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奔楚(一)
李来亨在诸将面前指出:“傅宗龙已经率领秦、豫兵马数万人抵达襄城,与退守郾城的杨文岳、虎大威形成掎角之势,在我们的北面建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而南面的左良玉,则在督师丁启睿、秦督傅宗龙的再三压力之下,出襄阳、移师信阳,堵截南线。”
“傅宗龙吸取了杨文岳孤军战败的教训,用兵谨慎,不等诸军到齐,任凭我们和小袁营如何袭扰挑衅,也坚决不肯轻易同我军进行会战。”李来亨停歇一会儿,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后接着说,“左军大家也很熟悉,左良玉军纪虽然极差,可他在官军里算是头等油滑,绝不会给我们以可乘之机。”
李来亨的分析令在座众人都听得连连点头,可是田见秀依旧反对道:“南与北皆无路可走,那么我们还可以东走江淮、连结革左五营,西走伏牛山、结寨自保。在南北两面皆有强敌的情况下,我们又如何突围往湖广方向?一旦离开河南,那义军势必失掉流民的依附、失掉星火燎原的民气。”
党守素也附和道:“田总哨说的很对,义军的力量能够迅速增长,全是依靠河南流民、饥民的投靠。一旦离开河南,重新陷到湖广,失去补充,肯定会沦落回潜伏商洛时的惨淡状况!”
李来亨知道党守素对自己的飞速提拔一贯不满,特别是近段时间,自己的地位渐渐超过了他所信重的李双喜,更加深了党守素的种种偏见。
但是田见秀的连续反对,确实出人意料。李来亨想到田见秀或许是太心疼闯军在河南攒下的那些瓶瓶罐罐了,如果联军主力真的向湖广方向突围,那么留在河南的老营和许多后勤辎重人员,确实就会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
“玉峰叔,你是在担心老营吗?”
田见秀沉默以对,同田玉峰感情深厚,历来一起搭档做事的袁宗第为他解答说:“要在南北强敌的包夹之下,突出重围向湖广方向突围,已经是极困难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将老营带上。可是如果把老营留在河南,就凭老营那一点点卫队,如何保障联军家眷的安全?”
“家眷有失,军心势必不稳。”
“哈,非也。”
李来亨明白了田见秀和袁宗第都还未领会到自己突围湖广之策的奥秘,倒是李自成、罗汝才、李过几人眼中发光,显然是想到什么了一些什么。
果然,李过便为李来亨的策略辩解道:“汉举,你尚未领会到来亨的意思。突围湖广只是一个假动作,突围湖广要打的是承天府,承天府是一个多么要紧的地方?那里埋着崇祯皇帝的一个祖宗,绝对不容有失,傅宗龙即便明知道我们是要声东击西,也只能追到承天府来。”
“对,我的意思就是像义父说的这样。”李来亨点点头道,“从汝宁府到承天府距离不远,而且我们也不需要真的打到承天府去。只要穿过大别山在河南的余脉桐柏山,冲到随州、应山一带,傅宗龙就一定坐不住了,他只能不顾一切代价,放弃襄城、郾城的有利防线,长途跋涉去保卫皇陵。”
李来亨的突围湖广之策,就是一招声东击西的战术。他向湖广突围,并不是真的要离开河南到湖广发展、作战去,而是要利用承天府在明朝特殊的政治地位,引诱傅宗龙离开他的防御阵地。
傅宗龙为了保护皇陵,就必须跑在义军的前面。但他处在义军的北面,本来离承天府就比较远,而位于南面、距离承天府较近的左镇又是一支不服调动的军阀部队。
这样,傅宗龙就只能放弃所有他已经具备的良好防御态势,甚至还需要放弃大量的火炮、辎重,轻兵狂飙,长途跋涉,抢在闯曹联军之前赶到承天府去。
“一俟傅宗龙被我军诱至承天府方向,义军就可以回马一枪,再从随州附近杀回河南。傅宗龙闻知联军动向改变以后,则又必须仓促自承天府北上,再重新长途跋涉跑回襄城一遍。这样一来一回,官军士卒将疲惫不堪,军心士气亦将大为下降,我们抓住战机,定能一举破敌。”
本来牛金星所说的沈万登来投、李自成所说的袁时中加盟,这样两个大好消息都没有让营中诸将脸色好转。
可是等到大家听完李来亨对突围湖广之策的具体解说、分析,领会到他这招“声东击西”的奥妙以后,脸上的冰封僵冻也就渐渐化解,许多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些喜色。
连牛金星都拍额赞叹,他虽然脸上还很克制,但手中快被抓烂掉的折扇已将激动的心情全然暴露出来了。
宋献策虽然过去只是个卖卜算命的江湖人士,但这个时代风角六壬、奇门遁甲的一类名堂,本来就同兵法战策混淆在一起。
宋矮子既然有心于兵事,那么在他于大梁卖卜的岁月里,便能通过自己在绿林江湖中的广泛人脉,获得很好的学习军事兵法的机会。
事实上他也确实因此掌握了高人一筹的战术眼光,宋献策为李来亨补充说:“秦军虽强,但若千里奔命,士马罢敝,吾乘其疲,破之必矣。”
他的话讲得比较文绉绉的,但在座的诸将都能听出话中意思是说联军采取此策,一定能够击破秦军主力,取得一个重大胜利。
刘体纯虽然是袁宗第的副将,但他此时也站到了李来亨这边,赞同他的策略,由衷感叹说:“老虎再小也是一只虎,来亨这一招用意高呀,真是高。闯军现在有了两个一只虎,我这个二只虎简直太惭愧了。”
李友和吴汝义脸上也浮出喜色,他们都觉得这个办法确实别出心裁,剑走偏锋,肯定能够令傅宗龙顾此失彼。
李友是李自成的远方亲戚,也是李自成亲军里的重要战将,吴汝义则是田见秀的副将,他们两人表态赞成李来亨的方略,就让党守素脸色不大好看了。
至于田见秀,他在闯营诸将中,兵法战策、骁悍勇猛都不算出众。只是因为为人宽厚,年龄又长,被大家视为宽厚长者的老好人一般形象,才慢慢具备了仅次于李自成、刘宗敏的地位,刘宗敏死后更成为闯军第二号人物。
所以当诸将都表态赞成李来亨的意见以后,田见秀也不便再出言反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奔楚(二)
李自成则询问罗汝才的意见,说:“来亨的办法剑走偏锋,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策略。但是联军南北皆强敌,想往承天府方向突围,恐怕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中间我们既要和傅宗龙赛跑,又要冲破地方上守军、社兵、乡勇的阻击,还要应对南线左良玉的截击,战事一定非常激烈,曹帅对此有何意见?”
确实就像李自成说的这样,闯曹联军的态势正处在南北两面敌人的夹击包围之下,虽然攻破了汝阳等州县城市,可是粮食要供应两万多人的军队依旧很困难。
联军要往湖广突围,一路上更不能携带太多粮食。
这样轻装上阵,还要对抗官军的沿途追击、阻截,完成佯攻承天府、杀回河南省,再于半道寻机设伏消灭傅宗龙的重任,确实非常困难。
“这世上没有一定可以赚钱的买卖,咱们不砸点本钱进去,怎么能指望它自己有水花呢?”
罗汝才心里早就认同了李来亨的策略,而且他有把握,以李自成对自己多年来的认识和了解,老李一定知道自己是赞成这一招“声东击西”的。
老李这时候询问自己的意见,更多还是出于对曹营的尊重,也是在众将面前突出自己这个副统帅的地位和尊荣来。
虽然吉一再提醒他警惕李自成,可是老李看来确实豁达大度,谦和待人,既给足自己面子,又很容易相处。
唉!
若他用心不是那么深,自己就算真的投入李自成麾下,做一富家翁又如何?
诸将又反反复复谈了很久作战计划的细节,李来亨反复分析天时、地理、人和三方面的因素,使得大家都接受、赞同了他的方略。
这个计划风险很大,对于义军长途跋涉、快速机动的要求也很高。但是无论闯营还是曹营,他们既然被官军呼为“响马”、“流寇”,当然也就最擅长此道,在“走”的方面,强出官军好几倍。
义军这边终于下定了作战的决心,随着李自成的一道道将令传达下去,将士们都知道我军即将有大动作了,因上蔡营之战伤亡过多而沉闷下来的士气,也渐渐转旺,恢复过来。
与此同时,襄城、郾城那边的官军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傅宗龙派了很多探子去南面汝宁府一带刺探军情,其中多数人都被义军的游骑捉住杀死,但也有少数人在近处村庄向老百姓打探消息。
而这些村民里,很多人都受过李来亨的救济,这时就按照李来亨的嘱咐,告诉官军的探子说:左良玉正在汝宁府南边步步得手,定能杀败流贼;流贼虽然人马众多,到底是乌合之众,又被困在上蔡、汝阳一带,看来不出一二天,官军必会取胜。
探子把这些好消息全部带回城中,河南的官绅名流终于放宽了一点心。他们又转变了态度,开始急忙催促傅宗龙主动出击,将闯军彻底消灭掉。
但傅宗龙是一个特别谨慎的人,而且他见识到了杨文岳是怎样因为孤军奋战而惨败的,所以坚持顶住了本地官绅的压力,拒不出战。只是不断派遣部队巩固防御,在汝宁府的北面部署了坚固的防线,准备将义军困杀于此。
探子带回的消息坚定了傅宗龙的决心,他想既然左良玉在积极配合,那流寇决计是无路可逃了。这时候硬扑上去,或许反会逼得流寇做困兽之斗,不如等他们粮食耗光之后,再行歼灭傅宗龙还未意识到,自己处处吸取杨文岳兵败的教训,可终究还是打起了和杨文岳此前相同的打算。
但这又不是傅宗龙个人之力能够抗拒的,崇祯是这样的爱惜兵力和粮饷,除了当初对待杨嗣昌皇上肯发给充足的饷银以外,对于其他督抚大臣,皇帝从来只给到勉强可以支撑作战的粮饷供给而已。
只有这么一点粮饷,就算傅宗龙有心进攻,他也很难喂饱手底下越发有类于军阀藩镇的总兵官们。
不能喂饱这些总兵官,那光靠傅宗龙的督标,又能打成什么仗呢?
好在现在的形势很乐观,傅宗龙估计只要再围堵流寇几天时间,他们的粮食和士气都会濒临谷底。到时候即便没有激烈的战斗,想来只要大军一逼上去,流寇也会从内部自行瓦解。
自从傅宗龙到达洛阳以后,每天午后未申之间都会到衙门和河南本地的抚、按官员见面,或互通情况,或商议大事。
今天河南巡抚李仙风、河南巡按高名衡等人又按时来见傅宗龙,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似乎胜利已经在望。
今天他们商议的题目是如何犒劳秦军秦军虽然比河南本地的兵马更为善战,可他们的军纪作风和胃口也比本地的陈永福、高谦更大。
犒劳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需要银子,而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从上到下,除了藩王的王府府库金银充溢以外,到处都缺钱。
这次秦军来了两万人,贺人龙和牛成虎又都是一时名将,特别是贺人龙,既能打又特别贪钱。钱给少了,恐怕不行,可给得多,就有一个如何摊派的问题。
李仙风和高名衡过来同傅宗龙商谈一阵后,决定由相当拮据的河南藩库中先拿出一部分应急,另外再请开封的周王殿下赏赐一部分。剩下不够的,则从本地没有后台、没有关系的殷实大户和商号里强行摊派。
大家都觉得杨文岳和虎大威虽然战败了,可是整体的形势依然有利于官军。现在官军各部兵马都渐渐到齐,总兵力几乎比流寇多出一倍以上,而且形成了非常占上风的围攻态势,只等流贼粮尽后,便可以四面扑上,将其全数歼灭,了此十年未解之局。
只是傅宗龙也很担心流寇继续发挥他们善于“走”的优势,从官军的釜底逃出,他不安道:“现在虽然正是立功封侯的良机,可是我也担心流贼知道不能敌我,就四面奔逃,流毒地方。”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奔楚(三)
但高名衡却沉醉在即将胜利的兴奋里,高名衡和参与炮制“天德王”的河南巡抚李仙风不同,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物,他通过组织社兵和乡勇,自信在地方上已经建立起了强力的基层组织,所以并不担心流寇能够逃出生天。
高名衡笑道:“制台不须忧心,如今河南各州县均已起了社兵。社勇虽不及官军经制之兵善战,可是对付流寇的溃逃散兵绝不是问题。流寇如果试图向河南其他方向突围,我便可以大起社兵乡勇,使其在前截击,秦军、豫军、左平贼再追击于后,流寇一样全军覆没。”
李仙风和高名衡是政敌,他是一个长袖善舞的玲珑人物。可是过去李仙风与李来亨联手炮制“天德王”一事,让他有把柄落在流贼手中,这段时间来他虽然没有暗通军情给李来亨,但也好几次私下帮李来亨“销赃”,将李来亨手中很多战利品卖到江南,换回义军急需的食盐一类物资。
他怕流寇覆灭,暴露了自己曾经和李来亨合作过的事情;也怕流寇不覆灭,自己始终有把柄被别人捏着。
对李仙风而言,最好就是流寇离开河南,跑到其他如陕西、湖广等地去,然后再在当地被消灭掉。那样就不至于连累到自己的官场前途。
所以李仙风还是嘟囔着劝了一句,说:“流寇之祸,十年未解,就是因为流寇越在困境之中,越在低谷之中,战力越是厉害。我想流寇指不定真要拼命突围,我们或许应该在包括湖广在内的更大范围里,广设关卡,沿途截击,先将之驱出河南,再将其歼于湖广,如此似乎更加稳妥。”
李仙风的主意虽然是出于自保,但他无意之间还真的戳中了义军用兵方略的核心。只是傅宗龙和高名衡都受到探子消息的影响,认为闯曹联军士气已经渐趋瓦解,不可能跑到湖广那么外围的地方去,并不重视李仙风的意见。
傅宗龙最后叹息道:“京宜这回纵容流寇杀崇王、陷汝宁,我恐怕罪在不赦。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他?我们有心有力的人,最好还是给京宜和他家人子嗣备一些钱财……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国事,虽然兵败,但也为咱们创造了围堵流贼的好时机。”
京宜是杨文岳的字号,他在汝宁府惨败,损失那么多精锐的保定兵就算了。更重要的是杨文岳使得崇王被杀,这种失陷藩王的罪名连最受崇祯宠信的杨嗣昌都扛不住,又何况他杨文岳呢?
