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河溪集市
郭君镇和张皮绠将原本驻扎在应山县和牛心寨的闯军野战部队多数带回了随州,只在当地留下了二百多名老本劲兵,再加上较为可靠的六七家佃奴山寨协助,维持了一个较为安定的局面。
当近千名闯军老兵从应山县赶回随州时,在随州至黄、麻一带的大道上,另有一群人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赶路。
为首者就是执掌闯军战利品外销渠道的恳德记大掌柜萧维崧,这位年纪尚轻的药材商,行商经验却已经十分丰富了。江右商帮深耕湖广多年,掌握着药材、粮食、布匹等等杂货销往江南的渠道,作为江西籍贯出身的商人,萧维崧自然也对黄麻一带的商业脉络了若指掌。
他手下有二十多名同闯军没有干系的苦力民夫,另外还有五六名闯军牌刀锐士作为护卫。这些人赶着近十匹马的大车队,先到距离德安府府城安陆最近的一处集市平里市销售货物,在当地设置好商铺据点以后,便又带着剩下的贵重物资,过滠水,到大城潭镇销售。
大城潭镇东临滠水、南倚小寨山,隋唐时,此处叫朱城寨,后因在滠水河深潭旁修筑了一座新城,所以改名叫大城潭镇。
滠水水道十分发达,不但河宽河深水清,且离长江近便。大城潭镇濒临滠水,不但筑有石城,且有宽阔的护城河,水陆交通便利,便成为了黄州府和鄂北地区最佳的商品集散地之一。
不过对闯军来说,大城潭镇本身便利的商业条件倒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此处距离麻城甚近。黄安、麻城一带的官绅富商几乎都在大城潭镇拥有店铺,这里情报汇集、消息灵通,许多商户都和沈庄军存在着密切联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只要利益足够,这些官绅富商自然会把勒死沈庄军和梅之焕的绳子卖给闯军若是充分而自由的市场竞争,绳子的价格还会更低呢!
萧维崧带着这支车队,押送大批贵重货物到大城潭镇,就是为了在那里建立起红队和恳德记的新据点来。并通过这条新渠道,为李来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打好基础。
车旅疲惫,队伍从平里市向东走了一半路程后,先在附近一处名叫小河溪的集市落脚休息。这处集市地位不及平里市和大城潭镇重要,红队也还没在这建立起闯军的秘密据点来,萧维崧便自掏腰包,让大伙到茶肆休息休息,午饭时间则到集市中心的饭铺打牙祭。
明末湖广一带的淮盐、粮食和竹木大宗贸易十分兴盛,形成了以汉口镇为中心的一大批新兴集市。
这些集市的共同特点就是在行政级别上都特别低,像汉口镇号称天下四大名镇之一,粮、盐、油、茶、皮、药材、棉花、广杂货等无一缺少,人口稠密、工商秘籍,但行政等级上连一个县城都不是。
小河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集市里,也挤满了各地的商人。方圆不过数里的村墟聚落,却令人满目琳琅,湖南和鄂南的茶叶、汉水流域的棉花和布匹、吴越的丝绸和海产品、晋陕的牛羊皮毛、安徽的文房四宝、赣闽一带的瓷器、云贵的木耳生漆等等,商品之多,几乎使人眼花缭乱。
萧维崧还特别注意到一群操河南口音的商人,因为这些年来河南的灾荒实在太严重了,十几年来,年年都有水、旱、虫、震、疫的大灾。中原商人们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南下湖广经营,别说是有点资本的商旅,连已经一无所有的灾民们也都削尖脑袋往外钻,只是灾民变成流民,除非被闯军这样组织起来,大多数都在半道上自己饿死死光了。
那些河南来的中原商人很多是从怀庆府过来卖药材的,萧维崧本来也是江西药材商出身,又是说书宗师柳敬亭的弟子,能说会道,不过攀谈几句,就和这群河南人打成一片。
他们大多都在谈论近来官军和“流寇”大战的传闻,湖广闯军和中原闯军分开也有一段时间,随州方面对开封那边的具体战况也不甚了解。
商人们所说的虽然大多都只是流言,很少有人掌握着完全可靠的一手消息。但是比起在湖广这边的闯军,他们的消息肯定还是新多了,在萧维崧刻意引导、打听之下,商旅们便把李自成的近况传闻原原本本道来一遍。
综合他们的消息来看,李自成和罗汝才在九月自桐柏山北返以后,大军越过南阳、汝宁二府,径直奔往开封。当时官军的主力都还集结在湖广一带,开封方面只有河南巡按高名衡组织的一些社勇,根本无力对付闯军的主力兵马。
不得已,傅宗龙只好率领官军主力星夜驰援北上,他为了赶在闯军之前冲回开封,丢弃了大量辎重火炮,队伍又在长途行军中被拖得疲惫不堪。而闯曹联军则在项城以逸待劳,罗汝才伏兵于密林,李自成则亲自率领少量兵力到泥河诱敌,官军渡河追击时遭到曹营伏兵的袭击,溃不成军,死伤无数。
而闯曹联军则在项城之战胜利后,俘获不可计数的器械装备,又收编了近万人的降兵。官军这边由于傅宗龙在项城之战战死,贺人龙又奔逃回陕西,群龙无首,只能将兵力猬集到开封死守待援。
李自成则以一部兵力包围开封,主力大军则汇合了袁时中、李际遇、沈万登等河南民军,连克陈州、归德,扫荡豫南,一月之间连下十余州县,兵力物力又获得了长足增长。据说闯曹联军现在的战兵数目,已在四万人到五万人之间,实力之强劲,令崇祯不得不令新任三边总督汪乔年,不惜一切代价,抽调全部秦军主力出关迎敌。
“汪总督的近况如何?闯贼围攻开封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城内的情况怎么样。”
在李自成围攻开封的同时,汪乔年也在西安组织人马准备出关救援,崇祯给了他调动全部秦兵劲旅出关决战的巨大权力。可即便如此,汪乔年还是畏缩不进,他深知闯曹联军经过项城大捷以后实力倍增,深怕自己重蹈了傅宗龙的覆辙,便借口贺人龙等镇不听命令,逗留洛阳一带,迟迟不去解开封之围。
又有商人同萧维崧讲道:“谁都知道汪总督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傅宗龙,他的这点小心思皇上岂能不知?听说皇上已经是一日三四道金牌地催促他进兵出战,汪总督为了尽量拖延出兵的时间,就思路大开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谋。”
萧维崧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汪总督手下能有多少人?我估计大概还是贺人龙、牛成虎两镇为主,或许再添上郑嘉栋几支兵马。可是流寇今非昔比,实力日增,不知道制台大人能够想出什么妙计来对付闯贼?”
“这位掌柜有所不知,”那名商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做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勾起了萧维崧等人的好奇心,“这件事在西安和洛阳已经传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实在是一招不得了的妙棋。”
“哦?”
萧维崧和几名卫兵互相看了看,神色都变得慎重了起来,汪乔年究竟想出了什么对付闯军的良策?
第十六章 赤蛇蜕皮
商人嘿嘿一笑,指着西北面的方向说:“人们都说是汪总督奉皇上的密旨所为,不过以我的估计猜度,按照制台大人如今的处境,这更像是制台为了应付皇上而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兄台不要再卖关子了吧,总督的秘策究竟为何?”
“哈哈哈!这消息其实在陕西和河南已有很多人都知道了,算不得什么秘策。”话是这样说,但商人还是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说道,“不过是制台大人令米脂知县边大绶,将闯贼渠魁李自成的祖坟掘掉了。”
“啊!”
闯军弟兄们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无不为之震骇。他们虽然是李来亨的嫡系,但在情感上也认可李自成的大元帅地位,突然听到李氏祖坟被挖掘的消息,当场便有不少人失态。
有些兄弟搞不清楚李来亨和李自成的关系,也以为李氏祖坟同样是李来亨的祖坟,就更加出离愤怒,几乎当场要拔刀出鞘。
萧维崧急忙用眼神安抚卫士们的情绪,他皱起眉头,小心翼翼问道:“挖掉李氏祖坟,这样的手法多少有些不太光彩。当今皇上乃是古来少有的圣君,为人恢弘大度,怎么会同意这种手段呢?”
“当然,朝廷大概也知道这种手法不够光彩。汪总督在西安是秘密行事,不许外传。只是这种事情,凑热闹的人实在太多,说是秘密行事,其实立即就穿得满城风雨了。人们都说李自成的祖坟被掘掉,闯贼覆灭一定在即,大约制台大人见到这个消息居然使得人心为之振奋以后,也就不再刻意隐瞒。”
“天下大事怎么能系于鬼神之身?总督大人糊涂啊,难道挖掉闯贼的祖坟,那几万流寇就会自己跳河自杀吗?”
萧维崧摇摇头,但他心中也感到这个消息对闯军的士气和情绪一定会造成很大影响,便又慎重问道:“兄台是否知道这挖坟之事的具体细节呢?”
“嘿,这件事情在西安和洛阳早就是人尽皆知,过几日估计湖广人也全要知道,与你说说也无妨。”
商人笑了几声后,一口喝下大半杯茶水,他口才甚佳,看起来不像商人,倒更像是一个有功名在身的文人:“听说挖坟之事是由米脂知县边大绶亲力亲为,他找了同李家有仇的一户艾姓乡绅,探访到了李自成祖坟的位置,亲自带兵挖掘。”
“传说李氏祖坟的坟墓里有一盏铁灯,灯光还没有熄灭,灯前一块木牌上写了一行字,说是什么此灯不灭、李氏长兴。边大人看到以后,当场就把这盏灯给吹灭了。不过大家传得更多的一条消息还是那条赤蛇的事情。”
“什么赤蛇?”
“好像是说闯贼祖宗的棺盖被撬开以后,里头的尸体全身长满黄毛,脑骨后有一小洞,有铜钱那么大,里边盘了一条小赤蛇,约有三四寸长,长着两只角,飞了出来,飞了一丈来高,向着日光吐着舌头,连吐几次,就落下来死了。”
这条传说让闯军将士们的心中更加忧虑,毕竟此时大多数人还是易于相信这一类富有神话色彩的谣言。
就是连萧维崧心中都觉得,如果事实真的像这商人说的一样,李自成的祖坟中真点着一盏灯,还有一条小赤蛇,如今灯被吹灭了,赤蛇被弄死了,闯军的前途是不是就完蛋了?
他本人不大相信鬼神之说,可也相信绝大部分人还是会因为这件事产生很严重的负面情绪。
商人接着说:“那条小蛇死了以后,好像五脏六腑直接化干了,只剩下一层蛇皮和一点头颅骨。边大人将那点东西蜡干了以后,先送到西安,后来汪总督又转送去了京城。”
萧维崧正忧虑中,突然听到商人提到蛇皮,他心中一动,立即问道:“蛇皮?你是说那条赤蛇还剩下一点蛇皮吗?这消息传得广吗?知道的人多吗?你确信无疑在西安和洛阳流传开来的传闻中,都有提到剩下蛇皮这一点吗?”
萧维崧连续发问,让那商人一时间都不能回答过来了,他眯起眼睛上下巡视了萧维崧一番后,缓缓答道:“我记得不大清楚,在陕西和河南流传的故事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提到蛇皮。不过我想这种传闻,传开以后细节上总会有以讹传讹的部分,做不得数。”
“好,我已明白了,谢谢几位兄台的解惑。我本来就很想做河南的生意,如果这条消息属实,那么看来闯贼被平定的日子指日可待咯,我们很快就能重回河南做生意了。”萧维崧因为蛇皮这件事心中稍微放松了一点,笑道,“这是一条天大的好消息,几位兄台,今天的账就算到我头上,也算答谢一番。”
那几名商人都站了起来,拱手感谢萧维崧的慷慨。
等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萧维崧带着卫兵们回到车队里,立即对一名最熟悉的闯营兄弟吩咐道:“你立即赶回随州城,去给节帅和乐山先生带话。”
那人问道:“是要把大元帅祖坟被掘的事情带回去吗?”
“是也不是。”萧维崧笑道,“李氏祖坟被掘掉的消息你要原原本本带回去,然后再同节帅、乐山先生反复强调一点,那就是现在到处流传的故事里有个版本,说赤蛇死后是剩下一层蛇皮的,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得强调。”
卫兵疑惑不解,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
但萧维崧知道李来亨和方以仁一听就会明白,不管边大绶挖掘李自成祖坟的时候,到底真的有没有什么赤蛇异象存在,只要传闻扩散开,就很可能影响到闯军士气。
可是现在流传的故事版本里,赤色死后留下蛇皮这一点很值得做一番文章。只要闯军这边强调蛇皮是赤蛇蜕变下来的外壳,就可以将舆论从李氏王气已断,扭转到赤蛇蜕皮重生化龙这一点上了。
“看来大元帅在河南的势力已有极其巨大的发展,官绅们虽然制造出所谓赤蛇被杀的传说出来打击闯军士气,但也说明即便朝廷之内,都有很多人开始感到闯军的确存在争夺王气的可能性,而不再视为一股简单弱小的贼寇。”
萧维崧轻轻拍了两下手,他心想李来亨一定能利用这个传闻做一些其他文章。
与此同时,就在萧维崧回到闯军车队的时候,原本在茶肆里为他讲解边大绶挖坟之事的商人,这时候正远远端详着闯军的车队。
“李自成的兵马我已经见识过了,盛名之下确无虚士,与官军相比,闯营和曹营都有不少胜出的优点,只是我总觉得这样的程度还不足以谋天下。倒是河南流传甚广的李公子,与当年在夷陵时的闯贼乳虎李来亨应当就是同一人,他克随州以后似乎有久居经营的意思,还是要设法去看看,这位李公子又会有什么特长之处。”
这名商人气度文雅,言语口才也很像文人,他站起身来,衣襟中的玉佩叮当作响,显然并非一名普通商旅之客。
如果李来亨在这里的话,或许有可能认出这个人来。
他就是当年在夷陵城时组织民团抗拒闯军,但最后又因此被左良玉治罪的举人陈可新。
官军收复洛阳时,陈可新目睹了河南巡抚李仙风和闯军李来亨的种种丑恶交易,又对故主河南巡按高名衡醉心党争倾轧同样感到不满。在李仙风幕僚、河南名士陈荩的建议下,陈可新便伪作商旅,寻找机会探访闯营内情。
之前机会一直不多,直到李自成在项城大捷以后,闯军实力倍增,开始大量吸纳新人进入以后,陈可新才有了机会潜入闯营内部进行暗访。
他对李自成所部的军纪、罗汝才所部的骁悍都感到十分厉害,甚至于感到义军的整体风气已经处在官军之上。
但陈可新对李自成的闯营又不全然感到佩服,他见到闯曹联军流而不守的做法,又听说李来亨攻占随州后,似乎有久居经营的打算,便决定再前往湖广暗访一番李来亨所部湖广闯军。
第十七章 张皮绠归来
李氏祖坟被掘的消息,在萧维崧派人回到随州以前,就已经传到李来亨耳中了。往来湖广的其他商旅早就把这条消息传播到了各地,闯军将士们闻之无不大感气愤。
和李自成有亲族关系的高一功虽然并非李氏,但还是最愤愤不平,将脚一跺,骂道:“他妈的,打仗打不过我们,却下此毒手!”
