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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伏兵山阳(一)

    闯营大队兵马出龙驹寨后,李来亨和高一功便分别统带一队近百人的部队,先过丹水渡口,然后慢慢南下到山阳县境内,搜括粮秣。

    官军在军岭川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杨嗣昌得悉。到时候杨督师一定会调遣重兵,北上围剿闯营。因此留给闯营搜集粮食的时间非常紧张,李来亨也知道,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大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

    山阳县一带虽然遭遇的战乱和饥荒比较少一些,可军岭川官军惨败后,本地的土寇也蜂拥而起,割据山寨,分守一方。县内许多在县城没有房屋亲戚的百姓,就只能选择投奔这些山寨之主,成为寨民了。

    这些土寇山寨,对闯营采取中立态度,并不加以攻击,但也十分警惕,据寨自守。李来亨本打算直接出兵搜剿这些山寨,但高一功认为,土寇熟悉本地地理人情,而且又占据深山险要。以小虎队和高一功所部实力,剿灭这些山寨并非难事,但却很浪费时间。

    高一功教了李来亨一个办法,这是过去闯营在陕西活动时,惯用的“借粮”法子。这种方法是直接派人到各处山寨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火铳,呐喊一阵,或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张贴在附近。

    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某寨寨主知悉,本军过境,与尔无仇,并不侵犯尔山寨。唯本军需赈济百姓,需得纹银若干、米麦若干,尔寨若与本军为善,自当将银钱粮食如数凑齐,交付本军。倘若一意抗拒,欲与本军为敌,则当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这些土寇山寨大多实力不强,也没有和闯营为敌到底的决心。他们看了高一功张贴出去的信后,大多是派人联络闯营使者说情,希望商议减免一下钱粮的数目,并没有几家要同闯营为难的。

    这法子令李来亨十分称赞,为此他也连连夸奖高一功经验丰富,比之自己老道许多。李来亨让庆叔跟着高一功的部下去办理钱粮交付一事,统计了一下数字,便发现初入山阳县境内一天多,闯营就收获不菲了。

    “高大哥真是有法子,我们不费一兵一卒,稍作威吓,就让这些土寇山寨,主动送上钱粮了。”李来亨很是佩服高一功的丰富经验,这位李自成的妻弟,并不靠亲戚关系来维持自己的地位,而是依仗十年戎马的转战经验,确保了其在闯营内的一席之地。

    高一功拱拱手,他看了庆叔统计上来的钱粮数字后,却并不放心,说道:“咱们时间剩的也不多了,所获钱粮同掌盘的要求却还差不少。我看,还是不能全寄望在这些山寨,主动交付钱粮上面了。”

    李来亨也看了看庆叔交付过来的钱粮数目,他也理解,这些土寇山寨为了避免闯营的攻击,主动给出的“保护费”,并不会特别多。闯营即将离开商州,仅仅靠这些“保护费”是很难维持下一段时期作战的,他们还是必须攻取县城,获取更多物资才行。

    但县城有城墙保护,李来亨估计城内除了官兵外,乡绅们还可以组织一些民兵参与作战这些民兵野战中绝不是闯营对手,但他们在城墙上丢丢砖头檑木,还是非常麻烦的。

    他沉思一会儿,想到附近一些田地庄园,因乡绅逃入县城避难而被放弃,便冒出了一个主意。

    “我看这一带,不少乡绅因害怕我们,就把田产庐舍都抛下,一股脑逃回县城里了。”李来亨指了指附近一些被乡绅放弃的房屋庄园,分析道,“这些房屋财产都是官绅大户们的心头肉,咱们要是干一票大的,每过段时间就烧毁、拆除掉一批。我不信城里人能沉得住气,把自己的家产都不要了。”

    高一功稍稍感到怀疑,他倒不是认为乡绅们能沉住这口气,而是觉得城里知县之流未必有出城作战的勇气,“我们时间紧急,城里知县、守备之流,更可能选择拖一拖,等我们自行退去吧?”

    李来亨对此笑了笑,说道:“城中官绅怎么晓得我们时间紧急与否?他们就算知道杨嗣昌迟早会回师商州,但能肯定是什么时候吗?”

    “我们也不必一口气把那些富户庄园都烧掉,反而要尽量选择一些离县城较远的房屋,慢慢烧、慢慢拆。”

    “此外,”李来亨用手指了指远处县城的方向,补充说道,“如果县垣中的官绅不敢出城作战,我们就示弱诱敌。我看那些山寨都和城中官绅有所联系,我们大可将一半兵力收拢起来,只用一百人左右的部队在外活动,搜集粮秣。”

    “官绅之中,或许有二三人可以沉得住气,不图一时之利。但绝大部分人,肯定是不会放任闯营毁坏其家产的只要绝大部分人意见一致,少数沉得住气的人,也只能被其意见裹挟了。”

    高一功细想一会儿,感觉李来亨的主意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他担心的还是时间问题,按李来亨所说,慢慢拆毁乡绅们的房屋庐舍,毁坏其田产,引诱他们主动出城作战,这肯定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但闯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杨嗣昌重兵围剿在即,留给闯营的窗口时间,最多不过数日而已。

    “如果时间充裕,这办法确实合适。但我们时间实在紧急,若官绅并不主动出城搜剿,我们岂不是坐视时间流逝了?”

    高一功十分年少时,就跟随李自成起兵,他懂得义军转战、营寨后勤乃至于绿林潜规矩的方方面面,却对士绅阶层了解不足。而李来亨戎马经验虽然较少,但他在米脂老家时,办过乡勇和水利,又经历了和艾都司等官绅人物的博弈斗争。

    李来亨对于士绅群体的了解,虽然不算多么深刻,但无疑比高一功要深很多。以他对绅民们的了解,相信这群人绝对会上自己的钩,自取灭亡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向高一功保证,“一天,只要给我一天时间,这些乡绅一定会自投罗网。”

    高一功对此犹豫不决,但他并无权指挥和命令李来亨,再加上李来亨信心满满的模样也确实令他意动。高一功的性格本就不是那种坚定又果决的类型,他性情较和善,很少与人争执,一番纠结之后,还是决定听取李来亨的主意。

    “那……就先这样办吧。一天时间,应该也不至于影响到闯营整个转移的计划。”高一功稍稍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李来亨的计划,“只是山阳县的官绅未必蠢到这种地步吧?”

    李来亨笑了两声,说道:“蠢人可不会抱薪救火,只有在乎自己利益的聪明人,才会上钩。”

    李来亨为了将城内官军引诱出来,也费尽苦心。他让高一功带着五十多人,先将各处山寨的“保护费”收了,自己则和郝摇旗另外带着三四十人,在山阳县县境最外围一圈,拆毁了四五座庄园房屋。剩下的主力部队,便让庆叔带着,隐匿在县内白土沟一带的密林处。

    他看官军似乎不为所动,时间又一点一点过去,也不禁有点焦急了起来。毕竟李来亨的计划,全部建立在官绅们的短视之上,但城中绅民说不定有一两个智识之士,可以看出闯营的目的来。

    “摇旗,你觉得官兵会上钩吗?”这么长时间,山阳县县城内的官绅似乎都没有做出什么动作来,李来亨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了,“我们将主力埋伏在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烟,似乎还是没给县城中的官绅,十足的战胜把握啊。”

    郝摇旗带着一队闯营将士,正将几间修在田地和林间的庭院放火烧掉,他对李来亨的担忧却不以为意,“不是啊,我说管队,我看是你太高估城内的官绅了吧!”

    他将一段柴火丢入燃烧的庭院中,用手挥了挥,将面前的浓烟挥开,说道:“管队啊,就算是咱们闯营,一次出兵打仗,从议定事项,到筹备兵马粮秣,再到正式拔营出发,也要将近一天。”

    “何况山阳县的官军,如果真和管队你预料的一样,是和乡绅联合出兵的话。那些乡绅要募集家丁、乡勇,花费的时间就更多了。就算他们第一时间决定下来,要出兵夺回田产庄园,我看没有个一天时间,也准备不好。”

    听到郝摇旗的解释,李来亨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灯下黑,过于单方面的思考了。相比之下,郝摇旗虽然时常表现出粗神经的模样来,但他毕竟有转战十年的军事经验,对官军的速度,了解极深,自然一下就看到了要害之处。

    确实如郝摇旗所言,像此前军岭川之战时,官军还全都是边军秦兵。但整个行军速度,还是非常缓慢了。相比较之下,山阳县县城中的官兵,精锐程度肯定不如郑国栋和艾国彬亲自率领的主力兵马,而且他们又要征募许多战斗力更加脆弱的乡勇参与作战,那整个出兵速度,肯定是非常慢了。

    这时前面的人马有些骚动了起来,李来亨心中一紧,知道很大可能是战机要出现了。他急忙迎上前去,看到是高一功带着几人骑马奔回,他马背上还驮着一个李来亨十分陌生的汉子。

    高一功勒住战马,利落地跳下来后,又将马背上驮着的那汉子也扶了下来。马背上的人穿着朴素,背带弓箭,一副山林猎户的打扮。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不是闯营的战士。高一功将他带来是要干嘛?

    李来亨疑惑的看了一眼高一功,高一功将那猎户向前推了一把,说道:“这位是刘猎户,是这边一座山寨的寨民,他们遭了官军攻击,有重要的军情要告诉我们。”

    刘猎户顺势向前跪倒,他拜倒在地上,连连向李来亨磕头,用力极大,咚咚咚的声音听着李来亨头皮发麻。

    “还请义军老爷知道!我兄弟刘三虎素与本县的劣绅叶秀才有仇,这次叶秀才借着义军入境的机会,撺掇知县出兵搜杀。就趁机说我兄弟和义军有联络,将他抓去祭了旗。我们山寨兄弟看不下去,看兵微力弱,没有办法,只能求取义军老爷灭了那叶秀才了!”

    原来这刘猎户的兄弟平日里常常唾骂叶秀才是本地的恶霸,还说将来迟早让义军抓去砍了。李来亨很快便理解了,那个叶秀才估计是山阳县乡绅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撺掇衙门出兵搜杀闯营后,就趁机打着剿贼旗号,把自己的仇人给杀了几个。

    “小老虎,一切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啊!官军果然出动了,而且与你所想的一样,本地乡绅不舍田产,募集了不少乡勇丁壮,跟着出兵了。”

    高一功锤了李来亨胸口一拳,对他的准确预测十分佩服。与李来亨设想的一样,在闯营焚烧拆毁乡绅家产的威胁下,这些人只在乎自己眼前利益的短视之人,果然坐不住了。

    “好、好……”李来亨握紧拳头,信心大增,他来回走了两圈,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情绪后,双手将刘猎户扶了起来,“兄弟,我们闯营来山阳县,本就是为了这几个百姓。我们来此,正要好好杀他几个劣绅恶霸,杀一杀官绅的威风。你兄弟的事情,我‘乳虎’现在就给你答应下来了,一定把那个叶秀才的脑袋给你带回来!”

    闯营进入山阳县境内,目的本是为了搜括粮秣。但李来亨知道将来闯营要发展起来,一定要依靠在民间广泛且良好的声誉,所以他此时就刻意在刘猎户面前塑造一副吊民伐罪的模样来当然,这究竟能不能改善闯营在民间的形象,还是两说。

    总之李来亨大为兴奋,他终于得到了官军出城的确切消息,证明了他苦守一天的计划确有可行性。

    “埋锅造饭,准备迎战!”

    闯营为不使火光和烟雾被远处看见,埋锅造饭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后,密林深处,或比较隐蔽的山沟中。小虎队上下都打起了精神,抓紧休整,郝摇旗则亲自带着几名夜不收,跟着刘猎户一起去探查地形。

    李来亨坐在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吃饭,他随便吃了点干粮,又喝了几口水,还是难以按捺心中的兴奋情绪。这是小虎队第一次出兵作战,也是李来亨自己第一次独立主持一场战事,意义同之前他在李自成、刘宗敏、李过、刘芳亮等人麾下作战,自然又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郝摇旗骑着高一功的那匹马先赶了回来。他向李来亨禀报,说官军离此地还有七八里左右,人马众多,兵力看着倒很雄厚。

    李来亨赶忙三两口将干粮全部吃完,他让庆叔赶紧吩咐下去,命人赶快将所有土灶和火堆弄灭。然后他便跟着郝摇旗,上了一个小山高坡,观察敌情,高一功也在那里向远处打量着。

    “官军队伍烟尘零乱,行进很慢,看来大部分都是步兵,而且十分疲惫,部伍不整。这边多山地密林不适宜骑战,来亨,我看咱们先把马匹都留在后面吧。”

    高一功从高处打量着远方官军的队伍,虽然距离还很远,但军事经验丰富的高一功,一眼便判断出了官军的兵力和阵列大致情况,并针对性提出建议。

    李来亨先望了郝摇旗一眼,见郝摇旗也点点头,认可了高一功的判断,便从腰间拔出长刀,开始布置兵力,“高大哥说得有理,那就这样,我和高大哥带一百弟兄埋伏在这附近,所有弓箭、火铳也都留在这里。”

    “然后,”李来亨用长刀在地上划出一个大概的兵力分布图后,又指着郝摇旗说,“摇旗,你带剩下的弟兄,往东走一里路,在路旁的树林中埋伏好。”

    “官兵在正面被我和高大哥挡住后,一定会停下来。届时,摇旗你就带着刀牌队从侧后杀出去,猛砍猛杀,截断官军尾巴。这样准可以少胜众,把王八蛋杀得溃不成军。”

    高一功听完李来亨的兵力安排后,算是比较满意,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我们杀散官军之后,立刻追赶大队,千万不要恋战,不要拾取官军辎重。决不能放官兵大队人马,逃回县城去。”

    “好!就这样安排了!”

第四十七章 伏兵山阳(二)

    闯营战士们将火堆尽数熄灭,刚刚还在燃烧的柴火都被他们用尘土掩盖了起来,务必使一点火光和烟雾都不露出头来。

    郝摇旗手上提着他用惯手的那支枣木棒之前军岭川之战时,因为他跟着李来亨迂回山坡,不便于用上这把兵器,此刻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他要负责带队埋伏到官军侧后翼,需要抓准战机,一举杀出,截断官军队伍,郝摇旗信心十足,只等着开战了。

    这个任务关系着此次伏击的胜败与否,郝摇旗肩负重任,但他依旧是一副将战争视作儿戏般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位小虎队的副将,此时只披挂着半身的布面甲,他将右膊完全袒露,显示出豪迈有力如怒涛澎湃一般的肌肉。

    “弟兄们,咱们都要沉住气。一定要等官军队伍全部过去以后,再杀穿他妈的屁股!”

    其他战士听到郝摇旗的呼喝声后,也都跟着走了出来。他们人人,拿的大多是比起枣木棒,还要更加适合林间恶斗的兵器,如刀、剑之类。

    不待李来亨和高一功发令,郝摇旗便已经将人马收拾整齐,先行出发了。这个粗神经的猛将,不愧于他十年转战的戎马经验,关键时刻一点不掉链子,让李来亨心里头悬着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兄弟们,小虎队的郝摇旗先带着伏击兵马出发了,咱们也不能输给人家是不是?都准备起来!”

    高一功的军事组织才干更在郝摇旗之上,他从自己所部的兵马中,将弓弩手都抽调了出来,布置在密林正面的两翼。这样官军进入伏击圈后,弓弩手就可以从两面射击官军队伍的左前、右前方向,使其左右无法顾全。

    “小老虎,我看你们小虎队中很有几支精良的火铳,这先声夺人的任务,恐怕还是要交给你了。”

    高一功对小虎队精良的装备早已眼馋许久,特别是李来亨从袁宗第那里领来的几支火铳,都是商南富水堡中,明军库存的新锐器械。

    这几支火铳的威势,正好便于将官军的注意力吸引到正前方,为高一功从侧前、郝摇旗从侧后发起攻击,创造有利的条件。

    李来亨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还嫌区区几支火铳的“表演”不足以吸引官兵们全部的注意力,又从高一功那里索要了一些响箭陕北“流寇”早期被官军称为“放响马贼”,也就是所谓的“响马。

    马贼自不必说,所谓“放响”,指的就是使用箭身上穿洞的特制箭矢,作为发起攻击前的号令。响箭一方,声如鸣笛,大队人马随即发起攻击,这是响马流贼惯用的套路。

    “好,那两翼就交给高大哥了。”李来亨挥挥手,让小虎队的几名战士,从高一功部下的弓弩队里接过好几发响箭。这些响箭制作都特别精致,分成两段,由铁质的镞锋和镞铤组成,缝补一面中起脊,镞铤横截面呈圆形。

    “庆叔,你带人先把马匹和我们之前搜括的粮食都集中到后面去。”

    李来亨本想让庆叔带一批人留在后方,负责看管物资,他总觉得庆叔年迈,又是自己不多的血亲之一,不愿让他上前线厮杀。但李来亨看了看李长庆一副跃跃欲试的求战模样,又感到自己刚刚担任管队不久,如果就曲意将血亲安排到后方避战,恐怕不能得士众信服之心,因此还是决定,让庆叔也一起参与作战。

    “你将东西安置好,之后马上回来,跟我们到正面一起设伏阻击。”

    “是!”

    李长庆双手抱拳,一口答应下来了李来亨的命令,但他随即有有些犹疑,担心李来亨是不是又想调开他,不让他参与作战了,便问道:“少爷……管队的,官兵人数众多,我们还是要用上全部吃奶的劲儿吧?应当不必留什么人去看行李吧?”

    “哈,这是自然。”李来亨摇摇头,苦笑一下,果不其然,庆叔的想法正与自己猜测的一样。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才刚刚在闯营里担任管队要职,岂能因自己个人喜好、血亲远近,又将人安排到后方避战呢?

    “庆叔,这一场仗我势在必得。我们一定要在县城城垣之外,将官兵主力全部消灭干净,不放匹马回垣,所有力量都要用上来的!”

    李来亨向庆叔做完保证以后,便大手一挥,对着小虎队其他的将士们说道:“兄弟们,这是咱们小虎队正式成军以来的第一战,决不能松懈!”

    “官兵猬集在城墙后面,那才叫棘手。现在他们自己离开城墙,出城送死,我们就遂了官军这个心愿。事情就是这样,他来进攻,我们把他消灭了,之后攻打县城就舒服多了。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

    “咱们小虎队里有人对我比较熟悉,跟着我在竹溪、在军岭川打过仗。还有一些新兄弟,大多也在咱们陕西老家,与我有一点交情。”

    李来亨将那把虎头腰刀支在地上,手上提起一支崭新的火铳,试了试重量。他信心在握,相信小虎队有如此充分的准备,一定可以取得胜利。但是仅仅是一场伏击战取胜还不够,为了便于将来进攻山阳县县城,一定要将官军的主力人马,彻底歼灭干净才行!

    “今天我就在这里拜托诸位兄弟了,将这股自投罗网、上赶着送死的官兵,彻底消灭干净!一个不留、一个不放,决不让匹马逃回山阳县城去!”

    小虎队的战士分成两群人,一群是闯营中资历较老,和李来亨一同参与过竹溪县战事和军岭川之战的老兵;另一群则是李来亨在米脂老家训练过的乡勇。这些人虽然经历不同,但他们都是陕北人,而且大多数都是延安府籍贯,乡音一致,互相之间,很快便达成了一片,正在日益凝聚成一个一致的战斗团体。

    官兵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李来亨和高一功精心布置的伏击圈内,未战已呈现败象。所有将士因此都饱怀必胜的信心他们进入山阳县县境以内,未打一战,就已从各处山寨那里获得了大量粮食。如今官兵主力又自寻死路般地冲进伏击圈内来,这就让小虎队上下,对李来亨的统帅能力,越发信任了。

    战士们为防被官兵们发现他们的动静,并不大声回答李来亨的问话。但看他们将刀枪剑棒握在手中,战意翻腾、斗志澎湃的模样,李来亨已经知道,战前鼓舞暂时算是到位了。

    “咱们穿插截击,分路搜杀,不要让一个官兵逃脱掉!”

    太阳已经下滑了一半左右,午后的阳光反而让密林中更加显得阴影斑斓了。潜伏在树间的小虎队战士们,俱都屏住呼吸,大家虽然知道官军自投罗网,形势对我方极为有利。但这毕竟是小虎队正式成军以来的第一次大战,还是免不了一点紧张。

    李来亨半跪在地上,慢慢将火铳的子药装填好。他透过树间的缝隙,已能看到远处大队官军扬起的烟尘了官军的骡马数量比他设想的要多。

    官兵在想些什么?用马队进密林搜山打仗?

