信满满的样子,在他那种没来由的自信力影响下,周围一圈的士兵们,似乎也都有了一种可以战而胜之的感觉。
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分别率领闯营精锐的夜不收和李自成的亲兵卫士,分列在阵列的右翼。这样布置兵力,是为了让他们配合之后从右侧山坡冲下来的刘芳亮和李来亨,着力摧毁官军的右翼。
而刘宗敏、田见秀、李过、袁宗第这四员大将,则将骑兵的战马都先留在了后方。在这种狭窄的山谷里,骑兵很难充分发挥其威力,反而一个不小心撞到官军的长枪阵里,那损失可就大了。
对现在的闯营来说,任何一匹战马哪怕是刘宗敏那匹十分老弱的蹄儿爷也都是极为宝贵的战略物资,实在容不得一点的浪费。
田见秀和袁宗第麾下的马队士兵们,此时也都下了马,将长矛换成了突击用的刀牌和大棒。他们由于之前劫取富水堡时,换上了一批新锐的官军甲仗,装备明显比刘宗敏和李过的部队好多了,大概有三分之一人都穿着比较新的布面甲。
李自成将这支装备较好的部队作为先锋头队,他自己也站在头队之中,拔出了那把之前只用作指挥之途的宝剑。
这把剑名叫花马剑,剑名来源于米脂一代十分有名的传说人物高庆。高庆是元末的一位抗蒙义军首领,绰号便叫做花马高庆。他率部光复陕北一带后,归降了洪武帝,受封为昭武将军,世袭卫指挥使。米脂一代的高姓多与高庆有关,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与被官军擒斩的闯王高迎祥,虽然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们可能都是花马高庆的后裔。
李自成手中的花马剑借用了高庆的传说,剑身上铭刻着赛龙泉三字,看起来锋芒逼人。不过比起凛冽的剑锋,更使人汗毛竖起的则是李自成的眼神。
他紧紧盯住了前方的敌军大阵,目光如芒刺一般锐利,大约在寻找着官兵懈怠下来的战机。李自成毕竟是纵横天下十年而朝廷不能制之的“剧贼”,他的战场嗅觉异常敏锐,风向、气温、人心、士气,只是一瞬间,他似乎就把握住了胜利的关键。
“玉峰、捷轩,你们各带两队压阵!”
李自成首先下令,让田见秀和刘宗敏这两员地位最高的大将,分别统带两队兵马。将他们的兵力分成两个梯次,作为正面作战的主力使用。
“汉举,你抓住中军,以备万一!”
而后则让袁宗第手握中军部队,意图在于将这支中军兵马作为预备队使用。如果刘芳亮、李来亨迂回山坡发起的侧翼突击,没能起到预料之中的效果。那么袁宗第掌握的中军预备队,就将接应其他各队,慢慢撤出战场。
“双喜,还有小党,你们跟我一起进攻官兵右翼,搏尽全力摧阵!”
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率领的夜不收和亲兵部队,是李自成手底下最精悍的锐卒之一。他将这些锐卒全部集中到右翼战场,而且连自己本人也身先士卒,亲上火线,冲击右翼。这是将胜利的机会,寄望在李来亨的迂回上了。
“补之,这次各队的指挥和协调就交给你了。”
李过的任务最重,由于李自成要亲上前线拼杀作战,来鼓舞士卒们的勇气。那么指挥全军的任务,就落到了素来持重沉稳的李过手中,他需要不断调整兵力和部署,在混战之中维持局面、把握胜机。
一切任务都分配完成之后,李自成将那口花马剑提起。自从他害热病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自上战场杀敌了,这与他的脾性实在不符。
闯将也好,闯王也好,他的天性在呼唤着战场。李自成可以感到自己心中对于一场殊死战斗的热烈期盼,他不像李来亨那样易于激动和不成熟,可以很好地控制和接受自己的心情花马剑已经出鞘了,他将冲锋在前,带动全军,闯营的老掌盘绝不缺乏勇力!
“开始了!”
曲伏在山坡草木间的李来亨心中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已经参与过好几次战斗乃至于战役了。但还是第一次,从这样俯视的视角,去观察整个战场。
上千人的战场被他全部映入眼帘之中,千人的战场规模远比李来亨想象中,来得宏大许多。这上千人,都有着各自的家人和生活,但在此刻,他们不得不搁置一切,投入到生死搏杀中。这种壮烈的碰撞,让李来亨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何为战争。
他想得很多,但刘芳亮、刘汝魁,乃至于是白旺和郝摇旗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沙场厮杀。眼前两军对撞的场景,也没有让他们觉得多么特别。
刘芳亮用长刀的刀柄,敲了一下李来亨的肩膀,说道:“小老虎,别愣着了,老虎也该下山了!”
第三十三章 破阵军岭川(四)
闯营士卒大多都是多面手,无论是刀牌手还是枪牌手,几乎人人都会使用弓箭。
历史上闯军攻占北京城时,正在北京的明朝文人赵士锦,便在《甲申纪事》中留下了很多相关记载。赵士锦描述闯军士卒不分兵种,几乎人人都带弓箭,毡帽、箭衣、御甲、挎弓的造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当闯营主力从正面向官军大阵发起突击时,他们自然不会忘了先射一轮弓箭,打乱官军的阵列。只是由于闯营的器械物资十分紧缺,弓箭数量非常不充足,也只能在冲击前仅仅射击一波而已。
否则使用弓箭射击,搭配刀牌手的突击,不需要李来亨迂回山坡。大概也可以在不付出太大伤亡的情况下,就摧破官军的长枪阵。
山坡上的刘芳亮看到闯营主力已经放完了一波弓箭,官军阵列受到影响,稍稍出现了一点混乱的样子,便转头对刘汝魁吩咐道:“皂鹰,带好你的刀牌队,我们这就下山!”
刘汝魁那张黝黑如炭的脸庞上当即露出开怀笑容,他伸展了一下双臂。那长度远过常人的臂膀,张开以后确实像极了鹰翼,或许这便是刘汝魁“皂鹰”绰号的来源?
这尾黑色的老鹰,把握着腰刀的右臂,抡满了一个大圆,他长抒一口气,大声喊道:“刀牌队的弟兄们,跟着皂旗走!”
李来亨也咬住了嘴唇,他看向刘芳亮一眼。得到刘芳亮一个默许的点头后,便全神贯注于山坡下的官军侧翼。小老虎一手握住腰刀的虎头刀柄,另一手招呼着郝摇旗和白旺等人,示意大家一同跟上。
这道山坡算不上特别陡峭,但由于十月份的寒霜被阳光化开,致使一些霜水将地面变得泥泞起来。李来亨一脚塌下去,激起不少泥水,不过他的心思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是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依仗山坡地势,向下冲了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皂鹰”刘汝魁,这个黝黑的战将两臂伸展开后,比郝摇旗更像一个巨人。但他的身体却又异常灵活,手持单刀,在山坡上奔走跳跃,如履平地。
紧随“皂鹰”的便是李来亨手下头号战将郝摇旗了,郝摇旗的武勇在闯营诸将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只不过因为他总是干犯军纪,才一直地位很低,如今更成为新投闯营不久的小老虎麾下部众。
但郝摇旗的骁勇确实非凡,他手上只抓着一支看起来颇为破旧的腰刀,气势却丝毫不下于手擎大棒的时候。
这两员猛将,最先从山坡冲杀下来,一头撞入官军大阵的右翼之中。此时李自成率领的闯营主力,已从正面吸引了官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刘芳亮和李来亨的这支奇兵,便获得了十足的突然性,他们从山坡一侧猛然冲下,着实给了官兵们十足惊喜。
李来亨甚至能看到那些官兵们脸上惊愕的表情,他们一心遵照纪律,在被弓箭射击后,还勉力维持成严整的阵型。猬集起大量长矛,不断试图击退向战线纵深冲击的闯营战士。
当刘汝魁和郝摇旗从右面山坡冲下来的时候,这些官兵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们的右翼完全暴露给了迂回部队,郝摇旗带着手中的钢刀一头冲进敌阵之中,只在瞬间,便将一名侧对着他的长矛官兵斩杀。
郝摇旗很享受被鲜血喷溅一身的感觉,他依仗魁梧高大的身材,居高临下,一刀又将另一名官兵的臂膀斩伤。他在敌阵之中冲杀的模样,让李来亨想起来了郝摇旗平常偷吃打鸣公鸡的那副神情对郝摇旗来说,战场中的杀戮,和他在老营杀一只鸡来吃,似乎毫无区别。
对勇武过人的郝摇旗来说,或许那些乡勇官兵,的确脆弱得同一只鸡没有太大分别。
李来亨感到自己对郝摇旗似乎有加深了一些了解。过去他只觉得,郝摇旗是个头脑简单、爱偷吃东西的莽夫而已。可现在看来,郝摇旗比李来亨所预料的,要凶残许多他的凶残在于,在他眼中,杀人与杀鸡毫无区别,都只是像在戏耍而已。
这种心态某种程度上甚至让李来亨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知道左良玉的楚军,就很喜欢杀戮百姓,甚至将婴儿贯穿在长矛上来戏弄、取乐。郝摇旗那种将杀戮当做游戏的样子,不加以控制的话,说不定就会发展到左良玉麾下兽军的那种地步了。
也难怪后世历史中的郝摇旗,会成为明军督师何腾蛟的心腹了……
李来亨心中一边腹诽着,一边也跟着冲进了敌阵之中。他的武勇不能同刘汝魁、郝摇旗两人相提并论。但此时官军对右翼毫无防备,大部分人都侧对着他们,在发觉右翼遭到攻击后,又试图将长枪阵的方向转到右侧,可这就又让正面的闯营主力攻击更加顺利结果就是官兵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甚至还未真正全面接战,就有不少人丢下长矛,开始逃窜了。
李来亨一刀将面前来不及转身的官兵砍倒,跟在他身后白旺所部其他士卒,便顺势一拥而上。他们从刘汝魁和郝摇旗撕开的战线缝隙上,一举冲入了官军长枪大阵的内部,这样便使得那些长枪兵处处束手,难以猬集起来进行刺击了。
长枪纯队其实是一种问题极多的战术,它实在太过呆板,缺乏灵活性,地形的适应性也极差。除了李来亨想到的迂回山坡外,闯营如果能引诱长枪纯队的官军进入到更加复杂和崎岖地形里,将其大阵分割开,同样能够轻易歼灭官兵。
本来长枪纯队的战法,就必须搭配有力的火器部队一起使用,才比较有战斗力。而且这种火器部队,还需要是本身携带短兵器,兼具刀牌手功能位置的火器部队。
艾国彬枉为明军都司,他出身将门,居然不懂得这些兵法。显然便是连戚继光《纪效新书》那样的兵书,也没有好好读过。否则也不会把当年李来亨在米脂训练出来的这队长枪兵,当成什么宝了。
李来亨当时训练长枪纯队,不过是以米脂乡勇的条件来说,长枪兵在装备上更加便宜,训练也比较简单,而且可以较快成型。小老虎自己也知道,简单的长枪纯队并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复杂战场。哪怕长枪阵再搭配上有力的火器部队,像西班牙人那样摆出空心方阵,同样需要搭配一定数量剑戟手和骑兵,才具有实战意义。
单纯的长枪阵,或者什么空心大方阵,它的战场适应性都是非常低的。
就像此时官军的长枪纯队,受到闯营的侧翼突袭一样。立刻便陷入了混乱之中,阵列大乱,其溃乱的速度,甚至比起训练更加糟糕的土寇之流还要快。
艾国彬真是愚钝无能至极了,世代将门的都司,对兵略都无知到这种程度。李来亨也就对后世历史中,明朝迅速的崩溃和瓦解,不再感到疑惑了。
当然,明朝并不是没有真正了解兵事的人,这些人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占据要职。但此时明朝的体制,即便让那些有才干的人物,占据要津高位。也不过是让更多的腐肉和淤泥,将他们拖下水去,要么一起沉沦,要么就只能被淤泥拖累着,走向毁灭了。
“顶住!顶住!援兵来了!”
官军倒也不是完全呆板挨打,毫不还手。艾国彬的那名亲兵李思全,此时就在官军大阵里面大呼小叫着。他和另外几名千总,正在竭力调动后方的部队,顶上前来,试图挡下闯营的侧翼突袭。
这些援兵中一些是艾国彬的家丁,一些是此前郑国栋所部溃败下来的部队。此时他们被临时抱佛脚的艾国彬和李思全,又顶上了前线这些部队不是长枪纯队,装备、编制和阵列都十分混乱,也只能先硬着头皮顶上去了。艾国彬考虑的,可能还是这些人能顶多久是多久,如果能顶到他逃回龙驹寨,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三十四章 破阵军岭川(五)
刘汝魁和郝摇旗这两个猛将打开官军的战线后,刘芳亮便也跟着杀了进去。这个白净俊朗的闯营大将,平常用惯了长矛,此时只拿一只单刀,却还是有着可怕的破坏力。
刘芳亮在战场上的模样,同他私底下完全不同。如果说郝摇旗是将战场上的敌军当做小鸡一样、将杀戮当做游戏,那么刘芳亮则是可以清醒认识到这是赌上性命的生死搏杀,但又同时沉醉乃至于沉迷其中。
他平常总是一脸冷酷的模样,此时杀入官军长枪阵中,却满脸快意。同时手中的动作,还是既有力,又十分节制。刘芳亮不像郝摇旗那般大开大合,他绝不浪费任何体力在多余的动作里,每一刀都在狠辣的同时,兼具了极高的杀戮效率。
刘芳亮专门冲向那些佩戴有短兵武器的官兵,或者在他们拔出腰刀一类短兵前将他们杀死,或者在他们集结成阵前,带着部众将其围杀。他在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同时,还有余力指挥身边的一批士卒,在混乱的战场厮杀中,巧妙进行指挥,调动部众,在局部上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局面。
这种在冲锋陷阵的同时,从容指挥部众结阵的能力,真让李来亨为之瞠目结舌了。小老虎心中,除了记住今后有空闲时,应当多向刘芳亮请教请教临阵决机的本领外。又想到,这个白面的年轻将领,自己起初觉得他是个有类赵云一般的战将,现在看来,刘芳亮的战场风格,可比赵云残忍许多。
他高度理性的冷酷和十足的杀戮效率,让李来亨想起了南北朝时,第二次邙山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兰陵王高长恭。李来亨甚至想出了个主意,刘芳亮这张俊俏的脸蛋,与历史上素称俊美的高长恭一样,在战场上缺乏威慑力。或许应该让刘芳亮模仿高长恭,带上一张鬼面具。李来亨甚至都为刘芳亮想好了新的绰号,就叫赛兰陵……
刘芳亮反手持刀,用刀柄磕开面前一名官兵砍过来的武器。刀锋的那侧,则随即向后刺穿了另一名官兵的脖颈。他动作毫无迟滞,迅疾又将刀尖抽出。在喷涌的血花之中,手挽一个刀花,将反手持刀改为了正手持刀,一个箭步,又杀死了正面的那名官兵。
李来亨投入闯营时间还不久,他虽然经常向义父李过和部将郝摇旗请教武艺,但短时间内还很难有什么太大进步。何况小老虎也知道自己的优势绝不在战场武勇方面,而更多在于大战略经营和建设的方面。
因此李来亨对于自己武勇不彰,也不以为意。他勉力跟在郝摇旗身后,砍伤两名猝不及防的官兵后,便很快被艾国彬和李思全投入的一股援兵,砍伤一臂。
李来亨自知他的勇力远不及刘芳亮、郝摇旗、刘汝魁这些人物,便向白旺靠拢。白旺的勇力也十分平常,但混乱的战线之中,永远需要一些负责协调的组织者。
现在李来亨和白旺担任的角色,就是这样的组织者。他们从容调整着迂回部队的战线,当最前面的官军阵列被刘芳亮为首的斗将们撕开缺口后。他们便及时将后排的战士,填充到前线里,扩大成果,彻底摧毁官军长枪阵的阵列。
而在官军正面的闯营主力,现在也趁着官兵们的混乱,全力进攻。特别是李自成亲自率领的右翼精兵,他们集中力量,试图将官军的战线完全打穿。与从右侧山坡冲击下来的迂回部队,会师于一处。
李自成手提那口锋锐的花马剑,冲在最前面。老掌盘有一段时间没有亲上前线杀敌了,但他的身手还是那般高超,一点都没有退步。
花马剑左右突刺几下,便将好几名因右翼遭到迂回而慌张不已的官兵杀死。李自成一点不顾自己作为老掌盘的领袖身份,他身先士卒、陷阵于前,几乎和一个最普通的闯营将士,没有任何区别这种做法自然也极大鼓舞了闯军战士们的斗志和勇气,人人奋勇争先。
李自成左右的李双喜和党守素,年纪都很轻。他们思想较为单纯,见到老掌盘亲自提剑杀敌、浴血奋战,立即便热血上涌。领头带着精锐的夜不收和亲兵卫士,护住李自成的两侧,抵挡官军的围攻。
闯营的攻势越发顺利,无论是迂回部队,还是正面强攻的主力部队,均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官军大阵的整个右翼,已经处于完全崩溃的边缘了。
在官军阵列后方的艾国彬,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他追悔不及,恨透了李思全这个狗奴才,全怪他胡乱提议。说什么在军岭川山谷里头,摆出一个长枪阵,就可以痛击流贼。结果不仅未能如何杀伤流贼,还断送了自己逃生的机会。
“狗奴才!等老爷回到龙驹寨,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艾国彬痛骂了李思全一声,他见前方官军战线即将崩溃的样子,再升不起一点斗志。心里头全都是赶紧渡河,逃回龙驹寨的想法。
艾都司甚至顾不上正在前方苦战的官军主力,只带着身旁的十来个家丁,便扭头往渡口的方向跑去。
正在官军大阵之中指挥反击的李思全,这时候见到艾国彬的中军大旗突然倒下。再仔细一看,艾都司身边的亲信家丁也都不见了人影。立即便反应了过来,这个狗老爷已经不顾大家的主奴情分,硬是要“壮士断腕”,抛下他们这些官兵,断尾求生了。
“狗老爷!他以为我们完蛋了,他一个人逃回去,就能有活路吗!”