李仙风和高名衡都点头称是,但他们心中其实都已经在盘算起来,如何将之前一段时间的败绩全部推给将要完蛋的杨文岳一人背黑锅。
因为过去的败绩都将有人背锅,眼看不久的未来又将迎来新的大捷,李仙风和高名衡两人虽然因党争关系很差,这时候也都差不多同时露出笑容喜色来。
李仙风便建议既然好消息这样多,那就应该饮酒祝捷一番,也好鼓舞官绅们的士气。傅宗龙虽然心中依旧有所忧虑,但受到李仙风和高名衡两人乐观情绪的感染,也不再在意,交代了两句话,就让李仙风先去筹措酒宴了。
李仙风长袖善舞,有邀请了秦军的几位大将和一些河南本地的名流士绅一起参会,酒宴地点是本地一位致仕高官的宅邸花园。
大家饮酒赏花,限韵赋诗,一派诗酒风流的快哉气象。
甚至李仙风还考虑到贺人龙、牛成虎、陈永福等将领不太通文墨,特地找来了十几名工于文墨的歌妓,奉觞劝杯,歌舞侑酒,好不快活。
只是傅宗龙自认为是一个正派的人物,感到在军前、战前搞得这样莺莺燕燕、娉娉婷婷,实在不太像话。
但李仙风自然有所准备,他专门安排一名相貌清丽的歌妓,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在傅宗龙稍微流露出不悦之色的时候,就使少女迎上前去,哭诉流贼在河南到处疯狂屠杀,请总督为民做主,剿灭贼寇。
果不其然,正投中傅宗龙的所好,让他的眉间全成了喜色。
这一场晚宴是宾主尽欢,只有李仙风的幕僚陈荩一人依旧忧心忡忡。
等到宾客散尽后,李仙风才不解问道:“王臣,如今胜局已定,大兵合剿,十年未解的流贼之祸即将平定,你怎么还是一副忧愁在心的样子?”
陈荩苦笑道:“抚台大人真是如此想的吗?探子送来的消息说流贼士气瓦解,困顿而毫无作为,大人真的相信吗?秦寇中多有智谋之士,经过天德王的事情以后,大人难道还未醒悟到这点吗?我绝不相信流寇会毫无作为,坐以待毙,他们越没有动作,我越担心会有大事发生呀。”
“嘿,王臣,我们为官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最重要的不在于有功,而在于无过。如今有杨文岳一人背了此前全部战败的责任,今后又将有傅宗龙这个高个儿在前面顶着,只要流寇不攻破开封,那皇上的刀怎么都砍不到咱们头上。”
李仙风抚须含笑,他也相信李来亨这种人物绝不会坐以待毙,可只要流寇不攻破开封,那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前有保督杨文岳顶着,后有秦督傅宗龙顶着,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啊。
“你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还是需要学习一个啊。这做官的门道,我总要多教教你,你有王佐之才,可也要学会这些东西,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陈荩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他如果真对官爵有兴趣的话,当年又怎么会辞去莱阳知县的官职呢?
“李来亨……你的下一步到底会出到哪里呢?”
陈荩心中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秦寇之中行事风格最特别的那个李来亨,接下来究竟会怎么做呢?
而他的好友陈可新已经南下到贼中暗访许多天了,不知道陈可新的处境又如何?
这秦寇……究竟是可以造就的一张白纸,还是祸害天下的杀星魔头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奔楚(四)
汝南地势开阔平坦,是一片利于攻而不利于守的战场。在这片土地上,过去发生过曹操歼灭豫州黄巾军何义、刘辟、黄邵等部各数万人的一场大战。
官军都认为这是一处正适宜剿贼的福地,而联军则又认为他们的副统帅就是曹操罗汝才,那么在这块曹孟德曾经取得过大胜的土地上,又怎么会失败呢?
双方都认为天时与天命都站在自己一方,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准备打破短暂的僵持局面。
但闯曹联军这边的谋划更多一点,李自成采纳了李来亨的奔楚之策后,便决定采用一种避实就虚的战术,给傅宗龙造成一种障眼法的假象,迷惑官军的判断。
所以联军的第一击,就选择了进攻屯兵信阳的左镇大军。
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毕竟李来亨的奔楚之策,真实的战役目标就是向南面寻求突破。进攻左良玉,虽然也往南面运动,可是这样直接简单的行动,很容易暴露闯曹联军的最终目标。而且左镇战力强悍,并不易与,联军这样硬着头皮撞上去,如果没能在短时间内获得突破,便会面临被南北官军围而聚歼的悲惨结局。
可是军中诸将却都不感到奇怪,显然联军的这一招用兵还藏有更深层次的涵义。
为了防备傅宗龙趁着义军向南面进攻左良玉的时候,袭击义军的后方,联军还在汝阳留下了李过、袁宗第这两名沉稳的大将设防阻击。其余军队则一起移营,全数南下,只不过由于傅宗龙满足于在他的“襄、郾防线”里结硬寨、打呆仗,最后未同李过、袁宗第争一锋、交一矢。
南下进攻的主力兵马里,这回是由李自成和罗副统帅亲自执掌的亲军中标打头阵,李过和袁宗第两营留在汝阳不动,其他如李来亨等部则依次跟在二位大元帅的身后,渐次南下,攻扑左镇,成雁行之阵。
快到中午时候,义军的骑兵飞奔传呼,催促各营快走,于是大股大股的兵马就绕开新蔡、息县,向信阳而去,浩浩荡荡,黄尘蔽天。
李来亨处在南下大军的后队,他将罗汝才赠送的那批红夷大炮都先留在了汝阳,也可见到闯曹联军这一次南下攻扑信阳,似乎并不是打算冲开左良玉的封堵,径直由信阳一带入楚袭击承天府。
郭君镇骑马跟在李来亨的身边,说:“掌哨预计傅宗龙会不会离开襄城,趁机攻击我们的后路?”
李来亨还未回答,郝摇旗便担心道:“傅宗龙他手上有三四万兵马,其中大多数还是精悍善战的秦兵……还有贺疯子也在他手下!补帅和汉帅两标兵马,统共才五千多人头,如果傅宗龙来攻,他们怎么抵挡得住?”
“大元帅和曹副帅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看来他们是判断傅宗龙只会在襄城按兵不动。”李来亨笑道,“君镇你也是如此猜想的吧?不过即便他真的南下进攻汝阳,五千人也可以小扛一段时间,等待主力回师……反正我们南下目的又不是真要打左良玉。”
闯曹联军这回南下攻扑信阳,其实奉行的宗旨还是避实就虚和声东击西:既然李自成采纳了奔楚之策,那么联军大举入鄂就将成为定局。为了误导傅宗龙的判断,李自成便决定大军先南下佯攻左良玉,之后再立即北返做出突袭襄城、郾城的态势。
目的就在于使得北面的傅宗龙误判闯曹联军的真实战役目标是北线,也使得左良玉误判义军南下完全只是佯攻,使大名鼎鼎的左平贼尽量放松警惕性。
等到北线的傅宗龙严阵以待,准备坚城击贼,而南线的左良玉又放松戒备后,才是联军空打一枪,跃入湖广的好时机。
郭君镇曾说过,闯营之中他只佩服两个半人,一个人是李自成,一个人是李过,还有半个人是已死的刘宗敏。
现在看来,李自成在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的运动战术上,确实有着大师级别的造诣。
虽然整个奔楚之策的战略计划是由李来亨制订的,但李自成对计划中具体过程和细节的完善,则显露出了闯王在运动战上高人一筹的功力。
至少在“以走致敌”的方面,李自成确实属于明末军事领袖中的第一梯队。
前标军也即将离开汝阳,临走前李来亨、郭君镇、郝摇旗等几人路过了曹操之前驻军扎营的地方:营内营外,不比经过几次老营改制以后的闯军,显得十分肮脏,到处是牛、猪的头、皮、肠子和肺,还有一些妇女的尸首,散落的到处都是。
李来亨看罢以后,便对郭君镇笑道:“君镇你读过《三国志》中诸葛亮传的那一篇吗?”
“读过。”
郭君镇本名郭雄丽,表字君镇,他以字行,显然并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而是读过一些书、上过一些学的小半个文化人,自然看过前四史里的《三国志》。
他看李来亨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立即就联想到诸葛亮传中的一句话,带着几分对曹营的讥讽之意,笑道:“掌哨是说诸葛亮殒命五丈原的那一节吗?”
郝摇旗和张皮绠虽然也上了不少扫盲课,但文化水平还是局限于认识几个字罢了,完全搞不清楚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郝摇旗忍不住问道:“老郭,五丈原不是孔明爷爷点灯续命的一回事吗?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哈哈。”李来亨连笑两声后,低声说道,“司马宣王行至武侯故垒处,观其营垒,赞为天下奇才。罗汝才的旧营地里却是这样一派乌烟瘴气的景象,他又怎么成得了气候呢?我得要脑袋坏掉,才会同老罗搞在一处。”
如果老罗听到这句点评,或许会大喊一声理解万岁,这不是曹营太烂,而是你们闯营在各部农民军之中好的比较突出而已呀。
远处的联军大队兵马这时候已经过了河,到处是招展的旗帜和飞扬的战尘,数不清的号角和海螺之声响起。
李来亨忍不住长吟道:“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郭君镇是读过一些书的人,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半阙西江月,便问道:“这半阙西江月的平仄韵混押地很怪,听起来好像带着点湖广那边乡人说话的口音?”
“哈哈哈!这是我们以前在夷陵时,我听一个湖南行商唱来的字句……倒很适合目下的局面!”
