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城下之溃
战场上硝烟味越来越浓,官兵与守军的喊杀声震动天地,混乱的战场也让宋一鹤失去了对侧翼应有的警戒心。
高一功和郝摇旗带着闯军骑兵前队,此时已经冲出了三角山的密林。这一队骑兵约有八百多人,人数虽然不多,但尽皆劲卒锐士,虽然不比刘芳亮麾下的三堵墙精悍,但也多为河南响马和官军降兵出身,大部分人都有数年以上的作战经验,飞驰之中,队列不过稍稍松散,阵伍不乱,可知其训练有素。
“摇旗,我好久一段时间未亲自操刀杀敌,还要你帮忙看看,我的身手是否退步!”
高一功挥扬马槊,先行冲向敌军的横腰部位。他虽然说有一段时间没有在第一线杀敌了,但那惊人的马术丝毫没有退步,战马就如同高一功身体的一个部分似的,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其他人这时候也全部跟了上去,闯军骑兵大多带有弓箭作为副武器使用,他们先一齐放箭,飞舞的箭矢拉开了突袭的序幕。
一阵匀称的马蹄声在官军的耳畔响起来,伴着马蹄声的接近是一阵接着一阵呼喊声。官兵们不用回头去看,单凭这匀称的节奏就肯定是一支令人胆寒的强悍骑兵,他们为突然出现在战场的不明军队感到诧异、慌乱和束手无策,攻城的队伍中马上发出了大片大片的鼓噪声,争吵着要退下去。
但闯军骑兵的马蹄已经踏过了官兵的身躯,箭矢、三眼铳和马槊佩刀从攻城部队的蜂腰处贯穿而过。
他们像是在弥天大雾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以区区数百之众,撞进了不知道多少倍于自己的官军队列中。
但在战局的关键时刻,决定胜负的并不是直观的人数差别,而是时机,是对敌人心理上的打击。高一功和郝摇旗突出的铁骑,单在士气上就给予了官军超过任何直接杀伤的重创,让他们胆战心寒,完全丧失抵抗能力。
攻城战事本就到了最后阶段,无论是攻城的官军还是守城的沈庄军,双方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极点。守军更严重些,大多认为败局已定,自己不可能再支撑下去,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而攻城者则因为唾手可得的胜利,显得过于放松,经过长时间消筋蚀骨的激战,他们的作战意志早已不如初时坚定。
当闯军骑兵的铁锤到来时,慌乱便成为瘟疫一般扩散的致命武器,瓦解的氛围笼罩全军。
“是谁!”
宋一鹤已经大惊失色,他被亲兵扶起,慌乱上马,因为辨识不出敌人援军具体的兵力规模,已经打算先行逃回大营之中。
“闯贼?闯贼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逃回大营,可是形势却不给巡抚大人以一个机会。早做好准备的闯军铳炮部队,已从射击视野良好、态势有利的战斗位置上全面开火,炮弹落入围城大营中,激起无数的硝烟和战火。
更多的闯军步卒,也在郭君镇的指挥下,或者堵截住攻城官军的退路,或者跟在骑兵部队的身后,进一步穿插,准备歼灭官军主力。
怎么会这样?
宋一鹤无论都想不到,他在胜利的边缘,情势怎么会这样急转直下?混乱的形势中,他的耳目都为喊杀声所遮蔽,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宋一鹤的眼中只剩下黑沉沉的一片烟雾。
他根本搞不清楚敌军的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混乱的局面中分辨出敌我两军的具体态势,可宋一鹤绝非这种材料,他既然一时弄不清楚闯军突袭的真相,心中便只有逃跑一个想法。
只有少数的亲兵比较勇敢,抚标的将佐们大多零落殆尽,许多人在从攻城前线撤回围城大营的半道上,被闯军的铳炮、弓箭射死,但剩下来的亲兵虽然有些踌躇不前,但总体还是不缺悍勇。
湖广官军并不是一支羸弱的部队,或者应该说绝大部分的明军都不是羸弱的军队,在较小规模的战斗中,他们不仅不逊色于闯军,而且也不逊色于满清八旗的部队。
遏制官兵战斗力的,更多是混乱的指挥、糟糕的后勤和涣散的组织,一旦战斗规模达到数千人、上万人的时候,官军便像完全变了个模样似的。
抚标尚且存活的队将、哨官们,不甘心于这样窝囊的失败,还有另外一些凝聚力比较强的土司兵也跟着参与到了反攻的队列当中。
可是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
何况李来亨也带着最后一支预备队,冲入战场之中。他身边的骑兵全都戴着红缨笠盔,披挂斗篷披风,在众人簇拥之中的李来亨,依旧是毡笠帽、天蓝箭衣加上披风的打扮,远远看过去和李自成没有任何差异。
他用缓慢的速度来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从容态度,中军骑兵所及的地方,闯军战士就全都发出“大帅万岁”的呼声。
在这样激战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显的被攻击的地位上,还这样缓慢地前进着,这在军事常识上是不许可的。
只是李来亨无法抑止自己在两军万众之间的踌躇满志,他也考虑到自己这样的登场,会给双方的士气带来怎么样的变化。
李来亨并不是一块李世民,甚至于不是一块李存勖那般的材料,但毋庸置疑,他希冀自己能够在闯军战士的面前,拥有一种英雄的形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队的骑兵身上,官军中那些尚存斗志、奋勇反击的小部队自然也是如此。
许多抚标亲兵都用弓箭对准了李来亨的位置,众箭齐发,只可惜距离不足,完全没有一箭伤及李来亨。这时候宋一鹤麾下原任守备的一员将领,不顾闯军骑兵的拦阻,骑马冲驰到了更近的地方,于奔腾之中飞起一箭,箭矢正中李来亨的笠盔。
城上城下、营内营外,上万人似乎都在发出惊呼声,分不出是高兴、是赞叹、是惊慌,还是惋惜。
“全部冲进去!”
李来亨终于不再等待,战场上轮不得作秀的空暇,也轮不到他用士卒的生命和血肉来塑造自己虚假的英雄形象。最后的几队亲军骑兵蜂拥而入,那些负隅顽抗的抚标兵卒和施州将士瞬间便被射杀、刺倒。
几名自负锐士的官军兵卒不愿意就这样束手就擒,他们在闯军骑兵冲到面前之前,又连珠似地射出数箭,还有人点燃了火铳,啪的一声终于将李来亨的笠盔击飞。
可是这个小李贼毕竟已不再是两年前的竹溪饿殍,数年的征战和李过、刘芳亮的悉心教导,也让他锻炼出了在一般士卒以上的武艺。刻不容缓之间,李来亨飞驰过去用佩刀连续砍杀两名官兵,另有数根箭矢又射到了他的身上,但是大多嵌在甲缝里,没有射透铠甲,仅有一箭穿进皮肉,但也未中要害。
李来亨带着这队骑兵杀透官军阵地,一直冲到围城大营的另一侧后,才停马驻足。张皮绠急匆匆地冲了过来,用一条粗糙的纱帕为李来亨裹上伤口,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伤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在一块,显得颇为狰狞。
只是李来亨看着箭伤,却产生了一种淡然自若的感觉,他稍稍理解到了令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义军首领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的内在源泉是什么,便对张皮绠笑道:“皮肉之伤,不必在意,我为你们试一试官军兵锋如何而已。连我都能贯阵而过,没有大伤,看来敌军兵败势溃,已经不能挽回,捷在我军!”
官军的兵力其实还有很多,宋一鹤也渐渐发现闯军的突袭部队,并没有自己料想的那样多。可是绝大部分官兵都像无头苍蝇一般,被挤在围城大营和麻城城墙中间毫无遮蔽的地带中,过分拥挤的空间让他们找不到敌人,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但是依旧有不少官军部队,在求生本能的推动下冲破了郭君镇的堵截,从一些空隙里冲杀出去,他们大多分为两路,一些人逃回围城大营,一些人就地逃入山林野外。
那些逃回围城大营的可怜人,不过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穴,很快便被李世威的铳炮部队射杀。只有那些分路溃散到山林之中的乱兵,无意中求得了一条生路,也为李来亨增添了更多小麻烦。
宋一鹤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要收拢残兵败将,在形势急转直下的大败以后,这位以媚事杨嗣昌而暴得督抚疆吏之位的鸟官反倒展现出了难得的冷静。
宋一鹤在围城大营尚未被闯军大炮射程覆盖的一角中,勉力收集了数百人的散兵,他设法以这样一支小部队聚拢更多人,慢慢地真的有很多散兵游勇,在逃散后重新集结到这一角过来。
反败为胜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闯军冲的太猛,他们还把很多部队分散开去堵截官军的退路,去抓俘虏,如此无形中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失去了局部上的兵力优势。
相较之下,官军本来就具备整体的兵力优势,只是组织上被打乱,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当宋一鹤在围城大营的一角里,把越来越多的散兵游勇重新集结起来的时候,他反而在重新获得局部上的兵力优势。
是拼一把,和小李贼决一死战?还是利用局部上的兵力优势,赶紧突围逃回武昌?
战机稍纵即逝,没有更多时间留给宋一鹤思考了。
他在崇祯三年起于乡举,先做教谕,后迁知县,以知兵善戎事而在明末乱局中飞速拔擢,不过十年间,便升迁到了督抚疆吏的官位上。
熊文灿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等省军务时,主抚议,宋一鹤就为熊文灿招抚黄三耀、刘喜才等剧贼盗魁;熊文灿被杀,杨嗣昌出任督师以后,主剿局,宋一鹤就协助左良玉在玛瑙山大破张献忠,还在蕲州遏制了革左五营的攻势。
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才之人,只因为媚事杨嗣昌而自署“宋一鸟”的事情,而被天下人所鄙夷,宋一鹤也想证明自己,所以他绝不愿意用自己宝贵的性命和半生的功名,去和李来亨这样的贱民赌一把。
突围,逃回武昌吧!
但说是突围,终究是逃,本来尚且稳固的军心,尚且稳固的一角阵地,一旦转为逃跑,便人心大去,彻底不可挽回。
宋一鹤想要夺路逃归武昌,却反而丢了自己的卿卿性命。在“突围”中,本来被聚集起来的这队散兵游勇,便顾不上他们的抚台大人了,所有人都分路狂奔,又受到郭君镇堵截追赶之兵的打击,或被杀、或投降,彻底崩溃。
宋一鹤的战马也被郭君镇的步卒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点做了俘虏。升任巡抚后这几年的优容生活,使他已没了当年在蕲州击退革左五营进犯的果断和气魄,两名亲兵把他架了起来。
可这时又有一大片受到闯军驱赶的残兵逃了过来,他们顾不得面前的宋巡抚,只当他是一块拦路的石头,将宋一鹤连带两名忠勇的亲兵一同推倒在地上。然后无数只脚就这样踩踏了过去,英明一世而疏于一时的宋抚台登时被踩踏得血肉模糊,毫无人形,喷涌出来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口鼻,最终使他窒息而死。
因为战局太过混乱,还要等到李来亨继续纵兵追击、扫荡官军分路逃散的残兵以后,大约又过了三两天的时间,打扫战场的闯军将士,才从这一堆死尸中找出了贵为封疆大吏的宋一鹤遗体。
第三十一章 踏过士绅街
麻城的街道已经被闯军肃清,因战火而被焚毁、劫掠的店面商铺,也都稍稍做了基本的整理和清洁,原本还有一些青皮无赖子冒称闯军在城内为非作歹,此时也都让红队抓捕了起来。
李来亨入城时,道路清净,城门内外、大街两侧,全部都站满了被收编的团勇、乡兵,人山人海、密密麻麻。还有许多面写有“奉天倡义营”、“湖广节度使李”的大旗被插在城墙上,北风拂过,旌旗猎猎,更衬显出入城闯军的威武雄壮。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一大群可以称为“冠带士族”、“青衿绅”的乡贤。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两股战战,五体跪伏在地,深怕被李来亨看出半丝的不满情绪,仅有很少一些及时响应和配合了红队行动的士绅,能够站立在人群中,脸上挂着些许无奈、些许希冀的表情欢迎闯军大兵的入城。
郭君镇、高一功、郝摇旗几人都奉命率部追击官军的败逃溃兵,最远追击到了蕲水、罗田等县境内,沿途又将黄安、麻城境内的残敌全部扫荡干净。
所以跟随李来亨入城的,主要是方以仁、白旺、张皮绠几位腹心骨干。他们都簇拥在李来亨的身旁,有的正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话,有的人则如方以仁那样,看着跪伏于道路之旁的士绅们,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麻城军民的欢迎仪式,是由红队管队严薪组织起来的。
他让城内百姓全在自家门口用黄纸张贴奉天倡义四个大字,又带一批比较可靠的乡勇将城中绝大部分士绅都集中看管起来。除了少数较早的投诚者、合作者以外,大部分士绅都算得上“斯文扫地”,被迫对他们眼中不值一文的流贼头目低头拜首。
形势比人强。
好在郝摇旗此刻还在扫荡残敌的路上,不然李来亨可能当即便会让郝摇旗把夹棍准备起来,该夹的夹、该杀的杀,拷掠助饷、公审大会,软硬兼施两手并抓,霎时间就能让面前这班名流乡贤哭爹喊娘。
只是闯军尚未巩固对黄安、麻城两县的占领,李来亨也还没完成对新近收编之团勇、乡兵、官军降兵的彻底消化,所以此时便还未在士绅面前露出他狰狞的爪牙。
饶是如此,方以仁还是对大街两侧跪伏着的士绅子弟们流露出哀怜痛惜的表情来其中或许还有几分的幸灾乐祸罢。
宋献策曾说过天下的乱源、祸源就是这般绅,黑秀才过去对这番言论是很不感冒的。只是当他跟随李来亨愈久,对大明基层社会的形态就愈发了解,对于这些士绅乡贤的哀其不幸、痛其不争,也就愈发强烈。
尔辈不能自强报国也就算了,总是抱薪救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明江山,本已成为干柴堆薪之势,你们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把干柴点燃呢?
天街踏尽公卿骨!
这样的一群人怎样才会改变啊?只有郝摇旗的夹棍、李来亨的公审,只有死亡才会让你们改变啊。
君不知黄巢之祸?纵然不死于流寇黄巢朱温之手,难道就能逃脱沙陀契丹的屠刀吗?
白马驿的清流、浊流,尚在滔滔,可惜士大夫依旧不长记性。方以仁虽然也算是衣冠士族的高门出身,可他看着麻城街道上跪成一排又一排的士绅,心中也只能感叹天道循环、浊流滚滚,只希望天下不要再重蹈五代的覆辙。
他倒是没想到,五代的覆辙对于明末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奢求。
当帝国的朝士、官僚、士大夫们,全都成为一些腐朽的豺狼时,天下所求的只是一场彻底的清算。
若好运的话,会有黄巾、曹操、黄巢和朱温来做清道夫,再不幸一些,也会有石勒、尔朱荣和侯景完成这一项工作。
可惜明末的天下最后沦落到了最差的那一个选项,使得兀术和铁木真来做这场清算,而且是比靖康更惨烈的一场清算。
李来亨从跪成一排的衣冠望族们面前踏马而过,甚至没有撇去一抹余光,他的心已不在麻城,而飞扬到了襄阳、飞扬到了承天,乃至于飞扬到了武昌。
据三楚之策,成了吗?