李思全胸中怒火燃烧。当年艾都司打算陷害米脂李家,游手好闲的李思全,便受了艾都司的贿赂,到衙门出首状告李家交通流寇。
靠着这份功劳,李思全自以为自己算是跻身艾老爷心腹奴才的行列了。这以后他更积极为艾国彬出谋划策,将他在李重二身边听到的一点半点方略,全无保留的告诉了艾国彬。
却没想到一到战局危急的时候,艾国彬准备逃跑时,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当李思全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走狗而已李思全可以接受自己是个走狗奴才,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级别如此之低的走狗奴才。
他心生愤恨,而且和艾国彬一样,李思全也想活命。李思全出卖米脂李家后,在艾国彬手下又能混得风生水起,自然也有几分急智。他当即便心生一计,突然大声呼喊起来,不断叫嚷着“都司老爷跑回渡口了”、“都司老爷跑回渡口了”。试图将闯军的注意力,吸引到逃窜的艾国彬身上,为自己趁乱逃命制造机会。
其他官兵听到这句话后,又看了看周围。他们一看,不光艾老爷的中军大旗不见了,连他最亲信的那些家丁人影也都消失了。于是人人便都知道,艾国彬肯定是丢下大部队,带着自己心腹家丁,独自逃命去了。
本来官军里头许多人,便是被艾国彬强取豪夺,强行收编到麾下的米脂乡勇。他们对于艾国彬实在谈不上什么效忠心,既然上峰长官自己都逃命了,他们又凭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呢?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将武器丢下,但这很快便形成一股风潮。此前郑国栋所部全军崩溃时的场景,又在军岭川重演了一遍。官兵们争先恐后丢下长矛、脱下布面甲和罩衣,像潮水一般向渡口的方向逃去。
李来亨此刻正站在右侧山坡一个稍微高点的山石上,他最先发现官兵崩溃、逃亡的方向。
于是小老虎便立即和白旺说道:“老白,官军完蛋了!咱们要先一步抢住渡口!”
其实,以官兵此时崩溃的态势,便是不抢占渡口,就一边追击、一边驱赶,也可以将这支官军多数击溃。但这支官兵里,不少人是和李来亨有些关系渊源的米脂乡勇。他说服白旺,拉上白旺所部,一起和艾国彬赛跑,准备先一步抢占渡口。
李来亨的目的,就在于化击溃战为歼灭战。在抢占渡口、断绝官兵的后路以后,小老虎准备将与自己有渊源的那批米脂乡勇逼降。
以李来亨和这些乡勇的关系,他相信在官军彻底战败以后,自己绝对有办法招降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兵力。
更为重要的是,李自成有很大可能,将这批降兵,安排到自己的麾下。那么届时,李来亨手底下这支多是老弱的小部队,便可以鸟枪换炮,实力大增了。他在闯营的地位,自然也将直线上升。
虽然李来亨加入闯营以后,一切都发展的比较顺利。但他心中根本无法摆脱后世历史中,甲申年的阴影。
山海关大战、山西的迅速丢失、陕北战役和潼关大战的失败……
还有许多人的牺牲,在九宫山带亲兵侦察敌情,而被团练武装杀死的李自成;在湖广撤退时,老营被满洲人突袭,力战而死的刘宗敏;在围攻荆州时,被南明湖广督师何腾蛟出卖,遭清军偷袭阵亡的刘芳亮……
还有自己的义父李过,这个总是一脸严肃,但又充满一股从容气度的便宜父亲。甲申年后,他也将在南明的排挤之下,死在南宁。
甚至还有自己现在所拥有的这个名字,李过的义子李来亨,同样也是南明的临国公李来亨。如果按照历史的脉络继续发展下去,李来亨将在湖北兴山县境内的茅麓山区,以大无畏的气概抗击着三省清军和增援的满洲八旗兵共达十万之强敌。
他将在满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之下,奋力抵抗,使得满洲人心有余悸。
直到嘉庆年间,满清的礼亲王昭还在书中写道:“康熙初,命图文襄公海为督师,同川督李公国英、护军统领穆公里玛率三省兵会剿。诸将皆于层岩陡壁间,草衣卉服,攀援荆葛而进,逾年始荡平其巢穴。故今京师中谚语有其事险难者,则曰:‘又上茅麓山耶!’则当日之形势可知矣。”
最后,李来亨将在抗击清军二十年,弹尽粮绝后,于一片绝望之中,举家**,只留下天下皆降闯不降的传说。
他必须改变这一切。
李来亨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同闯营产生了深切的联系。他必须尽快在闯营中取得较高的地位,才能设法影响李自成、改变闯营的发展决策,最终扭转甲申年的惨剧。
此时是崇祯十二年十月,距离甲申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还有五年。
李来亨望着远处奔流之中的丹水长河,江山长河依旧在,但他坚信这一次,人与物已然不同于历史了。
距离决定中国数百年命运的甲申时刻,只有五年。
第三十五章 生擒艾都司
官军的崩溃已成定局,大批大批的士兵开始丢下武器,甚至脱弃盔甲,亡命狂奔。李来亨则和白旺率领着二十多名刀牌队锐卒,没有趁势进行追杀,从后方砍杀这些毫无抵抗力的溃兵。而是集中精力,同样向着丹水渡口的方向奔去。
官兵们把甲仗器械全部丢弃了,自然跑动较快。还有像艾国彬这样,本来就在大阵后方,又是第一个开溜的,自然速度更快。
可他们已成惊弓之鸟,毫无斗志,互相践踏,溃不成军。便是连逃跑都毫无章法,不懂得控制速度和分配体力,一味狂奔,很快便疲惫不堪了。
而李来亨则目的明确,他一面和白旺指挥刀牌队进行追击,一面又让士卒们大声呼喊“跪下不杀”、“跪下不杀”的口号。
那些惊弓之鸟般亡命逃跑的官兵,听到“跪下不杀”的呼喊声后,有不少人都出于本能地跪了下来。这些在溃逃人潮中突然跪倒的官兵,又成了其他溃兵们的阻碍,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混乱和践踏,搞得人仰马翻。
“绝不能让艾国彬跑了!”
李来亨心知,这是他斩杀仇敌的最好机会。如果艾国彬逃回龙驹寨或商州城,那缺乏攻坚力量的闯军,就很难抓住他了。
但前面一片的溃兵人潮,也阻碍了李来亨的追击。他紧咬牙齿,狠下心来,干脆让白旺带着十几名闯营战士,射一波弓箭,来强行打开道路。
“老白,你带兄弟们放箭开路!摇旗,放完箭后,你跟我带人冲过去,一定要活捉艾国彬!”
白旺办事素来可靠,他立即着手布置。只片刻时间便将刀牌队中带有弓箭的几人,和后方追击过来的李双喜部中几名弓手,集结在一起,迅速排列成阵,放箭雨驱散人群。
十多发箭矢成为了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溃兵的心理防线。李来亨和郝摇旗又趁机冲杀过去,他们口中大喊“跪下不杀”、“挡者砍头”的口号,吓得那些无头苍蝇般的溃兵,或逃往两边,或跪伏在地上。
“好!”
李来亨带着郝摇旗等刀牌锐卒,在溃兵人潮中杀开一条血路后。他终于望见了艾国彬的身影艾国彬身边还有好多名魁梧家丁的保护,这一群人在无头苍蝇般乱跑的溃兵中,显得十分显眼。
“狗贼艾国彬!”
一见到艾国彬那副熟悉的满脑肥肠模样,小老虎胸中怒火更加倍燃烧。一瞬之间,米脂李家的灭门惨剧、小妹幼娘的悲惨遭遇……这一切都将李来亨的杀意,推动到了最高点。
艾国彬仿佛听到了李来亨发出的这一声怒吼,他匆忙回头向闯军追杀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马上便看到了那李家小子的身影。都司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李家的小子,不是早被抓去当了民夫吗?他就算没有活活饿死、累死在道旁,又怎么会突然成了流贼的一员将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小子,重重有赏!”
虽然无法理解李家的小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军岭川的战场。但艾国彬立刻便从李来亨满脸的杀意中,理解到必须杀掉这小子,否则自己怎么都无法安全逃回龙驹寨和商州城的!
艾国彬虽然和郑国栋一样,在军队中大吃空饷,还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克扣官兵粮饷。但他对于自己的亲信家丁,确实恩养极厚,给出了非常好的待遇。
到了这种保命的关键时刻,平常恩养家丁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有家丁保护,就你一个贱民,凭什么杀我!”
那些亲信家丁,毕竟平常受着艾国彬十足的厚待。而且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商州城,全赖艾老爷的庇护和资助,才能维持生活。想到留在商州的家人,这些家丁也只有咬咬牙,放弃逃生的可能性,转身阻击李来亨等人艾老爷再怎么无耻,逃回商州后,应该也会照顾照顾他们的妻女吧?
怀着这种想法,家丁们鼓起最后一分斗志。除了剩下两人架起艾老爷,向着渡口方向逃去外,剩下的家丁,都留了下来阻击李来亨。
这些亲信家丁都身着鲜明的布面甲,手中武器也是一看就十分新锐。甚至还有两名家丁,手上拿着做工精巧的鸟铳。
只是李来亨和郝摇旗冲杀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大量溃兵也阻碍了家丁的视线,使得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使用发射鸟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来亨已经带着一批刀牌手,冲到面前,更没有功夫用鸟铳进行射击了。
李来亨虽然来势汹汹,但他再愤怒,也还拎得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小老虎知道,真论真刀真枪的格斗厮杀,自己恐怕不是这些精锐家丁的对手。因此他只是站在郝摇旗的一旁,帮他防御侧面,协助郝摇旗作战。再用剩下的精力,指挥其他刀牌手围杀家丁。
艾国彬手底下这些家丁,确实也不负他的长期厚待恩养。此时虽然军心涣散,却还是有数人,相互背对着,抱成一个小团,死命拖住闯营前进的步伐。
但双方的实力对比,差距委实过大。少数家丁的奋战,也不能阻挡李来亨的复仇!
他让郝摇旗带着几名刀牌手牵制那些家丁,并吩咐郝摇旗,等白旺带人赶到时,若他还没有解决这些家丁,就将他们交给白旺对付。郝摇旗自己则带锐卒们,赶紧跟上李来亨,去抢占渡口。
李来亨本人,则率领其他刀牌手。趁着郝摇旗围住那些家丁的功夫,一鼓作气,突破这些人的阻击,冲着艾国彬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此时小老虎眼中只有艾国彬一人,他心知不管是要招降米脂乡勇,还是要彻底击灭这支官军部队,再或者是报仇雪恨,都势必要擒斩此贼。
“马呢?!狗奴才,我的马上哪去了!”
眼看着李来亨甩开那些家丁,继续追了过来。心中大为慌张的艾国彬,这才想起自己不是还有战马可以骑着逃跑吗!可他之前听李思全的鬼话,误以为胜券在握,便下了马,坐在中军大旗下面,优哉游哉的休息。
等到战局明显不利于官军,艾老爷准备逃跑的时候,便没来得及上马,直接由两名家丁架起来逃跑。现在他见逃跑的速度不够快,几乎要被李来亨追上了,又开始埋怨那两名最先架起他狂奔的家丁,恨他们愚笨至极,不让自己乘马逃跑。
“这群废物!一辈子的狗奴才!十辈子的狗奴才!”
艾国彬没有马做,手上倒是没忘了抓着惯用的那根马鞭。此时他恨极了愚笨的两名家丁,便拿着马鞭抽打起来,真把这两名家丁,当成自己的马匹了。
不过李来亨很快就结束了艾都司的无能狂怒,他追赶艾国彬到二十多步的距离后,便将手中腰刀大力丢了过去。左边架着艾国彬的那名家丁,本来挨了两马鞭,就已经吃痛不住。此时又看到李来亨将腰刀投掷过来,便干脆放手将艾国彬摔在了地上,自己躲开腰刀,向另一边逃去了。
可怜艾老爷一下跌倒在地上不说,左边大腿还刚巧不巧被李来亨的腰刀划伤。他这个三边将门世家出身的“虎子”,一直养尊处优,世袭军职,又靠贿赂获得了延绥镇营中的官位,哪里遭过这等罪?看着李来亨步步向他靠近,便眼泪鼻涕一起哀嚎了出来。
“李家老爷、李家老爷,我把我的家财全都给您、把龙驹寨也给您,老爷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哈。”
李来亨看着艾国彬半跪半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向自己求饶的模样,突然感到分外的可笑与可悲。这就是让自己家破人亡的仇敌?只因世袭的卫所军职,这样一个废物蠢材,就可以轻易毁了自己一家?
“你还有法子禁得住我攻破龙驹寨不成?啐,先将这家伙抓起来。”
小老虎示意身边的两名闯营战士,先把艾国彬绑起来再说。他还想知道小妹幼娘最后的模样,之后正可以借刘宗敏的夹棍,好好伺候艾国彬一番。
“老爷、老爷,是李思全,都是李思全干的啊,和小的无关。李家老爷,万代公侯,饶了小的一命吧。老爷万代公侯啊!”
艾国彬被两名闯营刀牌手按倒在地,将双手捆绑了起来。但他还不死心,继续磕头,还将李思全的事情说了出来,妄图将李来亨的仇恨,吸引到李思全的身上。
对艾国彬这等丑态,李来亨便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他只感到一阵分外的可悲,艾国彬这种蠢物,只因世袭卫所军职,投得一个好胎,就可以做到这种高位上。这又是凭什么呢!
“李思全?哼,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要收拾。你这个罪魁祸首,也别想逃得一命。”
李来亨摇摇头,他将之前丢出去的那把虎头腰刀又捡了起来。然后用腰刀的刀尖,将艾国彬跌落在一旁的头盔挑了起来,高高举起,示意给众多溃兵看着。
“渡口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们别费力逃跑了,都给老子统统跪下!”
跟在李来亨身边的那些闯营将士们,也跟着大声喊起“渡口已破”、“跪下免死”的口号。声浪便这样越来越大,越传越广,那些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官军溃兵们,看到艾都司已经被流贼生擒,终于彻底崩溃,相继跪伏了下来。
只有李思全自知兵败以后,自己落到李重二的手中,绝无活路。因此还在上蹿下跳,试图收拢一部分溃兵,保护自己逃出去。
李来亨正看着不耐烦的时候,还未等他发话,便看到两支箭矢从不同角度一起射了过去。一支箭矢贯穿了李思全的脖子,一支箭矢正中其额,当即便将他射杀而死了。
这两箭分别是李过和刘芳亮射出去的。
李过手中抓着一支浅棕色的长弓,另一手还捏着两支箭矢,他本来在部署兵力,准备将降兵们分割包围起来,看到李思全上蹿下跳,便借过了一名士卒的弓箭,一箭贯穿了李思全的脖子。
另一箭则是刘芳亮射出去,刘芳亮手上拿着的是他自己常用的一套弓箭,看起来便力量十足,是一张分量很足的硬弓。他和李来亨一起迂回右翼,击破官军长枪阵,早看出来了李思全是指挥长枪阵的官军将领,一捉到机会,便一箭正中其额,将他射杀了。
李来亨撇了撇嘴,一只虎和直追兰陵王高长恭的“赛兰陵”刘芳亮,还真是好本事,夺了自己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
不过也罢,李思全不过是协从,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罢了。艾国彬才是真正的主谋之人,像他这种凭借一个好出身、一个好投胎,便干出无数肮脏事来的人物,在这大明朝中真不知还有多少了。
第三十六章 流动作战与根据地的条件
龙驹寨中,满目疮痍。
这座小城,本应地处商州通往河南的商道之上,因此还算繁盛。城中店铺颇多,堂皇的民宅庐舍也不在少数。
但此时城中却狼藉一片,到处是被洗劫的店铺和烧毁的房宅,还有许多被乱兵屠戮的百姓,躺倒在街头。那些富户士绅,可以闭上自己大门,依托高墙和家丁,保住一家财富。普通的百姓和中等小康人家,则只能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了。
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被当做“流贼”的闯营,甚至还没打到龙驹寨来。留守竹林关和龙驹寨的官兵们,便将关城焚劫一空。他们自知郑国栋和艾国彬在军岭川兵败以后,流寇必将席卷龙驹寨一带。便趁着闯营渡河以前,在龙驹寨小城之中,纵兵大掠,疯狂屠戮。
这些官兵心想,既然要放弃龙驹寨,逃回商州城去。那干脆便将城中的妇女财富焚劫一空,那些富户士绅之家,有家丁护院,这些官兵不想多生事端,就没去洗劫。他们集中精力,抓紧时间,赶在闯营渡河打进龙驹寨之前,将一般小康人家的金银细软劫掠一空。又淫辱掠夺了一批妇女后,便在城内纵火,留下一座被焚掠一空的龙驹寨给闯营。
李来亨挥了挥手,将商铺被烧毁造成的烟尘扫开。他咳了两声,城中的焦炭味和血腥味实在太重,让小老虎这个经历过几次修罗战场的闯营将领,都有些受不了了。
“造孽……”
他看到街头上有许多正值芳龄的妇女,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她们的身上大多都有被砍伤的伤痕,不知是官兵为了施暴将他们砍伤,还是发泄完后,顺手砍伤的。
小老虎甚至看到其中有些人,年龄恐怕比自己还要小不少……甚至可能比小妹幼娘,还要更小一些。他心中不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官兵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大家不都是汉人吗?满洲人的种种暴行,李来亨可以很容易理解,可这些官兵,大家都是汉人,为何要做成这等样子?