    李来亨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对官军不按常理出牌的用兵方法感到诧异。甚至想着,这难道是官军将计就计的什么诱敌招数?否则岂会有人傻到,让马队冲进这等密林丘陵里厮杀?

    可是小虎队的伏击圈已经都布置好了,高一功和郝摇旗各部也均就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来亨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下令展开总攻了。

    其他将士们看官军人数众多,似乎在小虎队数倍以上,不免有点心虚,都看着李来亨。李来亨咬住嘴唇,他决定相信闯营将士的战斗力。

    “大家沉住气,将官兵放近了再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射。”

    李来亨又示意放置好行李和粮秣后赶回前线的李长庆,让他先发射响箭,来提示高一功、郝摇旗,准备进行总攻。而后便提起装填完子药的火铳,与其他小虎队战士们一起占据密林中较有优势的险要地形,准备和官军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了。

    “放响箭!”

    三名弓箭手,一齐将弓拉开,准备发射响箭。其中两人都是闯营的老资格,还有一人则是在军岭川之战后收编的米脂乡勇那名乡勇懂得射箭,但战阵经验较为薄弱,此时将弓拉满后,便显得更加紧张了起来。

    他手中一抖,没等李来亨和庆叔发出号令,便先将箭矢射了出去。其他两名弓箭手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李来亨。李来亨眉头一皱,他对于老家乡勇的表现也不甚满意,但好在这无碍大局,便又点了点头,示意剩下两名弓箭手,也将箭矢射出。

    三发响箭先后从密林之中射出,给了官兵们以当头一棒,造成很大混乱。李来亨当即架好火铳,与其他几名火铳手,瞄准了官兵队伍中骑马的几人。

    双方距离如此之短,而官军部伍队列又如此混乱,以至于李来亨手中的火铳,发挥出了让他十分欣喜的命中率。五支火铳,一轮齐射,居然击中了三名骑马的乡绅,五发三中的命中率,已经非常高了。

    李来亨将自己头上红缨毡笠的帽绳拉紧,他看出那些骑马的人物多是乡绅,毫无军事经验。而被众星拱月围着的几人,应该就是这支官军队伍的领袖了,不知道是知县,抑或是绅民领袖。

    但不管那是谁,李来亨都盯住了这几个目标。他看那几名首领模样的人物,被其他许多乡绅围着,从这个角度不易于射中,便组织所有火铳手,跟着自己一起冲到视野开阔的平地处,准备先将官兵首领射杀。

    官兵和小虎队之间的距离几乎只有四五十步了,随着响箭和火铳的声音,闯营的总攻击全面展开。高一功布置在左前、右前两个方位的弓弩手,火力全开,箭矢像飞蝗般跃出密林,射得树叶和树枝纷纷落下,令官军队伍里不断发出惨叫声来。

    “长枪队顶住正面!枪牌队跟着高管队一起杀出去!”

    李来亨提着火铳冲出去,也不忘继续指挥部队。他下令让长枪队排成一列,占住密林间唯一一段比较开阔的道路,堵住官军的去路。

    米脂乡勇本就用惯了长枪,回到他们熟悉的作战方式中以后,便又重新展现出了严整的纪律性来。

    一排长枪向前戳出去,马上就让混乱之中的官军措手不及,登时被戳死一堆,在后边的家丁壮勇也一哄溃逃。官军将领想用力制止士兵溃退,但不可能,连他自己也被崩溃的人流推拥着向后奔跑。

    官军愈不能组织抵抗,愈容易被小虎队的长枪戳死戳伤;愈死伤惨重,愈要夺路逃命。势如山崩,互相践踏,一片呼叫,到处抛下兵器。

    高一功也指挥几队枪牌手,从侧前翼杀出。闯营枪牌手都用长牌短枪,着箭衣短打,比起长矛手更加灵活一些。

    枪牌队从侧前方杀出后,官军更加慌乱。高一功用兵比较谨慎,没有第一时间将所有伏兵全部杀出他担心官军留有后手,直到发现官军确实是纯粹用兵过于愚蠢后,才放下心来,让藏匿在密林中的枪牌队全部冲了出来。

    对官军来说,最为致命的还是从后方杀出的郝摇旗所部刀牌队。因为官军毕竟兵力雄厚,而且还有张守备率领的秦军在后方压阵,前锋部队一时受挫,也不至于全军崩溃。可是刀牌队从后方杀出后,就连张守备也再也无法维持冷静了。

    刀牌手与长枪手、枪牌手不同,长枪兵器是纵然练得不熟,也具有一定威力;而短兵器,如果不甚熟练,就和徒手相搏差不多。所以闯营之中,刀牌手都是由最为精悍的士兵担任,号称锐卒。

    郝摇旗率领的这支刀牌队,全都是小虎队和高一功所部人马里头,最为精锐勇敢的士兵。他们一杀出来,人人一往无前,有进无退,这样的一支部队,实际上就相当于是闯军的敢死队。

    他们所用的都是最为精锐锋利的刀剑,又在密林之中养精蓄锐。郝摇旗高举枣木棒,第一各跳了出来,大吼着“老子杀穿尔等屁股”,先声夺人,吓住了留守后队的秦兵队伍。

    正面的小虎队,先用响箭、火铳、长矛队这三板斧吸引住官军的注意力。然后高一功又从侧翼,以箭雨和枪牌队打击官军,加速其混乱和士气的崩溃。最后郝摇旗一锤定音,带刀牌锐卒截击官军尾巴,将其彻底斩碎。

    除了张守备率领的那队秦兵还比较镇定,抱拢成一团,结阵抵抗以外。其他数百家丁壮勇,几乎都是闻风而溃,先是丢弃兵器,后是夺路奔逃,谁也不敢回头看看到底有多少闯军在背后追赶。最后干脆是士气完全崩溃,看四面都是敌人,便连逃都不敢逃了,抱头蹲在地上,束手待死而已。

第四十八章 伏兵山阳(三)

    “全跟我来!”

    张守备见闯军从后截击,心知不妙,感到大局已去,根本无力挽回。便打定主意,准备丢下王知县等人,自己带秦兵溃围,杀回山阳县县城去。

    他知道叶平章聚集的那堆乡勇,平素缺乏训练,如今又遭到闯军伏击,已经全然失去作战能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这些畏敌如虎的乡勇,一个个或丢下兵器乱跑,或干脆抱头蹲伏在地上,束手待死,看得张守备简直气急攻心。

    “兄弟们,跟我杀出去!咱们还有弟兄在后头看守牲口,杀到那里去,就还有救!”

    之前因为和叶秀才的争议,最后王知县和稀泥,留了一些官兵在后方一处丘陵地里看守骡马。现在这支留守部队,就成为了张守备唯一的指望他心想,若能从后方突围而出,与那支留守兵马合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放箭、放铳!”

    藏身在密林之中的流贼,趁着官军的混乱,大举杀了出来。他们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也转移到了视野更加开阔的平地上,又进行了一轮齐射。官兵挤成一团乱麻,变成了流寇射手最好的靶子,几声铳鸣声和放弦声后,弹丸和箭矢便在官兵队伍里撕裂开片片的血花和惨叫。

    张守备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叶秀才被铳弹击中,连惨叫都来不及,便落马遭到无数乱兵的踩踏,心中稍感快意,暗自叫好。

    这个狗大户,胡乱带兵,害老子跟着落到这等地步,让人踩死才好!

    “叶秀才死了,那些乡勇是不顶用了!别理他们,咱们自己从后面杀出去!”

    张守备咬咬牙,将腰刀拔出,涌出一股狠劲来。老子在榆林不知道杀过多少西虏,难不成还怕了这些流寇不成!

    他和另外两名同样骑马的亲兵,一起下了战马。这种密林丘陵的地形,骑在马上不仅跑不快,反而会因为目标更大,吸引流贼射手的火力。张守备已经见到叶秀才傻乎乎送死了,又怎么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从侧后方发起截击的流寇,都是一些使用短兵器的锐卒。以张守备的沙场经验,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全都是打老了仗的悍贼,最难对付可他也知道,眼下唯一的生机,就是和这支流贼刀牌队硬碰硬,从官军队伍的尾巴处,强行杀出阵去。

    “杀流贼啊!”

    下了马的一名亲兵家丁,怒吼一声,第一个冲了上去。这几名亲兵家丁,平日在队伍里全都享有最优渥的待遇,吃穿用度一点不少,张守备完全是用对待家人我的态度来照顾这些人。关键时刻,家丁们的表现也没用辜负他平日里付出的心血。

    第一个冲出去的家丁,原名叫做孙大行,因为体魄高大魁梧,被守备收为家丁后,便改了姓名,叫做张行。

    张行刚刚下马,来不及拿长牌,只拿了把长柄的大刀就冲了上去。他身材特别高大,体格魁梧,几乎只比郝摇旗矮了半根手指的高度。他冲进流贼队伍里,挥舞起大刀,杀得满面血水,双眼赤红。

    “好!”

    张守备赞叹一声,赶忙指挥其他秦军士兵跟在张行的身后,一起突围。可流寇的动作也极快,他们见秦军在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就又重整旗鼓进行突围了。流寇便也兵力向官军队伍的尾巴处集中,增加力量进行阻击。

    流寇的那些刀牌手非常难对付,他们的武艺倒不比秦军士兵厉害多少,可一个个悍不畏死的模样,就不是拿饷卖命的秦兵可比的了。

    所谓拿一分饷、卖一分命,秦军之中除了像张行这样将领的亲信家丁外,大部分士兵拿的也就是被克扣了三五成的军饷,他们还犯不着为此卖命搏杀。而流寇都是为生存而战,双方的斗志决心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哪怕武勇相当,实际作战中的表现也有了极大的差异!

    冲在最前面的张行很快便抵挡不住了,他一拳难敌四手,先是左臂被流贼砍伤,随后右脚又被一名倒地的流贼紧紧抱住那名流贼刀牌手肚子被整个剖开,眼看是活不了多久了,却还是死死抱住张行的右腿,使他动弹不得。

    张行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腿抽出来,他看着面前其他流寇已紧逼过来,便狠下心来,举起大刀,飞快斩落,将流贼的手臂整条砍断,才勉强脱身。可不待张行踹口气,稍稍休息一下,其他悍贼便又堵了过来,前、左、右三面都是敌人,任他骁勇非凡,也实在抵挡不住。

    张守备情知不妙,如果张行这种悍将被流贼杀死,那秦兵的士气一定会完全崩溃。突围逃生岂非成为一句空话?他顾不上指挥其他官兵了,当即便带着另一名家丁冲过去,给张行解围。

    可流寇的刀牌手越围越多,这群刀牌手都是些悍不畏死的精贼。他们行动极为有序,分成小队穿插进来,一边挡住张守备带领的解围援兵,一边又将张行困在阵中。

    张行和其他官兵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几步了,可这区区几步距离便成为了生死的差距。他用大刀最后一次格挡下流贼的进攻,然后两把长刀,一左一右贯穿了张行身上被砍破的布面甲。鲜血从张行口中不断涌出,他站立不稳,向前滑倒了一步,使得流贼的刀锋刺入更深。

    “杀贼……啊……”

    张行用尽身体中最后的几分力量,将大刀举过头顶,可再也没有力气挥落下来了。面前的流贼将长刀从他体内抽出,伴随着内脏和鲜血的喷涌,这具魁梧高大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截住官军的屁股,匹马都不能放出去!”

    带头冲锋的张行被流贼围杀后,其他秦军士兵就更加胆怯了。而流寇也很快意识到了,官军队伍尾巴上的这支部队,比起前面的乡勇丁壮要厉害许多。因此他们也不断调遣兵力,加强截击的力量,令秦军的处境更为困难。

    而最让张守备头疼的还不是秦兵士气上的低落,而是随着前面乡勇的崩溃瓦解,大批丢下武器的乡勇像无头苍蝇一样跑进了秦军的队列里面。他们不光冲乱了秦军的阵型,还不断扩散着恐慌的情绪。

    更为致命的是,这些溃兵挤满了逃生的道路山中林间的小道本就狭窄,此时又堵满了乱兵,秦兵想突围而出,也无路可走了!

    你妈的,为什么!

    张守备被溃兵的人流裹挟住,想逃都逃不了。他四顾寻找,也没看见王知县的踪迹,猜测知县老爷应该是和叶秀才一样,一开始就被流贼击杀了。

    既然知县已经死了,张守备也就顾不得什么情面了。他干脆大开杀戒,直接挥刀砍杀身边乱跑的溃兵,驱赶这群崩溃的乡勇帮秦兵冲击流寇的阵型,自己则寻机聚集兵力,再找机会突围。

    “杀!都给老子杀!挡路的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全部砍死!”

    杀红了眼的秦军见人就砍,在张守备带头之下,他们也顾不上分辨敌我了。只要是阻挡在他们突围路上的人,不管穿着什么衣服、打的什么旗号,都是直接刀枪棍棒一阵招呼。在这样的猛冲猛打之下,大批溃逃的乡勇,就被秦兵驱赶着,一头冲进后方截击官兵队伍的流寇刀牌队里,打乱了流寇的部伍队形。

    张守备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手中钢刀毫不留情地砍死挡路的友军后,又灵机一动,大声呼喊秦兵在后方还留了许多大牲口。只要大家突围杀出去,就可以骑上那些留在后方的骡马逃回县城去。

    秦军士兵们听到张守备的许诺后,求生的**也促使他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挤成一团的秦兵刀剑齐舞,趁着溃兵冲乱流寇阵型的机会,全力扑了上去,和堵住后路的流贼刀牌手,杀成一团。

    张守备手上的钢刀在不断的杀戮后,已经崩裂出了许多缺口。但他知道现在是事关生死的紧要时刻,根本顾不上换刀,亲自带着最后几名家丁,冲在最前面,试图打开一道口子。

    流贼见官兵越冲越猛,几乎要有溃围而出的趋势,也加紧围堵。但他们兵力不足,在大量溃兵的冲击下,左支右绌,像一张破洞的渔网一样,补住这头,那头就又被冲开,补住那头,则这头便被溃兵冲开。

    秦兵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将剩余的全部兵力集中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冲击队形。张守备和他身边几名心腹家丁,就是这个阵型的刀尖。刀尖先从渔网的破洞处冲了出去,而后跟在张守备身后的其他秦兵一拥而上,便将整个洞口全部扯开。

    强烈的求生欲刺激着官兵们爆发出了远超以往的体力,一举冲开了流寇的围堵,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夺路狂奔。

第四十九章 伏兵山阳(四)

    官军中伏大败,满地都是溃兵逃跑时丢下的兵器。黄昏时分的阳光,照耀在这些兵刃上,闪耀起一片金银一般夺目的光芒来。那些脱落的甲片,遭风一吹,互相撞击,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音,比树叶声来得清脆有力许多。

    许多面旗帜染上了血迹,被随意弃置在路旁。最大的一面旗子是山阳县知县王之遵的“王”字旗,硕大的旗面上被流矢划破了好几个窟窿,又被许多逃兵反复践踏,染上了或黄或黑的污渍。

    李来亨闷闷不乐,他双手背在身后,绕着战场来回走了几圈,心情愈发糟糕了起来,忍不住一脚将一顶官兵遗落的头盔踢飞。

    那顶头盔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轨迹后,落到了高一功的脚边。高一功也是一脸苦笑,但他有多年的戎马经验,表现得较李来亨更沉得住气。他将那顶头盔又捡了起来,用袖子拭去了上面的灰尘和血迹后,递给了身旁的亲兵,嘱咐他将官军遗落的甲仗全部收集起来。这才慢慢走过来,劝慰李来亨。

    “小老虎,你布局诱敌,这一仗少说打掉了官军三百人马,我们自己折损不过十几人,有什么闷气可发呢?”

    李来亨用力将腰刀插在地上,恨恨骂道:“郝摇旗这个混小子,说了那么多废话,全是在放狗屁!他手上抓着最精悍的刀牌队,居然截住官军的屁股,放跑了大鱼!”

    小虎队精心布置了口袋阵,又用最精锐的刀牌锐卒堵住官军逃跑的后路。可郝摇旗杀昏了头,只顾着冲锋在前,忘记了调整兵力部署,堵截官军突围的重任。被溃兵一冲,居然就乱了阵脚,以至于让那股秦兵抓住战机,一举溃围而出。

    “放跑了大鱼事小,打草惊蛇事大。如今官兵风声鹤唳,一定死守县城城墙,想打进县垣里,我看是难了!”

    高一功也知道,郝摇旗带着最精锐的刀牌队负责堵截后路,结果却还放跑了秦军主力,实在是罪无可恕。可他又觉得,这次伏击战消灭掉了三百余人的官军兵马,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胜利了,大可不必太过求全责备。

    “这倒未必,官军经此一败,已成惊弓之鸟,斗志全失。或许我们冲一冲,就能打开县城了。”

    “何况……”高一功又指了指远处被小虎队战士紧紧捆绑起来的一名官绅,“山阳县的知县都叫我们生擒了,小老虎你可是功劳不小啊。”

    山阳县的知县老爷王之遵,本来和叶秀才等一群不知兵的乡绅一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官军队伍的最前面。但他运气比叶老爷好了许多,小虎队的第一轮齐射就把王知县的坐骑打死了,他随即落马,被坐骑的尸体压在下面,居然因此躲过了一场大战。

    直到官军落败,张守备带着少数秦兵溃围而出后,李来亨率部打扫战场,才有人从马匹的尸体下面,将知县老爷拖了出来。

    闯营转战天下几有十年,不要说是知县了,便是知州、知府和总兵一流的人物,都不知杀了多少。但李来亨加入闯营才不长时间,小虎队就能生擒一名知县,这份本事也让高一功对他刮目相看了。

    “哼!高大哥你不说还好,一说到这狗官,我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李来亨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虽然伏击战算是胜利了,可郝摇旗造成的种种变卦,还是让他感到分外不爽。

    “我从那匹死马下面将这狗官拖出来的时候,他腿间全部都是秽物,还沾的我身上也到处都是。我当时的脸色,估计就和那匹死马是一个样子了。”

    李来亨嫌恶地看了王知县两眼,这位县尊百里侯之前被压在马下的时候,双腿间沾满了恶臭的秽物。李来亨一时没有注意到,还亲自上前动手,将王知县拖拽出来,结果被他沾染了一声恶臭的味道,现在还没有消散干净。

    “摇旗这混小子还没回来吗!”李来亨忍不住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身上的这股臭味他自己都受不了,“高大哥,你有看到摇旗吗?”

    高一功点点头,伏击战结束以后,郝摇旗由于没有兜住网口,放跑了大雨,让气急攻心的李来亨大骂了一通。之后郝摇旗便顶着戴罪立功的旗号,带着刀牌队继续追击逃亡的明军,并沿途清扫残敌。

    “他刚刚已回来了,只是知道你还在气头上,不敢来见你罢了。”

    “哈!这混小子!”

    李来亨将手中的虎头腰刀转了一圈,挽个刀花,将刀柄落到手中他平日管理小虎队后勤、训练之余,也没有忘记了向义父李过、总哨刘宗敏、赛兰陵刘芳亮乃至于李双喜、党守素等人请教武艺,身手已有了很大的长进。

    李自成和高夫人都将他当成孙辈的孩子,比之对待李双喜还要更加爱护。高夫人好几次托李过和高一功给李来亨送来肉食与新鲜的蔬菜,还让幼辞在女儿营跟着学习女红,帮李来亨缝制了两件短衫。

    靠着这段时间的小灶补充营养,李来亨的体型已有了不小的变化,几乎看不出之前在竹溪县县城时那副消瘦的饿殍的模样了。反而是挺拔高大,加上他眼神灵动,面容清秀,很有几分丰神俊朗的味道。

    “郝摇旗啊郝摇旗,你小子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就算了。这回打仗可是关系到小虎队乃至于闯营的生死存亡,你怎么还敢用这种儿戏的态度办事呢?”