这首西江月确实是出自一个湖广人之手,那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敌军万千重围困中的运动战。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奔楚(五)
闯曹联军攻扑信阳的声势这样之大,左良玉既然还没有瞎掉眼睛,自然很快就发觉了义军的动向。他被联军两万人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架势所震惊,急忙下令麾下的战将马进忠、金声桓等人严加戒备。
被左良玉所宠幸的幕僚董源,他本是辽东大族佟家之人,因为佟家里通东虏,而犯下叛国之罪,大部分佟氏族人都被捉拿,只有董源隐姓埋名,逃到旧识左良玉的营中做起幕友,混得越发风生水起。
左平贼也是秉持“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的信条,特别是在如今东虏越来越强势的时候,多加优待董源,实在没有什么损失。
左镇虽然军纪散漫,但左良玉到处招收义军中的动摇分子,以疯狂的劫掠屠杀和丰厚的金银赏赐,收买、笼络了一大批穷凶极恶的善战之徒。
马进忠别号“混十万”,原本也是秦寇中一位比较知名的首领,投降左镇以后便成为了左良玉手中一张杀手锏级别的野战机动力量。
金声桓所部的兵马则虽然较马进忠少一些,但他麾下许多人都是官军序列中战力较强的昌平兵出身,火器又很充足。所以在防守的时候,金声桓较少的兵马,往往反能起到较马进忠所部更大的作用。
这一攻一守的两大兵团,再加上左良玉手中的家丁亲军,他们严阵以待,绝不会使得闯曹联军轻易冲过信阳一线。
只是左良玉面带狐疑,同董源讨论道:“我虽然不熟悉八队闯将,可是曹操是和我交手过太多次的老朋友了,流寇这次用兵的手笔,实在很不像罗汝才的作风。”
董源两年前在竹溪县,曾差点死在闯军手上,所以他倒不觉有诈,极力试图劝说左良玉全力出击,歼击闯贼。
他劝促道:“昆山将军(左良玉字昆山),今日打仗,非同平时。皇上一再督促督师、总督亲自到河南带兵进剿,圣心实在是欲一举尽歼流寇,了此中原残局。此时若将军能够奋力一击,像玛瑙山时一样力破秦寇,那么世侯之赏,也只在刹那。”
左良玉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两下头,不管左镇的军纪有多差,都没人可以否认左良玉对军事形势的变化具备一种超高度的敏锐嗅觉。
他不觉得现在已经到了所谓出击的好时机,故作神秘道:“制台必有良策,我想秦军肯定会趁流寇南下的时候抄击其背。我们只要以不变应万变,死守住信阳一线,不让流寇从我们这条路上逃出重围就好了。”
左良玉长吁一口气又接着说:“本镇虽然称为援剿镇,但历来都是同张献忠作战。如今张献忠被曹操丢下,又连败给我们好几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闯、曹在河南,自然应该先让傅宗龙、李仙风等督抚,还有贺人龙那些大将自己顶着,本镇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左良玉的这几句话敲定了左镇总体上的作战方针,那就是坚守不出,以不变应万变,坚决不轻出同闯曹联军野战。
他还告诫马进忠和金声桓等部,无论出现什么有利的情况,都不要秦寇所诱骗,只要坚守住信阳的阵地,那么不管傅宗龙那边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们左镇没有干系。
再说傅宗龙手上有将近四万人,就算不能一下子拍死闯曹联军,封堵一下总不成问题吧?只要再封堵一段时间,流贼自困汝宁,灭之必矣。
左镇坚守不出的企图正好使得局势全落入闯军的操控中,本来按照李来亨的建议,闯曹联军南下佯攻,让左镇保持这种不动如山的态势就够了。
但李自成还觉得不保险,感到有必要给左良玉来一记狠的,使他出出血,才能让左良玉更好地管住自己的手,不要轻易冲出来和义军作战。
而曹营那边,罗汝才过去跟着张献忠合营作战的日子里,许多次被左良玉打的大败,以至于西营、曹营的兵马患上了“恐左症”。
他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很有必要先对左镇打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扭转一下曹营将士心中对左镇的恐惧感,提振一下士气。
罗汝才抢下了头队先攻的任务,自从闯曹合营以后,曹营还很少独立担当一个重大的战役目标。曹副统帅既然被吉所挑拨,产生了一点日后同李自成掰掰手腕的想法,就更想突出表现一下自己的领兵能力。
要不然,就凭合营这段时间以来,李自成在为人、自俸、待友种种方面表现出来的人格吸引力,和闯营整体上比之曹营朝气蓬勃许多倍的气质他罗汝才还留得住人吗?
曹营大军行动非常迅速,为了不让守卫信阳一线的马进忠发觉,罗汝才还下令不许打出任何旗帜。他们的队伍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波涛之中,半藏在密林中向前行军。
田见秀感叹道:“这个曹操,今天的手脚怎么这样快?”
刘芳亮则分析道:“他要走小路绕到敌军后面,可能还要在密林中伏兵……不过我估计左镇还是会坚守不出,罗汝才诱不出左兵,最后还是要硬拼一阵。”
李自成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很复杂。
罗汝才合营以后,似乎确实发现了曹营相比于闯营的很多弱点,他也有心加强军纪管制,增强曹营的实力。
既然是联军作战,那李自成当然希望曹营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可是真的看到曹营表现进步时,他又觉得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消化掉曹营的大目标,又退后了半步。
罗汝才先派了一支小部队诱敌,但是官军十分谨慎,他们坚守在信阳北面一带好几个坚固营垒里,坚决不轻出冒进。
曹营没有办法,只好通过密林潜行,将部队绕至左镇营垒的侧面和背后这也是亏了左良玉严令各部不得轻出,使得曹营可以从容地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等到曹营将兵力全部展开后,罗汝才才感到战机成熟,八成以上的兵力一口气从密林扑出,自三个方向夹攻左镇的营垒。
曹营这边战鼓齐鸣,杨承祖和罗颜清一马当先,大队骑兵跟着他们旋风一般向敌阵冲去。
守营的是马进忠所部,他们的弓弩手刚射出第一波箭矢,曹营就已经冲到近处,展开攻寨。因为曹营是从好几面一起夹攻,兵力又颇为厚实,左军几乎立刻就站立不住。
好在附近另外几处营寨的左兵也杀出来增援,他们装备的火器非常多,铳炮齐放,一下子便使得曹营的攻势停滞了许多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楚(六)
官军连续施放火器,箭矢和铅弹像飞蝗般射向曹营士兵。罗汝才虽然有所准备,给士兵们配有数量很多的傍牌,但还是折损不少人马。
李自成收到前方战局情况的消息后,便问左右的牛金星和宋献策道:“老曹硬打的话,是可以打下这几个营垒的。不过我想我们既然要吓住这位平贼大将军,那最好这一仗还是打的更干净些比较好吧?”
宋矮子抚着胡须没有说话,牛金星则笑道:“曹副帅心思太多,或许让他多死伤一些兵马,才能使他乖下来。
牛金星这话俨然是要用曹营将士们的性命做李自成、罗汝才二人权力斗争的筹码,虽然也有道理,但听在田见秀、刘芳亮、李双喜几人耳朵里,就非常不顺听了。
李来亨如今是闯军五标大帅之一,也算闯营一线大将,他的发言权不低,这时候就劝道:“援剿各镇里,只有两支能打硬仗的官兵……一支是贺疯子,还有一支就是左良玉。如果我们这时候不干净利落地震慑住左良玉,使得老左萌生什么大胆出击的想法,那么整个诱击承天府的方案,就可能都坏掉了。”
李自成点点头,他先安抚牛金星说:“启东的意见也很中肯,老曹近来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我们迟早是要设法约束、控制一下曹营的。但是现在是战时,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其他东西都可以先往后面放一放。”
当曹营兵马被杀伤一阵的时候,从义军中叛变出去的“混十万”马进忠也在观战
崇祯十一年二月的时候,马进忠被另外一个义军叛徒“闯塌天”刘国能打败,兵马受到重创。之后他跟着罗汝才混了一段日子,最后又待不下去,设法北上抵达灵宝朱阳关,企图突入陕西,但又被时任陕西巡抚的孙传庭阻挡击败。
走投无路的马进忠也就只好投降了左良玉,结果一下时来运转,被左良玉看重,成为左镇中一员亲信大将。
很多年后因缘际会成为南明一大战将,又和李过等忠贞营并肩作战,乃至于在孙可望和李定国最后的天王山之战中临阵倒戈,成为覆灭孙可望的功勋之人,则又是另一番故事。
此时马进忠只是对眼前局势稍微感到满意,以他对义军的了解,看来闯曹联军进攻信阳的决心还不坚定,投入的力量十分有限。
马进忠感到自己只要这样慢慢守下去,挫了流贼的锐气,长了自家志气,就是完成了任务,也就好同左良玉交代,左良玉也自然好同崇祯皇帝交代。
但这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闯军的主力兵马在一阵密集的鼓声以后,渐次将一队又一队的兵力投入战场,令左军压力骤增。
马进忠大感吃惊,因为他和左良玉此前都估计闯军这波攻势应当不是主力,李自成用兵不会那么蠢笨。
可是现在眼前的事实却告诉马进忠,义军似乎真把主要的进攻目标对准了左镇?
他不敢置信:“李自成怎么会这样蠢?他把全部力量都砸到信阳来,一点巧变都没有,想和官军硬拼阵地战,李自成是疯掉了吗!”
不管闯军有没有疯掉,随着上万兵力投入战场,马进忠已经感到这几座营垒根本无法防守了。他也觉得很有必要返回信阳城,去告诫左良玉,闯曹联军似乎真把主要的进攻目标锁定到了左镇身上。
“疯了、疯了,老李这样打仗,难不成是拼着自己全军覆没,也要在左镇身上先咬掉一块肉?不对不对,我们左镇跟闯军也没有那么大的仇呀!难不成是罗汝才的主意?对,一定是曹操,他和张献忠合营时被左镇击溃多次,势必怀恨在心,才出了这样两败俱伤的馊主意。”
马进忠内心一番推理,将嫌疑放到了罗汝才身上。他自己就是义军豪帅出身,对李自成和罗汝才都很了解,以这两个人的性格,李自成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那么就很可能是罗汝才意气用事了。
“他妈的,撤、撤,各个营垒全部放弃,咱们全回信阳去……大道上的守兵还得留下,对,我们不守那些小寨了,就看住大道,不让流寇往南边突围出来就行,其他的不关咱们左镇的事情啦!”
马进忠当机立断开始甩锅,他生怕闯曹联军这样凶猛的攻扑会吃掉左良玉最看重的精兵,自己要是吃了敌人的亏,损失一些兵马,那今后在左镇地位可就直线下滑了。
总之左大将军说得对,以守为主,以不变应万变,坚决不要同闯曹联军野战!
官军放弃各处营垒向信阳后撤的速度比李自成预料中要快一些,他失望道:“马进忠跑的真够快,我们是追之不及,错失了吃一口左镇的良机。”
同马进忠有些老交情的刘芳亮想起往事,笑道:“这个混十万别的不行,转进如风确实厉害。崇祯十一年他在河南混时,跑遍中原,北至灵宝、南打固始,什么汝宁、洛水他全都跑过一遍。”
李来亨则问道:“元帅,我们还要继续往信阳再打一打看看吗?”
李自成沉吟片刻,以他对马进忠的了解,估计马进忠回到信阳以后,一定会极力劝说左良玉不要进行无谓的冒险,便下定决定扬鞭喝道:“不打了,休整片刻,全军北返!”
李来亨点点头,现在打两下马进忠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北返去打傅宗龙才是硬仗。
傅宗龙手上有约四万兵马,其中还有两万是精悍骁猛的秦兵,又在襄城和郾城一带建成了坚固的防线。
闯曹联军想要跃进大别山的余脉桐柏山,然后一口气冲往承天府,就必须先吓住傅宗龙。
可是要用两万多人的联军去拼四万人的官兵,还是要进攻官军已经完成的防御阵地,这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场硬仗之后,闯曹联军还需要在四万官兵的面前,搞一回敌前转进,狂飙飞奔到湖广境内。
这每一关都是极难迈过的门槛,李来亨深呼吸一口,他想到留在汝阳那里的数门红夷炮:不管形势如何,他要说服李自成,即便要狂飙猛进去承天府,也不能丢下这些宝贵的红夷炮。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希望能借您的吉言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奔楚(七)
闯曹联军在信阳北面小挫马进忠以后,没有一刻喘息,便全师北进,重新通过息县、新蔡、汝阳的路线奔回北面之所以不走确山县一线,目的就是为了确保从确山县通往桐柏山的这条路线和联军真实的战略意图,不至于过早地暴露出来。
但是左镇在信阳表现出来的坚实战斗力,让李来亨对奔楚之策的乐观态度发生了些许变化。
虽然他最早在竹溪县时就曾同左镇交过手,但也没料到左镇在这样大规模的战局中,即便军纪欠佳,依旧表现出了不俗的战斗力。
此时的左镇还远不是后来在朱仙镇之战中被打破胆的那支军队,左良玉四海纠集来的这帮匪徒,在**的刺激下还具备着不低的战力。
这种半匪半兵的团体,在他们过于旺盛的**被彻底击溃一次以前,恐怕还将给李来亨制造很大的麻烦。
左良玉的大本营还是襄阳……今后还有武昌!