倒是被李来亨视为“赛兰陵”的刘芳亮,他还是一脸冷酷的样子,对那些躺倒在地面上,微微呻吟和哭嚎的妇女,完全视而不见。只是指挥着几支闯营部队,一边灭火,一边去进攻几家尚在负隅顽抗的士绅院子。
刘芳亮身边的那员副将,脸色黝黑的“皂鹰”刘汝魁,走到了李来亨的身边。他看李来亨一脸不愿直面现实的样子,便拍了拍小老虎的肩膀。刘汝魁本想劝慰李来亨几句,不过他想了想,这种事情多见见,以后自然就习惯了,有什么必要去劝慰呢?
而且,以后见到这种场景的机会,恐怕还多得是。闯营是由于李自成自己只有一妻,生活作风特别保守,其他人才不敢淫辱妇女,显得自己比老掌盘的待遇等级更高,才很少发生这种暴行。但其他民军,光过去合营的时候,刘汝魁亲自见过的,像花关索王光恩和混天星惠登相的人马,便也没少干这等勾当。
“小老虎,老掌盘叫所有管队都到城头议事了。”
白旺也看出了李来亨对这种场面,还缺少适应性。他心思比刘汝魁细腻一些,知道李来亨这是第一次看到这等场景,心理受到冲击,最好要缓一缓才行。便让郝摇旗去叫李来亨到城头来,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把心思放到闯营战略这边来。
郝摇旗耸了耸肩,他神经比之刘汝魁还要大条,大概根本都没有意识到他家的管队,现在正处于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状态里。直接走了过去,用那只大到过分的手掌,抓住李来亨,将还在愣神的小老虎,直接拖到城头那边。
站在城头那里议事的,除了李自成外,还有李过、袁宗第、李双喜等人。刘宗敏正在龙驹寨内搜括那些富户士绅窖藏的粮食,刘芳亮则率部在城内灭火、维持秩序,另外还有田见秀,他正在城外管束之前在军岭川投降的大批官兵。
剩下的闯营主要大将,就是李过、袁宗第、李双喜这几人了。此外便是像李来亨和白旺这样,更次一级的小管队与他们地位相当的小管队,还有刘体纯、吴汝义、李友、白鸠鹤等数名偏将。
众人围着李自成,站成一个半圈。李来亨到了以后,他也站到了这个半圈的末尾处。
李自成则站在半圈对面,中心的位置。他还是戴着一顶白色的毡帽,只是这次手上没有拿着那半杆可以当成指挥棒的箭矢,和那口锋锐的花马剑。
老掌盘待众人到齐了,才说明了他的想法。
本来军岭川大捷以后,刘宗敏便提议乘胜追击、直接打进商州城内。而田见秀则保守许多,他认为既然已经战胜,未免吸引督师杨嗣昌过多的注意力,闯军应该尽快撤回山中。
李自成则折中一些,他认为直接攻打商州城,固然风险很大。但官军损失惨重,在商州一带兵力空虚,闯军大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扫荡商州境内的小城小寨,搜括大批粮秣物资。
这其中龙驹寨又是最为繁盛的一座小城,而且它的城墙也颇为坚固。城中虽然被官兵焚掠过一遍,但经过刘芳亮的灭火抢救后,形势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了。
“龙驹寨地处商道要津,交通便捷,又有城墙,城中民宅亦多,确实不错。”
李自成夸赞了几句龙驹寨的优点,但旋即话锋一转,显然并无据守此城的意思,“各个管队要管束好你们的人马,不要让兄弟们在城里散了心。城里虽好,但也便于官军围堵歼击,我们搜括完粮秣后,便还是要撤出去才成。”
李来亨跟着闯营渡过丹水,一路攻下龙驹寨。对商南一带的地形和龙驹寨交通的便捷,已经熟稔于心了。他知道李自成决定搜括完粮食后,放弃龙驹寨小城的打算,实际上很有见地。
丹水奔腾,这条长河起自上洛,由商州的凤凰山发源,经商南等处后,流入河南境内。丹水北岸,便是竹林关和龙驹寨,再往北走一点,便是商州城了。这一带,是从西安到南阳和襄阳的必经之处,交通颇为便捷,十分便于官军的进剿。
商州和郧阳,又都是较为贫瘠的山区,人口较少,发展的潜力十分有限。而且像闯军这样的部队,虽然在组织性上丝毫不弱于任何官军了。可由于甲仗器械上的巨大差距,闯军还是很难同官军进行正面的对垒较量。
只有利用广阔的空间,不断进行机动和迂回,调动官军的兵力。取得战斗位置和局部兵力上的优势,这样才能够战而胜之。
像这次军岭川之战,闯营便是利用刘宗敏和李过所部分官军之势。而后李自成率部迅速与田见秀、袁宗第会师,急行军突袭官军的侧后翼。这才取得了重大胜利。
李来亨知道,后世历史有非常多人,在不了解明末农民军战争史的情况下,便断然指责李自成等等农民军首领,不懂得像朱元璋一样“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发展一块稳定的根据地,从容夺取天下。
然而,农民军难道真的没有尝试过建设根据地吗?
其实早在崇祯五年,陕北义军中的郝临庵、可天飞两部,便占据了“山高沟深、形势险要”的铁角城。在当地“分地耕牧”、“为持久计”。
可是本来硬实力就不如官军的起义军,在主动放弃机动作战的方式后,便会沦为以一城抗衡天下的局面。小小的铁角城如何与坐拥全天下的大明朝廷抗衡?结果自困于铁角城的郝临庵、可天飞,便遭到洪承畴的围剿,终于覆灭了。
朱元璋为什么可以做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那是因为蒙元朝廷的统治远不如大明朝廷严密,元朝国家机器的力量,也远远不能同明朝相比。不仅如此,本来统治就很松散而脆弱的蒙元朝廷,还陷入了连续不断的内战之中。
再加上刘福通、韩林儿的红巾军龙凤政权,在北方攻城掠地。占领了像开封、太原、济南、上都、辽阳这样的名城大郡,甚至于攻入朝鲜,牵制了蒙元朝廷绝大部分的力量。
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等群雄,才能在南方从容发展根据地。这些元末群雄中,除了张士诚在高邮城抵抗过元朝宰相脱脱的大军外,几乎没有人在发展阶段,同元军主力兵团战斗过。
朱元璋的对手首先是张士诚和陈友谅,其次是像王保保这样自带干粮的团练武装,最后才是元朝朝廷。
而明末农民军,从始至终,都要和统治严密的明朝官军,做殊死战斗。他们在前中期,根本不可能拥有朱元璋那样的环境,去安逸、从容地发展根据地。
即使有满洲人数次入寇,牵制了明朝的军事力量。牵制程度,也远远不能和三路北伐、攻破无数名城大郡的红巾军相比。
何况明朝的统治能力,相比元朝,实在强大太多了。得国至正的二百余年大明朝,岂是胡人国运不过百年的蒙元可比?
在这种情况下,闯军怎么可能在龙驹寨站得住脚?现在的实际情况,便和洪武帝当年取天下时相反,不是先占据一地、慢慢发展,再向外扩张,渐次击败敌人。而必须先利用广阔的空间,不断进行机动和迂回,歼灭官军大量有生力量后,才能图谋占据一地、建设根据地。
就像主席曾经分析过的那样,根据地为什么能够存在?首要的条件,是反革命营垒内部不统一并充满矛盾,军阀之间相互独立且斗争。
这种条件,在元末存在,在李来亨所处的这个时代却并不存在。
=====================================
知乎:《军岭川之战后,闯军为什么主动弃守龙驹寨?》
刘远邪
《诸夏的自由》一书,出版发售中
【该回答已被折叠
折叠原因:内容存在争议性】
谢邀,人在国外,刚下飞机。
顺祖本为党项军事贵族,有顺一朝,实为党项贵族集团之治世。宋明以后,诸夏成为武德洼地,顺祖将西北党项之武德,注入中夏,于近世华夏,实有再造之功。
明之华夷秩序,以蒙古为敌体,以女直朝鲜为属国,故而蒙古构成明国政治犯主要避难所。武宗以疆,臣民几于无岁不叛,跨边墙出亡、为蒙军引路者相继于道。仅世宗一朝,白莲教徒出亡者以百万计。若非要人,大抵老死胡中,子孙夷狄。由此观之,汉文化之无限同化能力纯属神话。
海外新兴之“新顺史”研究者,考察内亚蒙文、满文档案,考证顺祖实为党项之裔,顺朝实为一内亚帝国。“新顺史”研究的主张,就是转换顺史研究的中原视角,从内亚角度出发,把顺朝作为一个党项族的内亚帝国来处理。
唯有从此角度出发,才能理解顺祖弃守龙驹寨的原因。这实为党项族游牧军事传统的遗泽,顺祖以最忠诚、淳朴、善战的党项兵为骨干,征服诸夏,重振费拉之汉民族的武德传统,这才造就了煊赫数百年的顺帝国。
评论区:
远古邪恶万岁:文章太有见地了,原来顺朝也是胡人建立的,难怪这么厉害。
吴楚剑客:作者恨国思想入脑,千方百计编造一些黑屁谣言,抹黑顺朝和顺太祖,毫无逻辑可言。闯军弃守龙驹寨,和什么“内亚帝国”有一毛钱关系吗?
匿名用户:知乎小管家,知乎就放任这种造谣传谣的货色到处传播?
赤坂凌太郎:听说作者已经移民了?按作者给中国所有朝代按头“内亚帝国”的做法,大概中国无一人不是胡人了。
第三十七章 暴民的复仇
“老掌盘,艾国彬要怎么处置呢?”
李来亨最关心的事情还是艾国彬,这次闯营连战连胜,大破官军于军岭川。又生擒都司艾国彬,一下子便扭转了自从陕甘之败后,闯营低沉的士气。
虽然郑国栋脱下官袍,藏身在溃兵里逃出生天。但商南一带的官军都已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闯营得以从容扫荡龙驹寨一带城镇,搜集粮秣。
而在最为关键的军岭川之战中,李来亨不仅提出了迂回山坡、摧敌右翼的策略,还亲自带兵,以身犯险。与刘芳亮一起攀爬山坡,摧毁了官军大阵的右翼,为闯军取得全面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对战利品的处置和安排上,李来亨自然也就具备了一定的发言权。他之前在丹水渡口,没有直接一刀斩杀艾国彬。便是想等到战斗结束后,好好拷打艾都司一番,撬开他的嘴巴,将米脂李家破家惨案的事情问个清楚。
“守素,将艾国彬那厮拉过来。让小老虎来处置!”
李自成听到小老虎的问话,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卫士党守素,让他将恶贯满盈的艾国彬拉过来,交给李来亨处置。
闯营诸将都已知道了李来亨和艾国彬之前的深仇大恨,连素来嘴臭的党守素,此时都没有胡乱讥讽说话了。党守素用一根麻绳套在艾国彬的脖子上,将他牵来城头,又一脚踹在艾老爷的膝盖窝上,让他跪伏在小老虎面前。
袁宗第看到艾国彬满身肥肉乱晃的样子,露出了极为嫌恶的表情,“洪亨九、孙白谷虽然背信嗜杀,却也不似这个艾都司一般,满脑肥肠。这等货色居然能做到都司的位置上,朝廷用人如此,也难怪天下骚然了。”
袁宗第所说的洪亨九和孙白谷,便是曾任陕西三边总督的洪承畴和曾任陕西巡抚的孙传庭(洪承畴号亨九,孙传庭号白谷)。这两人背信嗜杀,曾数次背信杀降,将已经投降官兵、接受招抚的起义军,选其“狰狞悍者”,滥加杀害。
洪承畴和孙传庭虽然行事作风极为血腥,但毕竟卓有才干。洪承畴更亲督左光先所部,屡败李自成。岂是艾国彬这种货色可比的?
但朝廷之中,洪亨九与孙白谷少,而郑国栋与艾国彬多。更兼且崇祯皇帝刚愎自用,天下骚动如此,又有何奇?
艾国彬跪在地上,见到李来亨走了过来,吓得失禁,两腿之间尽是一片污秽之物。他连连磕头求饶,嘴上又不断高喊“老爷放我一条生路”、“老爷万代公侯”一类的废话。
“老掌盘,这家伙便任我处置了吗?”
小老虎还是不太确信,报仇的机会就这样到了自己手边了吗?
他转过头去,心中没底,带着一点疑惑的口气重新问了李自成一遍李来亨心中没底,甚至还有一丝怯懦,这份仇恨,就要这样终结了吗?然后自己又到底该不该从艾国彬的口中,问清楚小妹幼娘最后的样子?
小老虎想起了许多画面,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完全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很快便生了大病。是幼娘不辞辛劳,挨家挨户下跪乞求,帮他要到了一些粮米,然后又为他打水、烧饭,悉心照料。才让李来亨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
他病好以后,办成了不少事情,也让家中的生活变好了许多。之后幼娘就每天跟在自己的身后,她也不在乎别人奇异的眼光。只是老觉得自家哥哥体弱多病,没有自己跟着,什么时候又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幼娘,凭什么就得死去呢?
李自成看着李来亨脸上微微怯懦和恐慌的神情,不禁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这个小少年心中的想法,那种对于即将到来的复仇结局,焦虑又恐慌的心情。李自成自己,当年杀死迫害自己的艾举人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情他当时还要比小老虎更加恐慌呢。
老掌盘拍了拍李来亨的肩膀,点点头,给了小老虎一个确定的眼神。站在李来亨身旁的李过,也走了过来,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后欲言又止,又没有将那些矫情的安慰话说出来,只是将刀递给了李来亨。
只有素来嘴欠的党守素,不合时宜地吐槽了两句,“呦呵,小老虎,这种时候怎么又怂了?要不让我教教你怎么杀猪?”
“你能不嘴臭一会儿吗!?”
党守素的这张臭嘴,让李双喜都听不下去了。他用长刀的刀背狠狠砸了党守素后脑勺一下,又狠骂了他一句,叫这个多嘴的家伙,抓紧着锁上自己的臭嘴巴。这场合,是你嘴臭的时候吗?
“哈哈。”
党守素的插嘴缓和了李来亨的心情,他也觉得自己为了一个猪一般的艾国彬,就这样恐慌,实在有点丢脸。小老虎用左手将头发都整理到耳后,晃了晃脑袋,把心思稳好以后,从义父李过手上接过那把刀,径直走到了艾国彬面前。
“狗东西,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夺尽米脂李家的财产后,我小妹李幼娘被关到县牢中,为何就死了呢?”
艾国彬听到李来亨的问话,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把头抬起来,赶忙推卸责任,喊道:“老爷、老爷,李家的姑娘是让李思全那猪狗不如的奴才逼死了,不管我的事啊!还是我痛骂了李思全一番,才保了李家姑娘一个全尸,没让她被李思全侮辱啊!老爷明鉴呀!”
李来亨长抒了一口气,其实他本就该知道幼娘的结局是怎么回事。亲耳听到艾国彬说出的答案后,李来亨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平静一些。
他面色冷漠,双眼中几乎看不到一丝光彩。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这乱世,这世道,或许对幼娘来讲,离开这个世界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艾国彬不明所以,他见李来亨似乎并没有暴怒,还以为自己把责任推到已经死掉的李思全身上,便能保住一条狗命,便接着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李思全,想纳李家姑娘做妾。小的一再劝阻他也不听,李家姑娘不愿受辱,就投水自杀了,小的已经尽力了啊!”