城楼上响起了钟声,紧接着是无数的号角和海螺被吹响,鼓角之声满于麻城,人声鼎沸,闯军士卒、归降的乡勇官兵,全都大声呼喊着“节帅万岁”、“大帅万岁”、“李公子万岁”。
然后那些满脸茫然的邑人、市民、农夫,脸上也慢慢显露出了一点点喜色来,有人开始询问着身边的朋友,说:“免赋三年是真的吗?闯王来了不纳粮,真的如此吗?莫要诈我,天下间岂有这等的好事?”
“可是闯王居然这样的年轻吗?”
麻城邑人对于李来亨的年轻还是大感惊异,不仅仅是李来亨,还有他身边的许多人,包括比李来亨显得更加稚嫩的张皮绠,二十多岁模样的方以仁。这样多年轻的面孔,朝气的容颜,让麻城人都不敢置信。
有对随州闯军情况较为熟悉的市民拍了拍发问者的后背,挖苦道:“嗨,你怎么不知道这桩事情?这位并不是闯王,统领随州闯军的是小李贼……是小李王啊!”
他说瓢了嘴,几乎将官军所说的小李贼这个称呼挂在口上,还在及时转变过来,改呼为小李王:“河南的李公子你听说过吗?在河南兴仁义之兵,到处开仓放粮,救命于水火之中,而且还不杀不淫不掠。我在南阳做买卖的老舅父都说这位李公子乃是天罡星下凡,将要带着一群天兵天将,收拾天下的残山剩水呦。”
市民们对这人口中种种荒诞不经的“李公子”传说,很抱有怀疑心。可是在面前闯军大队兵马入城的情况下,人们毕竟更倾向于将自己的处境往一个更乐观的方向去想象,如此也就更加愿意和更加容易接受“李公子”的故事。
再怎么说,自己落到兴仁义之兵的李公子手中,总比落入到吃人的小李贼手中要好。
方以仁靠近到了李来亨的身侧,他望着麻城军民各异的神情,同样怀揣着复杂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问道:“黄麻已在我手,高副使、郭将军追亡逐北,想来宋一鹤纠集的万余官军,绝大部分都很难逃回武昌。这样长江以北,官军的机动兵力可说是所剩无几,恐怕连分守兵都剩不下多少,襄阳、承天、安陆、黄州,俱在我军兵锋所及之处,随时可取,不知府主意欲如何?”
“乐山,你看看。”李来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道路两旁的麻城百姓,说道,“麻城百姓算是被我们从官军的屠刀刀口处救下,但看他们的神色,依旧是人心未附,我想的是要着力安定,更大规模推行着佃交粮、均田免赋的政策,对士绅地主的弹压也要加强。”
方以仁承认土地改革对于闯军的重要性,但他也对李来亨的过激做法心有余悸,若在更大范围内继续维持随州体制,是可以预见到士绅阶层的大规模反抗。
“随州士绅大部分被杀或被捕,府主推行均田,自然没有太大的阻力。可黄麻人口稠密,衣冠士大夫之盛,亦非随州可比。遑论闯军若攻取襄阳、承天等名城大郡,冠带如云,有产者何止于数万?我只是担忧府主用心虽好,但也会把闯军架到火上烤,处事过急,使得我们四面楚歌,激起邑人蜂起。”
闯军占领的随州,土地人口都远远不能同黄州府相比。黄州府是湖广大府,相对随州所处的德安府要富庶许多,户口高达百余万,士绅的数量和实力都比随州那里强大的多,这才有了聚众万人以上的沈庄军。
虽然沈庄军事变帮助李来亨瓦解了一部分黄麻士绅的力量,也使得很大一群士绅在麻城或者束手就擒,或者被迫投效闯军。
可是经过黄麻战事的锻炼以后,本地的士绅也获得了更为深厚的军事经验。他们在乡里的影响力尚未被斩断,如果像在随州时一样,断然推行着佃交粮和均田免赋的政策,方以仁确实担心接下来极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叛乱,会让李来亨无法应付。
更何况李来亨虽然开始建起随营学堂,也通过随州的着佃交粮初步培养出了一批可以取代胥吏的基层干部。
但是这样一批人,统治随州都尚且勉强。将他们分散到土地更为广袤、人民更加繁多的黄州府,那不是就更加无力了吗?
第三十二章 新的田制
如此分散闯军的人员、干部和实力,一旦出现大规模的士绅叛乱,散落于黄州各地的闯军人员就会立时处于一个极其弱势、难以保护自己的处境当中,很可能迅速被各个击破。
实际上,后世历史大顺的败亡,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李自成在大顺军可靠干部储备尚不充分的情况之下,冒然就将这些宝贵的人力资源分散到了广袤的华北大地之上。结果当山海关战败的消息传来后,本地士绅群起叛变,被分散开进行统治的闯军人员,马上就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根本无法自保,大量宝贵力量就这样轻易地葬送了。
何况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李来亨现在收编了如此多的沈庄军余部和官军降兵,这些新收编的部队,几乎已经在闯军原本骨干部队的一倍之上。
要依赖这些和本地士绅存在密切联系的兵马,去弹压本地士绅的蜂起叛变?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方以仁的劝谏绝非因为他本人出自士大夫之族,而确乎是一种中肯客观的时局之见。
“府主心系黔首黎民,我素知之。但也要考虑应时而变,若仓促均田改制,让大部分士绅毫无出路,看不到一丁点希望。那么以府主手上区区数千基干兵马,岂能弹压住数万田主的蜂起叛变?”
“乐山,先入城中再说,这些事情我均有腹稿,不必忧心。”
占领黄麻以后,李来亨手中的资源和筹码大大增加。他收编沈庄军的余部和投降的官兵以后,较保守的估计,都差不多可以将湖广闯军扩充到一万五千人左右。
拥有这样的兵马作为后盾以后,李来亨的气度都显得更为从容一些。他对方以仁所说的这些情况有所考虑,在听过方以仁更为仔细的分析筹谋后,心中的腹稿蓝图也更加清晰。
起码要给士绅一条生路。
如果真的完全赶尽杀绝、彻底解放农民,那李来亨就需要先应付一场残酷的土地革命战争,这同他所设想的抗清大计又有了很大冲突。
事情终究难以两全。
说到底,这是1641年的初冬,而非1931年的初冬。
等到李来亨的亲兵兵马全部入城以后,他并未前往县衙设置帅府行辕,而是沿袭了沈庄军和严薪的做法,将帅府行辕设置到了梅府。
梅之焕和梅增智先后亡故,曾经黄麻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已经彻底衰落,剩余的梅家子弟缺乏具备资望或才具之人。李来亨对这些人也听之任之,只要他们愿意做闯军温顺的合作者,他不介意在下一步的体制维新中,给予这些投机分子以一定好处。
严薪已等候在梅府院前,红队在黄麻之战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管队严薪的应急处置,也展现出了他过人的机变才能,李来亨对之十分欣赏,心里也为自己把艾卓替换为骑将,而已严薪执掌红队的人事安排,感到先见之明的自负。
少虎帅将身上的轻裘解了下来,直接披到严薪身上,夸赞道:“你真有班超之勇,严薪,你有表德吗?”
表德即表字,不过严薪也是河南土寇出身,虽然在升任红队管队以后表现相当好学,但确实还没有附庸风雅到取一个字号的地步。
他如实地摇了摇头,李来亨便给他定下一个表字,叫做“仲升”,沿用了班超的表字。
一旁的方以仁心中吐槽不止,班超又不是锦衣卫一流人物,最多袭杀匈奴使团一事能和严薪的所作所为扯上点关系,但绝大多数时候不都是将这个典用在边功方面吗?
何况仲升仲升,伯仲叔季,严薪又不是在家族中排行第二,硬凹一个仲升,是不是太尴尬了?唉,府主不读书,不学、不学呀!
等众人入座以后,李来亨终于便看向还担着营田使一职的白旺,笑道:“老白,乐山对均田一事很有意见,你可将我们的谋划细细说来。”
这段时间白旺已不怎么参与作战,而是把精力都花费在了随州田制改革上面。当其他人忙着讨平山寨、激战官军的时候,白旺则带着一批扫盲成绩比较好的闯军老卒,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探访。
他顶着日头和风雨,不辞辛劳,挨村查看,尽量将着佃交粮、均田免赋落实到实地上。这中间虽然也不免发生了一些佃农为了避租而伪称为自耕农的事例,也撞见了一些不法士绅发起的哗变。
所幸白旺是一员智勇兼备的将领,又是闯军诸将之中难得的经营家,他巧妙地处理好了各方的矛盾和不满情绪,对于直接以武力抗衡随州新体制的不法分子,也勇于、敢于采取断然的武力弹压。
白旺的营田效果,让李来亨大感叹服。虽然还达不到孙可望后来在云南所做出的那种成绩,可是随州本身的社会经济、农耕生产水平就要远高于落后贫瘠的云南,只要能够迅速稳定本地的生产秩序,重新恢复其应有的生产力,就足以支撑闯军的军事行动。
白旺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还在简单的恢复生产、维持秩序之上,更进一步,做到了利用佃农被解放的机会,组织他们修复和建造水利设施,令随州的农业生产,在很短时间内就出现了相当可观的进步。
这些事情都聚焦在细节和微处,不比李来亨的征战显眼,但这却意味着闯军正在具备统治的能力。
白旺也从这段时间的“营田”工作中,积累出了丰富的行政经验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他麾下的许多闯军老卒,都正在成为闯军之中的第一批“官吏”。
李来亨在确定利用沈庄军事变图取黄麻的战略目标后,就和白旺做了很深入的讨论。在下一步占领黄麻地区以后,如何将随州新体制、新田制复制到黄州府呢?
简单粗暴的直接复制显然是不可行的,就像方以仁所说的那样,大规模的着佃交粮和均田免赋将使得本地士绅毫无出路,激起极大规模的叛乱情况来。
闯军现在正在吸收沈庄军和官军的余部,实现一次大规模扩军,李来亨的根基已处在一个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中,他更加不能冒险行事。
可是难道就要放弃体制维新,保持黄麻旧有的统治体系?
那闯军起兵又是何苦?
岂非可笑?
梅府中收藏有许多湖广一省的地理图形,方以仁对图书收藏本就有极大兴趣,所以他入城以后最关注的就是收集士绅们所藏的古籍图志。
现在桌上摆放的数册地图,便是方以仁从梅府中翻出来的。
白旺用手指划出了随州、应山县、黄安县、麻城县,闯军眼下的一州三县控制区域。此外黄、麻南面的黄陂、罗田、蕲水三县,以及黄州府府城黄冈,都已没有兵马守御,闯军也随时可以攻取。
汉水流域东部的德安、黄州二府,绝大部分地区,都可以说已经或即将处在李来亨的控制之下。
“德安、黄州二府,以方书记找出的图籍来看,百姓民户已有上百万之多,据有较大田产的富户数量也远非随州一隅之地可比。若直接照搬着佃免粮、均田免赋之策,确实可能激起大规模的叛乱,使得闯军疲于应对,而错失了有利的扩张时机。”
白旺一边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划出李来亨的控制区,一边分析道:“节帅其实在随州时便做好了打算,着佃交粮本就是过渡之策。只等闯军中认识文书的人数增多,便可以推行新制。”
李来亨和白旺私下商议,准备在新的控制区中推行新田制的事情,还未向众人公开,所以诸将都大感诧异。方以仁更暗自为李来亨没把这种机要之事告诉自己这个掌书记,而感到有些愤愤不平。
“我早有大改田制的打算,闯军中多是秦人,或许不知道江南永佃一说,亦不完全清楚田皮、田骨的差别。”
李来亨径直说出了自己准备大改田制的想法,而方以仁是桐城人,自然对江南一带田皮田骨之说有所了解,他立即答道:“田皮田骨,或称田底与田面,或称大苗与小苗,都是一种意思。田骨者,田产之根本,士绅拥有田骨,便可永收地租;田皮者,佃户之所有,经营耕种所得即归田皮。”
所谓“永佃制”,顾名思义,就是说佃户享有永远租佃耕种地主田地的权力。
具体说来,就是将传统的土地产权分成两份:地主一方享有田地的所有权,称为“田骨”;佃户一方享有田地的使用权,称为“田皮”。
在这种制度下,地主和佃户都享有独立自由处分其产权的权力,佃户可以自由买卖、赠予、典押自己拥有的“田皮”,地主也可以自由买卖、赠予、典押自己拥有的“田骨”。
这种制度,一定意义上保护了佃农的权益。但是它还局限在租佃体制发展特别发达的江南地区,而且因为田皮和田骨各自独立产权和价值的区分困难问题,而存在大量无法彻底解决的缺点,也就难以在多数地区推行下去。
但李来亨的意图,便是在“永佃制”的基础上,加入闯军的角色,加入政府的力量,将地主和佃农的双边关系,变成地主、佃农、闯军的三边关系,维系平衡、保护弱势,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更好、更直接地直接吸纳控制区的物质力量。
这就是“营庄制”了。
第三十三章 推行营庄制
推行营庄制,这是李来亨在随州推行着佃交粮办法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的主意。着佃交粮只是一种过渡办法,营庄制才是李来亨心中更为理想的闯军新体制。
孙可望已经用历史强有力地证明了营庄制的能量,而李来亨的基础、环境和条件均在或即将在孙可望之上,即便他不具备孙可望那样超凡的经营家天赋,也难以挡住李来亨想要复制西营奇迹的想法。
大西军以万余精兵入云南,四年时间便开创出了坚如磐石的云贵抗清基地和多达十余万的精锐军队。
而现在李来亨的实力虽然尚不足以同入滇时期的大西军相提并论,但他亦有基干部队至少五千人以上。
何况中原闯军,根据恳德记不时送来的消息来看,其兵力在二围开封的过程中,似已膨胀到了五六万战兵左右。李来亨随时还可以通过中原闯军的母体,在人员、干部方面得到充足的补充,湖广闯军有这样短时间内不竭的源泉,自然会令少虎帅产生同孙可望一比高下的雄心。
这回李来亨亲自向方以仁等人介绍了营庄制的全部内容,他在白旺坐回原处后,即缓缓道来说:“士绅之田,我若听任民人占据,确实会激起大规模的叛乱风潮来。虽然,蚯蚓失水、神龙去海,绅衿失田时间一久,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和实力也会渐次削除,但短时间内我们还承受不起士绅大规模蜂起扬旗的危险来。”
“我和老白商议后的想法就是,应该撇开田主,直接由闯军派人去踏勘田地所出,就地同佃户、自耕农交割粮食。若田地有主,则在闯军征收完粮食以后,再从我们征集到的这批粮食中,拨出一部给田主,算作其地租之收。”
白旺也帮忙解释道:“免赋三年是闯军的旗帜,天下人所共知,我们不能轻动。若按节帅的办法实行,便可以分田租而入税课,将原本田主所得的地租分润一部分作为闯军的收入。”
方以仁双眼一亮,问道:“佃户完租、业户完粮,这是古来的天理。府主之法等同于是今后佃户直接交闯军粮,而不交田主粮,田主不能直接向佃户征租,而只能间接从闯军手中得到收益?”
