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战云阴霾
随州上空阴云蔽日,雷声甸甸,左军入寇州境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城中,人心为之浮动。白天时,市民都传闻左镇已经攻破了枣阳,而且杀戮极惨,不分冠带老幼,尸满全城。
人们都惧怕随州也遭遇这种命运,交头接耳间都在散播一种不祥的悲观情绪。不过也的确存在少数人,他们对“王师”的归来深怀厚望,感到左良玉将把被李来亨压制、制裁的绅群体,救出水火。
当天晚上,奇事怪闻,层出不穷。
因为现在是紧急的军事时期,李来亨特别下令夜间不得擅自上街、不得在外擅自点灯,城门和行辕附近更是戒备森严。
可是这天夜里居然有人手捧文书,口里嚷着有紧急军报送往城外,一定要打开城门。因为这几个人都拿着节府幕僚的印信,所以守军几乎就要打开城门,好在当时担任城门兵部总的军官是随营学堂一期的李玮群,他感到职责所在,未得上级命令,坚决不肯擅自开门。
双方争执起来,那几个节府幕僚自称是节帅的亲信,吆喝着要动手捆人、斫人。幸好骑兵标的威武将军马宝巡夜过来,他熟悉李来亨的幕府,对这几个人全都很陌生,便严词责诘,几个文士无法应对,露出破绽,才让城门兵部总李玮群给绑了起来。
经过马宝一番严厉的审问以后,才察得这几人都是绅子弟,其中有一人还通过了顾君恩主持的“节府试”,被聘为帅府幕吏,才有机会拿到许多文书印信。
顾君恩刚获得李来亨信重不久,便出了这种纰漏,很可能会造成恶劣影响。马宝便先把事情压了下去,他原本是河南官军将领高谦的部下,在洛阳之战时才投顺闯军,掌握不少大明官场的传统技能,第一时间便把抓获的文士、幕僚送到了顾君恩住处。
当时顾君恩还在帅府商讨机要,他家中只有寄住的好友谢徵在。
谢徵本来只是受陈荩的推荐,想到随州附近观察一下李来亨的施政究竟如何,不意为顾君恩裹挟而参与万言书之事。他本不是一个诚心投效闯营的人物,只是越陷越深,又被李来亨委以提点学政的重任,颇为自得,才半推半就地在随州做起了官来。
马宝抓获的奸人中,居然还有通过“节府试”选拔出来的人才。谢徵听闻这个消息后,也立刻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是该劝说马宝把这件事全部掩盖起来,还是要等顾君恩回来再做计议。
春寒料峭,凌晨的西北风特别尖厉,吹得散落的花瓣和树叶簌簌作响,一阵飞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坠落地面。这些杂音打乱了谢徵思考的心弦,马宝又在一旁催促,连番劝说叫他赶紧联络顾君恩,不要出了什么大纰漏。
马宝为顾君恩和谢徵抹了一把汗,他说道:
“闯营之中,高白是一路人,张苗也是一路人,咱们也是一路人。若大事不成,我们一路人还要互相照应着找退路,若大事可成,我们这样一路人又更加要互相照应。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着风险,把这几个人送到你们这里来。”
马宝所说的“高白一路人”即指高一功、白旺、郝摇旗、白鸠鹤等闯军元从老将,“张苗一路人”则是指张皮绠、苗里琛、李世威、艾卓等被李来亨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
至于他们自己这一路人,自然指的就是从朝廷、从官军方面,投降到闯营的马宝、顾君恩、陈可新、谢徵等人。
他们或者原本就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功名,或者是原本就担任着朝廷的一定官职。只是在形势所迫下,才加入闯军,但又渐渐为湖广闯军展现出来的不凡所折服。
这其中官职最高的,应该就是担任骑兵标威武将军的马宝。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这一路人并不打算在此时背叛闯军,但也应该互相照应,为自己预留后路。
只不过马宝是厮混行伍出身的老卒,谢徵却算是世家出身的热血书生。谢徵能理解马宝的想法,也知道他用意较好,可即便他不是完全真心地投效闯营,可也不愿意做一个两面三刀的阴阳人。
谢徵深思熟虑以后,站起身来拜谢了马宝以后,还是决定亲自将这几个奸细,送去行辕,以便李来亨更好地把握局势。
马宝愕然道:
“谢学政,这群人里可有一个是你们考试选拔出来的啊!”
“马将军,现在岂是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左镇大兵将至,左军是一个什么样的作风,你不会不清楚吧?”
谢徵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在京师时,只是在伯父府中空吃白饭。在河南时虽然受李抚台的任用,但也只是帮忙写些邸报奏折而已。李使君待我不薄,好直受使君拔擢更胜于我,我们若将此事压下去,将来万一影响大局,如何收场?不若尽数上报帅府。”
好直就是顾君恩的表字,是化用了元稹《感梦梦故兵部裴尚书相公》中“僧云裴相君,如君恩有几。我云滔滔众,好直者皆是。”一阙的典故。
“这……?”
马宝低头沉吟了许久,他有心结好于顾君恩和谢徵,才把抓获的奸细先送到顾宅来,未尝料到会是这样一个两头不落好的结果。
“明弦先生,那还是我把奸细直接送去帅府吧,这件事还是依旧交我办理为好。”
他苦笑着摸摸头,意思依旧十分明显。谢徵也不是傻人,他曾在河南巡抚李仙风幕中工作过,自然了解马宝的做法和用意所在,便又拜谢一番,也坦然表达了歉意。
夜色茫茫之中,马宝来回波折几趟,才终于把这几名间隙送进了帅府。当时顾君恩刚刚为李来亨赞画完用兵的方略,非常自得,还把右脚的皂靴踹掉,光着一只脚翘二郎腿,狂悖毕露。
没想到这时候马宝送来的奸细,居然包括了一名顾君恩钦点选拔出来的人才。他闻之立刻大惊,本来自负轻狂的一张脸,先是双眼瞠目、后是脸色铁青,神情极为难看。
同样在行辕中赞画用兵的方以仁,几乎忍不住用鼻子哼出了两声轻笑。只是出于仪表的考虑,他才用折扇挡住嘴角,不至于令场面显得过分尴尬。
“好直啊,看来你是有急才而乏静心,还是需要打磨打磨,将来才好出将入相,成就王佐之名。”
所幸李来亨并未因此事大为震怒,他只是不轻不重地批评了顾君恩两句话,语气还不算太重。
方以仁在旁也微笑道:
“好直兄,典选人才是政要大事,不能不严加谨慎。府主的话绝没有一星半点批评你的意思,只是凡事起于微末,若闯军不能严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痛饮焚屋之下,又岂是虚言。”
顾君恩脸色难看,少虎帅掌兵日久,身上自然有一股杂有杀气的威势,和方以仁一唱一和间,就让顾君恩陪感压力,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汗水居然直接浸透了衣衫。
他俯首抱拳道:
“学生孟浪,若使这班贼人真能出城,将闯军虚实通报于左良玉,岂非大局顷刻崩坏,德、黄百姓何辜再受左兵刀锋?此皆学生不察所致,愧之、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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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弦先生文集顺孝宗所作序》
当有明之末造,纪纲松弛,察举如坏,科甲之弊久矣。先生手订教条,洪纤毕备,征才选俊,人心大悦,世谓清逸刚直之员,多出于明弦门下,此岂谬言?不数年遂教满寰区,成效大彰,当时人之莅观者,莫不啧啧称叹,以为大顺之教蔚然不同,其实不过正之一字。
第六十一章 行军司马
“你现在代掌帅府行军司马的要职,就不要再说学生、学生的了。”
行军司马也是唐代节度使的重要幕职,参与谋议,协统戎务。如果说方以仁现在担任的掌书记,相当于是后世副官长和秘书长的职务,那行军司马就接近于参谋长的地位。
当然,行军司马本质上依旧是幕僚,幕僚即便协理戎务、参赞军事,依旧和近代化的“参谋部”体制,相距甚远。
像顾君恩现在所担任的行军司马,本质上不过是节帅的私僚,对主官存在人身依附的关系,这种情况上他又有几分独立的决策能力呢?更多还是备于顾问为主。
即使行军司马能够代行作战、训练等业务计划,甚至在指挥作战中代拆代行,但即使到了民国时代,绝大多数的幕僚,和打着“总参谋部”名义,但本质也只是幕僚的群体,都没有充任带兵官的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顾君恩能够从一个学政官升迁为行军司马,地位迅速拔擢到接近于帅府谋主方以仁的地步,依旧是李来亨的特别优待。
在李来亨看来,且不说后世中顾君恩表露出来的战略才华,仅仅是他现在制订的“剿左”之策,也确乎蔚为大观,让李来亨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感觉。
“这件事无碍于大局,好直,你不要过分在意。方今我们一切精力,都要集中在剿左大事上。”
李来亨摇了摇头,示意顾君恩他没有将这桩事放在心上。不过话是这样讲,顾君恩自己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靴子重新穿好,稍微收敛了一下他自负狂妄的气焰作风。
“马宝。”李来亨晃了晃手,对马宝下令道,“你将奸细全部移交给严仲升,此事转交红队办理。如今战氛紧张,必有一些绅趁机造乱,咱们公审、拷掠还是不到位,让严薪痛加稽查,如有隐匿等情,一经查出,就要严刑相处。”
“对。”
方以仁也冷哼了两声,他自己比起随州士绅,家世出身其实才称得上“世代绅之家”。可他近来同李来亨是越发贴心起来,考虑的角度,也都是从闯军和中下层平民出发,此刻对意图谋乱的绅子弟便厉声道:
“此辈倡乱之贼,真是毫无心肝可言。向来闯军进兵随州时,此辈凭城拒我,府主不以尔辈为乱贼,反与田主共享营田之利、公私合营之益。忘恩负义,太不晓事,着实毫无心肝。”
他骂完这几句话后,又不忘向李来亨提醒道:
“此辈贼人虽一心倡乱,但严管队若大发夹棍,我恐怕牵连太广,当此剿左的关键时期,抓人的力度还是应当控制一二。此外,该等人群,颇有藏书之辈,那些图书绘影在该等贼人手中只有附庸风雅之用,若收入帅府,置于书记室中,颇能裨益于政事。”
这位掌书记在工作之余,除了喜好研究一下园林艺术外(在闯军领地内,还极少有实践的机会!),便是嗜好于收藏古籍孤本。
红队搜括士绅,免不了又要抄没几家“冠带高门”,方以仁心之念念的古籍,大约又能到手几册。
不过李来亨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左右,如此明目张胆以公谋私。那些图书绘影,到时候还是要直接收入帅府之内,有军政价值的留下来,供帅府僚属使用,只单纯有文学价值的,就交给恳德记设法变现。
方以仁也只是靠掌书记的权限,更方便自己读到些古书罢了。
“乐山所言备极周全,好、好,就这样办吧。”
李来亨拍了拍手,示意搁置这一段插曲。连夜的军机讨论,使得向来精力充沛的少虎帅,也显露出了相当的疲态。
他用手指反复揉捏着眉心,又仰起头来,扭了扭脖颈,发出一阵嘎吱的响声后,说道:
“我们将德、黄两府的大船全部交给张献忠,虽然换取了西营渡江,帮咱们牵制住丁启睿。可是也叫闯军手上没有得力水师,能够抗衡左良玉啊!”