李来亨则冷静得多,他坦言道:“正因为打仗打不过闯军,所以崇祯皇帝才只能用这种卑劣又小气的手段来给自己夺回几分面子。朝廷这样重视闯军、这样重视大元帅,恰好说明闯军的蓬勃发展,已经使得皇帝、督抚都感到了深切的威胁,他们这样做,显然已经不再把闯军当成一股不成气候的流贼,而是视为足可以争鼎的一方诸侯势力。”
“君镇马上就要回来了,等将、兵到位,拿下枣阳,再东下解决黄、安的沈庄军。崇祯皇帝难道真以为斩了一条赤蛇,就能给他挽回将倾的天下?杀了陈胜,一样还有刘项,去了刘项,难道陈余张耳、彭越英布就推不倒强秦吗?我看朝廷至多一两年间就将大势已去,我们可要做足接盘的准备,永嘉将至,可不要给刘聪、石勒之辈机会。”
李来亨更担心的还是赤蛇传闻散播开之后,可能对闯军将士的信心和斗志造成一定影响。好在这天下午,萧维崧派来的使者就赶回了随州城,将另一版带有“蜕皮”要素的故事告知给李来亨和方以仁。
他们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一听萧维崧强调的要点,便立即明白了这新版传闻具备的内涵。赤蛇蜕皮,正说明闯军王气未消,不仅未消,而且将有蜕皮重生、由蛇化龙之势。
方以仁明白这点后,马上就建议让红队和恳德记布置在湖广各州县的据点全力散播这一新版传闻。
但熟知后世历史变化的李来亨心思则更多一点,他知道闯将将有中道崩殂的危险,若自己能够将赤蛇中道而死,却又蜕皮重生的故事,造成一种独属于自己一人的天命神话,或许可以产生某些奇效。
反正他已经操刀过龙沙谶的神话了,再造一个赤蛇蜕变成龙的新神话,又有何妨?
“萧维崧才思敏捷,真是可用之人!”
李来亨心中大悦,也为萧维崧敏锐的思绪由衷赞叹。他和方以仁商量一阵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红队掌队严薪和萧维崧一起办理,又从李来亨的亲兵队伍中抽调二十多名身手过人的劲卒干将,交派给严薪,让他一起带去大城潭镇。
“红队和恳德记近来表现上佳,应该酌情增加这两个机构的力量、地位。”
方以仁也建议道:“兵法有云,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闯军中行商贩马之徒、百工九流之人数不胜数,这是我们相对于官军的一大优势。不仅是探查敌情,间谍还可以投毒断水、开门纵火,更上一层还有分化离间、扰敌人心,红队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乐山,之后红队那边有什么需要,在人力物力上都要尽量优先满足。”
在李来亨的预想之中,探查军情只是红队最基本的任务,将来它还需要承担起内部锄奸、外部渗透的众多任务。
只有闯军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群闯谍作为耳目!
李自成祖坟被挖的坏消息,就这样在李来亨心中变成了一条“好消息”。他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让方以仁忍不住耸了耸肩膀,不过真正的好消息也很快传到。
郭君镇和张皮绠终于率领征讨大别山山寨的兵马回到随州城了,张皮绠亲自带着几名夜不收先行赶回随州传讯。
少年骁将成熟了许多,张皮绠脸上也被风霜刻画出了几分沉稳的神色。他的身型长大不少,原本比李来亨低了半个头的个子,此时反倒较少虎帅的身长高过些许。
回到随州的骑士们虽然全都满面风尘,但扫平大别山官绅武装的胜利,使得人人都带有一种战胜之威,看起来恣意傲然,英武非凡。
亲自到随州城门相迎的李来亨大喜过望,他将斗篷甩开,不等马匹完全停住就飞身下马,飞似地把张皮绠拥到怀中。
“你小子可以!我已听说了你们讨平大别山山寨的消息,君镇用兵真是有一手,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我的心头之患呀。”
张皮绠长期担任李来亨的亲兵队长,而且很多时候不仅仅是作为警卫队长的任务,还将秘书长和副官长的工作也承包大半。在李来亨的心目中,张皮绠的地位就像是他自己在李自成、李过心中那样,算得上是嫡系的子侄辈,既有主从之间的依附关系,又有近似于亲情的情谊。
当然以李来亨权谋自为、心机深沉的为人,他是不可能像李自成和李过那样,真的把张皮绠视若己出(张皮绠本来也不是李来亨的义子嘛!),赤诚相待。
但毫无疑问,在闯营前标军这个团体内,在李来亨的麾下诸将里,张皮绠的嫡系和亲信地位,几乎是同李长庆等夷。
而且同没有什么战功和才具的庆叔不同,张皮绠骁勇善战、年纪又轻,很有成为一员大将的材料潜力。
虽然这次出征有李来亨最佩服的用兵高手郭君镇担任主帅,可这毕竟是李来亨头一回任用部将单独负责一个战略方向,郭君镇才具虽高,可究竟能不能独当一面,也是很难说的。
更不要说张皮绠长期以来都只是待在李来亨的身边,做一些副官的工作,从未独立领兵。
所以这一次郭君镇和张皮绠顺利讨平大别山,确实给李来亨增强了很大信心,让他对自己夹袋里的这些人物,刮目相看,对自己的基本盘实力更有把握了。
李来亨为了凸显出自己对爱将张皮绠的亲爱呵护之情,还特地让恳德记采买了一件鼠皮短裘。
他将裘衣直接披到张皮绠身上,故作轻声道:“这件裘衣是采集灰鼠腋下皮毛,集结织成。眼下天气渐寒,秋冬已到,萧维崧把裘衣送来帅府,本意是要我注意御寒。但我想我这段时间不过是安居随州城中,哪里比得上你们在大别山东征西讨的艰苦呢?这件短裘你试试看,是不是非常合身?”
张皮绠本来就对李来亨抱有深厚的崇敬之情,如今更得到李来亨出城相迎、亲手赠裘的待遇,眼眶立时便湿润不少。他红着眼睛,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李来亨所送的灰鼠皮短裘,心情激动,两手微微颤抖,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掌哨……大帅,大帅这样待我,我真是不知道如何相报了,纵为大帅九死又能如何。”
“呵呵,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们是战胜归来,是大捷归来,理应受到优待。”
李来亨笑呵呵地拍拍张皮绠的肩膀,又让帅府掌书记方以仁给归来的战胜之军协调一下营房,张皮绠则直接住回帅府里头。
至于郭君镇,他率领兵马,要再稍迟一段时间才到随州城,李来亨便和方以仁、高一功、白旺几人商议,有必要在随州组织点大场面,既是要欢迎郭君镇得胜归来,也是要借此胜利镇一镇随州城里那一小撮心怀不满者。
毕竟现在担任营田使的白旺已经展开着佃交粮的改革了,不少士绅的田产为佃农所“霸占”,含恨未发,对闯军隐怨很重。
就借着郭君镇的这场胜利,压一压那一小撮心有鬼祟之徒的小心思吧!
第十八章 祝捷
着佃交粮虽然不比直接均田那样粗暴有力,可是士绅及富有地产之人又不是傻子,闯军虽然时常宣扬这只是所谓“过渡性政策”,到处说什么是无主之地暂由耕田者交粮。可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等田地被佃农长期占有以后,大户们又哪还有可能拿的回来呢?
从白旺开始展开着佃交粮的改革以后,随州四乡便三不五时地发生一些庄主绅户起兵叛乱的事情。只是由于李来亨刚刚占领随州的时候,便将本地乡绅和官吏阶层,用公审大会和拷掠助饷两招,软硬兼施,或杀或捕,十停中给它已经打掉了七八停。
而佃户奴仆在实施着佃交粮以后,虽然长时间来看可能因为交粮问题同闯军产生矛盾,可在短期内他们都是新得土地的受益者,只要不全傻,就绝不至于受到绅的鼓动,跟着大户和闯军作对。
在这种形势下,即便有少数不知死活的士绅起兵,妄图摧毁随州政权,也只会被白旺迅速扑灭。何况现在是秋收时节,李来亨对田地粮食极为看重,派给白旺不少兵马,又让师从刘宗敏、精通拷掠之道的郝摇旗从旁相助,他还真不相信那些绅能搞出什么威胁到自己的花样。
只是在交粮的关键时期,总有那么一小撮反动乡绅在添乱,牵制了白旺不少精力,也拖缓了着佃交粮改革的整体进程。
如果最后影响到闯军的征粮数额,那这帮人就太该死了!
考虑到秋收的因素,李来亨才打算在随州举办一场大规模的祝捷仪式,庆贺郭君镇的凯旋归来,也是借战胜余威,压一压某些人的小心思。
在帅府掌书记方以仁和支度使白鸠鹤的操办下,闯军已备好了锣鼓和炮仗,规模比起当年刘体纯那支很不专业的吹鼓手队伍可要大太多了。
营前节笳鼓,丈夫奏凯歌。
从随州城内的大街,一直到城外数里地的村墟中,沿途人来人往,设置了好几处迎接郭君镇兵马回城的戏台。戏台下又专门摆放了不少桌椅、茶水,还有一些行走江湖的卖艺人趁机聚集在此,或者表演幻术、或者贩卖膏药,弄的一片好不热闹。
方以仁布置的乐队阵势也很大,虽然乐手们中几乎没有一个上得台面的专业人士,而尽是乡下专营做红白喜事的吹鼓手。但是他们胜在一个人多上面,方以仁这回从四里八乡请来了一百多人充作乐队之用,这个人数规模放在未曾见过什么大场面的随州人心目中,还是相当可观的。
除此以外,被红队调查认为处于乡绅或富户阶层的人,也全被闯军设法请到城门外参与凯旋的仪式。
李来亨当然要在最近的距离,让他们看一看、瞧一瞧闯军的兵威。
“唉!学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阵势比之昔年关宁军报捷的仪式,可实在差太多了。即便是金陵过去一次清剿水匪得胜归来,规模更比我们这场来的更为宏大。”
方以仁好歹是桐城方氏名门出身,又曾在金陵游学,同复社、几社士人交往,见多识广,对自己操办的这场祝捷仪式,多少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味儿。
但李来亨就很满意了,他看着城外好几处戏台吸引来了不少平民百姓,对此相当满意,夸赞道:“本来我还想直接勒令城中百姓,每户都要派一人来欢迎君镇得胜归来。只是这种办法即便办成,恐怕也会让百姓心怀不满,你这招倒是只用花一点点小钱,就把祝捷凯旋办成了一场庙会、一个节日。”
“学生自作主张,还妄府主不要怪罪。”方以仁轻摇折扇,难掩笑意道,“我只怕府主觉得这么多戏台和看戏的百姓,会冲淡了大军得胜归来的肃杀之气,影响了震慑乱党之心的大局。”
方以仁作为前任湖广巡抚方孔的侄子,现在却已经可以熟练的以“乱党”之名称呼随州意图叛变的士绅,算是很“融入”闯军团体了。
他从夷陵之战被俘以后,本来一直还维持着世家子的做派,只是因为方孔被杨嗣昌逼死,他自己又被崇祯钦定为就义之士,已不可能回归朝廷,所以才一直留在闯营里面。
饶是如此,方以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时时想着离开闯军,逃回桐城老家去。他当时所打的算盘,还是想要先利用闯军和李来亨赚一笔钱,然后就带钱设法逃回桐城,方以仁想的是方氏毕竟是大家族,他自己即便因为被崇祯钦定为烈士,在官场上已经毫无前途,但靠家族帮衬,总还可以做个富家翁吧?
只是没料到闯军进入河南以后,才不长的一段时间,就犹如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一般,势力发展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对付官军更是摧古拉朽、挡者披靡。几次大战以后,闯军已经强大到了连崇祯都不得不用出挖人祖坟这种阴毒小手段来对付的地步,早不复为夷陵时的贼寇。
若只是如此,方以仁也未必会愿意“甘心从贼”。
毕竟闯军进入河南,势力开始高速发展以后,虽然有牛金星这样的举人加盟,可牛金星本身就是受栽赃的入狱之人,属于社会上层中的阶级坠落者。真正的社会上层者,加入闯军的还极少可能只有任光荣勉强够得上社会上层。
任光荣的弟弟任继荣是在洛阳打开城门迎闯王的兵变参与者,原洛阳官军中的一名把总。而任光荣的官途又比他弟弟顺畅很多,在被他弟弟说服参与闯军之前,就已经是南阳官军的守备,算得上是中高级军官。
方以仁虽然没有什么高级的官职,但他是巡抚的侄子,又在方孔幕中做过不少工作,自视甚高,即便闯军势力今非昔比,他也并不请愿从贼。
只是他从李来亨身上发现了不少独特的东西。
方以仁读史书很多,他断定自古以来的义军领袖,如赤眉、绿林、黄巾、瓦岗,全都是为王前驱者。真正定鼎天下、开基立业之人,大多是同这些义军有所关系,但又有所不同的人物。
显然方以仁就是把李自成看成了一个为王前驱者,而把同他臭味相投的李来亨当成了真正的定鼎之主。特别是他越了解李来亨的种种用心和布置,越觉得此人奇货可居,自己早做经营,将来的功业难道会低于韩国公李善长和诚意伯刘伯温吗?
他倒是没想到与明太祖一起渡江的那位胡惟庸。
李来亨和方以仁两人确实是脾性相投,才具都颇高,见识也都很不平凡,但在自我定位、自我认知方面的膨胀,就真真是一对鱼水相得的好主从了。
“府主,似乎是郭将军的兵马到了。”
李来亨顺着方以仁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从随州的东面扬起大片的尘土,绘有五行神兽图案的军旗迎风飘扬。郭君镇手下部伍队列整然,将士们在战胜的余威下,更显得威武雄壮,人人都高昂着头颅,一派不将敌人放在目中的气势。
道路两旁方以仁安排好的乐队这时候一起奏响了音乐,他们通常都是在乡下演奏一些喜庆枯燥的俗曲,但方以仁专门教了他们一曲官军所用的《凯歌》军乐。
这首军乐是戚继光戚少保的手笔,原曲很长,方以仁只保留了其中最简单的一段乐律。除了音乐以外,《凯歌》还有唱词,方以仁专门花了点小钱,雇来一批市民在道路两旁反复唱着最简单的两句,一句是“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一句是“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郭君镇骑在战马之上,听着道路两旁的欢呼声,真有一种“归来夹道万人迎,朵朵鲜花掷马前”的快感。他本就是一个眼高于顶的自负之人,即便闯军之中,也不过佩服两个半人罢了,此时更产生一种舍我其谁之感。
在市民、亲兵的簇拥之下,李来亨利于道路中央,对着郭君镇笑道:“战胜归来,战胜归来!杀官军,破枣阳,非君镇不可!”