“好,好,你做得好。很好,你们都做的很好。”
李来亨点点头,听着艾国彬将幼娘的结局全部讲完,他握刀的那只手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了起来。小老虎紧紧咬住牙齿,将眼睛闭上,但还是忍不住流出一点眼泪来。
他将长刀举起一半,又停了下来,全身终于忍不住都剧烈颤抖起来了。但小老虎努力忍住,没有在众人面前发出哭声来,他的喉中只是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嘶吼声,身体微微佝偻,看起来像是一头受伤的老虎一样,令人不知不觉,生出几分恐惧来。
“小的尽力了啊!老爷万代公侯、万代公侯,都是那李思全猪狗不……呃……”
艾国彬见到李来亨露出一副痛苦又扭曲的样子来,情知不妙。便顾不上他脖子上还被党守素用绳子套住,拼命冲到李来亨的腿边,抱住他的大腿连连求饶。
但这反而更加激怒李来亨了,小老虎心中复杂的情感,全部宣泄到了仇敌的身上。他一刀捅了出去,将长刀的刀尖从艾国彬的肩膀处贯穿了过去。
不待艾都司发出哀嚎,李来亨便又将长刀抽了出来,鲜血溅到了他的腿上,显得十分狰狞。小老虎将抽出的长刀高高举起,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刀锋和血液之间李来亨双手紧握刀柄,长刀刀锋迅速斩落,的一声,便将艾国彬的头颅斩断。
从艾国彬身体的断头处喷出大量鲜血,李来亨一张少年人稚嫩的脸庞,也沾染了罪人的污秽血液。他神情肃穆,仿佛在悼念着什么,那种严肃的模样,倒是和李过越来越像了。
党守素本来想吐槽李来亨,干嘛要给艾国彬这么一个痛快,不慢慢活剐了他?可再想想,活剐了艾国彬和一刀杀了艾国彬,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自己又何尝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给仇敌再多的痛苦,也换不来亲人的复生。一刀砍了便算了结,把感情浪费在这种狗东西的身上,才叫浪费。
李来亨将刀入鞘后,连脸上的血都没有擦掉,便单膝跪在了李自成的面前,说道:“谢老掌盘给我机会,让我亲手杀了艾狗贼报仇雪恨。来亨今后必为掌家赴汤蹈火,虽千山万仞,也一往无前!”
他还是放弃了好好折磨艾国彬一番的打算,直到到了亲手复仇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无谓的折磨和宣泄毫无意义。
李来亨想要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复仇罢了。当他斩断艾国彬头颅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恨意便转化为了对于家人的思念,他再将艾国彬折磨几天,或者把他碎尸万段,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古以来,统治阶级的刑罚都是多种多样的,剥皮、腰斩、车裂、凌迟……花样百出,招式无数。可被压迫者奋起反抗的时候,他们对于统治阶级的复仇,却常常只是简单的一刀了结而已对于被压迫者们来说,复仇的手段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再多的腰斩和凌迟,也无法改变过去无数年来,统治阶级造就的暴行。
“历史上存在两个‘恐怖时代’。一个在感情冲动下进行屠杀,一个是冷漠地、蓄意地进行屠杀。一个只持续了数月,一个则持续了千年以上。一个使千余人死亡,一个则使一亿人丧生。”
在暴政的压迫之下,有多少百姓死于无辜?历史的记录者和观察者们,请不要只看到反抗者因激情持续数月,造就千人、万人死亡的屠杀;却不去看到,统治阶级,几百年、几千年来,造就了上亿人死亡的暴行。
几乎所有的酷刑都是由统治阶级创造出来的,他们用这些酷刑来恐吓反抗者,不让人民站起来。然后他们又到处鼓吹,说什么反抗者们的做法才是真正的酷刑。
“贼令严明,将吏无敢侵略。明季以来,师无纪律,所过镇集,纵兵抢掠,号曰‘打粮’,井里为墟。而有司供给军需,督逋赋甚急,敲朴煎熬,民不堪命。至是陷贼,反得安舒,为之歌曰:‘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由是远近欣附,不复目以为贼。”
将一切吃掉、抢掉、破坏掉的,从来就不是农民起义军,而恰恰相反,是明朝官军的所为。
他们还制造种种的谣言,说什么李自成将福王杀了以后,把他剐碎,与鹿肉一起炖成所谓的“福禄宴”吃掉。
福王算什么东西?他这样猪狗不如的事物,也配污秽一锅肉汤吗?
实际上农民军对统治阶级的报复,一贯简单,就是一刀杀了就完事了。许多史书都否定了“福禄宴”的存在,实际上便是清朝官方打造出来的《明史》中,记载的也是“两承奉伏尸哭,贼摔之去。承奉呼曰:‘王死某不愿生,乞一棺收王骨,粉无所恨’。贼义而许之。桐棺一寸,载以断车,……”意思是说,福王被杀以后,有两个老奴为他收尸,起义军看老奴可怜,还送给了他一副棺材,用来收敛福王的尸体。
统治阶级们自己总是用酷刑来对付反抗者,便臆想反抗者同自己一样的卑鄙无耻。可实际上,老闯王高迎祥被凌迟了、翼王石达开被千刀万剐了、忠王李秀成被曾国荃用大椎刺得遍体鳞伤,酷刑吧从来都是统治者用来恐吓的工具。
而反抗者们,李自成抓到福王,不过一刀杀了;素以残暴著称的张献忠,抓到襄王,也是扔到河中淹死。他们并没有发明出形形色色的杀人花样,来做恐吓。
更不用说明朝米脂知县边大绶曾设计挖毁了李自成的祖坟,李自成打回米脂后,对此也只不过杀了一个直接挖坟的当地劣绅而已,连边大绶这个罪魁祸首都赦免了。
第三十八章 必要的“暴行”
李来亨将仇敌艾国彬斩杀以后,心中多少感到一点空虚。他将艾国彬那颗满脑肥肠的头颅,用刀尖挑起,提住头发,然后交给了郝摇旗。
“摇旗,把这颗头颅挂到城门上,也算威慑一下那些降兵。”
经历了数次大战和血腥厮杀的李来亨,已经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随手提起一颗人头了。他正在加速适应着崇祯十二年的时代,区区一颗猪头,对他的内心无法造成一丝一毫的波动。
郝摇旗将艾国彬的人头挂出去后,李过便走了过来。他走到李来亨身边,还是一脸严肃,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多少带着几分温情的感觉。
李过将一块细布青帕塞到了小老虎的手中这块布帕也是闯营在龙驹寨中缴获的众多战利品之一。闯营的军纪虽然相较官军严整许多,但老八队毕竟也不是老八路。在刘宗敏攻破城中负隅顽抗的士绅院子以后,闯营还是将不少富户人家的家财搜括一空。
“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别像个孩子一般。”
小老虎接过义父的那块细布青帕,心中却觉得有几分好笑。小孩子?自己这位便宜老爹心中的小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自己现在可是刚刚砍了一颗人头,满脸鲜血啊。
不过李来亨也知道,李过平常总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要让他摆出一副温情亲切的模样来,也实在太为难人了。他此时能塞给李来亨一块布帕,已经是硬着头皮、难得做出的劝慰之举了。
“哈哈,来亨今日斩杀了这艾都司,便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而是咱们家真正的千里驹了。”
李自成看着李过一副半分尴尬、半分温情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老掌盘打赢了这一战,整个人气魄更加强势,此时笑起来也是一派豪气干云的样子。
这已经不是李自成第一次称呼李来亨为“吾家千里驹”了,李来亨自然知道,老掌盘如此说法,对他融入闯营的集体里,无疑有着巨大帮助李自成也是刻意为之,毕竟自己初投闯营不久,地位便飞速上升。虽然战功也不少,但还是有可能像此前党守素不满那样,引发一些中下层将士的不满情绪。
李自成几次刻意强调李来亨是“吾家千里驹”,就是把李来亨一个人受到质疑的压力,转移到了李自成和李过两人的身上。
这种做法,当然一定程度上也有用人唯亲的嫌疑。李自成等于是消耗了自己在闯营中的一部分领袖公信力和威望,来帮助李来亨加速融入到闯营集体里。
虽然老掌盘没有怎么点明出来,但李来亨自知这是李自成对自己的曲意维护,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
他用义父送的那块细布青帕,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后。便向李自成抱拳,提出了自己与龙驹寨城外降兵之间的关系,并提议,由自己出面,设法收降这支还算精干的兵力。
“掌家,城外的这群降兵,本不是那都司艾国彬的嫡系。他们多是我的米脂乡人,其中还有不少人同我熟识。请掌家的让我出面,说服他们参加咱们闯营。”
李来亨也知道,闯营接下来还是会弃守龙驹寨,继续进行流动作战。而在商、郧山区里,进行流动作战,就不可能裹挟太多人。所以不管是此前袭占竹溪县城,还是现在占领龙驹寨,闯营都没有大规模吸收兵员、扩充部队的打算。
但米脂乡勇这支部队的情况又不一样,他们并非寻常民夫、民兵,而是有着较多作战经验和严格军事纪律的部队。更何况李来亨还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这些降兵多是他的乡人,将其吸纳入闯营后,便可以大大提升自己的实力和地位了。
因此李来亨又补充说道:“这些降兵的训练,在官军里算是好的了。此前在军岭川时,大家也都见到了,他们纪律还算严整,若编入八队闯营之中,应该也不成累赘。”
李自成对李来亨试图说服大家,收编这股降兵的意图,实际上也是一清二楚。他自然知道这小小的少年郎,并不像那张清秀的脸庞一样稚嫩。若收编这股降兵,恐怕也只有将他们安排到李来亨队中,才比较合适。这样李来亨的实力,在闯营诸将之中,立刻便突飞猛进了。
不过李自成对此倒并不在意,他自信于自己在闯营之中的威望和绝对主导力,反而对李来亨表现出来的野心十分激赏。对李自成来说,让李过的义子掌握更强的兵力,也算是在增加自己嫡系的实力。
闯王便将他常用的那被闯营视若指挥令的班干残箭,丢到了李来亨的手中。这也意味着,李自成决定将招降和收编这股降兵的权力,交到李来亨手中。
“这批官兵在军岭川时,确实也让老八队颇为棘手。小老虎,若你能让他们诚心入营,又有何不可?”
李来亨接过老掌盘的这半杆残箭,他心中略微有些激动了起来。这和此前斩杀仇敌艾国彬时的激动感又不同,是对未来前途越发乐观的一种激情感。
“好!来亨一定不负使命!”
李来亨将单刀别在腰间,右手紧紧握住那支残箭,同李双喜、党守素等人一起走出到城外,准备去劝说这种俘虏们,加入闯营之中。
之前在军岭川大战中被击溃的官兵们,此时都被集中在龙驹寨城门外面的一处空地里。李来亨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估计至少有三百人以上。
这三百人里,李来亨眼熟的米脂老面孔,估计也有一百人以上。他巡视了一番,很快便惊喜发现,在这些熟面孔里,还有几个自己较为熟悉的老人。
“庆叔?我们居然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被李来亨称为庆叔的降兵,名叫李长庆,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算是李来亨的族叔了,此前艾国彬和李思全设计坑害米脂李家的时候,李长庆为了保护李来亨,出面抗争。结果却被衙门吊起来,鞭打了整整一昼夜。
李来亨还以为庆叔早就死了,却没想到如今在龙驹寨城门外,会以这种形式再度见面。
李长庆被闯营俘虏以后,已经是万念俱灰了。他怎么可能想到,闯营的一位将领,竟然会是一手训练出米脂乡勇的李重二?心中震骇之情,自然不必多说了。
“重二?你可是重二吗?重二,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来亨笑了笑,他此时手捏老掌盘的那支残箭。大权在手,整个人的气度都不一样了,分外自信,已有好几份的大将气度了。
“哈哈,是啊。庆叔,我是重二呀。没想到庆叔你还活着,而我今日又成为了闯营将领。人间世事,还真是总有几分惊喜。”
李来亨双手将跪伏在地上的李长庆扶起,有了庆叔开一个头,相信要收编降兵,就不会怎么费劲了。
小老虎信心大增,拍拍李长庆肩膀,然后对着另外跪伏在地上的数百降兵,大声说道:“我本关右布衣,和你们一样,原先也都是米脂乡勇,相信你们之中,应该有不少人还认得我李重二这张脸。”
“如今朝廷,贪佞满朝,公行贿赂,民间眦髓收括殆尽,涂炭难言。你们便是跟着艾国彬当了官兵,可又曾领过几天的粮饷?辛苦打拼,不过是肥了上官的口袋罢了!”
“若大家伙还信得过我李重二,我愿为大家引路,带大家投入八队闯营麾下,共取富贵!”
李来亨的这番说辞,已让跪伏在地的许多降兵动了心。站在一旁的李长庆,也帮着李来亨推波助澜,他重提过去李重二训练乡勇的本领,又同艾国彬的无能做作对比。
“兄弟们,当初咱们在米脂,那是都见过重二本事的。兄弟伙们拿重二和艾都司比一比,难道不是天上和地下一般的差别吗?只要跟着重二走,一定不会少了兄弟们的富贵!”
李来亨感到时机已经差不多了,便将残箭高高举起,喊道:“好了,愿意投入闯营,跟着老掌盘和我共取富贵的,就站到这支箭下面。”
跪伏在地的俘虏们面面相觑,他们心里还是很没底。投降被俘是一回事,以后要加入流寇,跟着流寇到处亡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此时官军力量尚且十分强大,流寇还根本看不出有几分能取富贵的模样来。因此结果颇让李来亨感到失望,在三百多名俘虏中,只有几十人站了起来,走到箭下,表明他们诚心愿意加盟闯营了。
“哈哈,小老虎啊。看来你在掌盘面前,大话说的有点早咯。”
党守素又在一旁嘴臭,讥讽李来亨。而李双喜则手提雁翎刀,带着一队刀牌手突然走入俘虏之中,突然挥刀,将一名俘虏的左手砍断。
“按照老八队的规矩,不愿意跟我们走的俘虏,便全部砍掉左手以后,放他们自己谋生去。”
跪伏在地的那数百俘虏,听到李双喜说的话,这才慌了神,纷纷站了起来,想冲到李来亨那边,表示自己愿意加入闯营。
可李双喜却露出了狰狞的模样,他和那一队刀牌手,很快便将俘虏们按住。不顾俘虏们激烈的抵抗和叫破天的呼喊声,大刀一挥,毫不留情地砍掉了几百只左手。
“刚刚愿意加入闯营的,那是真心加盟。现在还想加入我们闯营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想用间啊?”
数百只血淋淋的左手,提醒了李来亨,老八队是老八队,它并不是神话一般的老八路。闯营的这种做法其实已经十分仁慈了,毕竟这些俘虏既然不愿意加入闯营,那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部杀掉,要么放他们走。
全部杀掉,那就更加血腥和残酷了。而要放他们走的话,那这一仗岂不是白打了?李自成的做法,便是将这些人的左手先砍断,再放他们自己回家或设法谋生去。
失去左手,相对来说还不至于让这些人完全丧失干农活、维持性命的能力。但失去左手,他们就基本上不再可能成为官兵,和闯营为敌了。
这种做法虽然十分血腥,但实际上已经是比较折中和仁慈的办法了。
第三十九章 小虎队
数百人被一齐斩断左手的场面,让李来亨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这几百降兵里,有不少人都是他在米脂老家脸熟的人,部分人说不定扯上一些远方亲戚的关系。
只是由于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接受收编和招降,加入闯营。李双喜和党守素便带兵把他们左手一一齐腕砍断,弄得鲜血淋漓,多少让小老虎有点不能接受。
平素看着直爽开朗的李双喜,却二话不说就将这些降兵的左手砍断。李双喜的模样甚至谈不上冷酷和残忍,看起来他就像是在照章办事罢了,这就更让李来亨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可李来亨也知道,闯营干的是刀口舔血、杀头造反的事业,实在容不得过度的温情和善意。所谓慈不掌兵,如今闯营尚未真正脱离困境,不可能一下子收编数百名用心反侧的降兵老掌盘能够允诺自己招收数十名诚心投靠的降兵,其实已经是为李来亨他大开方便之门了。
龙驹寨小城里的烧焦味,已经淡了许多。刘芳亮带着几支人马,将城里各处火势扑灭以后,又将郑国栋和艾国彬原先占据的几处督署、庐舍,大概收拾干净了一些,用于给将士们居住一段时间。
李来亨预计,商州一带的官军兵力在军岭川被基本消灭以后,留守兵马自保商州已很困难。那么至少在数日内,官军应该集结不起多少兵力了,闯营大可在龙驹寨城中,好好休整几日。
白旺看到李来亨情绪有点低沉的模样,便笑了笑,劝慰道:“小老虎,我知道你多有仁心,可我们行军打仗,在刀口上舔血,也只能出此下策。”
“唉……”李来亨叹了一口气,他从理性上完全能够理解李双喜和党守素的做法,但从情感上还需要一定时间慢慢来接受,“我自然晓得这点,只是那些降兵中,多有我的乡人。看他们突然断去一手,我多少有些不忍。”
头一个站到李来亨箭下,投军参加闯营的李长庆,这时却唾了一声,反驳道:“重二……不,少爷。当初艾国彬巧取豪夺,迫害李家后,那些降兵里曾有不少人,寻机搬空了李家的家产。少爷为他们不忍,可当初李家受害时,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少爷和幼娘不忍呢?”