“不错。”李来亨回答说,“士绅之辈在新田制中利益虽然有所受损,但他们也可以就此免却向佃农征租而要承受的种种纠纷,只需安坐家中等待闯军发给收益便可。”
白旺也就方以仁所说的“佃户完租、业户完粮”这一条天理,提出新的原则,说道:“自古以来是大租小赋、赋从租出、佃户交租、业户完粮,官府承担了重赋苛敛的恶名,可是实际上土地产出的大头却落入士绅田主之手。士绅田主又大多是地方豪强,有足够筹码本钱同官府抗衡,拖粮欠税,你也没有什么办法。”
“而节帅的新法,则改大租小赋、赋从租出、佃户交租、业户完粮为大赋小租、租从赋出、着佃交粮,在不更改免赋三年的口号情况下,通过夺士绅田主的地租之利为我所有,使得闯军粮有所出、饷有所依。”
营庄制本身维护了地主的土地私有权,但它通过分割土地所有权(即田骨)、土地经营权和生产权(田皮),又是对地主土地私有权的强制干预、限制与部分剥夺。
李来亨和白旺没有说出的一点,其实还包括超经济剥削的部分。
经济剥削依靠生产资料进行剥削,例如士绅据有土地,又将土地这种生产资料租给佃农耕种,然后征收田租,就是经济剥削。
而超经济剥削则是以对社会公共资源的管理权、支配权的占有为基础的剥削,超经济剥削主要体现为佃农人身的侵犯小的范围内,例如征收地租时让佃农自己承担将地租送往田主处的运输费用,大的范围内典型表现就像明末将领常常将卫所军户当做家奴使用。
营庄制中,闯军这个第三方角色取代了田主原有的土地经营权,使得士绅只能安坐家中,等待闯军人员征收完地租后,再从地租里分钱给他,自然就没有了依靠地租关系进行超经济剥削的便利条件。
若阴险一点去想的话……这种超经济剥削的额外利润,其实也是无形中落到了李来亨口袋里。
总之营田制是在保障地主一部分基本权益的情况下,尽量削减了他们原本拥有的经济权利,并将这一部分经济权利全部划归行政管理者所有。
这就是给士绅阶层一条活路,让他们不至于和李来亨死斗到底,但也要温水煮青蛙,将他们和乡里、地方慢慢剥离开来,使其在未来丧失对抗闯军的社会关系和乡里能量。
软刀子杀人的办法。
方以仁很快便接受了营庄制的想法,他对李来亨的天才思路大感敬服,甚至诧异于自己的府主何时具备了这等高瞻远瞩的卓见?
“府主之策实乃万全,一旦推行新法,则田地就会变得无利可图,纵使不特地抑制兼并,富户也不会再把钱财全部用来购置土地,田价、粮价都会大幅度下降。”方以仁连连点头,对营庄之法表示赞同。
营庄制推行以后,必然将极大降低田产所带来的收益率。而当士绅地主们,既无法经营土地,从闯军手中拿到分润以后的地租收益,又不可能用这些钱再去购买无利可图的田地,那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恐怕只能把手上的钱,投入到工商行业之中。
只要李来亨对这项投资施加引导,吸引有产者、士绅、田主将分润后的地租收益,投入到水利锻造、矿产开发等等有利可图的行业之中,那么不难实现百业的兴旺。
实际上在古代中国封建经济高度繁荣的情况下,限制工商业发展的最大束缚因素,就是土地稳定而高回报的收益率,使得官绅、富户总是将他们通过各种渠道赚取的理论全部投入到购置田产当中。结果就使得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地价、粮价不断上升,而整体的社会经济生产却得不到资本的投资,也无法实现向上的跃升。
若简单粗暴的来理解,便可以视营庄制是用闯军派出的职业经理人取代了地主进行管理和经营,地主们则在丧失了自己制订地租比例和进行超经济剥削的权益后,保留了以田地为股份而获得的分红收入。
闯军派出去的新管理者就是职业经理人,地主们就变成了只能吃分红而不能干涉经营的纯粹股东,他们拿到分红以后自然也不会继续投入到无利可图的土地买卖中,而更可能转而去经营其他工商产业。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保护小农权益、扩大政府行政能量、保留地主活路并给予其投资工业来翻身可能性的闭环链条。
孙可望的确是明末时期,哪怕是放到全球视野中都相当高明的一位经营家和管理者。支撑起大西军和后期南明政权的营庄体制,受到了过多忽视。
不可谓不高明。
“高明!”
白旺此前如此赞美过,如今方以仁也给出了相同的赞美。
李来亨心中难免升起几分自负情绪来,不过现在的他总算还能控制一下自己,能理解到众人对他钦佩和敬服,其实是在佩服后世历史大浪淘沙出来的正确答案。
他进而让张皮绠取来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四层官名:都营田使、营田使、庄使、庄司。
“今后白旺改任都营田,总摄营庄改革的各项事务,闯军控制的州府一级则皆置营田使,县一级皆置庄使,乡里、市集、村墟、庄田皆置庄司,庄司管理田亩分庄、征谷营田之事。”
“闯军管辖范围内的田地,我们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处理,其一是宗室、藩王、卫所、寺院的庄田屯田,全部直接抄没,由各级营田使招募流民进行耕种;其二是士绅田主之田,由庄司代为管理,留其原本佃农进行耕种,地租则由闯军同田主分润;其三是自耕农所有的民田,概行免赋之事。”
这些职务都是李来亨化用了唐代的官名,营田使和庄使都还停留在县级以上,漂浮于基层之上。但要真正将营田制推行下去,将闯军的行政能量直接施放到田地耕作一层上,最重要的还是渗透到乡村一级的庄司。
在随州的着佃交粮实验中,白旺已经培养出了一批可以充任庄司的干部来了。但相比现在李来亨的统治辖区,人手依旧远远不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湖广闯军这么快就从一州之地扩张到了将近二府之地,只能加速训练来适应局势的发展。
天下永远不缺做官的人,但李来亨还是很缺做“吏”的可靠之人。
白旺接着介绍说:“新法改制之初,为免士绅依旧起兵作乱,势必增加军队,弹压各处。我想除了将各府州县田地分与各营田使、庄使、庄司经营以外,还应尽快将军队落实到各地,令其在彼处住坐就食,老营营头家属也一起安置过去,如此弹压方能得力。”
白旺所说的“住坐就食令”,也是孙可望后来推行的一道重要法令。即让军队驻扎到地方上,弹压士绅的反抗,军队又直接从地方财政收入中获取收益分成,来形成一种激励的正反馈,使得各部军队更加积极弹压动乱,也会为了保证更高额的收益分成,而维持较好的军纪。
李来亨则想把老营家属也一起分配到各地,借此增加闯军和湖广百姓的亲密度,使得双方渐渐融为一体。
也就是实现闯军的本地化。
第三十四章 陈可新被捕
崇祯十四年末尾的最后几天,麻城迎来了一场大雪,天气立刻变得冷冽起来。
这段时间来,流寇……不,闯军似乎打定了长期经营黄麻的主意,张贴了许多榜文,正在以重金招募粗通笔墨的文士帮忙办理公务。
陈可新也借这个机会,成功打入闯军之中,他化名叫陈可辛,自称是个写戏曲唱本糊口的江湖艺人,混了一个帮助什么营田使书写田产文书的差事来做。
麻城的商铺店面恢复很快,现在就已经全部恢复正常经营了,沈庄军和官军的一场内讧,还有闯军的占领,似乎并未影响小商贩们做生意的动力。
更漏将阑,冷空气让陈可新的手指僵硬不少。他从城内一家出售文房四宝的商铺中,专门买来新的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给正在河南巡抚李仙风麾下做幕僚的老朋友陈荩写了一封信。
信里说的是他南下所见的李来亨部闯军内情,这一支特立独行的闯军,他们在随州、黄麻的所作所为,确实令陈可新大开眼界。
他还没有把握说李来亨就是将要收拾天下残局的人物,但也有自信说服陈荩亲自来湖广看一看。
陈可新的思想变化很快,南下的沿途中,他看到了更多流民、饿殍,还有官军行军经过时的屠掠。李闯会坐天下吗?或许应该看看是哪一个李闯。
闯军没有限制本地行商出外贩货,也没有特别刻意地限制士绅出逃或许还在纵容,因为士绅出逃后,李来亨便可以顺手将他们的田产全部抄没。
陈可新已经联系好了一位准备回河南去的怀庆药材商,打算托他将这封信送给陈荩。他把大门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兽猛烈扑来。
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陈可新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突然醒悟到除夕夜马上就要到来。
“羁旅多艰,自己居然连要在贼巢中渡过一晚除夕夜都不记得了。”
几片雪花落到了陈可新的头上,没一会儿就浸湿了方巾。他侧耳倾听,隐约听到了市民们来往走动、相互祝贺新年将至的声音,忍不住自嘲两句。
说来也怪,明明是处在贼巢之中,可陈可新却恍惚间有了一种身处太平清明之世的感觉。
“是陈可辛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好几名神情冷淡的闯军士兵堵在了院门外面。陈可新心中一紧,低声回答道:“我就是陈可辛,几位军爷有什么差事要托我办理吗?”
陈可新现在也算是麻城营田使之下的官吏之一,他也知道李来亨对军纪抓的向来严格,所以看到这几名军士堵门,不会觉得他们是来勒索财物,而是立即产生了相当强烈的不安感。
从那数名军士的正中间走出一人,他在一件布面甲外又套了一层薄绒的外衣,看着就比其他人要高等几分。
“你是麻城本地的教书先生,对吗?”
这人说话带着一些北直隶的口音,令陈可新想起了他在京师游学时的往事。军官的问话唐他更为紧张,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话。
那名军官对着他微笑道:“我叫李破虏,是闯军随营学堂里的教员。我们那里有学员指认你不是什么教书先生,而是夷陵州举人陈可新,你若还有什么话,就到帅府中再说吧。”
李破虏原本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麾下的保定兵军官,保定兵被闯曹联军歼灭以后,他就投降于李自成。而李自成觉得李来亨所部在歼灭保定兵的战事中损失很大,便把这一支投降的保定兵大多编入李来亨的麾下,李破虏就因此转入李来亨部中,之后又一同来到湖广作战。
保定兵的军官军事素质都比较过硬,李来亨建设随营学堂的时候,就特地从中抽调了一批较为可靠和稳重的军官老卒,充任随营学堂的教员。
李破虏本人出身卫所世袭军官,文化水平较高,在随营学堂中算是比较有威望的老师之一。自从闯军占领黄麻,又开始推行营田制以后,李来亨为了稳住那些士绅,还专门下令将黄麻士绅家中十二岁到十六岁的子弟,全部强行征入闯军随营学堂学习,既是要对这些年轻人进行改造,也算是作为人质威胁各家大族。
陈可新本来就是湖广夷陵州举人出身,举人可不是秀才,社会地位相当之高。随营学堂现在又收了不少黄麻士绅幼子做学生,李破虏执教的学生里就有人认出了陈可新来,他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轻易地暴露身份。
几名军士不由他分辩,便从两面围了过来,把陈可新两只手架起来就要拖走,将他惊慌的连连大喊:“不要急、不要急!我要见小李王,我要见李使君,我要见李节帅啊!我和李使君是故交,你们不要伤我,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要见李使君!”
这些如狼似虎的军士终于激起了陈可新的危机感,虽然从他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闯军军纪相当不错,可他也知道这帮流寇一旦拷掠起来,那叫一个辣手无情!
如果李破虏是要把他拖去拷掠,他指定是挺不住的。所以陈可新什么也顾不上了,赶忙翻出自己在夷陵时同李来亨的旧交情,他添油加醋一番,说当年在夷陵时他曾率领民团协助李来亨守城。
李破虏是在河南才加入的闯军,自然不知道他这一段往事。不过李破虏发现陈可新的身份后,已经通知了红队,马上就会有专门的人员过来处理。
他便笑了笑,让军士先把陈可新放开,拍拍他的两肩说:“陈先生,那就等红队的人来了再说吧?”
陈可新心中依旧发慌,他生怕这神秘的红队到时候直接上夹棍伺候,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如何顶得住闯军的夹棍?
到时候还不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他还是一力坚持,要求立即去帅府行辕见李来亨,陈可新又夸大他和李来亨的交情,强调他是举人功名,同闯军的大军师、大宰相牛金星是一等身份,让李破虏放尊重一些。
“这……?”李破虏和几名部下互相看了看,他们这些保定兵在李来亨麾下不算嫡系,地位也不能说多高。
他心有顾虑,看陈可新一脸坚定的模样,终于耸耸肩膀,让一名军士去通知红队,就说自己已把这个隐藏身份的陈举人送去帅府行辕了。
帅府行辕就是过去的梅府,梅家子弟因为投效闯军较早,年龄合适的大多已经被选入随营学堂读书,除了李来亨现在居住的中庭以外,其他房屋宅舍也已经还给了梅家。
陈可新被几名保定兵军士押到行辕,守卫的亲兵中有曾在夷陵打过仗的人,他隐约记得当时少虎帅确实是使用了不少本地民团帮忙运送砖石木料,便赶紧入府去通报。
好在天色虽晚,但李来亨还未入睡,他正和刚刚从罗田县前线归来的高一功、郭君镇等人,一边吃酒一边畅谈闯军近来推行的营庄制新法。亲兵把陈可新被逮捕的消息通报过来以后,李来亨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当时在夷陵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物。
不过他记得这个陈可新并未同闯军合作,是个死硬分子,后来好像还被左良玉以通贼罪名给处置了。
高一功当时虽然没有在夷陵城内,但他听刘宗敏的副将谷可成说过好多次夷陵之战的具体情况,了解很深,便充满怀疑的说:“这个陈举人莫不是官军的间谍?不过湖广巡抚宋一鹤已死,督师丁启睿又还未返回湖广,官军的布置怎么会这样快?”
“一功你把官军想的过于高明了吧?”郭君镇嘲笑了一下高一功的过度谨慎,黄麻之战后他同高一功、郝摇旗一起扫荡残敌,顺势便又攻克了蕲水、罗田等黄州府所辖县城,军威更胜从前一筹,说起话来也更加不客气了。
李来亨考虑一会儿后,终于说道:“我们去见见这个陈举人,顺便……嗯,皮绠,你去通知红队,让严仲升调查一下陈可新的底细。”
这毕竟是一个举人,功名还在方以仁之上,对于现在人手紧缺的闯军来说,若真能收入麾下,还是能够起到不小作用的。
光是一个本地举人的社会关系,就不知道又能拉来多少人进来,像牛金星投闯以前都是被下狱的人物,同样可以推荐来宋献策这种江湖人脉极广泛的情报高人来。
第三十五章 周公吐哺
陈可新被逮入帅府行辕,心中惴惴不安,他只能寄希望于李来亨还记得他这个夷陵举人,并且真的如同“李公子”传说中那样,是一个礼贤下士、爱惜英才的人物。
否则……
否则他的性命就已经如同风中残烛,无论如何是解释不清楚写信到河南联系豫抚幕僚,到底是意欲何为了。
帅府行辕只占据原本梅府的中庭,为了增加办公的场所,闯军还将花园和长廊拆除,临时搭建了一些棚屋供书办和卫兵居住。这种干练的作风确实比之原本官府的做派显得亲民和高效些,连李来亨居住的卧室,都只是征用了一间原本的客房罢了。
原本幽静典雅的花园虽然因此变得逼仄不少,但也因此增添了许多实干的氛围。
这种布置让陈可新对“李公子”传说增添了几分信心,看起来李来亨确实并非寻常的绿林山大王一流人物,而是稍有雄心和远志之人。
行辕的卫兵把他押到中庭前面一处空地上,过了一小会儿还有帅府亲兵专门拿来一条小凳子给他坐,让陈可新又安了几分心。
现在的李来亨会是什么模样?