    在高一功的连番劝说下,郝摇旗才总算走了出来,敢见见李来亨了。他总算还是有点知耻,没有继续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半红着脸,声音也小了许多,嘴里像蚊子嗡嗡嗡似地来回念叨着“我可知错了”、“让我戴罪立功吧”两句车轱辘话。

    李来亨恨铁不成钢,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用手中腰刀的刀背,狠狠砸两下郝摇旗脑袋的**了。不过他也知道,郝摇旗虽然做事总出纰漏,但他毕竟是跟随老掌盘起兵的元从嫡系之一,这次虽然又出了岔子,但自己若对他过于羞辱,其他老资格的陕北老人们,恐怕都会觉得不太舒服。

    “唉,听你这说话的口气,你还算小虎队的人吗,你要知耻!要知耻啊!”

    高一功性情温和,他看李来亨见到郝摇旗后,越来越生气的模样,赶忙上前劝慰,将话题转移到郝摇旗这次追击的缴获上。

    “小老虎,摇旗刚刚追击残敌回来,我看缴获颇多,咱们还是先把这个算一算吧!”

    “高大哥你说得对,我不跟他置这个气了。”

    李来亨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自感还是缺乏一个领导者的素养,一旦事情发展跟自己的预料出了差错,便无法维持冷静,还把火撒到别人身上去。这点比起李过,甚至性情暴躁的刘宗敏来,都有不如。

    之前在竹溪县作战的时候,又是左镇出兵截击,又是天气骤变、突降大雨,但李过和刘宗敏都可以时刻维持一个优秀统帅的理性和冷静。自己在领导素养上,实在还有许多需要学习和提高的地方。

    “好吧,摇旗,那我就先看看你这次追击有缴获到什么东西。”

    郝摇旗摸了摸后脑勺,感觉李来亨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以后,才叫来了庆叔。让李长庆一起帮忙,清点这次追击缴获所得的物资。

    “突围出去的那帮子官兵,我听口音,应该都是咱们陕北的老乡边军。”郝摇旗一边在前头引路,领着李来亨、高一功、庆叔几人去看缴获,一边分析那支突围出去的官军队伍,“他们在小山那边留了一支兵马,还想反将我一军。我上去就是一棒,给官兵脑袋开了瓢,剩下的人就都一哄而散。我估摸着可能还有四五十号人跑回了县城吧。”

    李来亨本来听到郝摇旗说,又放跑了几十名官兵逃回县城,火气便又烧了上来。正打算开骂,前面郝摇旗却带着众人绕过一颗大叔,出了密林,走到一处林间的空地上。

    “好家伙!这得有多少匹了!”

    面前的景象让戎马十年、见多识广的高一功都大吃一惊,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将近一百头的骡马牲口。

    李来亨就算在后世,都没有亲眼见过近百头骡马聚集在一处的场景。一百匹骡马,听起来不多。可当这些几乎与成人同样大小的牲口,聚满在眼前的空地时,李来亨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放眼所及处,到处都是马匹,仿佛置身于一个群马的草原之中。

    一阵风吹过,骡马们昂首长嘶,大片的鬃毛像草、叶一般随风舞动,仿若群鸦,令李来亨脑海中浮现出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来。

    虽然只是不足一百匹的骡马,而且其中可供骑乘的骏马很少,多是一些用于驮负货物的健骡。但对于极度缺少代步驮兽的闯营来说,这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要知道就算是现在扫荡商洛,兵强马壮的闯营,总共也只有几十匹马而已。连闯营第二号人物的刘宗敏,现在都还骑着那匹瘦弱的老马蹄儿爷呢。

    这笔突如其来的财富,一时间砸花了李来亨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先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又抓住郝摇旗的肩膀,甩了两下,这才确定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确确实实缴获到了如此之多的驮兽牲口。

    “好、好、好!摇旗,你办得不错,好一个戴罪立功。可以,可以,你做的很好,非常好。”李来亨看着这么多骡马,实在难以抑制心中激动的情绪。他搓着手,嘴里语无伦次,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终于记起来正事,让庆叔去清点一下缴获骡马的数量。

    “怎么样,小老虎?摇旗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跑吧?”高一功看李来亨转怒为喜的样子,知道郝摇旗算是躲过一劫了,便将话锋一转,转到山阳县县城那边,“官军还有数十名秦兵逃回县垣,他们再组织一些民夫守城的话,要攻破县城,恐怕还是有些棘手。不过摇旗刚刚倒是和我提了个不错的主意,我看可以试试。”

    “嗯?”李来亨从被天降横财砸中的惊喜里渐渐恢复了过来,他听出高一功话里隐藏的意思,还是想给郝摇旗一些戴罪立功的机会,便应下声来,说道,“好,摇旗,你便讲讲,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开县城。”

    郝摇旗确认了一下,李来亨确实没有什么怒气了的模样,才小心翼翼走近两步,说出了自己的主意。他指着远处被小虎队将士绑缚起来的王知县,说道:“既然山阳县的县太爷落到了咱们手中,咱们不如干脆就换上那些乡勇的衣服,假扮成官兵,护送县太爷进城,趁机打开城门?”

    李来亨皱起了眉头,他和李过相处时间长了以后,思考问题时的表情,也同李过越来越相似了,都是一脸肃穆的样子。

    郝摇旗提出的这个办法,类似于当初闯营夜夺竹溪县城的计策。但问题在于,经过这场伏击战后,城内官军早已是惊弓之鸟,他们还会有胆放知县进城吗?

    “高大哥,你觉得官军草木皆兵的,会上这个当吗?”

    高一功却笑了笑,反问道:“我们用这个办法难道还会吃亏吗?只要将知县拉到城下,又不损失什么。若能骗开城门,我们一股杀进去,自然最好。若不能骗开城门,就还是照样攻城,也并无甚损失。”

    李来亨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放心。他想起之前将王知县从马下拖拽出来时,被蹭了一身秽物的倒霉事,心里便又升起几股火气来。

    他走到王知县面前,用腰刀将绑缚县老爷的绳子切开,又将王知县口中塞着的那团破布也取了出来,威胁道:“我们要用你办一件事,你乖乖听话便一切好说。若然不听我的吩咐,我就先一刀割掉你的舌头。”

    李来亨语带威胁,不过他说是这么说,真要实际操作起来,想一刀把王知县砍成哑巴,还真不好控制。说不定用的力量稍微大了些,王知县的体魄稍微弱了点,这位县老爷就得一命呜呼了。

    山阳县的知县王之遵被李来亨解开绳索后,本想站起来。可他被一群凶悍的流贼围住,心中实在惧怯到了极点,刚刚站起来一半,双腿就不停打颤,又摔倒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李来亨的面前。

    王之遵一生沉浸在功名利禄场里,十年寒窗苦读自不用提,为了向上爬,他上要谄媚上官、中要安抚士绅、下要压榨黎庶。近年来朝廷四处用兵,国用短缺,天子考成最重催科派饷,他为了能得到升迁的机会,便用尽手段满足上峰的赋税考成,不仅压榨得本地平民喘不过气来,更几乎和乡绅们撕破了脸。

    眼看着乡绅们,每日像雪花片似地给西安发去种种参劾文书,王之遵就将这次出兵搜杀流寇,当成了自己翻盘的好机会。可他却没想到,功名利禄尚未到手,自己却把自己的项上人头送到了流贼手中,真是呜呼哀哉了。

    在流贼的钢刀面前,他几乎忘光了圣贤的教诲,心中提不起一丝的勇气甚至于两腿之间,又有些控制不住便意了……

    王之遵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而且他不是那种不履实务的科道清流,而是实打实为君父分忧,办实事的县官。他自感除了自己的手腕有时确实显得严酷了些,并没有特别过分的贪赃枉法,这天下间,真正贪赃枉法到毫无忌惮地步的官员,多了去了,怎么就自己这么倒霉,沦落流贼之手!

    他心中既羞且愤,很想用春秋君臣大义,狠狠教训一番面前的流贼渠首。可当李来亨手中腰刀的刀尖指着他头颅之时,他刚刚组织起的满腹锦绣文章,便霎时间从脑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恐慌。

    王知县身体蜷缩成一团,双腿突然颤了两颤。紧接着李来亨便看到,一滩水渍从他胯下流了出来。

    “这个狗官!这个腌东西!快给我拖下去,我不想再看到他的秽物了!”

    李来亨看到山阳县知县王之遵被吓得又失禁了,生怕他重演之前被压在马下时的那一幕场景,赶忙让小虎队的将士把带走。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他拉到山阳县县城下面,用他做道具,骗开城门。

    王知县两手被两名士兵拽住,将他整个人贴着地面拖走。他双腿垂在地上,一边被拖走,一边在地上留下一道散发臭味的水迹。王之遵看着这一幕,整个人羞愤至极,可又生不起抵抗流寇的勇气或自杀保全名誉的决心。他想唾骂李来亨一声,可张开口后,却只发出了婴孩般的哭叫,叫着叫着,便连眼泪也流了下来,咿咿呀呀地痛哭不止。

第五十章 三百年帝统

    前面的一些章节字数太少,显得情节破碎、嗦,我把山阳县部分的章节合并成少数章节,不影响阅读。之后的章节尽量保证每章的内容更加充实精炼一些。感谢读者诸君的提点和帮助,这章发一个五千字大章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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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阳县县城里只剩下张守备和他麾下的几十名秦兵,李来亨估计,这么短的时间,官军再怎么紧急动员,应该也拉不起多少民夫出来。

    而且此前伏击时,小虎队击杀了那么多乡绅。失去了这些领头的乡绅,官军和绅民中间就隔了一层,再想动员出大量家丁民夫一类的资源力量,就很困难了。

    因此李来亨还是决定冒险一试,用一用郝摇旗的计策,利用王知县去骗开山阳县县城的城门。因为诈开城门的部队人数不能太多,以免官军看出破绽。李来亨便让郝摇旗从刀牌队里,精心挑选十名锐士,穿上乡勇的衣服,伪装成败兵后,拥着王之遵逃回县城去。

    “摇旗,你这次一定要给我干牢靠点!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

    李来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郝摇旗,只是要骗开城门,派去的部队人数自然就不能太多,以免引起城头守军的疑心。骗开城门后,还要靠这少量锐士控制住城头,挡住守军的第一波反扑,然后等待小虎队主力一拥而入,这种情势,只能让郝摇旗这等猛将出手了。

    “管队的,这次你可放心吧,再出什么差错,我这颗脑袋,任你处置!”

    郝摇旗嘴巴上没门,总是大话不断。他一边换上了乡勇的服装,一边往脸上和身上涂抹灰尘与血迹,造成一种他们是逃亡溃兵的假象。

    李来亨则把腰刀架到知县王之遵的脖子上,刀刃紧贴他的皮肤,渗透出一道血丝出来,威胁道:“县太爷,你若还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到时候只需喊一句‘我是知县,快给我开门’便可,任说一句多的废话,我们就立刻杀了你。”

    王之遵被李来亨用刀锋割破了脖子上的肌肤,他感觉到脖颈间一阵冰凉,微微渗出的血滴摧毁了他全部的勇气和抵抗心。让他只能出于本能,不断点头。

    “好。”

    李来亨看王之遵半点胆气都没有了,便将腰刀收回。他和高一功还要另外安排闯营的主力人马,小心将部队主力潜伏在距离县城不远的林间,以备郝摇旗占据城门后,他们可以随时赶过去支援。

    高一功还担心王知县不听话,便又走过去提起王之遵的衣领,威胁道:“就算你不给我们诈开城门,以闯营兵力,环攻县城几天,一样可以破城。到时候破城以后,你的家产老小……可就难保保不住了。你要是还有几分父母官、百里侯的心肠,就好好办事,城破后我们只取粮,不杀人!否则……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高一功平日里总是一副温润有余的模样,加上他最擅长和稀泥、调节人际关系,使得李来亨常把他看成弥勒佛般的老好人。可此时高一功威胁王知县的语气里,却是杀气沉重,眼中也是一片狠厉之色。

    王之遵早被吓成秋后的蚂蚱了,他一动都不敢动,眼神恐慌又呆滞,还是李来亨按着他的脑袋,才让他点了两下头。

    “摇旗,你带县太爷先去诈城门。我和高大哥带大队人马守在后头,一旦得手,我们就全部杀进去!”

    天色已经渐晚了,太阳几乎全部落下山去,晚间山林的夜风,也是越吹越大,郝摇旗刚换上乡勇的短打衣裳,衣襟处便被风吹起,他将衣角掖好,挥挥手,带着一队乡勇打扮的小虎队将士,押送王知县先行出发了。

    李来亨也在布面甲外,又披上了一件御寒的披风。他将披风衣领系紧,看着走入夜色之中,逐渐看不清身影的郝摇旗,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高一功一句,“高大哥,你觉得摇旗能成吗?”

    高一功眺望远处,又回过头来,看着龙驹寨的方向,答道:“无妨,你这次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的任务本就不是夺城,而是做闯营的先头部队罢了。我估计今晚或明早,你义父和芳亮他们的兵马应该就会开到山阳县县境内了。”

    “嗯……”李来亨默然无语,心中还是希望郝摇旗办事可靠点,不要再坑他了,最好赶在李过援兵到达山阳县之前,将县城攻下才好。

    夜色深沉,星光零落。

    李来亨和高一功率领的主力人马,先把火把都熄灭了,以免引起守军的注意。而郝摇旗那十余人的小队伍,则举着三五条火把,在一片漆黑的城头下,像是几只萤火虫般飘忽不定。

    随着距离越来越短,郝摇旗已能看清楚城头上的景象了。官军果然十分警惕,并未松懈夜间的防守,城门上放置了六七盏大灯,光线十分明朗。郝摇旗透过大灯的光亮,粗略数下,看出城头上大概有十几道身影在活动。他心里默默盘算,感觉诈开城门后,以自己和那十位精悍锐卒的本领,对付城头的十几名官兵,应该不成问题。

    郝摇旗个头过于高大,形象鲜明,容易让守军看出问题来。所以他叫了另一名相貌平平的将士去喊话,而且为了骗过那些秦兵,郝摇旗还叫部下刻意模仿了山阳县本地的口音讲话。

    “喂!城头的守军!我们是县尊王大人的亲兵,好不容易带着王大人杀出重围,快让县尊进城歇息歇息啊!”

    城头上的守军见到城下有人喊话,便聚了过去。他们看到城下是一群乡勇打扮的人物,但因为夜色较浓,距离又远,他们看不清楚郝摇旗等人的模样,不太能够确认下来,有些犹疑。

    郝摇旗见官兵没有立即打开城门,便用刀柄戳着王知县的背后,将他推了出去。还在他耳背上又重复了一遍李来亨设计的台词。

    “县老爷,到你上场了,快叫守军开门。你就说‘我是知县,快给我开门’就行了,不许说别的废话。”

    山阳县知县王之遵被郝摇旗从身后推了一把,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看着城头一脸犹疑的守军,又看了看身边暗中藏刃、如狼似虎的流贼,张开了嘴巴,想照着郝摇旗给的台词喊话。

    可他没发出声音来,只是空张着嘴,憋红了脸,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城头上的守军看得奇怪,他们中有人见过王之遵,认出了这是知县,便喊话道:“是王大人吗?要我们现在给大人开城门吗?”

    郝摇旗听到守军主动要打开城门,心中一喜,赶忙用刀背拍打王知县的后背,催促道:“快说是啊!快叫守军开门!”

    郝摇旗的催促让王之遵心情更加紧张了,他知道自己一旦张嘴,帮助流贼诈开城门,那就与从贼无异了。可不张嘴喊话,恐怕郝摇旗当场就要砍死他了。

    他心中焦急如焚,可越想出声,嘴里反而越叫不出声来。城头上的守军见王知县在城下不出声,一副奇怪的模样,都渐渐怀疑了起来。王之遵身后的郝摇旗,见他不配合,更是怒火中烧,将刀慢慢出鞘一半,语带威胁道:“你快喊话啊!再不喊话,我就现在杀了你!”

    王之遵向前伸出手来,他感到自己的声带正在震动,眼前的守军与身后的流贼,一面是性命、一面是从贼。性命,意味着活下去的可能性;从贼,意味着他将丧失出身以来文字造就的一切名誉,意味着他将背弃犹如天地一般的君父。

    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英勇就义的英雄,相反,他胆怯又畏缩,在郝摇旗的连番催促下,王知县又感觉裤裆一湿,紧张的失禁了。

    “你他妈倒是快喊话啊!”郝摇旗心中同样焦急,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城头上的守军越容易看出破绽,更加加紧催促王知县喊话诈城了。

    王之遵的一张脸,已经被自己给憋成了酱紫色。他鼓着腮帮子,像是要喊话,又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一想到从贼二字,君父、忠义、圣人、凌迟、身死族灭、老父的怒斥、故乡宗族的衰败、方志里万世的骂名……这一切便在瞬间如潮水一般涌入王之遵的大脑,硬生生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发不出一声半字来。

    他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扯开了嗓子,喊出了最为有力的一句话。

    “是贼!勿开门!”

    王之遵的回答令郝摇旗大惊失色,城头上的守军初时听到还是一头雾水,但不久就反应了过来,城下的溃兵显然是流寇伪装的。

    守军本就是惊弓之鸟,比之郝摇旗更为震惊,他们连忙搭弓射箭,试图驱散城下的流寇。而郝摇旗的一手将王之遵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怒目而视。

    “狗官!你是要找死吗!”

    王之遵被郝摇旗提在半空中,他又一次被吓得泪流满面,胯下也全是秽物。嘴巴里因哭声和恐惧的颤抖,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郝摇旗只能勉强听出“死不从贼”几个字来。

    “老子杀了你!”

    郝摇旗气不打一处来,他为了戴罪立功,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诈开城门的主意来。却没料到这个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的狗知县,在关键时刻,居然硬气了一把,使得郝摇旗的计划彻底破产。

    他将露出一半刀刃的腰刀全部拔了出来,瞄准了王之遵的心眼处,一刀扎了进去。然后再顺势一扭,将刀锋从王知县的心间抽出。

    王之遵心口挨了一刀,再无活命的可能,被郝摇旗随手丢在地上。他口中不断喷涌出鲜血,但这时嘴巴却反而变得利索起来不少,连连呼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和“我一定把门喊开、莫杀我啊”。

    但郝摇旗知道守军已有了准备,凭十名锐卒也不可能攻城了,便将王之遵的尸首留在地上,自己带人退回去。

    王知县躺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抓着土壤,口中犹自念叨“莫杀我啊”这几句话。但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成为了一具死尸。

    潜伏在后方林间的李来亨和高一功,见到城头守军突然开始放箭,就已经知道郝摇旗的计策大概是失败了。他们急忙带主力人马从藏身处冲出来,接应郝摇旗所部撤退,还对着城头乱放了一排箭雨和铳弹。

    李来亨对郝摇旗用兵的再度失败,大感失望。但这次的计策,是经过了自己和高一功的权衡考量,又不能怪罪到郝摇旗一人身上。他只是非常诧异,那个被随便吓唬吓唬,就尿了一裤裆的王知县,怎么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突然就能英勇就义了呢?

    王之遵明明是怕死的,可最后为什么又突然有了勇气?

    李来亨为之困惑,他看向高一功,问道:“高大哥,那个知县明明是怕死的,为什么临到城头下了,又突然反悔了?”

    高一功对现在这个局面倒并不感到多么诧异,他本来就没有把破城的希望都寄托在王知县叫开城门上。更重要的是,他也不觉得一个朝廷官员,会那么轻易“从贼”,为流贼办事。

    “这有什么奇怪?王知县怕死,你叫他骂我们、打我们,他是不敢的。可你叫他‘从贼’,我看他更不敢了啊。”

    “官是官,贼是贼。能做官,谁会做贼呢?”

    李来亨心中默然。

    王之遵怕死,他心存侥幸,被闯军俘虏后也不愿自杀、保全名誉,反而听从他和郝摇旗的吩咐,准备去诈开城门。可真到了叫城的时候,他又不愿意越过自己的底线,帮闯营骗开城门。

    王知县很无能,但他似乎又有些坚持;可说他英勇的话,明明表现又实在怯懦得不像话。

    他怕死,但对王之遵来说,是否投贼比死更可怕?

    李来亨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朝廷三百年积威,潜移默化造成的力量。某种意义上,闯营并不是在和官军争斗,也不是在和崇祯争斗,而是在和朱元璋、朱棣……身后的余威斗争。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明太祖和明成祖的积威,却可以在其身故后三百年间,让一个怕死到极点的人,甘心去死。

    这是否就是正统的力量?

