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末不求生TXT下载明末不求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末不求生全文阅读

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李来亨的新编制

    李来亨设计的这套新编制,相比于李自成的五营军制和明清时期的一般军制,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轻指挥而重部队。

    明清时期军队的一大特点,就是上至督抚、下至游击守备,每一级将领都要把最精锐的经制兵或者家丁私兵攥在手中作为中军使用。

    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中军、亲军兵力强大,而基干部队编制则成为了空架子。在指挥的时候,又会导致各自为战、不能如臂指使的情况。

    像明军,在数百人、数千人的战斗规模中,往往可以取得相当亮眼的战绩。像是在松锦大战的时候,明军在小规模战斗中往往可以压倒八旗兵,可是当战斗规模扩大到上万人、数万人、十数万人规模的时候,就会一败涂地。

    这一方面是明朝体制中武官升迁的顶峰就是总兵官一级,而总兵官至多能够指挥万人级别的战术兵团。再往上,能够指挥数万人、十数万人规模战略兵团的就只有督抚文臣,这些督抚文臣欠缺大型战役的兵团组织能力,手中控制的督标、抚标又不足以彻底压倒总兵们手中的家丁,结果往往形成各自为战的情况,很容易便被清军击破。

    闯军本身缺乏高级文人的投效,兵团级指挥官当然全部都是由武将出任。但基于制度惯性,李自成制订的军制依旧是强调将领的亲军而忽略基干部队,这种做法既是明清军队本身封建性的一种反应,也反过来将会强化将领和士兵间的人身依附关系。

    军队的近代性,不仅反应在军队的装备和技战术方面,而更多反应在组织和编制方面,但这又是往往被人们所轻忽的问题。

    不过轻指挥而重部队的编制,还需要一整套的配套制度来一起运行,不然李来亨没有握有一支强大的亲军,岂非成为光杆司令?

    他的做法是由指挥中枢统一掌握招兵、训练和后勤之责:

    后勤不用多说了,白旺的营田使系统、白鸠鹤和张玉衡的支度使系统,已经把财政集中到了帅府;

    征兵问题,则是严格禁止各级将领自行招募士兵,而在帅府专门设置招练使(这个职务李来亨是打算安排随营学堂的保定兵教员李破虏出任),由招练使统一征兵、统一训练以后,再把新兵分配、补充到各支部队中。

    谷可成是闯军元老,又带来数百骨干,李来亨不可能让他屈居于高一功、郭君镇等人之下。正好李来亨也想要将自带部曲的高一功、白旺两部彻底消化掉,所以他便决定白旺继续担任都营田使,脱离一线部队,由高一功和谷可成两人担任左右果毅将军。

    高一功自己的部曲路应标、冯养珠两支兵马,则从高一功的亲军中抽出,由招练使补齐兵力以后,设置为前营的第三和第四个步兵标。

    李来亨自己信手疾书下一份更为直观的编制表,又把帅府的各级属官也添加进去,总体如下:

    ================

    奉天倡义营湖广节度使/前营制将军:李来亨

    帅府属官:掌书记方以仁、都营田使白旺、支度使白鸠鹤、支度副使张玉衡、招练使李破虏、恳德记总掌柜萧维崧、红队管队严薪

    湖广节度副使:高一功

    左右果毅将军:高一功、谷可成

    四个步兵标:郭君镇、苗里琛、路应标、冯养珠

    三个骑兵标:郝摇旗、艾卓、马宝

    一个炮兵标:李世威

    一个亲兵标:张皮绠

    总兵力约二万人。

    ================

    为了推行由招练使负责的统一征兵、训练体制,闯军的行政骨干缺口就更大了。李来亨忙得焦头烂额,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泡在随营学堂,所以他对谷可成带来的这数百闯军骨干,才感到如久旱逢甘霖,一下子缓解了自己的许多困难。

    毕竟统一征兵体制,绝非一声令下,就能完成改制。它要求闯军将自己的行政触手下沉到乡镇村墟一级的基层当中,这样才能有效汲取地方上的人力资源。

    为了方便推行新的统一征兵体制,李来亨是将它和营庄制捆绑起来推行的:

    第一点,裁撤明朝原来独立于省府州县以外的卫所体系,使地方行政系统一元化,让营田管理系统与地方行政系统逐步融合为一(当然现阶段还存在极大的军管色彩)。明朝的卫所军制早已腐朽不堪,成为了拖累行政效率的一种负面资源,将其彻底裁撤,减少行政管理的层级,既便于推行营庄新法,也便于进行统一的征兵管理;

    第二点,划分征兵军区,营庄新法的推行已经大大强化了闯军对湖广地方的控制力,而且“营庄”本身已经在自然村的基础上区划出了比县级更基层的行政管理区划,征兵军区可以直接沿用营庄的行政区划;

    第三点,统一后勤,提高士兵待遇。士兵的具体生活待遇,李来亨是同方以仁还有闯军许多老兵老将,一起协商了很长时间才暂时定下一个标准:士兵每月口粮为米三斗、生活津贴为银一两,家属每月口粮米一斗半、生活津贴为银五钱,骑兵和炮兵还有另外的专门费用。

    征兵新法和营庄改制同时推行,闯军在财政和人员方面都面临着空前的压力,光是一年的粮饷支出估计就要有十万石之多。

    所以李来亨才急匆匆用“公私合营”,来从黄麻士绅身上再剥一笔钱出来。

    “夹袋无人啊,即便谷可成带来几百骨干来帮忙。可是营田使系统、招练使系统,都要吃掉一大堆人。这边闯军还要扩军到二万人,各级将领又很吃紧,到处都缺少人手,就算把一个人拆成三瓣使用,都嫌不够啊!”

    李来亨心烦气闷,他让张皮绠去把方以仁叫来,自己手下可以商讨事宜的筹划之士数量确实过少。

    为了便于帅府的办公,帅府属官大都居住在这附近,所以没一会儿的时间,方以仁便匆匆赶了过来。李来亨叫他入座,先喝了两口茶,才问道:“乐山,闯军连连扩军,粮秣饷银方面压力大不大?我们总要量力而行。”

    粮秣饷银这些具体事务主要是由都营田使白旺、支度使白鸠鹤、支度副使张玉衡三人负责,但是方以仁作为执掌机要的掌书记,对各方面的情况也都了然于胸,所以他马上就能井井有条地为李来亨分析了前营各部的后勤状况。

    “禀告府主,各部粮饷尚不缺少。现在最大的问题,一是铳炮、盔甲制造之费居高难下,支度使所辖的百工衙和军器院都很缺少有经验的工匠,刀枪盔甲还好一点,鸟铳、火炮的制造就特别困难。”

    “咱们还是草台班子,到处都缺人,只能先咬牙应付一阵子。”

    李来亨一想到干部问题就头痛欲裂,现在闯军摊子铺得太大,营田系统、征兵系统、军队系统,哪里都缺人。相比较营田、征兵、军队的重要性,装备制造这块只能往后排一排,所以人力资源的缺口也就最大。

    他之前还曾经指示过白鸠鹤,要求军器院优先把红夷炮和鸟铳仿制出来,好推行闯军武器的标准化。沈庄军曾经从广东那边采购来一批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李来亨原先还想仿制自生火铳,但技术难度太大,只好先退一步。

    可是现在看来,军器仿制问题重重,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手不足。

    方以仁接着说:“除了军器问题外,第二点问题就是水利之事。”

    “水利之事?”李来亨挥挥手,连连摇头道,“我自然知道湖广水网密布,水利对于农耕的重要性。可现在丁启睿、左良玉即将回楚,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兴建水利?乐山,你怎么这样分不清楚轻重?这种事情只能先往后放一放呀。”

    方以仁苦笑道:“府主有所不知,近年来湖广一带本就多有旱涝之灾。每到二三月间,长江冰雪消融,水位都会大大升高,眼看春汛在即,我们若不多做准备,恐怕这段时间来对德安府、黄州府的经营,都会被洪水冲成白地。”

    啊!

    春汛洪水……李来亨心中痛骂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一件事,湖广还算好,但是黄河啊黄河,河南的桃花汛可比湖广这边严重多了。

    现在汪乔年败死、左良玉兵败回楚,河南只剩下开封一座孤城。如果开封督抚,按捺不住,利用桃花汛决堤灌水,闯军主力很有可能遭受重大损失。

    更糟糕的是,如果开封督抚向后世历史上那样成功决堤,把河南变成黄泛区,那中原闯军在河南的经营就将全部成为泡影,李自成也只能南下湖广就食。

    于公来说,李来亨不可能坐视闯军因桃花汛遭遇重大损失,使得开封被洪水淹没;于私来说,如果河南糜烂成黄泛区,闯军全部到湖广就食,李来亨也难以供给。

    他心中大急,立刻便叫来谷可成,让他派人返回河南,一定要提醒李自成,万万小心开封官绅在狗急跳墙之下,挖开黄河大堤,将河南化为黄泛区。

第四十六章 绣衣使者出奇算

    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数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

    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

    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可实际上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河南巡抚李仙风和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两个人还在忙着党争,两人相互推诿责任,连带着李仙风的幕僚陈荩、高名衡手下的推官黄澍,还有河南官军的两个将领陈永福和高谦,都被卷入政争之中。

    他们争斗不止,众多的平民百姓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

    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

    如今开封的人心和前段时间已经是大不一样,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还算好,何况即便再差,也不可能差过官军。

    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军能够早点进城来。

    第二天,也就是朱仙镇大战结束后刚好一个月的二月初三,闯军又把许多李自成的手谕射进城里。

    手谕内容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伐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因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仙风和高名衡都觉得这是李自成的诈计,闯军可能是要把奸细混在采青的市民中混进城里,他们因此都不愿放市民出城采青。

    可是饥荒情况愈演愈烈,有许多富豪之家都熬不住了,士绅们全都涌到衙门,强烈要求放人出去采青求活。官军没有办法,只好放人出去,但高名衡特别小心,他不许百姓出城,而是让官军兵丁和推官黄澍组织的社兵,令他们脱去军装,出城采青。

    孙铁匠就是其中之一,他参加了开封城里的社兵,这回便跟着官军兵丁一起化妆出城,采一些野菜回去做军粮。

    他原以为出城以后就会遇到流寇的一些游骑,心中七上八下的。可没想到闯军把攻城部队约束在大堤以外,并不骚扰他们采青。

    李仙风和高名衡因此也安了心,之后几天又接连安排兵丁化妆出城采青,采青范围也越来越大。

    到了第四天,孙铁匠胆子大了许多,跑到大堤的另一侧去摘取野菜。这时候官军和闯军在开封城南面又爆发了一场战斗,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孙铁匠这会儿却突然撞见一队闯军骑兵靠近过来,他大吃一惊,想要逃走,却突然发现来人是自己认识的旧友!

    “宋……宋矮子!?”

    骑在一匹枣红战马上的矮子,相貌丑陋,孙铁匠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口中却猛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来。

    这人不就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宋献策吗?

    宋献策靠近过来,他做了李自成的军师,整个人都阔绰了起来,气度大不一样,笑道:“这不是鼓楼街的老孙吗?你儿子的名字还是我帮你取的呢!”

    孙铁匠先是害怕自己会被这队闯军所杀,可宋献策说的话使他想起两人的交情并不一般。实际上宋献策在开封交游极广,不论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李自成放开封人出城采青,便是准备利用宋献策的这些关系,策动开封守军开城。

    除了孙铁匠以外,宋献策还另外找好了不少人,只等闯军总攻,这些人就会同时在城中发难。但宋献策自然不会将这些具体筹划告诉孙铁匠,只是赠给他一些银两,令他好自为之,不要同闯军为难罢了。

    以宋献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自然知道孙铁匠收下这些银两以后,将来闯军攻城,他就有很大可能趁乱协助。

    宋献策确实是一个江湖骗子,本来天下间又何曾有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呢?但他的江湖人脉,也确实对闯军的攻战,帮助不小。

    可是就在闯军布置好内应,集结兵马,准备进行总攻的时候。李仙风和高名衡出于开封孤城的危急形势,也总算暂时搁置矛盾,将陈永福等人都叫来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

    目前城中粮食将断,谣传李自成就要攻城,或传城中饥民将为内应。倘若如此,开封就十分难守。

    抚、按都很担心,如开封守不住,不仅他们自己和全家性命难保,还有开封城中的周王一府、众多官绅,都将同归于尽。李仙风和高名衡身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侥幸逃出开封,却不能逃脱朝廷治罪。

    “陈将军上月坚守城头,将李贼一眼射瞎,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陈永福是开封城中真正可靠的力量,朱仙镇官军溃败以后,闯曹联军乘胜攻城,若非他组织弓箭手射伤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开封当日就陷落了,怎么还能再守上一个月呢?

    可是近来他的老朋友、李仙风的幕僚陈荩,一直劝说他谨言慎行,观察时势的发展,所以陈永福只说:“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虽然官军有朱仙镇之溃,然而,请大人们放心,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李仙风忧心忡忡道:“可城中粮食越来越少了。”

    黄澍则咬牙切齿道:“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

    李仙风对黄澍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满,但黄澍是高名衡的心腹,他无法处置,而且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但死守绝非长久之计。”高名衡说道,“黄推官有一个主意,或许可以釜底抽薪,挽救时局。”

    陈荩在开封城中近来已不怎么说话,他已收到了陈可新的来信,知道陈可新已经投效李来亨,先在罗田县做了庄使,现在又升任蕲水的营田使,对信中所写的李来亨种种新政新法均十分好奇。

    他对开封官绅已经失去信心,但听到高名衡说的话,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急忙问道:“黄推官有何奇策?莫不是以水驱敌?”

    黄澍对陈荩的学识才干一直怀有嫉妒,没想到他筹谋已久的水攻之策又被陈荩一口说出,脸色微妙,说道:“春汛将至,我们若借黄河桃花汛之机,水淹七军,李贼便会成了于禁,流寇都将葬身鱼腹之中。”

    “一旦掘开大堤,你能保证洪水只冲向闯军大营,而不冲向开封城吗?即便开封城不被淹没,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陈荩据理力争,可是李仙风和高名衡两人显然已经大为意动。高名衡和黄澍是一派人,陈荩知道自己没法说服,他便极力劝说李仙风:“抚台,一旦黄河决口,开封全城都有被淹没的危险,周王王府也可能被洪水波及,即便开封城不被淹没,许多士绅的田产也会被毁,到时候这些人一起向朝廷要求治罪,我们如何自处?”