第十九章 欲取枣阳
郭君镇的性情向来是有些过分自傲,但他对李来亨多少有几分敬意,得胜归来又获得了这样隆重的欢迎,心中大悦就踏镫下马,单膝跪在李来亨的面前,握拳答道:“幸不辱使命,已为节帅讨平大别山,如今诸寨咸服,一方安靖,正当节帅另展他图之际。”
“大别山的战事能够这样顺利结束,全部有赖于君镇的功劳。我同一功大哥、老白还有乐山,已经商定平定大别山诸寨,等闯军兵马腾出手后,就用兵将枣阳拿下,取得纵深来遮蔽随州的侧翼。”
李来亨见郭君镇单膝跪在地上,赶忙也跟着躬下身子,用双手把郭君镇扶了起来。
在大别山山区中结寨割据的那些官绅武装,有许多人都是原籍随州的逃亡者,算得上是李来亨的心腹大患,郭君镇能够这样快速又顺利地将这帮人解决,又没有留下什么隐患,手腕确实高明。
李来亨接着就将之前大家议定的攻略枣阳的具体筹划,一一告知于郭君镇。
枣阳县在地理上与随州互成一体,但在行政上隶属于襄阳府,襄阳守兵尚有数千人之众,又是自古以来难攻不落的天险要塞。闯军意在夺取枣阳,就要尽量避免和襄阳守军的直接冲突,否则战事绵延,必将极大拉扯到闯军发展的前景和精力。
李来亨的本意是等郭君镇回旌随州后,集结湖广闯军的全部精兵悍将,赶在襄阳守军有所察觉之前,用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势夺取枣阳,再沿河防守,强化防御,将随、枣形成一体的防御体系。
高一功和方以仁则对这一套战术持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枣阳虽然有水掩护,但是闯军尚未建成水师,即便沿河布防,若官军依靠内河水师顺流而下,枣阳是很难守住的。
依照他们两人的意见,要夺取枣阳的前提是闯军必须先建成一支实力可观的内河水师。考虑到李来亨在一段时间内,将主要在水系纵横、湖泽密布的湖广北部作战,闯军势必要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内河水师,才能保障控制区内各个州县的水路交通。
郭君镇本就眼高于顶,他对李来亨呆板的沿河防守之策和高一功、方以仁费时费力的水师战略,都认为很不合时宜。
李来亨的计划自不用说了,简直是亦步亦趋,毫无亮点可言。即便郭君镇一贯尊敬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也忍不住嘲笑道这是“小儿用兵”。
而高一功和方以仁的方案,虽然具备一些比较长远的目光。
但是水师不必陆师,需要大量船只和有经验的水手。即使现在去征收民船、收编土著水手,要将民船船队改造成可以同官军抗衡的武装水师,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更是超过了闯军的资源极限。
“既然夺占枣阳已经迫在眉睫,又怎么容许我们慢慢建成水师?如果非要火急火燎,仓促改编民船与官军作战,闯军本皆北人,不识水性,更不能同官军抗衡了。”
建立水师其实早在李来亨的计划列表之中,可他也知道闯军的元从几乎都是不识水性的陕西人。虽然在进入河南大发展以后,吸收了许多河南、湖广、江西籍贯的新人,但其中熟悉水文水性者依旧罕见,且大多处在较低的职位上。
后世历史中,李自成亲率闯军主力在襄阳打垮左良玉兵团以后,立刻席卷湖广北部,又攻克了汉阳府,缴获船只四、五千号。
败逃武昌的左良玉兵团已经是毫无战斗力的惊弓之鸟,而闯军则坐拥强大的野战军和四五千只民船,饶是如此有利的形势之下,李自成依旧望长江而叹息。
以北人为主的闯军面对湍急的江水,在渡江进攻武昌时因不熟水性,许多船只被风浪打沉,结果只能放弃夺取武昌、全下三楚的战略,转而北上争夺陕西,最终走上了通向山海关的灭亡之路。
李来亨知道水师对于闯军在湖广发展的急切性,因而哪怕被郭君镇笑话为“小儿用兵”,心里不爽得很,还是压住情绪,冷静分析道:“乐山他们所言也很有理,江汉一带水网密布,若没有成建制的强力内河水师驰骋江河之上。那么闯军所控制的各个州县就很容易被河流分割,各成孤立之势,极易为官军所各个击破。”
郭君镇耸了耸肩膀,他对李来亨、高一功、方以仁几人讨论多番得出来的策略很不以为意,反讥讽道:“编练水师当然是必要之事,可现在闯军无人无无船无财富,勉强为之又有什么卵用?真是弃我之长,与人争短咯!”
他的话让在场诸将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郭君镇性情高傲,很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所以郭君镇作为陕北老兄弟,才一度沦落到了被打发到小虎队中的地步。
但他在李来亨麾下这一段时期的表现,却着实令高一功等人对他刮目相看。不仅是用兵多有奇谋妙策,而且在处理关系、待人处事方面,似乎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眼高于顶、简单粗暴。
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前标军不断的胜利、连续的大捷,暂时性掩盖了郭君镇的本性罢了。
高一功、白旺几人对郭君镇以前的性格表现都有所了解,所以只不过相顾苦笑,对这个刺头儿式的人物感到为难。
而对郭君镇只有简单了解的方以仁脸色就是极度难看了,他是在大明官场里都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水晶猴子一般人物。可还是被郭君镇简单几句话就气的青筋冒起,全靠苦读圣贤书多年的涵养强压下来。
至于李来亨……这位主无论表面上如何表现自己的谦虚,他的本性都是天下第一无二的自负。作为洞穿历史之人,哪怕他本人的具体才干其实根本比不上李自成、张献忠一流枭雄,也无碍于李来亨在自己心目中,将自己拔高到祖龙和屠龙者两人的高度上。
郭君镇这样直言不讳,李来亨肚子里肯定是腹诽不断了。只是好说歹说,郭君镇现在绝对算得上李来亨小团体中的嫡系腹心之人,出于这层关系,李来亨还是能勉强压住自己心中的怨气。
“如果闯军真的就按这几套策略用兵行事,那我想要不了多久,现在在场的兄弟伙们,咱们所有人的首级都可以挂到襄阳城城头上再会啦!”
郭君镇完全读不懂空气,对渐渐尴尬起来的气氛毫无知觉,犹自一脸嫌弃地说道:“枣阳的确是遮蔽随州的要地之一,可既然它的地位如此紧要,从节帅以下,大家伙的手笔为什么又这么拘束?全想着是不同襄阳官军交一矢、争一锋,就能够拿下枣阳,既然没有同襄阳官军一战的勇气,那我看枣阳是不取也罢!”
“哈哈哈!郭将军此言差矣。”方以仁的涵养告诉自己这时候他实在没必要开口说话,但终于忍无可忍,压着火说,“襄阳官军有数千之众,虽然不及节帅兵力,可是襄樊天险易守难攻,他们退有后路,战则有援。如果我们为夺一枣阳,就要去打襄阳,那湖广官军必然大动。目下闯军能有这么安定的发展环境,并非官军无力讨伐,而是湖广督抚大臣都有比收回随州更为重要的任务而已。”
“我们若在襄阳大战一场,那结果才真的是要头悬城门相见了。”
第二十章 先取上游
如今总统援剿战局的督师丁启睿借口追击张献忠,一直梭巡在皖北一带,既不回湖广平定李来亨,也不到河南同李自成决战,打定了保存实力的主意,友军有难那叫一个不动如山。
而湖广巡抚宋一鹤手中并不是没有兵马,名义上归他管辖的湖广官军,抚标、镇标、分守额兵等部大约有一万八千人。
只是其中承天防陵的五千兵是不能动的,各地分守的数千守军要对付土寇也是不能动的,剩下抚标、镇标的机动兵力大约接近一万,但若考虑到空额空饷,那宋一鹤手里的机动兵力就只有几千人马,甚至可能不比李来亨的兵力多。
更何况张献忠和革左五营就在宋一鹤的卧榻活动,他也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丁启睿能够解决献、革上面何况现在根本不是丁启睿能不能搞定张献忠的问题,而是丁督师能否不被张献忠搞定的问题!
所以湖广官军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万八千人之众,实力远胜于李来亨。可是分散于广袤的湖广全省,又各负使命和任务,绝大部分兵力不能轻动,李来亨才在随州得到了一段舒适且安定的发展窗口期。
但是!
就像方以仁说的那样,若闯军为了拿下一个枣阳,就去进攻襄阳,那真是为了芝麻丢西瓜,极有可能促使宋一鹤在朝野压力下,拼凑湖广各地分守之兵,聚集成一个颇有实力的兵团来围剿李来亨。
“枣阳不过一县,若为争此一县,致使湖广全省兵力集于节帅一身,就太鼠目寸光了。郭将军用兵向来有神奇过人的地方,应当不会看不明白这点吧?”
方以仁语带讥讽,反唇相讥。只是郭君镇对人情世故缺乏阅历,对方书记的冷嘲热讽一样毫无察觉,自顾自道:“襄阳是一座大城,守备森严。当年张献忠可以用三百骑轻取襄阳城,是因为截获了杨嗣昌的文书印信,得以用诈计奇袭。这是老天爷赐给八大王的良机,他人没有这种好运气,要拿下襄阳城,非要死磕不成。”
郭君镇这几句话还算客观中肯,李来亨、高一功等人纷纷点头,连方以仁都摇扇轻轻嗯了两声。
但他随即又说道:“但枣阳属于襄阳府治下一县,只要我们想要攻取枣阳,就一定不可避免同襄阳官军发生冲突。”
郭君镇的自行其是终于让李来亨忍不住了,他苦着一张脸,掩藏住心中不爽的情绪,按住郭君镇的脑袋问道:“君镇你的葫芦里买的究竟是什么药?有话直说,你的奇策到底是什么?赶快说出来,让大家有不服气的人都听一听!”
在场诸人之中,郝摇旗和郭君镇是多年的老朋友,而且他本来也是一个和郭君镇类似,毫无心机计算的人,只是为人朴质,还不至于像郭君镇那样无意中扫倒一片人;高一功和白旺就都是对郭君镇的本来性格有所了解,但也一直对此深感无奈的人,他们始终是苦笑不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而李来亨和方以仁这二位,李来亨是压不住火、感到自己塑造起来的军事带天才形象正在受到挑战,方以仁就是感到深受冒犯、什么样的涵养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李来亨这时候还能有一说一,请郭君镇尽快讲出他自己的取枣阳之策来,倒是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位除了“洞见历史”以外,别无他长的少虎帅的确有所长进,正在努力去争取拥有一些“领袖者”理应具备的特质。
郭君镇还是习惯性耸耸肩,他那种耸肩后十分无所谓的表情,经常性会让被郭君镇无意中冒犯的人更加冒火。
但他的动作习惯就是如此,也并非刻意显出一派讥讽气来。
“我在回随州的路上,找本地人了解了不少枣阳的地理人情。据我所知,枣阳以西有一处名叫双沟口的市集,扼守泌水,卡在襄阳和枣阳之间。如果我们要取枣阳,那么按照我的想法,就不能以攻取占领枣阳为限,而应当突出奇兵,直接冲到双沟口,然后据守泌水以遮掩枣阳。”
郭君镇刚才还嘲笑李来亨攻占枣阳后沿河布防的策略是“小儿用兵”,呆板至极。可现在看来他自己设想的方略,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无非是将李来亨打算据守的水,向西面襄阳的方向推进到泌水和双沟口而已。
可这有什么必要?不过是多占领一个没有太大价值的集市,付出的代价却是闯军主力奔到距离襄阳更近的地方,若官军以水师出击,那么不是灭亡在即吗?