    李来亨突然意识到,正统、清议、舆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并不脆弱,反而存在着一种莫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让胆怯如鼠的王之遵毅然赴死,也可以在未来改变很多事物。

    人心的力量。

    他的对手是朱洪武造就的三百年大明帝统,他要做的是和洪武帝争三百年之人心、三百年之正统。

    朱元璋的帝统伟业,垂三百年而犹有如此的光辉与威力。

    但李来亨心中却也升腾起一股更加强烈的斗志,因为他知道世上无万世一系的帝统,却有千载不灭的道统。

    朱元璋三百年的帝统伟业,抵挡不住满洲人的铁蹄践踏。但李来亨手中却握有一种更加庞大的伟力。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

    民意就是世间最庞大的伟力,民意即天意。

    若天意在手,三百年帝统,又有何惧?

    远处山阳县县城的城头上,亮起了更多的灯笼。大概是守军担心闯营趁夜再度发起进攻,加强了守备,城墙上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人影。

    可李来亨心中想的却是人心的复杂,若说忠孝二字,王之遵的表现似乎远不够坚定;若说浩然正气,王知县的做派更是差得远了。可人就是如此的复杂,支配人们行为和想法的,除了眼前的利益外,还有其他许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当然,对李来亨而言,最大的教训还是吃一堑长一智,洪武帝的余威尚笼罩着士人的精神世界,闯营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哦,还有一点就是,郝摇旗这个该死的坑货,实在应该再好生教训一番了!

    “高大哥,我给郝摇旗来个几十军棍,符不符合咱们闯营的规矩?”

    理亏的郝摇旗则双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屁股,不敢说话。高一功为之苦笑,说道:“这事也怪不到摇旗头上,人心不可轻度。咱们还是等你义父抵达后,再从长计议攻城之事吧?”

    “呼……”李来亨长吐一口气,他对这个乱世中的人心,还有待更进一步的认识与理解,“也罢,我本想赶在义父到达县境之前,攻下县城做个见面礼的。如今看来是欲速则不达了,那就等一等吧!”

    星光披挂,点点斑斓。

    深夜的晚风吹起一片凉意,李来亨裹紧了身上的深色披风,心中的思绪渐渐增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深夜的星空下,是我梦人耶?抑或是人梦我耶?

    “高大哥,天气又变凉了,我们还是带兄弟们回营寨休息过夜吧。”

    高一功也感到了一阵寒意,崇祯十二年的冬天比起往年似乎更寒冷了一点。他将衣领立起,护住脖颈,然后将火把点燃,其余将士也学着他的样子,依次点燃火把,慢慢举火。

    深夜,在一片漆黑的商洛山中,点点火星慢慢聚成了一条长龙。这条队伍井然有序地退回了小虎队的营寨处,而后火星又将营寨点亮,从高空向下望去,还能看到有少量火星分布在营寨四周守夜。

    而从更高处的天空,水蒸气则凝结为了片片冰晶,缓缓下落。这是崇祯十二年的冬天,一个寒冷、冰凉,但却隐藏着勃发生机的初冬。

第五十一章 半日破城

    天还未亮,李来亨就已经早早醒来了。他先去了高一功的营寨,见到高一功比自己起的还要更早,此时已在调整和部署放哨守夜的岗位。心中对这位老掌盘的妻弟,便不禁升起了几分钦佩感。

    破晓前的晚风尚在吹拂,高一功披着件粗布的斗篷,单独站在营寨附近的一处高地上。右手提剑,左手则捏着只被咬过两口的冷饼子。

    李来亨走上前去,他对高一功的恪尽职守,深感佩服。伸手递过去了半碗稀粥,问道:“高大哥起的这样早?我猜测城中守军惊魂未定,绝没有勇气出城夜战的。”

    高一功将佩剑放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伸手接过稀粥,摇摇头,笑道:“事有万一,不可不防。在你义父赶到前,我还是不敢松懈。昨晚就一夜无眠,一直守在这里。”

    “高大哥的做法才是万全之道,我一时不察,实在太过自信了。”李来亨面上一红,虽然守军已成惊弓之鸟,但确实如高一功所言,若有万一,守军真的冒险出城夜袭,他还在闷头睡觉,几无防备,岂不是酿成大错?

    “我做法草率,若非守军无胆,几乎是自取灭亡了。”

    “哈哈,你也不必太过苛责。守军士气倾颓,兵力又如此稀少,出城夜袭的几率确实极低。何况你虽然去睡觉了,但小虎队也有放置夜哨守岗,不至于到灭亡的程度。”高一功一边说着,一边又指着远处的一处夜哨岗位,笑道,“摇旗也一夜未眠,在外面给小虎队守夜呢。”

    “嘿,这个混小子。”李来亨心中微微一暖,郝摇旗几次犯错,致使小虎队未能及时攻破县垣,他总算还是要点脸皮的。

    郝摇旗自知连续犯错,先是伏击战没有收紧网口,放跑了张守备,后又是带着王知县诈城失败。虽说错误不能全赖在郝摇旗一人身上,但他也确实表现不佳,自觉丢人现眼。撤回营寨后,便整夜未睡,在外守岗,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松懈。

    李来亨对着岗哨的方向,放声高喊道:“好了,守夜的弟兄们都轮一下岗,来吃两口饭吧!”

    黎明已经悄然来临,太阳自群山之间慢慢升起,几道金色的光线照到了小虎队简陋的营寨里。郝摇旗听到李来亨说的话,心想总算可以吃饭了。本来沮丧的模样,便迅速为欢欣雀跃所取代。他迎着初升的太阳,正要跑过来,却见到远处地平线那里多了几个骑马的人影。

    郝摇旗揉揉眼睛,仔细辨识一下,隐约看到了几顶毡笠帽的影子。他估摸应当不是官军的援兵,而是闯营自己的人马了,便对李来亨叫喊道:“管队的,好像是咱们的援兵到啦!”

    “嗯?”

    李来亨估计时间,感觉李过或者刘芳亮,他们之中任一人,也确实差不多该在这个时间点上赶到山阳县了。只是来人背对着初升的太阳跑过来,让李来亨一时间看不清模样。

    过了一会儿,直到那几名骑兵跑得更近了些,李来亨才辨认了清楚。他没有看到李过那一贯严肃的刻板模样,也没有见到刘芳亮那张不似流寇的白净脸蛋,反而看到了那顶熟悉的红缨毡笠帽。

    红缨白边的毡笠帽,天蓝色的短打箭衣,再加上斜跨着的一张朱漆描金长弓,不是老掌盘李自成,又是谁呢?

    “老掌盘!”

    李来亨和高一功都大吃一惊,同时脱口而出。他们对视一眼,未曾料想到来人不是一只虎李过,也不是赛兰陵刘芳亮,而竟然是老掌盘李自成。局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突变,才使得李自成亲自来此。

    李自成身手敏捷,不待战马停下,便自马鞍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他的病情早已痊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人未到而声先至。

    “二爹!”

    高一功看到李自成亲自到山阳县接应,心中诧异,首先迎了上去。

    陕北传统里,按照长辈次序,管叔伯父叫大爹、二爹、三爹……依次排列。高一功虽然是李自成的妻弟,但由于年龄上差异较大,平常都被李自成当作了子侄辈的孩子。而李来亨名义上应该算是李自成的侄孙,不过由于李自成与李过相处如亲兄弟,老掌盘自然将李来亨也当成了子侄辈的晚辈对待。

    李自成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也就是李过早逝的父亲李自立。所以他就按照陕北的传统,将自己视作高一功和李来亨的“二爹”了。

    “高哥、小老虎,情况有变。”跟在李自成身后下马的是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李双喜不复平常一副嬉笑玩耍的模样,神情沉重,显得情势很不一般。

    李自成将花马剑收在身后,与长弓搭在一起,展开双臂,抱了高一功一把后。便指着北面方向,说道:“朝廷有了很大的动作,袁宗第探查到大股官军兵马出了西安府地界,分三路东行,恐怕是要搜剿商洛。”

    李来亨听到李自成说的话,立即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能够让李自成亲自跑到山阳县来通告情况,恐怕形势已经严峻到了不得不立即撤退的程度了。

    “老掌盘怎么亲自到此!刘将爷他们呢!”

    郝摇旗还没搞清楚情况,他只是诧异于李自成为何亲自来此,一脸疑惑。

    李双喜在旁解释道:“一只虎已经押运粮秣,先出了商州府地界,往鄂西方向走了。”

    “不错。”李自成点点头,他手指北面,再指南面,说道,“官军大股兵马从北而来,杨嗣昌的援剿各镇也有北上东进的趋势,商洛已非久留之地。田玉峰之前接到过曹操罗汝才、混天星惠登相各营派来的使者,邀闯营至鄂西合营,共拒官军。”

    “官兵两面合围,秦中不可复入,而中州又被官军严防死守。为今之计,只有重回鄂西,与混、曹各营合营联军,方有一战之力。”

    局面的严峻程度比李来亨想得还要糟糕,朝廷的反应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杨嗣昌不是一贯视张献忠为首要大敌吗?如今张献忠还活跃在川北、川东一带,杨嗣昌怎么有余力,调动秦、楚兵马,搜剿商洛呢?

    李来亨心中略有不甘,他这几日已经剪除了山阳县官军绝大部分的力量,攻破县城的难度大幅下降。如果此刻撤军,岂非功亏一篑?

    “情势危急,确实刻不容缓。但老掌盘亲到山阳,是要我们立即撤退吗?只是山阳县中,官军几遭歼击,十不余一,城中仅剩下惊魂未定的败兵数十人而已。县城仿佛蒂落熟瓜,伸手一摘,便可取得,此时不取,实在可惜。”

    党守素听到李来亨似乎有反对老掌盘的意思,便立即出言反对道:“事有轻重缓急,朝廷围剿大兵即将到达,一个县城怎可相提并论?”

    李自成却伸出手来,制止了党守素的发言,他对李来亨温言问道:“小老虎,县中官军主力已被你们尽数歼除了吗?”

    李来亨拍拍胸口,自信答道:“县中本有秦兵百余人,乡勇丁壮数百人,全为我和高大哥伏兵歼除。此刻县城之中,至多残兵数十人。”

    “好,你做得非常不错。”李自成先赞叹一句,随后才问到了关键的问题,“若由你和一功攻城,你们预计多长时间,可以攻破县城?”

    “这……?”

    李来亨还没有太多攻城经验,心中没底,便看了高一功一眼。高一功心领神会,对李自成答道:“若我和来亨的人马,全力环攻,我估计最多打到晚上,一定可以破城。”

    李自成摇摇头,否定道:“不行!时间太紧张了!而且夜间不便出发行军,恐怕又要拖延时日。”

    但李自成并未全盘否定李来亨和高一功的意思,他看着山阳县县城的方向,又指着与他一同赶来十余名亲兵,说道:“由我来亲自带兵攻城,我们赶在午间之前,务必破城!”

    “半日破城?!”

    高一功和李双喜相顾震惊,他们都有多年的攻城略地经验。知道山阳县县城虽然兵力很少,但官军有了一夜的准备时间,动员民夫、完善防备,以现在闯营的兵力,要半日破城,实在是一个极困难的目标。

    李来亨倒是不像高一功和李双喜那样,他除了夜夺竹溪县县城的战斗外,并未真正参与攻城战事,经验不足。听到李自成脱口而出半日破城的豪言壮语后,精神便大为振奋,他只当老掌盘既然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十足的信心。

    “半日破城!那样小虎队就有足够时间,搜括城中粮秣,行军出县,南下鄂西了!”

    李自成锐利的眼睛细细审视着李来亨、高一功、李双喜三人不同的表情,随即放声大笑,伸出臂膀将李来亨揽在怀中,称赞道:“好一头乳虎!有乳虎在此,半日破城岂非轻而易举!”

    “情势紧张,容不得片刻停歇。一功,立即传令下去,即刻拔营攻城!”

    高一功见到李自成揽住李来亨后喜不自胜称赞的模样,目中若有所思。而李双喜则并不在意,只在听到李自成的开战命令后,斗志升腾了起来。只有党守素看了看李来亨,又望了一眼李双喜,眉头微皱。

    “太阳都出来了,摇旗,快去聚集小虎队的弟兄们。告诉大家,掌家亲来山阳县,要带大家半日破城!”

    李自成一声令下,李来亨和高一功都转身奔回营寨之中。时间紧急,他们也容不得丝毫的歇息,立即便将营寨之中的兵马聚集起来。

    此时不过黎明破晓时分,将士们除守哨人外,多在营寨里喝稀粥、吃饼子。见到李来亨、高一功、郝摇旗等人火急火燎地聚集部众,都是一脸吃惊的模样。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才渐渐知晓了闯营此时面临的困难局面,更知晓了老掌盘李自成亲自到山阳县,指挥攻城,准备半日破城的事情。

    李自成带领闯营转战天下,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最惨淡的时候,是他带着三百老弱,以身诱敌,骗走洪承畴的追剿主力,使得闯营主力和老营得以顺利转移。他最低落时,除了一些老弱外,只有身边卫士数人而已,但无论朝廷以何等赏格悬赏,也没人会出卖李自成,概因他为人行事,总有一种朴质的魅力,使人信服。

    老掌盘在闯营之中是一个传奇,他代表的不是胜利,但却使人甘心为之死战。李自成亲到山阳县的消息,立刻让熟悉老掌盘的老兵们,士气大为振作了起来,人人争先奋勇,只等着杀上山阳县县城的城头了。

第五十二章 搜杀

    李自成对李来亨聚集部众的速度十分满意,他又连声夸赞李来亨是自家千里驹,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其实高一功的人马聚集速度还要更快些,但高一功办事周到,比起李来亨小心谨慎一些。他一边聚集兵马,一边还将此前制作的一些攻城器械搬运了过来。

    李双喜和党守素也将那队亲兵马队带往县城方向,他们两人都骑在战马之上,身姿迅捷非常,眨眼间就已经接近了城头,引起城头守军一片惊呼声。

    县城里的守军对闯营的进攻早在意料之中,但他们没料到,天还没亮透,流贼便来大举进攻,很有些吃惊。有几名秦军官兵,对城下梭巡流寇的嚣张十分气愤,便对着亲兵马队射出两箭,但由于距离过远,加之骑兵行动快速,没有射中一人。

    但李双喜随即示意了党守素一眼,党守素立刻会意。他骑在马上,在奔腾的间歇,双手脱离绳索,引弓射箭,飞起一箭,如雷霆扫过般,正中城头守军肩膀之上。虽然未将守军当即射杀,但如此一箭还是令官兵大为恐慌。

    李自成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具有丰富的经验,他几句话间便将高一功的人马和李来亨的小虎队,编制成了许多支小队,分配不同任务。没多长时间,这几十支小队,便集结到了距离县城很近的距离,旗帜、甲仗和攻城器械如林前进,不断压迫着城头守军的精神底线。

    李来亨和高一功两人相顾一眼,一起走上前去,同时下令将士们立刻登城。从山阳县县城的西面到北面,三十多个小队一起出动,转瞬间就将城周干涸的浅壕填满,靠上了城墙。

    将士们用简陋的梯子鱼贯登城,在前边的将士们都是将大刀咬在嘴里,以备在刚上城头时倘若需要砍杀,免得临时从腰间抽刀会耽误时间。

    步兵们飞快冲过了被填埋起来的干城壕,守军虽然恐慌,但犹且具有一定组织性。官兵和许多城内的民夫,一起将砖头、檑木和其他各色杂物丢下去,打击攻城者。但这时李双喜和党守素带着卫士们下马,他们和其他弓箭手们聚集在一处,放箭压制城头的守军。

    李来亨正在城下指挥步兵登城,他看见李双喜和党守素不顾友军在攻城,放箭雨射击城头,导致不少小虎队的步兵也被射伤。心中颇为恼怒,有意过去争辩两句,却被高一功拉住了手。

    高一功指了指李自成的方向,李来亨才发现老掌盘正盯着自己。李自成此刻一脸严酷,说道:“半日破城,岂容耽搁,各自负责好各自的事情就行!”

    李来亨这才知道,李双喜和党守素的做法,是得到了李自成的授意。

    当然,李自成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在。城头守军虽然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可此时同时面临闯营弓箭手和步兵的攻击,两个方面不能顾全,左支右绌,便出现了一些差漏。他以部分友军步兵也被射伤的代价,换取敌军防御的迅速崩溃,反而可以更大程度减少友军将会付出的伤亡。

    李来亨仔细思考两遍,也能理解这其中的到来。只是在情理上,他心中自然会有几分的不适感。

    李自成的攻城策略,重视效率和速度,比之李来亨的用兵手腕,严酷许多。他看城头守军左支右绌,无法顾全的样子,感到时间成熟,便将马镫一磕,同时将宝剑一挥,大声下令:“攻破城门!”

    老掌盘身先士卒,飞奔过干城壕,冲到城门前。身边的亲兵们,则合力抱着攻城桩木,撞击城门。此时城楼上被李双喜放火箭点燃了起来,时有飞瓦和燃烧的木料落下。一个火块恰好从李自成的面前落下,几乎打着马头。他用剑一挥,将落在空中的火块打到一旁,回头大叫一声:“快!”

    亲兵们大受振奋,合力一撞,便将县城那扇并不厚实的城门撞开了。城门后还有小小的瓮城,但守军兵力不足,没有在瓮城中放置预备队。

    李自成自己首先冲进城去,其余奇兵跟在他背后,飞奔前进。奔到十字街口,李自成又将剑一挥,大声说:“分开!”卫士们便分成两队,夹击城楼上的守军。

    李来亨被老掌盘这一连串使人眼花缭乱的攻城手腕所折服,几乎楞在当场。他看到高一功已经带领本部兵马,登上城头,控制住一段城墙后。才赶紧反应过来,将腰刀拔在手中,一样大喊一声“跟我上”,奔腾冲过干城壕,尾随李自成之后,冲入县城之中。

    县城内的守军士气已经彻底瓦解,只有很少的十几人尚在城头和闯军作战,其他人均作鸟兽散。一些溃兵大难临头前,还不忘在城中抢掠些细软民财。

    李来亨看不过去,挥刀连续斩杀两名乱兵后,吩咐庆叔带小虎队的步兵,迅速入城控制公私仓廪、府库,弹压乱兵。

    “老掌盘用兵神速,半日破城,而今尚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破城!”

    李来亨带着一队步兵,拥到李自成身边,帮老掌盘弹压住了最后几名在做抵抗的官兵。他看到李自成身先士卒,率先入城,右臂还被一块燃烧的木料灼伤,佩服不已。

    李自成卷起身后的披风,撕下半块破布,将伤口草草裹起,才答道:“大局未定,来亨你快带兵去控制衙门,守备、教谕、典史一干人等,都不能放跑!”

    “好!”

    李来亨一声答应下来,他也想在老掌盘多表现一番。便不待李双喜、高一功各部跟进,自己带着小虎队十几名步兵,直接冲去衙门方向。县衙那里还有六七名衙役捕快,但他们不着甲,也没有什么兵器,见到如狼似虎的义军将士冲了进来,一个个根本不敢抵抗,全将水火棍丢在地上,抱头等死。

    李来亨在衙门中过了两间庭院,转了两圈,除了几个官印外,什么也没搜到。便勒令士兵将那些捕快吊起来,拍着腰刀骂道:“城里教谕、守备、典史这些人都跑去哪里了?谁答得慢,就先砍了谁的手!”

    那些衙役听到李来亨的恐吓,争先恐后抢答起来,都说县城头面人物都躲在关帝庙,只有守备张岩不知道在何处。

    李来亨心里一盘算,感觉两头都不能放过。他狠下心,挥手一刀将最前面那名衙役斩杀,喝骂道:“守备到底在哪里?不说出来,你们都得死!”

    那些衙役恐慌至极,他们整个人被小虎队的士兵悬吊在县衙的梁木上,摇来晃去,全都说实在不知。李来亨见已经逼问不出什么线索了,便将腰刀在衣服上一抹,收回鞘中。

    “兵分两路,县城才一个城门,守备绝对逃不出去!我带队去拿下关帝庙,你们继续在城里搜索,务必抓住守备!”

