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奔楚(第二卷完)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自成带着李双喜、党守素等一百多名卫士像闪电般地冲来,官军挡者披靡,从乱军中将落马的刘芳亮救了起来。
大家看到李自成亲自杀敌,士气大为振奋,全部爆发出一片雄壮的欢呼和喊杀声,震慑敌胆。刹那间,李双喜带着十几名亲兵杀到了贺人龙的近处,一刀将贺人龙的掌旗官劈死落马,若非贺人龙的家丁拼死抵挡,连贺疯子都要交代在李双喜的手上了。
贺人龙怒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后,看看傅宗龙的步军迟迟未至,只能含恨咬牙,率部撤出战场。而罗汝才跟着又追击了一阵,李来亨也以射程较远的红夷炮接着射击了好几波,打死不少秦军骑兵,才停下了战局。
李自成将落马的刘芳亮扶起,看着被贺人龙一波猛冲就打的七零八落的后队,面色沉重。田见秀对这样的局势更为不满,他连连劝说李自成,说将士们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再不休息,即便现在撑过贺人龙的猛攻,之后也撑不过傅宗龙数万军队的猛追猛打。
“再不让兄弟们休息休息,我们就全完了!”
很多士兵也对义军这样跑来跑去的战术打法深感不解,不少人都知道了这是李来亨提出的“馊主意”,再加上之前李来亨用大炮不分敌我轰击后队的做法,使得很多人将不满都集中到了李来亨一人身上。
不愿再跑来跑去的士兵们都大声囔囔“跑杀我李来亨,想杀我田见秀”,甚至还有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肯再起来强行军了。
李来亨脸色阴沉,都跑到泌阳了,离桐柏山、离湖广、离承天府还有几步路啊?都到临门一脚的时候,士兵们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厌战情绪!
情况比李来亨想的更为严峻,不光是后队的士兵疲惫不满,连李自成的亲军里头,党守素都带着一帮士兵反对继续跑下去的战术了。
很多人都觉得现在已经跑到了信阳侧面,直接绕过去侧击信阳,打垮左良玉以后,再回头和傅宗龙决战不也可以?
干什么还要继续往湖广再跑那么多冤枉路!
将士们的不满情绪,矛头直指李来亨,党守素手底下一帮亲兵卫士甚至直接冲到中队要把李来亨围起来。还是张皮绠带着一群亲兵下了马,围城一堵人墙,才把这帮闹事的人格挡开。
李来亨咬牙切齿,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将更多不满情绪吸引自己身上。
这时候只能看李自成如何抉择了!
李自成脸色更为沉重,他和罗汝才一起把闹事的士兵们驱散,厉声喝道:“你们要闹翻天不成?现在是什么时候!傅宗龙数万大军就在我们的屁股上,是你们闹事的时候吗?不想走的就自己留在这里,还敢闹事的……”
刷的一声,李自成将宝剑抽出,怒吼道:“奔袭承天府是我做出的决定,不愿意走的可以留下,可谁要想挡着大军的道儿,老子就在这里砍了谁的头!”
李自成在军中素来温和,很少露出这样气急凶狠的神情来。而曹营这边,罗汝才也早就打定了支持李来亨的主意,他让罗颜清带着一队骑兵冲过去保护李来亨。
罗颜清飞驰入阵,冲到李来亨边上后下马挡在他身前,低声道:“谁敢动你,先让他杀了我。”
李来亨心中微微一暖,阴沉的表情也好转了几分。他推开众人,站到了士兵们面前,沉声道:“能用腿打赢的仗,你们非要用头去和人家硬顶?傅宗龙和贺人龙有将近四万人,左良玉那还有一万来人,硬顶顶的过去吗?”
田见秀看李自成和罗汝才都表态支持李来亨,不许士兵闹事后也不再说话了。党守素则左看看右看看,见李双喜一直没有站出来说些什么,便低下头,退后几步站到了人堆里。
万幸的是贺人龙撤出战场后,傅宗龙的步卒主力虽然已经抵达泌阳附近,可他见贺镇如此骁悍都损伤不少,不敢立即出击,而准备先让部队休整一二再进行决战。
就在这么短暂的一会儿时间里,李自成和罗汝才顺利解决了部队的不满情绪,压下了许多人对李来亨的意见,勉强恢复了闯曹联军的纪律,并匆匆带着大军迅疾脱离战场,飞也似地冲进了桐柏山。
傅宗龙错过了最后一个截住闯曹联军的良机,直到他获得义军穿过桐柏山,攻破出山镇和合河店的消息以后,才恍然大悟:“流寇是要进攻承天府!”
慌了手脚的傅宗龙岂会不知道承天府一旦丢失,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当年凤阳被张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多少人丢了乌纱帽、掉了脑袋啊!
承天一旦有失,情况将同当年凤阳被攻破一般严峻!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这下子傅宗龙终于再也不敢采取保守战术了。他让速度最快的贺人龙丢弃一切辎重、火炮,不惜一切代价咬住闯曹联军尾巴不放。自己则率领牛成虎、陈永福、虎大威、高谦各部先行从枣阳绕道大洪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在义军之前赶到承天府大洪山一带设防。。
而狂飙突进之中的闯曹联军,在攻破出山镇,飞速穿过桐柏山以后,眼看着随州在望,距离承天府也只有一座大洪山的时候,李自成断然决定将辎重、火炮和伤病老弱全部撤入山中。
在傅宗龙飞速奔往承天府的同时,闯曹联军也准备杀回河南了!
“大元帅!”
在李自成下令全军回师河南之前,李来亨劝说道:“贺人龙一直咬着我们不放,现在全军杀回河南,贺人龙一定会看破我们的动向和计划……必须留下一支部队装成主力,吸引住贺人龙!”
“这样联军才能潜行数百里,一路杀回河南再显出踪迹,让傅宗龙震骇欲绝,使得他只能不惜一切仓促奔回河南,义军则可以从容部署伏击,将其一举歼灭!”
李来亨力陈了留下殿后之军引诱贺人龙的各方面原因,看向李自成,等待着他做出决断。
李自成则低下眼睑,轻声问道:“殿后之军独自留在湖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谁来承担这个任务?长恭(刘芳亮表字长恭)所部三堵墙骑兵最适合,可是之后我们到河南设伏决战,最需要三堵墙骑兵参战,不能把他留下。”
李来亨深吸一口气,回答道:“联军将辎重、火炮全部留下,潜行奔回河南。前标军最擅长的就是大炮,既然火炮全部留下,就把前标军都留在湖广!”
李自成看着李来亨的目光似乎包含许多意味,过了一会儿,闯王突然开怀大笑:“好好好!交给你,就交给你……”
“李来亨!你带前标军留下来,牵制住贺人龙,一待官军发现主力动向杀回河南,你就可以设法从桐柏山、大别山等处同我们主力汇合!”
李来亨答应下来之后,又问道:“若暂无会师的时机呢?”
李自成将头低下,拥住李来亨肩膀说道:“前标军就留在湖广,以奉天倡义营节度名义行事!”
(第二卷牧野鹰扬完,第三卷江汉猎猎,李来亨将先以桐柏山南麓的随州为基地,开府节度,自成一军,故事也将进展到同清军交锋的时候了,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大顺的建立已经不远,可此时还未到皇太极病死的那一年……)
第一章 湖广节度使
崇祯十四年九月,随州城外林叶已经泛黄,几条川河水量也少了很多。大雁南飞,秋肃冬来,天高而气未爽,兵去而人心乱。
中原流寇兵逼承天府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秦督傅宗龙用兵神速,赶在流寇攻到承天府之前,在楚北第一峰大洪山布兵万人,阻击群贼。
贼兵受制于秦军,进无可进,不得不在应山一带丢弃辎重、火炮,逃回河南。三边总督傅宗龙提旅追击,掩杀数百里,据说中原流寇伏尸桐柏山者有数万人之多。
这场大捷让汉北官绅大受鼓舞,群情振奋,都觉得流寇之患平息在即了。随州处在长江和淮河的交汇流域,素称汉北咽喉,商旅往来频繁,是湖广的一个重要商镇,这时候由于流寇北逃中原,四野安靖,汉口和江西一带的商人又贩货至此,形成一派百业俱兴的繁荣气象。
随州城内商旅纵横,当地往来的商帮以汉口和江右两派为主:江右商帮基本都住在东城的江西会馆,以临江府樟树镇籍贯的药材商人为主;汉口商帮则主要来自汉口镇,销售百货,但相对而言又以船主和行商为多数。
这两大商帮均在长江中游流域具有很强势力,中原流寇刚从汉北逃走不久,局势还未全部稳定下来,商贩们便匆匆奔回之前最前线的随州争夺市场,重利之心可谓显矣。
商人聚集之处,茶肆、车马行同样也很多。
特别是由于之前的流寇袭扰作乱,不少住在城外的乡绅都裹挟金银细软逃入随州城中居住。这些逃难乡绅又更加刺激了城内的消费,茶肆、酒楼处处爆满,每天都坐满了客人,谈论着中原的剿局。
可今天一条全新的消息,却让人声鼎沸的茶肆全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全都不敢置信:傅宗龙战死了!
朝廷围剿流寇多年,虽然也有过熊文灿被逮京问斩、杨嗣昌病死沙市的前例,可直接死在流寇手中的督抚大臣,傅宗龙还是第一人。
怎么会这样?
不是前不久傅总督还在大洪水取得一场飞捷,连续追杀流贼数百里,斩获以万计吗?
怎么转眼间秦督就身死流贼之手?
这个消息太震撼,也太有冲击力了。茶肆中的客人在短暂的安静后,立刻就有十多人把传信的探马围住,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更多探马、使者和行商将河南的消息带回随州,人们才不得不忍痛去承认残酷的现实。
“对对,你们听得没错,流寇在承天府虚晃一枪后,就千里奔袭杀回开封,傅总督追之不及,士马疲倦,在项城被闯贼伏击。贺人龙迎战不胜,率先逃走,虎大威力量不支北逃沈丘,独留下傅总督困守孟家庄。流贼以十万兵昼夜围攻,士卒星散,秦督终于身死敌手。”
在茶肆内给众人讲解项城之战具体战况的是一位操江西口音的行商,他挥着手说话,讲的有声有色,仿佛亲身经历过这场大战一般,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李自成在项城大败官兵,秦师士马四万余人,死、降各半。流寇经此一战,尽获官军辎重器械,俘虏甚众,声威大震河洛,我恐怕今后天下局势将更难以收拾了!”
这位操江西口音的行商最后总结数句以后,又开始讲流寇兵锋如何坚不可摧、挡者披靡,还说李自成在项城打败官兵,不仅夺得了大量衣甲器械,还收降了许多秦军兵士,又令人撰写《九问》、《九劝》诸词,号召诸盗,勾引饥民,号为闯王。
邑人闻其言全都惊恐非凡,一位穿短打衣裳的车马行师傅便问道:“萧先生,那咱们随州会不会有事?流寇这么厉害,他要是打到随州来,咱们不可就全完了吗?”
这位车马行师傅说话带有些洛阳口音,但他似乎同那位江西行商是熟识,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口音的异样和面貌的陌生。
被他叫做萧先生的江西行商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又同大家讲说流寇既然能够在项城大败傅宗龙的四万官兵,一定是集合群贼之力。群贼既然在河南,那么短时间内,湖广又有何危险呢?何况中原流寇,也就是所谓的“闯贼”,据他所知也并不是全然没有规矩的杀神,他们攻城略地以后,往往军纪表现比湖广官民熟悉的左镇还要好上非常多。
人们都觉得萧先生所说乃中肯之言,这时候在另外七八家茶肆酒楼里,还有许多同萧先生一般的人物,正在给邑人宣扬流寇攻战之利和随州的安然无恙。
一种奇特的心理氛围就这样笼罩了随州城流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根本无法抵挡,但是随州地处汉北,距离贼锋甚远,毫无危险可言。
人们的心情因此处在极端的紧张和极端的放松之中,没人注意到像萧先生和操洛阳口音的车马行师傅一众人等,身上都配有一个红绸香囊。
“严管队,事情已经办成一大半了。”
等午后众人散去以后,萧先生又在茶肆后院附近同车马行那位师傅碰了个头,二人显然是熟识。那位车马行师傅还另外带了七八个伙计,所有人都佩戴有形制一样的红绸香囊,衣服下隐约还有兵器撞击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看起来车马行师傅的地位似乎还比行商打扮的萧先生高一些,他才是这群人的首领。
严管队同几人交流一番后,对随州城内的形势变化相当满意,便低声道:“少虎帅潜伏桐柏山中快有半个月了,现在兵马已经潜行到随州附近,红队各部全部做好准备,一等入夜就纵火开城门。”
严管队就是现在李来亨麾下执掌红队的管队严薪,萧先生则是柳敬亭的一位弟子,名叫萧维崧。因为明末时江右商帮在湖广的势力很大,所以严薪便让萧维崧扮为在随州活动的药材商,帮助红队建立了一些据点,便于大家的活动。
此时随州人还大多以为闯军已经全部撤往河南,并不知道李来亨在完成殿后任务以后,便将前标军数千人潜伏在了距离随州不远的桐柏山中,伺机而动。
当李自成在项城击杀傅宗龙、歼灭官军主力的消息传到湖广以后,潜伏桐柏山中的前标军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夜色很快便将随州城笼罩了起来,以行商、茶肆、茶马行为掩护的红队人员迅速行动了起来。几十人分头行动,最重要的目标是衙门府库、粮仓和城门,萧维崧带人先到粮仓附近纵火吸引主力,严薪则带红队最精悍的一群人员潜伏在城门附近,准备策应攻城部队。
“来了!”
严薪看到天边亮起一片橘红色,知道萧维崧的任务已经成功这火光也成为了城外攻城部队的讯号,轰隆一声,红夷炮的轰鸣声彻底打破了随州夜晚的寂静。
红队队员们立即将藏在衣服下的兵刃取出,他们都受过特别的训练,在沙场战阵上未必能够同有经验的战士抗衡,但却专精狭窄巷道中的白刃格斗技术。
不过眨眼间城门便被几十名红队队员抢下,严薪一刀斩下,吊桥和城门都是打开,早等候在城外的郝摇旗、马宝随即率领骑兵部队冲入城中,未经激烈战斗便将随州城的十字干道全部控制住了。
紧接着步卒相继入城,将仓惶退守城门楼、粮仓的少数守军分割歼灭。经过一夜清扫性质的战斗以后,等待天边微微泛白的时候,李来亨才骑着高头大马,慢慢步入城中。
他戴着一顶红缨毡帽,身穿天蓝色短打箭衣,披挂一件羊皮披风,身后是一名掌旗官,手擎写有“奉天倡义营湖广节度使李”几个大字的旗帜,两边则是数名卫兵并辔前进。亲兵们左手揽缰,右手持枪,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紧随着它的银枪、白鬃的节度使大旗和红伞银浮图,在初升的阳光下分外华丽。
随州城里的百姓大多都是等到早饭时候,听到闯军敲锣打鼓的声音,才渐渐发觉了随州城的易手。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因为之前萧维崧在城中制造的舆论,随州市民倒不觉得闯军入城后会进行什么屠杀,反而是对传说中的“闯王”充满了好奇心。
天亮以后,大家见入城的“流寇”不杀不掠,只是控制了城内各处要点,终于开始有好奇的市民邑人走到路边,瞻仰“闯王”的尊荣。
人们看见李来亨一行人走了进来,都以为他就是闯王,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们却不像看见一般督抚大臣时候低下头去,伏俯不动。而是好奇地抬着头注视着李来亨。
就在李来亨走到百姓近处的时候,有人在地上小声向身旁询问:“哪一位是闯王爷?哪一位是?怎么没有看见穿黄龙袍的?”