方以仁便调笑道:“好,真奇策也。只是不知此策同节帅的沿河布防又有什么差别?难道郭将军是打算以双沟口为据点,再进一步前出,直接干脆把整个襄阳府都打下吗?那真是有魄力,的确是大手笔。”
其他人虽然不至于像方以仁那样反唇相讥,都也对郭君镇的策略不以为然,觉得高明不到哪里去。
只有李来亨突然心中一动,令张皮绠马上将州府衙门里缴获的湖广地图取来。
他把地图展开,手指泌水示意给众人看,接着说道:“大家都来看看,水是汉水的一条支流,自西向东流,枣阳处在下游,襄阳则处在上游。我们若在枣阳沿河布防,就是在下游抗衡上游,自古以来水师争战,都是据上游者占据优势,所以若守在枣阳,的确很容易被襄阳的水师冲溃,自取灭亡。”
郭君镇听着李来亨的分析,眼中一亮,终于露出了几分敬服的神情,他跟着说:“正如节帅所言,水由汉水流出,枣阳处在下游,与襄阳官军水战一定不利。相比较之下,泌水呢?泌水源头在河南,由北至南汇入汉水,襄阳正处在泌水的下游,我们守泌水才能扬己之长、避我之短。”
力争上游。
对于长江流域的任何势力,力争上游都是重中之重,这是历代军事家、政治家的共识。
所以后来的太平军即便南京还被清军的南北两大营包围,富庶的江南苏常就在卧榻之侧,也要把精兵强将都用来西征,争取上游之势。
在蒸汽动力出现以前,内河水战中,占据上游的一方若顺流而下,实在具备太大的优势。所以太平天国后期虽然占据了富庶的苏杭一带,可一旦失去上游优势,在安庆之战战败以后,湘军立即可以顺流东下,直抵金陵城下,重演了六朝时荆州势力入主江东的一幕活剧。
当然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会执意放弃上游,而以主力争夺上海,是因为他看到了上海租界具备建造蒸汽轮船的条件,其目光已经超越了古代战争,迈入了近代化战争的领域。
可他在卖国上不可能赢过满清,也就不可能获得列强的支持,更不可能获得蒸汽轮船,又丧失上游优势,结果也是自取灭亡罢了。
郭君镇看到上游的优势,目光确实比其他人都高了几筹,李来亨一拍地图,赞道:“就用君镇之策,我料枣阳必为闯军所有,襄阳官军是无计可施了。”
第二十一章 宋一鹤守在四境
麻城始建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石勒之手,石勒以其部将麻秋南下戍边,建筑边城,命名为麻城。
可是这座北虏用于对抗南朝的边城,后来却屡屡成为南方汉人抵抗北方野蛮民族入侵的要塞,南宋时麻城就已成为了边关重镇。为抵抗蒙古人的兵锋,麻城就像当时四川的州县一样,将县治从平地迁往县东八十里的险地什子山,从此养成了麻城寨民的好战质朴之风。
蒙元灭宋以后,虽然重新把县治迁回破败的古城,可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统治者,虽然征服了东起黄海、西至多瑙河的广土众民,却征服不了被压迫者不甘被奴役的内心。
风云变幻,“八月十五杀鞑子”,百万红巾军揭竿而起。麻城铁匠邹普胜等人扯旗造反,拥戴罗田人徐寿辉为王,建国改元立都,连克黄州等郡县,开辟后斩断蒙元朝廷一臂的徐寿辉天完政权和陈友谅大汉政权。
黄麻寨民战斗之风,由斯更盛。
经过有明一朝两百多年的经营,麻城又从一个蒙元统治下残破极矣的山寨之乡,发展为了人口稠密、百业兴旺的全楚名邑。
理学乡绅又日渐增多,万历年间,奢侈之风弥漫朝野,兵部尚书刘天和之孙刘守有在西畈建刘金吾濠,河南道监察御史邓楚望在南关建筑有百可园,兵部右侍郎梅国桢在北关修建有环阳楼,琼州太守周柳塘在西关也修有一座缘仁馆。
其他如尚书李长庚的衡门第,翰林梅公岑的尺五天,名士曹胤昌的立浪园等等……名目极多,争奇斗艳,千姿百态,名流官绅不计其数。
麻城既然有着强悍直扑的民风,又聚集着数量繁多的致仕官员、士林名流,也就无怪乎梅之焕致仕回乡以后,在没有朝廷的任何支持之下,还可以建立起众达万人之上的团练武装沈庄军。
可是正因为如此,这样一支强大的兵力掌握在一个不受朝廷直接控制的在乡士绅手中,不可能不惹起什么非议来。
梅之焕虽然是能吏,可他长期在九边边关做官,于湖广本地官场中人脉较少,沈庄军的战略又一直只是固守黄安、麻城一带家乡,虽然拥众万人,却从未离乡协助楚军作战过。
这样的一支兵力,自然是让督师丁启睿和巡抚宋一鹤都分外眼红。
他们既眼红沈庄军的实力,时时意图想方设法将这支团练抓到自己的手心里,又嫉恨梅之焕只顾自己老家的做法,对沈庄军不支援湖广官军,致使张献忠来去自如大感愤懑。
丁启睿现在倒还好,自从他打着追剿张献忠和革左五营的借口,离开湖广跑去安徽后,就海阔天空,每天只要同江北明军打打配合,前后堵截一下西营就好,可谓乐不思蜀,即便崇祯日日催促,都要想尽办法拖着不肯回湖广。
可宋一鹤就头痛死了,他手上机动兵力本就很少,如今又有李来亨一部闯军攻入随州,置官均田,显露出长久经营的意图。
近来这个小李贼更是攻占应山县,击破大别山中的牛心寨,收编了不少大别山寨兵,兵力大约又有增长!
每天都有十几名从随州逃亡的乡绅到武昌的巡抚衙门诉苦,说的全是“田产为土棍所占”、“绅沦为编户隶民”一类的废话。他们每日都派人到衙门大堂,非要逼迫宋一鹤出兵收复随州,宋一鹤虽然贵为封疆大吏,可他知道这一大群士绅背后的同年、姻亲关系甚为复杂,一旦处置不周,自己早就摇摇欲坠的乌纱帽,当真将要完蛋。
“督师辅臣杨文弱药石无医、死在沙市,保督杨文岳在逮去北京的路上自杀,秦督傅宗龙也在项城被闯贼斩杀……这些高我一头的督臣全都死了,可我却能活到现在,还能保住官位,靠的是什么?就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只要流贼的刀刃没有架到我的脖子上,凭什么要我去和流寇拼命?”
宋一鹤和方孔一样,出任湖广巡抚以后就在身边带了几名子侄,既是让他们得以参与机要、学习公务,也是给这些家族里的晚辈一个开拓眼界、结识官员的机会。
现在他就指着杨嗣昌、杨文岳、傅宗龙几人的下场,给自家晚辈好好教育了一番“为官之道”,说道:“皇上用丁启睿为督师,不料他近来昏瞀持甚,谬误极多,躲往皖北避战,想来官运是不久了。一旦丁启睿去职,督师将用何人?若汪乔年在河南有所振作,或许便用他了,但我观闯贼兵势若烈火鼎盛,汪乔年能保得性命已算不错,遑论督师?”
他的子侄晚辈们听到这话,都很恭顺地称赞宋一鹤见识深远,远超汪乔年等人,督师之位或许就将落到宋一鹤的头上。
“古有明训,所谓‘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我屯兵分守湖广四境,闯贼即便据有随州,可它野无可掠,战无可取,也只能退回河南。如此不战而保湖广四境平安,用兵之妙存乎于心,岂非一般绅所能了解?他们现在到处谣传我收受流寇贿赂,要不就说我是畏战惧贼,真是一派胡言、岂有此理。”
宋一鹤现在最烦的就是那些随州逃亡士绅,他们家产多在随州,当然想方设法要让宋一鹤出兵收取随州城。但闯贼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不过是在用镇之以静的战略,这些人不明白宋一鹤的苦心孤诣,到处造谣他畏战惧敌,图谋何在?
说不定是受了流贼唆使啊。
“前线之事,瞬息万变,那些士绅怎么懂得这些事情呢?大人报国心长,用心深远,即便一般愚民不能理解,但想来圣天子一定能明了大人用意。”宋一鹤的一位族侄站起身来,拱手道,“近来大人守在四境的战术已产生了很大成效,汉东商旅稳固,黄、麻一带还有商民昨日献来万民伞,正印证了大人用兵之利。”
宋一鹤眉毛一挑,他知道丁启睿表现拙劣,督师位子绝对坐不了很久,之后秦楚豫三省督抚官职必然会有很大的变化。宋一鹤知道自己一个巡抚很难骤然跻身督师之位,而且他对现在被架到火上烤的督师也不感兴趣,但若有机会升任督臣,那么万民伞这个政绩还是很有用的。
“这真是好极了,黄麻商民知晓我的苦心用意,着实难得。”他抚须轻笑,更觉得坚持不出兵随州和李来亨作战,是对中之对的做法,“除万民伞外,还送来了什么?”
“回禀大人,除了万民伞外,黄麻商民还送来纹银八千两犒军,当地有名的一家商号恳德记,还特地准备了一副夏禹玉的山川图。”
“夏圭的山川图吗?”
“正是。”
宋一鹤对那八千两白银倒无所谓,可是夏圭号称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山水画水墨苍劲、淋漓滋润,可是大多数作品都不在民间,而是被收入皇家大内或藩王府库收藏。
一时珍品啊。
“嗯……这些商民近来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若有因兵事受损者,尽可以告知于我。”
商民送上万民伞属于明末一种比较常见的马屁套路,但他们连夏圭的名画都特地送来武昌,这肯定是有所诉求了。
果然,宋一鹤的那位族侄随即便说道:“大人,他们要申诉在乡宦绅梅之焕的不法之事。”
“麻城梅之焕?”
第二十二章 活曹操梅之焕
宋一鹤先是一惊,随即则又大喜,他对梅之焕的沈庄军早已是垂涎欲滴。现在是瞌睡遇上送枕头的,不管恳德记为首的这些黄麻商民和梅之焕究竟有什么前仇旧怨,反正宋一鹤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急忙询问道:“是为何事前来伸冤?本抚必为他们做主。”
宋一鹤的族侄显然也是收了恳德记不少好处,话语里是处处偏袒于恳德记,说:“据说是麻城一些乱民愚夫,听信了大人畏敌惧战的谣言,又听说小李贼攻破牛心寨后,下一步就要攻打黄麻,便四处传谣,闹的人心惶惶。”
“这与梅之焕又有何干系?”
“乱民虽愚不可及,但也知道没有朝廷、衙门的保护支持,就凭他们自己又哪里会是小李贼的对手?这伙人便焚香聚众,要写什么万人信,请朝廷拔擢梅之焕出任楚抚,以安靖时局。”
“哈!这是谁给他们的狗胆!”宋一鹤听到这里登时大怒,他最关心的就是头顶乌纱帽,别人造谣传谣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直接搬梅之焕来压自己?
这是何等狗胆!
是,梅之焕久历戎事,有在边关按抚军事的经验,可他宋一鹤守在四境,不也保住了湖广一时太平吗?不然黄麻商民为何送来万民伞?
这完全就是一小撮跟自己有仇的贼人啊……对,贼人!他们妄想楚抚换马,分明就是里通流寇,想败坏守在四境的用兵大局。
他心情大坏,真想立即向朝廷参一本,弹劾一番梅之焕这个退休在家也不安心的老贼,便让族侄立即把黄麻商民代表请来,要直接了解麻城第一手的情况。
送来万民伞的这位商民代表,正是恳德记的大掌柜萧维崧。
他奉李来亨的密令,利用红队和恳德记在黄安、麻城建立的商号据点,先是拱火,在幕后怂恿一些市民制造舆论,要请朝廷拔擢梅之焕换掉无能的宋一鹤。
等到舆论形成,点燃宋一鹤和梅之焕的矛盾后,再攻势一转,横跳到宋一鹤这边。借着送万民伞的理由,进入抚署,进一步策动宋一鹤直接对梅之焕下手。
萧维崧的策略是要驱虎吞狼,但核心则在于宋一鹤和梅之焕之间早有矛盾,即便没有人去推波助澜,他们最终也势必形成对立之势,而没有朝廷背书支持的沈庄军,本质上一样会危及到崇祯的统治秩序,梅之焕又岂能长久安于其座呢?1
他今天头系方巾,身穿儒服,特地打扮成书生模样,文质彬彬,很给人好感。为了博取宋一鹤的欢心,除了那卷闯军从福王府府库里缴获来的夏圭山川图外,萧维崧还另外根据宋一鹤的喜好准备了一些从九江采购来的奇花异石,此时一齐送入巡抚衙门之中。
为了策动宋一鹤来对付沈庄军,萧维崧花费已不止万金。不过就像李来亨说的那样,“咱们只要把账记清楚,回头拿下武昌,这些钱财还不是照样拿回”,闯军做的实是无本买卖。
他面见宋一鹤时,先做出惶恐之状,伏在地上出首道:“还请抚台大人知晓,小人不过在麻城安心做百货买卖,孰料得一班乱民愚夫聚众闹事,焚香祷告,形同造反,又写成什么万人信,要请朝廷更替楚抚。小人一时激愤,便出言讥讽,这些乱民居然因此冲入店铺之中,焚烧铺面、抢去货物以千金计。”
“小人与梅之焕素未相识,可此事概因梅之焕而起,乱民捣毁商铺以后,还不许小人再到麻城经营店铺。小人只得投书沈家庄,请梅之焕出面调解,却为梅家赶走,事已至此,只能申诉于抚台,求得公道。”
恳德记在麻城的商铺被乱民捣毁是真,不过这乱民自然也是萧维崧自导自演,自己请来的职业无赖。
不过这些话落在宋一鹤的耳中,那就完全变成梅之焕自导自演,收买邑人大造舆论,想要抢夺自己的楚抚之位。
“本朝自来并无本地士绅出任本省之官的先例,天下间怎么会有愚民真的蠢到让梅之焕来做楚抚?这背后一定有人主使啊。”
宋一鹤眯起眼睛,做出一副情况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他身边的子侄幕僚们也纷纷点头,都说必是梅之焕在幕后主使,妄图要挟朝廷,索要官爵。
宋一鹤又感叹说:“朝廷近来多有召募义勇,以备勤王之议。我早听说梅之焕曾经上疏朝廷,说黄麻寨民多出劲兵,应申详约束,开导忠义,招徕豪杰,练成劲旅,以资剿寇之用。现在看来梅之焕的义勇练的不怎么样,这豪杰亡命之徒倒真是招揽了一大批。”
“招徕亡命,真是悖逆之人!”早收了萧维崧一大笔贿赂的宋一鹤族侄这时恨恨道,“若非蓄意谋反,梅之焕用意又是什么呢?大人,今早麻城那边还送来一封书信,说是小李贼攻破大别山山寨,兵锋已及至黄州府,沈庄军有意出兵恢剿大别山,要请武昌协助。我们早前一再催促梅之焕出兵,他都动也不动,此时却如此积极,难道不是有阴谋在怀吗?”
萧维崧也伏地磕头道:“前月梅之焕幼子成婚,参加婚礼的宾客竟然有数千人之多,这等威势真不下于任何朝廷疆吏。沈庄军兵力更有万人之众,随州小李贼兵不过数千,梅之焕讨之甚易,此时来书请求官军协力,确有难以理喻之处。”
郭君镇讨平大别山的山寨武装以后,确实对相邻的黄麻一带造成巨大威胁。附庸于闯军的一些山寨,还时常利用大别山南麓的掩护,进入较为富庶的黄州府内掠粮。
沈庄军作为保护黄麻乡里的团练武装,当然负有抗击闯军入寇的责任。只是梅之焕也知道湖广巡抚宋一鹤近来对他越来越忌惮,这才没有擅自行动,而是先写信到武昌做通知,却没料到这种做法反而更激使宋一鹤下定决心,要把梅之焕和沈庄军一起铲除。
“梅之焕的声势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宋一鹤听到萧维崧所陈梅之焕幼子婚礼上宾客数千人的盛况,立即感到自己对梅之焕低估太多。这人要的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楚抚之位,而是所谋甚大啊。
自古以来,乱世之中必有奸雄之辈,这个梅之散财结客,招募亡命,聚众万人之多。宋一鹤以己度人,绝不相信世上会有人散尽家产做这种无本买卖,既然梅之焕投入这么大,那他所图谋的就一定更大。
湖广兵力分守各地已很吃紧,如今又有这股十分棘手的小李贼纵横随州,确实是野心家趁势而起的好局面。
如果自己未洞见梅之焕的阴谋,傻乎乎将不多的抚标机动兵力调去黄麻,协助沈庄军恢剿大别山,被梅之焕偷袭一下,那可能霎时间三楚就要变成糜烂之局。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谁能料到素有清誉的梅之焕,居然是个野心勃勃的活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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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历史上的沈庄军即受到地方督抚大臣的打压,在梅之焕死后自行瓦解,余部汇入蕲黄四十八寨,最终被投降满清的左镇将领徐勇灭亡。
沈庄军是明末地方士绅的一次自救努力,但同清末的情况不同,朝廷从未给予士绅团练强力支持,等到崇祯十六年崇祯清醒过来,终于想要大办团练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时间了。
不过即便崇祯很早就能够给予地方士绅兴办团练的权力,也可能更早激化地方士绅和督抚官吏间的矛盾,造成如麻城梅之焕、东阳许都等等自带干粮者的悲剧性下场。
第二十三章 沈庄军事变
“抚台大人,沈庄梅家在麻城素有慷慨好施之名,黄麻一带任侠亡命之徒多受其恩德。梅之焕又素来喜好结交桀骜之士,勇侠轻非者也多从梅家子弟游,他又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子弟,势力滔天,绝对不能轻动啊。”
萧维崧继续给宋一鹤拱火,他嘴上一再力陈沈庄梅氏在麻城地方的势力有多么强大,看似是劝说宋一鹤不要去针对梅之焕,实则还是要把梅之焕架到火上烤,刺激宋一鹤尽快做出决断。
宋巡抚本来就因为无法调动沈庄军一事,对梅之焕心存芥蒂,如今又被萧维崧上了眼药,误以为梅之焕真的存有“欲夺楚抚之位”的野心,对其偏见自然又加深数重。
其实宋一鹤和梅之焕也算是故交,梅之焕毕竟是曾经贵为甘抚的致仕高官,作为一方荐绅,怎么可能会啸聚山林呢?