    县城城小,总共只有一个城门,李来亨相信守备除非飞出去,否则绝无办法逃出山阳县。他急着拿下县中所有头面人物,立下大功,便将部队分成两支,一支留在县衙附近搜杀守备,另一支跟着自己,在一名衙役带路下,直奔关帝庙而去。

    “义军老爷,跟我走!我已有三个月没领过饷银了,早恨透城中这班大官了,我就是一个衙役,我真不是官兵啊!”

    那衙役被李来亨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的做派,吓得半死,一边带路,一边连番解释,跟城里的官绅划清界限。

    “别废话!快带路,迟了半刻,你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李来亨用刀背拍打了衙役几下,催促他赶紧带路。一行人马不停蹄,半路上有几名不开眼的溃兵在抢掠民财,正撞上焦急的李来亨,都让火急火燎的乳虎一刀砍了。

    他和一众小虎队将士,环甲露刃,列队而进,一路上居民惊避,谁敢阻挡?关帝庙前本还有十来名乡勇守卫,但他们一看到小虎队冲杀过来,便将兵器丢在地上,转身逃跑。李来亨冷哼一声,大叫“跪下免死,逃跑立杀”,那些乡勇便连跑都不敢跑了,双腿打颤,径直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口呼“大王饶命”。

    李来亨大踏步走过去,一脚将关帝庙大门踹开。殿内的桌子上还摆着几盘菜肴,甚至还有半杯没有喝完的酒水搁在那里。几名官绅打扮的人物,缩在大殿一角,身份最高的教谕张万道躲在供奉祭品的桌子下面,被小虎队士兵直接拽了出来。

    “谁是教谕?谁是典史?不说就全都杀了!”

    李来亨一声令下,左右两边的卫士便将刀剑拔出,寒光闪烁。乡绅们惊骇无比,全都看向了张教谕,年迈的张教谕连连挥手,赶忙叫道“我不是!我不是!”,却毫无意义,还是让小虎队先捆绑起来,拖了出去。

    “守备呢?你们有人看到他的踪影没有?”

    守备张岩还是找不到踪迹,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张守备此前在李来亨伏击官兵时,率领秦兵溃围而出,颇为棘手。现在虽然已经破城,大局渐定,但抓不住张守备,李来亨心中还是不大安定。

    那几名跪在地上的乡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半天才有一个胆子大点的人,用膝盖向前挪蹭了两步,答道:“大王,张守备……张守备在大兵破城前,说是要去杀贼……不、是抗拒义兵,就带了两名亲兵,先离了关帝庙。”

    “好小子!”李来亨咬牙切齿哼了一句,“这个守备杀害我不少将士,绝不能让他跑掉!”

    李来亨大手一挥,留下三名士兵看住关帝庙的十几名官绅乡勇,等着老掌盘和其他诸将过来接管。自己则带着剩下兵马,在衙役带路下,在城内大搜张守备的下落。

第五十三章 出秦

    守备张岩一发现城头着火,就知道情况已经不妙了。他不像教谕张万道和其他乡绅那样,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死期将至。当即就带了两名亲随,说是要到城墙上去督战,立刻离开了关帝庙。

    城中官民大多都知道县中头面人物,都聚集在关帝庙,他还留在关帝庙或者衙门里,岂不是等死?一离开关帝庙外的校场,张守备就给两个亲随使了眼色。这两个家丁跟随张岩多年,多次保护他死里逃生,只一个眼神他们便会意了,马上动手冲进一家民居当中。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话不说就将尚未反应过来的一家数口平民杀光,换上了平民的衣服。张守备将衣服换好后,又将刀剑武器全部丢在民居里,只和两名家丁在衣服内藏了防身的短刀,便准备趁乱找个机会出城。

    可流寇攻城之严密,大大出乎了张守备的预料。他也是打老了仗的人物,与八大王张献忠的西营、曹操罗汝才的曹营都交过手,献贼剽悍远过于闯贼,曹贼凶狠也超过闯贼。但这两支兵马都是攻占有余,组织上则比较薄弱,全无闯贼破城后,迅速严密控制全城局势的组织性。

    张守备知道短时间内趁乱逃出去的希望很渺茫了,便寄望于闯贼在城内搜刮一番后尽快撤走,他也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他又并非本县的守将,无论如何,处置不到他身上。

    可很快,张守备便发现城中情况很不对头了。闯贼利用了一些全无心肝的衙役和乡勇,让这些认得他脸的人,在城内大搜。衙役、乡勇,都是山阳县本地人,比之张守备还要更加了解城内形势。

    “是他!他就是张守备!”

    山阳县县城不过一座小城,哪有多少可供藏身的地方?张守备藏无可藏,很快便被衙役发现,那些如狼似虎的闯贼随后便追赶了过来。

    张守备心灰意冷,近乎绝望,他颤抖着将藏在衣服下的短刀取在手中。又看了看左右的两名家丁,终于还是一脸颓丧,彻底垮掉,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大人,快走吧!我们从城门那里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两名家丁还想将张守备架起来,强行冲出去。可张守备却挥了挥手,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他将短刀横在脖子上,凄然哭叫道:“我早就该死了,十一年的时候,东虏毁边墙入寇通州。我跟着虎总兵去勤王,在巨鹿刚看到东虏的探骑,就吓得溃散,眼睁睁看着卢大帅一个人死战捐躯,自己逃去了山西。”

    “我在巨鹿勤王时逃了,在城外被伏击时又逃了,如今坐困城中,想的还是逃……可这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张守备将短刀横在脖子上,用力一划,却只划破了一点皮肤。他双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甚至用不出力气自裁。

    “我……我还不想死啊!”

    守备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愁,他想起了被自己和其他许多逃兵,一起丢在巨鹿送死的卢象升。那时的卢象升,为什么能够有勇气死战捐躯呢?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自己还没法用短刀划破脖子,给自己一个体面英勇的结局呢?

    张守备凄然将短刀丢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奋战到底的勇气,也没有自刎就义的决绝。只能闭上双眼,束手待死。不一会儿,好几名小虎队士兵就在衙役们带路下赶了过来,那两名家丁奋力抵抗了一会儿,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闯军斩杀。

    小虎队士兵还没动手,便有一名乡勇嘴里囔囔着“叫你这厮克扣老子的饷银”,冲上前去,一枪戳穿了张守备的心窝,将他捅死了。

    又过了一阵儿,李来亨才一名捕快走了过来。他见到张守备已被衙役刺死,离手不远处有把短刀丢在那里,似乎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抵抗。

    李来亨并不知道张守备死前思考的问题,他对此也没有兴趣。明朝的旧体制中,一些不可能回答出来的问题,并不存在于白纸一般的闯军新体制中从零开始创造新的体制,可比缝缝补补、裱糊一个旧体制,容易太多了!

    “将首级割下来,送到掌家那里去。”

    闯营其他几支部队,此时已经控制住了城中其他要点。高一功率部看守城门,又分兵弹压城内乱兵。李双喜和党守素则在接管城中府库以后,开始抓捕士绅,拷掠其窖藏的粮食和金银由于大部分乡绅都在关帝庙被李来亨一网打尽,这次山阳县的乡绅便没有像之前龙驹寨那样,还能在自家大院中组织家丁抵抗。

    李自成又在城头和高一功布置了一下兵力,确保城内残兵无法趁乱出城后,才姗姗来迟,带亲兵前往关帝庙。本来李自成破城后,一般都是将督署直接放到县衙。但山阳县县城里,关帝庙位置更佳,又早被王知县和张守备等人布置过一番了,李自成便直接移驾关帝庙。

    “来亨。”

    “掌家!我已经亲自带兵,将守备搜杀了!”李来亨将张守备的首级送过去后,便回到关帝庙,处置剩余的乡绅和张教谕。他考虑李自成也在这里,便没有擅作主张,只是让小虎队的士兵们,将那些官绅人物全部绑缚起来,等老掌盘过来处置。

    “剩下这些官绅,我让弟兄们都绑好了,就等掌家的处置了。”

    “雷厉风行,行事确实如虎!”李自成点点头后又称赞两声。或许是他们在名义上的亲缘关系,也或许是由于他们事实上的米脂同乡关系,让李自成对李来亨总有一些过多的偏爱。

    “来亨,坐下说吧。那些官绅,一会儿都交给双喜,好好拷掠一番。”

    李自成对张教谕和另外几名乡绅并不是很在意,他先在关帝庙前的正位上坐下,又招手让李来亨一起坐下。

    “你之前写的那份老营条陈,非常有用。这次官军突以大兵围剿,老营行动迅速,搬运物资、转移老弱,一切都有条有理,全靠你的这份条陈了。刘宗敏一贯眼高于顶,瞧不上这等细务,也说你实在是难得的料理人才。”

    李来亨对李自成的这番夸赞,心中十分受用。他自然知道这等结合了现代物流与管理学的办法,远超田见秀那种近乎原始的粗陋手段,效率翻个数倍都很正常。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做出一番居功不骄的样子,推辞了两句。

    “这还是高夫人、玉峰叔、汉举叔办理老营的功劳,我写的条陈细则,最多帮上点小忙罢了。”

    李自成看着李来亨,不禁大笑了两声,“小老虎,你还嫩着呢。这种事大可自傲,不必刻意推辞。”

    不过随即,李自成表情又变得严肃了一些,说道:“你年纪尚轻,也不必要心思考虑太过深沉复杂,以后记得有话都直说。”

    李自成这两句话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或者又只是单纯提点,总之李来亨还是略微心惊,感觉自己或许不该太过卖弄。

    “官军即将搜剿商洛,很快咱们都要悉数南下鄂西。”李自成双眼紧紧盯住李来亨,他目光沉静有力,又富有一种特殊的锐利感。让李来亨感觉在被审视之余,又有一种平等交谈的舒适感。

    “田玉峰和袁汉举,带回了数百散失的溃兵。加上这次扫荡商洛各县,也增添了少许兵力……”李自成话锋陡然一转,将话题转到了闯营兵力的问题上,“我有意重新编制闯营各队兵马,想看看小老虎你还有什么条陈意见没有。”

    李自成将这种关系到闯营组织结构与权力分配的重大问题,突然摆到李来亨的眼前,当然使他暗暗心惊。李来亨一边寻思自己在李自成心目中的地位,是否真的达到了可以参谋编制兵马的地步,另一边又仔细筹措语言,尽量回答李自成的问题。

    “嗯……来亨对闯营各队诸将,尚不是特别熟悉。恐怕还不能合理调整部署,使得人尽其用。”李来亨猜测不到李自成的用意,说话便更加小心,尽量从大处着手,不涉及到具体个人身上,“但我常听义父讲,老掌盘用兵多从大处着手。那编制兵马,自也当从大处着手。”

    “现在闯营之中,仅有队这一层编制。各队实力不一,人数差异又大,我看统一指挥、部署并不便利。或可统一各队兵力。再于此之上,另设大将统领数队”

    李自成点点头,似乎对李来亨的回答颇为满意。但他又沉吟一会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略微思考了一阵儿,才说道:“这与我之前所想倒很接近。我准备合数队为一标,营中暂编两标,让捷轩和玉峰两人统带。另外我听一功说,你们在山阳县缴获到许多骡马,我看正好可以编成一支马队。”

    李来亨听到这里,略微有点感觉不对味了。如果李自成打算将闯营中实力不一的各队,全部重新编制成兵力相同的队伍。那除了刘宗敏和田见秀依旧率领大量兵力外,其他大将的地位岂不就和自己一样了?

    他心下惴惴,问道:“那……我义父也仍做管队吗?”

    “我看捷轩和玉峰一人负责数队,有些辛苦。可以让补之和汉举,分别帮忙分担一下。”李自成言下之意,似乎是让李过和袁宗第,分别出任刘宗敏和田见秀的副手而且这个副手,应该也是直接率领数队的兵力。

    李来亨点点头,感觉这样的安排有些道理,他估计那马队应该就是交给刘芳亮率领了。只是不知道李自成和自己谈这件事,只是随口说起,还是含有什么深意?

    但他转念又一想,李自成于现在的闯营中,具备着绝对的控制权和主导力,没有太多玩弄手段的必要。便安下心来,答道:“掌家的安排甚为合适,应当尽快推行。”

    “嗯……”李自成若有所思,他端起乡绅们喝剩下的半壶酒,斟满一杯,问道,“来亨,喝一杯吗?”

    李来亨一边点头,一边伸手接过酒杯。他正想喝下时,披挂甲衣的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便推开关帝庙大门,大步走了进来。

    党守素看到李自成独自同李来亨饮酒议事的模样,心中多想了些事情。李双喜倒还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他直接大摇大摆坐在李来亨身旁,说道:“掌家、小老虎都在啊,我和守素已经把县城里的大户都拷掠一遍了。高哥那里把金银米麦,全部收拾的差不多了,咱们该出发了吧!我估计捷轩叔、玉峰叔还有一只虎,都等得急了!”

    李自成站了起来,走到关帝像前,将手中杯酒全部倾洒在了供奉祭品的桌子前面,缓缓说道:“兵凶战危,惟愿圣帝护佑……”

    他转过身来,看着众人,大声喊道:“我们走!”

第五十四章 崇祯

    崇祯十三年的除夕日前,北京城稍稍显得热闹了一点。自从朱由检登基以来,十三年间,满洲人已经四次毁坏边墙,纵兵入塞,其中三次直抵北京城下,燕都因此萧条了许多。

    十一年的那次东虏入塞,宣大总督卢象升尚在父丧之中,便夺情带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兵马勤王援京。可崇祯皇帝当时已有意同满洲人议和,辅臣杨嗣昌与监军太监高起潜,听出了崇祯的意思,便百般刁难卢象升。

    巨鹿之战时,京营总兵王朴擅自将部队拉走,卢象升号称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但实际上可以控制的兵力只有杨国柱和虎大威两镇,一万多人而已。

    用这样单薄的兵力,卢象升又怎么能抵抗得了满洲人呢?崇祯皇帝只当他是畏敌避战,便手诏“卢象升畏葸不前,实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职,来京听勘”,要将卢象升从阵前抓回北京处置。

    卢象升在巨鹿战死以后,更在崇祯心中坐实了他拥兵避战、畏敌如虎、坐实畿辅糜烂的罪名。尸体八十天不得收殓,死后哀荣一点都谈不上,反而被一些杨嗣昌的党羽,加以怯懦畏敌、虚报战功的种种罪名。

    崇祯喜欢用一些自以为的“权术”对付朝臣,这之中只有杨嗣昌能得到他的全盘信任。今天正是宫中准备除夕的时候,宫人们都在忙碌。崇祯皇帝喜爱的宠妃田妃看天子在过年前,还在御案上批阅文书,便亲自端着一碗银耳羹,来劝他休息。

    “皇爷……”田妃将玛瑙和翡翠装饰的银碗放到了御案上,但她没有直接劝崇祯停下笔来,只是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盯着天子。按照洪武帝制订的“祖宗法度”,后宫妃子,是不能对国事插上一句话的。

    崇祯皇帝抓起一只汉玉小勺,舀了一勺银耳汤喝下。他年不过三十,可为着支撑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已生出了许多白发,眼眶里充斥血丝,显是昨晚又忙碌到很晚了。

    “文弱离开都下已有三个多月了吧?”崇祯问了田妃一句,天子心中时刻挂念的,还是与他“如鱼得水”的辅臣杨嗣昌。

    他从御案后抽出一卷正黄描金云龙蜡笺缓缓展开,沾了些墨水,奋笔疾书写下一行字:盐梅今去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这是杨嗣昌出京督师前,天子赠给他的一首御制诗。皇帝派遣杨嗣昌出任督师以前,赐给了杨文弱尚方宝剑,还授予了他节制督抚镇以下一切文武的巨大权力。在杨嗣昌离开北京的那天,崇祯又赏赐了辅臣精金百两,做袍服用的大红丝衣料四套,斗牛衣一袭,赏功银四万两,银牌一千五百副,丝和排绢各五百匹,发给“督师辅臣”银印一颗,饷银五十万两。

    天子很少有这么大方的时候,崇祯甚至还在平台践行时,亲执酒器,为杨嗣昌酌酒。他对杨嗣昌的寄望之高、用心之诚,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君臣可以比拟?

    “剿贼成败,全系文弱一身。只是先生他离京这样久了,怎么还未闻捷报传来呢?”崇祯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血气上涌,使得他摇晃了两下,没有站稳。周围的太监和宫人们都惊呼一声,十分紧张,只有秉笔太监王承恩不急不慢,将崇祯缓缓扶住。

    崇祯脸色有些灰白,他一手搭在王承恩的手臂上,在书房中走动了两圈。田妃对边上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马上便有人端上茶水。但崇祯只是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没有喝太多。

    “最近连苏州和嘉兴一带的鱼米之乡,都遭了旱灾、蝗灾。四方有事,国库如洗,朕自登极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一日的懈怠,罪在朕躬?”

    王承恩看天子站得稳了,便慢慢松开手来,他本拿了一些奏疏和塘报,准备读给崇祯皇帝听。此时却先回答了皇帝的疑问,“陛下有匡国之志,可大臣都无御侮平乱的长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崇祯心中对王承恩的话很是受用,他不认为国势每况愈下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是群臣皆无用之人。但皇帝口头上还是否定了一句,“也并不都是如此,国家多故,股肱是倚,朕不能一人治天下。像杨嗣昌、陈新甲都颇具才识,是难得的人才。”

    王承恩看天子心情似乎转好了一点,便取出一本陈新甲的奏疏,里面写的都是一些较好的消息,他问道:“皇上,大司马刚刚送来一份奏疏,通政司已经贴了黄了,陛下是否要看一眼?”

    因为国势纷乱,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越来越多。未免文书太多,省览不及,通政司每日便将收到的文书,先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

    一般来说,紧急的军情密奏和塘报,是没有贴黄的。但陈新甲送来的这份奏疏,文字内容很长,里头有不少意义不大的水分,王承恩便还是让通政司贴黄后再给皇上看。这些贴黄标出重点的部分,都是陈新甲的得意手笔,从各个角度,吹捧了杨嗣昌出京督师以来的捷报战绩。

    果然,崇祯先是看了两眼,继而便把奏疏捏在手中,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灰白的一张脸上,浮起一阵红晕,喜不自胜,说道:“杨嗣昌真是天下奇才!他在罗猴山和白土关两败献贼,又将闯贼圈在竹山一带,克日可灭!”

    但这时,房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重响,让崇祯皇帝眉头一皱。他将房门打开,走了出去,屋外寒风凛冽,田妃急忙取了一件貂皮斗篷,披到天子肩上。

    原来是院中几个宫人,爬到树上招挂彩灯,不小心弄断了几根树枝。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却使崇祯想起了两年前东虏入塞时,大风吹断院中古槐树枝子的往事。

    皇帝心中升起一种不安感来,他准备转身回房,看到房门两侧,被宫人张贴了新的门联。这一则门联笔法饱满,端庄浑厚,写的是: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崇祯皇帝看着这副对联,又想到如今天下遍地烽火的险恶局势,低声说道:“四海升平……万几清暇……若杨嗣昌真能奏得奇捷,助朕收拾江山,以致太平。朕又岂吝通侯之赏?”

    这时候一个太监,行色匆匆地小步走到秉笔太监王承恩的身边,与他耳语几句后,又递来了一份奏疏。王承恩听罢色变,手中一抖,将那本奏疏掉到了地上。

    “是谁送来的奏疏?给朕看看。”

    王承恩的模样引起了崇祯皇帝的注意,他将下颌抬起,让宫人将掉落地上的奏疏捡起,读给他听。

    宫人刚将奏疏在手中打开,还没开始读。王承恩就啪的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下头后,叫道:“奏疏是秦督郑崇俭送来的!秦督提兵入川,秦抚驻西乡、紫阳,扼献贼后路。秦督奏疏称辅臣杨阁部失机未至,错使献贼逃出生天。更令闯贼跃出郧阳,奔入商洛,兵寇长安,几成关中大患。”

    “什么!”崇祯皇帝大感不可思议,他满心以为杨嗣昌亲自出马督师,三个多月的时间,一定可以奏得奇捷,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三边总督郑崇俭的攻讦。

    但崇祯的为人虽然多疑,可当他一旦决定深信某人的时候,又往往会给予不可思议的宠幸。他将三边总督郑崇俭的奏疏接过,亲自阅读,读着读着,便问王承恩:“你知道郑崇俭是否同什么人朋比为好,故意攻讦辅臣?”