旁边地上有人小声回答:“闯王爷还没有登极,不穿黄龙袍。”
又有人说:“该不有一把黄伞?前边该不有金瓜、钺斧、朝天镫?”
“别吭声!来了,来了!”
等到李来亨终于走过来的时候,大家才看清楚他背后旗帜上写的大字。
“奉天倡义营?是不是就是流寇……是不是就是闯军的名号?湖广节度使李又是什么人?”
为着不使百姓害怕,李来亨特地在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离州府衙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郝摇旗和马宝带着骑兵过来迎接,在数百人的拥簇之下,李来亨一路走过了随州城的十字大街。
他心中感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奋斗,自己终于能够主导一块地盘,去推行理想中的军事、政治、经济政策。
李来亨下令让郭君镇约束城中治安,又询问郝摇旗和马宝大军进城以后杀了多少人?
马宝回答说:“城上杀了几个人,有的是官军乱兵杀的。在衙门外边死了几十人,在粮仓官军乱兵哄抢时又给我们就地正法了十几人。”
“随州的文武官员呢?有逃掉的没有?”
马宝答道:“所有大小现任文武官员全未逃脱,都拘留在各自家中,听候处置。”
李来亨又同郝摇旗询问了一下查抄、拷掠城中士绅的进行情况,接着就派张皮绠带一队三十人的骑兵出城前往桐柏山山区传令,并设法联络正在鄂豫边活动的前标军其他部队,让全军各部,都南下到随州集合。
“左良玉还在河南,督师丁启睿虽然在襄阳,但他要对付张献忠,暂时也没有余力注意随州一角。傅宗龙在项城被杀,四万大军星散,大元帅这一次再攻开封势在必得,朝廷一定会调集四方援军救援开封,再无一支兵马可以弹压随州。”
“……我们总算拥有一个外无强敌的地盘和一段没有重兵围剿的窗口时间了。”
马宝最后又问道:“掌哨,我们要把总部移到州府衙门来吗?”
李来亨想了一会儿,指着大堂门匾说道:“给我挂一块牌子,就写湖广节帅府。”
第二章 攘外必先安内
民间有句俗话:祸不单行。
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种具体因素在同一个时间内,促成不同的倒霉事同时出现。从表面看来是偶然,实际一想也并不偶然。
崇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在乾清宫中接到了两封飞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抚李仙风奏报,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在项城兵败,四万大军半数覆没。下午收到大同总兵王朴乘夜逃跑的消息,松锦之战的八总兵骑兵和步兵相互践踏,死伤无数,总兵吴三桂、王朴等逃入杏山,总兵马科、李辅明等奔入塔山,洪承畴等人突围未成,困守松山城,几次组织突围,皆告失败。
不久之前,崇祯收到的消息还是傅宗龙在大洪山击破闯贼,左良玉从后夹击,眼看就要平定中原流寇,完全没有料到,傅宗龙会这么快就失败,这么快就战死,四万精兵,就这么葬送了!
左良玉呢?他到底在哪里去了?
倘若在往年,他得到这奏报会十分震惊,震惊后会到奉先殿痛哭一阵。然而自从杨嗣昌死后,他在内战中已经习惯于失败的打击,只觉得灰心,愁闷,忧虑,而不再哭了。傅宗龙的死亡,在崇祯心中,实在不能同杨嗣昌的死亡相提并论。
可洪承畴被围就让崇祯异常慌张了,杨嗣昌一死,他只剩下洪承畴一个股肱之臣了啊!
“陈新甲还未进宫?已经二更了!”
恰在这时,一个太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躬身说道:“启奏皇爷,陈新甲在文华殿恭候召见。”
上午,陈新甲已被崇祯帝在乾清宫召见一次,向他询问应付中原和关外的作战方略。陈新甲虽然精明强干,无奈朝廷粮饷枯竭,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纪律败坏,要挽救这种危局实无良策,所以上午召见时密议很久,却毫无结果。
崇祯本来就性情急躁,越是苦无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宫中爆发脾气,吓得乾清宫中的太监们和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晚膳刚过,他得到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来的密奏,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危在旦夕,并说风传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将再一次大举入关,围困京城。
高起潜在密奏中提到这样一句:“闻东虏仍有议和诚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时之急。国事如此,惟乞皇爷圣衷独断。”
崇祯虽然不喜欢对满洲用“议和”一词,只许说“议抚”或“款议”,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认实是议和,所以在今晚一筹莫展的时候并没有因为高起潜的用词不当生气。关于同满洲秘密议和的事,他本来也认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谕陈新甲暗中火速进行,愈快愈好。
现在接到高起潜的密奏,不觉在心中说道:“起潜毕竟是朕的家奴,与许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难着想!”
陈新甲在外等候了一段时间,崇祯皇帝终于过来同他商讨军机,皇帝将陈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杨嗣昌,心中凄然,暗想道:“只有他二人是心中清楚的人!”
“朕今晚将卿叫进宫来,是要商讨中原和关外战局。傅宗龙被杀,洪承畴被围,情况实在危急。”
陈新甲回答道:“洪承畴等被围至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怕不会支持多久。祖大寿早有投降东虏之意,只是对皇上畏威怀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寿必降无疑。松、锦一失,关外诸城堡难免随之瓦解。虏兵锐气方盛,或蚕食鲸吞,或长驱南下,或二策同时并行,操之在彼。我军新经溃败,实无应付良策。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忧,实在罪不容诛。”
“据卿看来,松山还能够固守多久?”
“此实难说。洪承畴世受国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将竭智尽力,苦撑时日,以待救援。且他久历戎行,老谋深算,而曹、王两总兵又是他的旧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来,倘无内应,松山还可以再守一两个月。”
崇祯问:“一两个月内是否有办法救援?”
陈新甲低头无语。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说:“如今无兵驰往关外救援,只好对东虏加紧议抚,使局势暂得缓和,也可以救洪承畴不致陷没。”
“上次因虏酋对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携文书挑剔,不能前去沈阳而回。如今马绍愉等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动身,前往沈阳议抚。马绍愉此去必要面见虏酋,议定而归,暂解皇上东顾之忧,使朝廷得以专力剿灭流贼。”
崇祯点头,说:“卿言甚是。安内攘外,势难兼顾。朕只得对东虏暂施羁縻之策,先安内而后攘外。朕之苦衷,惟卿与嗣昌知之!”
陈新甲叩头说:“皇上乃我朝中兴英主,宏谋远虑,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后,边境暂安,百姓得休养生息,关宁铁骑可以南调剿贼。到那时,陛下之宏谋远虑即可为臣民明白,必定众心成服,四方称颂。”
崇祯心中明白陈新甲只是要他赶快议和,渡过目前危局,至于这件事是否真能使“众心成服,四方称颂”,他不敢奢望,所以他听了陈新甲的话以后,脸上连一点宽慰的表情也没有,接着说道:“此事要万万缜密,不可泄露一字。缜密,缜密!”
崇祯最怕的就是之前谢升将议和内情透露的一幕重演,恨恨道:“谢升身为大臣,竟然将议抚事泄于朝房,引起言官攻,殊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无大过,将他削籍了事。当时卿将对东虏暗中议抚事同他谈过,也是太不应该的。不过,朕对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后务必慎之再慎。”
一听皇帝提到谢升的事,陈新甲赶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对于崇祯的多疑、善变、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尽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却无时不担心祸生不测。
他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时候对他提到谢升,感到脊背发凉,连连叩头,说:“谢升之事,臣实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严谴,仍使臣待罪中枢,俾效犬马之劳。微臣感恩之余,无时不懔凛畏惧,遇事倍加谨慎。派马绍愉出关议抚之事,何等重要,臣岂不知?臣绝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凡属议抚之事,朕每次给你下的手谕,可都遵旨立即烧毁了么?”
陈新甲又小心翼翼回答道:“臣每次跪读陛下手诏,凡是关于议抚的,都当即亲手暗中烧毁,连只字片语也不敢存留人间。”
崇祯点头,最后才提到中原战局,问:“据卿看来,中原剿局如何收场?”
“以微臣看来,流寇兵力方盛,河南大旱已久,若不加以重剿,必成大患。”
崇祯此时最重视的就是中原流寇问题,为此他不惜撕毁多年来建立的圣君面貌,放下架子同东虏议和,也要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
“流寇是天下巨患,让汪乔年接任秦督,各方调集兵力增援,务使贼不能冲出一隅。”
陈新甲赶快说道:“微臣已调郑嘉栋、杨德政、方国安各总兵援剿中原,献贼如今势力不张,正可以楚兵援豫局。有二三万楚兵入中原恢剿,秦军再益兵三万人,即便不能剿灭闯、曹,遏其于一隅也绝不成问题。”
崇祯稍觉宽慰,点头说:“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陈新甲为了应对项城之战后官军在河南兵力空虚的情况,不仅将秦军精锐悉数调往河南,而且还将原本用来对付张献忠的湖广驻军也大量抽调往河南,组织第二次大围剿。
可是河南实,则湖广虚,崇祯和陈新甲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到底能裱糊到什么时候?
第三章 经略随州
随州失陷,湖广却没有震动。这时候张献忠的西营兵马,已由鄂西转移到湖广与皖北的交界之处,有同活跃于大别山的革左五营汇合之势。
八大王的名声比李来亨高太多了,督师丁启睿深知李自成势大难制,短时间内根本不能平定,便借口追剿张献忠,将督师行辕从襄阳转移到武昌,不久又转移到黄州,一路追击张献忠入皖。
李来亨攻克随州的消息,就在这样的欺上瞒下里被压了下来。留守武昌的湖广巡抚宋一鹤(杨嗣昌病死后宋一鸟便将名字改回宋一鹤),手中只有不过万人的抚标,又被丁启睿抽调走不少,仅堪防御之用。
湖广另一支可战之旅则是高斗枢麾下的王光恩所部,王光恩也是李来亨的老朋友、老熟识了,当年夷陵之战王光恩投降朝廷,官运却并不亨通,至今还只是高斗枢麾下一员普通部将。
王光恩的关营虽然战斗力不错,但也不过数千人,防守有余、进攻不足,弹压郧阳地面还算得力,可受到川鄂边摇黄土寇的牵制,根本无力前去汉北收复随州。
剩下的楚军总兵,如方国安之流,或者被调去河南同李自成交战,或者就是实力有限,只能守城。
湖广官场,从督师丁启睿、巡抚宋一鹤往下,没有一人有足够实力去清剿随州即便有,这些兵力也要优先用于围剿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和革左五营。
偶有一些从随州逃到武昌的当地士绅上书,请求朝廷发兵恢剿随州,也都被丁启睿以“此流寇诱敌之计,贼兵皆在河南,诱我剿随,岂不谬矣”的借口压了下去。
此时的随州,可说是完全落入了李来亨的一手掌控之中。
随州三面换山,西为大洪山、北为桐柏山,东为大别山,南面过安陆便可以直达武昌。李来亨大概控制住随州的局势以后,便又派郭君镇向东攻克了应山县,不久郭君镇更进一步向东攻破了团防武装控制下的大别山要隘牛心寨,确保了随州东面的安全。
高一功则带领一千多兵马,从随州北上,返回桐柏山山区,重新占领了此前闯曹联军放弃过的桐柏山要隘据点合河店和出山镇,控制了桐柏山南麓的主要山口。
至于西南面的大洪山,李来亨主要是考虑大洪山遮蔽承天府,是护卫显陵的主要防线。如果湖广闯军攻到大洪山一线,兵锋就会直接威胁到显陵的安全,那样丁启睿和宋一鹤就算再怎么尸位素餐、欺上瞒下,也绝对不敢用自己的乌纱帽和项上人头开玩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同李来亨硬拼到底。
所以他宁可放空大洪山一线,也不去进攻随州所在的德安府府城安陆,以免过分刺激到湖广官军的神经即便将来要打大洪山和安陆,也要等到李来亨他在随州羽翼渐渐丰满以后再去打。
秋风萧瑟、秋意更浓,高一功所部一千多名闯军将士,这时候正排成一列长条队伍,沿着河流的东岸慢慢北上。随州本身的地形是一处三面环山的河谷盆地,向北走出桐柏山后就是河南的大平原。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从桐柏山北麓尽头的山口,已经能望到中州大地辽阔、广袤而又兼备了富饶与贫瘠的旷土。倏忽而过的黄河涛声还传不到这里,但人们的耳中已能微微听到淮河长淌而过的粼粼之声。
“时间过得有些太久了,老白会不会在半道上遇到了官兵的阻挡?”
站在高一功身边的郝摇旗忧心忡忡,他还是那副须发皆张的威武模样,只是一声扎甲又换了套新,甲叶鲜明,远远看去很像是寺庙中的一尊天王塑像。
郝摇旗有些担心白旺的情况,此时李自成在河南正在应对新任三边总督汪乔年组织的第二次中原围剿,李来亨便劝说闯曹联军将一部分老营人员转移到处境更安全的随州来。
自然,这个看似公允的建议,又是李来亨增强本部湖广闯军力量和地位的谋划之一。
高一功倒不像郝摇旗那样一般担心,他对白旺很有自信。
白旺并不是郝摇旗那样斩将夺旗、一勇无前的猛将,也不是郭君镇那样奇策迭出、兵行诡道的智将,可白旺心思异常谨慎,处事慎重,是一个最让人放心的保险闸。
“老白的算盘最为慎密,你不要瞎操心,就是你让人单挑拿下,老白也不会迟了汇合的时间。”高一功对白旺充满自信,顺便又调侃了郝摇旗两句,之前在汝宁府大战的时候,郝摇旗可是连续几回在乱战中被人打落马或者打晕了。
郝摇旗一听这话,将两手抱在胸前,正想反驳两句什么话的时候,地平线上的一片烟尘,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两名夜不收从前方奔回,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闯军老营的旗帜,郝摇旗大喜过望,一下子就把高一功的调侃话忘掉了,欢呼道:“一路顺利,老白这家伙可真能干!”