当年在夷陵时,他曾略略窥过这位少虎帅、小李王的风姿,那时候只觉得是名唇上无毛的孩儿贼罢了。
谁能料到不足两年间,这个李来亨就成长为手掌上万战兵、可以撼动国朝大树的剧贼魁首?
甚至于有了几分争鼎群雄的色彩。
“足下就是夷陵州举人陈可新吗?”
突然有人问话,把陈可新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又拉了回来。他打起精神,看向眼前问话之人,此人身材高大、唇上蓄有一点薄须,但看起来还是十分年轻、英武,给人以爽朗之感。
陈可新隐约记得李来亨的相貌更为清秀一些,并不是这种英挺卓越的风范。他微微躬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将军所说之人,正是学生。”
英武爽朗的年轻将军哈哈笑了两声,便没有再问什么话了。反倒是他身旁的另一员将军,又连珠似地问了好几句话,说:“你读完了十七史吗?对《孙子兵法》是否熟悉?风角六壬、奇门遁甲,又晓得几分?”
这一员将军从面孔上也很年轻,但他又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气质,手上老茧很多,想必是久经沙场。他说话的语速极快,略微带有一点点陕北口音,但是咬字十分清楚,问题也不少,语气听着也不似善者。
陈可新感到此人的问题,必须极度加以慎重进行回答,才能保证自己性命的安全,他尽量将方方面面都思考过以后,才回答说:“还请这位将军知道,风角六壬之术不过是用于星相卜筮的江湖卖艺之技,于军国大事上并无益处。而《孙子兵法》虽然高屋建瓴,但时势变迁、历代军器阵法都有变化,即便能将《孙子兵法》钻研透彻,也很难揣摩清楚近代军旅之事。”
出言不善的将军听到这个有些“杠”的回答,面上反而露出喜色,但他随即又对另一员英武且爽朗的将军,嘲笑说:“一功,这位陈举人恐怕是不把咱们闯军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宋军师放在眼中咯?”
这时候陈可新才知道那位英武的将军就是李来亨的副手、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高一功打了一个哈哈,回道:“雄丽,你和宋军师不熟悉,我和他要更相熟不少。其实,那些星相卜筮之说我们不信,他自己大概也不信,但将士们大多愿意相信这套,所以常常能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何况宋军师博通三教九流,对河南的山川形势如列胸中,这才是他赖以做军师的本领所在。”
被高一功称作“雄丽”的,自然就是眼高于顶的郭君镇啦。他收敛起笑容,高抬起头来,用鼻孔看着陈可新,又问道:“陈举人既不通奇门遁甲,又不钻研《孙子兵法》,莫非是无用之人?若是无用之人,恐怕没有面见节帅的必要。”
陈可新心中一慌,但他随即又觉得李来亨虽然没有亲自接见他,但却派出高一功这位节度副使来接见,器重之意已很明显。这位雄丽将军虽然出言不善,但也正是自己好好表现的一个机会。
他便赶忙回答道:“学生虽然并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颇有会心。学生游学四方时,曾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少保的练兵作战事迹,行囊中至今还有兵部职方司所刊行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各一本。戚少保的书不惟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对近代军旅战事可谓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读而忘倦,非一般徒卖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陈可新强调说:“戚少保的兵书讲究实际,二位将军若感兴趣,我正可以将行囊中兵部职方司刊行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赠与二位将军一阅。”
郭君镇听得陈可新对《孙子兵法》和戚继光兵法的不同论见,马上便对这个看起来腹中并无多少实在墨水的文人改观不少。
他虽然没有读过戚继光的两本兵书,实际上便连孙子兵法都没有完整通读过一遍,刚刚说给陈可新的话十分里倒有七分是在吓唬人。但郭君镇有用兵的军事天才,对陈可新所说的近代军器阵法之变、练兵实际之务深有同感。
好赖郭君镇也是读过半拉子的孙子兵法,知道其中所写主要是用兵的基本原则,而不过多涉及到军器战法演变的实际细节,所以听到陈可新所说的戚继光两本兵书,立时就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来。
“戚少保的兵书?这《练兵实纪》大约讲的是如何练兵,那另一本《纪效新书》讲的又是什么呢?陈举人,你既然有这两本书,那借给我看看应当无碍吧?”
“无碍无碍,当然无碍,将军读一读这两本兵书,绝无害处。学生到帅府行辕,启见李使君一面,本来就是为着献兵书而来!”
陈可新的这句话说得高一功和郭君镇两人都哂笑不已,不过话都说到这种地步,即便是眼高于顶,一贯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人才具的郭君镇,也对陈可新的实务之才有了几分兴趣。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让开身子,带着陈可新走到李来亨暂住的那间厢房外这间厢房边上本来还有一件存放杂物的柴房,李来亨为了便于办公,便叫人把两间房屋打通,内间是休息的卧室,外间便是兼具办公和会客功能的客厅。
少虎帅还坐在桌边吃酒,毕竟是打下了不少州县,这顿晚饭虽然简单,但也比过去闯军吃的菜色好看许多。不仅有小酒,而且有肉有蛋,还有湖广盛产的鲈鱼美味。
他的束发略微散开了一些,显得十分悠闲自在,看到高一功和郭君镇带着陈可新进来后,就主动站了起来,给陈可新递了一双筷子过去,说:“陈举人,咱们也算经年重逢的老朋友了,今天是要杯酒话旧事吗?”
陈可新受宠若惊,他心中本来还在为是否能保住一条性命而担忧,现在看来似乎属实多虑,李来亨并未对当初他在夷陵没有尽力协助闯军的事情有所记恨,而是确确实实展露出了一派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作风。
他不敢冒然接过李来亨递来的一双筷子,而是拜伏于地,将自己在夷陵之战后,被左良玉栽赃通贼,全家家产被抄没,后又不得已流亡于河南,看遍百姓流亡饥饿之苦的事情,一一道出。
不仅如此,陈可新还把他同河南巡抚李仙风的重要幕僚陈荩、河南总兵陈永福等人的深厚交情,也和盘托出,解释道:“学生拜托行商,将此信送往河南。意在说服吾兄王臣,南下一观李使君的善战,绝无里通外敌、颠覆闯军的的意图。若李使君还存有疑虑,大可亲自看看这封书信的内容,看完之后,还对学生存有疑心,那再杀之,学生亦无怨言。”
第三十六章 人才储备
陈可新称呼李来亨时,并未使用闯军将卒们常用的节帅、大帅、少虎帅之称,也没有使用方以仁所说的“府主”头衔,而是呼为“使君”。
节度使除了尊称为节帅以外,确实也可以尊呼为“使君”。使君、使君,这个尊称又听得李来亨心中十分舒服,感到确实还是读书人说话好听,这方以仁左一个“府主”,如今又有陈可新右一个“使君”,上位者的尊荣之感立即就体现出来了,快意、快意,舒服、舒服。
他心中舒坦,便对陈可新径直说道:“先生若能以书信劝说陈荩、陈永福弃暗投明,参与闯军来救民水火,那便是破军夺城之功也不能媲美的大功。特别是陈永福,我早听说他是河南官军中一员胆大心细又忠勇善战的将领,大元帅……闯王同他几次交手,都没有占到很大便宜,如果你有办法说服陈永福倒戈,不仅是立下大功,而且将对闯军的全局事业,造成一种极好的推动作用。”
陈永福最亮眼的战绩还是在开封围城时,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不过此时的李自成,得到李来亨臂助加成,在中原屡战得胜,围攻开封也比较后世的历史顺利许多,陈永福还没有得到射瞎李自成一目的战机。
即便如此,他作为河南官军的中坚将领,同高谦那种日记剿闯的专家相比,还是属于相当难缠的人物。
考虑陈可新还不是很了解闯军的体制,李来亨也没有称呼李自成为大元帅,而是采用了此时已经更为人所熟知的闯王称号。
这也算李来亨对陈可新的器重爱护吧。
陈可新本来就是受陈荩的推荐,他南下探访闯军的虚实,也是在为陈荩打一个先锋。现在李来亨表现出来的礼贤下士,确实让陈可新更加感到有贤主明公的风范。
特别是他才刚刚被将士拘押过来,前一刻还在担心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后一刻却已经成为了李来亨的座上宾。如此激烈的心理转换,也让陈可新难以维持冷静,迅速坠入李来亨的话术之中就这个层面来讲,他的功名虽然高于方以仁,但心术就差得远了。
“学生不敢在使君面前居功,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幕僚陈荩,本就是学生的至交好友,他对闯军早已有好感,只是对闯军内情缺乏了解,不知虚实,才拜托学生南下至使君营中,一探究竟。陈荩本是陈永福之子陈德的座师,有他倾心于使君,必能说得陈永福举兵响应义军,轰动中原,立即扭转乾坤大局。”
陈荩不仅是崇祯皇帝钦点的进士出身,而且还曾担任过莱阳县令,社会地位远在牛金星之上,若他归顺闯军,肯定会对河南乃至于天下士林造成轰动性的影响。
陈可新也没有夺陈荩之功为己有的打算,加上他自己并无说服陈永福归顺的信心,所以还是将所知的一切消息,尽数透露给了李来亨的。
他这种诚恳的态度,确实让闯军众人颇有好感。李来亨本已命令红队对陈可新的背景进行调查,如果这位夷陵举人所说的话有一些不实之处,那么虽然为了起到千金市马骨的作用,李来亨还是会给陈可新安排一个官位,但肯定也会控制使用,并谨慎监视起来。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多虑,陈可新确实有真心真意加入闯军的打算。
更何况陈可新一直在强调“南下”至闯军之中探个究竟,闯军主力就在河南,他有什么南下的必要呢?
这言下之意,显然就是暗指陈可新甚至陈荩等河南有意归顺闯军的士人,属意之人并非大元帅,而是少虎帅。
自然,这更加戳中李来亨内心最深处的需要。
“学生本不欲假以姓名在闯军中活动,只是为防万一方才如此。现在既然已经开门见山,那么之后一切事宜,也就全听李使君的安排和吩咐。只要使君一句话,学生自当北上汴、洛,行纵横之道,说得二陈举义。若使君放心不下,亦可委派如李破虏将军这等干练之人,与学生同行,做警戒控制之用。”
陈可新的话说得越来越直白,李来亨便也坦言道:“先生倒不必如此,左良玉尚且盘踞豫南一带,此时北上汴、洛还很不方便。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急于一时,我听李破虏所说,先生本来在做麻城营田的书办工作?”
“是的,李将军并无虚言。”
李来亨又问道:“那先生对营田新法,有什么见地吗?”
营庄新法是闯军新体制的根本所在,也是李来亨最为重视的制度。白旺这位都营田使虽然在办理随州着佃交粮的过程中,训练出了一批行政骨干,可随着营庄制在更大、更深的范围内持续推行,庄使、庄司一级行政人员的紧缺问题也就越发严重。
只要是能断文识字的人,经过紧急培训,都可以拉出去充任庄司,更何况陈可新举人出身,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陈可新回答的较为谨慎,只说:“使君新法,古所未有,但制衡兼并,亦颇有几分春秋周礼的味道,学生愚见,不敢指摘。”
营庄制和周礼田制的关联,可能是它们都存在一定公有制的色彩,但实质上就并没有太多联系了。陈可新这也是没话找话说,毕竟他一个外人,还未摸清楚李来亨的想法,也不敢对闯军这个核心制度发什么言。
李来亨听罢后摇了摇头,他看向高一功和郭君镇两人,微笑着说:“咱们夹袋中实在缺人呀!”
“先生既然已做了一段时间的营田书办,对营田新法应该已经有所了解。那也正好,一功大哥的一个副将冯养珠,现在正在罗田县做营田使,他常常抱怨身边缺人,若先生不弃,是否有兴趣到罗田县先做一下庄使的工作?等到习惯闯军的办事制度以后,我亦另有大用。”
庄使这个官职光听名字就知道不算太高,何况陈可新对闯军的体制也已经有了一点点了解。他毕竟做过营田书办,知道庄使地位尚在都营田和营田使之下。
陈可新毕竟也是举人出身,自诩为上层士人,社会地位不比牛金星差。他投效李来亨,虽然不求向牛金星一样,立即得到宰相一般的地位,但也毕竟有所期待,结果才获得罗田县庄使一职,心里不可能不产生一点抱怨来。
不过李来亨又补充和强调,让陈可新先做庄使的工作,是为了让他先了解和熟悉闯军的体制,不用太长时间,等他习惯以后,立即就会有大用。
这番话才让陈可新稍稍安心,跪下来又拜谢了一番李使君的拔擢之德。
李来亨这样安排,也有他的意图所在。闯军现在虽然正在加紧扩军,兵马数量最近已经增加到了将近一万五千人,可相比本地士绅的力量依旧薄弱,若冒然将陈可新放到高位上,一旦他和士绅串联,完全有可能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之前李来亨听从方以仁的意见,将士绅家中适龄的幼子,全部当做人质拉到随营学堂读书时,就已经十分担心士绅势力慢慢“篡夺”闯军力量。
为了淡化士绅的影响,李来亨又增加了闯军老卒、英烈孤儿们到随营学堂读书的名额,还从全体学生名额中拿出四分之一,专门吸纳本地奴仆、佃户起义首领入读。
因为就读随营学堂不仅不用缴纳任何费用,而且学生还包吃包住,对奴仆、佃户之家自然产生极大兴趣。
许多穷人都是想方设法要把自家孩子送进去学习,不管进去是练武还是识字,能包吃住,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了。只是随营学堂要培养的是短时间内就能拿出来用的干部,若从头培养奴仆、佃户家的孩子很不必要且浪费时间,所以李来亨在这些人中,比起少年,更倾向吸收具备一定威望和组织能力的奴变、佃变首领。
因为报名的人数太多,李来亨还不得不又让方以仁和张皮绠安排了专门的测试,从记忆力和体能两个方面筛选下去一批人。
体能方面是直接测试他们的跑动能力,记忆力则考虑到不少报名者实际上是文盲,只是要求记忆一些图案。
这样筛选和安排以后,闯军的随营学堂,基本上是四分之一的士绅质子、四分之一的本地穷户,剩下一半则都是来进修的闯军将士和烈士遗属。
另外还有一些年龄和学习能力差一点的闯军遗属和本地奴仆佃户之子,就不安排到随营学堂中读书,而是吸纳到军事、体能训练比重更高的幼兵团里培训。
李来亨这样也勉强算是给湖广闯军,搭建起了一个基本的人才资源储备梯队。
第三十七章 水生
“李教员!”