不在河南设法重创左镇,那么在湖广实力颇为雄厚的左良玉,就会在将来成为李来亨实现“入楚策”的一大麻烦。
这回联军北返,过汝阳的时候几乎没有做什么停歇。李过和袁宗第这段时间设防于汝阳,因为傅宗龙并没有真的离开襄城、郾城一带的防线南下袭击联军后路,所以他们正好就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查抄富豪劣绅,清点官府库藏,向贫苦百姓开仓放赈,一面等候南下义军前来会师。
没有什么迎接和洗尘的过程,李、袁兵马已经准备完全,等在汝阳附近。联军主力一到,他们立即率部加入。
沿途还有一些饥民扶老携幼,成群结队来到联军行军账外乞讨。除此以外,汝阳很多肩挑小贩也因为李过之前平买平卖的做法,便大着胆子熙熙攘攘凑到大军队伍附近,试图趁机会赚一点蝇头小利。
他们除在各营中串游之外,还在汝阳北面,通往襄城、郾城一带的大道上汇成一个临时的小集市。
这种情况在明末时军队行军中,并不罕见,只是由于义军相对左镇这种能把贫富九流全部杀光的军队,相比之下更有纪律和容易接近一些,所以这时在联军边上聚集的商贩规模也更大一些。
牛金星倒是觉得这些小贩和饥民中说不定会混进傅宗龙和左良玉的细作,罗汝才对此不以为意,他觉得牛启东实在是高估了傅宗龙和左良玉在作战上的积极性。
不过罗汝才也确实有些担心,这么多小贩聚集到军队边上,多少会影响到大军的迅速进兵。
毕竟,整个“奔楚”作战的中心精神,就是一个快字。
李来亨也比较担心这方面,但田见秀则一直勒令各部保护靠近的百姓,不许驱赶饥民,也不许驱逐前来兜售商品的小贩。
“玉峰叔在想什么呢?固然老百姓受尽了官军的骚扰,被我们这样对待,能够增加对义军、对大元帅的拥戴之情。可这也要看看时机!现在是展现我们真爱民、不扰民的时候吗?”
李来亨实在忍不住同义父李过抱怨了起来,田见秀这确实是妇人之仁啊,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要仁义,也要看时间场合啊。
他看着田见秀善待周围饥民、小贩的做派,不是不能理解这是一桩好事,可还是满肚子怨气,对这位田二府、田总哨,大怀不满。
李过这边虽然脸上依旧是副沉稳无波的样子,但他眼中却稍稍惊诧了几分。
毕竟两年前李来亨在竹溪县的时候,看到闯军搬空县仓和富室地窖存粮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作战顺利与否的问题,而是失去这些粮食以后,竹溪县饥民要怎么活下去的问题。
李过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战火锤炼了李来亨,将这个自己眼中的半大孩子,锤炼成了一块足够锋锐的材料。
李来亨在这方面的清醒,比田见秀的妇人之仁更为正确但是闯军这样脱胎于溃兵、响马、失地农民的军队,也永远需要田见秀这样的人来矫枉过正。
“来亨……好,玉峰这种做法确实不合时宜。”李过语调里带着一点苦意,李来亨的变化确实算是一种成长,起码用一种更合时宜的态度替换掉了妇人之仁。
只是李过又不禁对于李来亨的膨胀和自信,感到一点不知所措。
无论如何,田见秀算是闯营中的第二号人物,而李来亨现在俨然是不太把这个地位甚至还比李过高出半分的大帅看在眼里了。
乳虎吗?
乳虎早已长大,只是他现在飞的有点太飘。
李过可不想让现实的残酷击碎李来亨的膨胀,那样未免太残酷,而且将不可避免让数不尽的将士一起葬送进去。
他在想着怎么样用一种更合适的方式,来教会李来亨在自信之余,掌握一种更沉稳平和的态度。
只是现在说些什么苦口婆心的话,李来亨也听不进去,更何况李来亨算得上是那种“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人物,总要想点办法。
李过心中不止地摇头,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迅速带着亲兵找到李自成,向他急言了田见秀善待饥民、商贩造成的不良影响。
“玉峰的做法在平常是很合适的,只是现在战火烧到眉毛上了,我们连一口气都不敢多喘,又何来这种奢侈的精力和功夫照顾饥民商贩?”
李过并不纯然反对,他也想了另外的应对之策,建议道:“但饥民、商贩来附,正说明中州民气可用,我们拒之又将影响闯军将来在河南吸纳流民。最好的办法还是给些甜头,弃置一些金银在汝阳安置百姓,使其不再为薄利而追封我军。”
李过的建议颇为中肯,但这样做毕竟会花些时间,李自成倒是可以勉强同意。但罗汝才可觉得田见秀这种过分的妇人之仁,将连累到曹营将士的性命,因为甚至于连李过退一步的建议都回绝掉,直接扬言说干脆派兵驱赶一阵,自然可以马上解决问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奔楚(八)
李自成知道罗汝才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胸无大志,但从之前在信阳时抢下主攻任务,再到这时候争抢在联军内的发言权,都显露罗汝才的心思想法还是不少。
“曹哥说得很对,事关将士的性命,玉峰做的实在太不对,太不像话了。”李自成先重重批评了田见秀的这种做法,但旋即话锋一转道,“不过事情也实在没必要做的太绝,我们奔楚只是声东击西,最后还要回到河南,若不能得到饥民信重依附,未来大事决计不成。我想补之的法子还是比较中肯,只是耽误时间多些。”
罗汝才刚要出口反对,李自成便又跟着说:“我看这样吧,弃置金银说不定反让流民小贩更觉得我们手里有钱,不愿离开。还是大张旗鼓,到处宣扬左兵即将来此,吓唬吓唬就得了。”
李自成素来的为人是开诚布公,以至诚示人。但自从牛金星投奔闯营以后,他每天都给李自成讲经一章、史一则,让为人质朴的老李也越来越习惯使用权谋和诈术。
李过不知道这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但毫无疑问,随着闯军的不断壮大起来,他的那些老朋友,闯营中的许多将领,都正在发生着变化。
毕竟大家不可能永远都是商洛山中的那种状态。
李过无可无不可,罗汝才最终也觉得李自成的办法还算可以,确实比直接派兵驱逐好些。而且这个问题毕竟不算什么特别大、特别严重的问题,罗汝才也感到没必要在这种小事和李自成争执,以免影响曹营的整个地位。
等到李过和罗汝才都走了以后,牛金星才对李自成说道:“元帅,玉帅的兵略不合时宜处极多,所谓慈不掌兵,是不是应该……”
牛金星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很明显,无非就是田见秀的性格并不适合充任中标总哨的地位。
最适合田见秀的位置,其实还是主管后勤的典粮饷、典军需吧。
但李自成却另有打算,他摇摇头,缓声道:“我知道玉峰不适合这个位置,本来中标总哨应该让捷轩来出任,最合适不过。可是捷轩牺牲了以后,闯营里玉峰和补之两伙人隐然对立起来,补之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兄弟,我不能太偏袒他,还是要维持玉峰的地位,才能显得闯营并不用人唯亲。”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对闯营各部依旧拥有着极高的主导权和影响力,田见秀、袁宗第、李双喜和李过、刘芳亮、李来亨这两派其实也全然称不上是到了泾渭分明,形成两派的地步。
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李自成不想显得用人唯亲吗?
牛金星不置可否,还是李过和李来亨父子两人的实力、威望、地位上升太快呢?
李来亨……
恐怕李自成还是留了一些余光在少虎帅的身上吧!
牛金星可以猜测出这些,但他绝不会直接说出来,也觉得还不到自己参与到这种事情里头的好时机当然,对整个闯营来说,现在都还没到可以搞派系的时机和地步。
不提也罢!
李来亨自然是不知道因为他反对田见秀山寨亲附饥民商贩的这件事,使得李自成、罗汝才、田见秀、李过、牛金星个人都产生了不少小心思。
他虽然权谋自用,在和闯营诸将相处的时候也经常算尽心机。但李来亨总体上还是会觉得闯营诸将皆无他肠,都是些磊落的简单汉子,并未真正意识到一点:会学会权谋的,不光只有他李来亨一人。
西平以北即汝水,过了汝水便属于傅宗龙倚为靠山的襄、郾防线了。方圆数十里内,一眼是望不到边儿的军帐、营垒和城池,还有数量更多的旗帜和马群,到处是萧萧马嘶、鼓角互应,还有许多民夫在拆毁城外的民宅,以免义军使用民宅掩护攻城。
除此以外,贺人龙还自作主张,未免义军的探子细作混在流民中跑过来,派出多队骑兵分路搜杀、沿途清剿流民队伍。
他准备的很周全,这些骑兵队伍驱、杀完路上的流民后,又顺手烧毁襄城、郾城南面的十多处村庄,以免闯曹联军可以利用这些村庄的人力、物力。
闯曹联军佯攻信阳左良玉以后,急速北转,直扑郾城的动向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了。傅宗龙惊叹出口:“流贼果攻襄、郾也!”
他为自己按兵不动、坚守城垣的远见目光感到宽慰和满足,还好还好没有被贼寇佯攻信阳的攻势所诱骗南下,果然还是结硬寨、打呆仗的战术最安稳可靠。
傅宗龙对闯曹联军的来袭这回倒并不惧怕了,一是他手中有四万兵力,且多为能战的精兵;二是高名衡在开封、洛阳、襄城等处大开拷掠,狠狠搜刮了一群没有靠山的商户,帮他凑到了暂时可以喂饱贺疯子的饷银。
最后一点,则是傅宗龙觉得流寇先南下佯攻左良玉,再突然北上试图趁着官军不备突袭郾城的战术,虽然有一点高明兵法的模样,但毕竟还是太粗糙了一些。
自从嘉靖、隆庆以来,前有北虏南倭之患,后有东北女真兴起,文人对兵学的关注确实是日益加强。如理学家王廷相主张的那样,“文事武备,兼而有之,斯儒者之实学也”,确实使得晚明文人中出现了不少傅宗龙这样“知兵”或者自诩“知兵”的人物。
崇祯九年的时候几社士子还合作出了一本叫《兵家言》的兵书,盛言所谓取古代各家兵书,合为一体,但其实不过“各以己意论之”、“大皆妄言臆说”,中二病的成分比孙吴的成分高太多啦。
这种所谓的“文武兼资”、所谓的尚武习兵事的风气,虽然也培育出了像陈子龙这样的英雄,但更多地还是培育出了一大群“妄言臆说”但却自信心爆棚的青年士人来。
不过相比之下,傅宗龙在明末所谓“习兵事”、“知戎事”的文人里,确实算是第一梯队人物。好歹傅宗龙在天启年间,就亲自参与了平定贵州水西土司安邦彦的战事,并确确实实立下不少功劳,为天启和崇祯皇帝,裱糊上了大明江山的这处破洞。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傅宗龙采取屯守策战术,派兵占领河流,控制险峻要点,根据渡口的大小,分别设置大小水寨,挖深沟,筑高台,设立烽火台、炮台的结硬寨打法,可以对贵州的土司生效,可对义军就真的……差的有些多了。
汝水奔流!
多达两万战兵以上的闯曹联军,正在急渡而过。步卒们搭了不少浮桥,骑兵则直接踏马冲了过去,李来亨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涉在河流中,他手上马鞭的一头垂了下来,已经没在水中。
“北渡、北渡,所有人立即渡过汝水,急攻郾城!”
李来亨听到郝摇旗在队伍的前面大声嚷嚷着所有人快渡河、快渡河,突然想起了乐府古辞中公无渡河的那一段。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只不过公无渡河是疯癫的狂夫不顾劝阻,非要披发提壶涉河而渡的故事。
而义军北渡汝水,直击郾城,则是一个充满算计的战术动作。
若说疯狂的地方……
“奔楚,奔楚,现在还是在走,还没开始奔起来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奔楚(九)
义军裹装卷甲渡过汝水以后,便向北狂飙突进,傅宗龙的用兵十分保守稳健,他在前沿靠近汝水的地方几乎没有布置太多散兵,而将重兵全部集结在更为巩固襄城、郾城一线,只是由于腹背处小袁营的骚扰,而不得不在临颍方向也驻扎了牛成虎所部的一些秦军兵马。
李来亨的奔楚之策,需要在北线展开一次威力、战果都胜过南线的更大规模攻势,只有如此才能误导傅宗龙的判断。
可是闯曹联军虽然身经百战,和杨嗣昌、左良玉谈笑风生也不在话下,经历了无数惨烈的战斗。可是像襄城、郾城这样以充足时间加强守备力量,又把城防修缮到极为坚固地步的城市,还是义军所从未攻打过的。
李自成的战术宗旨一向是避实就虚,罗汝才也是以野战浪战歼敌为主,径直攻打官军以优势兵力严密设防的大城市,大家心中几乎都是没底的。
好在这一次倒并不寻求要攻破襄郾,只求骗住傅宗龙,使他自满于按兵不动、严守防线的目的即可。
此时义军前锋头队已经绕过西平县城,距离郾城也不过数里地而已。李来亨带领前标军诸将拍马在前,同他一起充任头队先锋的还有上蔡营之战中结下同袍情谊的老朋友谷可成。
这一带全是平坦的旷野,正适合善于机动的义军进行会战,只可惜再往北走一点,到处就都被傅宗龙修建的营垒封锁起来。官军在郾城三面几处较大据点,都集结了数千战兵,又以船、炮控扼河流渡口,形势巩固而险峻,联军想在这一带获得较大战果,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贺疯子将附近的村庄都焚杀一空,十几处村庄只余下三十多活口,他们听说闯军到了以后全都出山前来投奔,要请我们杀到襄城去为乡人报仇。”
贺人龙的秦兵在郾城和西平之间大开杀戒,把这一带的所有村庄尽数夷为平地。西平附近尽是平原,村民连一处可供避难的山谷丘陵都没有,逃无可逃,几乎全部死在秦兵刀锋之下。
十几个村庄,无数民户,如今只剩下这三十多人。
他们自是人人含恨,深欲求闯军北上强攻襄城,大破秦兵来复仇。可李来亨和谷可成都知道,闯曹联军这一次北上依旧只是佯攻、只是诱敌,为本地乡亲复仇……
即便可以复仇,也将是在奔楚之后。
不过他们也带来了许多关乎战局的重要情报,这些能够在秦军焚杀后还依旧存活下来的人,对本地的地理形势可谓了若指掌。
官军在何处结寨、在何处营建工事,哪些险要的据点有间道小路可行,哪些河流有可以抢渡涉过的浅滩,现在已经大多被义军掌握。
所以义军虽然是远道急袭而来的客,可对郾城、西平之间形势的掌握,还在此地官军之上。
李来亨一手揽辔,一手举鞭,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官军营垒,问谷可成说:“谷哥,这块地方叫什么名字?村民们知道吗?”