“呼……”高一功心里头也松了半口气,他对白旺的办事能力虽然很有信心,但毕竟要将老营从熊耳山一路护送到湖广来,路途颇远,如果半道被官军发现、截击,情况确实会很糟糕。
不过官军主力现在都集中在开封附近,正准备同项城之战后实力大增的闯曹联军进行第二次决战,想来也无力封锁鄂豫边。
“摇旗,最前面那个人……是鹤爷吗?”
高一功把眼睛眯了起来,透过阳光和烟尘努力辨识着闯军诸人的面孔,走在最前面的那人长着一缕很标准的师爷八字胡,闯军之中如此样貌的人,似乎也只有老营的典器械白鸠鹤一人了。
郝摇旗也看不大清楚,不过他脚上动作更快,这时候已经拍马冲到了老营队伍的附近,近距离看了个够,然后便冲高一功大声囔囔道:“嘿呀!老白和老老白一块来嘞……!嗨,什么老老白,我是说鹤爷也来咯。”
白鸠鹤是闯军右标军掌哨袁宗第的副将,只是他较少参加战斗,更多是留在老营负责饷械后勤的问题。
本来按照当初李来亨帮李自成制订的闯军老营规章条陈,典器械的工作应该由袁宗第承担。但后来战况总很紧急,袁宗第作为闯军中五标大帅级别的带兵官,也实在没有太多的空余时间用来管理后勤工作。
兵器的制造、粮食的生产、饷械的分配……这些琐碎零落的工作,就等由白鸠鹤一手包办了。
李自成将闯军的典器械官白鸠鹤派到随州来,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吗?
“鹤爷……老白!”
高一功和白鸠鹤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白鸠鹤也算是李自成、李过、高一功几人的亲戚,但他辈分更高,算是李自成的叔叔辈。所以闯营诸将,哪怕地位如刘宗敏、田见秀这般,都管白鸠鹤叫鹤爷,更遑论高一功了。
白旺则看起来更成熟许多,他唇上蓄了一抹小胡子,显得比过去稳重一些,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更加可靠不少。
高一功和白旺这两位多年的老朋友相拥在一起,互相锤着对方的胸膛,对视一会儿,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对了。”高一功突然想起一个人,问道,“来亨的妹妹幼辞呢?老营家属既然都要转移到随州安顿,那幼辞应该也来了吧。”
“哦……幼辞啊。”
白旺眼神一跳,看着北方说道:“是,大元帅是下令将老营的妇孺家眷大多转移到随州来,不过幼辞她在高夫人手下做事十分得力,听说已做了高夫人那支健妇营、女儿营的二把手,事务很繁重,就没有一起来随州了。”
“哦……原来是这样。”
高一功微微抬起下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心里觉得幼辞不到随州来,李来亨或许肚子中会因此产生一些意见?
大元帅为何会这样做呢?
高一功有点诧异,他想即便大元帅的安排有深意在,可这种做法实在不吻合李自成在高一功心里的印象。
“是启翁的建议吗?”
白旺点头,说:“对,是牛军师说健妇营那边需要幼辞帮忙,才把她留在了河南。”
“原来如此。”
高一功心中有所明悟,不再和白旺说这个话题了。那边白鸠鹤和郝摇旗聊了一会儿后,也问高一功:“听说少虎帅将随州一带经营的十分扎实可靠,四面无官军围堵,乡里安定,山寨咸服,咱们是不是可以好好打造打造兵器了。”
高一功哈哈一笑,他和白鸠鹤也算熟悉,知道白鸠鹤是铁匠出身,一颗心都扑在兵器上,便给他介绍了李来亨控扼合河店、出山镇、应山、牛心寨等众多据点,拱卫随州的布置。
“如今随州安堵,鹤爷可以放心在城里大造兵刃啦。”
“那就太好了。”白鸠鹤喜上眉头,一手拈住八字胡,笑道,“我们还给随州的兄弟带了很多东西,光是现银就有五六万两了。”
白旺又补充道:“现银五万两也不算很多,但我们还把在河南缴获的一大批古董珍玩、翡翠宝石一起带来。这些宝贝留在河南,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但是拿到随州来,我看来亨肯定有办法把他兜售出去,变成更有用的粮食饷械。”
白旺刚说完这番话,郝摇旗就将他肩膀揽住,笑道:“哈!老白你可真懂咱们掌哨的做法!”
“掌哨刚拿下随州,便找了些曾经做过行商的人,学着那宋矮子……宋军师的办法,搞了一个商号,叫做恳德记,专门在汉口和九江一带兜售我们的战利品,生意搞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
郝摇旗一边说着,一边还掏出一张盖了印章的货单,说道:“老白你瞧,这个就是咱们恳德记的标号,掌哨管它叫商标。”
白旺和白鸠鹤对李来亨的奇思妙想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为何这个专门销赃的恳德记,它的商标是一个拱门形状,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章 节帅幕府
在大家返回随州的路途上,高一功先向白旺和鹤爷介绍了一下近来湖广闯军这边的情况。
他提到了李来亨攻克应山、合河店、出山镇、牛心寨众多要隘据点的事情,又说了前标军是如何在红队内应的帮助下,夜袭夺取了随州城。
白旺听高一功讲完前标军轻取随州城的故事以后,不禁笑道:“这不是当年我和双喜带着少虎帅夜夺竹溪城的办法吗!”
高一功听白旺又称李来亨为少虎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提醒道:“大元帅留来亨经略湖广的时候,专门给了他一个湖广节度使的名义。现在将士们已经不管来亨叫少虎帅,而是挪用了节度使的称呼,专门叫做节帅,今后公开场合,尽量还是称来亨节帅为好。”
白旺和白鸠鹤两人对视一眼,都哦了一声,内心则对李来亨的这种表面功夫不以为然,少虎帅和节帅又有何区别呢?
不过李来亨强调他的“节”,似乎也有凸显湖广闯军自成一体的用意,只是这层用意白旺即使想到,也不愿过度去思考。
最起码在现在,李来亨对闯营的老将们还是摆出了一副特别尊崇的态度。他被李自成留在湖广以前,在对待闯营元从的方面,被李过讲了不少话,便着意留心,无论是田见秀、袁宗第那一级别的,还是现在白鸠鹤、白旺这一级别的元从,李来亨在姿态上都做足了尊崇的功夫。
这位奉天倡义营的湖广节度使,带着近百名骑兵出城数里迎接。手持银枪旌节的亲卫夹道列阵,李来亨一手持马鞭,一手牵丝缰,笑意满满地在中间等着白旺几人。
“老白,阔别已久、阔别已久啊!我们兄弟几个终于又再次聚首,今回一定要把湖广的事业好好办成。”
李来亨和白旺乐呵呵地谈笑两句后,又下马挽住了白鸠鹤的手,轻声说道:“鹤爷……我们一样很久不见啦!大元帅让鹤爷来随州,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现在正缺少这样一位干练的大管家,帮兄弟伙们将随州的粮草军械全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这桩差事也只有鹤爷能办妥,兄弟们悬着的心也算是能落下来了。”
白鸠鹤开怀大笑,李来亨则又望了人群几眼,终于问道:“老白,幼辞呢?既然大元帅将老营迁到随州安置,那幼辞应该跟着来了吧?”
高一功先看了白旺一眼,欲言又止,白旺则微微躬下身子,低声道:“幼辞在高夫人手下做事处处周到,现在已经是健妇营的二把手了。大元帅的确是有意让幼辞也来随州,好同节帅团聚,只是高夫人再三推阻。而且大元帅和高夫人生下的那个小女儿徽柔,也很粘着幼辞,所以她来随州的事情就先拖下来了。”
白旺虽然将幼辞被留在河南的事情说得有礼有节,但李来亨还是眼皮一阵狂跳,他不知道李自成用意何在,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快。
同李来亨一起出城迎接白旺等人的方以仁则把折扇一摇,笑道:“大元帅将幼辞留在河南也好,迟早节帅也是要回到河南的。毕竟中原才是争衡天下的主战场,湖广只是一时就食之地罢了。”
方以仁比白旺更早到随州,李来亨攻破随州的第二天,方以仁就在红队队员的保护下从河南穿过桐柏山山区来到随州了。
前标军这个团体中的骨干,除了柳敬亭还留在河南经营情报网络,充当李来亨在中原的耳目以外,剩下所有人,现在都差不多聚集到随州了。
所以李来亨才对李自成刻意留下幼辞的做法,更为不满和不解。
真要有什么怀疑,又何必将前标军团体全部放在随州?
“喵~”李来亨心中正在不快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猫叫声,狸奴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飞扑到李来亨的怀中。
“好家伙!”
分开没有多长的时间,狸奴的身子就长大了好几倍,这只懒猫捕鼠无能,吃饭的胃口却大的惊人。一大团毛茸茸的肥肉噗的一下跳进李来亨怀抱里,真是差点没把身经百战的少虎帅给撞倒在地。
“老白,怎么把狸奴也带来了?”
白旺微笑着说:“这是幼辞叫我带来的,幼辞说狸奴留在熊耳山里也只是成日偷吃肉、鱼,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她说山寨里不养闲猫,还是请狸奴到节帅身边待着,请节帅来教训它。”
李来亨以手扶额,叹气道:“嗨!这只贱猫,我怎么教训得过它!不让它耍弄都算厉害啦。”
幼辞的心思也颇为缜密,她嘱托白旺带来的狸奴,果然冲淡了李来亨心中的不快情绪,也让前标军几支部队的会师,充满了一种欢快的气氛。
方以仁看气氛和缓,便提醒李来亨迎众人入城,又对白旺和白鸠鹤说道:“府主初辟随州,百业待兴,诸官未置,司马、判官、营田、游奕、度支皆正空位以待。诸将南来随州,正可填补空缺,充实诸官,则随州气象兴旺,指日可待。”
方以仁这番话七扭八转的,听得老白和鹤爷两人都是稀里糊涂,还要高一功从旁解释。方以仁所说的“府主”自然就是指的李来亨,这个“府主”有两层意思,一层为郡府长官,另一层则是幕府之主。
他不称李来亨为“节帅”,反而特意称呼为“府主”,自然是凸显自己亲信幕僚的地位。
也不怪白旺听不明白,府主这种词汇本来就是唐代的旧名词,明朝时早没什么人使用了。只是李来亨专好务虚,方以仁或生造、或复辟一批好听又有古意的官职衔名,也是投其所好。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李自成本身不也复辟了节度使这个官名?
李自成建立大顺以后,是一切礼仪规章“悉遵唐制”,也可见所谓老李找党项人李继迁做祖宗的谣言实在离谱,人家都“悉遵唐制”了,不攀附唐李,要去攀附拓跋李吗?无非我大清御用文人的空口造黑料罢了。
只不过历史上大顺政权的节度使,其实就是把明代巡抚换了个新名字而已,依旧是文官之属,并没有唐代节度使的生杀大权。
但李来亨现在这个湖广节度使,可就是真正的闭门天子、开门节度了。
后世中大顺复辟了不少唐宋官名,节度使、防御使、平章政事都被放上台面。那李来亨听从方以仁的建议,在自己的节帅幕府中,复辟了一堆行军司马、掌书记、营田使、游奕使、招讨使的官名,其实也没什么过分的嘛。
这才叫闭门天子。
当然,一个原因也在于方以仁把李来亨好虚名的这个坏毛病抓的死死。
只是李来亨和方以仁这对活宝,虽然名义上搭建起了湖广节帅幕府的框架,只是除了方以仁担任掌书记、执掌军务民政机要以外,剩下的行军司马、参谋、判官、度支、营田、按抚根本没有人才能够充任。
这个框架,还真就空有一堆中二的唐代官名罢了。
不过高一功也同白旺又解释了一点,说道:“大元帅当初是给来亨留下便宜行事之权,我们空造这些官名,倒不是贪图什么排场,而是为了能用这些官名收买安抚大别山和桐柏山的山寨寨主们。”
这也是方以仁所出的主意,大别山和桐柏山的情况和河南的伏牛、熊耳两山不大一样。虽然都是寨兵割据的山区,但是整体而言,河南山寨大多是绿林土寇组成,湖广山寨则以乡绅团练为主。
这些乡绅团练对闯军敌意很强,实力也很强劲,而且对朝廷颇为效忠,很难分化离合。当初在河南拉一寨、打一寨的办法,在湖广就不太行得通了。
所以方以仁才提议,空造一大堆官名出来,加强一下随州方面拉拢大别山、桐柏山寨主们的筹码。即便那些乡绅们不为所动,他们底下总有些家丁奴仆会感兴趣吧。
发给寨主、寨兵的官衔,主要就是游奕使和招讨使两种。
基本的规矩就是只要能够带兵来投的,不管你是带两个人还是带一个人,统统都发给某某游奕使名义,而手底下的寨兵超过五十人的话,就升级为某某招讨使,这个某某一般就以附近的山寨或村民名字命名。
总之到现在,李来亨已经差不多发出去了招讨使名义十多人,游奕使名义上百人。虽然不能说靠这种发空头司令的办法控制大别山,但好歹也在乡绅团练里头制造了一些混乱。
白旺听罢高一功所说,对李来亨、方以仁这两人的奇思妙想、胆大妄为,也是叹为观止,哭笑不得道:“节帅真是好手腕,那是不是随州这边也要和启翁那样,再拉一些读书人入伙?”