    陈荩从李仙风最看重的官帽出手,声言即便水淹闯军成功,到时候毁坏无数士绅田产,这些人一起在朝中发难弹劾,李仙风的官位依旧不保,试图从这个角度说服抚台。

    李仙风犹豫不决,可高名衡突然说道:“昨日我已将此事面奏周王殿下,周王殿下已经答应下来,并保证将来有事,责任全在他一人身上。这段时间来,周王变卖不少家财协助我们守城,他的为人,你们应该信得过。”

    周王的决定让李仙风无法反对,他也心生侥幸,觉得有周王保护的话,自己就算掘河,应该也不至于被崇祯秋后算账。何况如果开封城破,自己被李自成杀掉,那一切还有什么可说。

    李仙风下定决心,神色严肃说道:“既然周王殿下已经点头,那么我也没有其他意见。一旦决了黄河,不管开封是否也会被淹没冲垮,李自成都必然大为震动,只能撤兵。如果开封没有被洪水冲击,那么事情最好;如果开封被洪水波及,那么我们现在就要组织军民百姓进行避难,以防万一。”

    高名衡和黄澍看李仙风终于同意决堤,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对于李仙风所说的组织避难,他们另有不同意见。只是现在情势危急,这两人都不打算再同李仙风多费口舌,而是准备一旦有事,就让他做替罪羔羊。

    出了书房后,黄澍便对高名衡说:“按院大人,一旦黄河决口,城中望见黄水奔来,必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高名衡点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昨天去周王殿下那里,是怎么说的?”

    “周王殿下已经全部点头,若洪水未及开封,一切都好说,若洪水冲到开封城……周王殿下已经拿出了十五万两银子,这笔钱我已交给高谦,让他提前一天掘开黄河,我们会做好洪水波及开封的准备,把所有船只收集在手,将李仙风和陈永福留在城里淹死顶罪。”

    高名衡对李仙风处处掣肘自己,致使河南局势败坏到今天的地步,早已分外不满。他和黄澍下定决心,提前一天掘河,这样如果顺利水攻打败闯军,一切都好说,如果水攻弄巧成拙,淹没开封城,他们还可以让李仙风和陈永福来顶罪,将决堤的罪名全部推到这两人身上。

第四十七章 守臣登陴但垂泣

    高名衡和黄澍刚刚离开,陈荩也找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陈永福说话。他是陈永福儿子陈德的座师,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一开场便开门见山地说:“开封恐怕支持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已经不是陈荩第一次向陈永福暗示开封注定陷落的结局,但陈永福还是板着一张脸道:“只要守城的官绅军民上下一心,开封绝不会有事。王臣,我以项上人头给你担保,只要我还在一天,开封绝不会叫闯贼攻破。”

    陈荩知道这绝不是陈永福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哈哈笑了两声后说:“抚台和按院的争斗越来越烈,黄澍奉高按院的命令,在城中成立了义勇大社。这支社兵兵马近来越来越多,数量已在你的河南镇官兵之上,周王和开封士绅现在也都把钱直接交给黄澍,社兵实力越来越强,可怜官兵连粮食都还需要你自己掏腰包去同奸商买粮。”

    如今粮食价格居高不下,军人们连口粮都不能保证充足,何况官兵还有家口,家口的粮食甚至还需要陈永福自己出钱,到那些奸商处购买。

    相比较之下社兵本身就是士绅组建的武装,黄澍可以直接从周王和开封官绅处获得粮食,待遇反而比官兵要好。

    虽然高名衡和黄澍都反复跟陈永福谈过,说社兵只会帮他的忙,而不会拆他的台。可是高黄二人坚持不肯把社兵的指挥权交到陈永福手中,近来又极力拉拢高谦,陈永福又怎么可能不心怀芥蒂呢?

    陈永福听到这话,脸上神色显得有些难看。他不再说话,一路往回走去,可陈荩还是紧跟其后,接着劝道:“闯军总攻在即,抚台和按院都下定决心水攻驱敌。可是黄河决堤,如此大事,即便真能借水势打败闯军,日后汴中士绅群起问罪,朝廷也一定会从开封守城文武中选出一人开刀顶罪,以塞天下人汹汹之口,将军能保自己今后无恙吗?”

    两人这时刚好走到曹门坊附近,有一处铺子正在发粜卖粮。现今不仅是粮价高涨,而且能买到粮食的地方也极少了,所以曹门坊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

    米店前用车辆和大的木头塞断街道,谁也不能够进入其中。但见你推我挤,万头攒动。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竟然没人救护,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

    但见挤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买到粮食,可是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倒,混乱越来越可怕。

    陈荩在开封讲学,在本地人心中具备一定的威望。他见到这混乱的景象,就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

    过了一会儿又涌来一群兵丁,他们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士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互斗。

    陈永福实在看不下去,更担心人心浮动、军心不稳,不用闯军攻城,开封就将自行瓦解。他急忙叫来一群家丁,亮出总兵官的旗号把人群分开,又把胡乱打人的兵丁抓起来不少,才算稳定住了眼前的局面。

    可被陈永福家丁抓捕起来的士兵,却有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叫嚷道:“老子是黄推官的社兵义勇,你们凭什么抓我?”

    陈永福闻言大怒,当场就拔刀把这个跋扈不法的社兵砍死,他转过头去对陈荩答道:“我身为武将,纵然粉身碎骨,也决不后退一步。可如果高黄之辈,想在背后捅我一刀,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王臣,你是我所见过的天下间头号聪明人,这样反复劝我,想来腹中必有韬略,还请指教。”

    陈荩闻言微微一笑,便将陈可新此前写给他的书信尽数交给了陈永福。陈永福看到这些书信,面色大变,心中震惊,他虽然已经隐约有过这方面的一些猜测,可当真的看到老朋友陈荩和闯军有所联系时,还是极受震动。

    陈荩可是崇祯天子钦点的进士出身,不仅做过莱阳知县,还在士林中具备不低的威望,绝非牛金星可比。

    他暗投闯军,怎么可能不使陈永福震惊呢。

    “王臣,你有什么话,就全部和我讲出来吧。这不仅事关我们两人一生的名誉成败,也关系着开封全城军民的生死存亡。”

    陈永福终于痛下决心,开封城已经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全城军民都处在一个历史的岔路口上。

    是要挖开黄河,换取一点打败闯军的可能性。

    还是要和陈荩一样,与闯军建立联系,另寻他路呢?

    陈永福前段时间曾听陈荩讲过宋代杜充的史事,金人入寇中原时,杜充是大名府留守。但完颜宗望的金国东路军一来,杜充不敢与之交锋,唯一的对策是下令开决黄河大堤,使黄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图以此阻挡身后追兵。

    杜充决河非但没有阻止金国东路军,还致使当地百姓被淹死二十万以上,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数倍于此。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

    现在想来,陈荩给他讲这则史事的时候,大概就已经猜测到了高名衡和黄澍的决堤筹划,确实不可谓不高明。

    但陈永福还是心有疑虑,问道:“可是……可是我射伤了李闯王的一只眼睛,他岂能容我?一旦开封失守,我恐怕我们父子二人,俱不得生。”

    陈荩却笑道:“将军,且不说李闯王是宽和之人,绝不会因一己之仇怨而丧失了千金市马骨的好机会。闯王要的只是一座开封城,只要将军能够阻止黄澍挖开黄河大堤,使开封城完璧归于闯王,有如此大功,还怕闯王计较旧怨吗?”

    “这……我实在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李闯王是否宽和大度上面。”

    陈永福想来想去,终究不敢相信李自成真的会不计较射瞎一只眼睛的仇恨。他决心自保,但也不打算把全部筹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便对陈荩说:“黄河决堤之事我会设法阻碍,但我绝不会投降李自成。现在开封虽然被围的厉害,但只要我不再顾及城池,全力突围自保,自信还是可以跑出去几千人的。”

    陈荩心中暗叹,可惜他虽然和陈可新有所联系,却同城外的中原闯军没有建立稳定的联络渠道。否则只要把高名衡、黄澍的决堤密谋通知给李自成,一切就都不必担心了,现在看来要保住开封城和半个河南,就只能看在陈永福拖住黄澍决堤的这段时间里,闯军能不能先一步攻下开封。

第四十八章 中夜决堤使南灌

    开封周边驻扎这样多的大军,人吃马嚼,多数地方都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李自成虽然下过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

    况且曹营的马匹也很多,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

    好在开封城已经成为了一颗熟透的果子,开城的时间应该已经不久。今天李自成又听说此前被他留在随州打游击的李来亨,不仅没有被官军打败,反而攻破了德安、黄州两府,发展到了士马二万人的地步,心中更加欢喜。

    李过知道自己义子表现如此卓越,心中也很高兴,他还向李自成强调说:“当初我们杀回中原,独自留来亨殿后,吸引官军大队人马的注意。这本是一个极危险的任务,大元帅也说过一旦战败,一定要来亨设法化妆潜回河南。万万没想到他做的这样好,不仅没有打败,反而越战越勇,还斩杀了湖广巡抚宋一鹤,今天又给我们送回了一万石粮食。”

    这一万石粮食是最近几天刚刚从随州运过来的,因为左良玉逃回襄阳,豫南已无官军势力,从随州到开封的交通已被彻底打通。

    李自成看着那一车又一车的粮食,也感叹说:“来亨真是我家千里驹,这一万石粮食豆料,正可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他做的实在太好了。”

    不过以李来亨的为人秉性,当然是无事不殷勤。

    果然,李过很快便说出了李来亨派人送粮食过来时,反复强调的事情:“来亨让人带信过来,说湖广粮秣甚多,他准备打破一两个大城,多缴获一些粮食送来河南。只是来亨的兵马有限,野战还能同官军抗衡,攻城就很困难了,他是希望咱们能向前次派谷可成过去那样,再多派一些人马过去支援。”

    李自成对李来亨伸手要人要干部的要求,也是一口答应下来。现在闯军围攻开封,粮食比较吃紧,干部人手反倒不缺。

    李来亨派来的人马,不光光是为着送粮食和要干部来的,更为紧要的是将他对桃花汛的担心告知给李自成等人,提醒大家,开封守军狗急跳墙之下可能采取决堤的办法来水攻驱敌。

    这条消息立即引起了李自成的高度重视,他让李过把罗汝才、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全部叫来,召开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商讨这件大事。

    罗汝才对桃花汛的事情并不在意,他认为一旦黄河决堤,洪水势必淹没开封城,到时候数十万人都要葬身鱼腹。河南官员纵使有再大的胆子,也绝不可能行此险招,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官是衙门是朝廷,怎么会做出这种比流贼还要恶劣百倍的事情来呢?

    可牛金星熟悉河南官场的风气,宋献策又在开封城内安插有大量间谍,他们之前只是没往这方面想,得到李来亨的提点后,立即便发现这个办法确实是开封文武逃脱绝境的唯一一招良策。

    宋献策更想到一件怪事,他安插在开封城内的探子近来送回不少情报,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的家中,都在命仆人抓紧时间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推官黄澍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

    他之前想的只是这些人制作木筏,可能是向北突围,准备渡河逃到黄河北岸去。此时听到桃花汛将至的消息,结合城内的动向,立即醒悟过来这分明是在为掘开黄河大堤做准备。

    近来开封城中吃人的情况越来越多,还有不少百姓冒着被官军凌迟处死的风险逃出来投奔闯军,形势确实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牛金星更强调说:“大元帅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大元帅欲以汴洛为根基,经营中原的打算,开封官绅绝不会不知道。如果他们为了坏元帅大计,引黄河之水淹没开封的宫殿和官府行署,也确在情理之中。”

    牛金星主要强调了若黄河决堤,开封就难以成为闯军经营天下的大本营。

    宋献策则对开封城中军民和河南百姓更加感到担心,他说:“黄河如果决堤,大梁数十万军民和牲口都会被淹死在开封附近,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中原遭此涂炭之灾,饥荒势必更加严重,流民满道、饿殍遍野,到了那个地步,闯军就像无水之鱼、无根之木,将会丧失基础,再难以生存下去。”

    宋献策说的激动,他本来就相貌丑陋,此时五官挤成一团,更显得滑稽又难看。可是宋献策的恻隐心痛,也全然表现在了脸上,他说着说着,几乎滚出热泪来,想到开封城中还有不知道多少自己的朋友,便跪倒在李自成的面前,请他分派兵力,死守河堤,决不能使得黄河大堤出现一点纰漏。

    李自成刚刚点头答应下来,李双喜便指着营外,叫道:“下雨了!”

    所有人都转头望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居然已经下大了起来,春雨连绵,阴霾一片,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雨声、雷声和帐中众将紧张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悸。

    李自成拍案而起,不等罗汝才的意见,便立下决断道:“双喜带我的亲兵,现在就赶去河堤,严防死守,决不能让黄河大堤出任何差错。补之、长恭,你们现在就去整顿闯军的骑兵,做好准备,封锁开封城到城外黄河大堤的一切道路……开封攻陷在即,若有纰漏,我一定拿你们问罪!”

    李双喜马上便带着数百名亲军骑兵奔往河堤,可是此时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难行,他们行军速度慢了不少。

    等李双喜率部赶到河堤附近时,他才发现已有官军部队占领了一段河堤。官军显然事先计划得很周密,他们把堤上准备用来抢险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矮墙,各种弓箭强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约摸有一百左右,便开始用镢头和铁锹挖掘河堤。

    河堤有两丈多宽,他们想挖一道三尺宽、五尺深的沟,让黄水从沟中流过来,然后把决口越冲越宽,最后把河堤冲垮。

    李双喜看到这样的情况,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带着兄弟们强行冲上去。可是大堤地形对骑兵十分不利,他们尽快拼命厮杀,却无法冲过官军设置的防线,徒然死伤了很多弟兄,连党守素都挨了一箭。

    而决堤的官兵不管战斗多么激烈,仍然埋头掘堤。他们在大堤中间挖出一个大洞来,又将装满火药的坛子放到洞中,这是模仿闯军矿徒兵攻城略地的“大放法”。

    眼看河堤危急,李双喜便下令所有骑兵一起下马,步行冲杀上去。他身先士卒,拼命冲在最前面,连续杀死了三四名官兵,其他亲兵也都是闯军中的精悍锐士,一拥而上,官军根本无法阻挡,立即便做了鸟兽散。

    可这时候为时已晚,官军早已点燃引线,装满火药的坛子纷纷爆破,只听轰隆一声,河堤靠水的那一面崩塌,最外一层堤坝裂开缺口,洪水冲迸缺口,顺着挖好的壕沟,向堤内猛冲。

    李双喜见状几乎绝望,反倒是党守素心智更为坚强,不顾身上的箭伤,怒吼一声便带着人马冲向洪水涌来的地方,抢堵缺口。

    被炸开的缺口很快被黄水冲宽,水流越来越大,灌入大堤之内。李双喜手足无措,党守素则连连大叫道:“堵口!堵口!赶快堵口!”

    可是河水继续猛冲缺口,两边的河堤不住崩塌,形势几乎不可收拾。好在党守素的果断和勇敢,多多少少减缓了一丁点水势,李过和刘芳亮也在这时候带着两千多名骑兵赶到,他们见状也都下令让全部人下马去抢堵缺口。

    洪水不断泛滥,李过从手足无措的李双喜手中接过指挥权,亲自督率将士们堵口。士兵们抬着一包接一包的沙石丢进缺口里,随即又被洪水冲垮,拼了命的党守素甚至带数百人怀抱重物,准备组成人墙来阻挡水势,但成效同样很差。

    李双喜十三四岁时就能当街杀人、面不改色,可望着眼前大自然的伟力,居然面色惨白,双腿发颤。

    刘芳亮趟过地上的水花奔了过来,急声道:“砂石、树木、船只,全都丢进去了还是不够啊!”