“庆叔……”李来亨听到庆叔又提到了幼娘,心中还是不禁一痛,“老白、庆叔,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只望还愿意跟着我的这几十人,我今后能设法照看好他们。”
“哈,”白旺又笑了一声,他对李来亨的性格了解渐深,知道他还有很多幼稚的地方,对乱世的认识尚不够深刻,“小老虎,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的性命都是自家父母给的,理应自己去照看好,你就不要太过委曲求全了。”
李来亨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在心理上他还需要慢慢接受,“我明白的……但越是乱世天下,或许越需要仁人出面……”
“哈哈,自成几次三番同我讲,说来亨的性格与我很合。我起初还不相信,现在听到小老虎你这几句话,才懂了自成的意思。”
从李来亨和白旺几人身后传来了一句话,说话的人声音中气很足。李来亨转过头去,看到是闯营里地位仅次于李自成和刘宗敏的田见秀走了过来。
田见秀面带笑意,他在闯营之中素以为人宽厚、能得众心而著名。田见秀听到李来亨对李双喜和党守素砍断俘虏左手一事,于心不忍的话语,便感到两人的性情较为接近。他本来在闯营里待人就十分和善,这时更对李来亨多加劝慰了。
“小老虎,你在郧阳山中才投闯营,见过的世面还太小。崇祯八年正月间,冰雪盖野,天寒地冻,高闯王、八大王和曹操都东入河南,只有我们一股留在关中对付明军。一路上为了摆脱官军的追击,便连妻、子都只能抛下。”
田见秀向李来亨提起了闯营过去转战天下时的故事,那时闯营也正处于一个低谷期中。为了突破官军的封堵包围,将士们甚至不得不抛妻弃子,星驰夜行。
“十一年春天,我们随掌家的退出四川。因为洪承畴堵住剑门,只好走松潘小道,翻过雪山,才到了阶州境内。后来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个月一边走一边同曹变蛟打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找不到粮食就杀马充饥。离青海湖只剩下几天路程的时候,自成又带着我们折往北去,才把官军甩掉。后来我们从嘉峪关附近出了长城,没有东西吃,一路上将草根、树皮全部吃光了,只好吃战死的弟兄尸首过活。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才从兰州一带,又杀回了长城里。”
“小子,你年纪太轻,今后总会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我和你一样,也有许多的不忍,在能做到的时候,一定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
李来亨听着田见秀的谆谆教诲,心中却想到甲申年后的他,将为了一句“不忍秦人饥”,而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留给清军仁的边界线到底在哪里呢?
“嗯……玉峰叔,我晓得这道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等将来咱们闯营打下这天下后,便不再会有这等事情发生了。”
田见秀点点头,赞赏道:“是这个道理。老掌盘那里跟我讲过,说小老虎你对老营和粮秣的管理很有办法,咱们这次扫荡商南,缴获物资不可计数,正需要你来出出主意呢。”
原来李自成还记得此前李来亨改革老营体制的事情,本来闯营的老营和物资管理,大多就是由田见秀负责的。如今闯营主力和田见秀所部胜利会师,又在军岭川之战后缴获了大批甲仗器械、各色物资,李自成便让田见秀过来找李来亨,要小老虎好好施展一番长才,正式给老营搭一个新的架子出来。
“这件事啊……”李来亨稍稍沉思一会儿,慢慢答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老营本来就分有裁缝队、银匠队、打粮队、打马草队的分类。只是架子搭的还不够清晰明了,各队分类也不尽合理。过会儿我便细细写一份条陈,然后让摇旗给掌家和玉峰叔送去,掌家和玉峰叔看过以后,若无异议,我们便可这两天着手改编老营各队了。”
“好。小老虎你的心思还惦记着那些降兵吧?那就这样说好了,今晚让摇旗将条陈送来,现下你就先去把那些降兵整顿安排一下,也免得生出什么乱子来。”
李来亨稍稍感到有些尴尬,他的小心思也让田见秀一眼看透。确实,他现在还急着想先去安顿好那几十名新部众,所以才说等天黑后,再写份详细的条陈交郝摇旗送过去。
田见秀对李来亨的一点小心思倒不以为意,他反而笑道:“我看便这样吧,过会儿你让摇旗到你汉举叔那里,按人头数领一批刀枪器械。然后我再额外补贴一点,在咱们闯营离开龙驹寨前,给那些被砍了手的俘虏,每人每天发给稀粥一碗,你看可以吗?”
“啊!”
李来亨听到田见秀如此厚待自己,他知道袁宗第之前在富水堡缴获过不少新锐军械。自己这回能够按照人头数领一批装备,那就真是鸟枪换大炮了,自然乐得开怀,一扫此前的低落心情了。
“那来亨就先谢过玉峰叔了!庆叔!你快把人头数数数!摇旗!你现在就跟着玉峰叔,一道去汉举叔那边领一下器械吧!”
庆叔按李来亨的吩咐,将之前第一时间投诚的那批降兵人数,清点了一番,总共有六十二人。而李来亨之前手下本就有二十二人,这次在军岭川之战中折损了两人,两支人马加起来,便有了八十多人的兵力。
田见秀十分大方,他听郝摇旗和李长庆报上来八十多人的数字后,便直接拍板,让郝摇旗按照一百人的人头,到袁宗第那边领装备去。
李来亨大喜过望,虽然未能将数百降兵全部收编到自己麾下。但在田见秀的帮助下,他也算掌握了近百人的精干兵力,在闯营诸将中的地位,已然不低了要知道此时整个闯营,也不过才一千多人而已。
“庆叔!你在城里或老营去问一问,看看有没有裁缝!”李来亨叫住庆叔,让他去找几个裁缝过来办事。
庆叔不解问道:“少爷……这找裁缝来是要办什么事?”
“嗨呀,庆叔,你就别叫我少爷了,以后还是按照闯营的规矩,叫我管队便好。”李来亨对庆叔一口一个少爷,感觉多少有些别扭,“你去找几个裁缝来,给咱们队伍缝一面虎头大旗来!”
白旺听到李来亨的目的后,在旁边笑道:“好、好,小老虎用虎头做大旗,看来威势是要不下于你义父了。我看小老虎你的队伍,便干脆叫小虎队好了。”
“小虎队?”李来亨脸上表情十分微妙,虽然他的绰号就是“乳虎”、“小老虎”,不过小虎队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联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物,“那也行吧……好!庆叔,你去找裁缝做面虎头大旗,以后咱们就叫小虎队了!”
第四十章 再议老营改革
庆叔从龙驹寨小城里,很快就搜罗到了三名裁缝。李长庆给这三名裁缝准备了一面浅色的粗麻旗面上,让他们在旗面上,补了一个深青色的虎头图案。
虽然虎头大旗的制作过程十分草率简陋,但成品质量还算不错。庆叔把旗子送到李来亨这边后,小老虎将旗面拿在手中,他感觉若从远处望去,这大旗还是有那么几分猛虎意象的。
李来亨对虎头旗面还算满意,而田见秀那边也没有食言,郝摇旗很快便从袁宗第处,领来了近百人的甲仗器械。白旺在边上帮忙清点了一下,袁宗第送来的武器装备,大概是刀牌三十副、弓箭三十副、长矛四十杆、枪牌二十副、单刀十口、火门铳五支。此外还有罩衣四十领、布面甲十领,足可以武装上百人的部队了。
“玉峰叔和汉举叔,还真是够意思了!”
小老虎对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大方极为满意,虽然没有获得自己最想要的鸟铳和各种野战轻炮。但这么一大批装备,还是可以将小虎队的战斗力,迅速提升到一个极高的层次。
连一贯谨慎持重的白旺,都对李来亨发的这趟大财眼红不已,他在边上不断给李来亨吹风,想从中“借”上一分半分的器械。
“小老虎啊,你白哥哥帮了你这么长时间,也算一路提携过来的。你看看……你看看那个是不是见者有份?是不是从这里头,匀给你白哥哥一点呢”
“哈!”
还没等李来亨发话,贪吃好货的郝摇旗便抢先发言。他故作亲热的样子,用那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了白旺一把,把白旺拍的差点栽倒在地。
“我说白管队,这见者有份,我早看见你队里缴获了不少鸡鸭鱼肉,咱们不如先去匀匀这个?”
“哈哈,”李来亨也开怀大笑,自从沦为民夫以来,他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白管队,老掌盘和玉峰叔那边,还等着我给他们好好解说一下老营条陈的细则呢。小子这边厢就先不奉陪咯,摇旗,咱们还得赶快去见见掌家呢!”
李来亨给庆叔打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送客。他自个就拿出给田见秀讲解老营改革的借口,立马开溜了。
白旺对于李来亨的无赖做派,也只能报以苦笑了。不过说到底,白旺也就是说两句玩笑话罢了。小虎队能一下子得到这么多器械装备,主要还是因为李来亨这段时间,确实是屡立军功,别人也眼馋不得。
李来亨之前已经提前写好了一份关于老营进一步改革的条陈细则,托郝摇旗交给了李自成和田见秀。他估计老掌盘应该已经把条陈看的差不多了,又估摸了一下时间,便和郝摇旗一起前往城中督署,拜见掌家。
闯营占据龙驹寨后,便以原先参将郑国栋办公的督署衙门为议事厅。由于衙门正门和大堂此前被官兵纵火烧毁了一部分,李自成就选择了衙门侧面的别院作为办公场所。
衙门虽然被烧毁一部分,但比起闯营此前的铁旗杆营寨,还是宏大典雅不知多少倍。除了被乱兵烧毁的大堂外,衙门内还设有二堂、三堂,另有狱房、厨院大仙祠、虚受堂、思补斋等建筑。
闯营用于议事的衙门二堂,是五间七架的结构,屋面兰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风格尚算古朴。庭院里还有一块石碑,李来亨走近观摩了一会儿,感觉十分讽刺,碑上铭刻着一段文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若商州文武官吏,真能看懂这句话,李来亨哪还有机会大摇大摆的走进衙门里呢?
“来亨,怎么这么慢了,大伙都在这边等你有段时间了。”
闯营之中会这么严厉、肃穆训斥李来亨的,也只有小老虎的义父李过一人了。李过绷着一张脸,催促李来亨快些到衙门二堂里,给其他诸将讲解条陈。
二堂内除了李过以外,闯营的重要人物几乎都聚集齐了:李自成单独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身后站着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其余大将,像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刘芳亮等人,也都单独坐了张凳子。再次之,便是像“九条龙”谷可成、“二虎”刘体纯、“皂鹰”刘汝魁等一众偏将,侍立于后。
李来亨看到这种严肃的场面,也不禁有点紧张起来了。他双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才慢慢走进衙门二堂里面,双手抱拳,向闯营诸将都问了个好。
“掌家、诸位好,我先给大家详解一下条陈的内容。”
李自成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招了招手,示意李来亨坐下,“小老虎,别客气,过来坐着嘛。”
李来亨又看了一眼其他人,见刘宗敏和田见秀都点了点头,自己身旁的义父李过,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干脆坐了下来。
“掌家,我的想法就是和条陈上写的一样。将咱们老营,具体按照人员类型和分工指责,分为数队。为了便于管理起见,最好一切按照军制,每队也设管队。”
李来亨坐下后,便照着之前他写给李自成和田见秀的那份条陈解说了起来,“最好各队除营造搜集以外,再兼司收发。妇女则都收为女儿队一队,可使其肩米、背盐、负煤、斫柴、运土、挑水、开沟、浚濠。”
“金银匠、泥水匠、瓦匠、木匠、织工、鞋匠、绳索匠,各按其分工编为一队。人数较少,而分工近似的,可混编为一队。”
李来亨又转过头去,对负责管理闯营器械装备的袁宗第说道:“另外,铁匠及搜集制作火药、箭矢、铅码、硝各色物资的人员,编为军需各队,从老营里脱离出来,可由汉举叔直接管理。”
袁宗第稍稍犹疑了一下,全权掌握闯营的军需生产是一个重任,但他同时又要负责军事指挥和作战的任务,多少感觉分身乏术,便看向李自成,答道:“掌家,小老虎这个安排确实不错。但是我本来就要看管器械,平常也要从征作战,时间有限,可否安排一员偏将帮忙协助一二?”
“那好。”李自成也赞同袁宗第的说法,而且他也觉得将装备的生产和保存全都交给一个人负责,也有些风险,“就让白鸠鹤来帮你吧。白鸠鹤和汉举本来就比较熟悉,以后你们就一起办理此事吧。”
白鸠鹤是站在田见秀、袁宗第等人身后的一员偏将,他嘴唇上留着一抹八字胡,看着便十分精明。他先看了袁宗第一眼,才向李自成抱拳称是,“既然掌家的发话了,那以后我就跟着袁将爷一块处理军需了。”
“来亨,你接着讲吧。”李自成安排好袁宗第和白鸠鹤两人的分工后,便让李来亨继续解说老营改革的细则内容。
“老掌盘,咱们闯营虽然一直实行统支统收的管理办法,但实际运行中,应无具体人员的安排和管理,并没有真正做到统一管理。我看还是应设一员典粮饷,等将来闯营扩充后,架子大起来以后,还要在这基础上再设几人专门典冬衣、典油盐等等。”
“嗯,这点我们之前看过你的条陈后,已经讨论过了。”田见秀到衙门见过李自成后,首先谈的就是典粮饷的问题,“自成和我讨论以后,还是让我来先兼下这个典粮饷一职。”
统支统收、集中管理闯营的财务,这一重大权力,看来李自成还是决定交给老资格的田见秀。毕竟田见秀过去长期负责管理闯营的后勤,除了田见秀之外,可能也只有李自成的妻子高夫人可以来负责典粮饷的职位但之前李来亨说设置女儿营,那自然高夫人要先担当女儿营的管队了。
“嗯……玉峰叔和汉举叔一样,还要带兵从征,会不会压力大了些?”
李来亨想起后世历史中,田见秀因不忍“秦人饥”而将西安城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全部留给满洲人的事情,又有一点不放心,便多问了一句。
李自成便顺着李来亨的话头,补充道:“我看小老虎说的对,玉峰的责任也有些太重了。我看吴汝义以前常跟着玉峰和小高办理粮饷,我看就和汉举那边一样,让吴汝义去帮玉峰分担一点。来亨那份条陈里,提过典粮饷最好多设几人,相互督察审计,每月查账。咱们现在就先设两人,今后再慢慢充实起来。”
李自成说的小高大概是指高夫人吧?李来亨心中想到,大概闯营里也就只有李自成会如此称呼高夫人了。
而吴汝义,则是李自成麾下直属的中军。他原是不沾泥张存孟麾下八队中,四队蝎子块拓养坤的部下。崇祯十年,蝎子块拓养坤率部投降于明军孙传庭部后,不愿投降的吴汝义便拉出一支人马,投奔了李自成,成为了李自成嫡系的部下。
比较起来,李自成安排本来就隶属袁宗第的偏将白鸠鹤帮袁宗第分担管理军需的任务,但却安排自己直属的中军吴汝义去帮田见秀分担典粮饷的任务,用意就比较微妙了。
田见秀没有表现出什么意见来,他只是默默点头,似乎是赞许了李自成的安排。
“咱们闯营战将本就不多,子宜,还有白鸠鹤,你们帮玉峰、汉举做事之余,也还是要带好兵,依旧参与征战。”
李自成曾经亲自为吴汝义取了一个叫子宜的字号,关系显然较直呼其名的白鸠鹤,亲密了许多。
“嗯……大的架子就是这样了,剩下一些关于统支统收、分级别配置各队管队财权的细则,我都写明在条陈里了,这里就不再一一细说了。”
李来亨把老营改革的条陈大致上解说一遍后,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但他在房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有谁在桌面上放个茶水什么的,心里除了抱怨一下李自成的亲兵们办事不周到外,也不得不敬佩一下闯营诸将朴素的生活作风。
由于李自成本人一向清苦,不好女色,只有高夫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妻子,平常饮食也都和一般士卒没有区别。刘宗敏、田见秀以下的各级将领,就不大可能太过僭越,吃穿用度只能维持在至多和李自成差不多的层次上。
“大家若都无意见,那便这样定了。小老虎真是大有长才了,我看条陈里还有很多其他方略,等咱们以后人马扩充起来以后,再一一推行下去,比起官军都要厉害多了!”