李来亨听得大乐,笑道:“启翁是举人,举人都算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咯。咱们不奢求拉到举人秀才入伙,只要能识字、会算数就够了。咱们前标军的扫盲班现在也是加大力度再搞,说到底还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最可靠。”
那边方以仁则用白金骨折扇遮住自己下半边脸,说:“随州已算大州,应山亦是一大县,仅此一州一县治下之民,恐怕都将有十万之谱。府主所言自是有长远之理,但就眼前来说,缓不济急,确实需要征辟一些智谋之士入幕,才能巩固好随州。”
第五章 公审杀人
随州城内同被闯军占领以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百业安堵,街道靖然。除了入城的头两天,闯军在城内实行严格的军管、宵禁,禁止百姓擅自出城以外,随州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安定,茶肆和酒楼的生意照旧兴旺。
原本随州的茶肆饭铺,总有一些惯于赊账的官兵白吃白喝,现在这些蛀虫被李来亨一扫而空。那些经常平白无故勒索商户的皂隶,也多数被抓起来或者杀掉了,所以城里不仅没有变得气象萧条,反而较以前还显得更热闹些,也就并不令人奇怪了。
白旺走在路边,见到城墙上悬挂满闯军的旗帜,茶肆商铺里也有闯军士兵拿着银钱购买东西,不禁产生一种隔世之感。
虽然闯军也曾经占领过洛阳一段时间,但当时李自成也是行色匆匆,并没有经营洛阳城的打算。但如今李来亨俨然是要扎根于随州,开府建节,深耕经营,要将随州、应山这一片汉北河谷,造成闯军今后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
高一功见到白旺一直在那里东张西望,便微笑讲解道:“以前闯军都在东征西战,所以士兵只发口粮,偶尔才发少量的生活津贴。但现在咱们既然进了城,总不能禁止士兵和州人交往买卖吧?我们就调整了口粮和生活津贴的比例,好让平买平卖的政策可以推行下去。”
“你看。”
高一功伸手一指,远处一家商铺上悬挂着绘有拱门标记的旗幡,门口匾额上也写着恳德记三个大字。
“这个恳德记现在是由柳老先生的一个弟子萧维崧负责,他是临江府出身的药材行商,经商贩货很有那么几手。闯军除了在汉口和九江建立了几家恳德记商铺作销赃之用外,在我们控制的辖区内,也通过没收一些死硬富商的产业,建起了好几家我们自己经营的商铺,既可以起到流通百货、恢复商贸之用,也可以盈利补贴军需。”
“这是节帅的主意,还是乐山先生的主意?”
“嘿,你怎么不猜是我呢?”高一功嘿嘿一笑,说道,“全是来亨一手制订,他的肚子里到底还藏有多少韬略奇想?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乐山一个大有学问的秀才,都常常跟不上来亨的想法哩。”
闯军大队兵马和迁到随州安顿的老营一部几千人,都挤在街道上,但周围的市民们也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热闹。既没有惊恐地逃走躲藏起来,也没有惶恐地跪趴在地上,甚至有胆子大、自来熟的邑人,还在路旁同闯军士兵攀谈起来。
李来亨骑着马一直慢步走到过去的州府衙门、现在的湖广节帅府门口,然后才翻身下马。因为幼辞……哦对,还有他的族叔庆叔李长庆,都被留在河南,所以李来亨心中对老营这趟到来,并不特别满意。
但这时候他看着白鸠鹤带人将一箱又一箱的白银、古董、珍玩,送入帅府府库之中,心情便又欢悦了很多。
“这些东西……嗯,还是要让家和好好处理一下,他是柳老先生的弟子,在沿江附近的州县里人脉很广,肯定有门路将这批货全部出出去。”
家和就是萧维崧的表字,他现在算是李来亨麾下商贸部门的一把手,只是由于帅府制度尚未完善,李来亨还没想好要安排给萧维崧一个怎样的具体官职。
“老白,你们初来乍到,正好可以去校场看看戏,今天那边同时在演三台戏呢。”
李来亨指着处在随州城另一头的校场方向,提到了今天将要召开公审大会,好好收拾一番随州士绅的事情。
白旺这才知道了为什么校场那边,只是远远看着就似乎人头攒动的原因,原来李来亨定在今天处置士绅。闯军占领随州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城内的文武官吏、乡绅巨室,全部看管了起来。
最开始是将这群人拘押在他们自己家中,派士兵看守,可由于出现了不少士绅勾连乱兵、家丁试图出逃的情况。李来亨也只好撕破脸,把他们全部集中到帅府牢房中,让郝摇旗派一队精于拷掠的士兵,拿夹棍将他们好好伺候一番。
李来亨最初只把士绅拘禁在他们家里,实际上也是考虑到自己今后可能将长期立足湖广的缘故,并不打算同士绅群体把脸撕的太破。只是这帮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逃过拷掠的一劫以后,居然就躲在自己家里大搞串联,勾连乱兵,图谋不轨。
李来亨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承认现阶段即便闯军有意卖好于士绅,也根本不可能得到士绅阶层一丁点的肯定和拥护。
“既然你们给脸不要脸,那这种人,我看只有夹棍可以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
“老白,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吧。今天主持公审的是艾卓,他虽然不是陕北老兄弟出身,但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好汉,已处置掉了不少死硬顽抗之徒。”
众人在李来亨带领下,全都一起跟去校场参观公审大会。校场附近此时已经被同乡绅有血仇的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人挤人、肩挨肩,地上到处都是被推搡拥挤掉落的发网帽带。
校场后面就是李来亨说的三台戏了,有唱黄梅的,也有唱梆子戏的。不惟是随州百姓聚在这里看戏,甚至还有不少闯军士兵也一屁股坐在戏台下面,饶有兴致地跟着听戏。
而在校场的中央,闯军搭了一块木制的高台上,台子上现在站了大概十七八个人,所有人都被拆掉发髻,披头散发。这些人脖子上都悬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各色各样的罪名,有的是官吏贪墨、家财达到多少多少钱,有的是为富不仁、在饥荒时强夺田产。
罪名大多无虚,那些贪墨的官吏,被郝摇旗夹棍教训以后,吐出的钱财如此之多、如此丰厚,定他一个贪赃枉法,真是一点不为过。
至于剩下那些大户士绅的罪名,就多是在公审大会前或是在公审大会的现场,由本地百姓们自发写上去的。
李来亨看到高台下面已经躺了六七具尸体,眉头微皱,他本想派张皮绠将艾卓叫来,但想起张皮绠已被他派去跟郭君镇一起占领应山县了,只好自己过去找艾卓。
“这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不是吩咐过吗,咱们公审大会的宗旨是尽量不杀、大部不抓吗?只要同本州百姓没有血仇,罪名没有铁证的士绅,我之前不是都说要尽量放过吗?怎么今天又杀了六七人?”
公审大会的目的在于借百姓之手,把真正的死硬分子给揪出来。但若非必要,李来亨现在还没有在随州大开杀戒的打算,毕竟他在湖广立足还不稳固,树敌太多也似乎暂无必要。
更何况就像方以仁说的那样,虽然闯军在搞扫盲班,但短时间内仅靠闯军自己根本无法培养出足够数量的基层官吏来,很有必要拉拢一批落魄或想出头的文人士绅来合作。
所以李来亨早就一再强调了,公审大会是要“尽量不杀,大部不抓”,重点是揪死硬分子,而不是盲目扩大打击面,给闯军平白树敌。更不能去过度刺激湖广士绅,让他们人人自危,全都冲起来组织自带干粮的团练武装和闯军作战。
艾卓是李来亨攻破屏风寨以后参加闯军的新人,资历不深,但他在官军里做过多年的夜不收,枪棒格斗的身手极好,被李来亨提拔做了红队管队。
但他在红队管队的任上处事不够慎密,勇力高于智谋,李来亨后来便干脆将他转去做了骑将,让艾卓原本的部下严薪接任红队管队一职。
没想到他办事又出了纰漏。
第六章 营田使
艾卓看着地上那六七具尸体,对众人苦笑道:“节帅,我们真的是非常克制了,真的是只杀民愤极大之人。可问题就在于这随州城里无好人,这班被抓来公审的士绅,几乎是人人身上都有几分血仇,百姓是群情激愤。我们要是不杀人,公审大会结束以后百姓们自己也要动手将这等人活撕掉。”
“我们不杀人,就要落下话柄,随州百姓还怎么愿意相信闯军剿兵安民、免赋均田的说辞?”
艾卓的反驳有理有据,一下子让李来亨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一旁的方以仁则沉下脸来,他手上还抓着李来亨所赠的福王府藏白金骨折扇,面色不豫,质问道:“你也要分清楚是奸民还是良民,不要任由一些奸民土棍借机寻仇生事。”
方以仁毕竟是出身于桐城方氏,算得上是名门世家子弟,虽然随州的乡绅并不入他法眼,但看到地上那六七具尸体,骨子里还是泛出一股寒意,背脊生凉。
李来亨也点点头,要艾卓注意应当仔细分辨良莠,不要被土棍青皮给利用,损害闯军的政治资源。
“这……这绝非土棍诬陷啊。”
艾卓满脸苦笑,他绝没有故意和李来亨政策作对的意思。而是本地的乡绅,确实血债累累,到了难以偿清的地步。
“本来这几年来汉北、汉东一带就或旱或涝,飞蝗不止,民无颗粒之收,虽然情况不比河南那样严峻,但饿死人的事情也并非罕见。本地的乡绅就利用灾情,到处强收小民田产,又蓄意放息额极高的阎王债,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
“这还不止,前一段时间张献忠转战安徽,督师丁启睿尾随追击,带着一大帮骄兵悍将路过随州。官军在随州到处肆意征发民夫,又强行摊派米麦豆束、钢羽箭索,那些有官身的人或者有背景、有靠山的士绅,就层层转嫁,把丁启睿的摊派又分摊到本地小民的头上,还以防献为名,学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办法,强行要求随州百姓交各种社费。”
“这样的层层转嫁摊派,民不堪其苦,小民痛恨,深入骨髓,汹汹思逞,已非一日。今天公审大会上群情激愤,实在并不奇怪!毕竟被地上那六七个死人,活活逼死的,何止于六七百人呢?”
李来亨本以为湖广相比河南,气候、土壤都更适宜于粮食生产,灾害也比较少,情况应该会比河南乐观很多。
此刻他听了艾卓所言,才知道湖广的经济生产原来也糜烂至此。
虽然说“湖广熟,天下足”,可是这几年间歇不断的旱涝灾害,已经给湖广百姓增加了极重的负担。
丁启睿身为援剿督师,总督数省军务,可他不敢去河南同李自成交手,就借着追剿张献忠为名躲在湖广,他手下督标的那些骄兵悍将,军纪作风丝毫不逊色于左镇,所到之处正是荡然一空。
绅民矛盾,竟至于此!
李来亨即便有心和缓闯军对待士绅的政策,面临现在这种局面,也实在不能说些什么了。
这真不是他要怎么样去迫害乡贤们,而是这班乡贤自己寻死啊,像他们这种人,除了死亡和夹棍以外,又有什么办法能够令其清醒呢?
“唉!”
方以仁轻摇折扇,长叹一声,他看着李来亨的表情,知道府主决心已定,再多说也是无益,只无奈道:“应杀之贪官污吏,府主理应杀之。但闯军在湖广立足未稳,人情不熟,非民愤大到必要杀之者,还是以抓放为主较好。”
李来亨明白方以仁的意思,他向艾卓摇摇手,安抚他说:“你说得对极了!是我了解不清,不知道这些人都到了民愤鼎沸之时,坐在柴火堆上,居然还有玩火自肥的胆量……唉!”
艾卓点点头,他又为方以仁解释说:“乐山先生,我们杀人不过六七人,而且都是一刀给他们一个痛快。可你知道这些士绅乡贤,逮到交不起地租的人是怎么干的吗?”
“他们有一种刑罚叫做扫穷鬼毛,是把人的衣服剥光,用开水浇,把全身烫起水泡,再用竹扫帚把皮扫去。同他们的手段相比,咱们公审完了一刀给个痛快,还不够仁慈吗!”
艾卓所说的“扫穷鬼毛”让李来亨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只是想象了一下用扫帚将水泡、人皮全部扫掉的场景,就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上,方以仁也只好彻底闭上嘴。而校场中看戏、看热闹的民众则都欢呼雀跃了起来,还有一些同被杀乡绅确有血仇的百姓,直接冲到高台之下,把那个六七具尸首直接撕扯了一个粉碎。
眼前场景的血腥程度,比之战场更为骇人。
敌我矛盾,这真是敌我矛盾了。李来亨心里暗自想道。
白旺倒对百姓将士绅分尸的场景没有什么触动感,他一边夸赞随州闯军的这个公审大会,确实比李自成以前单一、粗暴的拷掠效果更好,一边又细细询问了一下李来亨之后对老营如何安置的具体办法。
因为现在随州方面也是百事草创,李来亨就和方以仁现场商议了两句以后,随手扯了一张纸,给白旺当场写出几份札委。
“我们已经或抓或杀,收拾了一百多户士绅之家,没收的房屋大概可以供千人居住。闯军本身的营房也可以供老营居住一段时间,剩下的房屋我已让苗里琛去督造了,现在只好一切都先从简。”
“嗯……然后,”李来亨将一份现写的札委递给白鸠鹤,说道,“庆叔没来随州实在可惜,那粮饷和器械只好都先交鹤爷来办。我之前已让萧维崧将随州城内一处车马行改为百工衙衙门,鹤爷有事就到百工衙同萧维崧交接。”
白鸠鹤的八字须抖了一下,好奇问道:“这个百工衙又是什么?”
方以仁帮李来亨解释道:“百工衙就是典粮饷、典军需以下的具体各部门,每部都由一个专精此业的熟练工兼司收发。各储其材,各利其器,百工技艺,各有所归,亦各效其职役,
凡军中所需,尽可立办。”
百工衙实际上是李来亨建立的一个临时后勤机构,算是过渡性质的东西,等湖广这边情况完全稳定下来以后,他还要进一步进行正规化。
现在的百工衙只能说不过是凑了一堆手工业者,把他们集中起来生产各种军需物资,完全谈不上组织化、规模化大生产的一点皮毛。要说有什么比较进步的地方,暂时来说也就只有各部领导,全由此一行业的熟练工担任,值得一提。
这就算是李来亨的总后勤部加总装备部了。
当然官名方面还是按照李来亨中二的复古爱好,将典粮饷、典器械这样充满乡土气的官名改称支度使。
白鸠鹤出任的支度使兼掌粮饷分配和器械生产,百工衙亦在其管理范围之内。具体而言支度使所辖范围包括了衙、院、库三种:衙即百工衙,以民需生产为主;院则为军器院、兵仗院一类规模更大的军需生产部门;库即为弓箭库、盔甲库、粮仓等后勤物资管理部门。
可惜庆叔被留在河南,不然李来亨肯定会让李长庆做支度使,再把粮饷供给和物资生产两块分开,把物资生产再单独剥离为一个职务给白鸠鹤担任。
等以后正规化加强了,这些还是要都收入工部一类纯粹的文职机构下面才好。
“至于老白,这份札委是给你的。”
李来亨又递了一张现写的纸条给白旺,上面写的是湖广营田使五个字,白旺不解其意,皱起眉头问道:“节帅是准备让我在随州屯田吗?”
白旺读书虽然不多,但也有一点基础的文化水平,他从营田使三个字上推测自己的职务应该还是负责招引流民、耕田开荒一类工作。
但李来亨却摇摇头,他脸色比之刚才沉重、严肃很多,压低了声音道:“营田使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咱们免赋均田的口号彻底贯彻下去。”
“免赋均田!?”