谷可成点点头,也踏马往前走了两步,回答说:“西平和漯河之间有条小河叫淤泥河,本地人都传说隋唐时的第七条好汉罗成,就是受到李建成的陷害,被苏定方引入淤泥河,连人带马陷入淤泥中,被埋伏的弓箭手乱箭射死。”
“这里有座据说是罗成衣冠冢的古坟,所以本地人都管这处地方叫罗成坟。”
“哈,罗成坟。谷哥,你对隋唐好汉的故事还挺熟啊!”
李来亨哈哈大笑两声,闯曹联军先锋攻扑傅宗龙大军的第一处战场就叫罗成坟,多少让人心里产生一些不安。
罗成也是瓦岗寨义军中的一员有名大将,若将闯军和瓦岗寨对比的话,罗成大约就是类似刘芳亮的这等角色?倒是在评书故事里杀害了罗成的苏定方属于风评被害,就这么成了隋唐说书里常见的大反派,连带着苏定方的后嗣苏海也成了薛仁贵扫北征西系列评书里的大反派。
说来历史上种种义军,闯军也确实与瓦岗寨义军最为类似……
只是蒲山公洛阳一败,程咬金和秦叔宝等等名将最后都做了另一个十八子李世民的部下。
可明末,又哪有那第二个十八子呢?
除非是李来亨自己去做这第二个十八子。
“兄弟们!”
李来亨站在前标军队伍的最前列,将马鞭高高扬起,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过去,使得士兵们只能眯着眼睛看到一个将军腾马的黑色剪影,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神圣气氛因之滋生起来。
“这些日子,大家都憋著一股劲,还窝了不少火。在上蔡营咱们吃了官军的不少亏,险些让虎大威给整个吞掉,这是从小虎队、从前标建军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然后打信阳,没同左镇交过几下手,没和左良玉好好讨教几招,便又急急忙忙北撤。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是有怨气在的,现在大家知道了,打郾城咱们是主攻,是先锋,是头队。”
“郾城的敌人就是杨文岳,就是差点在上蔡营把前标精骑都吃掉的虎大威余部!这次打郾城用什么思想打?就是准备房倒屋塌,倾家荡产,把缸缸罐罐都甩进去,怎么都要把傅宗龙和杨文岳打痛!”
李来亨猛地将腰刀抽出,利刃出鞘的蜂鸣之声响彻战场,战士们随即跟着举起刀枪,成列的号角和海螺被一齐吹响。
这一切一切的声音,最后汇聚成一道波浪,一道汹涌且奔腾,足可冲垮面前敌人的滔天之浪。
“今天适宜捐躯……适宜让我们的敌人去捐躯!”
“前标军……各部出列,整军出击。”
张皮绠带着亲兵队伍先出了列,紧接着郝摇旗、郭君镇、李世威、苗里琛各部也相继列成队伍。
除此以外还有高一功带着他的本部兵马也在此处,除了白旺留守山寨以外,这回可说前标军全部精华都聚集于头队之中,参与这场狂飙突进的奔楚之战。
高一功作为前标的副哨,李来亨所部体系里的二把手,地位自然不是李世威、张皮绠、苗里琛这些李来亨一手自微末中提拔起来的小将可比,即便郝摇旗、郭君镇等闯营老将也都没有高一功这等资望。
他立马在李来亨身旁,低声问道:“准备进攻了吗?”
李来亨轻勒丝缰,他难以抑制此刻心中沉重而激动的心情,立马沙丘,注目城头,顿首道:“一功哥,可以进攻,各部都准备一下,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承天府,都将是一场喘不过气来的硬仗了。”
他久违地尊称高一功为兄长,战云沉重的压力多少让“飘”起来的李来亨,又把半只脚踩在了地上。
郾城附近营垒要塞和各个据点上有许多大炮和火铳露出城垛,还有不同颜色的大小旗帜在城头飘扬。
官军的士兵从一个个的城垛缺口处露出头来,观察着李来亨所部前标军的动静。还有一些人在指指点点,对这支打头阵的“流寇”队伍的整齐阵列,感到确实不大容易对付。
第一百二十章 奔楚(十)
李来亨勒马下了沙丘,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指点着地势,他指点着地势,和苗里琛商量着什么地方最利于掘洞,又同李世威讨论什么地方最适宜安置大炮。
高一功、郝摇旗、郭君镇等人都跟着李来亨,听着他的计议,准备好了一切作战的准备。
远处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后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兵丁。这一群骑马的人衣装非凡,大概是为了观察前标军的动向才登到城墙上观察态势。
郾城的城墙颇厚,城头宽阔,有时武将们可以在上边骑马。
那些人不断向城下看着,对着李来亨这边张望,指指点点。骑马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衣服、头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主要将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李来亨心中估计守卫郾城的应该还是统率保定兵数千余部的虎大威,不过此时在城头巡视的将军实际上是刚刚入援过来的河南官军副将陈永福。
陈永福听过他的老朋友陈荩对李来亨的评价,知道这个“李公子”在闯军中是一个风格特殊的人物。他到郾城后,更从待死的杨文岳和依旧保有斗志的虎大威那里,获得了更多关于李来亨的第一手情报,对这个戴着毡笠、围着斗篷披风的年轻人更加感到奇异和忌惮。
他的身边有一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说道:“看来流贼南下攻信阳是假,而要来进攻襄城和郾城是无疑问的。我们只要按照傅总督的方略,坚守不出,闯贼的进攻就不足忧虑了。”
另外一个幕僚则说:“流贼立足未稳,又长途跋涉,将军援兵新到,锐气正足,我们不妨夜间派兵杀出逆袭,直薄贼营,必定能够取得一场大捷。”
陈永福回头望他一眼,摇摇头,说:“现在不谈此事,等议定战守之事。”
陈永福有较多的打仗经验,在目前紧要关头,不敢作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马只有数千,纵然城中还有数量不少的保定兵,可是保定兵刚经新败,军心、士气颓丧。而且陈永福也听说,上蔡营之战以后有非常多的保定兵投降于闯贼,他无法保证城中留守的这些保定兵在之后的战斗中是否可靠。
虎大威这时候才上了城墙,他同陈永福说道:“看旗帜似乎还是上蔡营被围的那个李来亨,陈将军,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虎大威是援剿总兵,陈永福则只是河南内地官军的副将,两人官位差异较大,理应是虎大威为上、陈永福为下。
只是虎大威经历上蔡营的大败,即使后方的傅宗龙、李仙风、高名衡已经决定好要把所有责任推给杨文岳一人承担。可是虎大威一样亲自参与上蔡营之败,不可能完全撇干净,依照崇祯的脾性,他也不过是待死之人而已,反而陈永福近来表现一直不错,升为总兵恐怕花不了多少时间。
此消彼长,虎大威还要倚靠陈永福带来的援兵守住郾城,态度自然恭维很多。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等到闯贼正式攻城的时候,再发力吧。”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来亨一干人等凑到一个半近不近、半远不远的距离观察敌情时,突然众炮齐放。
只是李来亨也不傻,他凑到离城墙较近距离的时候,熟悉火炮的前标铳炮队管队李世威就十分机警,猜到守城官军会在这里打炮,劝说李来亨不必再探看形势,径直攻击便好。
李来亨会意,笑着点点头,挥手示意大家退回队中,准备开战。
正在城墙上的陈永福看着李来亨一队人马突然退走,不禁在心中痛骂道:“狡贼,逃过一劫!”
不过在这种距离上,以河南官军炮手的技术和火炮的质量,李来亨真的站在那里让它轰半天,也未必能伤到一根汗毛。
城头上的陈永福和虎大威很快便发现闯军准备攻城的动向了,陈永福便对保定兵诸将大声说道:“本协是奉制台之命前来主持守局,也要虎将军多多帮忙。各位都是一片忠心,为皇上尽心尽力守此片城池疆土,本协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陈永福所说的制台自然是三边总督傅宗龙,而非已经失势成为戴罪之人的保定总督杨文岳。
虎大威暗暗点头,保定兵其他将领就都拱手说了一声遵命。陈永福随即让部下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
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酒一饮而尽。其他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都看向虎大威,见虎大威也一口喝下这碗酒,便也跟着喝完,然后说了同陈永福大同小异的豪言壮语。
陈永福和虎大威都是真正知兵事的宿将,他们在郾城的防御准备极为充分。不管是如何对付掘城,还是怎样保护城墙,都做了一些应对的紧急措施。
陈永福挂游击将军衔的儿子陈德也带着一队牌刀手队伍顶在城墙最薄弱处,准备迎接闯军的猛烈进攻。陈永福对这个儿子有些担心,再三嘱咐他小心谨慎。陈德走后,陈永福便和虎大威一起各领部众,守卫城墙。
“他妈的,流寇来了!”
他和虎大威都命令亲随在城中传谕,说守卫郾城的大将都亲自在城墙上督战,以此激励人心士气。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陈永福还提出一些更切实际的建议,他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收集易燃物,准备用来烧毁李来亨的攻城器具。
只是李来亨这回还是决定用新到手的红夷炮开门红,让李世威麾下炮手们,也尽快用实战去掌握操纵、校正红夷大炮的办法。
“开火吧。”
李来亨这边同样是一声令下,数门红夷炮齐射飞弹,飞铅熔铁,气碎砖城。有一发炮弹正中城墙,给官军造成很大混乱,还有不少易燃物被炮击和混乱所点燃,激起处处大火,俨然有一条火龙在郾城穿梭似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奔楚(十一)【庆收藏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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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威力较大的火炮,去除掉一些技术上实在过于老旧或者华而不实的类型,以轻重分别而论,轻炮较实用的基本就是百子弗朗机、发贡炮(即大铜铳)、灭虏炮,重炮的话就是三种大小不同的将军炮和大小红夷炮了。
这些火炮里李来亨接触较多,又通过缴获而拥有了一定存货的是灭虏炮、将军炮和红夷炮。
灭虏炮算是明末轻炮中最典型的一种实用类别,炮本身的重量只有约一百斤左右,可以发射一斤左右的铅弹,一辆普通的炮车或者改过的叶公车就可以装载三门灭虏炮。它的缺点主要就是作为轻炮,自然威力较弱、射程较短,火药消耗量比较大,只适合野战中打一打散兵。
将军炮的话,则是明末重炮中的中坚款式,之前一段时间闯军的火炮也是以各类将军炮为绝对主力。明朝官军一般是按照将军炮发射铅弹的不同重量,将其划分为三等,大将军炮可以发射七斤的铅弹,二等将军炮则是发射三斤铅弹,三等将军炮就和灭虏炮差不多了,只能发射一斤重量的铅弹。
李来亨之前通过缴获和同李仙风做“交易”获得的将军炮,就属于二等和三等将军炮。
当然将军炮中本身还有比大将军炮威力更大一等的无敌大将军炮,只是它实用性就很低了,明军本身都已经弃用,李来亨自然也不会去考虑。
最重要的还是红夷炮。
红夷炮分为大小二种,小炮大约长一米五到二米左右,大小和重量以及发射炮弹的斤数都低于红夷大炮,主要适用于野战罗汝才送给李来亨的那几门炮就属于这个范畴,用于攻城的话,虽然威力、效果已经远超一般的将军炮,但比之现在满洲人主要使用的红夷大炮,还是有不小差距。
红夷炮在炮弹的斤数上,相比大将军炮优势并不是很明显。但是红夷炮由于技术形制上更为先进,所以倍径比要超过将军炮很多倍。
倍径比是指火炮炮管身长与口径之比,简单来说,倍径比越高,火炮的形状就越细长,炮弹在身管内被加速的时间自然也就更长,发射后初速、威力就会更大。
倍径比的优势,使得红夷炮在炮身、炮弹用料和重量都相当的情况下,威力、射程都要超过老式的将军炮。
只可惜李来亨手中一门可发射十斤以上炮弹的红夷大炮都没有,只能用适宜野战的普通红夷炮和威力更弱的二等、三等将军炮来攻击郾城城防。
但前标军攻城也不只是靠李世威率领的铳炮队而已,这时候另外有数百名士兵由苗里琛带领,等候在城壕外。他们没有拿刀枪剑棒等武器,反而人人手持铲子、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
一阵冷风吹过,李来亨抬起头看着天空中越聚越多的乌云,对苗里琛说道:“这天色……要是下雨事情就难办了,我们加紧进攻!”