可是权力使人昏狂,宋一鹤深怕自己湖广巡抚的官位有所动摇,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完全坠入萧维崧的话术之中,目中已把梅之焕当成了一个昏厥欲狂的疯子,又怎么想得到自己才是发狂之人呢?
“梅之焕收买亡命,聚众万人,又欺世盗名,骗取黄麻绅拥戴之心,恐怕所图极大。”
现在宋一鹤不光是因为他自己个人同梅之焕的旧怨而发愁,还真的开始觉得梅之焕可能存有造反的野心,若让他成功,湖广必成糜烂之局,天下亦将为之动摇。
想到这里,宋一鹤心中居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来:此非天遗我之大任?
若枭杀梅贼,收取此功,督师之任不啻已到手中!
但他又感到如果真如萧维崧所说,梅之焕在麻城的势力这样强大,简直是一手遮天,自己未必能够顺利处理梅贼。
一旦处置失措,那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的丁启睿肯定不介意先搞垮自己,转移一下皇上的注意力。
务必谨慎行事。
他又敛声问萧维崧说:“萧掌柜,梅之焕当真有不法之心?他聚众万人,一旦处置失当,必将糜烂一方。黄麻数十万百姓商民,性命家产全系于此,你可万万不能胡说八道,定当与我如实交代。”
萧维崧是江西临江府药材商出身,作为行商走南闯北,又拜在说书艺人柳敬亭的门下,看人的功力很有几分火候。
他只听完宋巡抚这两句话,就立即猜度出了宋一鹤内心的真实想法,当即便将额头磕在青石地板上,用力碰出一道血迹,哀嚎道:“梅之焕阴结亡命,所图无非二者,若非流寇,便是大人。如今黄麻一带皆已成为梅之焕私人之地,小人商铺尽为其党徒所毁,居无定所,经商无门,一心所念,便是请大人早做准备,以免事发以后,三楚为之涂炭。”
宋一鹤和他的子侄幕僚们相顾失色,他那班毫无才具、全因裙带关系跻身幕府的晚辈,这时已全是惊惶神色,只有一个年长些的族侄还算稳重些,贴到宋一鹤耳边急言道:“未料梅贼实力伸张已到此地步,若不尽早办理此贼,恐怕将来事情无法收场。”
“嗯……但梅之焕贼行尚未显露,何况此时流寇横张于随州,事若有变,朝廷必以我致成激变为罪,萧掌柜熟悉黄麻人情,又亲来武昌出首,是否已有韬略在怀?”
萧维崧知道戏肉已到,立即回答说:“既然流寇横张,朝廷急求一旅以待时用,梅之焕又自请出兵大别山,抚台大人正可以假此时势,一试梅之焕的真心用意。”
“如何试之?”
“沈庄梅氏家资富庶,乡里尽传沈家庄库藏金钱百万之数。既然梅之焕要请抚台大人一同出兵,会剿大别山,那么只需抚台遣吏沈庄,以备乱出兵为名,向梅之焕索金银若干万。若梅之焕并无他意,必定束手献银,若其怀有反意,则必不肯捐献钱财,当地士绅观之,就能知道梅之焕是一个贪于财货之人,其乡里声誉既毁,抚台只需一刑吏即能捕之。”
萧维崧的这套策略有理有据,的确是一种能致梅之焕于死地的大阴谋,即便梅之焕真的献金银数万于宋一鹤,估计宋一鹤也只会觉得梅之焕所图甚大,不然怎么连白白损失数万两都舍得?
不过正因为这个阴谋计划过于完善高明,实在不像一个商人能够想出的,所以萧维崧还是强调,这套方略乃是出自宋一鹤族侄之手,他不过是代为述之而已。
好在宋一鹤的注意力并不在这点上,他关注的问题是究竟索要多少金钱较为合适?
一万两?二万两?还是五万两?
“就四万两吧!”
萧维崧心里大大喘了一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宋一鹤关注的点会在钱的数额上面,只能在心里苦笑,还真是高估了这位“不十年秉节钺”的封疆大臣。
宋一鹤终于将计划定下,他又考虑一会儿后,决定先派人到麻城沈家庄去,以备乱兵费的名义,向梅之焕索要军费四万两。
若梅之焕当场就把钱叫出来,那就再从长计议;若梅之焕找一些借口,不肯交钱,那就要将其不法之事尽数揭露出来,败坏其乡里名声,最后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沈庄军缴械收编,将梅之焕逮京问罪。
以红队近来探听到的梅家家产情况,梅之焕的家资绝对不低于四万两,但他散尽家产、支撑沈庄军,要在短时间内拿出四万两现银,是绝对没有一丁点可能的。
当然,也不排除梅之焕可以利用他在黄麻的威望,向其他绅借款来应付宋一鹤。可是他要那么做的话,岂不正是印证了接纳豪杰、收买人心的不轨意图吗?
自从崇祯七年高迎祥攻入黄陂、黄安、麻城、黄州、蕲水、广济一带以来,义军连绵纵横,罗汝才曾破英山、罗田,张献忠也曾在麻城阴山畈大败官军。
梅之焕召众结寨自保,苦心经营,起蕲黄寨兵,成沈庄军之兵势,三次将张献忠、革里眼、左金王等部驱出麻城。
他怎能料想到自己不败于流寇之手,而将败于朝廷之手呢?
为了更进一步添把火,萧维崧又暗中嘱咐红队人马,提前将宋一鹤要派遣官吏到麻城索贿的消息散播出去,更添油加醋说宋一鹤的目的就是要用索贿,逼使梅之焕负气起兵,好借口镇压,尽夺梅家家产。
之前沈庄军好几次向武昌方面请求增援和支持,都被宋一鹤所拒绝,双方本就矛盾丛生,麻城士民自然对这个谣言十分关注。
等到宋一鹤索要军费的使者官吏真的到麻城要钱后,人们就更加相信谣言坐实,宋巡抚确实是要图谋梅家家产。
即便梅之焕养气功夫很高,不相信贵为一方疆吏巡抚的宋一鹤做事会如此下作。可是梅家其他年轻子弟,还有梅之焕为了保卫乡里所接纳的那一批豪杰亡命之徒,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他们当即便将索贿使者捆绑挂到麻城城门口示众。
梅之焕劝阻不能,情知大事不妙,而宋一鹤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断定梅之焕即将起兵生乱,马上便移文黄安、麻城两县官吏,令其将梅之焕先行拘捕收押起来。
可是梅之焕在黄麻等地人脉极广,宋一鹤要求当地官吏逮捕梅之焕的官文才到黄安,梅家就已经获得了这条消息。
现在沈庄军上下更是觉得宋一鹤阴谋已经完全暴露,其意图谋夺官绅家产的野心完全坐实,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无耻无赖之人?
众人本就负气在胸,虽然梅之焕千劝万阻,可他这段时间卧病在床,不能经常省事,沈庄军的事务大部分都交给本家年轻子弟处置,此时即便想要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激化发展,也无能为力。
麻城县的知县知道自己那些捕快根本不可能把梅之焕抓起来,又听说梅家子弟带了一群亡命之徒正在城中搜查宋一鹤派来的官吏,心生恐惧,便带着县衙印信逃往黄州。
正在武昌的宋一鹤听到知县逃亡黄州的消息,大感震惊,终于确信梅之焕造反之事是确凿无误之事,当即便调遣兵力,将湖广本就不多的抚标机动兵力,乃至于一些州县的分守之兵都调往黄麻,准备恢剿。
而梅家子弟通过各种官场故交的关系,获悉宋一鹤已在调集官军准备围剿沈庄军的消息后,自知骑虎难下,便在十一月初四甲子日,于麻城沈家庄聚众万人,以“诛贪官、去鸟贼(宋一鹤自署其名曰“一鸟”之事,素为楚人传笑)”为名发奋举兵。
第二十四章 席卷黄麻
梅家在黄麻一带影响力深厚,当地寨民又久沐战斗之风,质朴强悍,旬日间便聚众数万人,几成燎原之势。
本来梅之焕并无任何起兵造乱的想法,他好歹也是官场中人,也做过封疆大吏,连阉党的冯铨都是他的朋友,只要给朝中大佬写信请求调解,实在并不惧怕宋一鹤的为难。
可梅之焕早在今年年初就病入膏肓,不能理事,根本控制不住本家的年轻子弟冲动行事。而梅家的晚辈们,也很担心若梅之焕一死,他们根本没有号召力来聚众对抗宋一鹤,到时候沈庄梅氏岂非任宋一鹤揉捏了?
这些年轻后生,做惯了世家子,纨绔成习,根本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所以才打定主意,不顾病床上的老父哀呼劝阻,依旧一意孤行,聚众奋兵。
其实明末这种情况实在并不罕见,像东林大佬侯恂的儿子侯方域,就仗着自己老爹的权势敢于直接攻打府衙。他们倒并不是真心想要酿乱造反,而是觉得自己贵为世家名门,朝廷的法度根本约束不到自己,最后无非大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罢了,所以行事毫无顾忌。
等梅之焕在病榻上听到沈庄军因湖广巡抚宋一鹤逼迫,居然真的举兵酿乱后,终于吐血数升,就此药石无医,一命呜呼,暴死当场。
梅家子弟则因为刚刚起兵梅之焕便暴死,便令沈庄军用白布缠头,自号“白头军”。
当时黄麻一带,诸城皆无守备,全靠沈庄军维持治安,而沈庄军中又多绅子弟,在各县城中人脉关系广泛,影响力深厚,所以进军之处无不披靡,转眼间便攻破黄安、麻城、黄陂、罗田数县之地,进围黄州府府城黄冈。
沈庄军所向披靡,全楚为之震动,连杀道臣、守备、典史十余人,又在黄冈城东大败黄州府分守兵,抬铳架炮,日夜攻打,飞铅熔铁,人心震骇。
正在武昌调兵准备图谋梅之焕的宋一鹤,这时候接到沈庄军提前一步聚众生变的消息,一边是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看出梅之焕心怀不轨的图谋,一边也是悔恨不已,只恨自己对梅之焕抱有同僚之情,没有尽快下手,致使沈庄军现在纵横汉东,席卷黄州,令局势难以收场。
湖广官军的机动兵力本就不多,此时应急无方,只好抽调襄阳、汉阳、安陆等处的分守兵,甚至于向郧阳抚治借调兵马,以求增援黄州,堵防沈庄军。
治兵调发遍于三楚,可是由于事发突然,宋一鹤依旧感到官军弹压恢剿的兵力捉襟见肘。再加上沈庄军并非一般的无籍之农民,其中或仍力田、或业商贩,甚则称诸生、大者至荐绅,皆不计其数。
这些“弃青衿”而奋起举兵的士绅子弟,大多家财富裕,令进剿的湖广官兵大为眼红。
沈庄军兵围黄冈,救援的官军便先前进到新生洲一带驰援,沿途焚杀抄劫,所过屠掠,本来就有结寨自保风气的黄麻百姓便纷纷各保乡寨据敌。
官军因此进退失据,本是来镇压反叛,结果却成为了反叛者和当地各乡民众共同的敌人,因此连遭败绩。
慌了手脚的宋一鹤,这才急忙增派兵力。他将原本驻守在襄阳和武昌的抚标精兵,全部调往黄冈解围,又许以将领便行剿抚的权力,实际上就是暗示他们得胜之后可以随意抢掠那些士绅的家产。
终于激发官军士气,在黄冈附近的团风镇打败了沈庄军,解除黄冈之围。
在湖广官军的大力围剿下,沈庄军的实力渐渐被削弱。作为士绅团练武装联合作战的一支部队,其统帅权不集中、内部矛盾丛生的弱点也一一显现,宋一鹤遂攻势一转,连续收复黄陂、罗田两县,兵锋直指麻城。
这时候原本在随州积极调兵遣将,集中兵力准备征讨枣阳的李来亨,早已把目光投到了黄州府的乱局之中。
他很早就从萧维崧和恳德记那里收到了沈庄军事变的具体消息,只是闯军大多以为宋一鹤和梅之焕的这场内讧,至多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沈庄军的实力,完全没有料到最终居然会发展到湖广官军和沈庄军大打出手的地步。
前一段时间李来亨完全将注意力放在枣阳方面,兵力的部署也全都以枣阳为优先,甚至还把经略大别山山区的郭君镇也调了回来。
等他了解到沈庄军变乱的情况后,才苦笑不止,先是自嘲一番,然后又同郭君镇道歉,向他表示:“不料宋一鸟激变致乱如此!谁能想到这厮的本领这么大,硬生生能把沈庄军全部逼反?如今黄州府局势已经成为一锅乱粥,雄丽(郭君镇原名雄丽,以字行,君镇是他的表字),现在也只好再麻烦你一趟,咱们还是要从大别山南麓重新杀回黄州府。”
方以仁则摇扇大笑道:“官军和团练自相残杀,据红队回报,如今黄州府已乱成一团,各州县俱无守兵,城墙亦多遭损坏。府主此时操兵直入黄麻,趁宋一鹤与沈庄军鏖战不休之际,或许可收得虎牢之捷。”
方以仁所说“虎牢之捷”就是隋唐时李世民的虎牢关之战,李世民在虎牢之役中一次性消灭了王世充和窦建德两大争霸诸侯的主力武装,奠定了李唐一统天下的基础。
不过在明末,最近似于虎牢之战的,反而是让满洲人奠定江山的一片石之役吧……
“据说宋一鹤已解黄冈之围,沈庄军在团风镇遭到官军重击,兵力折损不少,只好暂时撤出黄陂和罗田两县,退守黄麻一带据寨自守。”白旺也分析道,“如此则说明沈庄军兵势已衰,他们本来就不是真心起义,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很有可能被宋一鹤以招抚之策迅速平定。”
“对。”高一功点点头应声说,“宋一鹤若以抚为主,很可能不需要花费旷日持久的功夫去攻打麻城,而可以只用很短时间就解决沈庄军。我们若不赶紧抓住战机,恐怕时机稍纵即逝。”
李来亨知道大家这是在暗示他放弃进攻枣阳的计划,先行以出兵干涉黄麻为优先事项。
攻占枣阳虽然是预定的计划,但相比出兵黄麻有可能获得的好处,确实是相距甚远。毕竟黄州府是人口大府,户口百余万,若能取之经营,湖广闯军就可以马上迎来高速发展。
而且现在宋一鹤将抚标精兵都集中在黄麻战场,同沈庄军对峙。根据萧维崧送回来的消息来看,宋一鹤并没有留有足够的兵马来应对闯军有可能的介入。
那么现在出兵黄麻,很有可能同时解决沈庄军和宋一鹤的楚抚抚标两大兵团,一下扫平汉东地区全部的官军力量。
“宋一鹤与沈庄军自相攻伐,这是天遗我黄州做经营之资,我自不会任其战机逝去。反正闯军兵马为了准备进攻枣阳的事宜,早已把粮草辎重、火药箭矢全部准备充分,战士们也都枕戈待旦,休整完毕,只需调转刀口,改攻枣阳为入黄州便好。”
“计议既决,一功大哥、老白、雄丽,还有摇旗,各管队均立即回队统兵,调集部队。马兵先行,步卒运辎重、火炮后行……雄丽,你和张皮绠带马兵先到牛心寨,征调当地寨兵一同参与黄麻之役。”
郭君镇并未对自己才从牛心寨赶回随州,现在就又要奔回牛心寨一事怀有什么芥蒂,反而是站起身来,爽朗答道:“用兵贵于神速,我看就将本队步卒全交节帅指挥,我和张皮绠只带亲兵骑士赶去牛心寨即可。”
李来亨也为郭君镇的当机立断和专心兵事所折服,他心里也微微自嘲,人家郭君镇就是性格直来直去,出言无忌罢了,自己作为一个上位者、一个领导者,不能好好使用的这种部下就算了,居然还心怀怨气,实在失当。
“好,用兵贵在神速。既然粮草辎重都已备好,宋一鹤和沈庄军的决战又迫在眉睫,我们也实在拖延不得,散会以后大家就立即前去准备,雄丽和皮绠尽快赶往牛心寨征发寨兵,其他人则如前所述,赶快行动。”
“席卷黄麻,在此一举!”