白旺心中猛地一惊,免赋倒很平常,事实上现在闯军所到之处,已经全部都在推行免赋三年的政策了。
只是由于闯军主力采取流而不土的战略,事实上免赋政策也很难贯彻下去,免赋都只停留在闯军驻扎该地的短暂时期内。
而均田就更不用说了,闯军既没有明朝代代相传、积累数百年的黄册数据,也没有人数繁多的胥吏阶层帮忙,均田的口号事实上根本无法实施。
第七章 免赋均田的悖论
均田免赋,口头上喊喊是很简单的,可要真的执行下去,这绝对是一件地狱级难度的逆天任务。
但如果真的能够完成,它所能起到的效果、所能激发出来的能量,也是极为可怕的,甚至于整个亚欧大陆都未必能够承载这股力量的扩张。
免赋三年,这是闯军进入河南以后一直在喊的口号。
但是因为李自成采取的是流而不土的运动战战术,并没有建立起巩固的地方根据你来,大部分的免赋也就只能停留在口头上和短期里。河南闯军的粮食、饷银、器械也不是来自于根据地的生产和建设,而是通过没收士绅群体的浮财、对官军的战利品缴获来进行补充的。
均田免赋这四个字对于河南闯军来说,基本就是还停留在“分浮财”的阶段。
可是湖广闯军做法不同,李来亨占领随州以后,北取合河店、出山镇,东取应山县、牛心寨,在桐柏山、大别山均据险设垒,随州城内则留银置官,订立文法。
已经建设起了一个地方根据地的雏形了。
而随州的外部环境是督师丁启睿在安徽追剿张献忠,湖广巡抚宋一鹤兵力有限,留在武昌清剿土寇,唯一有点机动兵力的王光恩既要负责防守郧阳,本身也没有离开汛地到随州白白损失实力的动力。
在丁启睿自安徽返回湖广以前,随州的外部环境都是相当安定的,李来亨也没有太多同官军交手作战,并趁机获得战利品缴获的机会。
而浮财方面,李来亨已经采用了公审大会和拷掠两手一起抓的办法,把城内一百多家士绅或抓或杀或抄家,获得现银六万多两。再加上随州府库中缴获的粮食,白旺和白鸠鹤送来的金银珠宝,足可以维持湖广闯军一年的军费之需。
湖广闯军现在约有战兵五千人左右,其中李来亨一手带出来的小虎队在收编一部分保定兵俘虏后,约有三千余众;高一功和白旺所部兵马,以及白鸠鹤带来的老营护卫,这部分加起来又有一千余众。
郭君镇和张皮绠又在大别山山区里封官许愿,收编了一些寨兵。
这几股兵马全部加起来,就是五千人左右。
以随州现在的积蓄,即使真的免赋,手头上的金银粮食也可以支撑这五千战兵一年的征战需要。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李来亨既然苦心孤诣奔楚、占领随州,建立起闯军的湖广节帅幕府,当然不想手头上的力量永远局限在这五千人。
农民军的优势是什么?就是相比明军纪律更好,相比清军人数更多啊!
只要时机一到,李来亨是必定要进行大规模扩军的。
现在随州的积蓄可以支撑五千人一年的军费,但若这五千人扩充到一万、两万,那就为难了何况李来亨的野心何止于一两万战兵?
以他的估计,要在两年以后(或许都没有两年了!)正面击垮满洲人,湖广闯军至少需要六万到十万的老本劲兵。
所以李来亨现在苦恼的就是:随州的积蓄的确可以让湖广闯军在控制区内免赋,可是一旦真的免赋,那么扩军也就无从谈起了。
但是“免赋三年”、“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些口号又早就已经响彻中原大地,成为了闯军不同于其他势力的最大标志。
如果李来亨现在就把免赋政策废除掉,那么闯军的政治信誉就等同于直接破产。
民无信而不立,免赋就是闯军最大的神主牌位之一。
这张牌给他们带来了所到之处,饥民皆赢粮景从的巨大好处,那么闯军也不得不承担这张牌所带来的财政方面的不良影响。
“免赋,必须要推行下去。如果朝令夕改,口头上把免赋三年吹的那样响、那样大,实际上却照样重征敛,闯军的政治信誉就破产了。”
“但是……具体怎么样免赋,这里头的门道就很多了。”
李来亨给白旺这个新官上任的随州营田使介绍完随州免赋的大背景、大前提以后,终于开始讲到了免赋的具体核心实施办法。
“我们推行免赋,要和均田结合起来搞。一旦均田完成,那么许多本来会落到士绅口袋里头的地租,就可以由闯军直接征收,我们可以用免田赋而只征地租的办法做到两全其美。”
闯军的免赋顾名思义就是免除田赋,当然李来亨并不打算像康熙那样无耻,嘴上说什么“盛世人丁滋生,永不加赋”,实际上赋是不加了,各种奇葩的捐税却越来越多。
李来亨想的办法是:本来随州平民就多是士绅地主的佃农,土地所有权并不归耕田的佃农所有,他们给士绅种完田以后,所得的收获先要以地租名义上交给士绅地主,然后又要以田赋名义再给官府衙门交一笔钱。
何况明末士绅所收地租之高,远高于朝廷征收的田赋之额。明末朝廷所征收的田赋一般在5%到10%左右,即便加上加派的三饷,也远远低于士绅所收取的地租。
在不同地区地租比率并不完全相同,但通常都数倍于朝廷征收的田赋地丁银,如徽州等地区甚至于出现了地租率超过80%这样骇人听闻的情况。
而闯军的均田,就是把士绅地主这一层直接干掉,将他们的土地全部没收为公有。而后再将这些公有土地租给平民耕种,平民不需要再上缴地租和田赋两份支出,而只需要上缴给闯军一份地租即可。
等到百姓在均田所得的土地上,耕种、缴租,达到三年时间,这些土地的所有权就可以完全归耕种者自己所有。
这样就可以渡过“免赋三年”的窗口期,而且又能做到两全其美,既可以减少佃农一半的负担,也可以保证闯军的收入。
利益唯一受损的就是士绅地主这个群体,不过李来亨既然都已经上了公审大会、上了夹棍拷掠的狠招了,难道还要去维护士绅们的利益?
不过当李来亨最初将这个“免赋均田”的执行办法透露给方以仁时,这位狗头军师还是闻言惊骇失色,震惊道:“计口授田、均田永业,此北魏之古制,并不为奇。可北魏均田,是将黄河南北等处大量无主土地和荒地,均田授予百姓,未尝闻有将贵戚、宗主、大姓、门阀之田均于民者。”
“北魏之贵戚即今之藩王,府主杀之夺田再均分于民,未尝不可。可北魏之宗主,即今之卫所将门,北魏之门阀即今之绅,夺将门之田则天下武人强兵必皆与府主为死敌,夺乡贤绅之田则天下士绅名流必皆以府主为桀纣。”
“府主欲均田,只需夺藩王之田即可,若全面扩大化,学生恐怕闯军将为天下之人所共击之啊!”
闯军的拷掠并不是一项阶级性的打击措施,并不因为你是士绅、你是大地产所有者就进行拷掠,而一般要先考量你的官声、清名,有民愤者才会进行严厉的拷掠,名声较好的一般则不进行拷掠,只需要“助饷”而已,交个几十两几百两就可以过关。
事实上拷掠具体而言是分为了两个政策:其一为“追赃”,这是一般比较常见的拷掠形式,以刑罚强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吐出赃款;其二为“助饷”,这个程度比起“追赃”就轻了很多,“助饷”至少名义上是自愿的,而且“助饷”的数目通常也比“追赃”低很多。
而且拷掠本身并不是一种死刑,的确,在拷掠之中常常出现有人被活活夹死的情况,但这属于过激情况,而非拷掠制度本身规定的情况。
总之拷掠虽然是一项会引发士绅阶层反感和敌意的政策,但拷掠不等于对士绅阶层的宣战:第一,它不是阶级性、全面化的;第二,它的力度不是毁灭性的,而是留有余地的;第三,它保留了“助饷”这样的过关模式、合作模式。
简而言之,闯军即便推行拷掠,当闯军在军事上占有优势的时候,依旧会有很多绅出于投机主义心态和闯军政权合作。
所以历史上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大行拷掠,官绅们却还是发了疯一样到处托人求人,想做大顺朝廷的官。直到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丧失军事上的优势以后,这些官绅才转而发动叛乱。
可是不分清名、恶名与否,不分程度、规模,直接将随州所有乡绅的土地一次性没收,这可就相当于是和绅阶级决裂、和士绅团体宣战了。
也无怪乎方以仁听完李来亨的想法以后,会如此骇然失色。
这一不小心,就是同天下士绅为敌,自取灭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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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李来亨将以实际的革命行动,反驳众多读者所谓的大野心家屑来亨之论!
第八章 着佃交粮
后世的红军在基层政权建设、人才梯队培养、军事技战术等等各个方面,不知道比闯军强大了多少倍。
可即便这样强大的红军,在土地战争时期也只能控制湘赣边、鄂豫边这样位于军阀势力交界处,处在深山丘陵中的贫瘠根据地。
你李来亨手上才五千战兵,你这样搞,天下士绅群起攻之,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按死你了!
这就是方以仁的言下之意。
“北魏隋唐能够推行均田制,是因为朝廷手中控制有大量的闲置土地,又可以通过官吏力量进行精准的户口调查。可是随州虽然有一些无主荒田,可数量并不多,而官吏……闯军现在哪有官吏?那些掌握鱼鳞册的胥吏也都让郝摇旗和艾卓夹死了,这怎么进行均田?”
方以仁的反对其实切中要害,并不仅因为他出身桐城方氏,自家也算大地产所有者的原因,而是多少出于维护李来亨和湖广闯军未来前途的考量。
“正如乐山所说,随州胥吏大多被我们一网打尽,杀了个干净。而朝廷用来控制、调查田产的鱼鳞册也因此大量失散,虽然我们也缴获到一些黄册,但没有皂隶指点,闯军的人根本看不懂这些复杂至极的土地文书。”
白旺听李来亨和方以仁这样讲,也感到均田免赋的难度不仅极高,而且闯军严重缺乏实行起来的行政资源,不禁问道:“我们没有鱼鳞册,连随州有多少田产、有多少户主都搞不清楚。冒然强行均田,会不会激起民变?我也怕真正忠厚老实、受尽朝廷和官绅盘剥的农民均不到田,而一些品性无赖的青皮土棍会趁机在均田中谋夺巨利啊。”
随州是三面环山的河谷,地形比较复杂,有土质肥沃、收获较高的水田,也有处在丘陵谷地里的旱田和梯田。
大明朝近三百年来的黄册层层叠加,地方胥吏一手遮天,在最基层的领域内他们的权力甚至比封疆大吏还高,堪称是真正的封建领主、十里之侯。
李来亨派人将随州的胥吏群体一网打尽、彻底捕杀,虽然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当时郝摇旗才将一群皂隶拘捕出门的时候,随州百姓就群起攻之,对着这班庙小妖风大的基层小吏砸东西,群呼之“打小鬼”。
可是没有这些“小鬼”帮助,闯军根本理不清楚随州的田产数据了。
当然李来亨也可以快刀斩乱麻,完全不去管随州被闯军占领以前的土地分配情况,不分良莠,直接把土地全部瓜分掉。
但这种近似于“分浮财”的粗暴手腕,就必然会大大损伤随州自耕农的利益,使得闯军丧失一般民众的支持。
“这确实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
方以仁长叹一声,但白旺心想李来亨既然任命他做了随州营田使,一定是腹中已有韬略,便沉声问道:“看来节帅已有破局良策?不知道节帅是想出了什么主意,能把这样一团乱麻、里外不是的情况理清楚?”
李来亨哈哈一笑,他带着闯军众人从公审大会的校场返回帅府,一路上沿途百姓全部驻足观看这位闭门天子的气度威风。而李来亨也是一副毫无压力的样子,一边骑在马上时不时向围观市民们挥手致意,一边同白旺继续讲解均田的政策办法。
“既然我没有人手,那就不去搞均田了!”
李来亨随口一说,白旺闻言却大感诧异,既然李来亨已经把均田的方方面面都考察了一番,又发给了自己随州营田使的札委,怎么可能这时突然就放弃均田?
帅府大门在闯军攻入随州城时,曾被郝摇旗放火烧坏一部分,现在虽然已经修补完善,但门柱、照壁上还能看到不少烧焦的痕迹,使人联想到闯军在随州的地位还并不是真正的稳固。
只是官军暂时腾不出手来。
白旺的神经也因大门烧焦的那一角而紧张了起来,他语带犹疑,反问道:“节帅是何意?难道真的要放弃均田吗?那样的话我们的饷粮就全部只能指望于拷掠,不仅无法扩充兵马应对丁启睿、宋一鹤之后的反扑,是不是还需要精兵简政一番?”
“哈哈!”
“老白,我说的没有人手,就不去搞均田确实是肺腑之言。”
李来亨放声大笑,看起来并没有压力,白旺也因此放下了心中的紧张感,他知道李来亨这样说想来是另有什么办法,便不再焦虑反问,静静等待节帅的答案。
“既然我们不能去改变现状,那么不若就暂时先承认现状。”
白旺对李来亨这句话不大理解,他想了一会儿后说道:“节帅的意思是……?乡绅之田依旧归乡绅,随州城里一切照旧交粮?那免赋又要怎么办呢。”
李来亨嘴角上翘,他所用的办法其实也并非自己创造出来的,而是后世太平天国最杰出的经营家忠王李秀成创造出来的。
“若照旧交粮,我们岂不是白打仗了?我的意思不是承认之前的现状,而是承认现在的现状,也就是着佃交粮。”
“着佃交粮?”