    李过目光一凛,斩钉截铁道:“拆房!尽量搜集木料、石料,所有人都上阵抢修戗堤!”

    雨势如织,一片哗哗白浪,如同万马奔腾,咆哮如雷,连李双喜这等勇士面色都为之惨然。但李过依旧面不改色,雨水打湿了他全身的衣服,可他还是十分冷静,将全部精神都投入到组织堵口的重任之中。

    黄河大堤有好几种,官府所修的大堤最为重要,除此以外还有民间所修的民埝、临黄堤和格堤。桃花汛时河水大涨,本已没过不少民间所修堤坝,官军又将干堤炸开一处缺口,但闯军及时赶到,李过马上组织人手抢筑戗堤。

    戗堤是在大堤险要处或堤身塌处筑堤,以便加固,水势还没有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闯军抢筑戗堤总算还能起到一定作用。

    在救灾之余,李过还派人去通知李自成大堤的情况,请他赶紧遣散周围的难民和百姓,以免万一,造成生灵涂炭的局面。

    他站在大堤之上,侧首远望,阴郁的天空渐渐发白,在凄凉的晨光中,到处都是水声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就在这时候,党守素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蓦然间爆发出一声欢呼:“水小了!堵住了!”

第四十九章 革左五营

    闯军对孝感的攻势还是一如既往由郭君镇出任前敌总指挥,孝感本身没有多少守军,所以郭君镇也就难得一次,可以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兵力。

    闯军从东南西北四面同时攻城,先由炮兵标发炮猛轰,然后弓箭手和火铳手上前压制城头守军,矿徒兵抓住时间挖掘地道、墙基,准备爆破,步兵主力则举着手牌攻城。

    李来亨骑着马站在北面稍远处一个高地上观战,在他身边是易道三等一群衣冠士绅。孝感几无守军,这一战不要花费多少工夫,闯军就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李来亨才带上这些人,既是示威,也是警告。

    这时候城下传来轰隆一声,苗里琛指挥矿徒兵穴地爆破取得了极大成效,一片城墙轰然倒塌。早已做好准备的闯军兵马,立即从缺口杀进城中。孝感守军本来在士气和体力上就已经难以支撑了,这时候城墙坍塌,精神更是彻底崩溃,几乎全数投降。

    易道三的堂兄,在湖广名气极高的大文人易道暹被闯军的攻城手腕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孝感守军不多,誓难抵挡住闯军攻势,可绝没想到闯军攻破孝感会这样的容易和轻松,心中震动,总算觉得易道三把田息拿去跟闯军搞“公私合营”很有那么几分道理。

    李来亨看着士绅们震惊的神色,心中好笑又自得,他同前营的两位果毅将军高一功、谷可成讲了几句话,要他们严加约束入城兵马,不许杀戮、放火、抢劫。

    然后便调转马头,到部队另一端听取张皮绠和郝摇旗带回的消息。

    张皮绠汇报的是左良玉已经撤回襄阳,根据红队探查的情报来看,左良玉搜集了不少溃散在河南的官兵,现在在襄阳约有近三万可战之兵。虽然大多是惊弓之鸟,但毕竟人多势众,又毗邻随州,威胁着闯军后方大本营,必须严加警惕。

    郝摇旗带来的消息则更为紧要,一是丁启睿带着约二万兵马已回到了武昌,二是张献忠和革左五营咬在丁启睿的屁股后面也到了湖广,现在蕲水一带活动。

    张献忠是大家所熟悉的人,革左五营则是由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治世王蔺养成和老回回马守应率领的五支队伍。

    革左五营互不统属,但为了应对官军的威胁,总是联合行动,总兵力也有一万多人接近两万,同张献忠不相上下。

    张献忠和革左五营都很关注闯军的动向,他们在江北进展不利,又听说闯军在豫楚战场上节节胜利,人马日益壮大,便决定先到湖广,见见李来亨,再做下一步的考虑。

    郝摇旗虽然官位不高,但在起义军中资历很深,他同张献忠以及革左五营的主要头目都认识,而且颇有交情。

    所以李来亨便派他去应付这突然冲入湖广的数万兵马,郝摇旗已把西营和革左派来的先锋兵马安置到蕲水县附近休整。

    据说张献忠和贺一龙、马守应、贺锦等著名首领,全都已经到了蕲水附近,他们都要求立即见到李自成,若见不到李自成,也要求见到田见秀、李过等闯军的知名人物或者是湖广闯军的最高负责人。

    李来亨冷冷一笑道:“他们就在英霍潜山一带活动,我还真不相信革左五营会不清楚湖广闯军是由谁统领的。这些人无非是倚老卖老,想给我来一个下马威罢了。也好,既然他们来者不善,也就怪不得我用上种种手段。”

    他又低头沉思一会儿,叫张皮绠将方以仁等人叫来,又让郝摇旗准备一下,待孝感稍稍安定以后,便组织一支兵马去蕲水同张献忠、革左五营会盟。

    革左五营并未同张献忠在一处扎营,西营扎营在蕲水南面,靠近长江的地方,革左五营则驻扎在蕲水北面,与西营保持了一定距离。

    张献忠有意和革左五营联手,先拿下闯军在湖广经营已久的基地。革里眼贺一龙对此颇为意动,但左金王贺锦和刘希尧、蔺养成都很反对,老回回马守应表面上不置可否,实际上则加强了本部兵马对西营的戒备,贺一龙没有办法,也只好放弃这个打算。

    可他们对李来亨还是颇为看不起,五营首领开会时,马守应便直接说出大家的心里话:“什么狗屁李公子,李来亨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和咱们平起平坐?就算是他爹一只虎,也别想给老子脸色看。”

    革里眼贺一龙也附和道:“对对,李来亨怎么敢让我们在蕲水这里等他?他算是哪根葱?架子居然这么高,李自成的手下如果都是这等货色,我们还去投奔他做个鸟。”

    但左金王贺锦则劝说道:“你们两人也不要这么说,李来亨一个少年小将,可却能攻占二府之地,斩杀湖广巡抚宋一鹤,这是我们五人加起来都办不到的战果。他如果没有几分本领的话,我们革左五营又算什么?李自成手下一个小将就有这等功夫,现在到处传闻什么十八孩儿兑上坐,可能真要应到他们李家身上。”

    刘希尧也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此来本就是打算投奔闯王,一些事情也只能入乡随俗。马老哥看不惯李来亨,那不同他来往,直接去河南就好。”

    对于投奔闯军这件事,革左五营的意见本来就很不一致。五营之中声威最高、资望最盛的两人,也就是革里眼贺一龙和左金王贺锦分别代表一派意见,革里眼贺一龙对闯军很不信任,而且他自认为自己兵力不弱、资历又高,大可以同李自成掰掰手腕;左金王贺锦则同李自成有老交情,他对闯军比较了解,心中更倾向于直接加入闯军,协同李自成打天下。

    至于老回回马守应,他也是一个老资历的人物,意见和革里眼贺一龙一致,都想要保持独立性。

    而刘希尧、蔺养成两人资历则就差的远了,刘希尧是湖广蕲州人,蔺养成是湖广南漳人,都不是陕北老兄弟。他们两人的意见更接近于左金王贺锦,甚至于比贺锦还进一步,贺锦想的是去河南做李自成的部下,而刘希尧、蔺养成干脆想在湖广投入李来亨的麾下。

    刘希尧跟蔺养成两人之间,蔺养成的资历又要再浅一些,所以蔺养成比之刘希尧,还要更加倾向于投靠李来亨。

    革左五营刚回到湖广的时候,蔺养成便暗中通过郝摇旗向李来亨传递了一些革左五营的内幕情报。

    他见贺一龙、马守应两人对李来亨意见很深,便为李来亨开脱道:“丁启睿督率二万兵马逃回武昌,我想李虎帅也是要堵防丁启睿渡江恢剿,一时腾不出手来,才没有到蕲水来远迎我们。但看闯军的意思,他们那边战事稍稍平缓以后,李虎帅还是会亲自来同我们会盟。”

    蔺养成本人志气不长,也没有什么野心,也因此他在各家义军中一向人缘不错,又比较圆滑世故。他既然说了这话,贺一龙和马守应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了。

    而贺锦和刘希尧都是精明强干之人,他们两个对视一眼,都感到依照贺一龙简单粗暴的为人和马守应阴阳怪气的性格,这投闯之事,恐怕多有波折。

    不过贺一龙和马守应还好,更大的问题是此时驻军在蕲水南面的张献忠。

    八大王资望之盛,还在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之上,他一到湖广,就试探革左五营,流露出了吞并闯军基业的意图来。

    难以对付啊……

第五十章 革里眼

    第二天上午,高一功和郝摇旗奉李来亨之命,前来迎接张献忠和革左等一同赴宴。但张献忠声称西营尚未休整,他事务繁忙,不便到蕲水城赴宴,谢绝了邀请,革左等人则都答应了下来。

    高一功和郝摇旗都是闯军的老资格,和革左等人也都是老相识、老熟人,大家一路上回忆起许多往事,谈得十分亲切。

    张献忠不肯赴宴,给李来亨来一个下马威,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蕲水是闯军的主场,张献忠拥兵二万,实力不在李来亨之下,岂会轻易赴会,将主动权让给李来亨呢?

    而革左五人,态度、意见不一,马守应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两面派,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则都是真心投闯,只有贺一龙一人翻不起什么浪花。

    蔺养成早把五营内情通过他的老朋友郝摇旗,透露给了李来亨。郝摇旗固然是一介粗人,耿直无他肠,但也知道事情紧要,一点不剩儿的把消息全部带回安陆,所以李来亨才有信心和底气,在蕲水同革左会盟。

    李来亨在蕲水县城挑选了一间被抄没的士绅府邸作为会客场所,他先到府中等候,听高一功说他已将革左五大豪帅带到城中后,便用方以仁的意见,没有出府迎接,而是只站在中庭内等候。

    他还让李破虏从随营学堂中,精挑细选了一批身材高大、五官明朗的强健士兵,衣甲鲜明地列队两旁。府外还放置了几门大炮,用于鸣放空炮,展现闯军兵强马壮的威势。

    革左五帅在高一功和郝摇旗引见下,从蕲水东城门入城,沿途所见全是器械整然、兵马强盛的闯军队伍。他们一直骑马到府外,又下马步行到府内中庭才见到李来亨,五位豪帅面色各有不同,贺一龙的愤懑已经外形于色,马守应一张脸上则古井不波,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来。

    贺锦看气氛有点紧张,便赶紧走近李来亨,笑着打招呼说:“李公子的仁义之名,我们在江北亦有耳闻,久仰、久仰!”

    李来亨还未回话,马守应便接道:“少虎帅英姿卓越,我当年同贵闯王一同打天下的时候,连一只虎都还是个小年轻,未曾想到如今一只虎的义儿,都有了这般风采。”

    马守应话里强调他同李自成平起平坐的老资格,又暗自贬低李来亨不过是李过的义子,资历与他们革左五帅相去甚远,显露出几分自得之意。

    贺一龙听得过瘾,又强调说:“对对,当年我还曾救过一只虎几回性命,我和你的义父是老朋友了。按照读书人的说法,我应该管小老虎你叫什么什么来着,那个词怎么说……?世……世什么?”

    李来亨心中冷哼,面上则微笑道:“世侄。革帅是义军的老资格,同我们大元帅辈分相当,叫我一声世侄,已是十分抬举我啦。诸位豪帅的大名和尊号,我从来都是如雷贯耳。只是自愧不知,有一个尊号,迄今未得其解。革帅尊号叫做革里眼,不知革里眼三字做何解?”

    站在一旁的贺锦笑了,马上答道:“少虎帅这个问题,还请我来回答。咱们陕北话里,管小鼠叫革里,小老鼠眼睛看的不远,革里眼的意思就是……”

    蔺养成看贺锦说到这里有点犹豫,立刻接口道:“革里眼的意思就是鼠目寸光,我们这位革叔,也是眼睛不行,三尺以外,人兽不分!”

    “送他一头母猪,他都会当成佳人抱着猛亲!”

    蔺养成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大笑起来。李来亨在众人笑声中又说:“近来闯军在辖区内养了不少牲口,供将士们食肉。如此看来我还要防着一点老革叔,免得他上错了床、亲错了人,钻进牲口圈,闹出什么笑话来!”

    众人越发笑的开怀酣畅,义军豪帅本就多是粗人,大多不介怀这种粗俗的玩笑。所以哪怕贺一龙心中对李来亨借机讽刺有所不满,也只好跟着嘿嘿大笑,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这时马守应又眯起眼睛说:“革老弟的眼睛虽不行,耳目却十分了得。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寻常人都成了睁眼瞎,可他凭耳朵、鼻子,凭多年的历练,依旧能打你个稀里哗啦!这天下间呐,最好是没有人在革老弟的面前做什么小手脚,否则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马老哥说得不错,可老革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唯独射箭不行。”刘希尧看马守应话中有话,便也开玩笑道,“他一到靶场,我们都要赶紧躲开。怕的是他认错了靶子,一箭射来,就让大伙呜呼哀哉咯。”

    “这是真的吗?”李来亨饶有兴味的盯着贺一龙问道。

    “听他胡扯!老子从不射箭!”

    贺一龙骂咧咧了两句,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气氛融洽,表面看起来分外和谐,只是高一功心里七上八下,对这些人打机锋的做法,很有些芥蒂。

    笑声中李来亨又请大家入座,安心吃酒,为了接待好这五位豪帅,李来亨还专门从安陆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在宴席上唱戏给他们听。

    宴席上李来亨故意不怎么说话,而让方以仁、高一功多引导革左五帅说话,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三人的态度令他感到十分满意,看来革左五营内部的情势,确实是和此前蔺养成暗通的情报相符。

    至于贺一龙和马守应两人,贺一龙嚣张自负,马守应阴阳怪气,两人对闯军都有抗拒和利用之意,但两人意见立场也并不完全一致。这让李来亨感到,对他们两个人,同样可以采取手段,设法分化。

    等大家吃酒吃的差不多后,李来亨便笑道:“这家府中后院有一个书斋,安静得很。我已嘱咐亲兵去烧了盆炭火,也沏了好茶,不妨咱们几位也学学那些个文人雅士,围炉清谈一番!”