    王承恩心中惴惴不安,他知道崇祯皇帝对杨嗣昌尚存圣眷,但也不敢冒然介入督师和总督间的冲突里,便小声答道:“奴婢未曾听过。”

    崇祯将奏疏紧紧捏在手中,又举起手来,似乎想将奏疏摔到地上。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秦兵和楚兵一起围剿献贼,献贼未能立即授首并不奇怪,或许秦督是因此和杨嗣昌意见上有矛盾。但是据陈新甲汇报,闯贼一支兵马只剩下一小股残贼,且困守郧阳山中,覆亡可待,结果却忽然突出商洛,兵逼西安,这无论如何,都属于杨嗣昌的过失了。

    皇帝好好思虑一番后,心中有了主意。他还是倾向于杨嗣昌一方,但也觉得有必要好好敲打辅臣一番,加紧催促他出兵援剿献、闯等贼。

    “给朕草一道诏书。”

    王承恩闻讯,赶忙叫太监们将黄纸文书和笔墨都拿过来。他将黄纸放在一名小太监背上,便在院中亲自撰写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凡我臣子,谁不切齿!逛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秦兵击汉,楚兵遏川,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惟献贼张献忠、曹贼罗汝才、闯贼李自成此三贼为国家腹心之忧,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逆贼三股,火速剿灭。不意秦督禀奏,献贼出奔釜底,闯贼突驰周镐。督师辅臣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岂可有相州之失?”

    “于戏!凯旋饮至,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朕等待卿早日饮至,为劳旋之宴。钦此。”

    崇祯所拟的诏书,旁敲侧击。一边将郑崇俭的攻讦告知于杨嗣昌,一边又从各个方面对杨嗣昌施加压力,要求他克日剿除逆贼。否则……否则天子的圣眷是很易变的。

    皇帝感到一阵的疲倦感,他用手指揉了揉眉间眼眶,说道:“再取内帑银二万两……算了,国用困难,还是先取内帑银五千两,一并送去襄阳吧。”

    王承恩双膝跪倒在地,将快速写好的诏书捧在手中,先说“奴才领旨”,然后才又慢悠悠补上一句,说道:“正月将至,皇上当歇息歇息,若劳累了身体,社稷何辜。”

    崇祯皇帝这才想到明天就是除夕日了,他心中烦躁,眼看就要过年了,可他却连一点闲心都没有。不过多亏了王承恩的提醒,让他又记起了一件事,便又说道:“再拟一份旨,朕都忘了马上就要过年。从内库再取帑金三万,分赐给朕的几位亲叔父,也算聊表宗亲之情了。”

第五十五章 杨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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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将至,襄阳城里到处照灯挂彩,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督师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襄阳,这一带就布满岗哨,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

    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早晨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督师行辕外面,守备森严,连文武官员的马匹也都得离辕门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明季以来,师无纪律,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杨嗣昌在襄阳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他严格号令,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襄阳二百里内的文武大员,全都在行辕二门以外肃立等候。杨嗣昌在侍从的帮助下,穿戴好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又等了几刻钟,等到外面肃立的官员们都快站不住了,才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两名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承启官先走到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

    文官们按品级穿着补子公服,武将们盔甲整齐,带着弓箭和宝剑。文武大员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做足了场面戏,显出一派督师辅臣的威风后,没有马上训话,也没让大家就坐。而是请出崇祯皇帝的圣旨,他将圣旨摆到北面香台上,领着文武官员们敬拜一番后,才命大家就坐。

    杨嗣昌拈拈胡须,随即慢慢站起。他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先是引述了崇祯皇帝新近发来的诏书内容,而后先是自责两句,最后却将话头转到文武官员们身上,训诫了他们一番剿贼无功,又暗嘲了秦督郑崇俭两句。

    “本督师深受皇上厚恩,界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文武官员们互相看看,一方面真心惧怕敬畏杨嗣昌手中便宜行事的尚方宝剑,另一方面许多人又觉得这次放跑张献忠,又让李自成突入商洛,原因难道不是杨嗣昌部署有误吗?

    杨嗣昌接着又训了一阵话,无非勉励大家整饬军纪,为国尽忠,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国家中兴之业如何如何的笼统套话。关于今后作战方略,他只说为机密起见,将在之后分别训示。

    等到这些文武官员一个个行礼,退出行辕以后。杨嗣昌才脸色一变,他脸上的肌肉颤了两颤,坐了下来,勉力喝了两杯茶,才叫承启官请真正重要的人物左良玉进来。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走了进来,杨嗣昌主动起身,带着左良玉走到督师行辕的后院商谈机密。这后院本为之前因招抚张献忠失败,而被崇祯处置了的理臣熊文灿修建的,院中有个亭子,上面还有一块熊文灿亲笔手书的牌匾,写着“竹外亭”三个字。

    在熊文灿任总理时,这地方左良玉来过多次。但杨嗣昌的气度和威仪,确实不是熊文灿可比的。左良玉走近过来,饶是他这等跋扈悍将,心中也不免有许多紧张。

    “参见阁部大人!”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他心中一边想着究竟要如何使得左良玉听话,一边等左良玉坐下后,询问了一些近来的作战情况。

    “昆山将军好气度,若谷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

    昆山是左良玉的字,杨嗣昌以字号称呼左良玉,又提起侯恂提拔左良玉的往事,恩威并施,显是要慢慢整治这个骄兵悍将。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杨嗣昌笑笑,示意左良玉坐下,接着说道:“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今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

    “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闯贼突出商洛,皇上十分震怒。本督师素念将军战功煊赫,便飞书燕京,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使你挂平贼将军印,戴罪立功。”

    左良玉心中暗想,闯贼突出商洛,那也是杨嗣昌你自己没有足够兵力在商南,如何全都怪罪到我身上。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跪下,叩头谢恩道:“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杨嗣昌自感恩威并施,这一番拿捏,已经将左良玉握在掌中了,便抚须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左良玉答道:“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嘴巴微微耷拉了下来,他知道左良玉言下之意又是在要钱,便将话锋一转,说:“兵、饷固然重要,可目前将骄兵惰,实在更加堪虑。”

    “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饷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

    左良玉心中冷笑,知道杨嗣昌这是在暗示他左镇兵马扰害百姓、杀良冒功等等跋扈不法之事。他嘴上说“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心里想的却是将来如何对付这位威风凛凛的杨督师。

    杨嗣昌挥挥手,让侍从又给左良玉倒满一杯茶,说道:“请喝茶。”

    这自然是召见完毕,送客的意思了。左良玉会意,喝完这杯茶便赶快躬身告辞。杨嗣昌只将他送到行辕大堂,没有送到门外,更显示了这位督师阁部不可一世的气焰。

    回到后院后,杨嗣昌才吩咐下人,去请湖广巡抚方孔过来。

    方孔是桐城人,对杨嗣昌说来是前辈,在天启初年曾因得罪阉党被削籍为民,崇祯登极后又重新做官,所以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资望较高。

    他崇祯十一年春天起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反对熊文灿的招抚政策,曾督率官军打败过几次流寇,具有一定的军事经验。所以杨嗣昌就请方孔过来商议军事部署的计划,他并不完全信任左良玉,还再想如何才能彻底拿捏住左镇。

    “老世叔。”方孔是杨嗣昌的前辈,他便尊称为世叔。不过他对方孔的尊重,也就仅限于此了。

    “左镇骄横跋扈,这次也是因为左良玉在白土关,坐视闯将北入商洛,才惹来了皇上的震怒和训诫。我看还是必须设法,先将左镇拿捏住才行。”

    方孔自己能带兵,对左良玉这种武人本就很瞧不起。他也同意杨嗣昌的意见,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左良玉太过跋扈了,我几番催促他北上商洛去围剿闯贼,他也不肯动弹。最后还是秦督从西安调兵,去搜剿闯贼,以至于让我们在圣驾面前,十分被动。”

    “文弱,我看还是应该另找一员大将,让他代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才好。”

    方孔自居是杨嗣昌的世叔,便直呼他的字号文弱。可杨嗣昌贵为督师,地位远在方孔之上,他虽然嘴上不说,却对方孔直呼字号的做法十分不满。只是现在首先要对付左良玉,他就不便发作,压住了火气。

    “这一方面,郧阳副使宋一鸟早已物色好了人选。秦军总兵贺人龙,骁勇善战,堪称帅才,可为我一用。”

    方孔一听杨嗣昌提到宋一鸟的名字,便忍不住暗笑。这个宋一鸟,本名宋一鹤,可他为了给杨嗣昌溜须拍马,便说要避讳杨嗣昌之父杨鹤的名字,将自己本名宋一鹤改为了宋一鸟。这等人物,在方孔心中不啻是一个笑柄。

    杨嗣昌看方孔忍着笑意的模样,知道他在取笑自己重用宋一鹤的做法。心中便更加笃定,抓住方孔的把柄以后,一定要将他撤换如果合适的话,最好就将湖广巡抚换成和自己贴心的宋一鹤才好。

    “那文弱要如何处置闯贼呢?”

    杨嗣昌轻抚胡须,答道:“郑崇俭有意与本督师为难,似应照以楚兵为主。可调偏沅巡抚以下闵一麒、尹先民几支兵马,赶赴夷陵,堵截曹、混各营。老世叔督率杨世恩、罗安邦几支兵马,合兵追剿闯贼,侦贼所在,出其不意,突奏奇功。”

    杨嗣昌的这个布置,不算特别高明。他将湖广巡抚的兵力分散,同时追剿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三股巨寇。不过方孔考虑到,三边总督郑崇俭也会出兵牵制献曹混闯诸贼一定力量,自己此次出师,还是很有可能斩得露布飞捷的。

    “张献忠如何处置呢?”

    杨嗣昌始终视张献忠为头号强敌,他出京前就已多方考虑了如何对付张献忠的问题。到襄阳后,多方了解情况后,渐渐制订了一个自认为详全的计划。

    “献贼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精兵不过两万人。献贼与闯贼,狡黠悍相似,但深浅大不相同。自从罗猴之战以后,献贼骄气横溢,视官军如无物。凡用兵,将骄则备疏,轻敌则易败。”

    “本督师已严檄蜀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檄秦督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郑崇俭为自己的乌纱帽着想,也不会让献贼蹿入秦中的。”

    “到时本督师再提湖广大兵自东面促之,使之不得回头逃窜。左贺等援剿兵马,则当乘献贼骄而不备之际,突然进兵,直捣巢穴,必可一举成功。”

    方孔听完杨嗣昌的布置后,心中也不得不佩服一下杨嗣昌确实有真才实学。但他也知道,这一计划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当最后张献忠被困住后,左良玉等援剿兵马能否积极作战,直捣巢穴。

    不过这就与他无关了,他的任务还是在于对付闯贼。至于献贼如何,便交给杨嗣昌和左良玉继续勾心斗角去吧。

第五十六章 夷陵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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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十三年的正月初一刚过,按理来说已经南方已经渐渐入春。但今年天气奇怪,夷陵一带还是连日天气阴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向阳山坡上的积雪有一半尚未融化,背阴坡一片白色。

    尽管天气冷得老鸹在树枝上抱紧翅膀,缩着脖子,但李来亨身上却淌着汗,不断喘着粗气。他容貌还是十分清秀,但脸上已有了几分坚毅之色。今天只穿着件茶褐色厚布短裳,两边的袖子都挽到了肩处,显露出了初有规模的肌肉线条。

    “哈、哈……长恭教头,我手好像已经握不住刀枪了。”

    李来亨知道武艺的重要性,自从闯营为避秦督郑崇俭的兵锋,离开商州,昼伏夜行,复入湖北后,他就每日找刘芳亮教练手上功夫。

    刘芳亮的武勇在闯营之中倒不一定比得上刘宗敏,但他与刘宗敏全靠蛮勇不同,胜在功夫扎实、招数全面。加之刘芳亮生得一张英俊非常的脸蛋,话又不多,性子冷淡,李来亨便常常将他比作南北朝时的兰陵王高长恭时间久了,刘芳亮便干脆取长恭二字做了自己的字号。

    明代的战阵武艺,大抵分为十七八家。到崇祯年间,在边军和南、北、京营各军中有影响力的则大约有六七家。这些武艺的传播多靠主仆、父子、师徒之间亲授,兵法文字中不载其精妙之处。

    刘芳亮本来就懂得边军的战阵功夫,在随李自成转战天下的过程中,又特别留心学习,几乎接触到了明军流行的全部武艺。广集众长,自成一派,随便教教李来亨,就能让他受益匪浅了。

    刘芳亮看李来亨两臂颤抖的模样,知道他的体力已到了极限,便先帮李来亨将武器捡起。他性子虽然冷淡,但与天性肃穆的李过十分相投,对李过的义子李来亨自然也别有青睐。何况李来亨功夫虽差,但体格条件不错,身材较高,而且学习武艺异常用心勤奋,确实是可造之材。

    “欲速则不达,你年纪还小,若练习太用功,影响体格生长就不好了。”刘芳亮将李来亨的虎头腰刀,轻轻一掷,便将其投入立在桌边的刀鞘之中,堪称神乎其技。说话间,他又让李来亨伸出双臂,用一种秦军中特有的推拿手法,按摩李来亨的肌肉。

    “你把手法记住,之后有时间让阿辞给你按一按就好了。”

    刘芳亮练武成医,一手推拿手法确实让李来亨感觉放松了不少。李来亨默默记下刘芳亮按压捶打的位置,心里想的却是幼辞的那双小手,大约没有刘芳亮的这等“威力”吧。

    “先谢过师傅了。”李来亨答谢一句后,才问道,“咱们驻在夷陵山中已经数日了,曹混六营还是没有消息吗?”

    李来亨所说的曹混六营,指的就是曹操罗汝才、混天星惠登相、花关索王光恩、小秦王白贵、整十万黑云祥、混世王武自强这六支人马,其中以曹、混两部最强,花关索王光恩次之。

    这六营都在崇祯十一年时向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投禀乞抚,而后便被安插在房县一带。张献忠谷城起兵后,曹操罗汝才、混天星惠登相也闻风而动,席卷鄂西。

    三边总督郑崇俭以重兵搜杀商洛后,李自成率领闯营昼伏夜行,奔入夷陵,目的就在于联络曹混六营,以图实现联合作战。

    刘芳亮将腰刀、长剑、长枪等武器都收敛在一起后,坐下给李来亨倒了杯茶水,回答道:“玉峰和双喜已前往驻在兴山一带的曹营,我估计不日就有消息。”

    “来亨,你先回去擦拭汗水吧。你穿得这样单薄,又流了一身汗,如今天气尚属严寒,还是小心些为好。”

    刘芳亮话语中透露出的照看之意,让李来亨心中一暖。他默默点头,从刘芳亮手中接过一大把兵器,便先出了练武场,准备返回小虎队的营寨歇息。

    只是李来亨想到,高夫人此前虽然送来了一套新衣服,但却是件貉子皮的厚绒衣服。他知道自己在闯营中升迁飞速,特别是这次改编营制以后,更和许多老资格具备了等夷的地位,肯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来,便不愿穿着太过招摇。

    “不知道阿辞在老营过得如何……”

    他心中又有些挂念幼辞,这个女孩子突然被自己带入到闯营之中,“从了贼”,必定对一切都感到非常陌生。而且他也记得高夫人和高一功都说过好几次,幼辞在老营学了一手很好的女红手艺,或许可以让她帮忙缝制一件衣服。

    但是李来亨两手空空,直接去找幼辞,叫人家帮他做一件衣服,是不是太过分了?他眼睛转了转,马上想到了郝摇旗偷偷摸摸藏起来的那些腌肉和烧鸡,心中就有了主意这个郝摇旗屡屡败事坑我,我拿他几块肉去送礼又怎么了?

    正好郝摇旗还在老营外的校场带兵演练军阵,他自以为巧妙藏匿的那些东西,其实早都落在了李来亨眼中。李来亨一回到营房,马上便掀翻了郝摇旗的床铺,他还担心幼辞吃不了太油腻或者太难嚼的肉食,特地从郝摇旗的“收藏”中,精心挑选了些肉质鲜嫩而不肥腻的食物出来。

    “摇旗啊摇旗,你平常害我不浅,屡屡坏事。我不用军法处置你,只拿你两块腌肉,实在是闯营的头号带善人了。”

    闯营平日里作战的时候,总是将行军打仗的老本劲兵和家眷老弱所在的老营,分开扎寨。但此时闯营已在夷陵山区扎营数日,周边也没用官军活动,李自成便将老本劲兵和妇孺老营的营房修在一处。

    在漫长的流动作战生涯中,闯营将士和他们的家眷,难得有了一段清闲安定的时光难道“流寇”不想过安定的生活吗?只是时势所迫,唯有“以走致敌”才能生存下去。当有了安定的条件后,“流寇”们自然也不会执着继续执着于“流”了。

    女儿营的营房处在老营营寨最内侧,边上则是袁宗第、白鸠鹤负责的军需各队营房。李来亨手提一串美食,肉香扑鼻,还没走到女儿营营房那边,便引起了军需队中许多人的侧目。

    袁宗第是闯营二哨爷田见秀的副手,事务繁忙,一般不在军需队中处理杂务。代替袁宗第办理军需杂务的是右标三队的管队白鸠鹤他唇上挂着一把很有师爷气质的八字胡,神色精明,一望便知是个办理杂务的能手。

    白鸠鹤挥挥手,让那些不务正业,盯着李来亨手中肉食流口水的工匠们,赶紧回去干正事去。他用手指将唇边的八字胡绕起几根,露出一副很是八卦的表情,笑问道:“诶呦,这不是小老虎吗。怎么,不跟你刘师傅练武了,带这么一份厚礼,上女儿营是要做什么。”

    “嘿嘿,鹤爷精神不错啊。”李来亨讪笑两声,挠了挠头,“这个、这个……高夫人对我多有照顾,我总也要去谢谢人家吧。”

    “是嘛?”白鸠鹤将两根胡须缠绕在食指上,从上到下审视了李来亨两遍,毫不留情地吐槽道,“高夫人今日在山下采摘野蔬,你要答谢夫人,我看就不必去女儿营了,直接到山下找夫人便好。”

    “扼……”白鸠鹤这句话一下抓住了李来亨的痛脚,让他无法反驳,分外尴尬。他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又抓了两把下巴,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了。

    “鹤爷……您就不要为难我了,我这不就是去看看我照看的那位小妹嘛!”

    李来亨实在是顶不住白鸠鹤的盘问了,立时败下阵来,将他的一番小心思如数交代出来。

    白鸠鹤轻抚胡须,露出一副你懂、我懂、大家懂,了然于心的表情,笑道:“好、好、好,小老虎你忙、你忙,不要管我嘛,我就是看看,就是看两眼。你们小年轻的事情嘛,我就不管了,就是看上那么两眼。”

    李来亨心下喘了口气,提紧手上的一袋肉食,赶忙转身走人。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大可以直接回答白鸠鹤,来女儿营就是找幼辞帮忙缝制一件冬衣的,又何必躲躲闪闪呢?大概还是李来亨自己心底小心思太多,才难以做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来。

    他又想起了在龙驹寨第一次见到幼辞时的场景在小虎队营寨的篝火堆旁,那个俏生生的小女孩,在寒夜之中,蜷缩着瘦小而细微的身体,瑟瑟发抖、胆怯懦弱,可眼中却有一种很温柔、很清明的光芒。

    “阿辞!”