这算是李来亨的失策了,他也没想到,左良玉居然将一批船只从陆路上直接拖拽到接近随州的下游流域下水。
在左镇水陆两军大兵夹攻之下,枣阳的防线立时崩溃。李来亨还没来得及和从承天府迂回回来的高郭之兵,夹击左良玉,便先收到了枣阳失守的消息。
防守枣阳的将领是闯军步兵标威武将军苗里琛,他的部下大多都是河南矿徒兵出身,最擅长土木作业,对于守城也算得上精通。
可是左良玉将船只拖拽到下游入水,这种战术确实大出闯军的预料。苗里琛用兵的特点在于稳健坚毅,可相对便比较缺乏奇策应变的谋略,在左军的快速夹击之下,很快便露出了破绽。
左良玉部下的大将金声桓,他以前在东江镇毛文龙的麾下,就曾在辽南的海域和岛屿上同清军打过不少仗,精通水师。在金声桓的指挥下,左镇水师以惊人的速度切断了枣阳守军退路,又击坏渡口,使得苗里琛进退失据,几乎灭亡。
好在关键时刻左镇又犯了老毛病,胜时争抢进攻,致使金声桓布置下的严密包围网,很快就变成了一张充满破洞的烂渔网。
苗里琛抓住战机,身先士卒,将粮秣辎重、金银财宝全部弃置城中,从左军围堵兵力最薄弱的北面突围而出,经鹿头店一带冲回桐柏山,保存了枣阳守军的主力。
但这一战闯军毕竟丢失了枣阳,还付出了千余人的伤亡,这是李来亨用兵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重大失败。
“左镇虽然在朱仙镇大败以后,一见闯军军旗就震怖不止。可左良玉现在没有粮食,左镇上下都是抱着拼命的气势杀过来,他们又有兵力优势,绝不是可以轻易消灭的敌人。”
方以仁说完后,李来亨也叹道:
“枣阳之失,不是苗里琛的问题。而是我用兵过于保守,没有料到左良玉这样拼命……现在咱们还要等革左五营的协调行动,束手束脚的地方很多,招待左良玉的大餐,还是要再等等、再等等。”
左良玉现在还是以为湖广闯军的战兵主力,不过二万人左右。所以隐藏在战场迷雾之下的革左五营,便成了李来亨最大的信息差优势,他现在所打的盘算,就是把革左五营中较弱的部队,伪装成闯军主力来欺骗左良玉。
而闯军真正的主力,则在高一功、郭君镇游击敌后,切断左良玉归路以后,立即用排山倒海的雷霆之势,发起全面反攻,力求在随州和枣阳之间全歼或者重创左军大部。
“蔺营和闯军早就是几乎一体,蔺养成现在在随州最北面的合河店接应苗里琛的残兵。左金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两支部队走了这么久,一路上一边走一边索要粮饷军械的补充,今天白天他们的先锋部队也总算到了随州城,估计明天兵马就到齐了,兵力应当有七八千数。”
方以仁掌握的机要资料还是比顾君恩多多了,所以哪怕大的战略上由顾君恩来建议,在具体执行和布置上,方以仁的意见依旧更为重要。
“唯独革里眼贺一龙和老回回马守应两支部队,他们到了安陆以后,就贪恋安陆繁华,赖在那里到今天还未拔营动身。”
方以仁指着德安府地图的一角,对李来亨道:
“革、回两营坚持不肯和闯军混编作战,贺一龙的意思是他们听调不听宣,只愿意单独负责一个方向的作战,而不愿意跟闯军混在一起打仗。”
贺一龙这也是仗着李来亨处在和左镇决战的关键时刻,才狮子大开口,革里眼不光疯狂索要粮秣、兵械的补给,而且声言除非李来亨同意他和老回独领一军,那么革、回两营坚决不会动哪怕一下。
革里眼和老回回,还不光是要求他们自己在一个方向作战。甚至连这个方向具体是哪一个方向都想好了,按贺一龙的话来说就是“革营在五营里头战斗力一直是最强的,要打就要去打承天府,崇祯老儿挖了自成兄弟的祖坟,老子也非得挖了崇祯的祖坟才行”。
革、回嘴巴上说的是要攻打承天府,给李自成祖坟被毁一事报仇。其实无非是他们认为现在决战的主要战场,将在枣阳和随州附近,而承天府空虚,革里眼不想给李来亨打白工,反而想用李来亨牵制左军主力,自己跟马守应则去轻松收割掉承天府。
他的主意想得很美,可现在闯军情势紧张,李来亨也不便再和革里眼、老回回发生什么冲突,只好听之任之。
“这个老革心眼小到钱洞里去了,总想要自己占住所有便宜,这样做事,谁能容他?”李来亨愤愤道,“他要打承天,就让他去打。这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总归还可以牵制一些官军兵力。”
“等贺锦和刘希尧的兵马到齐以后,就给他们全力补充、换装,刀要快、甲要坚,先期作战就要看贺、刘、蔺三营,能够扛住左镇多久。闯军的主力兵马现在就向桐柏山南麓转移,潜伏山林,不得为左良玉窥见分毫。”
李来亨的计划就是闯军战兵主力埋伏于随州北面、桐柏山南麓,而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和闯军少数留守兵马,死守随州正面,拉住左镇。
等到左军进攻势头衰竭,高一功、郭君镇出大洪山,李来亨亲督闯军主力出桐柏山南麓,两军会师合击歼灭左兵。
但最大的风险就在于随州城能不能顶住左良玉,贺锦、刘希尧、蔺养成愿不愿意付出相当的牺牲来配合作战!
“给贺锦和刘希尧的给养,一点都不能少!现在咱们也不能再藏着什么瓶瓶罐罐了,有好东西全都给他砸出来,一定要稳住左金王。”
序言
最早是看顾诚先生《南明史》的时候,因为胸中郁积的那股情绪无法抒发,才想写一本明末小说,只是那时候思想还很简单,作为明粉的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写一本扶保大明的书。
当时在群里和朋友们连大纲都商议好了,两条路线,一个荣藩朱由、一个楚藩朱容藩的故事,朱容藩的故事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知乎搜《八世复明的南明世祖朱容藩》,可以看成是常凯申穿越明末后骚操作的故事。
荣藩朱由的设定,则主要是在湖南收取忠贞营,可以搜贴吧的《1645明清易鼎残山图》,里面有我和群友们跑明末跑团的记录。
从忠贞营的故事开始,我对闯军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然后就是终于又回去读了《明末农民战争史》,其实很多人对南明史的评价都高于农战史,不少人对农战史的评价就是“写得好但是时代导致的阶级局限”太多,都觉得农战史里大量阶级分析是时代造成的错误。
可是后来了解更多后,我却越发感觉到,基于人民史观、阶级史观的农战史,价值更高。阶级分析难道不正是最适合用于分析明末局势的一种方法论吗?
从这个思维往下走,越想越多、越看越多,不惟我对崇祯的幻想破灭了,连对天启、对魏忠贤的幻想都破灭了。最终终于使得我明白了,朱元璋创建的华夏理想国,不是万世永恒的,中国人相信“王侯宁有种乎”,崇祯不能因为他身上流淌着朱元璋的血脉,而被另眼相看。
要维护华夏的理想国,要改变满洲铁蹄肆虐造成的血海人间,正应该重新拾起朱元璋的做法。
我记得知乎有个问题,问的就是朱元璋穿越到明末会怎么做,我想他应该会像三百年前参与红巾军、击碎蒙元一样,重新裹起红布吧!