苗里琛点点头,他还是一副稳健沉着的样子,即便受到李来亨的催促,也没有立即下令开始进攻,而是坚持等待守军在炮火攻击下渐渐趋向混乱的更好战机。
士兵们都严阵以待,人们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苗里琛突然就喝了一声,所有人马上飞奔起来,迅速填埋城壕。城上的守军也不甘示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砖石有的被傍牌和盔甲手牌挡住,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
为了掩护填埋壕沟和掘城的土木队,前标军其他将士也都向城头猛烈射箭、放铳、发炮。城上守军不断地中流矢死伤,使他们藏在城垛里边,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檑木准头都非常低,差不多十个里只有一两下能够伤到土木队的士兵。
守军也向城外射箭发炮,但因为很难从城垛之间露出头来,只能从箭眼里边往外射,而现在天色因为乌云聚集和渐至傍晚,又昏暗了很多。守军看不清楚目标,基本上全靠感觉射击,忽高忽低,全无把握。
城下的前标军则虽是仰攻城头,视野同样比较昏暗,可是城头的灯笼、火把,给了他们很大方便。更不要说李世威一直和方以仁学习校正炮击的技术,比起守军全靠蒙的打法,准头要高太多倍了。
义军的攻势越发猛烈,虽然李来亨实际上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可是虎大威新败,杨文岳成为戴罪之人也不理事,陈永福不敢轻易出城逆击,也摸不清楚前标具体的总兵力到底是多少。
不过陈永福到底是官军里一个比较精明强干的将领,他一到郾城都宣扬闯军在上蔡、汝阳等地杀戮甚惨、羞辱妇女。后来因为百姓们听过不少闯军的传说,并不怎么相信陈永福的说法,他又迅速转换口径,声称闯军的军纪确实不错,可是同他们合营作战的曹营就是一支食人的兽军。
据说曹操罗汝才在军中置有石臼百台,军粮不够时就会四处抓捕乡民,将他们丢到石臼下面捣碎成烂肉,然后合骨而食。
虽然这种说法比闯军到处杀戮淫掠更加离谱,毕竟就算缺乏军粮要吃人,也没谁会大费周折去搞什么石臼来把人捣的彻底粉碎再吃能把人体捣烂的石臼,还是捣碎到能够“合骨而食”的地步,这是什么天顶星科技的核动力石臼?
不过还真别说,因为曹营的军纪作风虽然不至于差到左良玉、贺人龙的那种地步,可也实在不算太好。再加上郾城不少文人士绅添油加醋,这个石臼食人的谣言还真就流传了起来,等到这故事传到江南去,干脆就又从曹营用石臼食人,变成了李自成亲自用石臼吃人。
本地军民因为听信了这些传说,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前标军杀伤,保定兵又全部士气低沉,斗志极弱,但在居民支持之下,守军不仅挡住了李来亨的第一波攻势,还能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只是义军士气高涨,在守军强烈抵抗之下,依旧将城壕填埋出了一片可供大队步卒通过的地方。弓箭手和铳炮手也都取得不少战果,李来亨看天色又变暗很多,才下令停止第一波进攻,让将士们休整一二。
陈永福见义军攻势停止,心中暗自喘了一口气,他留儿子陈德在城墙上指挥部队,自己则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他实在疲倦,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城头和城外的一片呐喊声惊醒。
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怎么这么快又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家丁,迅速奔上城头。
义军稍作休整以后,便开始分波次冲到城墙近处掘洞,虎大威知道这是闯军用过的一种战术:他们将城墙墙角的部分挖出洞来,然后向其中填入大量火药,一次引爆,便可以重创城基。
陈永福一上城墙,就看到很多地方都有义军掘城,他们组织严密,行动极为迅速,情况十分危急。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
一个家丁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
陈德怕他有事,赶紧跑了过来说道:“大人,目前贼兵分成十余股,到处都在掘城。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可贼兵多有防备,傍牌甚为牢固,就是不退。”
“大人,我们还是开城门,派骑兵部队出城逆击,将贼兵一举驱散掉吧!”
陈德的建议其实颇有见地,可是陈永福尚未把握到义军的兵力规模,他生怕李来亨手中握有强大的预备队,官军一出城门就有去无回,因此反对道:“胡闹!你不要惊慌,要沉着,我自有办法。”
他和虎大威一起商议了一会儿,本来还打算问问杨文岳的意见,只是听虎大威说自从崇王被杀的消息传来以后,杨文岳每天都处在饮酒过度的状态里才作罢。
他们先命令家丁在城上传谕,说大将虎大威和陈永福都正在城墙上亲自督战,叫将士和百姓们沉着杀敌,不要慌乱。他们在城上开了两箱现银,声言杀贼兵一人者当场发给现银若干、伤贼兵一人者又当场发给现银若干。
守城的“民”大多是有权有势的士绅之家和他们麾下家仆,另外还有一部分则是被陈永福的核动力石臼谣言吓坏了的普通百姓。
这些“民”守城的目的各不相同,但此时听到这道口谕,全都勇气倍增,军心一下稳定了下来。
虎大威也连声称赞道:“兄弟,你真是有办法!”
战况也因此更加激烈了,官军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烧死掘洞的人。土木队的士兵则一面用镢头和农叉将燃烧的木柴和棉絮推向远处,一面继续挖城。
不断地有官兵从城墙下摔倒下来,也不断有义军士兵在城墙脚下被杀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奔楚(十二)【二更】
李来亨却表现得非常冷静,等城墙下的战况吸引了守军所有目光时,他反向苗里琛问道:“还得手吗?”语调异常平静,显露出一种很高的把握来。
苗里琛回答说:“地道挖掘十分顺利,看来虎大威那些人目光全聚集在城墙下了。只是挖城的将士们死伤很重。”
“我明白……但还是这句话,除非重伤,城墙下的士兵一个人都不准退回。你缺人,就让摇旗和君镇带队立即帮你补充,立即跟着填进去。”
李来亨咬着牙,厉声道:“打得狠一点,才能掩护好穴地爆破的兄弟们!”
火炮和掘城都只是吸引陈永福、虎大威注意力的障眼法,李来亨的真正杀手锏还是悄然挖掘地道,准备炸毁城基的穴地部队。
为了使得穴地爆城的威力更大,他特地赶制了一批木箱,全部填满火药,等到地道挖的差不多时,将这些木箱置于城基之下,一次点燃,效果就比在地面上掘城爆破大多了。
其实李来亨也可以直接找些棺材来放火药,只不过义军不过是因为曹营军纪相对差了一些,就让陈永福编排出了石臼食人的谣言来。如果李来亨真用棺材来爆破,估计很快闯军要掘断河南龙脉或者用死人阴气法术破城的乱七八糟谣言就会传遍天下了。
他可是知道,就因为闯军的骑兵稍微比官军能打一些,就有很多人编出了闯军用人血喂养战马的神奇黑料来这种完全与科学相违背的地摊谣言,居然到后世时还有许多人相信。
“他妈的,爆破攻城!”
到了夜间,双方的攻守行动也没有停歇下来,反而是愈演愈烈。城墙上到处是一阵阵的硝烟腾起,又慢慢散去。陈永福对闯军火炮的精准度大感震惊,这最多十几门的大炮,怎么能把守军打的这样难受?他们的火炮明明比李来亨更多啊。
而在官军视线以外的地方,苗里琛正亲自举着铲子带兵挖掘。大家都觉得李来亨给土木队训话时常说的一句话很对,“流汗胜过流血”,所有人都不知疲倦,拼命向深处掘啊掘啊。
郾城一带地质土壤还算比较容易挖掘,地下也没有什么挡路的巨石,工程非常顺利。李来亨看进度已经差不多,便回到中军里头部署兵力,因为郭君镇所部现在承担了在城墙下掘城吸引守军的任务,李来亨便让郝摇旗和马宝、艾卓担当穴地爆破以后的攻城主力。
夜色越来越深,郝摇旗忍不住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便引发了连锁反应,张皮绠、马宝甚至李来亨本人都感到一阵困倦。
“时候差不多到了。”
夜色已到了最浓厚的时刻,掘城的步卒都退了回来,谷可成、郝摇旗、马宝集中大约两千多人精锐的兵马,列好队伍准备冲击。
李来亨深吸一口气,下令让李世威将炮弹尽数打出,义军火炮瞬间又猛烈数倍起来。
在剧烈的炮火声中,哪怕是陈永福这种胆大心细之人也忽略脚底下的动静。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十几个木箱,以千斤计算的火药同时爆炸,巨大的烟尘中无数城垛轰地裂开,一座座望楼也在剧烈地摇晃后歪斜着倒塌,还有无数守城官兵直接被炸死在城墙之上。
“冲呀!”
号角、战鼓和锣声都响了起来,闯军将士们全部都在高声呐喊着冲向城墙。守军人数虽然众多,可在这震天动地的一场爆炸里士气几乎跌到谷底,特别是那些本来军心消沉的保定兵,更是二话不说丢下兵器就跑。
虎大威眼看城墙被炸的到处残缺不堪,义军马上就要攻入城内,急忙率领家丁堵了过去。他亲自举着一杆鸟铳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郝摇旗,可是还未发射鸟铳自己就炸膛了,虎大威的手和脸都被炸伤,保定兵因而陷入一阵混乱里,让郝摇旗抓住机会冲了过来。
关键时刻还是陈永福挡了上来,他和儿子陈德一起领着官军拼命射箭,使得攻进城墙缺口的前标军士兵死伤不少,连郝摇旗和马宝两人都中了箭。
别的官兵看到陈永福这样不顾性命危险地奋战,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总算被挽回半分。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退了回去。
但谷可成率领的第二批部队也填了上去,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所有人都在拼死混战,几乎难分敌我,甚至没一个人有余暇喊一声杀。可是过了半秒钟,忽然间喊杀声又响彻全城,人们眼里几乎都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城墙的缺口和各自的敌人。
“放炮!”
“放炮!”
李来亨和陈永福同时下令,官军和闯军的火炮一齐开火,飞射而来的炮弹立刻将聚在一起混战的士兵撕的粉碎。许多人只是被炮子擦过,半个身子便化为肉泥。
满面硝烟和尘土的陈永福目中闪着光芒,他疯叫了一声,带着家丁不顾横飞的炮弹拼命撞进闯军的队伍里面。郝摇旗躲闪不及,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站在郝摇旗边上的艾卓见状也只能慢慢将队伍退了下来。
谷可成还在犹自呐喊着:“攻进去、攻进去!灌呀!”但马宝已经看出郝摇旗被打倒后,攻城部队士气受到影响,而且闯军攻势后劲不足,兵力也没有优势,这一波进攻显然已经失败,他便拉住谷可成要一起往后撤。
可谷可成硬是坚决不肯后退半步,最后只好由马宝和他的亲兵卫士焦大一起将谷可成直接架起来,抬回后队去。
城上又响了一片炮声,无数硝烟腾起,快要冲进城里的义军士兵应声倒下一片,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
李来亨目中流露出痛惜和愤恨的神色,冷冷道:“收兵、收兵,我们的先锋任务做得够多了!”