第二十五章 沈庄军的末路
沈庄军刚刚起兵时,依靠绅子弟们在黄州府各县广泛的人脉关系,几乎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旬日间便席卷黄安、麻城、罗田、黄陂四县,进围黄州府府城,兵众号称万人,更有长枪五千具、弓三千副、鸟铳二千架,大小将军炮、灭虏炮百数十门,军势之强,震骇全楚。
除了梅家子弟以外,还有罗田举人王鼎、黄冈诸生易道暹等士绅领袖一同参与举兵之事。黄麻青衿子弟,十有七八参与此事,他们背后的家族、姻亲关系错综复杂,使得宋一鹤也不敢冒然赶尽杀绝。
不过沈庄军并非由无地农民组成,其核心的领导者同朝廷、官府之间并没有无法化解的根本性矛盾。
正当起事者猛烈围攻黄冈城时,宋一鹤便看准这点,派遣与梅之焕有故交之谊的麻城名士曹胤昌前去说服沈庄军退兵。
曹胤昌曾是麻城乡试第一名,在当地声望很高,他的为人讲究诗酒风流,做派很高,以潇洒名士自居。曾有上官考察他的才具,询问他刑名钱谷一类简单问题,没想到曹胤昌直接回答说:“文章颇能几句,簿书非我所长。”
这样一个连钱谷都不会算的文人,却因为诗酒风流、恣意狂放的名士做派,成为汉东一带有名的士绅领袖,博取了偌大名望。
阳明学本以推崇“知行合一”、破除对儒家经典的迷信为宗旨,可是到晚明时却成为了一些士人放浪形骸、弃实际而专务虚的借口。
不通钱谷的曹胤昌便是这样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他前往沈庄军中,妄图靠和梅之焕等麻城绅领的老交情说服起事者退兵。可此时把持军务的是以梅之焕侄儿梅增智为首的一般青年子弟,他们并不把曹胤昌这个大名士放在眼中,反而想把他杀掉祭旗。
不过更为好笑的是,梅家少年郎们的草率做法,反而激起了沈庄军内部的矛盾和分裂问题。许多同曹胤昌是旧相识的黄麻士绅,并不打算将事情做得这样绝,他们虽然同梅家一同起兵,但目的仅在于“驱逐鸟官”,想要赶走宋一鹤罢了,根本没有同朝廷撕破脸进行对抗的信心。
这些人都认为若将曹胤昌处死,则起兵之事便真的成为叛逆之举,事情将再无回旋的可能性,于是便率部将曹胤昌救出。
之后他们有些人直接在黄冈附近投降了官军,接受了宋一鹤的招抚;有些人则擅自退兵,一路逃回黄麻;还有一些人干脆在团风镇附近突然袭击了自己的友军,协助官军解除黄冈之围。
这才使得宋一鹤在团风镇之战中大显神威,指挥数千抚标就将加上协从有数万众之多的沈庄军击溃。
宋巡抚之后忙着在黄冈写飞捷露布,并没有立即追击溃败的沈庄军余部。可在官军迫境的压力下,依旧有不少士绅领袖陆陆续续献城投降,黄陂、罗田两县便是这样回到了官军的手上。
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的麻城名士曹胤昌暂时托庇于宋一鹤的军营之中,他对梅增智想杀害自己的举动恨之入骨。
在团风镇之战证明了招抚政策的效果以后,宋一鹤本来并不打算消耗自己宝贵的抚标兵力,同沈庄军在梅家势力盘根错节的黄麻一带继续硬磕下去。
可是曹胤昌力劝他说梅氏党徒众多,家资丰厚,若不能一举将其铲除灭亡,那么抚标士卒不能获得足够奖赏,必然有怨气于抚台,梅氏的党徒余部也会怀恨在心。
这样下去,出什么乱子都不奇怪!
在曹胤昌的反复劝谏下,宋一鹤态度有所松动,抚台大人先派曹胤昌写了一封招抚书信,说:“汝等罪已无生理,今惟有自缚见宋公表诚信,幸得不诛,当率其徒徙汉北,剿寇自赎耳。然必以今夕行,迟无益也。”
这份招抚书的条件表面上看着十分宽大,退守黄安和麻城的沈庄军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此时暂任沈庄军首领的梅增智便回信给宋一鹤,说:“苟明沈庄军以激反,又能为国家用,虽死无恨。”
看上去沈庄军已经愿意接受宋一鹤的招抚条件,此后戴罪立功,帮助他剿寇自赎。可是宋一鹤随即又令曹胤昌发去新的招抚书信,声称:“若果效诚款,明当毁营垒,纳兵械,悉散徒众,以二百人自缚来降,当待以不死。”
这种做法无异于是要沈庄军自断臂膀,遣散兵力,最后沦落到一个任宋一鹤随意宰割的地步。
所以梅增智等人对这一招抚条款拒不接受,但随后宋一鹤又派人送去黄麻三千余面免死牌,并暗示梅增智允许其保留三千精兵来自保。
这时即便梅增智本人对宋一鹤的用心深感怀疑,可是沈庄军中其他还未投降的士绅领袖,全都觉得这样的条件已经是极为宽大。
特别是考虑到现在沈庄军内部不稳,各方意见不一,军心混乱之时,要继续同官军作战,希望渺茫,实在不如干脆接受宋一鹤的招抚条款算了!
梅增智大感无奈,不得不同意了其他绅们遣散部众的要求,在数日间便遣散了协从之众将近二万人。只是梅增智留了一点心眼,他担心宋一鹤趁沈庄军自己遣散部队的时候发起突然袭击,便优先遣散了战斗力较弱的裹挟乡民,而保留了久经训练和战阵的团练老兵。
果不其然,当曹胤昌将沈庄军自行遣散部众两万人的消息带到黄冈后,信心大增的宋一鹤马上就放弃了招抚的打算。
毕竟如果真的把这些士绅全部招抚,那官军就不方便大行劫掠,宋一鹤自己也很难再谋夺到梅家剩下的财产。
若能将他们定为负隅顽抗的酿乱逆贼,将其一股荡平、合家灭门,事情就好办多了!
宋一鹤便不等梅增智进一步遣散部众,立即下令抚标各军在投降士绅的带领下,兼程加速冲向黄麻,一路纵火烧民居,杀人者数十里,还把黄麻有名的工商城镇大城潭镇和鹅笼镇都夷为平地。
等到官军攻至黄安城下时,梅增智等人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宋一鹤的阴狠用心。那些本欲接受朝廷招抚的黄麻绅们,此时也都大感上当受骗,纷纷痛骂宋一鹤是“狼心狗肺之鸟官”、“诈降骗杀之贪臣”,不得不彻底放弃同官军款和的打算,只能全力支持梅增智用兵抗敌了。
但此时黄安和麻城两处县城都已被包围,官军除了宋一鹤亲自统率的抚标精兵三千人以外,还从襄阳、郧阳、汉阳、荆州等州府调来了分守兵五千多人。
宋一鹤对此犹嫌不足,又从施州卫借调来了两千名战斗力强悍的土司兵。
除了这些官军的经制之兵外,本来属于沈庄军,但被宋一鹤和曹胤昌招抚的其余团练武装,还有四千多人,
这样算下来,宋一鹤动用了一万五千人来围攻黄安和麻城两处县城。
而沈庄军这边,在攻打黄冈失利以后,军心瓦解、士气低沉。退回黄麻以后,又被宋一鹤“以抚骗杀”的计策所欺骗,自己遣散了近两万名裹挟的乡民。
黄安县城中,沈庄军仅有兵力一千五百人。麻城这边则因为是梅氏的老家,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只剩下四千多人。
头焦额烂的梅增智不分昼夜,吃住全在麻城城墙上。他年纪未满三十岁,有诸生功名在身,军务繁忙之中还头系锦纹方巾,穿着一身华贵的绸布袍子。
若非宋一鹤逼迫太急,像梅增智这样的名家子弟,本来应该会成为朝廷在地方上的支柱,怎料得如今这般局面?
第二十六章 天降闯军
官军围攻越来越急,宋一鹤的抚标又运来一批火炮,加紧攻城。只是因为官军沿途屠戮太盛,将麻城百姓全部逼到了沈庄军这边,否则梅增智绝计无法抵抗,只能束手就擒而已。
麻城各大家族的庄丁、奴仆损失都很大,梅增智也知道城中“绅”心已经渐渐厌战。大部分士绅都觉得这样打下去,毫无办法,只是徒耗心力,更使得自家家产在城外受尽官军屠掠而已。
战局的不利,也让不少士绅悄悄将本家奴仆、家丁从城墙上撤了下来。而梅增智虽然号称是沈庄军的首领,但他威望远不及梅之焕,又担心约束过严,可能会激致城中生变,无可奈何下,也只得默认这种情况。
“兵力捉襟见肘,一旦官兵破城,全城百姓都将有覆灭之灾啊。”
梅增智的心情愈发绝望,在士绅们纷纷撤走家丁以后,为了弥补兵力的短缺,他只好从城内一般百姓和逃难乡民中临时征兵。
好在因为官军的屠掠恶行,许多乡民的老家庐舍都被官兵烧毁,还有很多人亲戚死于官军的屠掠之下。所以梅增智的招兵榜一经贴出,登时便有一千多人响应参战,这才让他稍稍得到一点安慰。
“梅相公,官军这样围攻,我们最多支撑不过两天,是不是该想想办法?或许现在只剩下出降这一条路了。”
同为麻城乡绅的周文江再次劝说梅增智罢手,他是麻城顺河集人,在地方上有一定影响力。现在官军攻城这样凶猛,大部分乡绅都不相信梅增智还有办法防守下去,因为周文江与梅增智相熟,大家才委托他来劝梅增智尽快开城投降。
梅增智看着城头惨烈的战况,苦笑道:“此事绝非兄一意孤行,不愿投降,而实在是宋一鹤的阴狠歹毒全然暴露,我们即便出降,也难保项上首级。”
“你看看。”梅增智指着正在城头上拼命抵抗官军的乡民们,说,“这些乡民都是官军一路屠掠造成的难民,宋一鹤如此暴行,朝廷台谏之臣必将有所弹劾,鸟官要不了多久就要倒台。到时候新官抚楚,这番死局可能就有一线生机。”
正在说话间,攻城官军的一门火炮正打在城墙垛口处,激起一片飞石,梅增智躲闪不及,也被碎石擦伤,右臂上淌下一片血迹。
周文江连连摇头,对自己这个老朋友的侥幸心理也觉得十分无奈,现在这种局面,即便宋一鹤去职,朝廷也绝不可能放过参与沈庄军的主要士绅们,除非……
除非开城杀贼有功,或许可以逃过一死。
想到此处,周文江看着梅增智的眼神已经大为变化。他让两名家仆赶紧带着受伤的梅增智去治疗,等梅增智一离开,便狠狠咬住牙齿,露出阴狠的神情,一脚踏在被大炮炸烂的城垛上,沉声道:“你想带着麻城所有乡绅,一起跟梅之焕陪葬,凭什么啊。我们全是爱戴朝廷的良绅,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趟了沈庄军这堆浑水。”
周文江杀意显露,等夜色降临以后,他就趁着梅增智受伤的机会,慢慢将城头守军从梅增智临时招募的那群麻城乡民,换成了自家奴仆。又悄悄派人出城同宋一鹤联系,只等午夜时分,开城降敌,迎官军入城杀尽梅家满门。
可让周文江诧异的是,他派出城联络官军的使者,都快到凌晨了,还是久久未归。难道官军已经杀红了眼,不分良莠,直接把他的使者给杀掉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周文江更担心梅增智伤愈以后,以梅家在麻城城内的实力,他更将失去开城投降的好机会。无奈下,周文江便狠下心来,既然不能迎官军入城杀光梅家子弟,那就要趁着梅增智受伤的机会,联合其他士绅进行突袭,自己解决梅增智后,再开城降敌。
同周文江盘算一致的士绅还有七八家,他们都觉得若能斩杀梅增智,以其首级作为见面礼,开城降敌。那宋一鹤看在这份功劳上,或许就不会对他们过分为难。
说到底大家都不是穷汉,许多人攀攀关系,也是能同抚台大人扯个同年、亲戚关系的,何至于把事情搞到今天这种田地呢?