    李来亨心中一动,他在女儿营营房门前看到了那道久违的身影。幼辞的身形还是那样如扶风细柳一般瘦弱婀娜,她蹲在大门旁,穿着一袭浅色衣裳,活像一只红着眼睛的小兔子躲在角落里。

    幼辞端了一个大木盆,正用白皙纤细的手指,用力搓洗着老营妇孺们的脏衣裳。她本出身于中等小康以上的人家,但却很快适应了闯营的生活,没有半分娇贵的模样。洗衣服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分外用力,足显真诚。

    “唔……”幼辞听到李来亨叫她名字的声音,螓首微抬、娥眉舒展,脸上表情放松了许多。幼辞本不是哑巴,但双亲被乱兵杀害的惊吓,还是让她到现在都讲不出话来,口中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字眼来。

    幼辞站起身来,她身材本就比较娇小,和体格挺拔高大的李来亨相比,头顶还不到李来亨胸口的位置,更显得格外“袖珍”了。幼辞两手还沾染着草木灰和皂角的污渍,她低下头来,将两手藏在背后。见到李来亨越走越近,递过来一袋肉食,又赶忙将双手在衣裳上擦拭了两下,才接过李来亨送过来的郝摇旗“收藏品”。

    “嗯……呜……”她口中发出很模糊的两个字眼,不知是什么意思。手上则轻轻接过李来亨递过来的肉食,第一下没有抓紧,还险些将腌肉掉在了地上。

    李来亨走近到幼辞的身边,很干脆的一屁股坐在女儿营营房大门的门槛上。他坐下来后,伸手还能够到幼辞的肩膀,拍了拍幼辞,问道:“阿辞,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高夫人管束得严格吗?你要是觉得太过辛劳了,就直接跟我讲,我托人向高夫人求几个情。”

    幼辞怯生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本来一直低着头,但现在李来亨坐得比她还低了,低下头来,反而成了直盯盯地看着李来亨,让她有点羞涩又恐慌。

    她先往前靠了一步,然后又有点害怕地后退了半步。才站定,半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地上描出了一个“好”字来。

    “好?你是说高夫人待你很好吗?还是说在女儿营里,生活过得很好呢?”

    幼辞点了两下头,展露出放松又温柔的笑容。她放下紧张感,开开心心笑出声时眼睛是弯成月牙一般的,让李来亨觉得特别的恬静可爱。

第五十七章 问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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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营从来不白养一个闲口。”李来亨让幼辞坐下,可幼辞还是摇摇头,拘谨地站在一边。他便语重心长说道,“高夫人平日里可能对你管教严格一些,但她一定是出于好意。闯营中的兄弟们,都是些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也不用太过拘谨,大可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中一样。”

    “嗯……”

    幼辞沉闷地嗯了一声,看她的模样,大约还是无法放下心防,彻底融入到闯营这个团体里。李来亨眉头微皱,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从李自成往下,李过、刘芳亮、李双喜这些人,哪一个又不是以至诚的热忱对待自己呢?可李来亨他自己却不能全心全意地真诚对待闯营的兄弟们,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忘不掉被艾都司迫害、全家灭门的往事,在待人处事时,总是不免产生种种戒心,处处显得过度圆滑,反而落了下乘。

    李来亨伸出手来,他想摸摸幼辞的脸颊。但他看到幼辞眼中闪过几分恐慌,脖子向后紧张地缩了两下,便收回手来,只是眯起眼睛,无奈地笑了笑。

    他拍了拍屁股边上的一段门槛,微笑道:“阿辞,坐下来说吧。你可能埋怨我将你带到闯营的贼窝里,从此失去了安稳的生活。这确实是我做得不周到,将来若有机会到什么名城大郡去,我就给你些银两,帮你安个家,使你过回原先安定的日子,好不好?”

    幼辞听到李来亨的说法,神情更加恐慌了。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那样,缩紧了脖子,连连摇头。虽然说不出清晰的语句来,但口中还是“呜呜”的表示着拒绝之意。

    李来亨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可以理解幼辞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恐慌又紧张的心态,也在设法尝试帮助她融入到闯营之中。但这一切都很困难,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说,若非李来亨促成闯营在军岭川之战大破官军,幼辞的家人也就不会被溃逃的乱兵所杀害了,或许她这时还在龙驹寨小城的家中,过着祥和平稳的日子。

    自己就像一个巧取豪夺的大盗那样,将幼辞带进了看不到前途光明的贼窝里面。她想生存下去,就只能倚靠于李来亨的身旁她的恐慌、她的紧张、她的怯懦,她的一切唯唯诺诺和讨好,都是建立于只有倚靠李来亨才能生存下去的基础上。

    这种冷酷的现实让李来亨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温情,他对幼辞释放出的温情和善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廉价施舍吗?

    “我……”李来亨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将沾着肉汁的右手,在衣裳上草草擦拭了两把,转移话题,问道:“阿辞,我听一功大哥说,你在女儿营里和高夫人学习女红,手艺精巧得很,是这样的吗?”

    幼辞不知道李来亨问话的用意是什么,她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乖巧地点了点头。又从腰间的第一个小囊中,取出了一块浅青色的云纹手帕,怯生生地塞到了李来亨的手中。

    李来亨心中一暖,这块手帕缝补得不算精细,边缘处还能看到一些线头露了出来。他看到幼辞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上,都有练习针线活留下的小小伤口,知道她这段时间来,在高夫人的管教下,一定十分用心和勤奋。

    这块浅青色云纹手帕,做工虽然尚属粗糙,但幼辞用心所在,李来亨握在手中,还是感到一阵的暖意。在这个苍莽的乱世里,他身边虽然有了庆叔这样的长辈,又有了李过这样的义父,还有闯营中从李自成、高夫人以下许许多多人物的照顾,可唯独幼辞,能让他想起幼娘尚在时,那段愉悦又轻松的时光。

    “这块手帕缝制的真好,阿辞,你学得这样用心,高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我也不必日日担心了。”李来亨用那块浅青色云纹手帕擦了擦手,想将它交还给幼辞。但幼辞摇了摇头,又把李来亨伸出一半的手推了回去。

    他愣神一会儿,随即意会,将手帕收入自己的怀中,放在胸口贴心的位置,想着今后一定要保管好幼辞的这份礼物才行。

    “阿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帮忙,不知是否方便?”

    李来亨想到幼辞手指上因针线活留下的伤痕,又觉得自己想让她帮忙缝制冬衣,是不是有些太强人所难了?他有些犹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个请求。虽然闯营里的多数人,都将幼辞当成了他的侍女一样,可在李来亨的心中,幼辞更像是他的一个妹妹。如果这请求会劳累到幼辞,李来亨是绝不愿再提出来的。

    幼辞双眼中却闪起了好奇的光芒,她比之刚才畏缩的样子,神情显得生动了许多。对幼辞来说,能够帮到李来亨的忙,才能让她找到自己在闯营中维系生存的办法,使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负担、是一个无用之人,更使她可以不再完全依附于李来亨的施舍而活着。

    她两手抓住了李来亨的衣袖,几乎没有李来亨一个巴掌大的圆咕隆咚小脑袋,像只小鸡逐米一样地捣了起来。

    幼辞抓得是这样紧,让李来亨一时都挣脱不开。他不敢用力,怕伤着幼辞,便小心翼翼地筹措语言,说道:“高夫人之前送到小虎队好几件冬衣,但都是貉子皮的厚绒衣服。我实在不愿穿得太过招摇,但咱们处在夷陵深山中,想出外买两件普通的冬衣,也毫无办法。眼看着天气渐寒,庆叔也整日劝我早点换上冬装。我就想到阿辞你在女儿营学习女红,有没有时间帮我缝制一件冬衣呢?”

    李来亨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指了指那袋肉食,说道:“我知道这请求实在有些过分,特地从摇旗那里‘借’来了些好吃的东西,也不算让阿辞你做白工了。你若有时间帮我缝制一件冬衣,将来等咱们出了夷陵大山,到了人烟较多的地方,我一定去帮你买些好看的衣服和胭脂,好不好?”

    幼辞歪斜着她的小脑袋,睁大了眼睛,眼神像极了无辜的小兽。她望着李来亨,突然噗嗤一声,情不自禁咧开了嘴巴,笑得很开心又很放松。

    她放松后的模样乖巧可爱得让李来亨心动,幼辞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赶忙咳了两声,重新作出一副拘谨的神态来。

    李来亨看着幼辞神态的变化,也不禁莞尔,问道:“那阿辞,你是愿意帮帮我这个小忙了吗?”

    见到幼辞点了点头,又用衣袖捂住嘴巴,发出一阵儿银铃般可爱清脆的笑声。李来亨才把悬着的半颗心放稳了,他舒展眉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阿辞你愿意帮我做这件事,真是雪中送炭了。将来等咱们打出了大山,我一定给你送来满屋子的华服衣裳。”

    幼辞轻轻笑了两声,她的神情比之此前轻松了许多,眼睛里再没有那种畏缩又讨好的神色,满目清湛,分外可人。她伸出一根手指,立在唇前,嘴角微斜,摇了摇指头,又突然嬉笑一声,飞快转身跑进了屋里。

    过了一会儿,幼辞手里捧着一袭双层的厚麻斗篷走了出来。这一袭厚布斗篷,缝补得十分粗糙,边缘处还有好几处因手法错误而缠成一团了的线头死结。但幼辞捧在手里,却像捧着一件宝物般,小心翼翼,生怕破碎。

    她把斗篷轻手展开,斗篷的衣领上特地用三层的绒布做成一个立起来的护脖,看着就很暖和。幼辞将展开的斗篷,轻轻披到李来亨的肩上,她弯下身子,半蹲到李来亨的面前,小心翼翼给李来亨打理着衣领。

    两人的脸庞离得是这样近,相互之间喷出的鼻息和热气都缠绕在了一起。李来亨看得很仔细,他看到了幼辞眼睑下微微发青的眼眶和瞳眸里的道道血丝,知道这孩子一定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时间,才做出了这样一件温暖的斗篷。

    李来亨并不在意斗篷缝制得如何粗糙,心中只为了幼辞的付出感到分外的温暖。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斗篷,感觉非常合身幼辞考虑到他挺拔的身形,特地将斗篷做得长出平常衣服一节,想在看来真是刚刚好。

    “这衣服做得真好看!阿辞你的女红功夫,我看是已经到家啦!高夫人真是一位高明的严师,不要多长的时间,便让你学得这样好、这样厉害了。说来也是阿辞你头脑灵活,心灵手巧,自然做什么事情都很得力了。”

    李来亨的连番称赞,让幼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一张小巧的脸蛋半红着,几根手指缠在一起,脑袋都快低到地上了,只让李来亨看到一颗圆咕隆咚的可爱脑勺。

    李来亨将绒布的衣领竖立起来,感觉刚好可以护住整个脖颈,而且衣服的重量也不算很沉,打仗时也可以披在布面甲外面,非常适合自己。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来,将手掌放在了幼辞的头顶,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辞,是我将你从龙驹寨安稳的日子,带到闯营朝不保夕的生涯里。但我想要你相信我,要不了太长时间,闯营就可以像龙出大海一样,飞入一片海阔天高凭鱼跃的新世界中。到时候,不光是我和你,也不光是闯营里的兄弟姐妹们,天下黔首、万方黎民,普天之下所有辛苦劳作的百姓,都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李来亨蹲到了幼辞的面前,他抬起头,从下向上仰望着少女,盯着女孩子清湛的眸子,伸出双手,捧住她的小脸,微笑道:“古人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但我偏要今后的世道,像阿辞这样的人,付出多少辛劳,就可以得到多少回报。你的手艺做得这样好,就合该穿着这样好的衣服。”

    李来亨说的话有些太复杂、太遥远,幼辞似乎听得不大真切。她歪斜着脑袋,露出一副疑惑又好奇的模样来。

    李来亨站起身来,拍了拍她圆圆的小脑袋,笑道:“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畅首远望,夷陵寨外,西风凛冽,寒草疾生,枯木正待春。天际线边上,正扬起一片烟尘,李来亨将右手放在额前,远远凝视,笑着对幼辞说道:“应该是双喜哥他们回来了,这个冬天,将要过去啦!”

第五十八章 刀马旦(上)

    崇祯十一年冬,罗汝才率领八营义军从河南来到房县、均州一带,表面向明朝投降,实际接兵观望。连他自己的一营在内,通称为房均九营。房均九营在这几年内几经变故,有些人彻底接受了熊文灿和杨嗣昌的招抚,投靠了朝廷,有些人则不幸战死,最终剩下了以曹操罗汝才和混天星惠登相、花关索王光恩为首的混曹八营这八营之中,依旧以实力最强的曹操罗汝才为盟主。

    当三边总督郑崇俭发延绥等镇秦军,大举南下搜杀商洛时,李自成便是看准了混曹八营正在鄂西一带活动,才带领闯营人马,昼伏夜出,奔驰数百里,驱入湖广夷陵境内。进入湖广境内后,闯营现在夷陵山区安置老营、建设营寨,继而又派田见秀和李双喜带领一部分人马,进入兴山县境内,设法同混曹八营联盟,合营联兵。

    经过十几天的波折后,外出已久的田见秀和李双喜才终于回归夷陵寨中。留守夷陵寨的众人无不为之振奋,李来亨刚走出女儿营营房,就看到一大群人已经聚到了山寨大门外郝摇旗还领着一班老营的吹鼓手,在大门外吹奏唢呐喇叭,让李来亨不禁眉头一皱。

    郝摇旗自己亲自拿着一个喇叭站在人群里吹奏,不过更让李来亨吃惊的是组织吹鼓手奏乐的竟然是武名不下于李过的“二只虎”刘体纯。李来亨对刘体纯还并不很熟悉,只知道他是是袁宗第的副手,同李过齐名。

    刘体纯这回亲自担任旗鼓官,带着鼓手、四个吹军喇叭和两个打锣的弟兄,站在门外,吹锣打鼓,热闹非凡。郝摇旗挤在那堆吹鼓手里头,还不知道李来亨已经来了,兀自沉迷在喇叭吹奏里头,丝毫不知“大难临头”了。

    李来亨看不过眼,他顾及郝摇旗的面子,小心翼翼凑到吹鼓手队伍的边上,叫道:“摇旗过来,庆叔有点事找你帮忙!你过来,我跟你讲两句话!”

    郝摇旗这才回过神来,他见到李来亨过来喊话,来者不善,心里一慌,赶忙将乐器藏到身后。但他手脚动作太匆忙,反而将喇叭摔在了地上,发出咚铛一声声响,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管队的!”郝摇旗惊呼一声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这才将声音压低,顾左右而言他道,“管队的,听说田哨爷和双喜从曹营请来了几位大人物,那个曹操还送来了不少重礼!曹营兵强马壮,排场又大,真令人羡艳了!”

    李来亨一把将郝摇旗拉到人群里,小声训斥道:“我叫你跟庆叔负责小虎队的训练,你不好好办事,怎么混进了刘体纯的队伍里,成了一个吹鼓手?”

    “嗨呀,这个、这个……管队,你听我说啊,嗨呀,管队你先别抓这么紧,听我说完啊。”郝摇旗体格魁梧到超乎常人的范畴,但被李来亨一把用力抓住手腕,也觉得生疼。他挣扎两下不过,又不敢太用力,赶忙给自己辩解几句,说道,“二虎哥……我是说刘体纯,他是延安人,是我的小同乡。体纯在延安时就做过吹鼓手,很懂这套,这种场面活老掌盘总是交给体纯来做。”

    郝摇旗又挣扎了两下,看李来亨不再用力,才将手抽了出来。他块头极大,站在人群里也极为显眼,不得不半躬下身子,凑到李来亨近旁,继续辩解道:“十一年的时候,闯营在甘肃强渡洮河时让左光先打散了。老掌盘带着三百多人从马坞山走礼县,二虎哥跟管队的义父护卫老营家小一千多人分道另走阶州。当时我在阶州平落驿,让官兵围住,得体纯相救,才保住一条性命二虎哥要我帮忙做些场面话,我怎么推辞得下来呢?”

    李来亨这才点点头,稍微谅解了一下郝摇旗的擅离职守,说道:“刘体纯救过你的性命,你去帮点小忙,装点一下场面也无不可。只是今后,你也应该拎清楚点。吹鼓手的活计,找谁做都很容易,但小虎队训练的事情,关系到上百人今后在战场上的性命,孰轻孰重,你应该分辨清楚。”

    郝摇旗讪笑两声,他就是大事小事总拎不清楚,才会以闯营老资格的身份,至今还沉沦下僚。

    李来亨叹口气,但想到自己刚刚将郝摇旗的收藏品单方面“借”走,也不好意思继续追究责任了,便锤了郝摇旗胸口一拳,骂道:“这回就先算了,将来你再出这种纰漏,我也只能和掌家说一声,将你赶出小虎队了。到时候,就看看闯营里头的诸位管队,谁肯愿意收留你吧。”

    “啊,管队的,我这回知道错了,下回绝不再犯!你可别把我扫地出门啊!”

    以郝摇旗屡屡犯事、擅离职守的一身臭毛病,也就只有在李来亨的麾下,还可以拥有一队副将的地位。李来亨真要是动怒,将郝摇旗扫地出门,他恐怕就真要沦落为闯营中最一般的兵卒了不过就算郝摇旗再三保证,李来亨也不大相信他真能悔过自新了。只是想着自己手中可用人才实在匮乏,也只有先将就着用用郝摇旗了。

    “你管住自己一身的小毛病,好好做人,我干嘛要把你扫地出门呢?”李来亨对郝摇旗十分头疼,这人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战场上表现总十分出色,可平常训练又小毛病停不下来,真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

    他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你在闯营里也待了许多年,资历比我还要深许多。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为什么还出不了头?不就是因为你总犯些毫无必要的小错误吗?你管好自己的小毛病,就比什么都好了。”

    郝摇旗嗯嗯两声,也不知是敷衍还是真心悔过。正好前面的人群突然发出一声嘈杂声来,他便赶忙回过头去,转移话题说:“管队的!是田哨爷和双喜过来啦!”

    李来亨眉头一皱,真想着是不是要再训上郝摇旗两句话,就看到山寨外扬起一阵烟尘,十余骑穿行而过。冲在最前面的人,形貌活泼欢脱,扬鞭纵马,身姿迅捷,除李双喜外,又有何人?

    战马还未停下,李双喜便将缰绳一扯,在镫上轻轻一踏,飞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引起众人一片叫好声来。

    紧跟其后的则是与李双喜关系素笃,而对李来亨总有不少意见的党守素。他紧跟在李双喜身后,将战马停住,双手捧着一口装饰华丽的宝剑下了马,喊道:“兄弟伙们都小心点,这是曹帅专给掌家送来的一口利剑,可不要磕碰坏了哪里!”

    李双喜和党守素两人都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他们冲在最前面下马后,后头的十几骑才陆续赶到。走在最中间的田见秀还是一脸慈和,他动作很慢,但并不显得拖沓。但让李来亨感到吃惊的是,田见秀下马后,又伸出手来,扶住边上另一个下马的人这人须发花白,相貌十分面生,应当不是闯营中人,是否是曹操罗汝才麾下的大将?

    田见秀和曹营的使者握住手,两人相对笑了笑,在前面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后。田见秀又转过头来,走到闯营的人群前,大声介绍道:“这位罗将军戴恩,是曹帅的亲叔父。在曹营里地位很是显赫,曹帅派罗将军这等人物,亲到咱们闯营商讨合营联兵一事,实是万分的看重咱们闯营啊!”

    罗戴恩须发花白,看起来年龄比闯营诸将中岁数最大的田见秀,可能还要大上个将近二十岁的样子。他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到田见秀的一边,对着山寨大门外的人群,抱手说道:“不敢称将军,我不过是曹帅标下的一员偏将而已,也不敢全权代表曹营。大家伙们看在我年老几分的份上,就把我当成一位老叔便可。”

    罗戴恩处事说话有礼有节,与田见秀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之处,都很适合担当使节的任务,也就无怪于罗汝才会让他到闯营来做联络工作了。不过李来亨听到罗戴恩自称不能“全权代表曹营”,又觉得恐怕罗汝才对合营一事,还没有完全做好决定,这才让罗戴恩留上几分余地。

    在山寨外迎接田见秀、李双喜、罗戴恩等人的闯营大将,除了负责组织吹鼓手、做场面活的刘体纯外,还有袁宗第、李友、吴汝义等几人。袁宗第走上前去,也拱手回礼,说道:“罗将军言重了,闯营中人谁没听过曹营几位大将的名声呢?曹帅能派罗将军来闯营,看来合营一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我们老掌盘今日正在山下狩猎未归,我已派人去找掌家回来了。罗将军可以先到山寨里坐一坐,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知会一声。”

    “呵,闯营的场面还真不小。要见上贵营掌盘子一面,真不容易呐!”

    在那十几骑之中,又有一人翻身下马。这人语出不善,而且居然还是一位女性!