    革左五人不知道李来亨肚子里到底卖什么药,但他们此来投奔闯军,终究是有求于人,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明白军队驻地、粮饷分配的事情,便都答应下来。

    众人便跟着李来亨一同走往后园书斋,后花园是由园艺小能手方以仁布置的,自从他伯父方孔死后,方以仁难得又有机会布置园林,心中雀跃,很用了几分功力。

    园中但见几树老梅,斜倚映红;一丛翠竹,随风摇曳。书斋檐下,悬着一块匾,写的“寒香馆”三字,显然是指梅花而言。

    革左五帅也不抬头看匾,直接一脚跨进门来。炭盆业已放好,大家随意坐下。

    贺一龙端起杯来抿了一口茶,先问道:“小老虎啊,我们这次前来会师,事前可是斟酌再三。你看八大王,现在还在城外,不肯来会盟,一定要你亲自去西营见他,才肯给你半分面子。”

    李来亨含笑不语,马守应则接口说:“若非我和老革的老朋友郝摇旗出言相劝,说你已准备好了几万石的粮食兵甲,用来迎接我们,一锤定音,我们五人心中可能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敢就这么来蕲水会盟嘞。”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多虑多虑,两位老叔是多虑了。”李来亨微笑道,“革左五营也有近两万人马,兵强马壮,丁启睿一个文人岂是你们的对手?老叔们攻城拔寨,兵粮皆可取于朝廷之手,我只是小辈,怎么敢约束诸位呢?”

    贺锦看李来亨语含不满,便劝和道:“兄弟们担心的是,咱们从未同少虎帅共过事,万一处不好,或者出点纰漏怎么收场?”

    刘希尧也说:“咱们想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还是要多听闯军的意见。你们比我们更了解河南和湖广的情况,只要听闯军的意见,我想就出不了什么差错,即便出了纰漏,也有闯军遮风挡雨。”

    蔺养成实力最弱、资历最浅,在投奔问题上也是顾虑最少的一个。他甚至连会不会有纰漏都不考虑,打定主意先抱住李来亨的大腿,直接说:“反正一切还是仰仗少虎帅的安排。”

    他们的想法和态度都在李来亨的意料之中,有蔺养成积极通报革左五营的内情,李来亨便打定主意,分化贺一龙、马守应和贺锦、刘希尧的关系。

    贺一龙和马守应那是李自成都搞不定的人物,而贺锦虽然倾向闯军,但他资望太高,李来亨也感到自己即便吞掉贺锦所部,也消化不动。

    最好的办法还是将贺一龙、马守应、贺锦这最强的三个豪帅送去河南,交给李自成处置。蔺养成自不必说,他的投效态度让李来亨特别满意,又是湖广本地人,完全可以大用。

    至于刘希尧,他的实力态度都处在贺锦和蔺养成之间,李来亨还没有考虑好是把刘希尧送去河南,还是留下来自己消化掉。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何应对左良玉、丁启睿和张献忠,革左五营现阶段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起码要等到自己借用革左的兵力巩固湖广以后,再去做下一步的打算。

第五十一章 蔺营换装

    书斋会议中,双方一直都在扯皮,李来亨想让革左五营听从他的号令,协助湖广闯军解决丁启睿和左良玉两个大敌。

    可是贺一龙和马守应他们只想要尽快得到驻军休整的地盘和粮秣供应,对李来亨统一号令的要求一推再推毫无诚意。

    等到会议结束,双方根本没有达成任何一点一致的意见。李来亨知道想制服革左五帅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相信蔺养成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个突破口,他没打算将革左五营的两万兵马全部吃掉,可是却打起了零敲碎打,吃掉一部,再送去河南一部的打算。

    “摇旗性格粗率,如果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李来亨送走诸人以后,便对方以仁说道,“乐山,还是由你去联系蔺养成,先给他拨一笔粮草豆料。蔺养成在革左五营里实力最弱,他跟着贺一龙蛮干没有什么好处,只要让他看到跟着湖广闯军走的好处,他本来就是湖广土著,十有**能够拿下。”

    如今还不到暮春时节,正是崇祯十五年初春的时候,早春微风依旧冷冽,不过方以仁做惯了拿腔作势的动作,还是摇了摇折扇,问道:“敢问府主,要按什么标准给蔺养成补充粮秣器械?”

    “嗯……”李来亨沉吟一会儿后回答说,“就按闯军配给的三分之二吧,衣甲、肉蛋也不要克扣。”

    贺一龙、马守应回营以后,便派使者去联络张献忠,准备借西营的力量给李来亨施压,要是闯军不给他们补充足够的粮秣给养,也不要怪革、回两营自己动手打粮。

    而贺锦和刘希尧回营后,先是和蔺养成商量了一番,他们两人其实都知道蔺养成私底下同李来亨建立了比较密切的特殊关系。贺锦直接将这些话对蔺养成全部讲了出来,他们两人的意思是先看看李来亨会如何对待蔺养成所部,看看闯军的诚意,再做打算。

    蔺养成绰号“争世王”,这个绰号是他从上一代掌盘子那里继承来的,上一代争世王死于官军之手,所部兵马也损失惨重。所以蔺养成所部并不按照义军的一般做法,叫做“争营”,而只是用了他的姓名,叫做“蔺营”。

    蔺营在革左五营中实力最弱,只有一千余人,甚至比不过贺一龙手下比较强大的管队。蔺营将士虽然气色不错,方以仁到营点阅时,蔺营士兵全都肃然而立,军队风貌十分不错。

    可是他们每人都只穿着布衣,背着斗笠和竹筒,脚踏草鞋,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有铠甲,剩下的人大多只有一把兵器,连弓箭都配不齐。

    这样的一支军队虽然精神面貌尚好,但其具体的战斗力,确实让方以仁感到颇为堪忧。

    “蔺掌盘,不知道贵营的衣甲器械,总数共有多少?”

    蔺养成看方以仁似乎有些轻视蔺营的实力,心中多少感到几分不快,所以他略微将蔺营的甲仗数目夸张了一点告诉方以仁:“本营在革左五营之中实力最弱,革左五营攻城拔寨后,皆按所立战功来分配缴获,所以蔺营衣甲器械不比他营强盛。现有长枪五百支、牌刀二百副、弓箭二百副、枪牌一百副、腰刀五十把、各色铳炮一百位。”

    方以仁哑然失笑道:“蔺营这是受了贺一龙和马守应不少的委屈啊!掌盘,我家府主已为您安排好了一批粮秣器械,今天就先按人头领米麦吧?每人可领二斗粮食,蔺营有多少兵力,也不用藏着掖着,掌盘能拿出多少人,就尽量多拿出些人,我们闯军绝不会亏待贵军。”

    听到能领到粮食,蔺营全营上下顿时激动了起来。他们虽然跟着革左在江北一带活动,还攻下过不少城市,但第一是革左五营是同张献忠联营作战,缴获的大头归西营、小头归贺马,剩不了多少留给蔺营;第二是革左五营毕竟是流动作战,不像李来亨已有了巩固的根据地,可以生产和存储大量物资,他们战事顺利时,靠着大量缴获过的还算可以,可一旦战事不顺,就要饿肚子。

    “夏衣。”方以仁手上拿着一张清单,挨个念道,“每人来领三斤肉蛋,这是一个月的分量,你们可悠着点吃。掌盘,我家府主除了这一千套夏衣外,另外还给你把兵甲器械全部补充一遍,但是前提是蔺营要先按照闯军已有的编制来进行改编。”

    他对蔺养成补充道:“若蔺掌盘觉得不方便,可以先领粮食,军械的事情往后放一放,这也是无妨的。”

    闯军的“财大气粗”让蔺养成大受震动,他本来就打定了投奔李来亨的主意,于是也不再磨蹭,当即回答说:“没有不方便、没有不方便!少虎帅指挥闯军打下这么大的地盘,他的兵制营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呢?还请方先生尽快告诉少虎帅,改编绝无问题,蔺营一点不方便都没有。”

    蔺养成都这样震动,蔺营其他士兵更是幸福到找不着北了。他们在革左五营中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好,何况革左五营之中即便实力最强的革里眼,麾下将士每个月也绝没有二斗粮食和三斤肉蛋吃。

    更何况闯军居然还发夏衣!

    肉食全都是腌制过的干肉,三斤肉蛋里面,蛋的比例虽然高了一些,但是对蔺营将士而言,依旧是相当奢侈了。等按人头领完以后,这些粮食和肉蛋应该交给蔺养成安排的伙夫做饭,方以仁刻意让大家自己来领一遍,也是要强化蔺营士兵对于闯军“财大气粗”的印象。

    按照方以仁透露给蔺养成的话来看,除了米麦肉蛋和衣服以外,只要等蔺营按照闯军的编制完成改编,还会再补充一批骡马、铠甲、长枪、牌刀、弓箭和铳炮。

    按照方以仁给蔺养成透露的意思,如果蔺营能做好在革左五营内部的“潜伏”工作,这个月的口粮和生活津贴还能领个双份。

    领粮食和肉蛋的队伍越排越长,蔺营将士手中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人们对闯军的实力总算有了一个更为直观和感性的认识。

    李来亨有两万兵马,革左五营也有两万兵马,但这两万和那两万,显然是截然不同的。

    方以仁看着蔺养成和蔺营士兵们眉飞色舞、喜笑颜开的模样,感觉李来亨还是把姿态放的太低了一些。早知道蔺养成的节操这么低,他就应该劝说李来亨按照前一套旧方案来进行改编,直接把蔺营的各级军官全部拉进随营学堂学习,等毕业以后再重新安排位置。

    但是他们怎么能想到,蔺养成长期活动在江北一带,还听说他们跟张献忠攻破了庐州、无为州两座大城市,扬言要出芜湖,直取南京,谁知道物质方面,居然相差李来亨这样多。

    “对了,蔺掌盘,蔺营在革左五营中处境并不好,那么革左五营整体同西营的交往又如何呢?”

    方以仁突然问到张献忠的事情,算是一下子打开了蔺养成的话匣子。去年他们同西营在英霍一带会师以后,经常配合作战,八大王和革里眼还分头袭破了庐州、无为州,接着又攻克庐江县。

    联军夺取了大船三百条,又自己添造了一批小船,在巢湖大练水师。因为蔺养成和刘希尧都是湖广本地人,算是南人,所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水师之事便由他们两人督办。

    蔺养成对督练水师的事情说得比较详细,也让方以仁对他刮目相看方以仁是桐城人,比陕北出身的闯军老兄弟们更熟悉南方江河的情况,但也比不过蔺养成短短几句话里显露出来的对水师深刻的认识。

    “八大王打仗是一把好手,也很讲义气。但他这个人特别护短,缴获到的东西全都优先分配给西营,革左五营这边只有贺一龙和马守应面子够大,可以让张献忠的手松下来一点。剩下的人,连左金王这样高的江湖地位,张献忠都不给他一点面子!”

    方以仁点点头,他又用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心里盘算着,看来不惟是革左五营内部有嫌隙,这革左五营同西营之间的嫌隙,又比他们内部的嫌隙更多一些。

第五十二章 谢明弦

    连阴雨下了好几天,开封天气终于放晴。谢徵看着城内街道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心情同这景象一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他本是辽东士人,伯父是因泄露崇祯欲款和满洲人而被削籍的大学士谢升。谢家垮台以后,谢徵依旧有心投效国家,便南下开封,投入到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幕中做事,未曾想到却亲眼目睹了一番督抚决堤灌城的活剧。

    “尘旗猎猎铿铮铁,缀野玄黄血。万人回首伫长风,遥见家窗儿小绘花红。

    途逢远客稍停马,冽箭如沙下。隔年君可访吾家,若果无人请放一枝花。”

    谢徵将自己在开封的所见所闻,全部写入《汴梁见闻》一书里,这本书以闯军围城开端,又以高名衡决堤而结束。他在全书末尾写下这几句诗句的时候,闯军大兵已经开入城中。

    月前开封官绅掘开黄河大堤,试图以水攻驱散围城的闯军。可是事与愿违,闯军及时渡口,成功阻止了河道的大面积决堤,只有少量的河水涌出壕沟,一直漫延到了开封城城墙之下。

    开封城外本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除了冲毁了沿途上闯军的几百个军帐外,实际上未能造成任何效果。

    开封城中文武官吏,还有周王,都以为大水冲到城墙之下,必是决堤成功,恐慌中,他们就将提前准备好的船只、筏子全部搬去城北高地。准备一旦洪水不可控制,就乘船北逃,可高名衡和黄澍都没有料到泄出的洪水只有这么一点,他们收集船只的做法,反而暴露了自己就是决堤的主谋。

    闯军又射入城内大量告示,说开封督抚官吏派兵决堤,业已被闯军阻止。开封城中,凡有心肠之人,为自家财产田地所计,也应该执督抚、周王开城出降。

    高名衡和黄澍本来就是依靠开封本地士绅的财力物力,才组织起了社兵武装。可他们和周王设计掘河灌城,分明是为了自保,将本地士绅的身家性命全部出卖。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李仙风和高名衡还能指望靠本地士绅来对抗闯军吗?

    决堤的第二天,闯曹联军就对开封发动了总攻。这一回高名衡和黄澍所倚靠的社兵已经全不听话了,他们都怀疑黄河决堤的事情确实如告示上所说的那样,同高黄之辈及周王有着撇不清楚的干系。

    人们都知道周王王府内金钱巨万,即便最近散财不少,库存依旧十分惊人。现在他们调转了枪头,趁着闯军总攻的机会,反而杀到了周王府去,要挟周王交出一百万两银子,才肯尽心守城。

    周王是大明宗室中难得一个识时务的人物,他知道事情紧急,立即答应了下来。可他答应的这样快,反而使得社兵们觉得王府财富尚有余裕,便继续勒索,高名衡和黄澍看不下去,便请来官军另一员守将高谦,让他率兵来驱散围攻王府的无赖。

    城头上战事正烈,王府前却发生了这样一场荒唐滑稽的闹剧。陈永福终于丧失了斗志,但他依旧不肯相信李自成会放过自己射瞎他一只眼睛的仇恨,便决心单独突围。

    陈荩此时终于把陈可新写给他的那些书信,全盘交给河南巡抚李仙风观看。他想请李仙风带着巡抚幕僚的这一套行政班子投降闯军,可是李仙风虽然曾同李来亨设计过“天德王”这样欺上瞒下的闹剧,但他并不是一个毫无操守之人。

    李仙风将那些书信交给包括谢徵在内的幕僚,让他们全部读过一遍以后,再自己决定是否要投降闯军。

    至于他自己,则是既放弃了投降的打算,也放弃了同陈永福一起突围逃走的打算。李仙风最后同陈荩说道:“王臣,你是有王佐之才的人物,本不应该埋没草野之中。但李自成岂真是人主?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李自成入豫以来,至今还不到两年,便将要攻破开封,席卷中原,可是我看他的身边除了一个牛金星,并没有什么得力的士人相助,只凭一些流寇响马,岂能够取得天下?”