洛彬是麻城本地士绅子弟,他叔父就是参与沈庄军的团练寨主,不幸死在宋一鹤的手中。闯军平定黄麻以后,洛家算是较早投效李来亨、与闯军合作的绅之一,洛彬因此被选入随营学堂之中学习,成为了保定军官李破虏的学生。
之前李破虏能够发现陈可新的真实身份,就是靠的洛彬指认。他虽然年少,现在不过十五岁,比之张皮绠还小不少,但已在湖广省内多个府城游学过了。
洛彬在荆州游学时的座师,就是陈可新,所以他见到隐姓埋名后的陈可新才大感诧异,将这条讯息告诉给了自己十分信任的老师李教员。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险些使得陈可新身首异处,后来从李破虏处得知陈可新被委为罗田县庄使后,还颇为高兴,感觉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陈先生是夷陵州举人,所以他才被小李王看重?
事后洛彬还得到李教员的嘉奖,受到不少表扬。眼看年节将至,随营学堂也快要放假了,洛彬便特意准备了一条腊肉,找到李破虏,说是要作为束以示敬意。
李破虏虽然是武人出身,但他是卫所世袭军官,出身也不算差,自然具备一定文化水平,看到洛彬这种态度,便笑笑说:“少虎帅设置随营学堂,自有其定制,我担任教员一职,无论是口粮还是生活津贴都远超过一般精兵锐士,便不再方便束之仪了。”
他看洛彬只身一人来送礼,便问道:“卿平,束是你家长辈让你送来的吗?随营学堂今天就放假了,这份礼物你带回家好了,和家里人说一声,就说闯军规矩严格,我也不好收下,只能心领你们的好意。”
洛彬年龄虽然未及弱冠,但他家中长辈附庸风雅,早已给他起好了一个叫做卿平的表字。李破虏毕竟是保定兵降军出身,在闯军中也没有担任带兵官的实职,而只是充任随营学堂的教员,算是人在屋檐下,尽量收束干净手脚来做人,自然不愿因为这样一份简单的礼物,而违背李来亨制订的法令。
“李教员,这不是我家里长辈的要求,是我自己用生活津贴买来的。”洛彬的回答让李破虏有些吃惊,他接着又说,“还有就是放假的事情,其实我想和李教员所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想放假回去家中。”
不想回家?洛彬的话让李破虏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虽说随营学堂中包吃包住,生活待遇也算不错,但那是对穷户而言,相比较士绅家庭,生活待遇肯定还是有所下降。更何况学堂中规矩严格,生活作息都要按表而行,活动范围也有局限,若是穷户不想放假,想留在学堂吃免费的饭菜,那李破虏还能理解,可洛彬分明是绅之家出身,不愿放假回家、而想留在学堂之中,又是什么道理?
洛彬看李破虏一脸不解,便解释道:“一回到家中,我爹就成日要我读些没有意思的经书,也不许我和同龄的伙伴们在外玩耍,活个什么意思?不像咱们学堂之中,每日都有李教员李哥讲解古代行兵打仗的事迹,有时候还能听得白大人来讲一讲庄稼人是如何垦田开荒,还有高大人会来说天下山川地理的有趣之处,哪一个不比回到家里,关门闷头读五经要有意思呢?”
洛彬所说的白大人、高大人,自然指的就是白旺和高一功两人。
其实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其他像方以仁、郭君镇、郝摇旗、马宝、严薪等人,只要有时间,都会被李来亨叫去随营学堂,讲上一两节课。
课程内容也不拘束于李来亨早前给李破虏等人制定的教学纲领,而是即兴发挥,讲什么都可以。
像方以仁有时讲一则史,有时又讲《战国策》上纵横家的故事,白旺和高一功也都是讲他们最擅长的领域,特别是白旺还会向学员们解释营田新法的奥妙,使得闯军的政策更为贯彻下去。
更何况随营学堂聚集了不少岁数相近的少年人,课程内容又不局限于呆板的五经,而是兼顾地理、农学、戎事、体能……项目众多,像李破虏这样细心的教员又能寓教于乐,同学员们打成一片,因此出现像洛彬这样不愿意放假回家的学生,也就并不奇怪了。
尝过新生活的他,对家中那种闷头读书的日子,自然会有所反感。
但李破虏还是对此感到哭笑不得,洛彬能够习惯并且热爱上随营学堂的生活,说明李来亨改造、教育士绅子弟的计划十分成功,但李破虏可没有权限把学生留在学堂里,年关将至,洛家长辈找上门来,你要他怎么解释?
要是因此更加激化闯军和士绅阶层的矛盾,造成叛乱,那岂非毫无必要。
李破虏因此摸了摸洛彬的头,安抚他说:“卿平,马上就要过年啦。你喜欢在随营学堂的日子,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即将过年,你的家人长辈,也一定很想念你,所有人都等着你回家好好吃一顿饭。何况,我要是把你留在学堂,你们家人岂非要来怀疑闯军扣押人质,是想干些什么坏事不成嘛。”
洛彬平素看起来话不算很多,性情也较温和,这时候却显得有些倔强,又同李破虏多番争辩,似乎无论如何都想留在随营学堂里过年。
李破虏对此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他解释说年假一过,洛彬自然还要回到学堂学习,何必急于一时?闹出什么事情就不好了。
可洛彬还是硬要争辩,不愿就此回家。他闹的声音太大,将还留在学堂房舍中的不少学员都吸引了出来,有一个身穿破布衣裳,看起来岁数同洛彬差不多的少年人赶紧冲过来拉了洛彬一把,劝说他不要再和教员顶嘴了。
“你就好好回家吧!”看起来出身境况比绅子洛彬差了很多的少年,也劝说洛彬回家,“学堂中孤儿不多,但幼兵团就在隔壁,那里没有家可以回去的人还很多,我可以同他们玩耍便是。”
李破虏这时候才渐渐搞清楚了情况,这个少年人也是他的学生,名字叫李玮群,是大别山中的寨民出身,他的家人都因为参与抗粮活动而被官绅所杀,因此沦为孤儿,所幸被李来亨选入随营学堂就读,生活才算好转。
李玮群生的浓眉大眼,比相貌清秀的洛彬高大不少,李破虏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有所交集。而且看意思,洛彬这个绅之子,就是为了朋友才坚持要留在学堂过年。
李教员心中所有感慨,同时拍了拍两人的脑袋,强调道:“卿平好好回家过年,李玮群你可以和我一起过年,教员中也有许多人没有家眷,都要留在学堂里,你们到时候绝不会冷清无聊。”
洛彬还想说些什么,但李玮群连续推了他好几把,硬将他推出门去,他才只好垂头丧气,放弃了在随营学堂过年的打算。
李破虏因为担心洛彬之后还不好好回家,便亲自送他出去。两人走到一半,麻城又下起了小雪,李破虏心血来潮,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李玮群呢?你们又是如何有了这般好的交情?这事情真叫我感到好奇。”
“啊,你说阿玮吗!他和我年纪仿佛,是个特别厉害的人,我最为佩服!”
“哦?你佩服他什么?”
“他懂得捕鸟,阿玮教我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我们抓过不少东西,鸡,角鸡,鹁鸪,蓝背……什么都有。”
洛彬想起李玮群的神通广大来,佩服他心中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他给李破虏讲道:“阿玮还懂得用叉子捕鱼,他身手特别的矫健,还会射箭,我同他学了许多东西,实在佩服得紧。”
洛彬说着说着,一张脸便都涨红了,显得特别兴奋。
这让李破虏感到一阵儿莫名的感伤,他是卫所世袭军官出身,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位朋友。
那个朋友叫水生,李破虏印象里是他家附近的军户出身,小时候常常带着李破虏去地里偷瓜。有回他们偷瓜时遇到一条狗獾,长得特别凶猛,李破虏腿上还被咬伤一处,至今留有疤痕,当时便是水生用一根叉子救了他。
李破虏越回忆,记忆就越清楚。但他同样记得很明白,后来他也和父亲一样做了朝廷的军官,算是一个老爷,而水生则还是军户,印象里好像在某次东虏入寇时被掠走,事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已经死掉了,还是依旧活着。
自己成为了老爷,水生却还是一个军户家仆,两个人自然不可能再做朋友。
洛彬和李玮群是否也会这样呢?
可是少虎帅对穷户似乎又偏袒得紧,李玮群这种寨民也能同绅家的孩子在一处读书,未来会不会不一样呢?
只是李破虏又想到一点,他听人说过,说是国初洪武太祖还在的时候,太祖皇帝也是爱护、偏袒穷人的,但没过多少年,世道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更何况,少虎帅怎么能同洪武太祖相比。
他把洛彬送回府中,望着街上渐渐堆积起来的雪花,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自古以来的世道,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改变的。
老爷即使一时窘迫了,给他时间,他今后还会是老爷。
穷户即使一时得了钱,要不了多长时间,终归还会变回穷户。
这就是天理。
第三十八章 除夕灯
闯军安定黄麻的速度,超乎了本地所有市民的想象。
崇祯十四年的最后一天,除夕日时,以帅府行辕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街,诸如麻城的买卖街、官街等等,街道两侧全都搭建起了临时的采棚露屋,作为临时商场,用来平衡市场上求过于供的拥挤现象。
这里面占最大头的还是闯军自家的恳德记,大掌柜萧维崧赶在年节前,用官军行囊中夺来的珠宝首饰,到汉口镇采买了一大批年货。
棚屋铺面全部陈列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冠子、方巾、发网、衣衫、裙袄、马甲以及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熟肴,各种档次的商品无一缺少,算是达到了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
这些贩货的地方,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使道路都被挤得水泄不通。负责维持麻城治安的马宝,不得不临时调派了两百多名闯军步卒,看守道路,维持秩序,好避免人们争抢年货,闹出什么乱子来。
马宝身边那名救过他一回性命的亲兵焦大,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左瞅瞅卖炒栗和煎蜜的小铺,又看看在做鱼羹和肉饼的饭馆,食指大动,口水横流,一点儿没有个闯军老本劲兵的干练气儿。
“嗨呀,兄弟们快看看,那头还有唱戏的台子嘞!”
焦大生得高大,看得也远。他一眼望见街道尽头有人搭了高台在唱戏,戏台边上还有耍叶子戏的地方,其他还有说书的、算命的、猜灯谜的、给人看签子的……
确实是有点太平清时气象。
闯军并不禁止江湖人到其辖区内行走,也不限制百姓向外走,对人口对外对内的流通,都没有加以严格的限制。
这是考虑到随州、黄州地域狭小,百货皆缺,闯军有必要吸引行商贩货、促进流通。另一方面也是李来亨巴不得那些拥有田产的士绅尽快逃走,他正好就可以将土地借机抄没为闯军所有。
来自三江五岳,身怀绝技的江湖人们,也因此布满街道。大家都听说黄麻一带虽然被“流贼”占领,可是军纪整然,气象仿佛太平时节,而且“流贼”并不歧视江湖人,往往重用为王侯大官,所以一个个都想露一手儿,博得个名利双收。
这些江湖艺人,有的搬演杂剧、有的玩百耍杂技,有的讲史,有的卖唱,有的弄虫蚁,还有的胸口碎大石,卖几帖膏药。
马宝看焦大越玩越疯,赶忙过来约束,走到一半突然看到那戏台两边挂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当年江湖卖艺,人山人海。今日麻城献技,倾国倾城。
这对联口气实在太大,看的马宝深感好笑,便抓一个路人问:“这对子是何人所写?口气未免太大。”
路人也沉醉在除夕的欢庆气氛中,居然大笑着回答说:“此乃方相公亲手所书!”
哈,方相公。
马宝心里更加觉得好笑,但他又想到麻城士民随口称呼方以仁为相公,俨然是默认了闯军对黄麻的统治,真的把他们当成合法的官府衙门啦。
节帅经营手段真是不错,若真能将汉东经营成一个铁桶江山,闯军说不定真能争鼎天下?
马宝本是河南官军将领高谦的部下,在洛阳之战时为李来亨俘虏,才投入闯军之中。他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李自成在中原连战连捷,已有泰山压卵之势,突然便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了半丝庆幸。
“安陆捷报,快让开!”
他正想着自己投闯之举是如何长远高明,身后的人群便突然喧哗了起来。一名骑快马的闯军骑士从街道中间奔驰过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说安陆传来捷报,路人全被快马的嘶鸣声所惊,忙不迭地闪开身子,接着又被这条安陆捷报的消息所震惊。
安陆是随州所在的德安府府城,大家都知道前几日闯军又派出一支部队出外扫荡官军残敌,听说还是由那位足智多谋的郭将军领兵?
却未想到这支兵马离开黄麻不过数日,就传回了攻克安陆的消息!
闯军在黄麻之战中击杀湖广巡抚宋一鹤、歼灭官军主力以后,据说全省震荡,各州县府城全都严加死守。李来亨虽然又接连攻占了黄州府除黄安、麻城两县以外的蕲水、罗田等处,但也没有继续进攻黄州府的府城黄冈。
大家因此觉得李来亨是已经满足于黄麻之地,未曾料到这么快又攻占了府城安陆。
这样闯军在湖广的占领区,德安府和黄州府就连成一片,交相遮蔽腹里,形势愈发巩固。
传信的骑士一直飞奔到帅府行辕前才下马,将郭君镇攻占安陆的消息送进府中。
彼时李来亨正同方以仁、白旺才商议于罗田、蕲水等地继续推广营庄新法的事情,闯军毕竟人手吃紧,即便除夕日他们也休息不下来。
等占领安陆的消息送到行辕之中以后,李来亨、方以仁、白旺三人全都相顾而喜。李来亨更径直拍案而起,惊喜道:“雄丽用兵之速,大出我的意料,赶在崇祯十五年前给我们送了一份年节大礼呀!”
方以仁则摇扇分析道:“安陆乃德安府治所所在,处在江汉北缘。雄丽既取安陆,我兵兵锋便可随时直抵汉阳城下,威慑汉、江,控扼汉北、汉东,三楚之地,我兵可以算是已经据有一分。”
李来亨心情大悦,他心里一边盘算着将随州的节帅帅府和麻城的帅府行辕,全部迁到安陆,以后便在安陆这座府城里办公,一边对白旺说:“除夕夜到了,点灯吧!”
这回点灯自然不是要将谁挂到灯上,而是为了庆祝新年,将全城花灯点亮。
李来亨带着方以仁和白旺等人到城门城楼上,约同高一功等人一同赏灯。他们居高临下,一眼望去,城中张挂了数百只形式、花样各不相同的花灯:有绘有“福”、“禄”、“寿”等字样的一字灯,还有漂亮的梅花灯、海棠灯,闯军自己还放了写有“奉天倡义”字样的大灯,光芒闪烁,把千门万户照得洞中彻里,一览无遗。
李来亨感叹道:“我们经营楚地时间尚短,但已能窥出几分鱼米之乡的富庶来。可叹宋一鹤这等鸟官,经略湖广鱼米之乡,还闹得寨民蜂起、佃户流亡。朝廷治楚不成,让鱼米之乡到处是佃户抗粮、奴仆起义、寨民结寨自守,只能说是天所遗我王霸之资。”
高一功也说:“我们连战得胜,道路传闻大元帅在中原也是屡战得胜,朝廷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汪乔年还能撑得多久局面?形势真是大不相同了。”
李来亨点点头,又向高一功问道:“宋一鹤被我们所杀,朝廷惊骇,丁启睿更是吓破了胆,在江北逡巡不前,既不敢攻打张献忠和革左五营,也不敢冒然退回武昌。一功大哥,你觉得这个丁启睿下一步会怎么做?”