华夏的理想国,不是由朱家的“神圣血脉”维持的,朱家不是中国的“神圣家族”,中国也不需要波旁的保皇党。中国人的传统是天人感应,而天是什么呢?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天就是历史的规律,而历史的规律就是由民创造的。
愿我川人,勿忘夔东;愿我滇人,勿忘晋王。
愿我华人,勿忘奋起螳臂的精神奋起螳臂不惟是反抗异族的暴政,也是对本族统治阶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警醒本族的统治者。
还有谢谢为本书的创作,提供了大量思路和资料的方从哲、温长卿、早慢熊、普祥真人、华夏小卒、墨舞、宁南左侯、轻之心等人。
第六十二章 都营田使白旺
左金王、治世王两营的兵马,在安陆换装以后,气象焕然一新,大部分人都换上了新铸的锋锐兵刃,又添置了崭新的马具甲胄。
军饷、军粮、马秣、辎重全部都得到了补充,贺锦和刘希尧对此已经心满意足。虽然他们的待遇还不能同闯军的正规部队相比,但比起此前在江北流动作战的生涯,已经好过太多。
铁甲铮铮,战马嘶鸣,这样一支气魄威武的援军也大大安定了随州的人心。
沐浴在“太平时节”里的随州市民们,属于一种心理脆弱的人群。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谣惑众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当李来亨检点兵马,准备率闯军老本劲兵北上时,市民们便分外慌乱起来。
随州的局势相当混乱,虽然严薪加强了对内部奸细的稽查,可这反而更进一步促成了人心的离丧。城中有人心向左镇,这种可怕的猜想加倍折磨着随州人的神经。
他们在闯军治下渡过了七八个月的太平日子,远远还没有对这种安定生厌。正因为如此,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搅乱市民的心弦。
不过李来亨还是显得相当自信,这种自信多少让用兵素来保守稳健的贺锦感到一丝不安。
左金王对于少虎帅的兵力布置,并不是特别信赖,左、治两营抵达随州以后,义军的兵力已到达三万人左右。即便左良玉倾巢而出,左镇在兵力上也占不到明显的优势,更何况左军远道而来、客场作战,形势更处下风。
可李来亨却将义军兵力拆分成三股使用,一支近万人的部队由高一功和郭君镇率领,从大洪山北上插入枣阳一带,第二支万人的部队则由李来亨亲自统领,北上埋伏起来。
关键的随州城,则只有左、治两营及少数闯军留守兵马防守。
这样的布置,固然顾及周全,可兵力布置若散沙,将握紧的一个拳头,分散成了集中不起力量的三个手指,俨然给左良玉造成了各个击破的良机。
分路合击,这历来是朝廷围剿义军时惯用的战术,可往往也被义军依靠机动性的优势击破。李来亨自己就曾经参与过利用内线优势、打破官军分路合击的战役,这次他居然沿用此计,多少有些冒险。
贺锦也不是不明白李来亨的用意,分路合击可以充分发挥闯军的兵力优势和主场作战的信息优势,更重要的是可以阻断左良玉的退路,实现歼灭战的意图。
看来闯军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贺锦凭借多年戎马的经验,加上他对左良玉的了解,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必定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鏖战。这种鏖战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胜利要靠战士们双手打出来,一些良好的战术设想和计谋,确实可以增加胜算,可落到实处,还是需要依靠血肉的拼杀,才能真正攥住胜利。
他不是反对李来亨的信心,而是感到少虎帅的信心太满了。
无论是什么事情,一旦太满,一旦过了头,总不会是好事。
好在白旺也在随州城。
因为李来亨将要率兵北上,他又不敢于轻易将随州全部交给贺锦主持大局,所以便将正在黄州府忙活营田变法的白旺调来随州,让白旺跟贺锦一同主持守城之局。
贺锦对白旺还是很信赖的,他早年同李自成合营打过不少仗,自然也认识白旺,知道他是一个话不多、心思却十分细腻慎密的狠角色。
白旺近来都在忙着推广营庄制的工作,整个人的肤色黝黑了好多层。他年龄也不过才刚刚三十岁,可深色的皮肤和因疲惫形成的鱼尾纹,让白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至少四十岁的中年人。
营田变法,不是写几张告示就能落实下来的事情。每一份田地、每一户佃农和自耕农,围绕无数土地、庐舍和家庭,都需要营田系统的僚吏们花费无数精力,亲自下乡到第一线去踏勘。这中间还要和隐瞒土地的田主、农夫斗智斗勇。
在一些偏远的地带,还常常有田主公然掀起叛乱,组织兵马攻杀下乡营田的庄使。白旺很有一些亲近的老兄弟,到大别山附近的村庄聚落清查田地时,被田主暗害,乱刀砍死的有之,被吊死后示众数日的也有之。
白旺将数不清的精力和时间都消耗在了这些地方,他费尽周折,还指挥了不少镇压叛乱官绅的战斗,才勉强将营田工作开展下去,真可为之浩叹。
他也听过不少人的转告,说白旺做都营田使,是吃力不讨好,丧失了在一线带兵的将领地位,既没有混到高一功的节度副使,甚至连从河南新来的谷可成所得果毅将军都不如。
只是白旺对此也不过一笑置之,他自己知道营庄法对闯军的重要性高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更清楚在李来亨的心目中,自己能够一手主导田制改革的大任,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和器重。
天下事之轻重,莫过于田。
白旺一手掌控着湖广闯军的营田系统,在现阶段,就等同于直接掌握了闯军绝大部分的行政资源。
虽古之萧何、孔明,也是没有这样庞大的权力。
只是亲自参与其中的白旺才最清楚,营田系统将其血管深入到乡镇、村墟的基层以后,它可以调动的资源和人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传统衙门的范畴。
此非秦政乎?
当然,白旺虽然读过一些书,但对经、史了解并不深刻。他是无法将营田制对基层资源的汲取,直接和秦政体制联系起来,但在白旺的脑海之中,已能十分清醒、明确地感知到一点:那就是营田体系才是现在闯军的真正核心。
而且是至高无上、不可替代的核心。
白旺参加闯军之前的经历比较丰富,他做过羊倌,给皂隶办过文书,对于官府衙门的行政效率十分清楚。两相对比,相比较漂浮在县级以上的朝廷传统体制,营田制可以说是已经深入到民间的骨髓。
若有士绅明白这点道理,倒是可以造谣说闯军的行政体制是在敲骨吸髓。不过多数人在自身深入了解营田法以前,恐怕醒悟不到营庄制对基层资源的动员力是多么强大。
不过白旺也确实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担任过统帅级别的职务了。从洛阳之战开始,白旺负责的工作就大多是留守后方,专注于行政方面,长时期脱离前线,现在骤然回到一线带兵官的位子上,底下人讲些闲话,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之事。
自然,李来亨对白旺的能力还是完全信任的。毕竟防守随州一事,战的部分完全可以交给和李自成同等资历的豪帅,贺锦、刘希尧二人解决。
对守城来说,相比较战斗,更重要的还是对资源的调度能力。
在这一方面,李来亨手下即便恐怕无人能够比白旺更加胜任。
……那倒也不是。
这回白旺奔赴随州参战,特别提到的一件事,就是要把在黄州府推进营田的陈可新也调来。陈可新是举人出身,又在李仙风手下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幕僚,他在黄麻一带处置营田,表现可谓杰出且卓越(话说回来,李来亨手下的行政官僚陈可新和谢徵,都出自李仙风幕府)。
“节帅,温故于麻城、罗田任营田庄使时,不论何等繁杂细务,总能处理的有井有条。他思虑迅捷,非常人可比,一直以来只能做一些小活计,着实屈才。方今左镇大兵压境,正是用人之际,正不应当使大才局限于逼仄角落,不能伸展。如果我们一昧重籍贯、重资历,不能任用投效的士人,又怎么同朝廷争夺人望?”
第六十三章 别动军出城
李来亨对陈可新这个人物,尚没有充分的了解。但他很信任白旺的意见,更何况陈可新先做庄使,再做营田使,在闯军的新体制中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和功绩,足可以证明他的可靠性。
“老白是持重之人,我全听你的意见。”李来亨点点头,下令道,“那便由左帅兼任排阵使,老白为牢城使,陈可新今后就从黄州府的营田使调任为随州牧。”
排阵使、牢城使都是唐代的官名,只是被李来亨赋予了新的定义。在他这里,排阵使等同于后世的前敌总司令,负有统合协调一线作战的权责,牢城使则相当于城防警备司令。
而随州牧这个官职,其实就是明朝的知州。只不过因为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都有模仿唐风的喜好,所以把明代的兵备道、知府、知州、知县,改名改成了防御使、府尹、州牧、县令。
这样由前敌总指挥、城防警备司令、地方行政长官三位一体,就算是形成了一个结构上比较可靠的指挥班子。
李来亨接着向贺锦和白旺两人谈到主题,谈到当前的敌情。目前大军将转移到随州北面,随州的留守部队数量较少,必须要贺锦和刘希尧两营扛起正面。
根据夜不收的探报来看,左良玉攻破枣阳以后,难得约束了一次部队,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屠城破坏,而是继续保持了以官兵来说,极为快速的行军速度。
枣阳和随州之间的道路,左镇大军云集,轴舻帆盖如云密布,闯军严阵以待,一阵大厮杀看来是不可避免。李来亨又接着分析了襄阳方面的政治、军事情况,说:
“朱仙镇大败以后,左良玉困守襄阳府一隅之地,他的三万兵马尽是新败溃军,士气低下,缺衣少食,只好在襄阳附近疯狂打粮,势不能长久。襄阳以东就是随州,不必说了。襄阳以南是承天府,革回两营虽然不肯跟我们一起作战,但已经直奔承天去了,左军若败,南路也将断绝。”
方以仁接口说:
“襄阳向北是大元帅的主力,左军绝不会去送死。只有向西是郧阳道高斗枢辖有的郧阳府,虽然地小民贫,可犹且是一块立脚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要阻断左良玉西退之路,他最后总难逃兵败身死的命运。”
经过大半年来的治理,德黄两府的物力、人力都相当丰沛,左良玉这样小觑它,必定磕碎他的一口犬牙。
李来亨最后说道:
“形势时刻都在变化,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左良玉悬军远征、孤注一掷,一旦我们抓住战机,左镇势必土崩瓦解,湖广大局都将全部撬动。左帅,您在我们之中,资望最深,经验也最老道,大局还是由您掌控为好。”
虽然贺锦不是闯军的自己人,但李来亨还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他并不打算让贺锦、白旺、陈可新三人互相牵制、异论相搅,最后半件事都做不好。而是认为既然已经任命了贺锦做排阵使、做前敌总指挥,在军事上自应畀以全权,充分放手,让他统筹全局。六辔在手,操纵自如,才有战胜的把握。
牢城使和随州牧各有权责范围,千万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监军,郭、李不得成大功,九节度围攻相州失败的殷鉴不远。
更不用说我大宋惯用异论相搅,上下相制,结果屡战屡败、直到灭亡之事。
即便上位者要治御派系,也不是在这种时候该做的。
所以李来亨还是决心给贺锦以充分的自主权力,放手一搏!