    陈荩默然一阵后,回答道:“若抚台投效闯王,闯王便不再是无根之木了……何况闯王虽然还不懂得储粮饷、治州县的重要道理,可是我看温故来信所言,那位李公子经略三楚,已初有成效,即便闯王是为王前驱之人,我恐怕王者人君,亦是在闯军之中。”

    李仙风摇摇头,他将巡抚的官服、印信摆放在一个香案上,又对着北方拜首再三,最后说道:“其他幕僚,有心投闯之人大可以跟着王臣一起去。不愿投效之人,我这里还有一些银两,你们分了去,作为路费盘缠,将来是归乡也好,还是还于京师,都随意吧。”

    当时谢徵也在李仙风的左右,他本来因为李仙风同意高名衡、黄澍决堤一事,而对抚台深怀芥蒂,可此时又突然感到,李抚台左支右绌,四面裱糊河南局势,也只是代崇祯皇上受过,别无他法。

    谢徵等不愿意投靠闯军的人,各自收下一些李仙风赠送的盘缠后,便默默退去。按陈荩的说法,闯军军纪还算可以,大概不会为难他们,想走的都可以离开,但他强调,湖广的小李王同中原的李闯王又有一些不同,他们若对闯军怀有好奇之心,也大可以先去随州等处观看小李王的经略形势,再做其他打算。

    至于李仙风后来的情况,谢徵就没有亲眼所见了。他只是从闯军贴出的告示上知道,李仙风在开封城破以后,以巡抚衙门中堂悬梁而死。

    高名衡和黄澍两人,则在城破时化妆成难民,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居然又逃回了北京。崇祯皇帝没有将他们治罪,反而压下了言官对于高黄二人决堤的弹劾,拔擢高名衡为河南巡抚、黄澍为湖广巡按。

    只是高名衡大约自觉德行有亏,自称在开封之役后患有重疾,请辞故里。而黄澍则是高高兴兴的接任湖广巡按,并奉命前往襄阳,监察左良玉所部。

    开封城外洪水的残余还没有被清理干净,城头上遍插的闯军旗帜迎风飘扬,令谢徵心中满是故国忧思之感。

    欲归蜗舍灭清灯,庭树漫筛钩月泠。

    望到天阑无尽处,一城光水掩寒星。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投效闯军?

    虽然李自成入城以后,闯军的军纪确实是如陈荩所言,还算良好,并没有像高名衡黄澍长期造谣的那样,入城以后就会把开封满城军民,鸡犬不留,一概杀光。

    可是就他所见,闯军军纪虽然还算可以,但曹营兵马的纪律就只能用糟糕形容。李自成连部下都不能完全约束,就像李仙风自杀前说的那样,岂是人主?只凭一些流寇响马,岂能够取得天下?

    回京师吗?

    谢徵出身辽东,他的族人大多死难于清军之手。可是自己的伯父大学士谢升,就是因为透露了崇祯欲同满洲人议和,“攘外必先安内”,而被削籍的,自己也受到牵连,到京师去毫无前途可言。

    那湖广呢?

    陈荩之前劝说他,不管对闯军抱有什么样的偏见,都应该先去湖广看一看那个李公子、小李王。

    谢徵在李仙风麾下做幕友的时日里,对陈荩了解很深,知道他确实有王佐的长才,绝不会随便哄骗别人。

    “湖广……李来亨……到底又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好,那我就去看看吧!”

第五十三章 顾君恩

    谢徵因为陈荩之前的几句话,内心对盘踞汉东一带的“小李贼”李来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谢徵便打算先到汉东一带,观摩观摩李来亨的施政,看看陈荩口中这支与众不同的“流寇”,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

    唐县西北距南阳约一百二十里,西南距襄樊约二百里,北通裕州,南通枣阳,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只是左良玉撤回襄阳时经过这里,县城迭经兵火,残破不堪,到处都是饥民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往南走。

    谢徵心中诧异,但随即浮现出一个想法来。经他四处一问,果不其然,这些向南走的饥民,目的地全是随州。

    人们都传说那位“小李王”、“李公子”,正在随州均田分地,垦荒赈灾,德安、黄州两府青苗繁盛,兴旺犹如太平时节。

    这些说法虽然只是传闻,不同人之间对于随州气象的说法也各有不同,有的说李来亨在那里免赋三年,有的人则说赋其实没有全免,但是会发给饥民土地、牛种,还有的人则说随州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只是法令森严,吏不敢舞文,民不敢犯禁,局势特别安定。

    不管各人的说法有何不同之处,但谢徵也听出一点,那就是大家的共同之处,便是随州确实是一方世外饶乐土。仿佛隔绝了乱世的山海,成为了明季天下的桃源乡。

    随州真是桃源耶?

    从唐县向西南走,就是左良玉目下盘踞的襄阳,从东南走,就是李来亨的大本营随州。

    谢徵站在道路的岔口上,望着西南方向道路上的冷清萧条,以及左军经过以后的残破废墟。再看看东南方向,同样是一条简陋的道路,可是这条道路上如今却挤满了人流,仿佛一道汹涌的水流,将争夺天下的根本人力,不断推向随州。

    “先生也是要去随州的吗?”

    谢徵是书生打扮,又戴着青布方巾,模样跟其他流民大不相同,自然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名骑骡子的陌生人便靠了过来,打探谢徵的底细。

    他拦在谢徵前面,又问道:“你是开封人吗?我们都听说闯军已经攻破了开封,但还不大清楚具体情况,你如果是从开封过来的,应当知道北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足下是随州人吗?我确实是从开封过来的,现在人们都说随州是一个不同他处的桃源之乡,我自然也想去看一看。不知道足下贵姓?”

    骑骡的人笑着回答说:“免贵,我姓严。只要先生不往襄阳走,从这里到随州,一路都是畅通无阻,安定非常的。但是你若走错了路,跑到襄阳境内,那可就要倒一个大霉。左大将军在朱仙镇输了败仗以后,就是宁杀错、不放过,对任何从河南到襄阳去的路人,全都不分良莠,一齐杀光。”

    谢徵心里大吃一惊,庆幸自己刚刚在岔路口的时候,没有升起去襄阳附近看一看的想法来,不然现在岂非身首异处?

    那人不等谢徵回话,又问道:“先生,开封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南边的人,只知道闯军已经破了开封城,可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后来闯军在开封又做了些什么,我们便全不知道了。我是个闯江湖的行商,若不清楚北边的近况,真不知道今后的买卖该怎么做下去啊。”

    “哦,足下原来是贩货的行商。”谢徵对这人的身份依旧有所怀疑,但是为他介绍道,“闯逆倒不似一般的响马流寇,他们入城以后设有不少理刑督察之兵,对于擅取民间草木、强买强卖者,全都是立斩不赦。只是出了闯逆以外,还有一个曹逆,他们的军纪固然比官兵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这样看来,闯军占领开封,对我们这些行商来说,是并无大碍吗?”

    谢徵看这人口中不说闯贼、流寇,也不说响马、闯逆,而只说闯军,心中更加怀疑他的身份。他眼色一闪,转而说道:“闯逆占据开封以后,自称什么倡义府,不用崇祯年号,一切文移布告俱改以干支纪年。中设丞相,以那个有名的牛金星任之,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政府,分理政务。各政府置侍郎一人。”

    “我在开封时看文告,是说以何瑞徵为吏政府侍郎、刘昌为礼政府侍郎、李之纲为兵政府侍郎、赵颖为户政府侍郎、安兴民为刑政府侍郎、徐尚德为工政府侍郎。”

    后世历史中,闯军是攻占襄阳以后才设立了中央政权和六政府,所以六政府的人选也都以湖广籍贯的人士为主。

    但现在开封未被洪水淹没,李自成在开封就设立了中枢政权,自然六政府侍郎都以河南人为主。

    这其中户政府侍郎赵颖和刑政府侍郎安兴民,都是和牛金星同年的举人,全因牛金星提携推荐而担任侍郎职务,吏政府侍郎何瑞徵和礼政府侍郎刘昌则都是在河南老家丁忧的翰林。工政府侍郎徐尚德是洛阳籍贯的举人,只有兵政府侍郎李之纲特殊一点,他是郏县生员,但因募兵有功而被委为侍郎。

    这些人在后世历史中,大多都担任了闯军在地方上的职务,或为防御使或为州牧府尹,现在则成为了中央政权的主干。

    “赵颖和安兴民都是牛金星的同年,这位牛举人野心不小啊。”骑骡者对闯军内部人物关系似乎十分了解,接着又问道:“那曹操呢?坊间都流传曹操罗汝才,虽然是副元帅,但并不听从闯王的号令。闯军既然在开封建基立业,这位活曹操,又是如何安置的?”

    “李自成现在自称奉天倡义文武总理大元帅,那位曹操,则改叫奉天倡义文武协理副元帅。听说这位曹副元帅,本打算自己派人到各地州县封官设吏,但俱被李自成打回。似乎是李自成说,若曹副元帅自己设置官吏,那曹营兵马的粮秣今后也要由曹营自己筹措,闯营不再协助半分,他才收了手。”

    谢徵说到这里,便对着面前骑骡者笑道:“足下真的姓严吗?问的这样详细,对闯军内幕了解又似乎比从开封过来的我,更为了解。足下怕不是随州人吧?”

    骑骡者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数声,他毫不在意,从骡背上下来,一手揽住谢徵的肩膀,说道:“我是随州人,先生既然要往随州去,不如就由我带路吧?”

    “那还请足下透露真正的姓名。”

    骑骡之人笑而不语,反问道:“先生尚未透露呢。”

    谢徵微一沉吟,还是如实回答道:“鄙人谢徵,表字明弦,祖籍山东,三代世居辽阳。东虏寇辽以后,我寄投在伯父谢伊公府中。不幸伯父受杨武陵构陷,被皇上削籍,我既无去处,又听说中原多事,便投入豫抚李仙风幕中做事。近来开封为闯所据,我有相熟之人投在闯营之中,建议我先到随州一观李公子政要气象。”

    他话中的杨武陵指的就是杨嗣昌,明代常以某人的籍贯代称此人,如张居正常被称为张江陵、温体仁也常被以乌程代称,形成了一种惯例。

    “谢伊公?莫非是原任建极殿大学士的谢太保?”

    “正是。”

    骑骡者眉头一皱,他对世家贵胄并无好感,但也知道此类人中确实不乏存在真才实学之士,在他熟悉的人中,便有一个这类人物。

    “原来是高门之子,即便衣冠高门,居然也要到随州去吗?”

    “中原离乱,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可京师依旧是一派万马齐喑、纸醉金迷的样子。既然民间都传说随州是当今桃源,我自然想去看看小李王究竟是陶元亮还是谢安石。”

    “你若欲寻陶谢这等隐逸大贤,那去随州可就是南辕北辙咯。”骑骡者想到李来亨的为人作风,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来,“但若是欲寻沛上之人,那便到随州来吧。”

    沛上之人?谢徵忍不住挑了一下眉毛,历史上以“沛”为号的大人物,止有一人。

    “我已报上出身姓名,但还不知道严先生究竟是随州何等人物。”

    骑骡者耸肩道:“我不姓严,我叫顾君恩1,乃湖广闯军旗下恳德记商号协理掌柜。”

    ==================

    1顾君恩,湖广人,庠生出身,放荡不拘小节,好戎马,多谋略。历史上他与同乡书生刘靖夏、兄弟顾君命一起投闯后,屡有重要出策,成为闯军的重要谋士之一。除了提出过“先定关中、旁略三边、再向京师”的策略以外,他也是闯军中较早意识到清军威胁的人物之一,刚入北京时顾君恩便曾向李自成警告“山海关外不可无虑,宜储饷练兵以待之”。

    顾君恩是湖广人,但现在闯军主力取得了一座没有被洪水破坏的开封城,势必以开封及河南籍士人为中心展开经营,如顾君恩及其他较不知名的邓岩忠、杨永裕等人,大约是很难迅速跻身闯军的决策核心了,不过这倒为李来亨保障了一批可供驱使的人物。

第五十四章 开科万言书

    恳德记的大掌柜萧维崧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物,他经商经验特别丰富,又是江西籍贯出身,在汉东一带颇有人脉。

    如今湖广闯军的情报探查、商业流通、商铺经营、对外销售战利品……各项事务之中,只有三分之一是由红队办理,剩下三分之二几乎都是由恳德记负责。

    近来李来亨强迫黄麻士绅以田息入股闯军经营的工商业,实行公私合营的政策。公私合营的产业,多数都是由恳德记负责具体的经营,萧维崧也因此掌握了巨大的实权。

    但他精力毕竟有限,无法亲自处理方方面面、如此之多的细务,而恳德记的经营事务对专业性的要求又比较高,并非一般老卒经过短时间的培训就能够胜任。所以萧维崧才向李来亨建议,从湖广各个州府中招募一批能够识字断文之人,帮忙协理恳德记事务湖广生员顾君恩就是这样进入到恳德记的体系之中。

    顾君恩现在主要负责的工作就是在随州与南阳府、汝宁府接壤的地方,招引流民、安置农桑。权力不大,事务却不少,加上顾君恩自负有天纵之才,岂能甘心于小吏之职?他一心想要立下大功,好在李来亨体制中获得飞速的升迁,因此便挖空心思,想从北来流民之中揪出官军的奸细来。

    未曾想到奸细还没抓到,先发现了谢徵这样的一条大鱼。

    谢徵本身倒无甚奇异之处,但在顾君恩看来,谢徵南下随州,来观看李来亨的施政,说明了楚、豫士人内心的动摇。恰巧现在湖广闯军的摊子越铺越大,不管是营田系统还是学堂系统亦或者是恳德记的商号系统,到处都缺少人手,而且最紧要的是缺少识字断文之人。

    如果顾君恩能为李来亨拉来大把文士,还愁不能得到飞速的拔擢吗?

    顾君恩为人疏狂,不受拘束,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立即便把谢徵,还有另外几个北来文士全都拉到一处,唆使他们一同上书给李来亨,要李来亨在随州“开科取士”。

    开科取士,自古以来是朝廷才有的权力。谁能开科举,谁就能得士心,现在就连李自成占据了大半个河南,都还未开科取士,李来亨骤然开科举,岂非不臣?

    可是据顾君恩这段时间来的观察,李来亨在随州开府节度却假公济私、扶植亲信,又结党营私,聚集了一批私人心腹。

    而且李来亨在随州所行政策,同中原闯军颇有抵触之处,此等做法岂非早已暗藏不臣之心?

    顾君恩反而觉得自己这个策略必然能够让李来亨见猎心喜,立即将他倚为股肱之臣。

    他同同乡书生刘靖夏、兄弟顾君命一起草拟了一封“请开楚科”万言书,又将谢徵等几个北来文士的名字也加到上面。凑了一个所谓的“开科六君子”,极力劝说李来亨立即开科取士以招揽人才,来渡过闯军的急速扩张期。

    顾君恩以己度人,他自己是一个喜好屠龙术、纵横术的卑劣书生,便以为李来亨也是如许人物。

    但李来亨岂是卑劣之人!

    李来亨当时人正在蕲水,忙于分化和拉拢革左五营。当方以仁将顾君恩等六君子所谓的“请开楚科”万言书送来后,李来亨才读没一会儿,便大为惊怒,将此书扯碎于地,大骂顾君恩等人是欲陷他于不义之中。

    开科是天子之权,他不过一介节度,岂敢僭越?