李自成拍了两下手,一锤定音,就这么把老营改革的全部事项定了下来。闯营此时毕竟只有一千多人,船小好调头,先把这个架子迅速搭建起来,以后再将李来亨的更多想法,慢慢填充进去便可了。
第四十一章 李过的问题
这趟讲解条陈的汇报工作,让李来亨压力很大。他出了衙门二堂的大门后,才感觉背后出了不少的冷汗。李自成虽然安排事情毫不拖泥带水,说话也十分和气,但他的人事安排,似乎随意中却又带有几丝微妙,让李来亨不禁多想了几分,感到一点深沉不可测的味道。
李自成的安排是无意?抑或有意?或许又只是李来亨自己多想罢了,毕竟就他现在的观察来看,闯营的组织结构极为简单,李自成在闯营之中拥有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尚无太多必要,玩弄一些手段。
正思虑间,李过也从衙门二堂中走了出来。一只虎微斜着头,他的鼻子非常挺直,在庭院间灯光的映照下,脸上阴影深沉,看起来更加肃穆了。
“来亨,你做的很好,大家算是都接受你了。”
李过声音低沉,他将李来亨收为义子,起初只是和李双喜间心血来潮的玩笑话而已。可当他看着李来亨不断成长,从一个狡黠的民夫,变成一个从容的组织者,心中还是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
李过和李自成虽然是叔侄关系,但他们两人年龄相近,相处却如兄弟一般。李过自少年时,便跟在李自成之后,受尽保护和激励,因此两人关系又有一份近似父子般的感情。李自成对他而言,既是兄亦是父,他对闯王,自然更具有一种混杂了崇拜与敬爱的心情。
如今的李来亨,让他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几分影子,这就更让李过想摆正自己的位置,也扮演好一个犹如李自成那般引导者的角色。
“我今天白天,和玉峰讲了你的事情。他对你十分欣赏,玉峰在闯营中地位仅在老掌盘和你刘将爷之下。有玉峰欣赏和帮助你,对你今后继续融入闯营,一定有很大的臂助。”
“啊!”
听到这话,李来亨才知道今天田见秀为什么会突然找上自己。老八队的三把手,又怎么会只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大开方便之门,让袁宗第给自己那么多装备呢?原来在背后,还有李过在帮着李来亨,疏通各个方面的关系。
李过平时的话很少,又总是一副冷漠肃穆的死板脸色。他不太善于表达那种矫情的情感,只懂得默默做事,帮自己的义子夯实基础。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本就没有什么直系亲属的李来亨,失去了可爱粘人的妹妹幼娘,又失去了真诚热心的前辈白有财。他得到的很少,失去的却又太多,不能不对这个残酷的世道,产生一点偏激的仇恨。
但此时李来亨却想到,他毕竟还有一个便宜义父李过,他毕竟还有一个可以容身的集体闯营在这个残忍的乱世里,还有多少人,连一个残破的容身之所都没有、连一点一滴的血亲都没有了?
天下骚然,万民熙攘,人情沸腾,所为何事?
不过是一个容身之所,一碗活命稀粥,一个可有依靠的家人罢了。
“义父……”
李来亨微微咬着嘴唇,从胸腔深处,发出了声音很轻的一句“义父”。虽然声音如此轻微,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开始将李过这个便宜老爹,同“父”这个沉重的字眼,真正联系成一体。
“义父……你为什么选择造反呢?”
不知为何,李来亨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有些愣神,为什么要问出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呢?但他也的确很想听听李过的答案,不是那种跟随李自成的答案,而是独属于李过的答案。
“哈……我爹叫做李自立,他也是咱们老掌盘的大哥。”李过微笑一声,他提起往事倒并无苦涩,脸上只是一种单纯回忆过往的神情。
李过坐到了衙门庭院中间,一只低矮的石椅上,他用食指指节敲击着椅面,慢慢回忆道:“我爹比老掌盘大很多,我还小的时候,每天不懂事,不好好放羊,整日只是跟着自成到处玩耍。哈哈,,那真是段荒唐的日子了。”
他大概是回想起了童年时和李自成一起玩耍的幼稚日子,禁不住放声大笑了两声,“哈,再后来,大概是在天启年间吧,不知怎么回事,边军欠饷越来越厉害,常有一些哗变的边军士兵,劫掠延安府一带。”
“我爹本来是帮一家大户老爷放羊,有一回不幸遭遇上了哗变的士兵,羊群都让乱兵杀光抢光了。老爷惹不起乱兵,便把罪都怪到我爹身上,硬要他赔付羊群全部的损失。他一个放羊人,哪陪得起呢?只好在老爷家门口自尽,那户老爷人家怕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就不再追究这事了。”
李过语气十分平淡,但却讲述着一个十分惊心动魄的故事。他的父亲、李自成的大哥,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在债主家门口自杀的呢?
“所以后来老掌盘被艾举人逼债的时候,我就跟着大伙,干脆将那艾举人杀了,绝不重蹈我爹的覆辙。来亨,朝廷收那么多赋税、将军们那么有钱,为什么会欠饷呢?边军不是用来对付边墙外的鞑子吗?他怎么就把刀口对准了百姓呢?”
李来亨知道,天启年间,因为熹宗朱由校修建宫殿的三大工、辽东战事的不利,使得明朝的财政状态急剧恶化。九边边军欠饷严重,光天启六、七两年,欠饷就多达四百余万两。朝廷的腐朽崩溃,又岂始于崇祯年?反倒是崇祯初年的户部尚书毕自严,兴办军屯、核查地亩、令商人运粟实边,稍稍阻滞了一点明朝崩解的速度。
这是朝廷整体腐朽透顶造成的,李过问是问不出答案的,光是朱家帝子的宗室开销,就占到了朝廷总支出的一半以上。朝廷的钱去了哪里这种问题,用嘴是问不出来的,唯有用刀,才能问出。
李来亨后世也是是读过《万历会计录》的人,自然知道在万历年间的时候,明朝供养宗室的负担已经占了户部总支出的29%,如果把皇帝也算宗室的一员,那整个皇室的开支就达到40%了。就算再加上兵部太仆寺的常盈库、工部的节慎库,皇室开支的规模也几乎超过了整个明朝的军费开支了。更别提泰昌、天启、崇祯以来,宗室人数和开支又比万历年间增加了许多倍,何况宗室除了直接占用朝廷支出外,自己还占有大量的田地、商铺,依靠宗室特权进行经营,真是天下之大蠹了。
“所以……义父跟随老掌盘造反,就是想知道答案吗?”
李过看着远空的悬月,摇了摇头,“老掌盘告诉我,找不到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去消灭问题。我跟着老掌盘起兵造反,便只为消灭那几个问题。”
“问题的答案,我就留给来亨你解决了。”月光下的李过除了肃穆外,难得露出一点温和的笑容,他伸出右手,揉了揉李来亨的脑袋,将寻找答案的任务也留给了小老虎。
“貂裘敝、黄金尽,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到~”李过看李来亨听了这一番话后,又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便笑了笑,唱了段陕北梆子戏的唱词,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今天帮着掌盘整理老营,已有大功,不要介怀太多事情了。”
“嗯……来亨会牢牢记住义父今日所说的话,将来一定会找出所有的答案来。”
李来亨感觉自己对义父的了解又增加了一层,他并不是一个附庸于李自成的人物,而是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独立灵魂与独立困惑的英雄。他知道,后世历史中的李过,将在满洲人的威胁下,放弃了对问题答案的追寻,而选择了和南明共同携手抗清满洲人究竟带来怎样的噩梦,让李过暂时放下了对答案的追寻呢?
李自成一贯号召大家厉行节约,衙门庭院中灯火未到夜色更深,便已烧灭了。李过从胸口取出一支火折子,用手捂着,重新点燃一只小灯后,将那盏灯提了起来,交给李来亨,“夜路小心,来亨,快回去你们的营地吧。”
第四十二章 幼辞
李来亨手上掌着一盏小灯,慢悠悠走回小虎队暂居的营地庐舍。他边走边观察着龙驹寨城内的气象,经过刘芳亮一整天的努力,城中的种种混乱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和安定。
大路两旁的店铺,门房紧闭,大都挂上了“乱兵洗劫、无货关铺”的牌子。再往后的一些民居,才偶有几星灯火,能看出一点人气来。街头的尸体大多都被刘芳亮派人拖到城外,挖坑埋掉了,但路面上,还是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一滩一滩的血迹,透露着此前乱兵洗城时发生的惨剧。
有一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半蹲半躺在城角的窝棚里不知他们的家宅,是被乱兵烧毁了,还是此时被闯营将士占据呢?闯军与龙驹寨百姓无亲无故,不妄行杀戮,已经是将军纪做到十分严整了,李来亨也不能强求闯军占领城市后,还要睡大街去。这种事情说出去,就是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民,恐怕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淡薄的月光笼罩了小小的龙驹寨,一阵斜风吹过,躺在路旁睡觉的流民们纷纷裹紧了单薄的衣裳。李来亨将小灯提到与眼睛平行的位置,透过因风摇曳的火光,望着萧瑟的道路,又免不了升起几分忧思。
“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梢月。”
他摆摆头,闯营毕竟不是王师,何况就算是汤武王师,也做不到占领城市后睡大街的层次吧。庸人何必自扰耶?
王师生太平?王道从此始?
小老虎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他现在只想让时间过得更快一点,让闯营更早、更快地壮大起来,那以后,才能考虑王师不王师的问题。
“少爷!”、“小老虎!”
郝摇旗和庆叔都在小虎队的住所外,等候着李来亨回来。除他们两人外,另外还有六七名将士,其中有几人李来亨觉得十分脸熟,应当也是自己米脂老家的乡人吧。
他们围在营舍外一处空地的篝火边上,将近十个人围成一圈,郝摇旗还拿了一支短矛,在篝火上烧烤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猪腿。
在火光映照下,烤猪腿的外皮焦香赤红,散发着亮眼的光泽。被烧灼裂开的猪皮下面,则露出颜色更深一些的猪腿肉,郝摇旗烤制的手法十分粗率,有好几处猪肉已被烘烤得显出黑色的焦痕来了。
李来亨用力猛吸了一口空气中难以掩盖的肉香味,腹中也不禁发出了几声闷响,他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吃口肉了。人都说绿林豪杰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他们闯营倒好,连大口吃冷饼子都做不到。
“摇旗,你从哪搞来的这条猪腿?莫不是又干犯军纪,要惹恼掌家和玉峰叔了?”
郝摇旗将那一大只猪腿,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汁、油飞溅,肉香更加诱人,这才站了起来,对李来亨坏笑道:“嘿嘿,我还没那么傻呢,这条猪腿是高夫人送来的。高夫人说,看管队你体型消瘦,特地送来肉食,给你补补身子。”
“嘿!那你不等我回来,就自己先吃起来了?”李来亨瞪大眼睛,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个郝摇旗是不是也太脸大了一些,做事委实太过随意了吧?
“少爷,高夫人共送了好几块肉食过来,除了这条猪腿肉外,另有许多我都先收起来了。”庆叔看郝摇旗不会说话,李来亨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急忙解释了几句,“摇旗说先给少爷你烤好一条在这里,等你回来就可以直接吃了……嗨呀!摇旗,你怎么又吃了一口,快拿给少爷啊!”
这边厢庆叔连忙做着解释,那边厢郝摇旗又拿起猪腿啃了一大口。李来亨看他将油光、香气咬的到处都是,大感无奈,也算知道了这郝摇旗勇猛非凡,在闯营里资历又深,却为何始终混不出头的原因了。
庆叔和另外几名士兵赶忙站起,要将那条猪腿从郝摇旗嘴里虎口夺食下来。李来亨这才注意到,围着篝火的那些人里,除了小虎队的兄弟们外,还有一个身材瘦小、四肢纤细的孩子坐在哪里那个孩子裹着一块黑色破布,因渐冷的气温,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靠近篝火堆,慢慢搓动着。
“庆叔……这孩子是谁?”
李来亨微微有些诧异,他走近后,才透过篝火的火光看清楚了孩子的模样。
小老虎本以为这是小虎队中哪个瘦弱的士兵,看清楚样貌和体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李来亨先问了庆叔一句,而后又以怀疑的眼光看向郝摇旗难不成郝摇旗破坏军纪、胡作非为到了这种地步?要强掳一个小女孩到营舍里?如果真是如此,那郝摇旗真是在尝试挑战自己容忍的极限了。
“少爷,这孩子的父母都让乱兵杀害了。她家原本就是现在咱们小虎队占据的一处营房,我看她无家可归的样子,这么一个瘦小的孩子,恐怕明天就要被冻死了,便擅自做主,让她到咱们篝火这边取取暖。”
李长庆是李来亨少有的亲人之一,当初艾国彬将米脂李家破家灭门时,也只有庆叔挺身而出、奋力抗争。在他心中,李来亨和李幼娘就和自己的儿女一般,看到这个因乱兵屠戮而失去双亲,又因闯营占据房屋而流离失所的小女孩,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
李来亨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庆叔的做法,“这还好,我险些以为你们是干犯军纪、私自掳掠妇女了。我们占据了人家的房屋,虽然只占用几天便要撤离龙驹寨,但说到底还是强占,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嘿!管队你看我干嘛啊!我郝摇旗最多嘴贱,偷吃几只鸡,还不至于干出掳掠妇女这种事情来好不好!我还没那么不开眼,要去犯老掌盘的忌讳!”
郝摇旗见到李来亨一边说话,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赶忙便解释、推脱了起来。他是管不住自己、自控力极差,但也知道老掌盘李自成都只有高夫人一个女眷,闯营中其他人是有多不开眼,敢去掳掠妇女呢?那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待遇,必须比李自成还高的意思吗?
“行啦、行啦,知道你郝摇旗现在日日诚心悔改,同以前是不一样啦。”李来亨摆摆手,叫郝摇旗说一句便得了,不要反反复复在那强调自己自控力是了多少进步。
“庆叔,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李来亨又走近一点,那个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来人在小虎队的地位很高,她将一头乱发稍微缕得整齐了一些,抬起头来,盯着李来亨的眼睛。
小女孩脸上有几道黑色的污迹,但也遮挡不住那尚算姣好的面容。她的眼睛很有神,用力盯着李来亨,瞳眶里像是有光一样,薄薄的嘴唇咬得很紧,显出半分害怕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狗似的。
庆叔听到李来亨的问题后,走过来答道:“我们也还未怎么问过,少爷直接问一下她好了。”
“嗯……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们只在你家待几……待很短的时间,过后便把房子还给你。你还是可以住在这里,吃食的东西找我们要便可。”
小老虎本来想直接说,闯营在这里待几天以后,便要拔营弃守龙驹寨了。但他又想到这毕竟涉及闯营的军机秘密,哪怕是个小女孩,也不便直接说出来,临时便又改了口。
小狗似的孩子有点恐慌,她向后缩了几步,将身上的破布又裹得更紧了一点,轻轻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一下头,并没有回答李来亨的问题。
“怎么?你没有名字吗?”李来亨有些疑惑,这个小女孩虽然双亲都被乱兵杀害了,但看她容貌姣好,脸上虽然沾了些污迹,但皮肤很有光泽。加上小虎队占据的这处房屋,在龙驹寨小城里算比较堂皇了,应该不是什么穷人家出身,不至于连名字都没有吧。
小女孩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嘴巴,发出了“呜啊”的几声。她口齿很不清楚,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呜啊”、“呜啊”地叫着。
“这孩子是个哑巴吗?”李来亨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他又觉得不像,这个小女孩虽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但口型却都是正确的样子,只是发声有些问题。
庆叔在旁解释道:“我和摇旗都猜测是这孩子受乱兵的惊吓,害了什么臆症,暂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李来亨心中也升起几分恻隐心来,双亲被乱兵杀害,自己又不能说话,这样的小女孩却又有一张尚算姣好绮丽的脸。他心中知道,小女孩若想在这样的乱世,一个人生存下去,可能要付出很大代价。
“你会写字吗?”
小女孩听了李来亨的问题,点了点头。她捡起篝火堆旁的一支树枝,在地上划出了两个字。李来亨对明代的书法没有什么了解,但也能看出来,这简单划出的两个字,字迹天骨遒美、宛如兰竹,这孩子书法应该相当不错。
李来亨将手上提着的那盏小灯,凑过去了一点,借着灯光和篝火堆的火光,才看清了小女孩写在地上的两个字是“阿辞”二字。
“阿辞?很典雅的名字啊……但听着倒不像大名,这是你的乳名吗?”
阿辞听到李来亨的问话,仰起头来,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双眼闪亮,睁大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很有一种毛茸茸小动物的气质。
“少爷,这孩子可能还不懂得什么是乳名、什么是大名吧?”庆叔见阿辞一脸困惑的表情,便又说了一句。
李来亨挠挠头,感觉有些奇怪,便又问道:“她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孩子,字写得又这么好看,应该不至于不懂乳名吧?你的姓氏是什么呢?我们叫你阿辞就可以了吗?”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随机又拿着那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出了一个“可”字。
“哈。”李来亨哑然失笑,她没有回答姓氏为何,反倒写一个“可”字,还真有几分高冷的意味,让小老虎觉得颇为有趣,“那好。阿辞,我们先借你家暂住几天,这几日你要吃些什么,便管庆叔和那个傻大个摇旗伸手要就是了。”
郝摇旗听罢十分不满,连连反对,向阿辞强调,“你可别听管队的乱讲,你摇旗哥可不是什么傻大个,我的脑袋瓜是闯营里头等精明的一颗了。”
“哈哈,你可够了吧。”李来亨笑骂了两句,又指着那条大猪腿说道,“这条猪腿肉归我了,你从上头撕两条肉下来,给人家小姑娘填填肚子啊。”
“啊?行吧,行吧,管队你说撕,那就撕吧。”郝摇旗撇撇嘴,很不情愿地用大手一撕,从烤得焦熟的猪腿上,撕下两指宽、手掌长的一条肉片来,递给阿辞吃。
阿辞没有直接伸手接过猪腿肉,而是先看了李来亨一眼,见李来亨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怯怯伸出手来,将郝摇旗递过来的肉片接到手中。
“好乖巧的小姑娘啊,”庆叔见状,十分感叹,“和幼娘真像呀……”
庆叔随口感叹的一句话,让李来亨心中又微微受到触动。他闭上了眼睛一会儿,稍稍忍耐着心中翻动的伤感情绪来,突然又睁开眼,对阿辞说道:“你没有大名,那我给你起一个大名好吗?”