势在全胜。
他要的不是必胜,而是全胜!
陈可新过去只是个操办民团的举人,后来也只不过是李仙风身边做文书工作的幕僚。投闯以后,虽然负责了许多黄州府营庄制改革的细务,可他不是军官出身,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更加谈不上已经有了通筹全局的战略观点。
但他是个头脑清醒的、有常识的、实事求是的人,不是妄人,在明末就属于非常难得了。
陈可新在李来亨率军出发前,在这既短暂的半天时间内,便将随州城的户口、器械、粮秣资料整齐井然。明末的问题是老一辈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可朝廷的旧体制却不能给新人以出头的机会,陈可新这样有才干的士人,往往只能半生蹉跎于家乡。
也无怪乎,李自成的建基檄文中,都要强调闯军反对“重制科,循资格”的风气。
朝廷迩来取士之大弊,就在于此。
不过朝廷旧体制暮气深沉,又根本改革不了,一个被裱糊起来、勉强支撑的破房,若是像天启皇帝这样的寻常庸人坐视风吹雨打,还能维持一阵。可若是遇到崇祯皇帝这种,有志中兴,非要大改大革折腾一番的皇帝,就立时散架了。
所以朝廷的旧体制,属于不改革会慢慢死,改革了就会立刻死的情况。
大明已是死局。
欲破局,唯有自局外而来,所以天下非胡虏所有,即贼寇所有。
而胡虏与贼寇相比,又是高下立判。
所以即便是最为痛恨“流寇”的儒家大师黄宗羲,也在《留书》中痛诉:以中国制中国,以夷狄制夷狄,犹人之不可杂之于禽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是故即以中国之盗贼治中国,尚不失为中国人也。
李来亨将随州留守的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以后,终于喘了口气。此时夜色已经很深,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稍后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出征的闯军将士洗脸,还有些市民将匆匆做好的早饭送来。
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老营家眷们。
李来亨闭上了眼睛,和左良玉的一场决战将要来临。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来临的时刻。
灯火在黑夜中摇曳着,贺锦、白旺两人并肩站在台阶前,刘希尧和陈可新则站在他们的身后,四人一齐望着李来亨上马的背影,心中惴惴不安。
方以仁和顾君恩也随同出征,他们还要在李来亨的左右赞画军机。剩下的大将,最重要的一人是果毅将军谷可成,这位“九条龙”加入湖广闯军不久,这是他参与的第一场重要战役,因此更显兴奋和激动。
其余的三大骑兵标威武将军,郝摇旗、马宝、艾卓,也一起上马,这三人都是李来亨手下含有的猛将锐士,身手都相当不凡,上马动作凌厉干净。以前郝摇旗总让李来亨担心,可他近来也越显成熟稳重,此时面色深沉似水,已初步具备了大将的气度。
最后是亲兵标威武将军张皮绠和炮兵标威武将军李世威,李来亨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少年们,也俨然被人以将军尊称。
“大军开拔!”
郝摇旗用他那标志性的雷声嗓音,呼喊出了出兵的号令。随后号角和海螺一同吹响,如暴风狂啸、如山岳震动的战声,响彻了随州城。
“大军开拔!”
来送顾君恩随军从征的谢徵,看着道路旁给出征闯军送来饮水和早饭的随州百姓,忍不住问道:
“乡亲,这几年来,百姓惧兵已成惯例,从来只有大兵打粮,岂有百姓送粮之事?闯军究竟有何不同?”
乡人诧异,回话道:
“大人新到随州不久吗?去年我只是随州城外一个给人种地的佃户,一旦有风吹草动、小旱微涝,我就连租子都交不起,只能去借阎王债顶事。可自从小李王来了以后,我有田可种,又不用交赋,只要交不到过去一半的租子就行。如果左兵杀回来,我的田地保不住是小,将来再看不到一点翻身的指望,才是大事。”
乡人的诚恳和真挚的神情,让谢徵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皱起了眉头,望着闯军排列成纵队,鱼贯出城的整齐步伐,还有每个人脸上向死而生的坚毅表情,终于动容,口占道:
“河迢公竟渡,薪烬木争燃。
簇焰连渊上,微生向死前。”
“从军之由,我今知之。”
第六十四章 左良玉之贼
“父帅,我们下一步……”
左梦庚同左军多数将领一样,经过朱仙镇之败后,对闯曹联军怀有畏惧心理。何况目前双方攻守之势异也,李来亨在湖广经营深厚,又深孚民心,根基难以撼动。虽然现在左镇攻破了枣阳,赢得了第一仗,可是左梦庚依旧对摧破随州毫无把握。
他不敢直接说出影响士气的话,稍停片刻,才绕着弯子说:
“父帅,枣阳已破。我们为什么不在枣阳大搜几日,而要这样急忙忙地赶去攻打随州?攻破枣阳后父帅不许大军停留城中,将士们没有机会打粮,士气军心都因此不大好呀。”
因为自己说了不符合左良玉心意的话,左梦庚担心遭到父亲的责骂,他微微缩了一下脖子,等着父亲的反应。而左良玉看看儿子这副模样,心里叹了一句“庸陋之才”,才缓缓道:
“枣阳城小地瘠,取之若鸡肋般无用。若纵容大军在此打粮,士气军心一经放纵,更难收拾,谁还肯去随州碰硬骨头?可现在是不碰这根硬骨头,我们就没有饭吃,一旦粮食罄尽,我父子无生矣!只有靠现在大兵还保有几分哀愤斗志的时候,奋哀兵殊死一搏,才有生机。”
左梦庚不敢再多言,将双手束起,恭敬地等着父亲再说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号称二十万人马,全盛时也有战兵四五万、妇孺十余万,而朝廷一直按两万五千人的兵额发饷,难道要其他人都喝西北风?所以必须自筹军饷,自筹军饷就必然扰及百姓,百姓自然也要对我们不满。可是你也知道,为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不给钱、不给粮,又要我剿贼、又要我打胜仗,我能怎么样呢?只有取之于民了,好歹我们剿贼,也算用之于民吧!”
左良玉这话说的脸上毫无一点愧色,他接着又让左梦庚去和金声桓,死死抓住船队。水师,是现在左镇相比于闯军最大的优势,万万不能有失。
按照左良玉的预计,明天下午左军就将接近随州城下,流寇势必拼死抵抗。左镇虽然有三万多人,可多数是新败之兵、乌合之众,到底能打成什么样还很难说。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要靠船队撤退。
不得不说,左良玉对于撤退,或者说叫做转进,确实十分擅长。
他给左梦庚安排好了不得已时如何撤退的办法,撤退时必须既神速又部伍不乱,这样,辎重、粮食、和随军眷属必须先行。免得到时候拖泥带水,一旦流贼骑兵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事不宜迟,你和虎臣好好准备。记住,要预留一部分船只,不要投入战斗,而用来装载我们掠得的粮食财物,一定要做好随时可以撤退的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左良玉很担心左梦庚处理不好这种大事,所以在晚饭前又把金声桓找来,把整个计划对他重新谈了一遍,令他保障好大军的后路。
他们商量了一阵,就战船的分工做了安排,多沿路可能遇到的阻击也作了分析,设想对策。直到亥时过后,商议方告结束。左良玉和金声桓站起来,正待出去连夜准备,忽然左营中军匆匆赶来,一面向左良玉行礼,一面惊惶地说道:
“禀报大帅,出事了!”
“什么事?不要慌,慢慢说!”左良玉猛吃一惊,但多年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遇事沉稳的习惯。转瞬间他想到难道"贼兵”提前来袭?随即又予以否定,认为从兵力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一伙百姓趁天黑放火烧了我们的战船!”中军禀报。
左良玉大怒,片刻之间没有说话。站在身边的金声桓甚至看到左良玉鬓边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脸色也陡然转红。
又过了片刻,只听左良玉冷冷地吩咐:
“把看守战船的杂种给我叫来!”
“他已经被绑来了。”中军说罢,向门外大喝一声,“把罪人带上来!”
负责统兵看守战船的裨将其实是随同马进忠投降过来的一个农民军小头目。今天晚上百姓放火烧船时,他正喝得酩酊大醉,在和几个部下掷色子赌博。等他闻讯从舱内奔出,火势已经蔓延。后来大批左军提着水桶赶到,终于用河水将火浇灭,但不少船只已被烧坏。
“还能修复吗?”左良玉问道。
“小人不……不知道,”裨将的酒早已吓醒,嗫嚅地答道,“也……也许可以,但短……短期内恐……恐难……”
左良玉涨红的脸色慢慢转为铁青,逼视的目光也从裨将身上收回。他侧过脸,什么人也不看,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推出去斩了!”