这些人一拍即合,不等天亮,就集中了近百名家丁奴仆,先行布置到梅府附近。周文江又打着看望梅增智伤势的借口,亲自带着十几名随从进入梅府,准备刺杀梅增智,而后里应外合,把梅家子弟一网打尽。
梅增智不虞有诈,只当周文江还是多年老友,虽然伤势未愈,但一听说老友来探访,便马上出门相迎。
他亲自走到梅府中庭的院子里迎接周文江,看到周文江还带着十多名随从,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城头战况是出了变故吗?你怎么带了这么多随从来?”
周文江并非什么胆大心细的人物,他一听梅增智这样问话,还以为事情已经败露。马上急急忙忙地从衣袖中探出一支做工精巧、从广东买来的自生火铳,对着梅增智胸口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梅增智胸口溅起一片血花,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周文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骂道:“尔等好做、好做,开城以后,宋鸟官自当为我杀尽尔辈!”
“呸,梅氏满门皆为逆贼,我们不过是为朝廷效力杀贼而已!”
周文江反口怒骂梅增智一句后,就冲上前去用火铳的手柄把梅增智砸倒。他身后的十几名家丁随从也纷纷拔出兵刃,将梅增智砍成一堆肉泥,然后冲向院子中毫无防备的梅府家丁,转眼间便枭杀数人。
“赶紧发信号,让埋伏在府外的其他人都杀进来……啊!”
可是周文江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的胜利,便大吃一惊,从府外冲进来的人并非他提前联络好的那些士绅,而是一些手持鸟铳和长刀的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分成数队,进退有据,大概也有几十人的样子。可他们的战斗力实在远超周文江手下那些奴仆家丁,简直是挡者披靡,这回周文江带来梅府的十几名手下已经算是他自认为的“精兵”,可碰上这群突然出现的杀神,居然连一合都挺不过去。
“你们是什么人……!官军?是否是宋大人的抚标?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为朝廷立了功,不要杀我,我要见抚台大人!”
周文江还以为这些突然出现在梅府的陌生人是宋一鹤的抚标,可为首头戴白毡笠、手提长刀的精壮汉子却怪笑道:“老子是闯军!我们是来帮梅相公守城的,你这厮卖友求荣,岂能活过老子手中快刀。”
“闯……闯军!?”
不仅是周文江和他的部下,连梅府中尚在负隅顽抗的其他子弟家人,也全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突然间有一个梅府家丁想起,之前梅之焕提议和宋一鹤联手进剿大别山,不就是因为有一股名唤小李贼的闯寇杀破了牛心寨吗?
既然闯贼就在牛心寨一带,距离黄麻不过咫尺之间,这时候出现,似乎也并不奇怪。
周文江却像是活见鬼一般,他瞪大眼睛,神色呆滞,花了好长时间才理清楚了逻辑,手指颤抖着指着面前闯军头子,牙齿打着颤说道:“你你你……你怎么会是闯贼?不、不对……闯贼怎么会在这里?”
“他娘的,当着面还骂我是闯贼,您佬是真不想活命哦。”
闯军为首的那名头领冷笑一声,手起刀落便斩断了周文江的脖子,其他几十名闯军将士也迅速控制了梅府内的局势。周文江布置的那近百名家丁奴仆,根本不是这群如狼似虎的“流寇”一合之敌,转眼间就被清除了一个干净。
只可惜梅增智已经被杀,这一场内讧后,沈庄军的守城力量可能还会大减。
“红队虽然提前做好很多布置,又借着梅增智从乡民中征兵的机会,安排了不少人进城。可惜咱们都等着节帅的大兵抵达以后,才动手响应,结果慢人一步,还是令局势恶化了。”
第二十七章 控制麻城
带着这几十名闯军战士冲入梅府内的头领,正是红队管队严薪。他扼腕叹息,为没能救下梅增智,多保存几分沈庄军的实力而感到可惜。
“梅家还有多少子弟活着?赶紧救下来,现在天色还没亮,咱们也不能等节帅大军抵达再做行动了。一队留在梅府内掌控局势,二队立即同我分路搜杀意欲降敌的士绅,三队到各处城头将闯军旗帜竖起!”
红队早已在麻城中安插好不少眼线,周文江刚刚开始串联城内士绅、准备开城降敌的时候,他的一切行动便都落在了严薪的目中。
周文江派出城去联络宋一鹤的使者,也是被红队在半道上所截杀。这班士绅还坐着“一切局势尽在掌握之中”的春秋大梦,殊不知,麻城内里乾坤,十分中已经有七分被闯军所控制。
若非严薪一直在等待李来亨率领大军抵达以后,再发起斩首行动,恐怕周文江连刺杀梅增智的机会都没有!
“真可惜啊,本来等到官军破城以后,在麻城城中纵兵大掠的时候,才是咱们行动起来,里应外合,配合节帅力破此敌的最佳时机。”
严薪撇了撇嘴,为自己没能获得更好的战机而感到遗憾,另一名红队队员则摸了摸后脑勺,汗颜道:“我辈为百姓才起这几个义兵,哪可能真的坐视官军破城屠戮呢?管队这话要是让爱民如子的大帅听到,怕不是要剁几只手掌才行。”
“哈!”
严薪忍不住大笑一声,不再多说,带着红队的队员们迅速冲向城内各处要点。此时天色还未亮起,官军尚未察觉城内的变动,而沈庄军虽然比红队人数要多太多倍了,可梅增智和周文江等士绅领袖内讧尽死以后,群龙无首,人心未定,正是抢班夺权……啊不,正是将沈庄军引向正道的好机会。
因为梅增智被刺身亡,而还处在惊惶不定中的梅家子弟们,已经全然丧失了判断能力。他们见严薪带着红队队员将进攻梅府的周文江部下解决以后,便自顾自认为红队是自己的友军。
等到红队队员们将提前准备好的数十面闯军大旗,分头插到城墙各处以后,他们又目瞪口呆,不解其意。
直到有一个年轻人恍然大悟,说:“这肯定是相公的遗策!原来我们早就同闯军有了联系,有外援可以倚靠,根本不惧宋鸟官的围剿。”
“啊……对、对,必是如此,难怪一直坚守麻城,不能开城门降敌,原来是有外援可恃!”
虽然还有一些人半信半疑,也有一些人对流寇很不感冒,根本不愿与其合作。可现在领头的梅增智已经死了,梅府又被红队所控制,这些梅家子弟为了自己的性命也好,还是为了给自己的死局编造出一点希望来,都或自愿、或被迫地去相信,沈庄军其实早同闯军有秘密联络。
夜色慌乱,麻城街道上火把飞驰,红队队员们的脚步踏过长街,刀枪兵刃相互撞击而产生的金属响声,在这深夜中不禁使人背脊骨都升起一股凉意。
几只夜鸦被惊醒,它们从枝头飞起,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哑哑嚎叫着飞过好几间大宅子。已经开始有一些人街上的喧哗声吵醒,他们简单披着一件外套从窗户探出头去,或者走到了家门口,将大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细缝,往外窥伺异变的缘故。
“是官军攻进来了吗?”
有人这样猜度,可是很快一面又一面闯军大旗开始挥扬于麻城之中,居民们尚在迟钝之中,还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要很少几个人大惊失色,想到了近在咫尺的随州小李贼。
红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胜在指挥划一、行动有序。那些准备投降官军的士绅,若等到天亮动员起自己的家丁和奴仆武装,至少可以发动上千人的兵力,绝非不及百人的红队可以压制。
但如今战机在我!
风暴的涡眼已被严薪捏在了手心里,红队这段时间一直在紧盯着那些不轨士绅的动作,周文江的串联和刺杀行动更把投降派的踪迹全部暴露了出来。
队员们按图索骥,趁着夜色丝毫不费力气,挨家挨户地便把这些尚在睡梦之中的“名士”、“豪杰”从香床美妾上拽了出来。
若安心束手就擒,还可以一起缉拿到梅府中看管起来。若胆敢反抗,装备了鸟铳、布面甲和长刀手牌的红队队员,呼吸之间就能将其格杀当场。
只有很少数的几家大族因为宅邸距离梅府较远,慢慢发现了城内的“政变”,赶忙动员家仆准备进行反扑。
可这时候红队已经把闯军大旗插满城墙,守城的士兵对沈庄军和闯军的关系变故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大家好像都是在造反,都在和官军打仗。
何况那些来插旗的人,全都拿着梅府的印信,不听他们的听谁的?
严薪当即就利用梅府印信,将一部分城墙守军调了下来协助作战。若在前几日,守军大多都是各家士绅的家仆,严薪即便有权力调动他们,也不可能用他们反过来攻打那些士绅宅邸。
可经过数日激战以后,畏战的士绅们已经把自家奴仆全部从城墙上撤了下来,守军人员主要以梅增智临时征募的逃难乡民为主。
这些逃难乡民和麻城士绅没有什么关系渊源,一看红队拿出不少银两,又有印信在手,还声称闯军大兵即将到达城下,当然无不效顺。
有一家士绅抵抗特别激烈,他家宅邸又修成好几进,院墙角落里还筑有高耸的望楼可以射箭,红队强攻两次都没能冲杀进去,反而折损了十几人。
严薪看不过眼,便从城墙守军那里调来了十几门大炮。让乡民们将火炮架到这处府邸正对面的大街上,敞开了炮打地主大院儿。
连着轰隆数声以后,院墙、望楼、大门、匾额全部都被炸了一个粉碎。红队队员和其余待命中的乡兵,一看大门已经被炸开,便大呼群进,一溜烟儿地冲了进去。
严薪又适时地高喊了一句“杀劣绅、分浮财、现在归降尽我同袍”,这下就连那些在府邸中进行抵抗的家丁奴仆也不干了,或者丢下兵器投降,或者直接调转刀口,倒戈一击。
城内火光闪烁,硝烟直起,喊杀声也越来越大。严薪知道这下子城外官军就算再蠢,也应该猜到麻城城内已经发生了什么变故,估计很快就会发动极为猛烈的攻势。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前大街的方向向深处远眺望去,道路两旁有四五家大户院子还在烧着火,间或又有几颗人头滚落到地上,心中登时便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后怕感。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
不然面前这一幕场景就会颠倒角色,轮到周文江带人搜杀不愿投降于官军的人,潜伏在麻城城中的红队和恳德记人员,恐怕也难逃一劫,都将变成那几颗正在地上翻滚着的头颅。
一颗散着头发的脑袋这时候正滚到了严薪的脚下,他冷起脸来,问身边的乡兵说:“这个人是谁?他们一家最为顽抗,是不是麻城有名的士绅首领?”
乡兵也只是近来为了躲避官军的焚杀,才逃难逃到麻城来,他对麻城士绅人物并不认识,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站在他边上的另一名沈庄军士卒,资历要老一些,对城内头面人物多少认识几个,便半蹲下来,用手拨开了那颗首级上的毛发,对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辨认了一段时间,才回答说:“他叫刘启祯,是本地有名的公子,在东山曹家河一带颇有田产。”
严薪并不知道刘启祯在许多年后会出卖麻城一带的抗清义军,随便一脚将他的头颅踢开,淡淡说道:“闯军援兵就在城外,全城军民无须惊惶。”
城头一夜变幻大王旗啊!
第二十八章 攻城大营
城外的官军连营数里,把麻城围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宋一鹤安居中军帐中,他被黄麻的大名士曹胤昌一阵吹嘘乱捧,满心觉得城内士绅至迟在一两天内就会开城投降,自己朝思暮想的梅家财产,也应该不远咯。
所以最近几天一到晚上,宋一鹤就下令停止攻城。他既然觉得沈庄军投降在即,便不愿意自己的抚标精兵在城下折损太多。
上行下效,其他将领、变节士绅们,也就都将兵马撤了下来,一起回营休息。
既然抚台大人都不着急,他们又要着急一个什么劲儿呢?
这样一来二去,围城官军便整个松懈了下来。士兵们本就无聊,手上又因为近来的屠掠捏着不少金银钱财,那些变节士绅也有意卖好于官军,便请来不少妓女、戏班乃至于百货行商,到军营里做买卖。
官军将领还向这些百货商人征收孝敬费用,每一铺、每一摊均需交纳若干敬献之费,才能在军营中做生意。有些军官和士卒眼红商贩牟利,居然还有趁夜在营外抢掠行商货物,然后运入营内继续贩卖的做法。
鉴于困守麻城的沈庄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攻之力,大家又都风传梅增智开城投降在即。所以官军士伍们也就越发的不在意军纪,养鸟、蓄犬、编篱、搭棚、听曲、下棋、打叶子……这些都还算是比较收敛的。
更有甚者,宋一鹤麾下抚标一营,竟然还有许多士兵因为买春行淫、强奸民妇的事情发生争执,最后演变成两大群人私斗。
到晚上各队皆回帐休息以后,白天因为抢夺妇女而同友军私斗,结果因为下手不够狠而惨败的十多名官兵,就趁机拿上刀枪兵刃,趁着仇家散开休息入睡的好机会,一举扑入帐中,先以布袋套头,再以兵刃一阵狂殴乱戳。
不知道是哪个兄台出手太狠,居然用长矛戳人,一枪下去便是一滩血迹。正在军帐内睡觉的官兵一下全都惊醒了过来,不少人看到血迹和尸体,还有那些手持兵器正在行凶的友军,完全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敌军前来劫营,惊呼中纷纷弃营逃散。
正在做着“安居平黄麻”美梦的宋一鹤,又过了好一会儿,等这场炸营闹剧越演越烈,搞的中军大帐周围全都是喧哗声的时候,才赶忙批了一件外衣,出来查探。
他看见到处都有溃兵乱跑、乱喊,心中也很没底,也产生了“莫不是沈庄军夜袭劫营”的想法,脚底抹油,差点就直接跑掉了。
好在湖广抚标毕竟还是一支较为精锐的部队,其中不乏善战的精兵干将,有几名军官登高一望,看四面并无冲杀的情况,宋一鹤才按住了自己的双腿,小心翼翼指挥亲兵开始进行弹压。
抚标精兵人人手持火把,披坚执锐,甚至还有人生怕出了什么大篓子,连火铳轻炮都拿了出来。他们占住大营中央的十字道路,排成几条纵队往前推进,依次排查下去,才终于搞清楚了情况:原来是士卒因抢掠妇女分配不均而私斗搞出来的闹剧!