高一功沉吟一会儿后,回答说:“丁启睿是督师,负有恢剿重任。他手上还有不少督标兵马,实力不弱,现在安陆被我们攻占,武昌门户大开,这比之张献忠和革左五营紧要太多。我想丁启睿只可能退回武昌……可能就在现在,他已经带兵回到武昌城了。”
“嗯,我昨天同乐山讨论过,也是这么一个想法。丁启睿既然回了武昌,张献忠和革左五营失去牵制,可能东下长江、进攻江南,也可能跟着丁启睿的屁股杀回湖广。”
李来亨指着东边,对众人说道:“西营和革左中水手不多,我想他们很难下决心去进攻江南。更大可能是趁着湖广官军瓦解的好机会,咬住丁启睿的尾巴,袭杀回楚。如此我们既要应付丁启睿回镇武昌,也要等着准备好一桌菜,来应付八大王!”
张献忠和革左五营在江北合营作战,他们本欲在巢湖督造水师,顺势东下进攻江南。可堵防江北的史可法、马士英等人都率部奋战死守,西营和革左又缺乏有力的水师,在崇祯十四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已经放弃了东下江南的打算,全力西进,正在杀回湖广的路上。
月亮越升越高,融融泄泄的银光染满全城,崇祯十四年就这样结束了,天下依旧动荡不息,但楚地的一角,已大为不同。
第三十九章 朱仙镇
李来亨在崇祯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收到郭君镇攻占安陆的消息后,当即便决定将随州帅府和麻城行辕,全部迁到安陆。
安陆毕竟是德安府的府城,虽然德安府在湖广属于一个人口较少、地方较贫瘠的州府,但府城毕竟比州城、县城更为恢弘雄阔。安陆城地方宽广,又处在江汉平原的北缘,较之大别山南麓延伸出来的随州和麻城都富裕一些,将湖广闯军总部迁至此处,也确有许多的好处。
崇祯十四年是对闯军分外重要的一年,经过一年的发展,闯军总体实力已由精兵数千、协从数万,发展到了战兵五六万人、家口近二十万的地步。
实力之强,已足以同朝廷争鼎。
当李来亨借沈庄军事变,发兵席卷黄麻的同时,李自成也命各营大军向开封周围开拔。他让田见秀率领一支兵马,直向西去,路过中牟,攻占郑州、荥阳、新郑、长葛诸县,断绝开封的西路接济,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
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并闯曹联军的精锐主力,则加紧围攻开封城。只是留守开封的河南巡抚李仙风、巡按高名衡及大将陈永福、高谦等人皆非易于之辈,他们在城内造谣说李自成破城以后,就将屠杀全城,鸡犬不留,使得汴人不得不死命据守,闯军强攻二十多天,还是没有攻开汴门。
这时候左良玉又率部二万人进至闯军的南面,闯曹联军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势,但是因为围攻开封日久,将士们已经疲倦,无力向左军猛攻,只能与左军相持在郾城附近,休息士马,征集粮袜,等机会包围左军。
而左良玉人数较少,便采取守势,只求不陷入义军的包围之中,将希望都寄托在秦督汪乔年的增援上。
汪乔年虽然明知道到河南来剿贼是以肉喂虎,可他不像丁启睿那样有追剿张献忠而跑去江北的借口理由,无奈不能违抗圣旨。只好带着贺人龙、牛成虎、郑嘉栋、方国安等四总兵,共约马步兵四万多人,先到洛阳,而后在荥阳打败了田见秀的偏师,准备去解开封之围。
官军在荥阳有汪乔年的秦兵四万人,在郾城还有左军二万人,加上困守在开封城中的军民数万人,总兵力还在闯曹联军的五六万之上。
而且汪乔年在荥阳打败了田见秀的偏师,更增强了官军的斗志和士气。
贺人龙对闯军并不服气,他认为傅宗龙败死的项城之战,是总督用兵有问题,使得官军士马疲敝,才败给李自成,这回官军在荥阳先胜一场,又纵兵大掠荥阳、郑州、密县,补充了粮秣和骡马,实力大增,又有左良玉配合,必能取得一场大胜。
官军的计划是汪乔年从荥阳东进,左良玉从郾城北上,两军在朱仙镇会师,解除开封之围。贺人龙一马当先,先率贺镇精兵冲到中牟,汪乔年给贺镇又补充了许多骑兵,只听马蹄动地,如同一阵风暴,所过之处,黄尘滚滚,兵势极强。
田见秀在荥阳战败以后,无力抗拒官军的东进,李自成不得不派李过到中牟增援田见秀和李双喜。
形势最危急的时候,李过本人负了轻伤,战马也被贺镇的火炮打死,他不得不下马步战,与官兵白刃格斗,连杀数人,夺马突围,才堪堪守住中牟附近的要隘。
贺人龙知道李过是李自成的亲侄子和闯军一等大将,便亲自带着几百骑兵,左右驰骋,试图擒杀此人。
但李过的性格本就以坚韧而见长,他在中牟坚守不退,与贺人龙死磕了两天两夜。贺镇占不到一点儿便宜,反而死伤惨重,田见秀和李双喜的败兵又已成功撤回后方,眼看李自成又调集几股兵马入援中牟,贺人龙也只好放弃了对中牟的突袭。
只是这时候左良玉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从郾城迅速北上,挺进到了朱仙镇一线。李自成同罗汝才简单地商议一下,都认为必须赶在官军到达之前先去占领朱仙镇。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阳到襄阳,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入四川。
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阳、南阳、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
李自成和罗汝才都认为义军绝对不能轻易放弃朱仙镇,便决定将守在中牟的李过也撤回来,集结兵马在朱仙镇同官军进行决战。
刘芳亮和罗颜清所部大多都是骑兵,所以义军便派他们先南下抢占朱仙镇。但左良玉的动作也很快,他派马进忠几乎抢在同一时间杀进镇中。
当时刚下了一场雪,雾气很大,天色晦暗不清,闯军很多骑兵都在半道上迷了路,没有按时抵达朱仙镇,因此兵力上不占优势。刘芳亮和罗颜清只好放下一切后路,拼了命在镇中血战一场,总算马进忠作战决心并不坚定,小败后不敢恋战,趁着大雾主动退出了朱仙镇。
刘芳亮也害怕中了埋伏,没有继续追击,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要隘全部占领,等待联军主力抵达。
很快,在朱仙镇内外纵横二十里的范围,便云集了官军和义军共约十多万人的庞大兵马。
闯曹联军以朱仙镇的岳王庙为中心,向外展开,掘壕沟,修堡垒;官军则以水坡集为中心,面对着朱仙镇,修筑了许多营垒,营垒外也掘了壕沟。
双方兵力相当,战斗逐渐演变为僵持的阵地战和消耗战,又对峙了十多天,只看谁能多撑一口气下去。
谁能够占据中原,谁能够得到天下之中的有利形势,就要看这一战的结果了。
罗汝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谨防自己被李自成拿去当炮灰,实力受到削弱,也害怕官军重点打击自己,付出不必要的损失。
这天晚上他没有叫来罗戴恩、罗颜清、杨承祖等亲信,而是单独同吉密议。吉劝说罗汝才要抓住机会,不要白白为李自成做嫁衣。
他劝道:“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聚集了这六万精兵,加上辅兵部众,人马不下于十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官军一败涂地,以现在的形势,闯王必定追亡逐北,汪乔年和左良玉能够撤出多少战兵?恐怕十分之一都很困难!一旦如此发展,李自成就将霸于中原,到时候他志得意满,大帅也就危险了。”
罗汝才低头沉思,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
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操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
“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冷冷一笑,眼神分为冷淡,回答说:“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大帅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你就直说吧,要如何来做?”
第四十章 曹营的抉择
吉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罗汝才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帅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罗汝才闻言大惊,反对道:“你要我下这样的毒手,今后让我如何在义军之中立足?贼不杀贼、贼不杀贼!”
吉斩钉截铁道:“大帅!今日我们早已不是贼,而是争霸天下的诸侯之军,岂能存有妇人之仁?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罗汝才犹豫不决,他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走了好几个来回,口中喃喃道:“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我们怎么能如此?不若打完这一战再说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吉苦口婆心,连连劝说道,“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罗汝才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
沉吟片刻,罗汝才还是说:“只要我们还有几万精兵在手上,不管是朝廷还是李自成,总要高看我们几眼。何必要现在就早早下注,还是等到打完这一战以后再说吧!朝廷尚有实力,等到我们手上握有十万雄兵的时候,再决定把刀口对向谁,岂不更好?你不必再多说了,这件事情便这样决定下来,等打完这一战再说。”
罗汝才犹豫不决,吉则哀叹不休。闯军的实力发展这样快,六万战兵之中李自成拥有四万人,而罗汝才控制的两万人也被闯军渗透十分厉害,像赵应元已经是半公开地投靠了闯营,即便是作为罗汝才亲戚的罗戴恩、罗颜清、杨承祖这几员重将,也全都和李自成不清不楚。
所以吉才感到时不我待呀!
再这样等下去,不需要李自成用什么政变、兵变来吞并曹营,曹营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便成为了闯营的一部分了。
吉想的不错,可他也未曾想过到了如今罗汝才即便要动手背刺李自成,曹营将士们就真能答应下来吗?
他们两人这番密议刚刚结束,便有罗汝才的亲兵趁着雾色,将这番话传给了罗汝才的亲叔父罗戴恩处。罗戴恩听到以后,并不吃惊,他早知道吉对闯军渗透曹营意见极大,沉思一会儿后,便让人将密议内容又透露给罗颜清、杨承祖那里去。
罗戴恩知道罗颜清和杨承祖身边都有不少李自成安插的人物,他们得知密议的内容,就等同于李自成得知密议的内容。
在罗汝才和李自成两人之间,罗戴恩当然是站在罗汝才的一边。可他也很清楚现在曹营根本没有背刺闯营的资本,以李自成对曹营的渗透程度,一旦背刺,曹营自己就会先解体,到时候岂不是让官军白白得便宜?
如果罗汝才能拥有更高的独立性,兵力也更强一些,那曹营或许还有独立的可能性。但就以现在的形势而论,李自成甚至不需要什么政变,就可以潜移默化兼并曹营。
依罗戴恩来看,最好的情况就是闯曹两军在潜移默化中真正合为一体,罗汝才做一个真正的义军副统帅,他们这些曹营将领也都可以做闯军嫡系诸将……
像吉这种人,在曹营里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一些。罗戴恩这个一向慈和的老叔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对亲兵贴耳说道:“朱仙镇之战必是一场大战,死掉什么人都毫不奇怪,咱们不能再容忍一些小人破坏闯曹两营的关系。”
罗戴恩并未全样将罗汝才和吉的内容通过罗颜清那边闯军安插的耳目,传到李自成耳中。而只是传去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不过他相信,李自成得到这些消息以后,对曹营情势的把握肯定会变得更为准确一些。
崇祯十四年的最后一天,闯曹联军都在忙于修建营垒,巩固朱仙镇的防御阵地。闯曹两营间一点点的阴霾隐藏在人声鼎沸之中,并不显露,多数将士都已十分疲惫,许多人干脆就在路边睡着了。
闯营的人也好,曹营的人也好,全都混在一处,并不分彼此。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合营作战,已使得他们相互熟悉起来,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人,浑然一体。这样的情况确实是和罗戴恩想的一样,即便罗汝才有心倒戈一击,曹营将士也未必会听他的话干出这种事来,结果不过是自己将人心推到李自成那处而已。
等到崇祯十五年的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里,在朱仙镇附近会师的秦军和楚军终于展开了强有力的攻势,同闯曹联军爆发了一场血战。
贺人龙依旧是一马当先,贺镇精骑左冲右突,好几次攻破了义军设下的壕沟、营垒防线,一股气冲进了朱仙镇镇中。
可是左良玉的楚兵却按兵不动,坐视秦军拼命。贺人龙率部冲入朱仙镇镇中以后,左良玉也不出兵增援,结果李双喜和谷可成带着李自成的亲兵卫士拼命反击,又把贺镇全部逐出镇子,恢复了防线。
贺人龙气愤不过,几乎要拔刀杀入左镇营中,和左良玉讨一个公道来。还是汪乔年一再劝说,又允诺将新近筹措来的一批粮秣军饷,先行分配给贺镇,才平息了贺人龙的愤恨。
但秦兵对按兵不动的左镇,抱怨很深,等到黄昏以后,双方退兵以后,贺人龙手下的兵马便借着打水的机会,趁机聚集了一群人殴打左镇官兵,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又是汪乔年出面收拾残局,给各打五十大板,解决事端。
可是秦兵和楚兵的互信已经瓦解,双方互相仇视,毫无友军的样子,又谈何协同作战呢?
汪乔年带着他手底下一大批的幕僚文士,在秦军和左镇的两个大营间,来回巡查。他越是巡视各个军营,越被官军低迷的士气、对友军的不信任、糟糕的粮秣情况所震惊。这样的形势也让本来就对战胜闯军,希望不高的汪乔年,彻底丧失了决战的信心。
他心里早已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又苦于没有应付崇祯皇帝的一个借口。对于左良玉、贺人龙这些军头,也缺乏约束的力量,即便现在有心退兵,也没把握其他将领听从自己的军令。
汪乔年如此无奈,只好听从手下一个幕僚的建议,将左良玉、贺人龙、牛成虎等好几个总兵官全部叫来,准备召开一场商讨目下形势的军事会议。
可是这场会议一开始便很不顺利,左良玉说他军务繁忙,分不了身,只肯派手下一个副将金声桓过来开会。贺人龙那边抱怨声更大,他说自己白天攻打朱仙镇的时候被流贼射伤,现在正在养伤,也没发亲自来开会。
没有办法,汪乔年贵为三边总督,却对这些拥兵自重的武人毫无约束之法。他只好四处赔笑脸,用手上数量已经很少的粮秣军饷作为筹码,到处调解,到第二天才总算说服左良玉和贺人龙这两位关系很不好的大将,一同来参加军事会议。
可是会议上,这些总兵官们却都是一个样子,人人都沉默无言,绝不轻易开口发一言、说一词。汪乔年无奈,他只好先说明了现在粮秣军饷紧张至极的状况,请求大家设法想出挽救危局,解除开封之围的作战方略来。
汪乔年的幕僚一条一条的说出他们设想的策略来:“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已得地利。而我军粮秣紧缺,转运困难,而流贼围汴是准备已久,粮秣也囤积不少,时间拖得越久,流贼形势越是有利,而我军的形势越是危急。”
“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一是同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败,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约定开封守军自北策应,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与开封守军声气相通,即是首战告捷。继续努力,全胜不难。各位总兵官大人以为然否?”
其实汪乔年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决战的主张,他认为最佳的办法就是撤兵,等和崇祯要到更多钱以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可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微笑,问道:“汪总督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第四十一章 左跑跑
汪乔年的眼皮一阵狂跳,他不相信左良玉真的敢于现在去和闯军决战,可是又生怕左良玉如果真的这样决定,自己要如何收场,所以急忙说:“除了这一策以外,另有二策,大家全部听过以后,再做计划。”
他的幕僚接着说道:“第二策是竭力苦撑下去,深沟高垒,不与贼军决战。用计离间闯、曹二贼,伺隙而动。”
这一策比较中肯,可是汪乔年一开始就说了现在手头粮秣吃紧,又如何同流寇消耗下去呢?