裨将被押出去后,营外不久便传来一阵惨叫声,左良玉半晌没有说话。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在最初的震怒之后,他开始急速地思考弥补的办法。他又召来几员亲信大将,简捷地谈了今晚发生的突变,要大家一起拿主意。
马进忠心中惊惧,犯事的小头目就是他的部下,因此一言不敢发。还是副总兵李国英足智多谋,提出枣阳附近还泊有不少民船,其中有渔船,也有商船,虽然都是体型很小的船只,但也能“借用”来,补充一下左镇的损失。左良玉知道所谓“借用”就是抢夺,他稍作考虑就下了决心,说道:
“我本来不想纵兵焚劫枣阳一带,一再约束部伍,为此甚至不让大军入城,闹的全军上下都很不高兴。可是刁民焚毁了我们的船只,你不仁,我也不义,我们只好借用民船。今天连夜就要把船只备齐,明天上午准时启程,片刻不能耽误!”
当天夜晚,枣阳附近一片恐怖。
持刀携仗的左军跳进一只只民船,将船民和商人驱赶上岸。船上的货物有的被扔上岸,有的被扣下作为军需物资、也有的被顺手抛进河里。
夺船过程中,许多人遭到殴打,还发生了杀戮和强奸的事情。有人稍微反抗一下,就被左军士兵将手脚砍断、丢入水中,活活淹死。
枣阳百姓在河边不断传来的哭喊声、乞求声、咒骂声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有些官兵抢掠成性,抢夺着、抢夺着,便把抢劫的范围扩大了。本来左良玉只让他们去河边抢夺民船,可是一旦放纵士兵劫掠,又怎么可能再期望将领的命令能够约束住他们?
焚劫的范围不断扩大,枣阳周边的村墟聚落,全部被刀锋和火焰所摧毁,无法数尽的哀嚎声响彻于空。火光映天,深夜反成白昼,房屋、道路、水井、河中,全部被尸体和深红色的鲜血所填满,残忍的杀戮沿着河流向南方涌动,愈聚愈多,汇成了一条充满怨念、仇恨和不甘的海浪。
马进忠于心不忍,可这件事情的根源又是因为他部下监督船队不利才造成的,他实在也无话可说。金声桓站在他的一旁,安慰性地拍了拍这位农民军叛将的肩膀,金声桓是东江镇出身,也是辽东难民,他曾亲眼见过东虏在关外的疯狂屠杀,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所在的军队,会在关内复制这种做法。
两人心思各异,但都低下了头。
前面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名左镇官兵把一名老妪的手指斩断,从她紧紧攥住的手心里抢夺过一条珠链手串,喜形于色。但他见到两位大将就在身后时,面色微微尴尬,便单膝跪在金声桓的面前,将手串送了上来,道:
“协台大人,这……这是孝敬您的啊。”
马进忠和金声桓相互看了一眼,马进忠叹了口气没说话,金声桓则皱着眉头,先是摇了摇,接着犹豫一会儿说道:
“我们不差这么一点……你……嗯,你自己收好吧。”
被斩断手指,正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的老妪,则瞪大了眼睛,用流着鲜血、露出白骨的手指向左镇的官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把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一般,愤愤骂道:
“贼!左贼!官贼!你们这些贼兵,你们这些贼会遭报应的!等着小李王吧!”
单膝跪在马进忠和金声桓面前的官兵,听到这话脸色不豫,他转过身去一脚踩在老妪的头上,将刀锋贯入脖颈之间,厉声道:
“你们他妈才是贼,我们是官兵!”
势如水火,不可抑止。
究竟谁才是贼。
马进忠见惯了左镇的屠戮行径,可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和老同事、老战友们交战的原因,他居然不禁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感。
如果当年他在河南没有投降?
或者就像八大王和曹操一样,投降也是虚与委蛇,今天的他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
究竟谁才是贼?
马进忠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六十五章 随州牧
李来亨带大军离开随州以后,虽然有贺锦和白旺留守,可随州百姓依旧是心有戚戚,人心浮动。
这些年来中原之地,征战频仍,水旱为虐,穷民死于兵祸灾荒者不知凡几。百姓思盼安定,犹如大旱之盼云霓。自从李来亨在随州新基肇奠、设官行政以来,德安府、黄州府各地均有复苏气象,随州市民,人情皆寄于李来亨一身之上。
他的离开,确实使人感到失望和不安定。
但陈可新出任随州牧以后,立即安定人心,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把形势稳定了下来。而今随州,士民生活安定,虽不能说百业俱兴,但街上熙来攘往,市肆交易正常,没有看到抢劫斗殴之类的事发生。
城门兵部总洛彬和李玮群两人,都是随营学堂毕业的一期生。李来亨并未将闯军老本劲兵悉数带走,还是留了一部分在随州协助守御,除了这些一期生外,像李破虏等教员军官也留在随州城内。
洛彬曾送过粮食去州衙大堂,他提到大堂前的一副楹联让人耳目一新,令人感到一种新的气象。
“一副楹联?怎么写的?”李玮群不比绅家出身的洛彬,是贫户出身,但在随营学堂学习期间,他已逐渐知道诗词楹联这些文人的玩意,并产生兴趣。
“那楹联就挂在堂柱上,写的是:‘掌随州一颗印,秋肃春回;受百姓半文钱,天灾**。’”
“好,写得好!”
李玮群还没回答,负责他们这一处城门的掌旅军官李凤梧就赞叹出身。李凤梧和管理随营学堂的提点教员李破虏一样,都是保定兵军官出身,他本来也在随营学堂教课,现在则一起被调出来协防随州城。
“教员!”
洛彬和李玮群看到李凤梧,都啪的一声站直,给他行了一个随营学堂学生中常见的军礼。军礼姿势是一种举手礼,要将手掌笔直切在眉边附近,表示尊敬。
李凤梧给他们还了一个礼后,强调现在洛彬、李玮群都已经不是随营学堂的学生,而是闯军中担任部总一级的重要军官,不能显出这样毛毛躁躁的样子来。
他说完这点后,又问道:
“卿平,楹联是陈州牧自己写的吗?”
“是。”卿平是洛彬的表字,他站直身体回答说,“我送粮去州衙时,州牧大人还亲自做了顿饺子招待我,只可惜饺子馅儿全是素的,州牧是有点小气了。除此之外,陈州牧处事真是稳重,听说他还到处探访民情、安定人心,在随州吏民之间,已经是有口皆碑。”
李凤梧点了点头,他年纪颇大,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样子,留着一抹山羊胡须,说话带有很重的北直隶口音,道:
“如果闯军所有的州县官都能像陈大人这样做法,不愁我们对付不了左良玉。”
楹联的文字比较浅显,读书不算多的李玮群也能看懂,他很喜欢其中不受百姓半文钱的那句,感叹说:
“如果我老家大别山的官吏也都像陈大人这般,我阿爹阿娘就不至于被收租收粮的差人活活打死了。”
李玮群是一个身材高大又充满活力的战士,但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起来,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洛彬是绅之家出身,很难完全对李玮群的经历感同身受,但李凤梧虽然是卫所世袭军官的出身,可他从军时卫所军制已经败坏,他自己在军中也常受主将家丁的欺压,明白李玮群心中的难过点在什么地方。
李凤梧正想说点什么宽慰李玮群,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号角划破了随州城寂静的上空。他远远望去,看到一小队闯军的夜不收疾驰奔回城里,等城门兵将印信、人脸、身份还有衣甲全部辨认清楚后,李凤梧便赶忙令洛彬和李玮群率部将城门打开,放夜不收入城。
“左贼来攻城了!”