宋一鹤头痛欲裂,痛心疾首道:“此前数日攻城之时,怎么未曾见过你们有今夜之勇武?”
他心中愤恨,从身边一名亲兵腰间鞘中抽出一把佩刀,直指着那群私斗的官兵怒骂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不是很勇吗?今日攻城,便以尔辈为先登之士!”
生事的那群乱兵听到这话,才慌乱了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哀求抚台大人从轻发落。但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不少官兵,注意到了麻城城内隐隐约约的硝烟,一开始大家还觉得那些烟雾应该是炸营的时候,有一些军帐被不小心烧毁所致。
可等天色一点一点变亮以后,所有人都渐渐确定了下来,烟雾分明是从麻城城中涌出来的!
宋一鹤惊喜道:“必是城内有忠义士绅已杀梅贼,为我开门。”
他接着又看了周围士兵一圈,严肃地说:“战机不可轻失,尔辈违反军纪,罪无可赦,但若敢于先登,斩取一二贼首,或许还可轻议!”
宋一鹤生怕错失掉这个宝贵的破城好机会,便不等刚刚经历了一次夜间炸营,精神疲惫的官兵们休整,当即强令各部投入攻城之中。
官兵们全都怨声载道,大家先是放纵了好几天,又一晚上没睡好,现在巡抚大人还非要强逼所有人立即去攻城?
既然麻城城内已经生乱,等他们自己开城投降不就完了嘛!
在这种心态之下,官军士气可谓空前的低沉。虽然宋一鹤为了尽快收取夺城之功,一再催逼,可所有攻城部队都在磨洋工,人心怯战,毫无斗志,完全就是在装模作样,随便做做攻城样子给抚台看看,然后混混日子罢了。
只有从施州卫调来的土司兵和宋一鹤自己亲自抓的抚标精兵攻城比较卖力,他们先抬来大炮一阵狂轰,很快又发现城头上的守军并不像往日那样迅速以火炮还击,而是毫无动静以后,便和宋一鹤一样猜想城内发生内乱,墙头守军大概已经被悉数调走。
那么此时再不登城,还等何时?
这些精悍的抚标官兵和施州土司兵,心态又为之一变,转而开始带着一种过度乐观的态度,仿佛武装游行度假一般,分成好几支纵队,抬着云梯、唱着小曲儿,便准备轻取麻城。
可就在官军登城到一半时,终于有眼尖的人发现四面城角不少地方,赫然已经树立起了闯军大旗。攻城官兵心中先是一惊,但随即便都觉得闯军尚在中原,怎么可能出现在麻城?必是守军的诈计而已。
“反击!”
正当官兵大为放松的时候,猛然听到城头上传来一片“反击”的呐喊声,人人惊骇莫名,仰首望去,赫然见到一群头戴红缨毡笠帽的士兵,抬铳架炮,对着攻城部队便是狂轰滥炸。
“是闯贼!真的是闯贼!”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无数人跟着呼喊了起来,还有不少人没有听清楚,心中诧异前面的将士在鬼叫些什么?
可当最前排的攻城士兵突然丢下武器向后溃逃,被这几天放纵生活和夜间炸营搞得精神紧张的官兵们,也就顾不上突然出现在麻城城墙上的人到底是谁,只知道学着身边的友军丢下兵器,赶紧逃跑。
不管到底是不是撞上硬茬了,反正跑的比友军快,一定没错。
宋一鹤看到攻城部队突然不战自溃,先是一头雾水,等亲兵告诉他城头上出现了闯军旗帜后,他才痛骂道:“这不过是沈庄贼虚张声势、故弄玄虚而已,尔辈居然为此等鬼蜮伎俩所迷惑,可笑、可笑!”
他越想越生气,干脆亲自带着所有抚标亲兵到前线堵截溃逃官兵,不许攻城部队后撤半步,敢有逃窜者,即令督战的亲兵将其就地正法。
这样强力弹压之下,攻城官军才勉强停住了后退之势,在宋一鹤的强迫下重新冲到前排和守军厮杀。
本来麻城城内的确是发生了梅增智和周文江这主战、主和两派士绅,都在内讧中瓦解的事变,守军战斗力肯定也出现了很大问题。
即便严薪带着红队队员亲上城墙协防,他们这不到一百人的部队,也是杯水车薪,起不到太大作用。
但是攻城官军被闯军旗帜所惑,不少人都认为一定是有闯军潜入城中协防。他们对闯军其实并不了解,但也听说过近来三边总督傅宗龙在中原被闯军打得全军覆没的事情,因此心生恐惧,士气更加低沉,攻城愈发不积极,越打越慢,任凭宋一鹤如何上火催促都没有办法。
当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攻城官军还是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可在麻城西北方向数里处的三角山,于山林掩蔽之下,正有大队兵马从大别山南麓潜行而至,他们衔枚疾走,过高山、穿险要,已占有了正对着攻城官军队伍蜂腰处的良好战位。
三角山因其三柱奇峰,状如兽角,突兀苍穹而得名,又因有“笔架飞瀑”的奇观,又名笔架山。“笔架飞瀑”的景观附近,有一处古迹,是元末徐寿辉起义称帝,率领红巾军屯聚于此时留置的铸钱炉。
从大别山南麓潜行过来的这数千精悍劲卒,指挥部就驻在铸钱炉边上,为首的少年将领头戴红缨笠盔,身穿天蓝色箭衣,披挂一件薄皮轻裘,手拈炉旁的一截断箭,从容笑道:“可击矣。”
第二十九章 会战时刻
随州闯军经过数日夜的连续行军,利用大别山南麓的丘陵密林,有效掩盖了本军的突袭行动。在宋一鹤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自牛心寨出发,绕开了控扼黄安县北路的大城关、白沙关、双山关等大别山隘口,迅速抵至麻城县城西北面的三角山一带。
三角山地势突兀险峻,兼且密林丛生,本就是潜伏屯兵的很好地点。元末时湖广红巾军在抗蒙战事不利时,曾多次潜伏于此,稍息兵锋,卧薪尝胆以待时变,而今李来亨也充分利用了三角山的地利遮蔽之势,使得多达近七千名战兵的闯军主力部队,可以悄无声息地占据一个极为有利的作战位置。
官军尚未知觉到他们攻城部队与围城大营相连接的蜂腰部位,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侧翼闯军兵锋之下。宋一鹤还以为城内士绅已然起兵,正在准备迎接官军入城,而突然被竖立在城墙上的闯军旗帜,大约是梅增智的狡兔之计?
“流寇尚在随州,即便小李贼有飞将之步,也不可能跨过大别山,天降于麻城。我料定这不过是梅贼的狡兔之策、缓兵之计,定然是城内士绅已经起兵,正在争夺城门,梅贼不愿束手就擒,才出此下策,妄图唬吓官兵,尔辈岂能为此等拙劣计谋所玩?”
宋一鹤对于麻城战局情势的悄然变化毫无体感,他一口咬定守军崩溃在即,更加紧勒令手下抚标督战,将从城墙上溃逃下来的败兵就地正法数十人之多,又令亲兵传令说开城以后可以纵兵大掠三日,妄图以此办法刺激官兵士气和斗志,实现宋抚台的夺城之望。
只是官兵们都觉得既然士绅开城在即,自己实在没必要太过拼命,如果把性命交代在胜利的前夜,到时候就算巡抚大人真的允诺纵兵大掠,不是也轮不到自己吗?
所以这些人该磨洋工的,还是在磨洋工。
这对城墙上的守军,不啻是一个最好的消息。当红队将城内主战、主和的两派士绅都一网打尽以后,最直观的负面影响,就算本来领导守军的大量头目、将领消失了。红队队员虽然尽皆敢战锐士,可他们缺乏组织部队作战的经验,也没有本地士绅长久积累下来的威望,即使仓促代替那些被拘捕起来的士绅充任军官,也难以发挥守军的全部战力。
在这种情况下,麻城守军几乎只能靠乡民们的各自为战了。
缺乏大战经验的团勇、乡兵,即使是应对士气低沉、大磨洋工的官军,也表现的险象环生。官军炮火连续轰城,而缺乏军官组织的守军则实在难以做出有力回击,大多时候只能被动挨打。
城墙被实心炮弹轰击的砂石飞溅,到处都是被炮击打伤、血肉模糊的乡兵在惨痛哀嚎。还有好几处防线已被官兵登城,若非红队队员充当救火队,集中鸟铳进行排枪射击,一时震撼住登城的官兵,那么麻城几乎已被攻破。
战事正酣中,在宋一鹤抚标的逼促下,又有更多身手矫捷的土司兵攀爬云梯登城。这些来自施州卫的苗瑶洞兵,攀城如飞,立时就在城墙上夺下一块阵地,后面大批官兵跟着涌了上来,守军支撑不住,阵脚动摇,几乎全线崩溃。
正在城下观望战局的宋一鹤,见到有官兵已把旗帜插到城墙上,欣喜若狂,欢呼道:“我兵胜矣!”
他这时候感到战局已经变成一边倒的局势,胜利早成定局,为了让手下嫡系兵马抢占头功,终于不再做任何保留,将担任总预备队的抚标亲兵也投入攻城之中。
此刻日头高升,阳光照耀在城墙之上,显出一片淡白而近于黄的颜色来。
衰颓的守军乡兵一片又一片地摔倒在城墙上,还有不少失去军官约束的团勇已经溃逃下城,担任救火队的红队双拳难敌四手,怎么都无法止住溃坝之势。
城外的官军则摆成了一条大横队的阵型,毫无保留,全线扑上。抚标精兵鲜丽的衣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破城后的屠掠让每个官兵的脸上都升腾起一片潮红色的狰狞面容,人人眼中都透露着贪婪、喜悦和狂热。
官军攻城队列像一轮新月般,以一条半弧形从麻城的西北面围到麻城的南面。炮火急射,飞石溅落,官兵的呐喊声如海潮翻涌,地动而闪耀,飘扬中的明军军旗像是无数云朵似的,重重叠叠,令守军为之心悸动摇。
“宋一鹤的攻势已经到达顶点了。”
在三角山“笔架飞瀑”的景观一侧,张皮绠带着两名小校飞驰回来。战马停在李来亨的临时指挥部前,过分年轻的小将停住脚步,对少虎帅说道:“官军已经全线扑城,围城大营几乎无人留守,宋一鹤对战场外围毫无警戒提防,这样的用兵简直还不如于大忠之类土寇。”
张皮绠的年龄虽然很小,但他经历过的战事还真不比宋巡抚要少多少,又跟着郭君镇一起讨平了大别山的割据武装,战场大局观和眼界都有了长足开拓,几句话就将战场情势分析明晰。
湖广闯军除了白鸠鹤留守随州以外,其余大将腹心,几乎是全数出动,李来亨对黄麻战局的重视,亦可见一斑。
方以仁虽然并非军旅出身,但他本就喜好戎事,亦能骑得烈马,此时也乘着战马,还收起了他常用的那柄白金骨折扇,转而拿了一副弓箭,微笑说道:“府主,此天赐良机,一战尽收汉东,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还请各队大兵立时出击。”
李来亨深吸了一口气,通过红队和恳德记的情报网络,他也大概知道宋一鹤在黄麻两县集中了一万多人的官军精兵,若是正面硬打阵地战,不到七千的闯军必然不是官军的对手。
这六七千人,可算是他数年纠合而成的全副身家啊!
宋一鹤已把襄阳的分守兵大部调走,枣阳可说是唾手可得。可李来亨放弃了闯军预定夺取的枣阳,而率领全部老本劲兵,跨越大别山南麓,远征黄麻,目的即在于一举攻灭湖广官军的主力部队。
他的目标绝不止于利用沈庄军事变夺取黄麻,黄安、麻城二县的土地、民户,随时可取,歼灭湖广官军的全部机动兵力才是最重要的目标!
但想以不到七千的兵马,消灭一万多人的官兵,也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啊。
“雄丽,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把最大一股步卒都交给你指挥了,堵截官兵,绝不可使一兵一卒漏网,一旦有失,我们即便克取黄麻,也免不了为张献忠和革左五营空做嫁衣。”
李来亨将随州闯军中最大一支步兵部队交于郭君镇指挥,显露出对郭君镇的器重更在担任闯军节度副使的高一功之上。
他并不觉得解除麻城之围,乃至于重创宋一鹤的官兵有什么难度。李来亨最为担心的是,若不能一股歼灭宋一鹤绝大部分主力,那么闯军虽然可以夺取黄麻两县,但要进一步拓展势力就很困难了,官兵进攻固然不足,但各守城池还是能令闯军分外棘手。
而且黄麻大捷的消息一旦传开,那么正在大别山山脉东侧游动的张献忠、革左五营,这两支兵马极有可能返回湖广,同李来亨争夺地盘。
一定要在西营、革左返回汉东以前,将随州闯军的势力扩张到可以抵制他们侵夺的地步。
“绝没问题。”郭君镇倒是毫无压力,他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扬起马鞭便飞驰入大军队列之中,甚至未跟李来亨再多说两句话。
李来亨一时愕然,和方以仁、高一功几人相互对视,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叹道:“我对雄丽很有信心,但他也应该多说两句话嘛。”
高一功走近到李来亨的身侧,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种沉稳有力的信心说道:“也是你当机立断,现在闯军才能占有如此有利的出击态势。我想此战必胜,来亨不要再有太多顾虑。”
“我明白。闯军精骑要负责冲击官兵中军,乃至于擒杀宋一鹤的重任,我担心摇旗不够谨慎,还是要一功大哥担此任务。”
可惜,李来亨心想的是如果沈庄军事变再晚一个月,等他在随州预谋的军制改革初步推行以后再开战,那他绝对有百分百的信心将宋一鹤所有兵马歼灭。
但现在的随州闯军,依旧还是一支相当旧式的军队,即便相比官军中较精锐的军队,也毫无特别的优势。
唉……湖广水网甚多,只要给够时间,大造水车,利用水力锻锤的效能,李来亨有信心在很短时间内就把闯军的整体装备水平提升一个档次,如此拿下宋一鹤绝无问题。
他也不得不自嘲,天下岂总有百分之一百的胜局,自己还是缺乏破釜沉舟、乱战破敌的胆魄和勇气,总想着追求十足稳当的局势,气魄不足呀!
“世威,铳炮各队要将围城大营彻底击毁,剩下的……皮绠,你还有艾卓,你们两队留下来跟我中军亲兵一起冲击敌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