    李来亨当即便让方以仁回书随州方面,让随州官吏将顾君恩、谢徵几个狂悖之人好好训斥一番。

    只是方今乃用人之际,有司也不用过于苛责,这些人做法虽然是错的,但用心还算好。“开科取士”名头太大,实在不便使用,但若是将名目改为“聘用节府幕僚前的考校”嗯,具体名义可以叫节府试。

    “顾君恩和谢徵两人虽然多有狂悖之处,有离坏我李氏一家人亲爱之情,置我于不义之地的嫌疑。不过仔细看这万言书,乐山,你看,这个顾君恩还说要废八股、重策论,谢徵也说要在《五经》、《四书》以外,多考校经世之学。他们做法虽然草率,但看来用心不坏,而且条条章章,颇有几分道理。”

    李来亨将万言书扯碎以后,气愤稍平,才对方以仁缓缓说道:“顾君恩其实也是有心了,方今用人之际,我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这样好了,先以顾君恩和谢徵二人提点学政,负责节府试一事。哦……还有,那个万言书乐山你看看,怎么把它糊回去,搞一下去。”

    方以仁脸色怪异,上上下下来回看了两遍李来亨后,突然问道:“扯碎万言书一事,如果传出去,恐怕会伤到顾君恩等人报效之心,这件事是否不应外传?”

    “嗨!”李来亨猛然瞪大双眼,怒斥道,“我李来亨从无不能对人之事,一向开诚布公。这件事有何必要隐藏?不许瞒着!”

    “好好……啊不,我是说我明白府主的意思了。”方以仁耸了耸肩膀,先是露出好笑之色,随即又转为无奈,连连点头称是,“府主乃赤诚大公之人,是我小人之心了。”

    之前李来亨碎书的时候动手力度太大,事后方以仁要将它们重新糊回去,又要白费不少功夫。黑秀才心中好笑,想着府主虽然是“赤诚大公”之人,但他这趟表演,演技还是太过拙劣。真要这么大肆传扬出去,大元帅和李过等坦荡之人可能还不会多想,可牛金星、宋献策几人,岂会不明白?

    唉,还得自己从中润色修饰一番,府主的表演,还是需要学习一个。

    “先不谈这件事了,左金王和治世王现在是什么态度?”

    李来亨坐回椅子上,一边给自己沏茶,一边又提起革左五营的事情:“蔺营已经是打死了主意,投在咱们闯军旗下。当然现在让蔺养成继续跟革、左、回几个人混在一起,对咱们好处更大,所以我也没有急于让他改旗易帜,进行彻底的改编。”

    “他们算是好相处的了,自从府主给蔺养成拨去大批粮肉以后,贺锦和刘希尧就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打探口风,不是问何时需要他们配合闯军作战,便是问怎么样可以享有同蔺营同等的待遇。”方以仁旋即又神色凝重道,“只是革、回二营很不安分,更糟糕的是张献忠擅自南下攻破黄冈城以后,他们依附于西营,态度更加倨傲。最近革、回两营还违反了闯军的军纪和法令,擅**劫了蕲水南面数处村墟。郝将军率兵前去弹压,又和革、回起了冲突,各自死伤数十人。”

    张献忠突然拔营袭破黄冈的事情,就在三天以前。八大王的果敢勇猛确实出类拔萃,李来亨也没料到西营刚到湖广,便能突然袭破一个府城,回以闯军相当颜色。

    李来亨也不得不苦笑道:“八大王好手段,根据严薪探查到情况来看,西营是提前将上百名湖广籍贯的士兵,假扮成文人和伺候文人的书童、仆役,大摇大摆地进了黄冈城。书童、仆役挑的担子,上面放的是文房四宝,下面都藏着短剑短刀。黄冈城城高池深,过去沈庄军就没有打下来,不料张献忠用几个假秀才便破了城。”

    “黄冈守军实在是马虎轻率,怎么连一些假秀才都看不出来?”

    “流寇有多少人识字?又有多少人能装出文士的样子来?我听蔺养成说,西营有两个军师,一个叫徐以显、一个叫潘独鳌,是八大王的左膀右臂,他们花费不少功夫,才把那帮假秀才训练得像模像样。”

    “可惜!可惜!”方以仁把折扇打在手心里,叹道,“西营取了黄冈城,自己有一块立足之地,一定就不会受闯军节制了。而革里眼和老回回,外有张献忠相助,咱们也不容易将其收服了。还有……”

    “还有,府主,八大王一再邀请您到黄冈会盟,到底要不要去呢?”

    西营攻克黄冈以后,气焰倍增。这之前张献忠就不肯到闯军控制的蕲水县县城参与会盟,现在态度更加嚣张,反而要求李来亨到黄冈来会盟。

    “他是要反客为主!”李来亨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张献忠诡计多端,单刀赴会恐怕上了他的当。但湖广闯军根基远比西营深厚,有摇旗、皮绠、马宝等锐士猛将保护,我也不怕去那么一回黄冈城。”

    “到时候不要是八大王慌了手脚!”

第五十五章 东坡赤壁

    在黄冈城中知府衙门的附近,有一处宏伟的楼宇,是黄州富商修建的园林。园中花草繁茂,假山重叠,高甍绣瓦掩映在葱笼竹树之间。

    张献忠选中这处园林做了自己的帅府,府门前十分醒目地悬着一面大旗,上书“天与人归”四字。自从张献忠袭破襄阳,逼死杨嗣昌以后,他就对天命之说愈发迷恋,平常的命令口谕中,常常有“天”如何如何、“人”如何如何的字眼。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李来亨,西营特地大张旗鼓,隆重以待。张献忠的义子之一张文秀带着一队外罩彩衣、内着布甲的力士,出门迎接,行走之间甲叶碰撞,城中四面都是金戈之声。

    西营的军势在攻破黄冈以后,固然超过了革左五营,但相比李来亨还是有所不如。李来亨依旧是红缨毡笠、天蓝箭衣的打扮,但他身后的骑兵,不仅队列比之从前更加整然,而且人马皆着明甲,在太阳照耀之下,甲光明亮,令人为之乍舌。

    闯军兵威之盛,让本来卯足了劲儿,准备给李来亨一个下马威尝尝的张文秀目瞪口呆。他跟随张献忠征战多年,并不是没见过这种程度的精锐兵马,只是听徐军师、潘军师所说,李来亨不过是李自成义子的义子,辈分还不如自己高,居然也有这等实力?

    人高马大的郝摇旗走在最前面,全身环甲的马宝跟随在后。他们两人都是披坚执锐,远远看过去便像一尊行走中的天王像、金刚像一般,气势森然,使人心惊。

    张献忠和他另外几个养子都在府中,并未出府相迎,张可望还劝说八大王:“义父,一虎入瓮,现在将他杀了,我们就可自取德、黄二府,再不用看闯营的脸色了。”

    当年帮助张献忠奇袭襄阳的张定国则反对道:“贼不杀贼!无论李来亨如何倨傲,他毕竟还是给了我们一个休整兵马的歇息之地。如果我们不顾恩义,袭杀李来亨,闯、曹、革、左全将不能容我。西营现在还不能独自抗衡官兵,须得借助闯营兵马,分官军之势。”

    张可望摇摇头道:“迂腐之见。”

    张可望和张定国两人的话都没有触动张献忠,他攥着自己略带棕色的长须,定定地望着义子。在几个干儿子里,能奇善攻、文秀善守,但张献忠最看重的还是可望和定国。

    两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只是可望常走极端,定国为人则过于正派。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可望的意见失于急,定国的意见又太迂腐。

    不过张献忠相比较李自成,更善于培养义子独当一面的方面之才,他眼中含着赞赏的眼神点点头,对两人说道:“两个臭小子,你们说的道理都对。敢给咱们西营脸色看的人,老子一个都不会忘记。但是李来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还有一点用得到他的地方,咱们不能不同他先周旋一阵子。”

    他见张可望脸上不大服气的样子,又放低声音笑道:“你看这头小老虎,带着这样精锐的骑兵来黄冈,咱们即便关闭四面城门,一定就能围杀得了他吗?事若不成,反给丁启睿可乘之机呀!”

    张可望犹自嘴硬道:“丁启睿无胆鼠辈,必不敢渡江攻我。”

    张献忠正要再说两句,军师徐以显便提醒他说:“大帅,李来亨到了。”

    “哼!咱们先会会这头小老虎!”

    张献忠一甩胡子,便带着众人在府内中庭迎接李来亨。他故作亲昵,一见到李来亨就上前拥了一个满怀,欢笑道:“我和自成情同兄弟,你是自成的好孙子,那自然也是我八大王的好孙子!”

    闯军一路进来,除了官军守备出身的马宝以外,没见过世面的郝摇旗和张皮绠,都忍不住环顾这雕梁画栋的华美园林,望着那一排排的房间,心中暗暗发出惊叹。

    李来亨被张献忠的大胡子扎得生疼,反而没有在意八大王嘴里一个接一个的“好孙子”了,他忙不迭答道:“我在湖广只为剿兵安民之事,八大王又在庐州几番痛剿了丁启睿。咱们是左右开弓,官军是应接不暇,西营现在又取了黄冈,可是打算继续再攻武昌,好拿下丁启睿吗?”

    李来亨的问题直指西营战略的核心,令张献忠神色一凛,八大王搂了一把大胡子后,只是寒暄了几句废话,没有做正面回答。

    西营的军师徐以显则说:“小将军对丁启睿如此在意,不若同我家大帅一同去酹江亭,看看长江胜景何如?”

    酹江亭始建于宋代,原名酹目亭,取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一樽还酹江月”之意。

    黄冈最有名的名胜古迹,大概就是东坡赤壁,也就是所谓的“文赤壁”。李来亨看了看身边的精骑甲士,沉吟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

    在张定国的引领之下,众人一起到江边观景。西营文武大将,几乎悉数陪同,李来亨同他们点头施过礼后,便上到台阶上,遥望江岸。

    “大江对岸就是丁启睿驻扎的武昌城吗?”

    张定国为他解答说:“对面不是武昌城,但武昌城也不远了。”

    众人拾级而上,先到明代重修的栖霞楼上远望赤壁,徐以显文兴大发,又看到楼中有不少前人题诗,便同潘独鳌一起吟诵了起来。

    张献忠和李来亨两人见状,相顾大笑,气氛倒稍稍显得融洽了一些。李来亨看到楼中一首诗的落款写着“蕲州李时珍题”六个字,才想到李时珍也是蕲州人。

    张定国跟在他身后,不解问道:“蕲州李时珍是谁?”

    西营另一位新来的谋士汪兆麟为他解释说:“李时珍是湖广有名的悬壶济世之人,看起来诗才也很不错。”

    张献忠摸着长须,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今日咱老子也题一首诗。”

    西营文武都知道张献忠很聪明,但从未听说他会作诗,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怀疑。就连最亲近张献忠的徐以显都感到意外,因为以前,但凡是需要舞文弄墨的事情,都是由他或潘独鳌代笔的。

    不过李来亨却很感兴趣,对八大王说道:“那就看看八大王的诗才。”

    张献忠嘿嘿一笑,令汪兆麟替他将字写到壁上。张献忠很快念出第一句,周围立刻爆出一声“好”来,接着念出第二、第三句,周围人便都面面相觑了。

    这最后一句就更令人诧异,全诗是:

    滚滚江流去不还,

    隔断长江不相攀。

    江南不过朱明朝,

    咱老子站在赤壁上!

    四句诗中,除了首句碰巧符合格律以外,其余三句全都乱七八糟,最后一句更是连句式都不像诗了。

    只有李来亨大笑几声,又对张献忠说道:“八大王意在江南吗?”

    张献忠嘿嘿大笑,他将大胡子攥在手里,摇头晃脑着说:“你小子让老革、老回梗的难受吧?说实话,咱老子本来也有几分打算,同老革、老回合兵一处,拿下德安、黄州两府用来吃粮。可是今遭看了你小子的兵马,恐怕老革、老回是想哄老子去碰壁!”

    八大王大手一挥,开出筹码:“给我们西营安排三百条大船和充足的粮秣,等我在江南取得立足之地以后,我连黄冈城都送给你。怎么样?我帮你小子收拾丁启睿,你帮我顶住左良玉,这买卖可不算蚀本。”

    张献忠开门见山,李来亨心中默默计算,现阶段他即便能够降服革左五营,要同时应对左良玉和丁启睿两支大军,依旧十分困难。

    若张献忠能够渡江进攻丁启睿,确实是帮闯军分担了压力。贺一龙和老回回失去张献忠这个外援以后,估计也能消停不少。

    只是三百条大船和供应西营的粮秣……哪怕李来亨经营二府,略有成就,这对他来说依旧是一项巨大的负担。

第五十六章 三百大船

    李来亨结束黄冈会盟,返回蕲水以后,便开始操办搜集三百条大船的事宜。若真能用三百条大船和若干粮秣,便换取张献忠不在江北和革左联营,而是单独南下替李来亨解决当面之敌丁启睿,使得闯军能够从容地集中力量对付左良玉,绝对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可是张献忠之所以给出这样宽裕的条件,除了他多次往来湖广、一直眼红武昌繁华以外,也是因为经过江北、汉东的多番战事以后,长江商旅萧条,就算想要强行征发民船,也已经是无船可用的地步了。

    特别是丁启睿回到武昌、左良玉回到襄阳以后,这两个掌握有朝廷大义的巨头,为了保障江、汉之利,更是抓紧了时间收集、征发民船,势要“不遗一舢板于贼”。

    张献忠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算以刀枪强逼,这时候也很难拼凑起一支可供西营渡江的大船队来。何况目下李来亨在汉东经略有方,“剿兵安民”的名声已经大为传扬,张献忠如果继续采取他在江北活动时,多行杀戮的残忍手段,势必将把楚民尽数驱赶到李来亨的辖区内。

    这就是八大王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了,张献忠非常聪明,身边又有徐以显、潘独鳌这样得力的助手谋士,很容易就洞见到,此时闯、西之间,联则两利、攻则两败。

    只是具体如何“联合”,如何让西营掌握战略上的主动权和利益最大化,才是张献忠所深思熟虑的地方。

    也是在这种思路的影响下,西营才出奇兵,在李来亨干涉之前,率先独立攻占黄冈城,抢得先机。当李来亨到黄冈会盟以后,张献忠又适时地抛出三百条大船换取西营渡江的交易。

    环环相扣,着实严密!

    李来亨也是回到蕲水后,同方以仁以及自安陆赶来的高一功,大家一同多番商议以后,又听取了蔺养成对张献忠做事风格的看法,才完全明白了西营的全盘计划。

    连素来自负高才之士的方以仁,也不能不为八大王的智谋击节称赞:“我们这位八大王,虽然读书不多,看起来全然是一个草野莽夫。可在他那把大胡子之下,竟然潜藏着这样细致、这样周密的考虑,人不可貌相!”