这条消息都在守军的预料之中,守军如此枕戈待旦、严阵以待,等待的就是左军的进攻。可是当左镇兵马真的抵达时,人们心中还是非常没有底气的。
李来亨所部闯军,对官军最大的胜利就是在黄麻之战里打垮了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万余楚军。可是黄麻之战的胜利,建立在官军和沈庄军内讧的基础上,何况左良玉的兵力三倍于宋一鹤,左军的战斗力也要远胜于宋一鹤的抚标。
城内的守军,又还有很多是战斗力并不可靠的左、治两营。
人们不能不有所担心。
洛彬还有李玮群,他们两人都是第一次上阵见识这种大场面。紧张的情绪使得他们的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显得举措不定起来。但李凤梧是经验老道的军官,他用快速、沉稳又卓有成效的组织,带动了城墙上全部的守军。
那些随营学堂的一期毕业生,每个人都很熟悉这位可靠的老教官。在他的引导下,洛彬、李玮群……还有其他许多随营学堂毕业生和幼兵团将士都沉住了气。
兼任支度使和军器院总监的白鸠鹤,由他督造出来的小型红夷炮发挥了杀伤敌人的高效率。闯军能初步掌握铸造小型红夷炮的技术,多亏了恳德记在黄州招募的一个福建人张光,他在黄州府做茶叶生意,但却是个内地罕见的天主教徒,曾跟传教士学过拉丁文和数学。
有张光的帮忙,闯军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铸造出了可堪一用的小型红夷炮。
虽然炮弹的斤数还比较低,但闯军的炮手都受过方以仁和李世威的教学,射术比一般官军炮手好得多,顷刻间就打死不少左兵。
守军火炮较远的射程和更良好的射界,在很远的距离上就能够攻击到左军阵后,破坏他们组织进攻。一阵炮轰箭射,将试图靠近壕沟和城墙的左军轰击得站不住脚,纷纷撤退。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胆气很足的左镇老家丁,疯了似地架着云梯冲过壕沟,贴近到城墙一面。像洛彬、李玮群等基层军官,便组织城头守军用铁挠、铁钩、拒木等工具专门对付云梯上的敌人。
等他们爬上城墙,将要登城的一刹那,就突然从隐蔽处跑出来用挠钩把他们钩进城来杀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墙中凿个洞,支出拒木去把云梯连人一齐推翻,使登城者坠地而死。
更直接的办法是用脂膏、松柴、干草等容易燃烧的物体,点着了火掷下城去,再用精度较高的鸟铳集火射击。
一方面是奋不顾身地猛攻,一方面是舍生忘死地死守。
左军士兵都听说随州积粟如山堆,全都疯狂向前涌动,势要夺取这些粮秣,表现出来了让闯军大开眼界的惊人战斗意志。很少数一些从云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经踏上搁在城墙上的搁板上。
但闯军将士也毫不畏怯,李玮群亲自带着三名刀牌手也抢上搁板,阻拦敌人上城。双方就在离地几十尺高空上,一块宽度不到一丈的搁板上进行一场有死无生的搏斗。搁板上没有转身、逃脱的余地,兵刃一交,就有一名左兵坠下城来,剩下的人则互相扭作一团,略一转侧,一名闯军战士和一名左军官兵同时掉落,一齐坠死。
战况越发激烈,左兵攻城是这样快速而猛烈,几乎让闯军招架不来。由于苗里琛率领的矿徒兵,在枣阳被左军突袭,受到了很大损失,闯军就不能在随州使用他们精通的“守险不守城”战术,而只能采取传统的守御方式,和左良玉拼消耗。
战火翻腾,硝烟滚滚,连续轰隆数声以后,左军也开始发射火炮了。左军火炮数量极多,虽然射术不佳,准头也很差,可靠蒙都有好几发炮弹蒙到城墙上。有三四处城垛都被大炮炸的粉碎,溅射开的飞石霎时间便打倒了七八名士兵,洛彬的胸口也被飞石擦伤,他赶紧让士兵准备稻草、布帛和棉被,来以备飞石的四处溅射。
“哈呀!”
体格强健的李玮群将搁板上的敌兵全部推了下去,接着闯军一把大火,便把许多云梯烧成灰烬,火焰冲天而起,遮蔽了白日。
“左良玉真是够下血本!”
随州领导班子的三个人都站在城头附近,白旺也为左军疯狂的攻势而感到震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官军爆发出这样猛烈的战斗意志,左军的亡命之力,确实惊人。
但是贺锦更担心的却不是正面城墙,湖广籍贯出身、更为熟悉水战的刘希尧说出了左金王的担忧:
“随州的渡口和水门更为危急,左军有水师而我无水师,只能任凭挨打,而不能突出去反击一把。”
第六十六章 生吞随州
随州处在水陆交通的要津上,河流通过城墙南面的水门流入城内,使得闯军不会有水源断绝的危险,可这也给左军的进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便利目标。
左良玉沿用了他水陆夹攻攻破枣阳的老办法,又一次进攻水门。具体指挥战役的就是他儿子左梦庚和左镇大将金声桓,他们乘进军之锐,带着那支补充了大批民船、商船的水师猛攻随州南水门。
贺锦非常担忧水门的情况,可惜闯军将领大多是北人出身,陕西人很多,河南人也不少,熟悉水性的南方人却很少。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让湖广蕲州出身的刘希尧赶去组织南水门的防御。
治世王刘希尧是革左五帅中一个相当精明强干的人物,他的资历比不过贺一龙、贺锦、马守应三人,但却远在蔺养成之上,而实际的战役组织才能在革左五营中更是出类拔萃。
他立刻带了一千多名治营的将士赶到水门,原来在水门防守的闯军大部分是沈庄军降兵,很少上过战场,大部分士兵都还是第一次作战。但刘希尧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带来的治营将士也都熟悉水性,坚定沉稳,很快就稳住了守军军心。
左军这边,左梦庚虽然是一个草包,可金声桓出身东江,是左镇中少有的将才。其实金声桓组织的第一次进攻并不猛烈,左军船只顺风而进,瞬间就把封住水道的杂物清理干净。
刘希尧则命令治营的将士沉住气,不要贸然反击,他看左军船只驶近,才让士兵们同时发铳发炮射箭。还有一些将士准备了长钩,把一些漏网之鱼钩住,再用铳炮射的粉碎。
金声桓只是试探性进攻,一看形势不利,便下令船队先行退回来,没有被钩住的战场看局势如此,就退回去了。但是左梦庚却还想再试一把,他自己又派一批小船坐满弓箭手和火铳手,让他们向城上频频发射,使装备长钩的治营士兵没法靠近。
刘希尧另有准备,在随州牧陈可新的协助下,动员了很多老百姓一起帮忙搬运木料、大石块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把这些东西又都投入到水门附近的水道中央。左梦庚这批小船虽然速度很快,又因体积小而不易被守城的火炮击中,却没法快速将封堵水道的杂物冲开或清理走,也只好退了回去。
可进攻容易,临时的退却就很困难了。左梦庚的战场调度能力远远不及金声桓灵活,不少船只相互推挤甚至碰撞在一起,守军趁机发炮,又有几只小船被炮弹炸的粉碎。轰隆数声,水面上涌起好几股数米高的水花。
左军的小船全被震荡得左摇右摆,有不少士兵和水手船夫站立不稳,纷纷从船上掉落下河。治营的将士大部分都是湖广人,他们不愧为熟悉水性的勇士,顶着金声桓所部官兵的劲矢狂射,都脱光了盔甲,只着小衣、持短刃,奋勇跳入水中,活捉并斩杀了掉在水里的左兵近百人,其中还有一人是左梦庚的中军将校。
当**臂膀的治营士兵们举起戴着铁盔的左军将领首级,向岸上摇晃示众时,南水门附近的义军战士们全都狂呼了起来:
“胜敌!胜敌!”
左梦庚气的牙痒痒的,可是又没有办法,只能一边躲避守军猛烈的箭射炮轰,一边率领剩下的小船退了回去。他心中气愤难耐,便自作主张,把沿河的村墟、庐舍、民宅统统拆毁、烧毁,沿河两岸火光烛天。
南水门的守军都愤愤不平,可是刘希尧认为兵力不足,反对刀斧手锐士出城反击,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军耀武扬威,无法把他们驱走。
有一名刚到随州不久的治营老兵,吐了口唾沫在水门城垛上,狠狠跺了一脚,骂道:
“他娘的,老子也杀人,老子饿急了也抢粮、也放火。可是沿河村庄的百姓早都进城避难,那村子里既没有人也没有粮食,他们放火烧屋,晚上自己驻军都没地方睡觉!这帮人真是疯子,真是一群野狗豺狼!”
刘希尧则冷着一张脸,他并非陕北籍贯,可却是秦中民军里拥有极高威望的一员豪帅,这种威望全部建立在他的善战与冷静干练之上。
虽然绰号是“治世王”,可他的用兵手腕和治军风格却异常冷酷狠厉,刘希尧沉下眉眼,目中含着令人为之心惊胆战的寒光,斥道:
“南水门关系随州全城守御的得失,随州的得失又关系全局的胜败,不容分毫有失。诸军不许擅动,左贼兵多势大,又有水师遮蔽,我们草率出城反击,自陷绝地之中,一旦兵马有所闪失,致使南水门这边出问题。老子要如何向老贺交代!”
将士们都明白刘希尧的话自有一番道理在,可是左军第一次攻城失败以后,就分出不少兵力,开始在随州四野放火、屠掠。虽然战前白旺和陈可新已将大部分民众,安置到城内庇护,可偏僻处依旧有不少村民乡人未来得及撤离,此时便惨遭左贼锋刃屠杀。
贺锦、白旺在担忧,左良玉那边就更加担忧了。
闯军有坚城依仗,城内又囤有大量存粮,可左军出兵以来,虽然破了一个城,还掠了许多村庄,但口粮却不增反减。士兵的粮肉标准,一天比一天下降,而且近来随州一带倒春寒,又逢春雨不断,缺衣少食,左军如何去进行一场大战?
劫掠代替不了稳定的后勤供应,更何况左军现在是深入敌境之中,白旺坚壁清野、安置难民,也没有在城外给左良玉留下多少可供抢劫的目标。
第一次攻城未能得手,反而让闯军杀伤不少官兵,这更对左军士气造成一定打击。左良玉也知道如果时日拖延,他深入敌境,是一定会出事的。别说之后如何,就现在第一次攻城都不能说不利,只是未能得手,居然就已经出现了逃兵。
他一怒之下,派中军旗鼓连续杀了二十多名溃逃的士兵,将首级头颅排成一排,整齐列在营帐门前示众。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味,让久经战阵的左军大将们都骤起了眉头,还有两三人用衣袖将鼻子捂住。
左良玉不是果断剽疾的战士,而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忍耐着怒气,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此刻他比麾下任何人都敏锐感到自己军队所处的不利情况以及很快就可能发生的危机。
他知道左军最大的优势是水师,攻城的胜负手也在南水门,便沉下脸色对金声桓道:
“虎臣,平贼镇上下二十万战士妇孺,能不能有口饭吃,就全看你了。把我的座船也拉去攻城吧,我们实在等不急,也实在没本钱等下去。”
金声桓和左良玉相处多年,对他的性格非常了解。这样一个惜命的人,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将自己压箱底的座船也投入战场,确实说明左军已到了悬崖边上。
白旺和陈可新坚壁清野的效率让金声桓大为震惊,他也没想到左军散开劫掠,居然也抢不到什么粮食。这样下去,若攻城再无大的进展,一旦军中断粮,事情就糟糕了。
他知道事情的缓急轻重,便看了左梦庚一眼,然后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对左良玉道:
“公子刚刚攻城遇险,受惊不小,还是先休息一下为好。攻城战事,大将军全交给我来办即可。”
金声桓这话很明显是瞧不起左梦庚的能力,不过刚刚水师攻城,左梦庚进攻太急躁、撤退又毫无章法,白白让刘希尧砍掉许多人头,也确实无话可说。左少帅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心中气愤,正欲辩驳两句,没想到左良玉就已经答应了下来。
“全部水师战船都交给虎臣,除了李国英留守大营,其他诸将全部出战环攻,不能让守军喘口气,也不能让他们调动分毫兵力增援水门。”
“这一仗我们势在必得,就算把牙全部磕碎、全部砸光,也得生吞了随州城!”