“第三策则是大军徐徐后撤,贼军若追来,则其便自弃朱仙镇一带的有利地形,我可趁机野战破敌。贼军若不追来,我军便复游曳于开封外围,牵制贼军兵锋,慢慢图谋决战之机。”
这个第三策说的是好听,其实讲白了就是要不管开封城的死活,以保存自己的实力为主。
贺人龙便立即反对道:“第三策决不可行。大军一动,敌人乘机猛攻,很容易惊慌溃败。何况未经苦战,便要退兵,你们谁有办法向皇上交代吗?这叫一个什么办法,不过是逃跑罢了!”
贺人龙说的义愤填膺,其他总兵则是面上赞同,心下腹诽。人们都还记得项城之战傅宗龙之所以败死,正是因为贺人龙率先丢下总督,自己逃跑的缘故,他现在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呢?
左良玉则一言不发,使人看不透他的想法,等到所有人都讨论一遍,还是商议不出对策的时候,左良玉才开口说:“现在要走是绝不可能的,我军气氛这样紧张,士兵们人人绷紧的死死的。可是一旦撤退,士兵的心弦就会断掉,现在绷的越紧,撤退时崩溃就会越惨烈。现在谈撤退,就是在谈如何葬送我们自己的兵马。”
“我认为最好明天再攻朱仙镇一次,若能取得一定战果,振奋军队的士气,那么不管是守还是战,亦或者是退,都还有办法。但若现在撤退,那么不仅没有人能够跑掉,反而要遭致全军覆没的结果。”
左良玉说的颇有道理,各位总兵官也都觉得不如等明天再尝试性进攻一次,看看结果,再考虑是防守还是决战,或者干脆跑路。汪乔年也觉得这是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便答应下来,只有贺人龙不屑地冷笑两声。
会议一结束,左良玉便立即返回楚军的营地,他在中军大帐召集了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开门见山直说道:“汪乔年是文臣,根本不懂得打仗,而贺人龙这帮子秦兵一个个脚底抹油比谁都厉害。我们一定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来顶缸!”
左良玉最信任的谋士董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问道:“大将军已有定计?如果打不下去,我们要防别人甩下我们逃走,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先走。”
左镇的另一员大将马进忠也立即说:“如果要走的话,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越是迟疑,咱们越不容易走脱。依我来看,若大将军有意撤兵,便不要等天亮,咱们现在立刻就走!”
马进忠确实一个善于“转进”的将领,也无怪乎后世历史中,他参与李定国的衡阳大战的前哨战时,开溜速度快到对面的清军主将尼堪和屯齐甚至都没发现马进忠已经逃跑,以至于尼堪直到被李定国杀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和马进忠的一支偏师作战。
只有左镇的另一名副总兵李国英大吃一惊,反对道:“我们现在一走,秦兵怎么办?汪总督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我只能尽力保全左镇将士的性命,至于其他人我是顾不上了,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李国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憋出一句:“朝廷问罪下来,我们要如何是好?”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皇帝又有什么办法能够处置拥兵自重的大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现在闯军有一支偏师在随州活动,我们到时候就打着去追剿这支兵马的旗号,杀回襄阳去。难道就许丁启睿追剿张献忠,不许我去追剿那个……那个什么李来亨吗!”
左良玉急着撤退很大一个原因,确实也是李来亨这支闯军偏师在随州附近的积极活动,危及到了左镇的大本营襄阳,使得他感到有后路丧失的危险。
“诸将听令!”
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最后只剩下金声桓一人发问说:“我们突然撤兵,若秦军出兵阻拦该如何是好?”
左良玉不耐烦地答道:“事到如今还管什么,谁拦我们,我们就打谁!”
与此同时贺人龙也回到了他的营帐中,贺人龙的部下高进库看他神情异常,便问道:“大人,今日军机密议到底谈了些什么?怎么这样忧心忡忡?”
贺人龙摇摇头,又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他娘的,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小心左镇,不要让左昆山卖了我们。”
高进库瞪大了眼睛,不解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人何出此言?今日军机不是商议如何讨伐流寇吗?”
贺人龙一边坐下来,让家丁伺候着脱鞋,一边骂骂咧咧道:“左昆山太过骄横!这厮绝对不肯用心打仗,今天白日我们攻入朱仙镇,几乎大捷,左良玉却眼睁睁看着我们被闯贼反攻击败。这家伙,我们绝对不能相信他。他今天在会上说什么要明天再打一仗,然后才能考虑是战是守还是退,可依我看,他分明是今晚就要跑了。”
“今晚就跑?这怎么可能?流贼有六万人,我们也有六万人,何况开封城里起码还有一两万兵马,优势在我们这边,左将军干嘛要跑?”
“你怎么这么蠢笨?”贺人龙敲了一下高进库的脑袋说,“真等到明天打完那一仗,再想跑还有可能跑得掉吗?现在左良玉就是想稳住其他人的心,让秦军给左镇顶缸,当一个替死鬼,我岂能让他如意?你去给我盯住左镇的营帐,顺便让咱们的人全部做好撤退的准备,只要左镇一动,咱们也开溜!”
高进库不敢置信,喃喃道:“那汪总督怎么办?”
贺人龙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汪乔年是个好人,咱们在项城跑路时丢失一大批军器辎重,还是对亏了他对贺镇另眼相待,才补充上来。可现在咱们想保命,就只能对不住汪乔年了,但是不要紧,我将来一定宰了李自成,给汪乔年报仇。”
话不多说,贺人龙又派了几名骑兵分向营中各处,让各部都做好开拔转进的准备。等到深夜时,左营旗号、灯火果然移动,高进库一把消息带到,贺人龙便立即下令贺镇也放弃阵地,全部开溜。
汪乔年和另外几个总兵官还在梦中,少数督标官兵还以为是闯军趁夜劫营,想要阻拦逃兵,却让辣手无情的左镇和贺镇兵马冲杀了一个干净。
左良玉的兵马有二万多人,贺人龙的兵马也有一万多人,这两支主力兵马一跑,官军的整个架子便全部散掉了。
闯军在夜里发现了官军阵地的动静,初时以为是官军要趁夜反攻,过了一阵儿才发现是一部分官军逃跑了。李自成早已熟悉了左良玉和贺人龙这几个跋扈大将的尿性,当即就断定是统兵大将在阵前擅自逃脱,于是力排众议,当机立断率领闯曹联军全部主力,脱离了朱仙镇有利的防守地形,全力攻入官军的营垒之中。
官军内部两支中坚兵马逃跑,人心惶惶,这时候又遭到五六万人的闯曹联军全力猛攻,立时崩溃,不复为战。剩下牛成虎等几个总兵官,这时候才急忙忙带着兵马也想逃走,可道路早被左镇和贺镇的官兵堵塞,想逃都逃不掉。
只有汪乔年这个文臣还有一点骨气,他带着两千名督标的精兵,死守在中军营垒里,死战不退。直到李自成调来了一批闯军新近缴获的火炮,集火轰炸,将中军营垒夷为平地,又让李双喜、党守素等战将带着最精锐的亲军猛攻,才将汪乔年的督标歼灭。
汪乔年在绝望之中脱去官帽,向着北京的方向跪拜一番后,对身边最后几名官兵说:“坏大明江山者,左良玉!”
终于拔剑自刎,死于阵中。李自成获得他的尸首后,将汪乔年的官袍、印信、令箭全部抛入开封城中,威吓守军斗志,尸体则交给最后守在汪乔年身边的那几名官兵,发给他们安葬费用五十两,令他们自己去安葬汪乔年。
剩下未能逃走的近三万官军,几乎被李自成悉数歼灭。而夺路狂奔的左良玉和贺人龙,也没有他们料想的那么好运,可以靠友军顶缸来全身而退。
闯曹联军在歼灭那近三万官军的同时,又派刘芳亮、罗颜清、杨承祖等骑兵将领,带着四千闯军骑兵,沿途袭扰追截,阻滞左镇和贺镇的撤退逃亡。
等到李自成把朱仙镇附近未能逃走的三万人歼灭以后,便又腾出手来,以主力加紧追击左镇和贺镇。最后虽然贺人龙依旧逃回陕西、左良玉也成功逃回襄阳,但他们也都在逃亡的路途上损失了约三分之一的兵马,无论如何谈不上全身而退。
朱仙镇之战遂以闯曹联军的全面胜利告终,此战义军先后歼灭官兵约四万人,缴获军器辎重不计其数。从此之后朝廷在河南除了开封一处据点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闯曹联军的发展和纵横,千里中州易手,战略的主动权彻底落到了义军手中,明廷则由于咽喉被扼,腹心内溃,只能处在一种疲于应付的态势里。
第四十二章 易道三
安陆古为南郡之地,控扼汉、沔,辐射着江汉平原北缘的云梦、应城、汉川、孝感等县,是李来亨控制区内人口最多、地方最富庶的一座城市。
他把帅府总部从随州迁移到安陆的同时,还把在随州、黄安、麻城、罗田等处地方上颇有影响和威望的乡绅,也全部强制迁徙到了安陆居住。
这种大规模迁徙本地豪绅的做法,目的就在于使得这些地头蛇脱离故土,无从发挥他们的社会关系和乡里能量为祸一方。也使得闯军可以更加方便约束这些具备较强势力,又很容易成为叛乱首领的地方豪强。
这些士绅被强迁至安陆,对于自己的前途,无不感到忧心忡忡。易道三也是沈庄军所属的团练寨主之一,他的堂兄易道暹是梅之焕的好友,是海内知名的文章名士,号称是当今的郭有道、黄叔度之辈。
易道暹在周文江刺杀梅增智时,恰好正在梅府中休息,结果也被攻打梅府的周文江手下家仆打伤,断了一条腿。
这回李来亨从强制迁徙到安陆居住的士绅中,召集了一批头面人物至帅府见面,易道暹因为腿伤无法出门,便让堂弟易道三代表易家了。
易道三是黄州府庠生,崇祯六年、七年间,高迎祥、张献忠蹿入黄麻间活动时,他曾组织过四邑联军与“流寇”作战,取得大胜。孰能料想到,不过数年后,自己不仅会身陷贼巢之中,而且还因为沈庄军事变而见反于朝廷,不得不在贼窝中求活。
他同一起被强制迁徙到安陆居住的好友耿应衢,都站在安陆帅府大门外,排列等候李来亨的召见。帅府还是由过去的德安府知府衙门改建而成,除了新换上一块湖广节帅府的牌匾以外,并未大动,只是依旧按照麻城帅府行辕的架构,拆了花园,搭了一些棚屋以供临时办公之用。
耿应衢也是秀才出身,他们都因为参与沈庄军同湖广巡抚宋一鹤交战的事情,自感已经不容于朝廷,又因为麻城陷落以后,聚集在麻城的团练武装全部被李来亨收编,丧失了以武力抗拒闯军的能力。
现在又被李来亨押送到安陆来,脱离故土,想逃入山中都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们多数人对李来亨隐隐抱有几分希望,双方矛盾还没尖锐到让耿应衢等人可以坚定入山避世的地步。
这同后来清军在蕲黄一带以剃发令实行大屠杀时的情况截然不同,易道三、耿应衢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抗拒满洲奴隶主的野蛮统治,却没有同等的决心和意向去抗拒李来亨的统治。
只是想起被闯军营田使、庄使“代”为经营的自家田产,耿应衢还是露出一脸肉痛的表情,低下头来,同易道三小声嘟囔道:“这位小李王真是好大的官威,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快要一个时辰了吧?正月的天气这么冷,一帮秦寇架子还这么大,我看贼终究是贼,毫无人主气象。”
易道三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耿应衢不要胡乱说话:“你真把李使君当成不懂得杀人的少年稚子了吗?咱们的田产虽然被闯军庄使代为经营,但好歹还留有几分田息。你看其他那些逃去武昌的田主,家中田产庐舍不是全被闯军抄没一空了吗?”
“还有暗中协助周文江作乱的那几家士绅,李使君当时虽然没有处理,可是事后像黄安的孟昧启,还到处造谣闯军屠戮,不就被郝将军抓去拷掠了吗?至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
“唉。”耿应衢听得无奈,只能长叹一声,他们俱是衣冠望族,今日怎么就沦落到排队等候在一个流贼响马之辈的门口呢?
时也,势也!
“嘘,来人了。”易道三看到帅府大门打开,有几名传令的亲兵走了出来,便急忙拍了耿应衢一把,叫他注意一下,千万不要再胡乱说话。
那几名亲兵走到排成两列队伍的黄麻士绅们面前,突然将一大把的明军官印、旗帜丢到了地上。易道三等人初时还以为这是闯军攻占安陆时缴获的东西,可是再细看,却发现那些官印似乎大都是河南州县官员的印信,旗帜也以秦军为主。
士绅们都惊诧莫名,不解其意,这时候已被易道三等人熟悉的李来亨亲信张皮绠带着一队亲兵守在帅府门口,向众人介绍道:“奉天倡义营大元帅于崇祯十五年正月,在朱仙镇剿灭三边总督汪乔年所督秦楚兵马士众十万余人,缴获无算,这些全是大元帅遣人送来的战利品。你们都是读书人应当认识的吧?其中还有秦督汪乔年的私章呢,你们来辨认辨认呀。”
秦楚士马十余万,在朱仙镇全军覆没?
这些绅根本不敢相信,宋一鹤和沈庄军被李来亨同时拿下,那是因为湖广官军的主力一部分被左良玉带去救援开封,一部分被丁启睿带去追剿张献忠,然后官军自己又和士绅内讧,才给了李来亨席卷黄麻的机会。
可是现在看来,汪乔年聚集的精兵强将,居然全部被闯军歼灭了?这怎么可能!
易道三和耿应衢都是文人,他们仔细辨认,立即找出了那枚汪乔年的私章。以他们的文化水平,自然知道这绝不是闯军有可能伪造出来的,何况闯军伪造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
毕竟朱仙镇之战的事情如果为真,这么大的消息,估计很快就要轰动天下了!
“这……这、这……”易道三想到在朱仙镇被闯军杀至全军覆没的十万兵马,连牙齿都不禁打起了颤来,不过当他看到耿应衢的表现时,又觉得自己这样还算好的了,因为耿应衢已经是两股都在发抖。
张皮绠看着这些被吓坏了的士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旗帜、印信当然都是真的。
李自成在朱仙镇大捷以后,又派李过追亡逐北,沿途追击向襄阳逃窜的左良玉所部,他们在道路上听到了李来亨攻占黄麻的消息以后,更感到大为振奋。
李过把湖广闯军发展顺利,已经占领德安府和黄州府大部分州县的消息传回到李自成处后,闯王便委派与李来亨相熟的刘宗敏旧部“九条龙”谷可成,让他带了一大批闯军缴获的战利品,送到随州“助威”。
谷可成到随州时,当地正有一群乡绅田主因营田新法而哗变作乱,张皮绠正率军进行弹压。谷可成也不是一个人到湖广来的,他身边还带了数百闯军骑兵,帮助张皮绠平息叛乱后,才知道李来亨已经将帅府迁至安陆,便又将这些旗帜、印信带到安陆来了。
恰逢李来亨刚刚把黄麻士绅强制集中到安陆居住,正盘算着如何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老朋友谷可成的到来,便帮助李来亨解决了这个难题这些旗帜印信一丢出去,立即就让黄麻士绅们放弃了抗拒的想法。
“节帅正在府中等着诸位呢,天气这样冷,大家都快进来吧。”
张皮绠这个少年将领,还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可是易道三、耿应衢等绅领袖,则人人都感到背脊发凉,一时间都觉得帅府那扇大门仿佛吞噬阿鼻地狱一般,肯定是有去无回。
但是大家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走进去。不管是要拷掠助饷,还是要搞那个在黄安、麻城都办过几次的公审大会,他们也只能硬挨了!