    “但是三百条大船,即便我们全力动员二府民力,也未必能够及时筹措整齐。”高一功则对搜集三百条大船的事情颇为担心,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容易完成的目标,“虽然德安、黄州两府在来亨经营之下,商旅、交通仿佛太平清时气象。可这两府内只能筹措到小船,缺少能够通行长江的大船。”

    高一功指着襄阳的方向,脸上流露出对左良玉的鄙夷,轻声骂道:“近来左贼多番兴兵,只是左镇经过朱仙镇丧败以后,军心、士气还未恢复。他们不敢同闯军交一锋、发一矢,却出兵将襄阳上下游的民船抢掠一空,我们现在想变出三百条大船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襄阳地处要冲,上游是张献忠最熟悉不过的谷城,下游则是宜城,汉水上的大船大多集中在这附近。左良玉从朱仙镇逃回襄阳以后,也没有歇着一动不动,他除了招降纳叛,重新聚集了一大批溃兵外,便是不顾地方州府官员的阻止,强行接管了襄阳上下游的所有城池。

    当时宜城知县还将城门关闭,不许左军入城。左良玉便不顾朝廷法度,公然下令左镇攻破了宜城,将知县强行软禁起来。

    崇祯派来监察左良玉的湖广巡按黄澍,本来便是一个投机取巧的骑墙之人,他看左镇在襄阳一带有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丁启睿在武昌又被西营盯住,动弹不得,居然便同左良玉沆瀣一气。

    宋一鹤死后,朝廷尚未补上湖广巡抚之职,所以实际上是由丁启睿和黄澍两人分担楚抚之职。黄澍已经完全站在了左良玉的一边,丁启睿虽然对左镇心有忌惮,可他面临西营的威胁,急需要左良玉遮蔽他的侧翼。

    没有办法,也只好帮着左良玉、黄澍隐瞒崇祯。

    武人之跋扈,愈发显烈。

    不过李来亨倒是觉得情况尚属乐观,他分析道:“我们占领德安、黄州两府期间,本来也曾缴获过不少大船,我让鹤爷同张玉衡清点了一下,这些大船约有近百之数。”

    他将右手手指屈起,手上的粗茧说明李来亨并没有脱离过一线:“除此以外,恳德记对外贩卖闯军从各处王府中缴获的奇珍异宝,又从汉口、九江运回大批粮食。萧维崧也靠这条路子,手上直接掌握着十多条大船,再花花钱,拼凑数十条船只出来不成问题。”

    高一功摇摇头,叹道:“即便如此,也只到张献忠要求的半数而已,还差一百多条船,要怎么才能拼凑出来?”

    李来亨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双手怀抱胸前,表情并不像高一功那样显得十分沉重,而是相对比较轻松和从容。

    “张献忠虽然要求的是三百条大船,但我想未尝不能用小船凑数。”

    方以仁眼睛一亮,乐山大先生对李来亨了解至深,少虎帅一张口,他便知道李来亨在打些什么主意,马上便接口道:“我们将一些民船改装一番,亦可搪塞西营。”

    “这……”高一功扯扯嘴巴,对李来亨和方以仁两人的办法很感无奈,“若八大王因此心怒,反同革、回联合,赖在江北同闯军添乱,又如何是好。”

    李来亨和方以仁两人互相看了看,一起放声大笑,方以仁将折扇啪的一声收在手中,沉声道:“张献忠既取黄冈,那么渡江之心已经是图穷匕见。即便我们没有给足三百条大船,难道他就不走了吗?高副使,你还不明白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道理吗!”

    高一功并不是不明白这层道理,只是他思考问题不从诈术的角度出发。要对付张献忠这等狡猾至极的人物,还得是李来亨和方以仁这般人才行啊。

    “一功、乐山,我们还师安陆吧。将西营之事安排妥当以后,也要抓紧时间应对左镇,总不能看着左良玉在襄阳一天一天把实力恢复起来吧?据红队回报,现在襄阳附近已经囤聚了战兵三万人左右,虽然多是军心涣散的溃兵,但也不能小觑!”

    =============

    《知乎:如何评价微博大v青丘夏所发的李重二上大清皇帝书?》

    十万剑制景延广

    我是剑骨头,身是铁疙瘩,心是玻璃渣

    答主汗颜,这个所谓的“李重二上大清皇帝书”,是我早年在上班族论坛ps的钓鱼工具,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又被微博大v挖掘出来,重新火了一把,听说还上了热搜?

    我们来看看上了微博热搜的“李重二上大清皇帝书”原文内容:

    孤本竹溪良绅,也曾读书,知君臣忠孝之意,本欲耕读传家,岂有他志耶?

    只怪奸抚杨嗣昌,合不该蒙蔽圣上、包庇群贼、行抚局、致官贼、打我积粟。

    孤不得已而投笔从戎,起团自保,于米脂助左总兵重创闯贼,得守备札委,欲戮力王事而取功名也。

    不意变从中起,都司艾国彬谋夺我兵,陷予死地。孤不得已而从贼矣。

    待国彬授首、嗣昌自灭,孤拟束身而归,以闯贼势大,欲寻机反正,里应外合,一举除贼。

    会大清皇帝入关剿贼,真明主也。孤起兵只为几个官绅,他都给我保了,我岂有不归顺他的道理?只盼皇帝降旨早诏安。

    这份文书的离谱之处在于什么地方呢?

    第一是李来亨并非竹溪人,而是陕北人;

    第二是明末主持抚局的巡抚并非杨嗣昌,而是他的父亲杨鹤;

    第三是左良玉并未到过米脂同大顺军作战。

    这些地方本来就是我ps时候故意露出的破绽,更直接的证据还有这份文书的字体全都是从《世祖文集》中复制出来的,大家对照一下就会发现真相了。

    评论区:

    龙城飞将mk2:这个大v青丘夏是微博上的著名顺黑,曾经伪造过清酋洪太令李来亨镇守大小金川、世袭罔替的文书,太搞笑了。

    主帝华夷刘彦游:说民族英雄李来亨是屑人的造谣之风,有关部门必须严加安排!

    叶思泰回复龙城飞将mk2:准了,许李来亨镇守铁岭,世袭罔替。

    横刀立马张皮绠回复龙城飞将mk2:准了,许李来亨镇守宁古塔,世袭罔替。

    幼辞餐厅回复龙城飞将mk2:准了,许李来亨镇守库页岛,世袭罔替。

    李忠心回复幼辞餐厅:而今我不做闯贼,一心一意辅大清。

第五十七章 左良玉的打算

    崇祯十五年三月二十日黎明,左军驻在襄阳、樊城以及沿江各处的参将以上将领和监军、赞画等文官,除了必须留在汛地的以外,都齐集“平贼将军”行辕大堂。

    天色还不很明,大堂中灯烛辉煌。起初,众人在大堂中互相寒喧,小声议论。当卯时三刻一到,二门内咚、咚、咚鼓声响过,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稍过片刻,左良玉在中军将领和几名亲将的簇拥中离开后院节堂,从后门进入大堂,转过屏风,出现在恭敬肃立的众文武面前。

    尽管自朱仙镇大败之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但从表面上看来,他依然神态如常,十分威严。

    左良玉在正中间蒙了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轻咳一声,向旁边侍立的一位中军将领划了一眼。

    这亲将立刻将手中捧着的一个黄色、一个红色的锦缎匣子恭敬地放在案上。大家都知道那黄匣子中装的是皇帝圣旨,而红匣子中装的是兵部或其他中央大衙门以及各督抚们送来的紧急檄文、军情咨文和紧要塘报。

    中军总兵官见左良玉已经坐稳,向众人说道:“众文武分班参谒!”

    等大家参谒完毕,左良玉轻轻说:“坐下!”众人齐声说:“谢座。”随即纷纷在摆好的凳子上坐下。

    大家的心情惴惴不安,都将目光注视着主帅,希望从他的脸色看出来全军的吉凶祸福。

    左良玉向众文武扫了一眼,开始说话:“今日传你们大家来…”

    众文武突然起立,肃然恭听。左良玉没有叫大家落座,接着说下去:“是因为流贼前锋由著名魁首高一功、郭君镇率领,已于昨日攻破承天府的京山、景陵二县。另有李贼来亨,提控闯贼大兵数十万,也将随后赶来。承天府是帝陵所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皇上连降严旨,责成我军固守承天,挫敌凶锋,然后进剿,恢复德、黄,不许放一贼出楚。”

    站在左良玉边上的是心腹谋士董源,董源也说:“兵部檄文如雪片飞来,都是望我军固守承天,不使贼兵再干犯帝陵。诸公诸将都受今上厚恩,不管怎么危难,不应该辜负朝廷的付托,使皇家陵寝沦于贼手。”

    左良玉不等诸将说话,自顾自道:“封在蕲州的荆王这几天刚刚殉国,皇上已经震怒。承天为皇陵所在,倘有一处失陷,我辈死罪难逃。”

    大家听到“死罪”二字,都心头一震。有人脸色变得灰白,可也有人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像马进忠便不觉得皇上的严旨,现在还有什么威,他低声道:“天王老子也不差饿兵,大将军屡次三番催促皇上再发重饷,也不见皇上有何动静,让咱们怎么去守承天府啊。”

    左军诸将听到这话都纷纷点头,但左良玉身旁的湖广巡按黄澍则脸色一冷,斥道:“闯贼兵马号称数十万,究其战士不过二万,尚且没有左镇兵多。诸位都是身受国恩之人,难道忍心看着国家重地,沦丧贼兵之手吗?何况坊间盛传李贼来亨,在德、黄二府伪以仁义、假行善政,钱粮积蓄如山堆,若能痛剿此贼,此股钱粮,岂非尽归诸将军所有?”

    黄澍虽然是骑墙投机之人,但他又把“痛剿闯贼”当成自己的升迁之梯。所以义正言辞劝说诸将不成,便又以道路传闻的“德黄太平富庶”之言,来引诱众人。

    马进忠还想反驳两句,但金声桓看左良玉的表情,还有今天这个架势,明白大将军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便从身后用力拉了马进忠一把,让他不要再多话。

    果然,左良玉先说:“眼下情势万分严重,望诸位齐心协力,尽忠报国,恪遵本辕军令行事。倘有擅自行动或见敌先逃者,定斩不饶!今早诸位都留在行辕,用饭前不可擅离一步,听候中军传呼,分别到节堂听本辕面授机宜。都退下去吧!”

    接着左大将军回到节堂,命中军分别将重要的将领、监军、幕僚、州府官员,依次请进节堂。

    “目前局势,诸位都很清楚。全楚的安危、三军的吉凶,都担在我身上。本辕少读诗书,由伍卒升至大帅,且受平贼将军之封。时至今日,心力交瘁。你们之中,有何妙计,请赶快说出,让本辕斟酌决定。”

    将领和文官们互相观望,没有人站出来说话。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副总兵李国英一人出列,说道:“卑职有陋见,不敢贸然说出。”

    “有什么善策,只管说出。”

    “大帅,近来闯贼伪称仁义之名。李来亨督军甚严,有所谓立斩军令六条,约束极为严格。襄楚之民,受其招引蛊惑,又恐惧我兵杀戮过甚,往往为贼通风报信、运粮抬铳。我兵行于襄楚,如在敌国,贼兵反得安逸。若形势长久如此,则我兵将疲惫于楚民,闯贼反得楚民之利。”

    李国英所陈说的“立斩军令六条”,是随营学堂一期生毕业以后,李来亨同他们反复商讨后,结合闯军的具体情况,制订的一套军法。

    其一,令军兵男妇不得入乡造取粮食,毁坏民房,掳掠财物及搜操药材铺户并州府县司衙门。

    其二,令不许乱捉卖茶水、卖粥饭外小为挑夫,及隐瞒吞骗军中兄弟行李。

    其三,令不许途中铺户堆火困睡,耽阻行起,务要前后联络,不得脱队。

    其四,令不许焚烧民房及出恭在路及民房。

    其五,令不得妄杀老弱无力挑夫。

    其六,令各遵主将有司号令分发,不得任性自便,推前越后。

    这六条军令涉及军纪的方方面面,甚至管到了士兵的卫生问题。闯军纪律虽然一贯在“流寇”之中,称为最上,但毕竟缺乏明文约束,李来亨逐步制订新的军规法令,对于进一步强化湖广闯军的行军作战纪律,自然起到不小作用。

    可是左良玉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李国英话里话外,岂非在讥讽左镇军纪极差?

    但左镇兵马盛时有战士四五万人,现在也有三万人,崇祯却只发两万来人的饷额,这兵马吃饭还不全得靠“就食于民”来解决吗!

    左良玉面色不豫,训斥了李国英几句话。说他不通忠孝大义,擅称响马仁义,有为闯逆张目的嫌疑。还是多亏马进忠、金声桓几人的劝阻,董源也劝说左良玉,方今“办闯”正急,不应因小错处置大将,才让左良玉歇了气。

    “据连日细作探报,看来闯贼目前以进攻承天为主。既然德、黄钱粮富庶,那正好,我军可以入枣阳,疾趋随州,攻破德安,然后占领应城、进军黄州。闯军积蓄之钱粮尽入我手,则其先锋之军形如孤悬,欲守则接济已断,欲走则退路不通。到那时,诸将奋起,必可大破贼兵。”

    黄澍还是想用德安、黄州两府的钱粮积蓄,来激发左军的斗志。他连番强调德黄富庶,可是左良玉没有直接表态,大将军心中肯定是有了全套的御敌方略,只是大家都看不透他的心思,连心腹谋士董源和他的儿子左梦庚也不消楚。

    左良玉嗯嗯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谈话就此结束。

    天明之后,襄阳内外的重要道路上都张贴了“平贼将军”的布告,说他“坐镇襄阳,痛剿流贼”,要百姓“各安生业,勿得惊慌”,并重申禁止谣言和查拿奸细的严令,要士民人等“切切凛遵”。

    左良玉吃过早饭以后,在一大群将校的护卫下骑马出了辕门,同黄澍等人查看了襄阳城的城防后,突然将手一握,向黄澍和董源说道:“承天城坚,贼必不能克。现今襄阳乏粮,大军虽然四处打粮,可是楚民桀骜、不为我用,粮食困乏至此,不能不为大军找一条出路。我也不能重蹈十四年傅宗龙的失败,理应痛剿李贼,收复随州!”

    左镇从开封溃回,军纪太差,现在连开刀打粮都很难继续维持后勤供应。这些因素促使左良玉下定决心,不派兵救援正在闯军兵锋威胁之下的承天府,而是以主力进攻随州,夺取闯军囤积的粮草,收复德、黄!

第五十八章 高郭进兵

    三月底的荆襄一带,连绵的阴雨加上倒春寒,使得气温骤降。郭君镇的身上虽然披着一件厚绒布斗篷,又穿戴蓑衣,但还是感到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意,他收紧衣服,也不能将全部寒冷挡住。

    连主帅都如此,其他将士就更不必说了。所有将士,人人都紧攥着手掌,或者将双手捂在嘴前,呼出一两口热气来温暖手心。

    “左良玉居然没有派兵协防承天府?他这是已经不把崇祯皇帝和朱家宗王放在眼中了呀。承天府是皇家陵寝的所在,去年大元帅用奇兵突袭承天府,就调动了傅宗龙来送死,老左倒是不再上同一个当。”

    高一功的副将路应标对左镇的用兵,颇感惊奇。承天是帝陵所在,闯军大张旗鼓的来进攻,左良玉绝对没有察觉不到的可能性,可他居然不率军协防,俨然是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了。

    “哈啾!”