白旺和白鸠鹤两个人都不大能理解李来亨所说的这四个字,他们从字面上去理解,只能想到这应该同佃农有关。
“对,着佃交粮。闯军承认的现状不是乡绅之田依旧归乡绅,而是谁在种这块田,这块田的收入和需要承担交纳的地租就归谁。”
李来亨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没有人手和资源去清理随州多年积累下来的田产、户主资料,所以也只好一刀切了。不管这块田以前归谁,现在都只归在这块田上耕种的人,即便你是士绅富户,只要你在这块田上进行劳动,那么田产所得就归你,而即便你是穷户饥民,若不按田耕种,照样没有粮食。”
着佃交粮,这是历史上太平天国占领中国最富饶的苏州、杭州一带以后,李秀成在苏杭本就十分发达的佃制上整理出来的一种办法。
它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农民军和士绅阶层的全面开战,又能以尽量最少的行政资源来稳定、清理土地情况,亦能在减轻中下层农民负担的情况下,增加农民军政权的财政收入。
所谓着佃交粮,就是不从关系最复杂、矛盾最尖锐的土地所有权问题上下手,而是暂时搁置土地所有权问题,从土地的经营权、生产权上来清理土地问题。
“不管你原先有多少土地,或者半寸田地都没有,只要你现在能去给我开垦、耕地、生产,那么这块地的收获就归你,这块地原先应该缴纳的地租也就归你。这样咱们就不用去整理那乱七八糟的鱼鳞册,而只用在事后监督随州百姓的耕种情况,不要让田地荒着就好。”
着佃交粮作为一种过渡性的政策,李来亨并不打算现在就跟士绅阶级彻底撕破脸,那样将极大妨碍到他下一步经略湖广的效率现在已经是崇祯十四年年底了,清军留给他发展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李来亨又对白旺说道:“闯军现在虽然已经在随州城和军营里都开了夜班,请了些账房掌柜来教将士们识字,可是时间毕竟紧张,识字人手实在太少。而且即便识字,要让过惯了军旅生活的将士们掌握统计、管理田产的经验技能,也还需要大量历练。所以我们要先用着佃交粮的办法,降低闯军征收粮食的难度,好让那些识字的兄弟们一点点掌握基层管理的经验。”
基层永远是最重要的东西,明朝朝廷就是丧失了对基层的有力控制,才会以数千万以至亿计的人口,败给核心人口只有区区数十万的满清。
李来亨的打算,就是让一些因残疾而无法上一线作战的将士们先退下来,在执行着佃交粮的过程中一点点积累农村行政经验。
这样在积累了大量合格的行政干部以后,李来亨才能在更大范围内真正推行他所设想的土地制度营庄制。
使得孙可望能够在四年经营后,就以不敌江南一大县的贫瘠云南,支撑起二十万精兵东征西讨,并为李定国两蹶名王打下深厚物质基础的营庄制。
更不要说在这样超高强度的军事动员下,云南不仅没有穷兵黩武,反而是“民富庶兵精强”,使得同时期的湖南、江南人都羡慕“滇中人民乐业,云南百姓恬熙,若不知有交兵者”、“滇南,天下饶乐土也,其人隔绝山海,今犹袭冠带以居”。
湖广的人口、土地、开发程度都远远高于云南,若能成功在湖广推行稳固的营庄制,那么两年时间建立起足以抗衡、压倒、击垮清军的政权,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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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土改蓝图的第一步
营庄制的核心就在于分离土地的所有权、经营权和生产权,孙可望的做法是在保留士绅地主阶层对田产所有权的情况下,剥夺他们经营土地的权力,而改派大西军的管庄代为“管理”,而原本的佃农则继续耕作。
地主在营庄制中只能拿到大西军规定的一个较低的分成比例,实际的土地经营权落入管庄之手,主要收入则由大西军政权和佃农分润。
地主阶层在营庄制里利益受损,但也保留了一定的固定田息收入,只是投资土地的回报率大幅度下降如果这种制度可以长期推行下去,那么投资土地就会变得无利可图,地主阶层势必将手中的固定田息收入投资到工商业进行再生产,促进社会总生产的全面进步。
若营庄制能够发展成熟,那么只拥有土地所有权和分红全力、而没有土地经营权的士绅地主就可能发展成股东的形态,而直接负责经营土地的管庄就可能变成类似于职业经理人的形态。
土地将由专业人士经营,生产效率得到提高,而投资土地无利可图的士绅也会转而把手上的闲钱,投资到其他资本回报率更高的工商行业里。
只是这些设想虽然很美好,但历史上以孙可望在行政管理上的天纵奇才,也难以长期维持营庄制,而不得不一步步妥协,由营庄制到屯田制,再到李定国主政时期彻底的清田驰禁。
营庄制最后还是破产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西军能够维持通过军事管制维持数年的营庄制,已经很厉害了。在缺乏足够数量行政干部的情况下,大西军只能用军人来担任经营土地的管庄,也难以遏制管庄以权谋私、转化成新地主的过程。
说到底,还是干部不足啊!
孙可望搞营庄制,是一个县安排两千五百人的兵力和三倍于此的家属,以这样强大的军事力量压制士绅阶层,结果维持数年后还是破产。
而李来亨现在手头全部兵力也不过五千人而已,怎么搞得起来?
“唉,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闯军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夹袋里实在没人啊!”
李来亨摇头不止,闯军里头识字的人总共才多少?而真正算得上文化人的,在前标军里几乎是只有方以仁一个人。
所以李来亨先推行着佃交粮政策,也是希图于在这个过渡性政策、过渡性时期里,慢慢培养出足够数量和质量的行政干部来。
孙可望是营庄制、屯田制、清田驰禁,一步步妥协最后彻底放弃了对土地制度的改革。
那李来亨的想法,就是反其道而行,先从着佃交粮、承认现状开始,后面慢慢计口授田、免赋均田,当控制区扩大到更大范围后,就可以推行营庄制用软刀子让士绅阶层彻底臣服了。
所以哪怕着佃交粮存在种种不足,作为一种过渡性的政策,还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李来亨的这一番分析,着实令白旺大开眼界。白旺本身在闯军诸将里,算是较少数在行政管理方面比较有兴趣和经验,又具备不少自己想法的人物。后世历史里他留守襄阳,经略荆襄四府,做出了不小的成绩来。
白旺虽然过去自己也思考过一些关于均田免赋的具体政策问题,他也同牛金星等人对此花费了不少时间进行过讨论,但都远远没有达到李来亨现在这样步步明晰的蓝图程度。
免赋均田,这一句让闯军在中原搅起惊天骇浪的政治宣言,这座令商洛残兵在短短几年内就膨胀到可以挑战大明帝国的神主牌位。
它似乎已经不再是虚言,而成为了一种真真切切、具体存在的实物。
白旺似乎可以看到,从随州城的十字大街向外延伸出去,每一条道路通往的方向,在那些溪水流淌而过的稻田里,在那些麦浪飘扬的土地中,在最深沉、最广袤的黄土内,将会迸发出怎样一股让人为之震颤的伟力。
只有白鸠鹤并没有立即被李来亨设想出来的伟大蓝图所打动,他对一些具体问题依旧感到犹疑,问道:“敢问节帅,那么新开垦出来的荒田呢?节帅对自耕农和新开垦出来的荒田,要按照什么样标准来征租或征赋?”
白鸠鹤这个问题是问道了着佃交粮的死穴里,这个过渡性的政策,毕竟不是万全之法。
在着佃交粮的体制中,佃农获利最多,但对自耕农而言,利益就不多了,而对于自备开垦工具和资源的中产以上自耕农,积极性就更低了。
李来亨点头说道:“是这样的,对于自有土地、自行耕种的自耕农,就真正按照免赋三年的政策,免除其全部的赋、租,这样我们确实在收粮上会吃些亏,但也可以在士绅手上弥补回来一些。”
他接着说:“而新开垦出来的土地,这方面就是老白营田使的工作。营田使就负责招引流民、饥民,为他们发给耕牛、农具、种子,开垦荒地。新开出来的田地皆归闯军所有,但我们不再向他们征收原来田赋的部分,而只征收原本地租的部分,开荒者只要交租三年,田地即归开荒者所有。”
白鸠鹤先点头然后再摇头,说:“自有田地的小户主既免赋,又不需要交租。那么所有人肯定都要想方设法,声称自己是自有田地的小户主,以此谋求逃租。这样我们一样还是得派人进行管理,不然难道要指望所有佃农照规交租吗?节帅也在地里刨过食吧,想来不会不明白一般百姓的心理想法。”
“嗯……”
白鸠鹤所言很有道理,可说是直指着佃交粮的最大缺点。
在这种体制下,李来亨等于把闯军自身变成了一个不需要交税的超级大地主,在维护自耕农利益、减少佃农负担的情况下,也会将原本地主和佃户之间、官府和自耕农之间的矛盾全部转移到自身上面。
所以归根结底,着佃交粮只能是一种过渡期的办法。
不过即便是更为完善的营田制,当孙可望用管庄剥夺士绅的土地经营权以后,同样会使得原本地主和佃农之间的矛盾,转嫁到管庄和佃农身上。
世间并没有完善的制度,李来亨也不打算追求什么一劳永逸、万世不变的祖宗家法。
关键是扛过现在的官军、扛过将来的满清!
“对,鹤爷说的这一点我和乐山都考虑过。但毕竟我们手上的筹码有限,不可能追求尽善尽美老白作为营田使,就要设法处理好自耕农和佃户争田的问题,对于佃户有可能的冒认田产、自报自耕以逃租,也要派人进行监督。”
李来亨手中的马鞭在空中轻轻一甩,他口中无奈叹道:“还是夹袋中人才太少呀!”
第十章 军官匮乏
大家终于回到了帅府中,这座原本的州府衙门,已经叫李来亨改换成一片新天地。原本知州的后堂里摆弄的小花园,那些漂亮的花卉,从武昌府买来的怪石,还有两间形制精巧的凉亭,都被李来亨拆除了。
奇花怪石已经一并打包,交由萧维崧负责的恳德记卖回了武昌。至于那两间凉亭,则因为用料颇为讲究,很有几根好木料,便让李来亨全部拆了下来,充作闯军搭建营房之用。
只有立在中堂里的戒碑,闯军一动不动,还保留在那里。
从明初以来,这两百多年里,不管哪里的官府衙门都勒有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等字样,称为“戒碑”。
洪武帝的想法当然是不错,但时间一久,反而成为了最令人感到讽刺的官样文章。
既然皇帝宗王、朝廷大臣、督抚大吏们全都睁开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眼看着大小官儿们用着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鲜血连带骨髓一起都吸干了,官儿们即使把戒条背得烂熟,熟到可以倒背出来,又顶得什么用?
官样文章照例是读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况如今是连表面上肯去熟读戒碑的官儿也越来越少了。
李来亨把那块戒碑留在原地,倒不是想用它来警示闯军不要步上朝廷的后尘,只是单纯觉得很有讽刺意味而已。
“只希望这块戒碑,不会变成后人讽刺咱们的风物啊!”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如果闯军失败了,又有几个人会来哀怜他李来亨呢?恐怕还是要把他推到地上,踩上一万只脚,狠狠唾骂他是什么只知破坏、不懂建设的流寇吧。
“一个营田使、一个支度使,你们还满意吗?老营的家属们也全都安置起来了,咱们这回有随州城这样一个勉强能叫稳定的立足之地在,总算不至于再像过去许多年里那样,永远是行色匆匆、居无定所的模样了。”
李来亨将身上的盔甲解开,身旁的亲兵立即伸手接了过去。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帅府最中央的一张太师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自己动手泡茶喝。
好在少虎帅还没有昏头到现在就耽迷享乐的程度,他喝的茶叶还是些品质最差的碎茶,屁股下面的太师椅则是因为恳德记那边还没有找好下家接盘。
高一功、白旺、郝摇旗、白鸠鹤几人依次入座,白旺还推阻了几下,但在李来亨的要求下,还是不再谦让,坐到了仅此于李来亨和高一功两人的第三张座位上。
高一功也解掉了盔甲,他在甲衣上穿着一袭十分朴素的青衫,笠盔下今天还难得束有网巾。高一功年龄本来就不大,神态又素来爽朗,虽然容貌不算出众,但自有一股英武之气所在,坐在那里还是令人感受到不同于常人的气度。
相比较之下,咱们李来亨的气度就大多还是靠凹造型、装深沉堆出来的了。
白旺和白鸠鹤两人拜谢了李来亨的任职以后,高一功便缓缓说道:“现在湖广闯军约有战兵五千余众,郭管队和皮绠提众千人,驻扎在应山县和牛心寨;我和摇旗从桐柏山迎接老白你们回来的时候,也在桐柏山的合河店、出山镇留兵千人据守,随州城现在大概还有三千兵力。”
五千战兵在野战中绝非一个小数字,即便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一片石大战,五千战兵若在关键时刻杀出,同样有可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可是将五千人洒到广阔的控制区里,哪怕是李来亨现在不过一州、一县的控制区里,也马上就没了人影儿,几乎立刻被淹没在人海和土地之中。
白旺便忧心道:“随州城只有三千人,恐怕弹压本州尚且还嫌吃力,更不要提向外扩张,或者和官军交战了。如果本地的士绅蜂起作乱,我们三千兵马,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
李来亨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先喝了半口茶,然后将茶盏捏在手上把玩,说道:“不管是三千人还是五千人都远远不够,咱们招兵买马势在必行。我所虑者,倒不在于咱们能不能招到兵,随州和应山县加起来估计要有十万人以上了,我想将兵力扩充到七千、八千,都不算事难事。”
“但盔甲器械的问题呢?”白鸠鹤现在虽然担任了支度使一职,将要负责湖广闯军全部的财政后勤问题,但他毕竟是铁匠出身,更多心思还是着眼在装备问题上,“百工衙和军器院要立即开始着手办理,刚刚入城时我看随州城内本来也有铁匠铺,想来匠人不少,若能充分利用起来,就可以补上兵械之缺。”
“哈哈,这是小问题。”李来亨微微一笑,说,“其实更大的问题还是咱们陕北的老兄弟太少了,能够充任军官的人物也实在太少了。现在湖广闯军有五千人,可其中大多人是流民出身,只懂得用蛮力和勇气格斗厮杀,而对指挥部伍、演练战阵就完全是一窍不通了。”
白旺跟着回答说:“陕北老兄弟是大元帅纵横天下十年纠集而来,现在一时间也变不出来。但之前在上蔡营之战时,我听说节帅不是收编了许多保定兵吗?这些保定兵里肯定不乏军官甚或将门子弟,把他们提拔起来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白旺这个回答,李来亨心中暗自感叹,闯营诸将对于用人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老白啊老白,你可知道自己最后就是死在归降闯军的明朝生员王体中手中吗?白旺你苦心经略襄阳,辛苦建立起来的军队,最后因为你自己被叛徒王体中杀害,落入王体中和金声桓手中,成为清军攻占江西全省的马前卒,这又是何等的荒谬。
李来亨反对说:“大元帅在中原扩军时,已有了一些不分良莠、不辨忠奸的趋势,不少部队都因为官军降兵降将经验较多,而不经审查就把他们提拔到紧要的位置上去。现在是闯军握有战略的主动权,连战得胜,所以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可是一旦闯军受挫,在战略上处于困境的时候呢?我们难道要指望这些人忠贞不二,为闯军做中流砥柱不成?”
李来亨一手拍在案板上,说道:“我时时都说咱们夹袋里人物太少,我想就从军官这一层做起,咱们不求外人,自己把军官给培养起来。以后不惟是军官,连文吏之流也是要一一培育出来。”
李来亨说得痛快,但是高一功、白旺等人却全部都面露难色,他们可是真正对教书育人完全一窍不通了。
更何况闯军将士,现在连扫盲识字都还完全搞不定,怎么又要揠苗助长,直接从扫盲这层进阶到军官了?