郭君镇也劝说李来亨闯军锐气已失,没必要再硬冲了。李来亨也只能苦笑回答说:“这个守将真是难缠,比虎大威还要厉害。”
“掌哨,我们的任务本来就只是打先锋。现在不仅打的官军龟缩郾城城中,而且还把城墙打的满是马蜂窝,炸开了这么多处缺口,绝对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李来亨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心中其实还想打的更好一些,只有那样才能把傅宗龙的目光全部聚集到这处。
不过现在这样,形势也实在不算差!
李来亨估计傅宗龙应该正在全速奔往郾城,襄城和郾城距离不远,傅宗龙应该会在襄城留下相当数量的部队以防万一,然后在临颍再留少数兵马防备袁时中,主力则聚集到郾城来应当在二万到三万人之间?
很快闯曹联军主力也相继赶到,只有刘芳亮和罗戴恩正率领着联军的骑兵队伍活动在郾城侧翼,袭扰着傅宗龙的援军。
根据刘芳亮送回的情报来看,现在傅宗龙正亲自督率贺人龙、牛成虎两部和河南官军高谦所部共约两万多人,奔往郾城。
“好好!”
李自成跃下战马,一把将李来亨拥到怀中,连声夸赞道:“来亨真是我家千里驹,这一仗是把先锋打成了主力,太漂亮了!”
“一只虎,你这义儿真让人羡艳。”罗汝才也对李过调侃道,“俺老曹给夸你一句,有儿当如李幼虎呀!”
李来亨则双手抱拳,对李自成介绍了一下现在的战局情况,他估计陈永福和虎大威已经被打怕了,城墙又残缺不堪,在傅宗龙援军抵达之前,守军绝对不会出城逆击。
“嗯……是这样,恐怕傅宗龙抵达以后,也要忙着修缮城防,不敢出击。”
站在李来亨身后的郭君镇则还对抢攻下郾城有一点想法,他想让李自成将主力投入攻城,一举夺城。李双喜也为李来亨漂亮的战绩所折服,他同李来亨寒暄几句话后,紧接着就请战道:“父帅,孩儿愿意立即带兵扑城!”
李双喜的积极请战让嫁女给他的田见秀和好兄弟党守素都微微一笑,最近李双喜的谋主邵时昌对他提点很多,教他用“父帅”称呼李自成,又经常积极求战,想来这对义父子的感情应该会增进不少。
只是李自成告诉诸将,刘芳亮虽然一直在袭扰阻击傅宗龙的援兵,可是官军援兵的头队不用一刻时间就可以赶到。
李来亨也拍了拍李双喜肩膀,摇头说:“攻下郾城本就没有太大意义,现在应该开始准备调转刀口。”
李双喜脸上一点都藏不住他的失望之情,但李自成没有太多在意,只是同罗汝才讨论接下来的作战方针。
很快大元帅和曹副帅就决定下来,叫李来亨和谷可成所部都撤下去休整,而以田见秀督率闯营中标一部、罗汝才的旗鼓赵应元督率曹营亲军一部,大张旗鼓再佯攻郾城一波,等待刘芳亮和罗戴恩统率的骑兵部队撤回来。
李来亨将前标军部队全部撤下来以后,看着负伤的郝摇旗等人,心中有些沉重,但还是喘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不是战,而是准备“跑”了。
滴答、滴答……
他正想着,突然几滴雨水落在了李来亨的毡笠帽檐上,又顺着帽变慢慢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下雨了……”
下雨了。
李来亨闭上眼睛,想象着这片雨水湿润河南大地的景象,想象着通往承天府道路上的一片泥泞,也想象着这些雨水会成为多少饥民的甘霖?
只是一场雨,挽救不了河南流民的处境。
一场雨,也挡不住李来亨的步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奔楚(十三)【三更】
闯曹联军主力抵达郾城城下以后,陈永福和虎大威更是万分的紧张,好在没过一会儿,几乎是同时,贺人龙也带着一千多名骑兵从北面驰入郾城。
又过不久,傅宗龙和牛成虎又带着将近两万人的援军赶到。虽然郾城城墙残破,可是有这么多援军,而且据傅宗龙所说,他在闯曹联军左右两翼也部署了兵力进行牵制,郾城形势可谓霎时间大为好转。
只是由于之前李来亨潮水一般凶猛的攻势,让陈永福和虎大威都心有余悸,他们二人全都极力劝说傅宗龙保守持重,万万不可中了闯贼的诱敌之计,轻易出城与之浪战。
贺人龙对此颇为不满,贺人龙在洛阳一带和李来亨交过手,他并不觉得闯贼是一支怎么样棘手的部队。贺疯子甚至大言不惭道,其他各部只要给他压阵,仅贺镇一支兵马就可以摧破城下全部流寇。
不过傅宗龙可没有那么自信,他深知崇祯皇帝的脾性,绝不敢轻易冒险赔掉自己的项上头颅杨文岳的例子还在那里摆着呢!
“闯贼非寻常贼寇可比,我们只要坚守城垣,流寇野无可掠,又无存粮,等他们断粮以后,贺镇再进兵出击,必可轻取大捷,何必现在与流贼白刃相厮杀?”
不过傅宗龙也不傻,他要把流寇饿死,肯定就不能让闯曹联军逃出汝宁府,杀到别处就食。所以傅总督虽然听了陈永福和虎大威的意见,按兵不动,以守为主,但也让李仙风带着河南兵在闯曹联军两翼据关防守,截其出路。
只是由于李自成做出了要在郾城拼死一战的态势,这天黎明前,闯军田见秀、曹营赵应元两部又对郾城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猛攻,终于将傅宗龙的全部目光都局限在了郾城一隅,而忽视了其他方面的动向。
越是要逃走,那么攻势越是要猛烈。
田见秀和赵应元的猛烈攻势一直维持到了太阳升起前的几刻钟,这时候就是通常所说的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是人们最疲倦、最放松、最没有戒备的一个时刻。
“我们该走了吧。”
前标军全部处在联军的后队中休整,李来亨跑前跑后,已经亲自照料了十七八个伤兵。这一天的猛烈进攻,让将士们付出这么多伤亡,纯粹是为了误导傅宗龙的判断,如此做法,李来亨自己心中也多少感到很对不起兄弟们。
高一功也一直跟在李来亨边上,他为人爽朗,在士兵中名望很好。李来亨这趟照料士兵,来安抚大家的军心士气,实际上也是由跟在一旁的高一功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杂务,李来亨自己则更多还是露露脸,让士兵们看看而已。
“一功大哥,你听,喊杀声全部停下来了。”李来亨将右手搭在耳边,听着黑暗中渐渐沉寂下来的喊杀声,知道联军开跑的时候马上要到了。
高一功一边帮士兵绑缚好伤口,一边看着西南边的方向,眼里流淌着少许担心,说道:“雨虽然下的不大,可多少会影响到我们行军速度,到底能不能跑出去?还要跑去承天府那么远,事情还没到一帆风顺的时候啊。”
“不用到承天府那么远,我们最多走到桐柏山的边上,估计傅宗龙就该看出我们是要进攻承天府了。他也不会傻到真让我们冲到承天去,到时候傅宗龙为自己的人头着想,一定会拼了命先一步赶去承天府设防,而我们就可以趁机再杀回河南,等老傅再急急忙忙追过来时,半途里将他消灭掉。”
战场此时已经完全悄然无声,田见秀、赵应元两部兵马都慢慢退出战线。而郾城那里的官军,只当是因为天色太黑,流贼退回休整而已,并未出城追击,反而是放松了心情和戒备,甚至有相当多的士兵开始躺在了茅草堆上睡觉。
而闯曹联军则做足了准备,大部分战马都已衔枚,以避免官军的察觉。为了掩人耳目,义军还在城下不远处埋下上千口锅烧饭,在弥漫的饭香中,大军则全部向西转移。
李来亨骑到马上,他看郝摇旗伤的实在很重,考虑一会儿后便又下马,将自己的名驹坐骑让给负伤的郝摇旗骑乘。
“好在摇旗你还能骑马。”
郝摇旗瞪大了眼睛,为难地红着脸说:“掌哨干嘛这样大惊小怪?一点皮毛伤有什么事情嘛,那虎大威、陈永福还没啥本领干倒俺呀。”
“呵。”
李来亨呵呵一笑,也不理郝摇旗,只是在甩了战马一鞭子,让他赶紧跟上大队。
两万人的大军队伍相当绵长,好在黑暗隐藏了一切烟尘,官军又处在一个极度疲惫的状态里,竟然毫无察觉。
李过和李来亨都落在队伍的最后方慢慢走着,李过重新提到李来亨近来愈发气焰飞扬的事情,他微笑着提点道:“在上蔡营,在郾城,都吃了不少亏吧?兄弟们死伤那么多,我知道你心中不会好受。”
“呃……义父,你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吗?”
李来亨突然转过头去,盯住李过问道。他神色非常认真,显而易见,李来亨的内心深处,到底还是为将士们的伤亡承受着一份责任和压力。
“慈不掌兵……你在上蔡营确实用兵轻率冒进,这是你的责任。”
李过并没有宽慰李来亨,而是直言道:“没有人永远都是常胜将军,哪怕是掌盘,他不也一样因为用兵失策,致使闯营的老兄弟死伤无数,不得不息马深山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但你要明白一点,你作为将领,每一个兄弟的牺牲都有你的责任,而你的每一点成功,也全是用这些人的牺牲堆成的。”
“唔……”李来亨略微感到一点难堪,李过的直言刺到了他的一点自尊心。其实这种程度的话,对于当初那个在竹溪县做民夫的李重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刺不刺可言,只能说这两年做将领的生涯,给李来亨造成了一种过分的自满。
他不得不低下头,看着被雨水打湿变成一片泥泞的道路,轻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是有些自满,有些轻狂了,但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影响大事、影响大局啊?做人的道理我全都明白,我知道这种自负自满不对,但只要不影响大局不就没什么吗?我知道正确的做法、正确的道路是什么,比谁都懂,其实……其实义父,你们都听我的才是最正确的法子。”
“是吗?”李过扭过头去,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点点头说,“我知道,掌盘也知道,来亨你总能提出最合适、最正确的方案和战术来。所以掌盘才把你提升到五标掌哨之一的位置来,他是这样的器重你呀。”
李过靠的更近了一点,这个向来一脸肃穆的男人这时候露出一种不能说是劝导,而更接近于恳求的表情,说:“但你不止可以做到这样,你还可以做到更多不是吗?来亨,你如果想把自己放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那就需要用更高的标准衡量自己。因为你身后的人不光要看你的成功和胜利,也要看你作为一个人的背影到底能不能吸引大家,能不能让人们发自内心地跟随你。”
“只有成功和胜利,是不足够让人跟随的。”
李过的话说得很深很隐晦,可似乎又显得很明白。李来亨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来亨很清楚自己容易膨胀、容易飘起来是个缺点,可他又觉得自己既然未卜先知,那么当然有资格、有资本膨胀起来,也有资格和资本瞧不上其余人。
而且也没有瞧不上谁啊?李来亨只是不觉得其他人能够同自己相比,能够比自己更重要,可他并没觉得高一功、李双喜这些人就愚笨或者没有才干呀!
李来亨不知道怎么回答李过的话。
他两世为人,但就人生的经验来说,不管是作为学生的过去,还是作为闯军小将的现在,在人生体会上,确实还太欠火候了。
需要被教做人。
李过看李来亨陷入了沉默之中,也不再问什么问题了,径直拍马离开。李来亨一人留在闯曹联军后队的尾巴处,一脸纠结地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狠狠跺了两脚地了事。
不靠未卜先知带来的胜利和成功,而是靠自己的人格来吸引他人的跟随?
这也太任重而道远了!
李来亨心里暗搓搓地偷骂了李过一通,这个便宜义父,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那什么千古一帝康麻子难道就能靠自己的人格来吸引他人跟随?嗯?还是乾隆能做到这点?
李过这是要让自己赶上刘邦李世民的水平吗!
李来亨最后骑着一匹瘦弱的战马跟上了队伍,跑回了前标的队列中。黎明最终还是如约而至,只是当阳光扫过郾城残破的城墙,照到闯曹联军本来应该在的营地上时,地面上只留下了为数甚多的空军帐和大锅。
傅宗龙目瞪口呆,贺人龙当即就要求总督立即下令,全军立刻强行军追上闯曹联军,掩杀其退兵。
可是傅宗龙却坚定认为这是流寇的诡计:“流贼一夜溃逃实在不合常理,此必诱敌之计,一待我兵出城追击,流寇必设伏以待,或又伏兵偷袭郾城。”
贺人龙恨不得拔刀砍了这位秦督,可是吃过闯军亏的虎大威、陈永福都支持傅宗龙的意见,贺人龙又不能真的只带着贺镇兵马去追杀义军,最终也只能听着傅宗龙的安排,继续守在郾城里面,大家一起等流寇诱敌失败后自己回来。
这样一直等到当天黄昏的时候,傅宗龙才终于回过味来。
“流寇呢?那么大一群流寇,刚刚还在那里的,怎么真就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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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差不多快结束了,之后第三卷就是李来亨留在湖广建设根据地了,重点会说说土地分配问题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奔楚(十四)
“什么!?闯贼已从确山县出了汝宁府了?傅宗龙尸位素餐!”