第六十七章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
李来亨是在合河店南面的一个小村子里,见到了苗里琛和蔺养成。蔺养成早李来亨一步,率领他那支鸟枪换炮的蔺营,先行北上接应苗标,他们是在桐柏山南麓汇合,然后击退了左军一支偏师的追击,才保障了残兵的安全。
苗里琛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实男人,在李来亨面前露出羞惭的神情。他衣甲凌乱,身上还带伤,可一见到少虎帅就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语含悲痛道:
“枣阳军民百姓……全都怪我,全都是我无能,致有此败。枣阳军民又遭左贼屠戮,不知道死难多少人,这几天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冤死的百姓来向我索命。”
蔺养成并非闯军嫡系,虽然他对李来亨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忠诚,但还并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发言,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口中小声念叨着“节帅做主”。
李来亨摇摇头,他同样面带悲痛,他在半途中已经获悉了左军为夺船而屠戮枣阳百姓的消息,怎么能没有几分愧疚和罪恶感呢?
毕竟战于随州,就是李来亨最后拍板的计划。而战于随州,又势必要放弃枣阳!
以左军的军纪,在李来亨听从顾君恩建议,放弃枣阳的时候,就等同于放弃了枣阳百姓的生存权。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固然枣阳没能及时组织军民撤离也是一个失误,可苗里琛只有一标步兵,岂能抗衡数万左兵?又岂能担起枣阳百姓被屠杀的责任?
这些责任本就应李来亨承担。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承担责任,是统治者必须具备的品德。如果放弃承担失败的责任,也就不配享有成功的果实,李来亨想到了崇祯,他能成为那种没有担当的人吗?那种没有担当的人,又怎么能在闯军中立足?
“苗将军快起来,枣阳之陷,责任全在我一人之身。”李来亨叹道,“我只想着如何诱敌深入,想着要弃守枣阳,却没有想过如何维护百姓的安宁。以前义军全靠老百姓的帮助,才度过了艰难岁月,现在形势才好转多少?我就忘记了军民百姓!”
少虎帅啪的一声抽了自己一耳光,诸将全都吃了一惊,张皮绠赶紧抓住李来亨右手,劝说道:
“节帅,左兵来得这么快,我们没想到,乐山先生和顾先生也没想到。在战场上难免会出纰漏,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这也是节帅教我的啊?枣阳之陷是我们全部人的责任,怎么能算在节帅一人头上?”
李来亨闭上眼睛,用双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缓缓道:
“不用多说,枣阳之陷、百姓被屠杀,责任就是在我的身上。此战之后,即便胜利我也会给大元帅写信,请大元帅处置我的用兵失当。”
同李来亨一起率领别动军的,除了亲兵标张皮绠和炮兵标李世威外,主要有郝摇旗、马宝、艾卓三个骑兵标将领。他们三人之中,数在官军里混过的马宝心眼最多,他见机劝道:
“节帅,为顾大局,不能不舍小局啊!舍不得兔子逮不住狼,为了把左贼陷入死地,不得不委屈一下枣阳的百姓们。”
这条计策是顾君恩出的,他一直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这时听了马宝发言,赶紧帮腔说:
“马将军说的有道理。争天下者最忌妇人之仁。春秋时宋襄公于两军阵前大谈仁义,结果遭逢大败,成为后人的笑柄。节帅实在没有必要自责过甚,要知道兵者凶器,大战中,岂能求得一民不死?”
一旁的方以仁这时却咳了两声,他是闯军之中最了解李来亨心思的人,绝对没有之一。李来亨一张嘴,方以仁就能明白他的全盘用意,何况他本就对顾君恩心怀恶感,这时便说道:
“所谓‘妇人之仁’,乃是韩信对项羽的评价,说的是项羽这个人,别人生了病,他会流泪、送饮食表示关心,可等别人立了大功应当封爵时,他又舍不得。韩信说,这就叫‘妇人之仁’。此事与宋襄公并无关系。顾兄博学多闻,恐一时记错,将两者混为一谈了。”
顾君恩有点脸红,说:
“我只是想谈宋襄公,误用了‘妇人之仁’一词。多承指教!多承指教!”
方以仁接着侃侃而谈说:
“宋襄公之愚,诚如顾兄所言,乃在于其对强敌‘施仁’而不知兵为诡道。但若所施仁对象并非敌军而为我方百姓,则又当别论,即使力不从心,事与愿违,也不可目为愚蠢。例如刘备当年由樊城去江陵,随从百姓十余万,日行仅十多里。后有曹魏追兵,而刘备不忍抛下百姓先行,终在当阳被曹军追上,损失惨重。但史家论及此事,却无人以刘备为愚,反而称许其‘虽颠沛险难而仁义愈明,势迫事危而言不失道’,盖其施仁对象为黎民百姓耳!”
方以仁话中没有一字提及枣阳,但意思却很明确,顾君恩面上微红,对于方以仁这个老资格掌书记也不敢擅加反驳。
李来亨则点了点头,他从腰间抽出虎头刀,将自己衣服下襟切断了一截,令方以仁就地取材给大元帅写一封请罪信。信里的内容,就写李来亨用兵失措,未能预料到左军突袭枣阳,以至于城陷军败,百姓惨遭屠戮。
马宝觉得李自成在河南采用流动作战的战术,放弃几个城池和一些亲善闯军的百姓,简直是家常便饭,忍不住反驳说:
“节帅,不是我多嘴。大元帅在河南用兵,难道就能保证攻下的每一处州县,都能保得安全吗?不一样是在官军重兵集结时,还是要撤走的吗?何况枣阳本来就是节帅打下的,暂时丢掉又何妨?将来收复便是了。说一千道一万,枣阳只是一个小县,节帅攻略两府,功劳这样大,写信给大元帅自请处分,很没有必要呀。”
“我们既然号称,是要为了几个百姓而起仁义之兵,自然要以百姓为重。怎么能因为枣阳是一个小县就不在意?”
李来亨将腰刀收回鞘中,也不再向其他人做过多的解释。他和方以仁对视一眼,用心了然于胸,这番表演一是博取本地土著出身的楚籍新兵好感;二是为苗里琛分担责任,得其效死之心;三则是故意丢给李自成一两个无足轻重的小毛病,任其处置,以免大元帅对他产生什么别样心思。
当然,第四点,要树立闯军“兴仁义之兵”的旗帜,用“剿兵安民”的政治宣言和朝廷争夺人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顾君恩懂得用兵的战略,有一些高屋建瓴的大局眼光。但在军事以外的方面,在涉及到更为复杂的人心方面,他的表现就远远不如方以仁了。
苗里琛对李来亨主动承担枣阳战败的责任,深为感动。他不过是河南的一个矿工出身,以前在屏风寨于大忠的手下,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头目,是李来亨将他一点一点提拔到了步兵标威武将军的地位上。
将军也叫起来了,地位也高了,手底下的兵也是越来越多。可是一旦出了纰漏,李来亨居然又主动帮他承担失败的责任,有这样一个统帅,苗里琛心中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敌人是谁,只要节帅旌旗所指,他一定不顾惜性命,拼尽全部,也要为节帅杀败敌人。
“节帅……我不会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枣阳虽败,但有蔺帅接应,我们损失不大,还可以和左良玉再拼一场!”
“好极了!”李来亨赞许道,“我只带了骑兵和鸟铳手来,步兵都在一功和雄丽那边,炮兵都留在随州。你和蔺帅的步兵,正好补足我们的缺憾,有这样一支不下万人的老本劲旅,从左良玉侧面捅上一刀,他不想死都难。”
李来亨又下令,让方以仁和李世威去安排兵马休整的杂务,等大军吃完饭以后,就准备切入左军的侧后翼,和高一功一起合围左良玉。
“不知道一功和雄丽走到哪里了?他们要翻越大洪山,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快过来。让兄弟们把饭吃完,保存好体力,接下来这场大战,将定下半个湖广的归属啊。”
第六十八章 南水门
随州城正在左镇的凶猛攻势之下,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按理说,贺锦、白旺、陈可新都是可担当大任的实干人才,以他们三人的精诚合作和全城军民的众志成城,居然犹且无法抗衡左镇的猛烈进攻。
贺锦神色沉重,他刚来投奔闯军不久,便要承担起随州之战守城主帅的责任。一旦守城有失,他左金王、他左营的数千兄弟,又如何在闯营之中立身呢?
贺锦和左良玉交手过不少次,他对左镇最大的印象,除了这支部队糜烂疯狂的军纪以外,就是他们活像只泥鳅,跑得极快,任谁都抓不住。
但他却从未见过,左镇这群兽军会像今日这般不惜命!