    闯营之中虽然也有女儿营,但女儿营并不上阵作战,而是组织起来,在后方负责一些后勤工作。可曹营的这位来人,身穿裹身箭衣,显然是一位英姿勃勃的女将。她身材极为修长挺拔,稍微翻身,一条占到体型五分之三以上的长腿,便安然落地,连带着饱满的身躯颤抖了几下。

    幼辞的相貌算是十分姣好了,连郝摇旗这种粗人都常常称赞她相貌清丽。但曹营这位女将的长相,却一点不比幼辞差而且和幼辞那种清丽的容颜不同,她的相貌让李来亨感觉更具有现代感。饱满而有力的健美身躯,黝黑健康的肌肤,挺直的通关鼻梁,黑白分明、尖锐犀利的大眼睛,让李来亨几乎觉得是穿越到了什么时尚秀的t台上了。

    他转过头去,见到郝摇旗两眼直愣愣的,一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模样,感觉实在丢人这位女将艳丽是艳丽,郝摇旗你也不至于这样不知掩饰吧!?

    李来亨狠狠锤了郝摇旗后背一拳,低声斥道:“瞧你的两只眼睛,都要掉出来了!你是没见过女人不成,这副模样何止是给小虎队丢脸,简直是给咱们闯营丢人现眼了!”

    郝摇旗被李来亨锤了一拳,才反应过来,他脸上一红,讪讪说道:“女人我自然是见过,但丑成这样的女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对亏管队的提醒,我一定管理好表情,不让曹营的人看出嫌弃来。”

    “嗯,这还差不多……嗯!?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样的女人你还是第一次见到?”

    郝摇旗摸摸头,对李来亨一脸震惊的表情十分困惑,他小心翼翼回答道:“就……丑成这样的女人啊?”

第五十九章 刀马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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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摇旗摸摸脑袋,眼睛突然一亮,他坏笑说道:“管队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么丑的女人,我看你还不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这样还要说俺摇旗呢?”

    李来亨确实震惊,他震惊得是郝摇旗的眼睛大概是已经瞎了。这么一个健美挺拔、身姿丰腴又充满活力的美少女,郝摇旗怎么有脸说人家“丑成这样”呢?李来亨对郝摇旗的审美水平大感无语,难道是在山里打转太久了,只有长得像松鼠一样,才算美女吗?

    这也不对,郝摇旗还说过好几次幼辞长得清丽好看呢!怎么到了这位曹营女将身上,他的眼睛就瞎了呢?难道是郝摇旗对闯营爱得这样深沉,只有闯营的女人才算好看,外头的全都是丑八怪和妖艳贱货?

    李来亨嘴角抽了抽,又伸出手去,想摸摸郝摇旗是发烧了还是怎么,“我说摇旗啊,你害了眼疾就要去治治病,不要一直拖着,对身体不好啊……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成天想着从典粮饷的吴汝义那里偷烧鸡吃,所以长了鸡眼?”

    “嗨呀,管队的你在说什么昏话呢?”郝摇旗将李来亨伸到他额前的一只手拍开,撇了撇嘴巴,用眼角余光,十分鄙夷地看着那位曹营女将,说道,“您可瞅瞅呐,就那跟男人似的大平肩、黑了吧唧的皮肤,呵,还有那大鼻梁,我看简直跟把刀似的了。就这,我说她丑简直都是给脸了,真要我说,根本就是长得跟男人一个样子嘛!瞧那腿,再瞧瞧那赛铜铃的大眼睛,我估摸着真汉子也没这么丑吧!”

    郝摇旗又嬉皮笑脸说了两句,“管队您就瞅瞅她那手臂,我看简直是拳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马了,活脱脱一条铁血真汉子。”

    李来亨看着郝摇旗的眼神,仿佛就是看着一个智力发育残缺的病人一样,心中除了震惊便只有无语了。这种超模一样超标的挺拔身材,充满活力的健美身姿,怎么到了郝摇旗眼中,就成了“铁血真汉子”了?

    李来亨几乎想要揉揉自己的眼睛,看看到底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郝摇旗的脑袋出了问题。

    这会儿庆叔也凑了过来,他看到李来亨和郝摇旗聚在一处说话,便跟了过来,说道:“少爷、摇旗都在这边儿啊……嘿,你们瞅见那个曹营的母大虫没有?咱平常还不觉得阿辞是有多好看,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跟曹营的人那么一比,阿辞真是跟天仙一样美了。”

    得嘞,不光是郝摇旗的眼睛瞎了,连一贯持重的庆叔都说这话,让李来亨不禁觉得,难道是最近和刘芳亮刘师傅对练太多,把自己脑子给累坏了?

    他充满自我怀疑地看了看庆叔,又看了看郝摇旗,满脸问号,心里憋得难受,问道:“难道只有我觉得人家长得一等一的好看吗?”

    “噗。”庆叔还一脸震惊,郝摇旗则憋不住笑出了一声,“管队的,我说管队啊……虽然有句话是那么说,什么‘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但您每天还能瞅瞅阿辞两眼,怎么眼睛长成这样了呢?”

    庆叔则在一旁痛心疾首,语重心长道:“唉,也怪不得少爷啊。少爷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整日憋在山里,咱们闯营军纪又这么严格,憋得脑子坏掉了也不奇怪……唉!都怪我啊,我看得早点找高夫人说说,给少爷看一门亲事才好啊!”

    “嗯嗯嗯??”李来亨一脸无语,这都哪跟哪啊,庆叔什么时候跟郝摇旗学得一副样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他实在搞不清楚,曹营的那位女将,生得这样艳丽夺目,怎么庆叔和郝摇旗还能异口同辞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李来亨身材较高,可以直接从人群头顶上望到山寨门外的诸将。他定睛再看,也实在搞不清楚,那位曹营女将不说生得如何眉目如画,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丑啊!

    她从马上跃下后,丰腴的身材还颤抖了几下,让李来亨不禁脸热了一小会儿。

    “十一年贵我两家合营时,还不知道闯将的排场又这么大呢!听说你们闯营在强渡汉水时,让左光先杀破了好几阵,损失不小,兵马锐减,排场倒是比以前更大了!”

    曹营女将穿着一身紧贴身躯的箭衣短裳,腰下披挂一件扎甲甲裙。她下马后大步跨到袁宗第面前,她的胯部比常人突出一些,步伐扭转间,腰胯带动甲叶相互撞击得哗啦啦一片响声。

    袁宗第眉头一皱,对着曹营女将抱拳问道:“本营不愿接受朝廷招抚,连破左光先三阵,才冲过汉水,杀出重围,自然损失较大。倒不知这位……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袁宗第话中暗藏机锋,他提到闯营在渡过汉水时被明军左光先部击破,那是因为闯营不愿接受朝廷的招抚言下之意自然是讥讽曹营,在房县和均州一带,接受了五省军务督理熊文灿的招抚,才避免了官军主力的打击。

    “颜清!这位袁管队是闯营里有数的大将,你不要胡乱说话!”罗戴恩还算明理,他一把将那名曹营女将右手抓住,往后拽了拽,然后才向袁宗第解释道,“袁管队,实在是冒犯了。她是我的侄女,我们曹营掌家的亲姊妹,‘刀马旦’罗颜清。平日里受管教太少,尽说些胡话,袁管队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袁宗第嘴角微微一撇,对这个罗颜清很不以为然,但面上还是做足了礼数,笑了笑说道:“罗将军说什么呢,曹营和闯营一贯亲如一家。既然是曹帅的亲妹,那到闯营来,就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不需拘谨,放开了说话,咱们才好谈嘛!”

    跟李双喜一起牵着战马的党守素,对罗颜清不给面子的嚣张气焰很不感冒。他向前一步本反唇相讥两句,却让田见秀按住了手毕竟当闯营被官军主力重兵围剿时,曹营却接受了熊文灿的招抚,在房县一带修生养息,如今实力远远超过闯营。

    闯营对付杨嗣昌的围剿政策,就必须倚靠于曹营的实力曹操罗汝才又是混曹八营的盟主,无论实力还是威望,都已远在李自成之上。这几句讥讽,田见秀也只能暗示党守素,忍一时意气,先压一压情绪再说。

    躲在人群后面的郝摇旗反倒听不下去,他连哼两声,小声骂道:“什么‘刀马旦’,这假汉子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他妈的分明是活脱脱一只丑大虫嘛!”

    他说得小声,但罗颜清耳力过人,加上郝摇旗个头高大,站在人堆里还是露出一整个头来。他那一脸气愤又不屑的表情,全落在了罗颜清的眼中。

    罗颜清也冷哼一声,大步上前,双手分开人群,喝骂道:“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有胆子躲起来骂人,没胆子出来晃晃?”

    罗颜清体型欣长丰腴,身上肌肉线条饱满,身材比一般明代男子还要高出许多。她径直分开人群,走向郝摇旗,脸色低沉,十分不善。

    郝摇旗见状赶忙退后一步,往李来亨身后一躲。李来亨无奈地叹口气,双手抱拳,向罗颜清解释道:“罗……这位罗小姐,摇旗只是随口聊了两句曹营的战绩往事,并没有讲过什么恶意之辞。”

    “哼。”罗颜清一直走到李来亨面前两三寸近的距离,才停下脚步,两人额头几乎碰在一起,相互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罗颜清两眼盯住李来亨,冷着脸说道,“我怎么听到你身后那个大个子,嘴里吐出句‘他妈的’,这就叫没有讲过什么恶意之辞吗?”

    李来亨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罗颜清的耳力这么好。身后的郝摇旗则慌了手脚,他咿唔一会儿后,居然胡乱辩解道:“这……这,‘他妈的’是我的口头语,并没有骂人的意思。”

    郝摇旗这话不说还好,他一张嘴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罗颜清一听,果然脸色由低沉转成一片青黑,她向前一步,用胸口狠狠将李来亨撞后一步,一边推搡,一边喝骂道:“他妈的狗东西!这也是我的口头语!”

    李来亨还陶醉在一“撞”的挺立感里,尚未回过神,就看到罗颜清伸出一手,缠住他的右臂,脚上也插入他足间,猛然发力,几乎要将李来亨整个人都甩出去。好在他同刘芳亮练习枪法的时候,除了着重学习步法外,也从枪术中学到了手臂上“缠劲”的发力窍门。顺着罗颜清的力道,顺势发力,借着“缠劲”的力道,欺身而进,脚上避开罗颜清的腿,合身抢入她的怀中。

    但罗颜清号称“刀马旦”可不是白来的,她在曹营中也算得上是一员战将,手脚上的功夫,比之同刘芳亮紧急“补课”的李来亨,不知高出多少。她胸上用力一挺,便将欺身而入的李来亨撞开。手上微微发力,腰胯一扭,便侧过身来,将李来亨一条右臂搭在她的肩膀上,猛然甩动,把李来亨整个人都甩到半空中。

    李来亨还没反应过来,尚觉得自己“学以致用”,将刘芳亮教会的一手“缠劲”功夫使得出神入化,就突然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甩到了天上。一阵天旋地转后,一屁股摔到了山寨外的泥地上。

第六十章 刀马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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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李来亨被罗颜清一把过肩摔,摔到了闯营山寨大门外的泥地上。本来聚在大门外迎接田见秀、李双喜和曹营使者等人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了这么一大群人就围在李来亨的周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好在山下一队人马奔驰过来,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刘宗敏和李过终于把在山下打猎的李自成请了回来,他们几人分骑战马,疾驰而归。自从李来亨和高一功在山阳县缴获近百匹骡马牲口以后,闯营之中,至少管队级别以上的大将们,已经是人人都有坐骑可乘了。

    只是刘宗敏特别喜爱那匹曾与他共患难的老马蹄儿爷,加之现在又不是战时,所以唯独他一人,骑的还是那匹年老的瘦马。刘宗敏虬髯怒目,肌肉突起,比常人看起来要粗壮数倍,骑在蹄儿爷身上,看着便像一头小驴载载着座大山一般。

    李自成今天将他那标志性的红缨毡笠帽挂在背后,一手提着马鞭,一手牵着缰绳。他马术过人,飞似地奔到众人面前,颔首示意。刘宗敏和田见秀也都挥挥手,示意绕着李来亨和罗颜清两人,围城里三层外三层一大圈的无关群众们,赶快散开。

    袁宗第也呵斥两声,刘体纯最先反应了过来,带着他手底下那支微型的袖珍吹鼓队先让开道路,然后其余人等才看懂了眼色,一个个给李自成让开道路。

    “这是怎么回事?”

    李自成翻身下马,他皱着眉头,将马鞭别在坐鞍上,走到李来亨和罗颜清两人面前。罗颜清也认得李自成的模样,见到他亲来,便用手拍了拍衣裳,向后退了两步,抱拳称礼。庆叔和郝摇旗也赶忙将倒在地上的李来亨扶起,连声说道“掌家来了”。

    “老掌盘……”李来亨脸上微红,虽然他自觉得被罗颜清用胸口顶开两次,很算一桩好事。但毕竟被一个女孩子,当着这么多兄弟伙们的面,被摔到地上更糟糕的是,这种尴尬又丢脸的事情,还正落在了老掌盘的眼里。

    但他和瞎了眼的郝摇旗、李长庆不同,依旧觉得罗颜清美艳不可方物。李来亨虽然不算多么看脸的人,但对着他眼中外貌充满吸引力的罗颜清,还是生不起来,口中反为她辩解道:“没什么事情,就是我与曹营的罗小姐,小小比试了两合推手。我技艺不精,败下阵来,倒有点折了闯营的面子。”

    李自成一边听着李来亨的解释,一边眯起眼睛来。以他的洞察力,看了两眼便知道这是罗颜清有意发难,故意给闯营一个难堪。曹营势大,仅精锐的战兵就在闯营全军人数数倍以上,他们的使者,会先来给闯营几个下马威,倒也在李自成的预料之中。

    “哈哈,原来是这等小事。”李自成故意大笑两声,他走过去帮李来亨拍掉身上的尘土后,又对罗颜清说道,“来亨熟读兵书战策,是我们闯营中的一位大军师。他相扑摔跤的本领实在不怎么样,今天输给一位姑娘家,也是提醒提醒他,今后多和刘芳亮这几位教头好好学着点。”

    “这位姑娘……看得眼熟,莫不是我那位曹操大哥罗汝才的亲妹,鼎鼎大名的‘刀马旦’罗颜清?”

    罗颜清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曹营实力再比闯营强多少倍,李自成也是和罗汝才一个等级的人物。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自成如此问好,她也不便再给闯营什么难看的脸色瞧瞧了。

    罗颜清微微拉扯嘴角,半笑不笑道:“自从在汉中分手后,我们曹营的兄弟姐妹,也都有几年的时间没见过闯帅了。闯帅还能记得我的名字模样,实在有幸。”

    “曹营和闯营,都已经分别数年之多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啊……”李自成感叹两句,做出一副回想过去两军合营、并肩作战时往事的模样,然后又笑了笑说道,“我还记得那时罗小姐还是个半桩娃儿,如今也是生得亭亭玉立了!听说你打仗很勇敢,这才不辜负曹帅的亲手栽培!”

    李自成的这句“生得亭亭玉立”,让站在老掌盘身后的郝摇旗、庆叔都又想撇撇嘴了,只是他们想到罗颜清正站在对面,才用尽力气控制住了嘴角的笑意。但从李来亨站的位置往他对面的罗颜清身后望去,正好可以看到袁宗第、李双喜、党守素等人都翻了个白眼,党守素的嘴巴看着简直要咧开了。

    闯营诸将的审美水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李来亨心中愈发困惑,自己究竟是跟一群什么样的糙汉子混在一起了?

    罗颜清听到李自成的这句“亭亭玉立”,右边脸颊上的肌肉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两下。她用力咬住牙齿,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腼腆”回答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还是多谢谢闯帅的夸奖了。”

    她说到夸奖两个字,特别用力,似乎在强调些什么,“听说此前闯营在强渡汉水时,遭到左光先那厮的突袭,损失不小。所以我们曹帅特地托我和罗叔,给贵营送来一批薄礼。”

    李自成只当听不出罗颜清话里讥讽的意思,反而谦逊地说:“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所以离了曹帅、张帅两位以后,就常常受到挫折,几乎连老本儿都折光啦。幸而有捷轩他们一群老伙伴舍命相随,死打不散。遇到困难,我想不出鲜着儿,更拿不出锦囊妙计,全是靠大家一起商量,都出主意。加上我们都有一根硬脊梁骨,不怕挫折,从不泄气,坚决不受朝廷的招安,才算坚持到了现在。”

    闯营是可以说是几十股较大规模的义军中,唯一一个从未接受过朝廷招抚的民军势力。他的坚持甚至让官军的督师杨嗣昌都大感棘手,好几次在写给崇祯皇帝的奏疏里特别强调“闻八队是闯将李自成,此人在内,决计招安不成”。

    罗颜清还想说些什么,罗戴恩便赶忙过来将她打断,指着身后几位随从运来的货物说:“曹帅获悉贵军有合营之意后,马上便拍板,将我送来这批礼物。颜清是我的侄女,她不大会说话,还望掌盘子海涵。”

    罗戴恩合手抱拳,又一一清点那些礼物道:“曹帅新破数城,特地从缴获中挑选了一批薄礼。有粗细粮食二十担,名驹一匹专送于掌盘子,可供缝制绵甲用的绸布二十匹,松江上等棉布三十匹,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银耳二斤,烧酒二百斤。”

    他将一份写有礼品类别与数目的清单转交给田见秀,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称颂闯营兵马气势严整。

    李自成从田见秀手中接过清单,略略看了一眼后,笑着说道:“贵我两军尚未合营,本营也未立下何等战功,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曹帅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罗老叔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罗戴恩拍了拍罗颜清,让她同自己一起行礼,又对李自成劝说道,“闯营善战,义军之中有谁不知?何况闯帅坚决不受熊文灿的招抚,孤军奋战将近一年,我们曹营也是心中有愧。区区薄意,何足挂齿。掌盘子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我就不好回营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李自成又让典粮饷的吴汝义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罗戴恩笑着说:“不瞒罗老叔,敝军口粮欠缺,更乏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其实闯营在扫荡商州以后,缴获的绸缎酒肉已经不在少数。但李自成过惯了简朴的日子,一有机会和渠道,便将这些绸缎酒肉换成最普通和易于携带的粮米,以至于今天闯营居然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来招待曹营使者。

    不过也是由于李自成的这种带头作用,他自己每天都只穿着件数日不换的天蓝色短打箭衣,自然形成一种较好的节俭风气。像田见秀比之李自成还要更加简朴,他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每日吃的也是粗茶淡饭。李自成和田见秀的吃穿用度都这样简单,其他人谁又敢太过僭越呢?

    李自成招招手,让众人回到山寨之中。大家边走边谈,穿过营寨,一直走到老营内的饭堂处。李自成将首座让给罗戴恩,但罗戴恩自知二人威望、地位均有很大差异,极力推辞。最后还是让李自成坐在首座之上,罗戴恩则坐到二座,刘宗敏、田见秀、李过几人相陪,剩下的闯营诸将则依次坐到下面。

    饭堂中设了二十多个席位,每席坐八个人,被大小将领们坐得满满的,连李来亨和郝摇旗也有一座之位。大家坐定后,李自成暂不举杯让酒,而是望了田见秀一眼。

    田见秀会意,立即起立,向着众将大声说道:“兄弟伙们!今日之宴,一是为两位曹使接风,咱们闯、曹两家亲如一家,今后必定共建大功!二则为祝贺闯、曹两军合营之事,曹帅已经拍板,愿与我等合兵一处,共破杨、左。今后的战局,将大为改观了。”

    田见秀说完,又跟着向左右望了几眼,最后落到刘体纯身上。对着这位吹鼓手转型的闯营战将使了个口型,暗道:“奏乐!”

    据说罗汝才特别喜欢听乐,每次攻城略地,都要搜集一些乐工。李自成和田见秀因此觉得曹营使者,大概也会比较喜欢这种场面,便暗示刘体纯奏乐。不过闯营之中哪有曹营那等专业的乐工歌姬,只有刘体纯领衔的一班乡下吹鼓手。他们也不懂得什么美妙的音乐,只会乡下红白喜事的几个吹锣打鼓套路,这会儿演奏起来,场面还稍稍有点喜感。

    但李自成毕竟也不懂这种事情,他还觉得自己安排得十分不错,举杯向罗戴恩和罗颜清敬酒,说道:“咱们合营一事全部谈妥以后,贵我两营便是亲如兄弟了,有什么事情都好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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