阿辞正将肉片放入嘴中,她虽然饿极了,但吃东西还是小口小口地吞咽,看着便很有教养。阿辞嘴里喊着小块肉片,半歪着脑袋,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后,又点了一下小脑袋。
“欲觅徵君笔,难当幼妇辞。我给你起个大名,叫做幼辞如何?”
李来亨口中念了一段王遂的诗句,将小灯放到地上,也捡起一根树枝,写下了“幼辞”两个小字只是他的书法,自然就很难跟阿辞秀美的字迹相比了,不如说,小老虎的字写得着实有些难看。
阿辞用手摸了摸李来亨写下的两个字,然后便露出了十分温婉的笑容,她神情总很怯懦,笑起来,却十分明媚爽朗。
“幼辞……”庆叔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李来亨寄托的一段忧思,他眼中略带担忧,看着小老虎说道,“少爷,节哀顺变。”
李来亨将那根树枝,轻轻投入篝火堆中,看着它慢慢燃成一团火焰,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第四十三章 高一功的辈分
第二天一早,李来亨就让一阵寒气冻醒了过来。他下了床,一打开门,就见到庭院里铺上了不少雪花。这才十一月初旬,龙驹寨中就下了一场雪。房屋庐舍、城墙道路,极目一望,尽是白色,雪后的天空也像海一般蔚蓝。
几间茅屋前静悄悄的,柴门半掩,一只小麻雀站在竹篱上啾啾叫着。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
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会集成云朵,一朵朵在蓝色的大海中向远处飘去。
庆叔和昨晚小虎队收留的那个女孩子阿辞,将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雪都堆在篱根,柴门外也扫了两条小路,向左右分开。阿辞站在路的中间,手上拿着一条扫把,伸了个懒腰,她身材体型分外纤细,伸展间显出了极好的身段来。
李来亨听到屋外有人敲门的声音,从茅屋中走出来,把小麻雀都惊飞了。李来亨睡觉时,也随身带着李双喜送的那把虎头腰刀,他将刀别在身后,示意庆叔和阿辞让开道,自己走过去将柴门打开。
门外来客有好几人,为首的一人斜挂着身甲衣,唇上无须,相貌英武,看着年龄大概和李双喜相当,比小老虎可能也大不了多少。他身后的几人则应该是老营的人,年龄都很大,其中还有一个人手上有残疾。这几人一齐抬着一大包腌肉和蔬菜,一大早就让李来亨看着肚子犯了饿。
英武的带头人向李来亨抱了下拳说道:“我是老掌盘的中军高一功,掌盘和我姐姐都挂念小老虎你身子不壮实。恰好刘将爷从几户士绅家地窖里,拷掠来了好多窖藏的腌肉和蔬菜,我姐姐就托我给你送来,好叫小老虎补补身子。”
李来亨受宠若惊,他知道高一功就是李自成妻子高夫人的弟弟,是老掌盘的妻弟,在闯营里地位也不低。李自成和高夫人,让高一功亲自送腌肉、蔬菜过来,算得上是特别的爱护了。
“哪里劳烦高管队亲自送过来,下次说一声,我自己过去拿便是了。”
李来亨赶忙招呼庆叔过来,帮着将东西搬进柴房里。他看阿辞瘦弱,就没有叫她帮忙,但阿辞却主动上前,怯怯看了两眼高一功等陌生人后,还是凑上前去,帮着李来亨和庆叔搬运肉、菜。
“小老虎,她是……?”
因为李自成自己只有一妻,不好女色。因此闯营中的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僭越,擅自掳掠妇女了。高一功见到李来亨的营中有一个女孩子,自然感到十分奇怪,他知道掌家的十分欣赏小老虎,才语带犹疑问了一句。
“呃……”李来亨也有点尴尬,他还没想好怎么同闯营解释阿辞的事情,只好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悉数将给高一功听。
“这孩子双亲都让乱兵杀害了,我们小虎队又占了她家的房子。庆叔和摇旗看她无家可归,恐怕就要冻死路旁了,便发了恻隐之心,想帮帮忙……高管队,我也不知这是否触犯了闯营军纪,但我想,究竟是我们占掉了人家的房屋,实在不忍看着孩子因此冻死路旁。”
高一功心下松了口气,若是李来亨掳掠少女那事情可就大了,恐怕连他义父李过都要受到连累。高一功摆了摆手,放松笑道:“如此便无妨了,小老虎你若实在不忍,我看不如将这孩子送去老营那里,托我姐姐照看。”
李来亨知道,闯营休整几天后,便要在官军回师围剿以前,撤离龙驹寨了。到时候行军打仗,他要么将阿辞留在龙驹寨,要么将阿辞托放到老营里带走阿辞失去了双亲,孤寡一人,又生得容颜姣好,若留她一人在龙驹寨,李来亨也觉得结果一定会很糟。
正好他之前写的条陈,将老营做了很大改革。将人员混杂的老营分成清晰明了的各支队伍,妇女集中起来,由高夫人管束统领,号为女儿营。若让阿辞进入女儿营里,应当也不会有什么风险,只是不知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因为阿辞个头比李来亨低矮一些,小老虎便躬下身子,将头探近了阿辞,问道:“阿辞,将来小虎队要离开这里,到时候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呢?只是一起走的话,在外曝风霜、餐风露,一定非常艰苦。”
李来亨将头靠得太近了点,他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就快贴到阿辞脸上了。小女孩有些怕痒地缩了缩脖子,她微微将眼睛上挑,看着小老虎,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下脑袋。
“那就好。”
李来亨也喘了一口气,他本还有几分担忧,小姑娘不愿跟随闯营离开。李来亨在阿辞的身上,看到了很多与幼娘相似的影子,但是幼辞是幼辞,她并不是幼娘,身上又带着一种同幼娘截然不同的气质。
幼娘的死令他耿耿于怀,但阿辞的出现,却似乎宽慰了李来亨一点。乱世使亲人与亲人之间不得再相见,但又使一些本不相识的人,交汇在了一起。
“高管队,那还要托您帮个忙,跟高夫人那边讲一下。等咱们拔营离开后,就让阿辞跟着老营走吧……”李来亨获得阿辞的同意后,便向高一功请求,希望闯营离开龙驹寨后,阿辞可以参加到高夫人带领的女儿营里,一起走,他又补充道,“阿辞……她的大名叫做幼辞,之前受了乱兵的惊吓,暂时说不出话来,也不知姓氏为何,我和摇旗他们,都管她叫阿辞。”
“行,这不成问题,就交给我吧。”高一功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说话做事都很利落,与李双喜那种总胡说大话的样子完全不同,让李来亨感觉十分放心。
“再跟你说点正事。”那边庆叔和阿辞已经帮着高一功的部下,将肉菜都搬进了柴房里。高一功看无关人等都走远了,才把话头转到军机方面,“掌盘准备在离开商州前,先把商州境内除了州治所以外的其他小城小寨,全部扫荡一遍,尽量多搜括一些物资。”
李自成的这个打算,之前议事时便已经讲过了,李来亨也很清楚。他从高一功的话头里,听出了一点意思,“嗯,这是自然。掌盘已经安排好小虎队的任务了吗?”
“不错,掌盘准备让我和小老虎你,一起扫荡山阳县一带。”
山阳县位于商州西南部,县域内多山多河,北有流岭、中有鹃岭、南有郧岭,号称“三山夹两川”。山大沟深,地势险峻,民、田则相对都较少,是一块肉少骨头硬的难啃地方。
明宪宗成化年间,朝廷强化对商洛、郧阳一带的统治时,才将商县丰阳巡检司改设山阳县。当地颇为贫瘠,但地势又易守难攻,民风也比较强悍。之前闯营自郧入商时,便没有进攻山阳县,而是直接绕开了它,攻入更为富庶一点的商南境内。
“只有我们两队人马吗?”小虎队刚刚建成不久,虽然编制的米脂乡勇都久经训练,又获得了田见秀和袁宗第补充的大批新装备,但李来亨对小虎队的战斗力还不是特别放心。而高一功虽然是李自成的中军,手底下人马应该比较精锐,但李来亨估计,人数应该也不会很多。
就靠小虎队和高一功所部兵马,估计也就二百人不到的兵力,要扫荡一个地势险峻、民风彪悍的县……这任务还是非常艰巨了。
“那倒也不是,咱们两支人马加起来,并不过二百,要拿下山阳县,恐怕够呛吧。”还好高一功否决了李来亨的猜想,“亮哥……就是刘芳亮,他带兵在漫川里一带搜集粮秣。然后还有你义父,过哥带兵在竹林关那边驻扎着。这两支人马完成任务后,都可以过来支援我们,咱们只要打好头阵就行。”
“嘿,有赛兰陵和我义父在,那就不成问题了。”李来亨随口将刘芳亮称为赛兰陵,见到高一功一脸疑惑的模样,才赶忙解释道,“赛兰陵……我是说刘芳亮将爷。他的武艺好比南北朝时的兰陵王,我们小虎队里便管他叫做赛兰陵。”
高一功恍然大悟,不过他大概并不特别清楚李来亨说的兰陵王是何方神圣,只当这是一个水浒三国评书内的厉害角色,就跟着夸赞了两句。
“那小老虎你这边就准备准备,我先去我姐那边跟她讲幼辞的事情。之后咱们等过哥他们出发了,就跟着一起出城。”
李来亨见高一功称自己的义父李过为“过哥”,又思考了一下,感觉他既然是李自成的妻弟,那确实辈分比自己大些。虽然大家看起来年龄差得不多,但还是决定管高一功叫“叔”了。
“好,一功叔,那就这么定了。”
但高一功听到李来亨的称呼,神情却很微妙,他强忍着笑意,还是没忍住破了功,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你可别叫我叔了。咱们年岁差的也不多,你管我叫哥就行了。咱们称呼就按岁数来,别按辈分了,双喜是掌盘的义子,我跟他也是兄弟相称的。”
“这……这怎么成,你跟我义父也是兄弟相称啊,岂不是乱了辈分。”
“哈,这有什么不成呢?那就这样好了,咱们各论各的,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叫侄,行吧?”
这下轮到李来亨神色微妙了,都怪李自成和李过这两位叔侄,成日以兄弟相处,搞得闯营里头一大伙人,都乱了辈分。
“得,反正我也不想管双喜哥叫叔,那就各论各的咯!”
第四十四章 小虎队的初战
李自成一声令下,小小的龙驹寨城里,立时便充满了金戈之声。刘宗敏和袁宗第已经先行率部出发,他们要向北扫荡三要和洛南一带但遵从李自成的决定,闯军将不进攻商州。毕竟商州离西安很近,若商州城被闯军攻破,一定会引起崇祯皇帝的震怒。杨嗣昌再怎么把注意力放到张献忠身上,也将不得不移重兵来围剿闯营了。
小虎队将在今天下午时分,离开龙驹寨,向西南方向行军。然后先行扫荡山阳县城外围的一些土寨和村庄,搜括富户的粮秣物资,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消灭当地的一些土寇寨兵,夺取他们囤积的财货物资。
在这之后,李来亨就需要和高一功合兵一处,围住山阳县的治所县城。等待李过和刘芳亮的大部队过来支援,集中兵力,尝试一下能不能攻破县城。
李来亨知道时间有限,便加倍催促着部下人马收拾行装。过去他总和白旺一起行动,白旺性格机敏谨慎,做事又非常周到圆滑,往往能顺手帮李来亨处理好很多日常的琐碎营务。
但这次白旺没有一起参与扫荡山阳县的行动,李来亨和高一功又并不熟悉,自然也不能寄望于让高一功来帮忙处理营务。他第一次完全靠自己一个人来办理部队拔营行军的准备工作,别看只是区区不足百人的小部队,要准备的东西却非常多粮秣这种基本物资就不必说了,其他如布袋、绳索、竹筐、蓑衣等等杂项,多不胜数,均要做足妥当的准备。
李来亨这才感到,自己过去常常侃侃而谈老营改革如何如何,但具体到后勤准备的琐碎实务里,他的处理能力,还相当初级。比之不知不觉间,就将一切事情办妥,还能顺手帮小虎队处理好后勤营务的白旺,相差何止千里了。
他不是不知道,一个领导者最重要的能力在于如何用人。但李来亨的夹袋里,也确实缺少人物。像郝摇旗就不必说了,冲锋陷阵固然勇不可当,但现阶段要让他处理后勤营务,那乐子可就大了。庆叔性格上虽然比较谨慎周到,但他能力又比较有限,缺乏组织和管理的才干,至多可以作为一个处理私密小事的家人,而不能用于管理军队。
因此李来亨也就只能亲力亲为了,他毕竟有表格、统计学等众多工具的帮助,又耳濡目染了白旺处理杂务的种种手腕。虽然事情一多起来,李来亨还是常常会搞得颠三倒四,但整体的大架子,他总能处理一个七七八八了。
庆叔看李来亨忙碌的厉害,便让阿辞倒了碗茶水,叫她给少爷送过去,叫李来亨歇息一会儿。阿辞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但她靠近李来亨后,神情便和缓了许多,眼神也不再飘忽来飘忽去。
阿辞俏生生的两只小手,合手将大碗的茶杯递给李来亨。李来亨接过茶杯,一口全饮了下去,茶税温热,但并不烫人,加上茶杯上还有阿辞的手温在,让李来亨心中不觉一暖。
他将茶杯交回到阿辞手中,看着小女孩,说:“阿辞,今天我、庆叔还有摇旗,我们都要拔营离城打仗了。一会儿高夫人和高大哥那边,会接你去老营,这段时间你就在女儿营待着,帮着高夫人多做做差事,不要懒惰,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可以吗?”
小姑娘用手指沾了几滴茶水,又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可”字。李来亨不禁一笑,阿辞不能说话,但她写出这么一个“可”字的时候,自己却仿佛可以听到她娇憨又清脆的嗓音来。
李来亨听到营房外传来的嘈杂声,他听出其中有高一功说话的声音,知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嘱咐李长庆,“庆叔,你将阿辞带去老营那边……庆叔,你年事已高,我想干脆和高大哥说一声,让你也到老营去,你觉得怎么样?”
李长庆岁数约有四五十,说老也算是老人了,但不说老,似乎跟队打仗问题也不大。但李来亨觉得与自己血缘上有关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了,庆叔若折在战场上,他可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所以李来亨才想着,能不能劝说庆叔,让他到老营谋个差事做。
但庆叔却很不满意,他自觉过去在米脂,自己也受过李来亨比较严格的训练,又具备一定战场经验。而且他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战场上设法照看着李来亨若真有什么事情,李长庆也是做好了不顾性命、保护李来亨的打算。
“我还没多大年纪呢,少爷就把我当成一把不中用的老骨头了吗?破船还有三斤钉,我看就算是真是一把老骨头,我再打个十年八年的仗,也不成什么问题。”
“哈,庆叔老当益壮!管队的,咱们就带上庆叔一起打打山阳县呗!”李长庆话音未落,郝摇旗便过来插了一嘴。今天郝摇旗披挂上了新的甲衣,那是件之前从袁宗第那里领来的布面甲,甲衣边缘是红色,底色则是深蓝色。他走路姿势龙行虎步,大摇大摆的,没走两步,便听得罩衣下镶嵌的甲片哗啦啦作响。
“嘿,你不多嘴,没人把你当哑巴。”李来亨对郝摇旗的聒噪十分无奈,对于庆叔的请战,他也能够理解。以他对李长庆的了解,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无益了,“虽然商州大部分的官军都在军岭川被闯营歼灭了,但这次要打的毕竟是个县城。”
“此前闯营攻打竹溪县,是刘将爷和我义父,亲自带三四百人动手的。这次只有我跟高一功大哥出兵,兵力又不足二百,虽然后续有义父支援,但战局可能也会比较困难。庆叔既然做好决定,我就不再多话了,总之战场上咱们各自都要小心。”
“好了,庆叔你先带阿辞去老营那边吧。”李来亨交代一番心里话后,便让庆叔将阿辞带走。他看着幼辞白皙到几点血管的小脸蛋,伸出手掐住阿辞的右边脸颊,捏了捏,说道,“阿辞,我们要走了,你也一切照顾好自己。闯营只收留能做事的人,知道吗?既要勤快些,也不要乱干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
阿辞张开薄薄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只发出了“呜啊”的两声。她说不出话来,情绪变得低落了一些,默默点了点头,又将桌上一件崭新的布面甲用双手捧起来,凑近李来亨,给他披挂到身上。
李来亨也是第一次穿着甲衣,布面下坚实又冰冷的甲叶,让他心情渐渐冷静了下来,淡淡的忧思被升腾的斗志所取代。
他把虎头腰刀挂到腰间,右手按住刀柄,左手从庆叔那里接过一顶红缨毡笠帽小虎队虽然从袁宗第那里领到了不少布面甲,但头盔还是稀缺物资,暂时便用毡笠帽代替着了。李来亨很喜欢这种类似宋军范阳帽形制的帽子,戴起来之后,颇有几分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意象。
营房的柴门这时被高一功推开了,他只披挂了半件布面甲,外面又套了一件蓝色的罩衣,手上抱着一顶铁盔,走了进来。
“小老虎,都准备妥当了吧?大兵即将出城,咱们这场头阵,一顶要打得漂亮!”