李来亨给了方以仁一个眼神,黑秀才便敲着扇子讲解道:“府主之前已经定下过闯军每次战役以后,都要组织将领、将士讨论总结作战经验的规矩。事实证明大部分的将士他们不是不懂部伍军阵之法,而是缺乏交流和沟通,也缺乏将单纯的经验变成规矩、教条的习惯。”
“府主的意思就是把总结会彻底做成铁规,在这个基础上做起随营学堂来。”
第十一章 随营学堂
要让节帅幕府夹袋中的人才丰盈起来,光靠吸收外来人物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闯军现在虽然正处在一个朝气蓬勃的高速发展时期,但想要获得属于晚明时期中上阶层的士人、军官效忠,还很不容易。
李来亨还是得自己掌握一条培育军政干部的稳定渠道啊。
文职干部需要更多的知识积累、行政经验沉淀,在连识字者都没有几个的闯军里,要想办起文职干部的培训机构,实在稍显困难。
但相对而言,闯军本身在军事干部方面就已经有了一定人才积累,那些陕北老兄弟、或者一些具有战斗组织经验的山寨寨主、绿林豪杰,都可以很容易地转化为合格的中层军官。
以李来亨目下的条件和资源,建立随营学堂要比建立民政学堂容易太多了。
“随营学堂?”
这件事情李来亨还未向高一功透露过,所以不仅白旺和白鸠鹤对此感到好奇,连高一功都摸不清楚李来亨这是要打一个什么算盘。
而一旁的郝摇旗听到“学堂”这两个字,牙就一疼,咧着嘴巴说:“学堂、学堂,什么学堂?你们要搞学堂那随便,不要扯上俄就行咯,俄是一看字就头疼,一翻书就想砍人。”
“要不你们先谈着这个学堂的事情,我就出去休息休息?节帅,反正俄也不懂呀!”
郝摇旗话才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方以仁将描有方孝孺《扇子铭》的白金骨折扇展开,说道:“府主规划的随营学堂第一期,要求前标军现在所有主要将领,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无论有何要务在身,每月都必须划出五天时间到营堂讲课。”
“听明白乐山的话没有?”李来亨双手抱拳,满脸笑意地看着郝摇旗说,“第一期随营学堂我是一定要真抓实干,咱们所有人都必须,必须明白没?所有有战役经验的将领都必须到营堂讲课去。”
李来亨这句话令高一功、白旺诸将全都面面相觑,郝摇旗更是大惊失色,慌忙哀求道:“节帅这是在说笑对不对?就依俄的脑袋跟口才,还能给人讲课?节帅这是要把那帮子小军官全都害惨!咱们有一句讲一句,这是要害惨了闯军的未来,开不得玩笑啊。”
在郝摇旗心中,能做塾师的人就已经够得上天上文曲星下凡级别,他有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就郝摇旗这颗脑子,倒不他是谦虚,而是真心感到若去了那个什么鬼随营学堂给人讲课,误人子弟倒还好,但是真的毁了闯军的好苗子,毁了闯军的未来和前景,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高一功和白旺几人想得就更多一些,他们虽然文化水平都不高,但确实也大多认识一些字,白旺少年时还曾读过一年半载的义塾。
这又不是去讲四书五经,若只是给随营学堂的子弟讲一讲用兵的战术、行军的规矩、扎营的办法,那么他们自感也是足够可以胜任的。
白旺展颜道:“我想这是没有什么问题可言的,即便摇旗不认识几个字,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你毕竟有着十年战场纵横的经验,像骑兵突阵要怎么组织、牌刀手的阵列要如何排序,这些问题你不是都很熟悉吗?”
高一功也点头说:“我们每人都有擅长的方面,即便在不那么擅长的地方,以这么多年征战的经验,也总比那些没有打过三五次仗的新兵蛋子要厉害,总有可以教给他们的东西。”
诸将一唱一和,便把随营学堂的事情议定了下来,只有郝摇旗一人想到今后要花费不少时间去随营学堂讲课,承受这种炼狱般的折磨,就实在忍不住露出了一副苦瓜似的表情,令李来亨都忍不住暗自捧腹。
白鸠鹤则问道:“节帅说这是随营学堂的第一期,那么想来以后肯定还有第二期、第三期等等了?不知道这第一期随营学堂,节帅是打算挑选哪些人来呢?”
李来亨嗯了一声,说:“这个当然是优先挑选最可靠的人员来培养,现在前标军中有父母子女在老营的士卒可以优先,若有士卒的父兄为我们闯军而战死牺牲,就更要优先培养。”
“除此以外,前标军中资历最深的那些老兵。”方以仁又补充说,“也应该列入优先名单之中。”
前标军中资历最深的老兵,自然就是以前小虎队的战士。而小虎队的老兵,又以李来亨一手训练出来的米脂乡勇为主力。方以仁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其实就是要优先提拔李来亨最嫡系、最亲信的士卒们做军官去。
闯营诸将俱是无他肠的磊落之人,高一功和郝摇旗都没有多想,白旺和白鸠鹤虽然听出了方以仁的弦外之音,但他们对此也无甚意见,大家都一致点头同意了方以仁提出的这个建议。
“德安府虽然地处要冲,但是人口、物力实在太少,全府也不过二三十万人而已。现在闯军控制的随州和应山这一州一县,就更加只有十万百姓罢了。黄州、荆州、武昌等人口稠密之地,或者是朝廷绝不会轻易放弃、势必同我反复争夺的腹心要地,或者就是有官军较多兵力驻扎,一时不能轻取的地方。”
李来亨摇摇头,现在湖广闯军虽然占领了随州,又取得了较为稳定的发展环境。可是随州地域狭小,人口稀少,区区十万百姓根本无法支撑起李来亨心中种种宏伟蓝图。
高一功也赞成这点,说:“我们在随州实行着佃交粮的政策以后,估计也只能扩军到七千到八千人左右。这还是因为老白他们送来了不少现银,长久之计是必须要往外打的。”
其实现在随州的人力物力要支撑七千左右的军队都不算容易,好在白旺带来了不少粮饷物资,李来亨自己拷掠士绅以后也有不小收获,再加上萧维崧操盘的恳德记在汉口等地发展态势良好,湖广闯军的后勤才暂时无忧。
但是如果不能尽快取得进展,七千兵马坐困随州,仅靠十万人口,养活自己都很难。
“随州东面是大别山山区,不少官绅在哪里结寨自守,势力很强。君镇这段时间拿下了牛心寨,在大别山里虽然有所进展,可是大别山山区本来就人少地少,我们能拓展的成果十分有限。”
“而西面、南面官军都置有重兵,纵然无力进剿随州,可要守城总是很容易的。”
方以仁对此忧心忡忡道:“随州南面是安陆,安陆不仅是德安府的府城,而且是羽翼武昌的重要据点之一,我们如果进攻安陆,不啻等于是要同丁启睿、宋一鹤决战。可是随州西面的襄阳、承天又一个比一个更加要害,襄阳是军事重镇,防卫森严,承天府则是皇陵所在,丁启睿即便放弃追击张献忠和革左五营,也势必要回援承天府。”
“我们能用兵之处,实在太少!”
第十二章 沈庄军
高一功把之前闯军在州府衙门中缴获到的随州地图摊开,平展在桌面之上,地图以随州境内为主,但也绘制了德安府、襄阳府、承天府、黄州府等较近州府的地势,只是不如随州那样描绘得细致。
大家都围了上去,指着地图各自争辩起来。郝摇旗认为郭君镇在大别山经略既然有所收获,那么闯军就应该投入更大力量,尽快将大别山山区内的官绅山寨武装全部平定,再向信阳一带扩张。
但这种做法费时费力,大别山山区本身也不是富庶的地方,最后的收获肯定不会太高,李来亨本身打回河南去的意向也不高。
高一功则着眼于应该尽快拓展湖广闯军财源的目的,便认为若自应山县向东进军,破金山关后攻略黄州府的黄安、麻城等县,既能够收取人口稠密、较为富庶的黄州地区,也不至于引发官军的全面反扑。
“黄州府相对德安更为富庶,人口也比较多。而且若闯军夺取黄、麻,更可以通过大别山向皖北的英山、霍山一带发展。”
李来亨对高一功提出的这条战略方向不断点头,他还记得后世红军的鄂豫皖根据地就是以黄麻和英霍为核心。
鄂豫皖根据地和依托于上的红四方面军,后来更是成为了全国红军中的一枝独秀,也成为了鄂豫皖根据地某位“诸侯”争鼎的武力基础。
不得不说,李来亨对攻略黄、麻、英、霍的主意是极为动心的。
可是方以仁却出言反对,说:“原任甘肃巡抚的梅之焕就是麻城人,他致仕归乡以后回到麻城老家的沈家庄优游林下。可自从此前革左五营入鄂以后,这个梅之焕就以沈家庄为中心组织起了一支据说已有部众万人以上的团练武装,号为沈庄军。”
原任甘肃巡抚的梅之焕出身于麻城当地大族,光是家中有农奴性质的佃仆就有数千人之多。而且他毕竟是做过甘肃巡抚,在九边上任过职,镇压过不少兵变、民变,军事经验丰富。
回乡以后,就在麻城大搞团练,修坞堡,买大炮,兵强马壮,众至万人,过去革左五营打到麻城附近的时候,都不敢冒然同沈庄军作战。
梅之焕在老家沈家庄筑墙挖壕,称之为“护身堡“,并以此为中心联合周边士绅,发展出了实力雄厚的沈庄军。
沈庄军主要以梅之焕和其他士绅自家的佃户为主,也有很多士绅族人、乡人参与,装备相当好。梅之焕甚至还从自己做官时待过的旧地广东引进了不少红夷大炮,从另一旧地赣南引进了几百名训练有素的炮手。
当初革左五营的老回回马守应打到麻城附近时,就有人建议他出兵攻打沈庄,以夺取梅之焕囤积的大量装备、火药和良马。
但是老回回也对沈庄军的实力相当忌惮,直到革左五营离开湖广,杀到皖北一带,也未对麻城动手。
一万多人的沈庄军啊!
虽然团练武装大多缺乏野战力量,如果沈庄军到随州来,李来亨绝对有自信用五千闯军就把上万人的沈庄军打垮。
可是团练武装守城绝对绰绰有余,凭湖广闯军现在的实力,去麻城碰沈庄军的霉头,肯定是要磕一嘴巴的沙子、石头出来。
“唉,这就无计可施了。”
李来亨以手拍额,长叹一声,如果没有沈庄军存在的话,那么闯军通过大别山山脉的遮蔽来经略黄麻英霍,绝对可以弥补改善现在物质上的不足。
方以仁看李来亨一脸为难的样子,先故意轻笑两声,等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以后,才慢慢说道:“诸位知道大明以前,唐宋之时的随州是什么样吗?”
闯军诸将文化水平大多有限,即便李来亨都不知道随州的行政建制沿革,所有人都摇了摇头,心理上不禁落入到了一种被方以仁牵着走的被动状态里。
“唐宋时的随州比今日随州要大很多,唐代时的随州还辖有今天隶属襄阳府的枣阳县。随、枣本为一体,地势相接、水系相连。襄阳援枣阳甚远,而随州至枣阳则朝发夕至,此城岂非早成府主囊中之物?”
方以仁的话让大家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地图上,正像他说的那样,枣阳与随州在地理上是相互遮蔽的态势。
闯军既然已经占领随州,要由随州取得枣阳就很容易,而且获得枣阳也可以大大加强随州的纵深和防御力量。相比较之下,枣阳对襄阳方面的价值就比较低了,考虑到此时湖广官军的兵力正处在守城还勉强可以应付,但野战进攻就严重短缺的形势里,大家都估计宋一鹤应该不敢冒然用重兵同闯军反复争夺枣阳县。
“此确天飨之地!”
方以仁在话术上很有一手,他的引导很见成效,诸将都不再有异议,全部同意了先攻枣阳的战略计划。
李来亨也心满意足,说道:“今天各项军政机要已经全部议定,诸位可以先返回营房休息。攻略枣阳之事还要等到随州方面彻底安定下来,我们才有力量去做。另外河南那边的情况,我们也要时刻关注起来,湖广闯军的行动尽量还是要做到可以策应咱们大元帅的主力。”
这一场帅府的军机会议差不多将湖广闯军一段时间内发展的方方面面,都定下了一个整体方针和基调。
剩下的执行问题李来亨心中并不担心,除了人手实在紧张是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以外,其他问题都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只是等诸将依次离开帅府以后,李来亨又同方以仁寒暄一阵,等到方以仁也出门之后,他才把执掌湖广闯军情报机构红队的严薪叫来帅府。
严薪是陕州人,本是艾卓的部下,但因为艾卓之前在洛阳的表现不大好,显露出了相比于李来亨更亲近于李自成的立场来,就被李来亨调动到一线骑兵部队做将领,红队就交给了更加可靠的严薪负责。
他年纪很轻,但为人小心谨慎,城府、心机都让李来亨很满意,对李来亨为核心的前标军小团体又十分忠心,做什么事情都让人放心。
“沈庄军的事情你了解吗?”
李来亨知道方以仁出身世家名门,一直不希望闯军和有名的士绅发生激烈冲突。可是黄麻英霍无论人力物力还是紧要的地理位置,都让李来亨非常动心,所以他虽然被方以仁所说的沈庄军打消了立即攻略麻城的打算,可还是留有几分念想。
严薪点点头,回答说:“禀报节帅,恳德记已遣人到麻城购下商铺一处,若有对付沈庄军的必要,红队可以立即行动。”
“很好。”李来亨拍了拍手,“沈庄军实力雄厚,没有那么好对付。但我也绝不允许闯军卧榻之侧一直存在这样一支部队,红队先到麻城一带做布置,打探情报。梅之焕虽然以前是甘肃巡抚,可他现在没有官身,只是一个普通乡绅罢了,居然手握上万兵力?我就不信崇祯会放心,红队到麻城去要设法制造谣言,离间官府和当地士绅的关系,相信崇祯会帮我们解决沈庄军的。”
虽然梅之焕建立沈庄军的最主要资本就是他曾经担任过甘肃巡抚的资望,可他毕竟已经致仕在家(虽然因为抵御革左五营有功可能得到一些虚衔),李来亨不相信崇祯能够放心一个没有官爵的乡绅掌握这样一支实力雄厚的部队。
只要红队能够挑动官、绅之间的关系,想想同样组织团练武装勤王的东阳许都是什么下场?