第四十三章 公私合营
易道三等一群黄麻士绅小心翼翼走进帅府的时候,李来亨正和他的老朋友谷可成相谈甚欢。这回谷可成虽然只带来数百骑兵,但其中大多都是陕北老兄弟和精锐的三堵墙,只需稍加培训,便可以大大补充湖广闯军的干部资源,巩固李来亨对德安府、黄州府两府地区众多州县的统治力量。
谷可成绰号九条龙,是因为他身上的龙形纹身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虽然已是寒冬,但他依旧袒露手臂,进到帅府庭院中的士绅们,见到谷可成一身骇人的刺青和疤痕,本就战战兢兢的两股,更加控制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
李来亨耸了一下肩膀,他对这些士绅领袖的惊惶之态乐见其成,但也感到没必要再继续使用恐吓手段对付他们,便下令亲兵们搬来不少长条凳子。
每三名士绅名流,一起坐于一条板凳之上。绅中不乏一些心宽体胖之人,拥挤在一处,手脚伸展不开,就显得分外滑稽。
“谷哥,这些人全是湖广本地的头面人物,你看看怎么样?”李来亨喝了口茶水,向谷可成问道,“三楚衣冠风流,比之汴洛如何?”
谷可成摸摸脑袋,他和老上司刘宗敏一样,是一个坦率耿直而勇悍的粗人,摸不透这些人的小九九,径直答道:“来亨,我实在不晓得这些读书人的心思。不过就我一路看过来,不管是湖广还是河南,有钱人、大户人家最紧要、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就是钱财。他们听到闯军说三年免赋也很欢喜,可一轮到助饷的事情,就非得祭出拷掠和夹棍来,才有人肯出钱,至于均田就更不必再多提啦。”
李来亨心中暗笑,他点点头,先一一招待那群黄麻士绅,问其姓名、乡里、资望、功名,摆出一副礼贤下士、大套近乎的模样。
只是士绅首领们也不傻,他们都知道李来亨特地将这么一大群人叫来帅府,绝对是不怀好意。
人人都是隐怨而不敢发,胆子大一些的易道三率先鼓足勇气,问道:“李使君,敢问您将四方绅之士,荟聚一堂,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助饷,还是要什么事情呢?只是要助饷的话,使君也知道,我们的田产全都交给贵军的各色庄使管理,手中仅有田息,并无其他余钱,即便有心助饷,恐怕也出不了多少钱。”
闯军用庄使代为管理田产这一招,不仅遏制了土地兼并、控制了士绅对佃农的人身剥削,也借机摸清楚了本地田主们的收入情况。
所以李来亨才能按图索骥,很容易就把这些士绅首领全部“逮”来安陆居住。
“您是易先生是吧?您家堂兄易道暹,他的文名我是早就听说过了,海内知名,天下文章士啊。”李来亨走到易道三面前,故作亲昵说道,“不不不,怎么会是助饷的事情呢?我今天要谈的是一件让大家都有利可图的事情,是要让大家一起跟着闯军赚大钱。”
他这句话,不惟是易道三这群人听不明白,便连谷可成都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来。
李来亨则让跟着白鸠鹤担任湖广闯军支度副使的张玉衡,搬来一大摞文书张玉衡也是小商人和账房家庭出身,早在得胜寨时期就帮着李来亨管理后勤,李来亨用他担任支度副使,也是在白鸠鹤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嫡系亲信。
这一堆文书,上面全写明了什么“水利”、“田垄”、“贩盐”、“百货”的字样,易道三他们大概可以看明白这说的是工商百业的内容,却更不明白李来亨搬出这堆玩意儿,是几个意思。
士绅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耿应衢发问说:“使君大人,这又是何意?我们只是一些读书人和田主,耕读传家,若是诗书或躬耕田亩的事情,我想我们还能帮上使君一二,可这殖货之道,我们就全不懂了。”
李来亨并不相信这些人真的就不懂经商了,说什么耕读传家,其实无非是买田是自然经济条件下回报率最稳定、相对收益也最高的投资渠道。可其他盐铁百货、钱庄米粮的生意,这些人难道就没插手过?
那才叫骗鬼。
不过李来亨也并不打算用易道三这些人来帮助自己办理工商百业,这群人田产收入被自己派营田庄使截留,一个个隐恨未发,李来亨岂敢重用?
少虎帅给众人解释道:“你们全都误会了!这个嘛,我并没有要你们来掺和工商生意的事情,毕竟你们也应该稍微了解过一点,闯军在百货行销的方面,很有自己的渠道,不需要你们来办这件事。”
耿应衢更加不解:“使君大人既然不打算让我等帮闯军经营百业,又搬出这些文书做何解?”
李来亨随手拾起一本他的“投资计划书”,笑道:“你们已经同闯军的庄使十分熟悉了吧?我是想如今推行营庄新法,田地和粮食价格一天比一天低,你们把田息攥在手里也没什么用不是嘛?我就干脆帮着你们做一个主,将一半的田息当成股本,入股这些工商百业。你们不懂殖货之道没有关系啊!闯军这边自然有懂得的人,诸位乡贤绅,只要安心待在家里,自然有闯军的掌柜们帮你们将股本翻个番。”
嘿!
这时候大家才会过意来,原来李来亨是来借钱做无本生意的啊。
众人不知如何回答,这田息本来就是闯军把他们应得的地租,吃掉一半后剩下来的收益。现在李来亨这是什么意思?还打算把这剩下的一半田息,再吃掉一半,拿去做闯军自己经营工商的股本?
这岂不是巧取豪夺!
李来亨又半笑不笑,语带威胁,阴沉沉地说:“诸位不要怕蚀了本,这个我一定为诸位兜个底。不管有没有亏本,一年以后,你们全都可以将现在入的股本连息拿回。我听说河南的官军缺饷,都是直接找人助饷的,我是不打算用助饷这个法子,坏了大家的和气,也希望大家不要坏了同我的和气……易先生,你看怎么样?”
李来亨的威胁已很明显,这摆明了就是士绅们若不识相,不同他合作,他就真能拉下脸来,给你们一个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招,直接用助饷的办法抄没财产。
现在闯军给出这个田息入股、公私合办的主意,也算是给士绅们半条出路。
实际上依照李来亨的估计,闯军的行政架构全是从一张白纸上建立起来的,丝毫不受朝廷几百年腐朽之气的影响,又有许多官方销赃货源和渠道。那肯定是上比朝廷效率高,下比民商靠山硬,决计不会亏本。
若非谷可成带来了左良玉撤军回楚的消息,丁启睿也将要率领兵马回到武昌,李来亨急于扩军备战,他岂能让这群士绅占到这样大的便宜?
只好先用公私合营的政策,应急过度咯。
张玉衡也跟着劝道:“诸位要知道,从古以来做官府买卖、皇商生意的人,岂有蚀本之说?不赚的盆满钵满才叫奇怪!我们府主要大家用田息入股,同闯军一起做买卖,这桩事情摊开了说,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安下心来,能有更多收入,岂有他哉?”
这话说的,李来亨真是俨然把自己当成正统的官府、皇家了。但易道三等人也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桩事情若不答应下来,他都还不知道众人能否走出帅府呢。
何况他和耿应衢细细思虑,公私合营之事未必无利可图。反正田息攥在手中,也可能惹得闯军眼红,到时候反而因横财而得罪,还不如现在就把钱财交出去,想来李来亨所图甚大,不至于不肯将股息分红给众人。
就算最为糟糕的情况,李来亨其实是铁了心来勒索敲诈,拿了股本以后一毛钱也不返给他们,易道三等人难道还有什么反制的办法吗?
要知道他们自己可是收不到田租的,全都是营田使、庄使、庄司收到钱粮以后,再通过闯军的手将田息交到易道三这些人手中的。
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李来亨直接从庄使那一层面上扣钱,诸如易道三、耿应衢之流,又有什么法子?
第四十四章 五营军制
他们只能心中肉痛,面上苦笑,纷纷襄赞李来亨“公私合营”的主意是如何巧妙、如何让利于“民”。
刀架脖子上,又有什么办法,能保全性命于乱世已属不易,与民争利就与民争利吧!
面对李来亨的步步逼近,易道三真的觉得自己是底线一步比一步低了。再这么下去,自己是不是就完全成为积极从贼分子,乃至于流贼的中流砥柱支持者了?
荒谬啊。
“使君公私合营,让利于民,既有陶朱手腕,又有端木遗风,真使人佩服!”
李来亨脸上挂笑,趁热打铁,当场便让支度副使张玉衡安排这些士绅去按手印。这些人有几斤几两的家财,有多少钱的田息收入,早就在帅府掌控之中,今天无非是走一个过场,也是安安他们的心。
毕竟在左良玉败退回襄阳、丁启睿回师至武昌的关键时刻,李来亨也不想腹背受敌。这些士绅固然可以揉捏整治,但也没必要卡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铲除干净。
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谷哥,大元帅的意思是要你短暂跟我这边待一段时间,还是要久留湖广?我们这边实在是缺人啊!各个地方都短缺人手,各个地方都缺人急用,你带来的这几百骑,都是有经验又可靠的老兵,若留在湖广,稍加培训,全都可以充当大任,立即就可以缓解我的燃眉之急。”
李来亨对谷可成带来的这数百骑闯军老本劲兵,也是垂涎欲滴。
他现在忙于扩军应对左良玉和丁启睿回楚,可是扩军的同时,又要从闯军里头抽调一批骨干到地方上担任官吏和庄使、庄司,人手哪里够用?
随营学堂虽然已经办了几个月,可终究是杯水车薪、不敷使用。
“我到随州来,当然是要一直留在这边,帮来亨你做事了。”谷可成悍勇善战,坚毅耿直,也是一员大将的材料,他如此直言,实在让李来亨心中感到欢喜,“闯王在河南连战连捷,官军全都避战不前。现在河南只剩下开封一座坚城,尚能阻滞闯军兵马的行动。闯王的意思就是让你在湖广稍微坚持一段时间,一等攻破开封城,大元帅立即就会轻提大兵南下,替你解决掉左良玉。”
李来亨知道开封城没有那么容易攻破,看来他总还要自己独力应对一下左良玉……
不,也不能这么说。
丁启睿要回来武昌,那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张献忠和革左五营也要到了。
根据红队掌握的情报来看,张献忠和革左五营都拥有近二万部众。李来亨如果能够同西营、革左联盟,大家协力作战,那同时打败左良玉和丁启睿两支兵马也并非难事。
李来亨若有所思,对谷可成说道:“这好极了,谷哥既然愿意帮忙,我自然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嗯,正好现在湖广闯军要进行大规模扩军,我也打算稍稍改变闯军的一些编制,使其能够更加适合三楚之地丘陵、水网密布的地形来作战。谷哥,我听说大元帅在朱仙镇大捷以后,重新编制各营兵马,定下了掌旅、部总一类的新头衔,你清楚这些吗?”
“对,朱仙镇大捷以后,义军兵马又增加许多,为了便于指挥,便重新编制了兵马,部署劲兵,分为五营。”
李来亨知道后世历史中李自成要等到攻克襄阳后,才在襄阳建制,确立了大顺军的五营兵制。没想到现在形势发展如此之快,李自成这么快就开始进行了闯军正规化的建设。
“五营兵制?具体是如何呢?”
谷可成答道:“除了都尉、掌旅、部总、哨总以外,闯军老本劲兵以其中最精锐的兵马组为中权亲军,称之为中营,由田总哨任制将军。剩下四营,则为左营刘芳亮、右营袁宗第、后营李过。”
李来亨“哦”了一声,明白了李自成的布置,但还是明知故问道:“那么前营呢?”
“前营自然就是来亨你这支兵马了,大元帅不太清楚你在湖广发展的具体情况,所以不便于直接任命前营的各级将领,全任你这个前营制将军便宜行事。”
李自成对自己算是十分对得起了,如此信赖器重,委给自己便宜行事、自主任命前营各级将领的权力,真算是闭门天子、开门节度的地位。
看来李自成制订的五营军阶,还是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的顺序。后世历史中刘宗敏和田见秀担任的则是比制将军更高一级的权将军,不过看现在的意思,李自成似乎只让田见秀担任和其他各营统帅一样的制将军,而没有设置更高一阶的权将军。
这是为了平衡吗?还是因为田见秀近段时间表现不佳?
李来亨心中盘算,经过这一波扩军以后,他估计自己手头战兵大概会有近二万人左右。
李自成原定的编制里,一个标大概是七千人,编制太大,适合在广阔的中原作战,而不适宜在水网、丘陵密布的湖广作战。
他之前已经和高一功、方以仁、郭君镇等人商议过一些方案,大抵是如此安排:
哨为最基层的作战单位,步兵每十人编为一哨,设哨总一人;
五个长枪哨(长枪兵配弓箭)、五个牌刀哨(牌刀手配火铳或弓箭,若火铳富裕,也可以将部分牌刀哨完全改编成火铳哨)为一步兵队,设部总一人;
四个步兵队、一个炮兵队(下辖五个炮兵哨,以小型的弗朗机、将军炮、虎蹲炮为主,战时可以集中使用,也可以分散给各步兵队)为一步兵旅,设掌旅一人;
骑兵旅编制较小,辖三个骑兵队,共三百骑;炮兵旅则辖五个炮兵队,根据轻重炮的配比,拥有十门至二十余门轻重火炮;
四个步兵旅、一个骑兵旅、一个炮兵旅(齐装满员的话就配有25门发射3斤铅弹的大将军炮)为一步兵标;四个骑兵旅、一个炮兵旅为一骑兵标;皆设威武将军一人、都尉三人(旗鼓都尉、左都尉、右都尉)。
以上步兵标3000人,骑兵标2000人,都是基本战术兵团,大概可以应付湖广地区的绝大部分战斗情况(当然火炮火铳方面,现在装备数量还远远不足,只能先空着,等待今后补齐)。
按照这样的编制,湖广闯军近二万人,大概可以编成四个步兵标12000人、三个骑兵标6000人、一个炮兵标2000人。
如此编制的二万人部队,绝对是一支相当强大,而且可以独当一个战略方面的野战兵团了。
最高的营一级,李来亨的打算就是设置制将军一人、左右果毅将军两人。
既然李自成让他便宜行事,那为了方便考虑,前营的中枢指挥就可以同节帅府用同一套班子,也就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合部办公。
他自己自然是要兼任湖广节度使和前营制将军,而节帅府的属官们,像掌书记方以仁、都营田使白旺、支度使白鸠鹤这些人,也可以直接负责起前营的相关职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