当左良玉从马进忠那里获得闯曹联军趁夜南下,经确山出汝宁府,由大狐山飞驰而过泌阳,突然出现在信阳侧翼的时候,他的心情绝对是崩溃的。
想想当初杨嗣昌还在的时候,这位最受崇祯信重的督师辅臣都没法使动左良玉,这回左良玉主动出兵到河南,异地作战,帮傅宗龙堵截流寇,实在给足了他面子。
可傅总督竟然就这样回报他!
“尸位素餐!傅括苍是欲借流寇之手,斩除援剿镇一臂啊,居心叵测、居心叵测,杨文弱再专横,也比尸位素餐、居心叵测的傅括苍好无数倍了!”
左良玉拍案怒起,他甚至在心里后悔当初或许不应该那样同杨嗣昌冲突,以至于现在朝廷只能拿出像傅宗龙这样一类没有大才也没有威信的人物来统领剿局。
马进忠和金声桓等左镇将领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左良玉如此震怒的模样了,这位平贼大将军虽然军纪极差,对待平民百姓乃至于士绅富户都是以刀刃相逼。但左大将军对待部下确实不错,平常总是和颜悦色,不仅常常赏赐金银美女,还经常把屠村、找老乡借来的军功分润给大伙。
左良玉实在是气极了,才会这样愤怒。
“传闻流寇已过泌阳县,正星夜疾驰南下,不知贼军究在何处?泌阳为信阳翼辅,流寇既过泌阳,便随时可从侧面包抄信阳。大将军,我军形势已有累卵之危了。”
左镇的幕僚董源又分析了一下此时的具体形势,他们并没有估测到闯曹联军南下的真正目的,而更多是担心信阳侧翼丢失后左镇所处的不利态势。
左良玉之所以这样愤怒,也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受到傅宗龙的出卖,不声不响就把左镇的侧翼丢给了闯曹联军,这样一不小心自家兵马就会受到侧击乃至于被包抄歼灭的危险。
金声桓倒是比较客观一些,他看了看河南的地图后,拱手对左良玉说:“大将军,信阳有淮河遮蔽,流寇即便绕道泌阳,同样必须渡过淮河以后才能抄击信阳。我军只需要继续堵住几处淮河渡口,贼军势必不能轻来犯我。”
他又指着地图上郾城的方向说:“傅制台动作再慢,这时候应该也带着兵马尾衔追击流寇了。流寇军中无数日之粮,一旦受阻淮河,顿兵信阳城下,退无可依,秦楚兵马再前后夹击,势成土崩。”
金声桓的建议颇为中肯,他看出了信阳有利的防守形势,也分析了闯曹联军本身进行奔袭的不利因素,可以说若闯曹联军真正的战役目标就是来袭击屯兵信阳的左镇,那么结果极有可能如金声桓所说那样全军覆没。
只可惜董源和金声桓都没猜测到闯曹联军的目标,不在信阳,而在承天府。
但左良玉听完金声桓的话以后,脸色还是非常难看。在援剿各镇之中,左良玉绝对是最强的一人,即便贺人龙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可他也知道自己跋扈的作风早就激起崇祯皇帝和地方督抚大员的厌恨。
之所以崇祯不对他进行什么惩处,完全只是因为左镇兵强马壮,天子投鼠忌器罢了。
一旦左镇兵马在剿贼过程中损失太多,谁知道皇帝和督抚们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
金声桓的意见在战术上来说较为正确,可实在不符合左良玉保存实力的心意。
反倒是从农民军中华丽转身的降将马进忠抓住了左良玉内心的想法,他看左良玉脸色不豫,立即就猜到了左大将军顾虑的原因是什么。
不得不说马进忠能够从一员降将,渐渐成为左良玉的头号心腹大将,他高到艺术层次的察言观色起到巨大功劳这项超强技能还将让马进忠在后世的南明内斗中,无数次站对队,最后走上封王的人生巅峰。
“虎臣(金声桓表字虎臣)此言差矣,制台同大将军关系一直都不怎么样。这回咱们左镇入豫援剿前,也同傅总督在钱粮上扯了不少皮,如果制台因此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咱们在信阳硬顶流寇,那不是倒了大霉?”
马进忠反驳完金声桓后,便对左良玉说:“信阳南面不远处就是险峻冠绝天下的义阳三关,义阳三关也算处在信阳境内。咱们退守三关,傅宗龙绝对没什么话可说,那里就比现在的信阳安全多了。”
马进忠提这个建议,也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自然是他抓准了左良玉的想法,知道左良玉不想跟流寇硬拼,损失太多兵马;另一方面也算马进忠确实比起打仗,更加擅长“转进”,他在投降左良玉前,就在河南疯狂“转进”,更不要说后世历史中他在李定国衡阳之战时,还因“转进”速度过快,造成了尼堪战死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同马进忠交战的笑话,无意间为李定国的奇袭创造有利条件。
以马进忠热爱“转进”的习惯,这回他当然也反对在信阳硬拼。而现在闯曹联军刚到泌阳附近,还未全军切到信阳侧翼,正是左镇赶紧调整态势,“转进”到义阳三关的绝好时机啊!
果不其然,马进忠不愧是在许州兵变时坚定支持左良玉的忠臣良将,实在把左良玉的心理摸得很透。左良玉听到这个建议后,立即拍板决定,不等闯曹联军杀上门来,现在就走!
不仅现在就走,而且还要把驻扎在信阳北面毛家集、明港等处的兵马,全部撤下来。
要转进,就全军一起转进,左镇全体开溜!
这时候刚刚反应过来的傅宗龙,才把襄城和郾城留给河南巡按高名衡防守,自己和河南巡抚李仙风带着将近四万人的军队沿途追击。他追到象河关的时候,就已经获悉义军过了泌阳,情知这样追下去完全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所以才连忙催促左良玉在泌阳一带进行截击,殊为料想到左镇不仅没有进行堵截,反而从信阳跑到了义阳三关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奔楚(十五)
直到闯曹联军安全冲过泌阳,又未经任何战斗就过了毛家集一线以后,傅宗龙才知道左良玉和他算是彻底闹掰了,接下来只能看自己的本事了。
好在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秦军中素称善战的贺人龙。
贺人龙早对傅宗龙的保守避战态度极为不满,这时候终于获得了一个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自然心情振奋。
他根据洛阳之战时的情况,并不觉得义军又多么难以对付。甚至认为闯曹联军先攻信阳,又攻郾城,数日间奔走不息数百里,现在又从郾城跑到泌阳,兜了这么多圈子,全军上下一定疲惫不堪,早到了崩溃瓦解的边缘。
贺人龙信心十足,便率领三千秦军骑兵和傅宗龙督标中的精骑一千人,共四千精锐骑兵飞速追击,总算在毛家集以南、桐柏山以北一带追上了闯曹联军的尾巴。
贺疯子可谓信心十足,他追赶到毛家集附近的时候,便发现闯曹联军行色匆匆,脱队士兵数量极多,没经过什么战斗就俘虏了上百名联军士兵。
他据此立即判断出了闯曹联军在连续的机动中,已经快把自己的士兵拖垮掉了。
应该说贺疯子的军纪虽然差,但他秦军名将的声誉确实不是白来的,贺镇骑兵作为秦军劲旅,也确实凶猛非常。
他一发现这个战机,不等傅宗龙率领的步卒大队赶到,就单独率领数千骑兵攻击联军疲惫不堪的后队队伍,登时取得很大战果。
前标军因为在前一阶段进攻郾城时折损不少兵马,加上李来亨坚持要求联军将火炮全部运走,所以他们现在都处在联军队伍的中间部分,没有遭到贺人龙的直接袭击。
李来亨骑马冲到一处小土坡上,远远向后望去,看到秦军骑兵突袭闯军后队的情况,大为震惊。他知道闯曹联军经过这数日来的转战奔波,将士们的体力都消耗极多,还有不少人对于联军左攻一下、右扑一下,似乎漫无目的的打法十分不满。
可以说此时的闯曹联军,军心士气都处在一个相当低沉的谷底里头!
贺人龙这用果断勇猛地发起突袭,几乎打在了义军的死穴上。
贺人龙麾下两员将领,一个叫周国卿、一个叫董学礼,都是秦军中素有勇猛之名的战将。他们各带马队猛攻后队的中央,几乎从中线突破,将后队彻底击溃,情势十分危急。
鲜血溅射的到处都是,后队疲累的士兵们像麦草一样被秦军割倒。李来亨心中正焦急着,就看到从义军侧翼冲出一道烟尘,向着贺人龙的方向杀了过去。
那是李自成和罗汝才发现后队遭到官军突袭后,当机立断,将原本处在联军大队右翼做遮蔽任务的刘芳亮调了过去。
刘芳亮麾下多是闯军最精悍的三堵墙骑兵,战力丝毫不逊色于贺疯子的精锐家丁和傅宗龙的督标,甚至犹有过之。
但三堵墙毕竟人数不多,猛冲过去也并未立即扭转战局。罗汝才便又调出自己的亲兵部队,让杨承祖和罗颜清带着曹营的亲军冲到后队驰援。
联军总共聚集了将近两千名骑兵支援后队,但缓不济急,暂时还是不能挡住贺疯子的猛冲猛打。
李来亨在中军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疲累的将士,还未和贺人龙交手就把兵器丢掉,四向溃逃。
“贺人龙出击的时机把握太狠了,咱们何曾打过这样窝囊的仗!”
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郭君镇都不得不佩服贺人龙的战术嗅觉,郝摇旗和艾卓等骑将则都请求李来亨调他们出击。
“缓不济急!现在后队被冲的很乱,没有大元帅的命令,各部不许擅动,否则激起全军混乱,造成大溃,就不可挽回了!”
但刘芳亮和杨承祖、罗颜清几支骑兵队伍的截击,一时都没能产生太大作用。贺人龙的战术很有针对性,他不同义军精骑对冲,而是集中力量冲击联军后队体力耗尽的疲惫士兵。
这些本来就已经累得半垮的士兵,遭到这样猛烈的攻势,登时溃散大半。上千溃兵堵在路上,挡住了刘芳亮增援的道路,还有许多人被贺人龙赶到了联军队伍的中队里面造成了更大混乱。
“这样下去就完了!”
又有一大队后队溃兵冲了过来,李来亨也没料到之前的战局都是那么顺利,只是被贺人龙追上冲了一波,闯曹联军竟然就出现了全线动摇、整体瓦解的崩溃之势!
如果这时候傅宗龙率领步卒大队及时赶到,那情况实在不堪设想。
“李世威呢?给我把大炮全部集中过来!”
李自成和罗汝才又调遣了不少亲军骑兵增援后队,可由于后队士兵不战而溃的情况越来越多,大量溃兵堵塞在道路上,使得败兵逃不出来,援兵冲不进去,贺人龙则大开杀戒,越冲越猛。李来亨狠下心,直接让李世威将几门红夷炮集中过来,炮口瞄准了拥挤堵塞的后队直接开火!
红夷炮细长的炮管一阵轰鸣,铅弹划过长空,轰的一声炸到人堆之中,将溃兵和贺人龙的骑兵一起打的粉碎。
闯军诸将都大为震惊,素以宽仁忠厚闻名的田见秀更是愤恨骂道:“这是谁干的?李来亨!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但李自成冷静的多,他发现贺人龙的骑兵被大炮集火轰击一会儿后,已经出现了后退的态势,而溃兵们也相继往两边蹿去,中间腾出了一条道路。他与罗汝才对视一眼后,这两位领袖级人物便都当机立断做出了同一个选择,不待田见秀的反对,便都率领身边的卫士冲进后队之中。
“哈!”
李来亨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马蹄腾踏,刀剑乱闪,顿时,战鼓与杀声并起。
混战空前惨烈,双方都是骁勇精悍之士,全都互不退让,刘芳亮武艺超群,有一次已经夺得了贺人龙的大纛,但又一转眼便被官军的战将董学礼夺了回去。
在混战里连三堵墙骑兵都落马不少,双方都死伤累累,关键时刻刘芳亮被秦军骑兵用三眼铳放铳击中落马,闯军顿时军心动摇,而官军欢声雷动,认为自己已经胜利,到处呼喊:“快投降!快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