    暮春的一阵冷风吹过,郭君镇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啾。闯军从安陆出发,未经激战,就连续攻占京山和竟陵两大遮蔽承天帝陵的要地,兵马连日行军,郭君镇也就顾不上仪表,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直接拿蓑衣抹了把鼻子。

    他用食指在路应标面前划了个圈,提醒高一功手下这位颇有方面才干的副手道:

    “左镇打粮,下手越来越狠。如今河南又多为大元帅分兵占据,朝廷的政令要从汉中一带迂回传递,才能送来襄阳。如此拖延时日,天高皇帝远,即便左良玉坐视承天帝陵被我们拿下,崇祯皇帝又能如何处置他呢?”

    和路应标同为高一功副将的冯养珠,虽然在兵马指挥、军阵冲杀方面不及路应标善战,但他城府较深,想的也比较远。听过郭君镇分析的两句后,马上就接口道:

    “不要说埋葬死人的帝陵了,近来闯军横扫豫楚,刚刚才在蕲州处决了荆王,也未尝见到朝廷如何处罚左镇。左良玉如今是听调不听宣,分明藩镇之势,恐怕他是渐渐有了据地称王的野心。”

    诸将谈论间,春雨又下得更大一点,飘洒的雨水经风一舞,便形成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雨雾弥漫,像是要遮掩着什么一般,冯养珠心中渐渐升起不安感来,他向两位主帅高一功和郭君镇,劝说道:

    “既然左兵没有为我们所调动,那左良玉的大军主力会去哪里?总不至于就在襄阳蹲着吧!”

    “嗯……”

    高一功和郭君镇均点点头,但他们成竹在胸,并不担忧这一点。

    “风雨不大,我们尽快动身吧。”高一功将右手从蓑衣之下伸了出来,零零落落的春雨滴到了他的手背上,映成点点斑斑。

    路应标和冯养珠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

    动身?

    “将军,要往何处动身。”

    “襄阳是坚城,何况左良玉一定会吸取当年被张献忠偷袭襄阳的教训,留兵防守。此时我们去襄阳,并无甚意义。”

    高一功双手合十,轻轻拍了两下。这名英武的青年将领,在斗笠的阴影下,显露出坚毅的神采来,他的远见虽然不及李来亨、智谋也不及方以仁,在用兵指挥上可能也要弱于郭君镇,可高一功在部众中的信义和威望,却足以令人折服。

    只要高一功下达命令,他部下之众,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效死不渝。

    “现在回安陆是缓不济急,我们直接向北走,从京山县翻过大洪山。插入随州和枣阳之间,切断左镇退回襄阳的归路!”

    这句话不仅让路应标和冯养珠两位副将(准确说他们两人现在都是指挥一个步兵标的威武将军),也让周围的中军都尉们,全都为之失色。

    大家脸上或者带着惊讶,或者带着不解,纷纷问道:

    “承天近在眼前,左良玉又不派兵协防,止有数千分守兵防守而已。干什么要放弃眼前的承天府,费大劲儿翻过大洪山,回随州去?”

    大洪山古称绿林山,是新莽时期绿林军的发祥地,所谓“光武中兴,兆于绿林”,同响马出身的闯军,倒算是有渊源的地方。

    毕竟“绿林好汉”这个词,也是来源于此。

    大洪山横亘在德安府、承天府和襄阳府之间,沟壑纵横、林海茫茫,号称是“楚北天空第一峰”。山脉西侧属于朝廷控制区,山脉东侧则为李来亨的势力范围,大洪山居荆豫要冲,汉襄咽喉,地位紧要,但仓促之间,又是春雨连绵的时节,想要迅速翻越过去,也非易事。

    高一功突然决定翻越大洪山北上,确实让众将都感到有些为难。这倒不是他们害怕翻越大洪山的艰苦困难,而是此时既没有掌握左镇主力的动向,又不知道随州闯军的情况,冒然北返,破坏了节帅布置的大局怎么办?

    可郭君镇却安然地为众人解惑说:

    “我们兵进承天府调动左良玉来救,这是节帅制订的剿左上策。可是左良玉这般狡猾的人精,又怎么会重蹈傅宗龙的覆辙,轻易上当?”

    路应标终于明白,看来节帅另有布置,他皱着眉头问道:“既然这是上策,那节帅还另外布置有中策、下策吗?”

    因为下着雨,天空的颜色呈现一片深灰,看起来和黑夜没有多大的分别。郭君镇弓把和刀柄上都缠着一圈防滑的粗布,此时也都被雨水打湿,他捏着湿漉漉的布带,挤出一点雨水来,接着甩甩手,把这些雨滴全都甩到了地上。

    闯军的将士们只有少数人发出一些嘈嘈切切的杂语声,大部分的士兵都维持着整齐的队列和肃穆的静默。李来亨制订的“行营立斩军令六条”,已经产生了很大的作用,闯军纪律本来就较一般官军和义军都要好得多,再经严厉法度的约束,更显不凡。

    郭君镇爱抚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然后对诸将分说道:

    “这是顾君恩为节帅赞画的奇谋,你们知道顾君恩这个人吗?”

    冯养珠平素就比较关注李来亨对各级僚属的任命情况,消息比较灵通,知道顾君恩就是最近因为献“开科万言书”而受到李来亨训斥,但又因为确实有那么几分才华,终被任为提点学政的一个生员。

    可是顾君恩这样一个负责学政、负责选拔人才的官员,怎么会参与到闯军大战略的核心决策里面?

    冯养珠心有疑惑,但并未直接问出,他隐约看出郭君镇面下暗含不满,所以就不再多话。

    果然,郭君镇随即就批评这个“狂悖”的顾君恩道:

    “顾君恩这个人有点才华,就是未免太眼中无人,有点太狂妄了。他说的奇谋,其实早在我胸中谋划已久,你们说顾君恩一个学政,怎么能突兀向节帅上书,参赞建言军机大事?”

    这件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自从李来亨成功安抚西营、牵制丁启睿以后,便回到安陆,日日忙于训练兵马、筹措粮饷,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闯军和左镇的一场决战即将来临。而顾君恩虽然因万言书一事,得授学政,可他是个自负狂妄之人,不甘心于区区学政一职,便仔细搜集材料、调查左良玉的动向。然后就自作主张,在给李来亨呈递第一次“节府试”考试结果的时候,突然递上一份详全的“剿左”计划。

    这份“剿左”计划,又恰好同郭君镇胸中草拟的方略类似。郭君镇让人抢先一着“截胡”,自然心中不快,对这个“狂悖”的佞幸之徒顾君恩大生恶感。

    唯独高一功想到郭君镇平素的待人处事,又想到郭君镇自己也是一贯的眼高于顶、自负不凡,便苦笑两声,心中感叹李来亨左右的腹心之人,怎么都有些奇怪的小毛病。

第五十九章 剿左之策

    距离李来亨拿下随州,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帅府的经营,已然让随州产生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就像道路上相传的那样,今日的随州,比之乱世,更像处在太平治世的好时节中。

    除了一小部分为了躲避传说中穷凶极恶、残暴食人的闯军,抛弃田产祖宅逃亡去外地的绅以外,本地大部分人,都从闯军的治理之中获益不少。

    原来处在随州生活最底层的佃农、奴婢,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们经由营庄制的改革,获得了许多田地的耕种权和部分收获权。虽然闯军的土地改革并不特别彻底,可是对于长期处在鼠、蚁般生活处境里的奴仆们来说,已经是如久旱逢甘霖,让他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一线希望。

    这种希望给佃户、奴仆注入了强大的生活能量和生产激情,他们很愿意为了保卫闯军、保卫营庄制,付出自己的力量来。

    所以当左镇将要寇掠随州的消息传到以后,在营庄制中获得解放的佃农和奴婢最受触动。他们率先感到一种猛烈、深刻到骨髓的恐惧感,那是最底层民众长年累月形成的对朝廷权威的敬畏。

    但是在这种敬畏感之后,则是一种强烈的愤慨感。湖广人是很熟悉左良玉和左军作风的,他们都知道当左镇攻破随州以后,本地将面临一种怎样涂炭的灾难。

    佃农和奴婢们,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活改变的希望。他们为了生活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那么为了扯碎镣铐和保障生存的权力,需要付出的东西,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随州最基层百姓的支持,是李来亨手中庞大物力和财力的主要来源。

    不过闯军所推行的种种社会改革、土地改革,也并不仅仅是触及佃户和奴婢这一个阶层。像自耕农大多在“免赋三年”中获利,而且闯军保卫了随州正常的生产秩序,也等同于保卫了自耕农最重要的切身利益。

    其余的社会群体,即便是中产身家以上的商人,在李来亨构建的新体制中,地位也并不低。毕竟闯军现下阶段,依靠抄没逃亡士绅的家产、拷掠助饷、公审大会,还有一项最大头的抄没王府,手中掌握的现金现银、奇珍异宝,远比粮秣物资要多。

    因此李来亨必须依靠商人群体,帮助他把这些金银财宝,全部变现成有实际价值的物资。

    除了靠收编商人组建起来的恳德记以外,同闯军进行合作的其他独立商人,同样数量不少。

    他们并不是闯军的铁杆支持者,可是在狂乱残忍的左镇和闯军之中,显而易见,是更为支持闯军的。

    对闯军抵触情绪、反抗情绪最强的,主要就是大田产的拥有者,以绅为首的大地主群体。

    但士绅阶层,又要等而言之。毕竟营庄制不是要将士绅阶层彻底消灭的一种土地改革,而是保留了绅的食利出路。

    更何况李来亨还通过田息入股、公私合营的办法,将部分士绅的利益捆绑到了闯军新体制上面。

    绅们,应该说是深怀不满,但同样存在新体制的积极合作者。当然,隐恨待发者的数量同样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可以说除了“一小撮”死硬的反闯分子以外,大部分的社会阶层和群体,都是支持李来亨而反对左良玉的。

    李来亨打算在荆襄地区和左镇进行一次战略决战的底气,不仅仅是因为朱仙镇之战后左军“畏闯”的心理,更多也是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上。

    只是他最初的打算,还是准备复制李自成击杀傅宗龙的项城之战,准备先以高一功和郭君镇两部奔袭承天府,引诱左良玉救援。然后李来亨自己再同诸将,亲督主力,在荆门、钟祥之间同左镇打一场大会战。

    一开始闯军的作战准备,也全都依照这一布置的基础。可是有心利用“剿左”来提升自己官职和地位的顾君恩,很快便从左军四处打粮的行动中,发现了一点要害的问题。

    那就是左良玉没粮食了。

    左镇缺粮,对闯军来说应该是一个利好的消息。可是左军缺粮,却和李来亨的承天决战思路有很大冲突。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在粮食的压力下,左良玉很可能顾不上去救援承天府,反而很大可能会利用闯军离开随州根据地的机会,前往随州掠夺李来亨的积粟。

    这可是相当致命的问题。

    不过看出这点的并不只有顾君恩一人,像方以仁和郭君镇,甚至心思缜密又负责屯田工作的白旺,也都有所察觉。只是他们的动作都没有顾君恩来得快,顾君恩是只要有机会见到李来亨,根本不顾是什么时机和场合,直接就夹带私货,把自己的策略呈递了上去。

    顾君恩也是在冒险,他不过一个提点学政,哪有权力如此深入地参与到闯军核心决策之中呢?更何况顾君恩自己知道,他掌握的情报讯息,全都是靠平日观察调查得到的,可李来亨会相信这种说辞吗?

    要是怀疑窃探闯军军机机密,他就是自取灭亡。

    好在李来亨也不是循规蹈矩之辈,他看了顾君恩呈递的条陈意见后,马上醒悟,让张皮绠将顾君恩叫来,着手修改闯军的用兵方略。

    只是顾君恩狂悖自负的性格,自然会让掌握军机机要的方以仁和自负李来亨唯一指定用兵专家的郭君镇,深为不满。

    只是于李来亨而言,这些便都是小事,属官、部将间的矛盾、冲突,只要不到影响大局的地步,对他来说,反倒是乐于见到的。

    顾君恩的意见,除了指明左良玉在缺粮的情况下,极有可能铤而走险,不顾承天府的危急,径直以大兵到随州抢粮以外,又强调了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调整兵力,寻机予以左镇以重创。

    他提出的计划是表面上,依旧以主力进攻承天府,放空随州,吸引左良玉率领左军主力前出到随州附近作战。而李来亨便可以充分发挥主场作战的优势,在随州集结主力设防、阻滞左军,等待高一功和郭君镇的偏师自大洪山北上,切断左军后路。

    这一计划的重点在于,李来亨成功安抚张献忠、协调革左五营的信息,尚不为左良玉所知。左良玉现在还以为李来亨手中只有约二万兵力,可实际上李来亨和革左五营一同作战,兵力已经膨胀到近四万之多,相对左镇已经具备了可以实施歼灭的兵力优势。

    但是这条情报,过一段时间,肯定会为左良玉所知。也因此,李来亨必须在短期内,尽快利用信息差的优势,展开和左良玉的决战。

    如此,则必须由高一功和郭君镇主动率军出击承天府,由闯军自己来把握战役发展的主动权,使得整个战役行动的规划形成闭环。

    顾君恩的谋划相当完善,但这项“剿左”方略的要点有二:其一是李来亨必须能够顺利协调革左五营助战,其二是必须赶在左良玉获得更多情报以前开战。

    这中间如果出现什么纰漏,都可能导致李来亨经营最成功、基础最扎实的基地随州,遭到重大的破坏和损失。

    ============

    《续补顺史稿顾君恩列传》

    ……先是,世祖在德安为湖广节度使,君恩与徵等六人上开科举书,盖皆乃心社稷,而未审事权所在。世祖得书,掷于地,曰:是儿欲陷我于不义乎?乃斥君恩等以悖逆之罪。然世祖怜其才,悯其心,遂以君恩提点学政。颇见效,世祖悦之……

    《大顺皇室基金会出版社版历史教科书:在续补顺史稿顾君恩列传中曾提到,世祖对于顾君恩的僭越建议,回答了“是儿欲陷我于不义乎?”的名言,请根据这一材料,回答以下问题。》

    (1)《三国演义》中“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炉火上耶!’”,与材料中顺世祖的名言有何本质区别?(3分)

    (2)顺世祖的名言隐含了一种什么样的精神?(3分)

    (3)为了发扬这种精神,你认为应该怎么做?(4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313/ 第一时间欣赏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作者:宇文郡主所写的《明末不求生》为转载作品,明末不求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末不求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末不求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末不求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明末不求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不求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