李来亨将毡笠帽戴到头顶,把帽绳系紧在下巴上后。便走近高一功,将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粮草、兵马都已准备就绪,就等高大哥你一声令下了!”
高一功也是斗志昂扬、战意澎湃,他哈哈笑道:“你我都是管队,并无上下之分,大家多多商量便可。”
李来亨也笑了两声,他在闯营的地位上升不少。这次出兵扫荡山阳县,李自成没有让高一功总握军机,显然是已经默认了李来亨在闯营中的地位,至少不低于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了。
第四十五章 山阳县中
山阳县县城规模不大,成化十二年商县丰阳巡检司才改设为山阳县,历史不算悠久。也因此,城内的建筑并不多,官私室庐和文庙斋庑堂室规模都很小,只有大成殿和县衙衙门看起来比较堂皇一些。
城中绅民早早就听说了官军在军岭川大败的消息,县境内的土寇也趁机蜂拥而起,袭击行人商旅,搞得全城人心惶惶。
不得已,城内的绅民们便共推生员叶平章为绅民代表。托他带上一份厚礼,上衙门拜会县令、教谕、守备等要人,也去打听打听,县衙里头,对现在山阳县的局面有何方略若知县毫无办法的话,就只能让良绅们自己出钱出力,组织乡勇,弹压土寇了。
叶平章年约三十,体格欣长。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家资丰厚,又同本县的教谕张万道有师生之谊,自然被推为士绅领袖。
叶平章还带着四五个仆从,他们人人手提肩扛,以犒劳为名,给县衙带来了一批酒、帛厚礼。衙门外的几名衙役,见到大名鼎鼎的叶老爷,又看他带来这么多礼物,便问都没问一句,就给叶平章让开道,恭迎他进了衙门。
所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叶老爷家财雄厚,自然出入衙门如在自家庭院一般了。他进了大堂,先拱拱手,而后就吩咐仆从们将礼物都抬了进来。
“县君、老师、张将军,”叶平章对大堂内高坐着的三人行了个礼,然后就先对着自己的老师本县教谕张万道,说道,“老师,官军在军岭川大败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流寇横行,县中绅民议论纷纷,一些无赖之徒蓄意作乱,学生百计筹措,几乎不能禁止。衙门里可有什么考量吗?”
张教谕看着年纪比叶平章大上许多,他原是河南的举人,只因仕途不顺,才落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做教谕。好在他的门生叶平章在本县势力很大,张教谕也就纯当自己提前致仕养老了,因此他的处事风格,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我们恰巧就在商议此事。依我来看,流寇不过是同崇祯八年、九年时一样,过境而已。只要紧守县垣,不数日,贼寇自然退去。”
山阳县教谕张万道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他援引四年前义军在商州活动时的经验教训,认为只要守住城池,流寇在乡野打粮后,自然会退兵而去。
“崇祯八年,数十万流寇自中州回陕,途经商洛。咱们山阳县闭城固守,流寇仅攻一日就自行退去了,洛南县却开城击敌,结果被流寇报复,县民死难何止千万啊。”张教谕仕途早已无望,所以他一心只想维持现状,不想多惹是非。
但知县王之遵正值春秋鼎盛之时,他到任山阳县后,就积极奉行崇祯皇帝的上谕,拼命追缴本县历年拖欠的钱粮赋税,催科追比、急于星火。王知县精明强干,手腕高明,在追比钱粮的过程里,和占有山阳县多数土地和佃农的士绅们结下了很深矛盾。
他自知有许多绅民正在利用亲戚和同年的关系,向上级的商州乃至于西安府那边打小报告,正设法要搞掉自己的乌纱帽。而此次流寇逼入山阳县县境之内,却给了他极好的立功机会,若能剿灭这股流贼,自己知县的官位自然就稳如泰山了。
“张教谕说的也有道理,但流贼逼入县境之内,沿村打粮,此处毁坏田地庄稼。我们做父母官的,若束手旁观,不知多少百姓庐舍田产会被焚掠一空啊。”
叶平章一听王知县说的话,便知道王知县的意见,还是倾向于出兵剿灭流寇的。就像王知县说的那样,城中绅民的田产都在城外。如果闭城自守,就等于把这些财产全都送给流贼了,那损失不知道要有多大了。
张老师岁数大了,只懂得明哲保身,一点都不顾及绅民们城外家产的利益。而王知县过去虽然因追缴钱粮一事,和士绅们闹了很大矛盾,但如果这次他能积极出兵,摆平流寇。那叶老爷相信,良绅们以后也不会再那么为难县尊了。
一旁的守备张岩也听出了王知县话中隐含的意思,但他并不是负责驻守山阳县的将领。只是此前参将郑国栋出兵讨伐闯营之前,他奉命带了不足百人的兵力,到山阳县来搬运粮秣而已。没想到郑国栋在军岭川全军覆没,自己反而因此逃过一劫。
所以张守备同知县不同,并无守土之责。他听说连郑国栋千余人马的大军都在军岭川被流寇打的全军覆没,已经是心惊胆战,根本不敢想象,凭借自己手头一百多人的兵马,能消灭这股流贼,因此急忙反对王知县的意思。
“县尊!郑参将和艾都司,都是边军骁将,素有武名。连他们都在军岭川兵败流贼之手,生死未卜,我看这股流寇十分扎手,咱们还是应当以万全计,先守住县垣才说其他的吧?”张守备生怕不懂兵事的县老爷,要让自己带着一百号官兵,去剿灭闯营,因此赶紧提出反对意见。
“城中官兵只有我带的秦军数十人,加上衙役捕快,也不到百人。一旦出了县垣,恐怕是凶多吉少呀。县尊,自古用兵讲究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我看还是要以守住县垣为第一紧要。”
知县催科钱粮的手腕十分高明,但在具体的军事问题上,他了解的就很粗浅了。听到张守备的反对意见后,知县又沉吟了一会儿叶平章一看知县受到张守备的影响,好像有转变意见的趋势,也急忙反对道:“不不不,守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据本县良绅所报,进入山阳县县境之内的流寇,至多不过百人。而此前军岭川之役时,郑参将、艾都司是过分冒进,不幸遭到数万流寇的伏击,才兵败的。以此计之,三四万之流寇,还要伏击才能消灭千余秦兵,本县现有秦兵百人,击未满百人的流贼,岂非呈狮子搏兔之势?”
张守备不愿意出城作战,便把自己手下一百多号兵马,说成“秦军数十人”。而叶老爷急于催促官军出城剿灭流寇,保护士绅们在城外的田产,就更加夸张了。居然将军岭川之战时的闯军吹成三四万人之多,又把进入山阳县内的李来亨和高一功所部二百兵马说成“未满百人的流贼”,就为了让知县心动,赶紧出兵消灭流寇。
果然,知县听到叶老爷的这番说辞后,神色显然是为之意动了。他口中不断念叨着“以数百秦中劲兵,击数十疲惫残贼”这句话,信心是越来越坚定了。
叶平章一看便知,知县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大半。只是张守备毕竟知兵,看他的模样,还是不太乐意带兵出城作战的,叶老爷便又加了一把筹码。
“城中良绅早对这股害民的流寇,恨之入骨了。大家都托我来,禀报县君,只待县君发兵剿贼,城中士绅都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家还可以凑个二三百家丁壮勇,协助县尊老爷,剿灭这股流寇。”
“好呀!未曾想到我山阳县绅民,还有此等期期报国之心!”知县听到叶平章的加码后,大喜过望,感到城中士绅可以不计前嫌,出钱出力讨伐流寇,这等报国之心着实热切。
“以数百秦中劲兵,击数十疲惫残贼,已经是狮子搏兔、游刃有余了。何况现在又有绅民们,以期期报国之心,主动组织乡勇数百,加以助战。这岂非是万胜之算在握了吗?张守备,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定下今天为出兵搜贼剿寇之日吧!”
“这……?”
守备张岩听王知县一口一个“数百秦中劲兵”,非常无奈,自己所有兵力还不到百人呢,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数百劲兵了?
可他看王知县和叶平章两人相谈甚欢,主意已定。又考虑到,流寇固然不像叶老爷说的那样,只有未满百人的兵力,但从他部下人马的探查来看,应该也就在一百到二百之间了。
以自己手下的一百秦兵,在加上叶平章组织的乡勇两三百人,兵力对流寇已据有很大优势了。这样对比一番实力后,张守备又看了一眼教谕张万道,见这个老头子眼观鼻鼻观口的样子,知道是指望不上了,便只好点点头,同意了王知县和叶老爷的计划。
知县王之遵被叶老爷一顿吹捧之后,自感这一战已经有了万分的把握,便打算亲自带兵出战。城中的官绅士民们,也都觉得胜利已经握在手心,人心振奋。
中午,王知县在叶平章陪同下,亲自带着山阳县里一大批有头有脸的士绅人物,到关帝庙上香,求关圣帝君保佑他出兵顺利。
看庙的老头养了一群鸡,看见众人进来,有的带着刀枪棍棒,惊得满院乱叫乱跑,有三只鸡吐噜吐噜地飞上墙头,还将鸡屎飞到了知县老爷的衣服上。王知县的脸色一寒,跟在他身边的叶平章连忙说道:“好,好,这预兆县君将旗开得胜,连升三级!”才让县老爷转怒为喜。
张守备还晓得一点兵事,他先招呼官兵和乡勇们饱餐一顿,然后在关帝庙外的空场上集合站队,看他祭旗。空场的东西两边本来有两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却只有一面鲜蓝大旗悬挂在东边的旗杆上,上面写一个“关”字。
今天又在西边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杏黄旗,上绣一个斗大的“王”字。阵阵秋风吹来,两面大绸旗在空中舒卷飘扬,呼啦做声,让王知县看得十分满意。
知县王之遵和叶平章等一批乡绅人物,在一群捕快衙役的簇拥中出来了。后边推出来两个陌生男人,都被脱光上身,五花大绑,胸脯和脊背上带着一条条紫色伤痕。
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附近人,姓刘,是靠打猎为生,曾对着别人骂过叶平章老爷是地方恶霸,还说别看叶秀才家眼下兴旺,欺压小民,迟早会有人来收拾他,替黎民百姓出气。
这些话早已传入乡绅富室们的耳朵里,都认为他暗通流贼,迟早会跟着流贼造反,成为一方祸害。今天就借着知县老爷要亲自出兵的机会,打着立威的旗号,将他逮捕,诬他个替流贼暗探军情的罪名,也不行文书上报州县,就决定用他的脑袋祭旗。
另一个被绑的人姓李,是个落魄书生,曾经写文章讥讽叶平章的秀才功名有水分。便让叶老爷抓住机会,一并酷打成招,私定死罪。
姓刘的毫不惧怯,挺着胸,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姓李的吓得直哭,到现在还不断哀求饶命,但也无济于事。他们被推到场子中间,喝令跪下。
片刻之间,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两根旗杆下边。两根旗杆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上有用黄阡纸写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飨。王知县、叶老爷、张教谕、张守备都在牌位前焚香叩头,颇为虔敬,气氛虽不热闹,却很肃穆。
祭毕旗,知县老爷又回到庙中,在供奉的关公像前焚香叩头,默祝神灵保佑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然后他才匆匆披挂,叫张守备和叶平章率领人马,准备出发。
张教谕年迈,不跟随大军出征。他心中还是有些忧心,又抓住叶平章,小声问道:“今日虽然胜利在握,但流贼多诈,还需多加小心。”
叶老爷哈哈一笑,说道:“秦中劲兵已有百人,乡勇又有二三百人。那股流寇,多方探报,都可以肯定它决计不超过二百人。老师务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愿如此。那我就在关帝庙翘盼捷音了。”
叶平章信心在握,又把站在附近恭送人马出征的族叔叫到面前,嘱托他陪张教谕吃酒闲谈,等候捷报。
他的这位族叔也是一位乡绅,连忙答应,又悄悄地附耳叮嘱:“贤侄,你小弟尚在西安府,一时赶不回来。你破了流寇之后,务请在呈报有功人员的文书中将你小弟的名字也填进去。倘得朝廷优叙,也不负愚叔半生心愿。”
仗还没开始打,叶家人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分润战后的功劳了。叶平章也是自信心爆棚,轻松回答说:“你老人家放心,我弟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写进去。”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时候,官兵和乡勇终于出了城。叶平章在城中官绅们帮助下,共搜罗了一百多匹健壮的骡子,将叶家家丁和王知县麾下衙役们编成一支“马队”,走在前边。
后边跟的乡勇全是步兵,最后的一百名官军也是步兵,只有带队的守备张岩和他的四名亲兵骑在马上。
王知县和叶平章让秦军走在最后是有私心的。这样,在击灭流贼的时候,官军就没法同乡勇争功,而重要俘虏、妇女、战马、甲仗,各种财物也都首先落入乡勇之手。
张守备明白他们的用意,却毫不争执。因为他也有一个想法,他有比较丰富的军事经验,知道流寇的厉害。他认为自己的人马走在最后,万一有事,逃走比较容易;倘能真的能大破流贼,这功劳也有他一份,再在抚台左右花点银子,把功劳多说几句,提升为将军不难。他明白王知县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风险,压根儿不想同乡勇争功。
王知县见张守备态度恭顺,心中颇为高兴。他和叶老爷都骑在一匹健骡上,两人便走便说着话。
知县老爷先夸赞叶平章办事得力,筹措了如此多的乡勇和骡马,“抚台若知道你如此的报国之心,一定十分嘉许。现值国家用人之际,事后我一定为你请功,步步高升绝非难事。”
叶平章拱拱手回礼,答道:“多蒙县尊栽培,学生自当努力报答。”
“哈哈,灭贼事成之后,我一定要在抚台前为你竭力保荐,从优奖赏。”
“那学生就先多谢县尊栽培了。”
张守备对这两人的一唱一和,很不感冒。他看前面丘陵地里地方狭窄,树木又很多,感觉不利于骑马作战,便劝说王知县,“县老爷,我看这一带山路不好走,林密树多,万一厮杀起来,只利短兵步战,不利骑战,有马匹反而成了累赘。还是下马步行为妙。”
王知县想了想,感觉张守备老于兵事,说话还是比较有道理的,便答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都下马,将牲口留在这里,步兵讨贼好了。”
但叶老爷却觉得步行难走,而且他感觉骑着马更加气派威风,便大加反对。王知县在叶平章和张守备两人意见中犹豫不决,无法决定,最后便只好留下部分骡马,但又让叶平章等二三十号人,继续骑着骡马。
这一点曲折没有影响官军大兵的行军,张守备就选择了一处比较安全的丘陵山地,让一些官兵留在此处看守牲口,其余人则继续前进。不要多久,便离城很远了,太阳往下滑落了一点,淡淡的阳光照着苍茫的群山和密集的树林,让人心里越发没底了起来。
张守备感觉这野外太过安静了,照理来说,流寇如果在乡村间打粮的话,那不管是流寇还是逃亡的民众,声浪都不应该这么小啊。他心难自安,正打算让手下的秦兵们多加小心的时候,突然从远处密林中,射出一支响箭。
王知县和叶平章都不明所以,张守备却大惊失色。随即密林里又接连射出两支响箭,之后又发出砰砰砰几声铳响,王知县身旁几名骑在马上的乡绅,被铳弹击中,一边惨叫着一边落下马来。
铳声刚落,又有好几个人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半跪在地上,或搭弓射箭,或填充铳弹。人人都是毡笠箭衣,赫然就是那股流窜商洛境内的闯贼!
张守备情知中伏,十分慌张,赶忙拔出宝剑,指挥还算堪战的秦兵结阵。但王知县和叶平章两人都被吓坏了,其他乡绅也是乱作一团,乡勇无人指挥,都是心胆俱裂,队伍大乱,无心迎战。
从官兵队伍的侧后两面树林中,又杀出几队流寇来。他们都手持刀牌,锐气十足,一口气杀进官军后方。张守备还算硬气,他见状知道若不奋战,不管是秦兵还是乡勇,恐怕都要全军覆没了,便带着左右秦兵反身掩杀,殊死搏斗。
但王知县实在不成样子,他见到自己侧后方杀出一群贼兵来,心里想的居然是“这下都活不成了”,完全生不起抵抗的想法来。
至于叶平章,他表现得比王知县还要糟糕。叶老爷一看到树林中冲出的一员红缨毡笠小将,见他手中拿着一杆细长的火铳对准了自己的方向,就吓得两腿瘫软,尿了一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