崇祯会帮李来亨解决沈庄军的。
第十三章 随州夜
秋风肃杀大别山,烛暗屋檐夜色寒。
今年的随州城晚秋来得很早,此时不过九月十月之交,但道路边树木的叶子就差不多落了一个干净。到了晚上,大别山和桐柏山也挡不住北风凛冽,李来亨住在帅府后院一间原本用来招待客人的厢房里,窗户上只糊了一层几乎不能御寒的薄纸,风声一作,李来亨身上也忍不住泛起阵阵的寒意。
他将原本挂在床头的一件轻裘披到了身上,这件衣服是他在桐柏山和闯军主力分手时,义父李过留给他的赠礼之一。
据说这还是闯军攻破灵宝县时,因为李过作战有功,大元帅亲自嘉奖赏赐给李过的战利品。
转了几次手,最后被披到了李来亨的身上。
他外着墨色轻裘,但内里穿的还是一件粗布箭衣,也不能说是因为这短暂一时的得志,就膨胀到开始享乐的地步。
主要是幼辞亲手为李来亨缝制的那件斗篷披风,在这个天气穿起来,又稍显厚重一些。相较之下,这件墨色轻裘就显得恰到好处。
“皮绠……嗯,郭管队还未回来吗?如果有他们回师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我要出城亲自迎接。”
李来亨提着一盏夜灯,在帅府后院还没有彻底拆光的花园中散步。他刚想问问张皮绠大别山山区的战事情况如何了,才想起这次郭君镇出兵,张皮绠也作为其副将从征。
“这孩子……嗯,还有闯军很多的孩子,都要有所长进,将来的天下总有他们的一分。”
张皮绠的年龄比李来亨还稍小些,在李来亨的心目里头,这个被自己从士兵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官,就同自己的子侄差不多虽然在年龄上来讲,更应该算是兄弟才对。
他想到的不止是张皮绠,还有许许多多因为多年作战而失去父母的孤儿。这些人有的是因为饥荒而成为孤儿,有些人则是因为父母葬身在敌人刀下,原因林林总总、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对于闯军团体存在高度的依恋,对这个世道也怀有最痛彻的愤恨。
“拿支笔来。”
夜风吹过庭院,让李来亨把轻裘裹紧了些,他想到孤儿的事情,便吩咐亲兵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吩咐道:“都帮我记着一些,随营学堂的生员要以闯军孤儿为优先。但若随营学堂一期生额员有限,或者一些孤儿识字水平太低、年龄太小,还不宜入学堂专研兵事。那就把这些孩子都置于亲兵队之下,另立一个名目叫做幼兵团。”
“幼兵团的孩子以闯军孤儿为主,随州百姓若有欲使少年子弟参加闯营者,只要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五岁左右,也可以择优录取一批,好使得我们更获本地父老的拥戴支持。”
李来亨信手疾书,越写越快,很快便把幼兵团的草稿章程写好。他抖了抖纸张后,将章程草稿交给亲兵保管时,突然见到一滴雨水落在纸面上,头顶的夜空乌云密集,看来是要下一场秋雨了。
“这一场雨可不要耽误到闯军的用兵。”
“对了,派人去联系一下支度使白鸠鹤和执掌恳德记商号的大掌柜萧维崧,让他们快把府库里囤积、缴获的被褥长衣拿出来,组织一下人手分发到军营和老营里。”
雪夜赠冬衣,这是获得士兵感戴恩德的大好机会。现在虽然未至深冬,但一场秋雨也算给足了李来亨作秀的机会。
好歹不用他深夜去掖被子,活活把人家掖醒过来嘛。
士兵至于将领,是最容易产生感动的关系。在军营、军队特殊的氛围和环境里,生死虽大,可多得是人会因为一丝一缕之恩,而为将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过等军队扩大以后,我应该也没有这个精力整天大半夜去搞突击慰问。还是需要安置专员,专门负责管理士兵的思想情绪问题。”
风雨如晦,秋雨越下越密集起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彻全城。但好在它还没达到让人出不了门的程度,这种天气还不至于让李来亨在轻裘外再披一件蓑衣,他只是将毡笠戴到头上,一手放在帽檐前遮挡风雨。
几名亲兵为他开路,白鸠鹤和萧维崧都还未入睡,两人很快就到了帅府同李来亨会晤。三人没有说几句话就把分发被褥长衣的事情安排了妥当,白鸠鹤的才干更多显露在制造盔甲器械的方面,对于物资的分配相比商人出身的萧维崧就差了半筹。
萧维崧很快就把东西全部安排好了,除了李来亨的亲兵以外,白鸠鹤又从老营拉了一批人一起帮忙运送和分发衣服。
其实不少人心中都多少有点疑虑,天气凉了,确实应该分发被褥,可是有必要要在一个秋雨的深夜里突然去做吗?
不过既然李来亨坚持如此,大家也觉得没必要再多言。
于李来亨自己的考虑呢?他就是觉得这种场景里,自己作为节帅主将,冒雨赠秋衣,更加能够获得将士们的爱戴之心,真可谓私心自用咯。
总之李来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罢,若有机会通过作秀博取军心,他当然是不吝啬于一夜的时间。
“节气渐寒,大帅,闯军现在拥兵五千余众,接下来还要扩军、还要均田、还要搞那什么随营学堂。如果一直没有进项,总是这样有出无进的话,按照我与鹤爷的计算,我们可能到年底就要准备过起坐吃山空的日子。”
萧维崧是商人出身,对数字十分敏感,又掌握着闯军现在的一大财源恳德记的全部外贸渠道,他对湖广闯军财政的判断无疑是相当准确。
李来亨走在营房之间,他的红缨笠帽、天蓝色箭衣,这一套模仿李自成的打扮早已为将士们所熟悉。
正在排队拿取被褥的士兵们,一看到大帅亲自到场分发,就全都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李来亨心满意足,又故意在军营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大圈,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回答萧维崧的问题。
“对外用兵已经迫在眉睫,只是随州这边事烦人少,闯军夹袋中可以办清田、办学堂、办征租的人物实在太过欠缺。这种关键时刻,我也不好离开随州,必须随时盯着这里。而一功和老白各有重任,所以还是要等君镇回来,一旦君镇回到随州,你就可以开始筹备闯军攻略枣阳的粮秣了。”
郭君镇和张皮绠在应山县和靠近的大别山南麓一带发展十分顺利,他们虽然只带去一千多名闯军士卒。可是当地的官绅山寨本身实力也并不特别强劲,又被郭君镇拿出什么招讨使、游奕使的名义收买了不少奴仆、管家,迅速就被闯军所平定。
他们能这么快搞定德安府缘边山区,也超出了李来亨最乐观的预计,郭君镇这位大将还是有那么几手的。
“一待他们回城,你和鹤爷就要去把下一步攻打枣阳的粮秣辎重准备好,不得有失。”
第十四章 郭君镇的胜利
夜中的雨水打在营房的瓦壁上,滴滴答答、不绝于耳,暮秋时节本来就已经慢慢转凉的天气,这时候更显得冰寒彻骨。
可是军营中的将士们却人人心中火热,李来亨虽然只是刻意进行一番作秀,但依旧让赤城的闯军战士们为之沸腾。
大家都为冒着秋雨、亲自来分发被褥的李来亨所折服,许多士兵尽量凑到了大帅的近处,有一些人是将要选入随营学堂的熟面孔,不少人起义从军的资历比李来亨还要多好几年;还有很多张看起来至多只有十五六岁的稚嫩脸庞,这些人大多是闯军收留的孤儿,也有一些人是闯军牺牲将士们的子弟。
初次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同模样的面孔,有稳重干练的老兵,也有冒冒失失的新人,有从陕北流转到随州的老兄弟,也有在湖广刚加入的新伙伴。
边军、流民、佃农、奴仆、马夫……
闯军这个团体,虽然还有着种种的不足,虽然不过是一群由陕北边民、失地农民、逃亡驿卒、溃散士兵聚合起来的乌合之众。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却拥有着一种充满勃勃生机的朝气。就像是从青苔岩石最深处生长出来的嫩苗,或者像是初春时从瑞雪寒冬里降生的野草一样,这种朝气代表着一种希望、一种可能性。
李来亨站在军营最中间,他心中几乎为自己这番作秀感到惭愧,这一张张炽热又真诚的面孔,这无数将自己尊奉为一个伟大统帅的战士李来亨配得上这样赤城的闯军吗?
当然,以李来亨的脸皮之厚、说服自己的能力之强,他还是立即清醒了过来。
并且还能够迅速调整心态,故作姿态,在风雨中将毡笠取了下来,使得他的束发和脸庞为雨水所打湿,一手拍在胸膛上,大声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是几千年前,曾经在闯军发源地陕西唱响过的歌谣,它的意思是说一支军队中的所有人都是手足、都是兄弟、都是同袍。”
“现在的闯军,不止有秦人,还有中原人、还有湖广人。但只要加入闯军,这个大熔炉就会把你变成我们手足同袍的一份子。只要闯军的大旗不倒,我李来亨便在此起誓,无论到什么处境,我都一定不让兄弟们再受饥寒之苦,我们有饭同吃、有衣同穿,一定能打出一片新天地来。”
“欲求生富贵,必下死功夫,来日大战就看诸位了!”
李来亨说到最后已经变成扯着嗓子在声嘶力竭的怒吼了,他几次破音,终于把话说完。风声和雨声淅淅沥沥夹在其间,但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每个人的心中都被李来亨的话语鼓舞起了新的斗志。
银链般的闪电在空中烁烁划过,雷声轰鸣,让李来亨心中都为之一颤。
军心可用、军心可用……
闯军现在是兵强马壮,短暂时间内后勤辎重也全无忧虑之处,只等郭君镇等大将回到随州,就是闯军出兵拿下枣阳的时候。
“风雨已起,闯军要动一动了。”
李来亨将轻裘卷在身上,一手提着毡笠帽,另一手遮挡在额前,对白鸠鹤笑道:“鹤爷,咱们现在要铸炮造铳还很为难,但制造火药在条件上来说应当不再成难题了,你们百工衙、军器院那里都要快些将制造火药的事情提上日程。以后我们将守土不流,火药对攻城和守城都起到决定性作用,一定不能短缺。”
他转身离开,在风雨和雷电中还有许多闯军将士远远望着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大帅。人们的脸上都带有一种最为淳朴的热情和信任,两年前那个快要饿死的民夫,两年后已成为了数千人心目中一位真正领袖。
等走远以后,李来亨才暗暗喘了一口气,嗨,这雨下的这么大,早知道还是应该戴上蓑衣斗笠才对啊!
雨声淅沥,雷声不断,雨点打在飘落的枯叶上,分外地响。风声缓一阵,紧一阵,时常把雨点吹进帅府中去,帅府的中堂有一只香炉,这时候也被秋风和雨点弄的叮咚作响。
只是李来亨的神经十分大条,再加上花了半夜时间给将士们分发被褥,此时他的身体也已很疲惫了。屋外、窗外的雨声没有打扰他的睡眠,少虎帅闭上双目,做了一个很深远的美梦,在梦中的世界里,他终于走到了京城、走到了山海关,走到了沈阳。
大梦谁先觉?但人生也不过醒时梦一场。
在随州的这场秋雨之外,郭君镇和张皮绠又在大别山攻破了一处官绅山寨。大别山南山势崇隆,蜿蜒伸展、山形奥折起伏无端,宋元明季,这里每为政治风云旋转之区,社会矛盾纠角之地。郡民久经战争风暴的磨炼,养成沉毅果决,勇敢顽强的精魄,富有奋力抗争的传统,危难时表现出强大的凝聚力。
当地百姓久沐战斗之余风,在元末时便多有义兵兴起,麻城附近的天堂寨更是历史上徐寿辉、彭莹玉、陈友谅等天完红巾军政权兴起之地。
革左五营、西营、闯营,渐次入鄂,都从大别山南麓经过。当地官绅自然开始利用起了山区中丰沛而强大的山民资源,造成了实力颇强的几十股官绅武装。
但是他们不像麻城的沈庄军那样,有原任甘肃巡抚梅之焕这等人物从中联络组织,不过一盘散沙。其军虽众,其势虽大,可在郭君镇的分化打击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郭君镇对付大别山南麓的寨兵,第一招就是直接攻打他们之中威望最高、势力最强的一家山寨牛心寨,并刻意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战术,引诱其他各家山寨集合兵力前来支援解围。
可是这些寨兵守一守山寨还可以,要野战机动就比闯军差太多了。多路并进合击,这是连正规明军都经常玩砸的战术,何况是仓促草就的大别山寨兵呢?
虽然前来解围救援牛心寨的山寨多达十六家,寨兵总数亦有三四千人之多。可是各路寨兵互相不能协调,抵达牛心寨附近的时间也各不相同,郭君镇抓住这个时间差,利用闯军野战机动的优势,就在牛心寨附近围点打援,将添油式上来送的寨兵全数吃掉。
一战击溃四倍于己的大别山寨兵,闯营军威立即震烁一方。
这场大捷以后,牛心寨寨中的奴仆、佃户便杀死各家绅领袖,开门出降。虽然还有不少山寨尚保有一定实力,但他们大多自觉兵力远不及牛心寨和解围援军强大,便暂时接受了郭君镇分发的招讨使、游奕使等虚名头衔,在表面上顺从了闯军的统治。
不过郭君镇也没有那么傻乎乎,闯军主力不可能长期驻守在牛心寨附近威慑各家山寨,迟早要调到别处参与大战。若他轻易放过这些自保的山寨,保留大别山南麓山区的现状,一旦闯军主力被调走,后方必然沦入官绅手中,叛变蜂起亦不在话下。
郭君镇采用的办法是利用地主和佃农、庄主和庄客、主人和奴婢之间的矛盾,煽动佃变、奴变。他给不少佃变首领发予闯军的招讨使官职,使其斩杀旧主、夺其山寨,成为闯军布置在山区中的有力据点。
这种颠倒尊卑、以下克上,使得绅沦为编户的做法,当然让不少寨主忍无可忍,出兵围攻那些佃变首领占据的山寨。
但这结果也正是郭君镇引蛇出洞想要达到的目的,他利用闯军主力尚驻扎在此的机会,引诱那些表面上臣服的寨主一个个自己跳上前台,随即便和佃变首领们控制的山寨武装合作,将这些叛乱寨兵一一消灭。
这样又花了十来天的时间,郭君镇在返回随州以前,已经将应山县、牛心寨一带的局势彻底平定,给留守当地的闯军兄弟留下了一片相当安定又无隐患的新晋根据地。
昨晚那场大雨过后,应山县附近已经升起了大太阳,郭君镇用手挡在脸前,笑骂道:“好家伙,昨晚凉了一夜,结果是秋老虎来了吗?”
张皮绠则打马走在一旁,他那张过分稚嫩的脸庞现在看起来也成熟稳重了不少,张皮绠甩了甩马鞭,笑着催促说:“少虎帅一再催促咱们尽快返回随州,想来是要大干一场了吧?”
“大动干戈是一定的!我们是战胜之军,正好用平定牛心寨的余威,去试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