“贺兰,你带我的亲兵哨去北门增援!”贺锦还是担忧北面有失,咬咬牙痛下决心,命部将贺兰将他压箱底的亲兵哨都带去增援。
但白旺的意见却和贺大帅不同,贺兰刚刚转身要走,便被一脸焦急的白旺抓住衣袖说道:
“不、不!我们的中军兵马太少了,现在去增援北门,一会儿谁去增援南水门?水门的形势才是关键,才是今天的胜负手,左良玉一定会集中兵力以水门为突破点。我们的兵马不能调去北门,一定要抓在手上,以免南水门失守!”
此刻左镇陆师已经全军发力,从三面环攻随州城,南水门同样遭到了剧烈的攻击。可是以贺锦的观察,南水门这次遭到的攻势,烈度同金声桓、左梦庚上一次发动的进攻是差不多的,他相信精通水性、善于水战的刘希尧,一定有办法撑住左良玉的进攻。
贺锦摇头否决了白旺的意见,他依旧坚持将主要的机动兵力用于驰援北门:“左军对南水门的攻势,力量有限,和上一次进攻的烈度相当。刘希尧兵马损失很少,他上一次能顶住左军水师,这一次就一定还可以。可是北门已经是摇摇欲坠,左良玉集中了这么多火炮狂轰滥炸,又毫不吝惜兵马损失、伤亡,简直是玩了命在打。”
城墙上的战斗愈发激烈,有十多段壕沟都已经被左军彻底填埋。好有好几处的城墙防线被突破了,多达近百人的左军猛将锐士登上城头,同守在城垛处的闯军刀牌手展开搏命的厮杀。
几乎每一秒都有人从城墙上坠落下去,每一个呼吸间都有白刃挑起无数片血花。
左军的重炮威力惊人,五斤、八斤甚至还有一些斤数更高的重型炮弹,不断砸在城墙上。一发下去,就是一片碎石和一个硕大的深坑。像纸片般被蹂躏如渣的城墙上,还插满了数千支、数万支的箭矢,密密麻麻,恍若城头上爬伏着一头巨型刺猬似的。
又有一发炮弹飞中城垛,方向正接近贺锦和白旺等将领所在的位置。亲兵们眼疾手快,急忙飞冲过去,用身体将两位大帅扑倒,死死护住他们的要害,碎石飞溅。好在因为距离不算特别近,只有三四名亲兵轻伤,无人死亡。
贺锦被这发炮弹惊出不少冷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下定决心道:
“左镇的攻势太猛烈了,不用多想,左良玉今天一定把所有底牌都压在陆师上。他这是要硬碰硬,宁愿磕烂了满口牙,也要把咱们所有人都生吞活剥。老白,你听我的,就听我的!出了差错我来负责!贺兰,你现在立即去增援北门,将我们的亲兵和中军全部带去,时间不等人啊,快去快去,一定要顶住左贼!”
白旺被一名亲兵扶持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右腿被一块飞石打伤,现在还在淌血,行动很不方便。老白的脸色相当难看,他断定左良玉肯定还会留有别的后手。
左贼怎么可能转了性?他会打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仗吗?
“贺帅!你是排阵使,你是节帅托付重任的主将,可我也是随州的牢城使,城防守备的安排,你必须听我一言!”
白旺在闯军之中,素来以心思缜密、为人圆滑周全的形象,为人所熟知。连革左五营的贺锦都听说过闯军有个处事极周全的老白,可当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当他的判断将关系随州全城无数军民性命的时候,当白旺坚信自己的意见才是正确的时候……
他的身上便爆发出了一股令人骇然的气魄,这个年已三十、生了孩子,显得有些油滑周全的老将,对着贺锦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来将贺兰拦住,不许贺兰离开,借着走近到贺锦的面前白旺的身材比贺锦矮小不少,眼睛只到贺锦下巴的地方。
但这个小个子就这样直直逼视着贺锦,他断言道:
“这一战左良玉非胜即死,他会把兵力全部集中在陆路吗?我们没有水师,水上才是左良玉最大的优势!左贼不是傅宗龙也不是汪乔年。咱们义军这些年来和左良玉交过多少次手了?贺锦!你怎么会这样低估左良玉!他一定会主攻南水门,预备兵力不能去北门,全给我调去南水门!”
贺锦在义军中的资历、威望,不比李自成低多少。可白旺这时居然直呼他的姓名,那种慷慨昂扬的气势,一下子就镇住了贺锦,左金王已经有多少年没被别人这样逼视过了!
白旺的鼻子尖儿几乎都要顶到贺锦脸上了,无奈中贺锦只能后退半步,压低声音,缓和道:
“老白,你不要急,你不要太急。现在战局形势紧张,我们更要慎重行事。你这个人做事情一贯最谨慎,今天怎么这样子?这不大好吧。”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现在形势已经很分明了。左镇的水师攻击力度很明显是没有出全力,到了这种时候左良玉还收敛实力干嘛?他这是要收紧五指、握紧拳头,给你来个狠的啊。我们若没有准备,事情失败,就要败在南水门上了。”
白旺步步紧逼,誓不退让。贺锦也算和白旺交往认识过一段时间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小个子像今天这般坚定的表情,只能叹了口气说:
“好、好、好,那就听你的。我把中军全部调去增援南水门吧。”
他们两人说话间,又有好几发炮弹砸在了城墙上。闯军也随即开炮,还以颜色,两边炮战越打越凶,飞铅熔铁、玉石为墟,碎石飞迸、遮天蔽日。
白旺看左金王服了软,也总算松下一口气说:“那就请贺兰赶紧带兵增援南水门。”
贺锦摆摆手道:“不必了,既然老白你这么紧张,那还是由我直接带兵去增援。西门这边就交给你了。”
不等白旺再做回答,贺锦便把披风一甩,带着贺兰等部将迅速步下城墙。白旺心想贺锦是久经戎马的义军老帅,有他和刘希尧一起协防南水门,一定万事无忧。
可贺锦刚带兵下城墙不久,便调转了方向。贺兰心中一惊,不解问道:“老掌盘,我们不是要去南水门吗?为何要调去北边?”
左金王脸色铁青,白旺意见坚定,他的意见难道就不坚定了?北门摇摇欲坠,现在不去增援,随州一旦有失,你老白是李来亨的心腹,不用担心什么,我左金王刚投闯军不久就吃这么一个大败仗,还有办法立足吗?
“老白空长岁数,不长头脑。现在北门眼看着就要失守,南水门那里有刘希尧在,稳如泰山,我们还是去增援北门要紧。不要管老白的话了,都跟我走,马上!”
此时白旺得了贺锦的保证,还以为南水门有左金王的增援,自然无虞。他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组织西门守御的事情上,攻战愈加激烈,包围又岂有暇余,再去分心关注左金王?
不过也不怪贺锦如此担忧北门的得失,因为现在左良玉就在亲自坐镇北门。这回左大将军都把自己的剩余家丁,悉数投入下来进攻北门了!
北门和南水门距离最远,左良玉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制造出平贼镇孤注一掷于北门的假象,来为金声桓创造唯一的战机。
贺锦的援兵一到北门,本来摇摇欲坠、堪堪维持的战线立即被注入新血。抵抗力量大增,瞬间便把数十名抢上城头的左军家丁推下城去。
可左良玉并没有为家丁的损失而肉痛,反倒是双眼一亮,他料定这是随州守军的预备兵力被调动了。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左镇的副总兵李国英佩服道,“大将军用兵如神,声东击西,闯逆全为我所驾驭。”
左良玉抚摸着胡须哼哼了两声,他想派一员将领去通知金声桓发动总攻,目光先是停留在儿子左梦庚的脸上。可是左良玉又想到左梦庚之前拙劣的表现,不敢用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冒这个险,最终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长跑健将马进忠。
“去通知虎臣,水师总攻!”
第六十九章 北来之烟
没用多长的时间,马进忠便把发动总攻的消息带到。金声桓终于如释重负,最后摊牌决胜负的时候终于到了,左良玉连自己的座船都交给了他,如此信重,为将之人,又岂能不效死呢?
可是金声桓随即又想到了之前在枣阳发生的事情,他明明早已习惯了左军的杀戮行为,可因为枣阳的那一场杀戮是为了夺船,而所夺的船只现在又要用于攻城。所以金声桓心中的惆怅感远超过去。
当他攻破随州以后,恐怕还会有一场比枣阳更惨烈、更残忍、更残酷的大屠杀吧。
金声桓是东江镇的旧人,当初皮岛沦陷,清军也在岛上大肆屠杀,至少杀了一万多人。皮岛本来人口就不多,不过数万人而已,可以说其中大部分和金声桓起码都有一层面熟的关系。
一万多人就那样像条狗似的被杀了,可他逃入关内,又有何益?他跟着左大将军,这些年来又杀了多少百姓?
说是乱党,说是流寇,说是逆贼。
其实也无非是民。
“随州城破以后,我们还要再杀多少人?”
金声桓突然恍神地问了马进忠一个问题,这位义军叛将愣了一下,几乎不知道怎么作答。马进忠看着河流中、水门下的激战,还有不少被守军打碎的船只碎片,皱眉答道:
“待城破以后再说吧,现在谁知道能不能破城?若这回能将闯逆一股荡平,缴获到足够粮食,或许就不用杀太多人、抢太多东西。”
金声桓也知道马进忠这句话完全是空谈罢了,左军的军纪,他们谁不了解?城破以后,随州必然鸡犬不留。
但他是武将,是左良玉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重将。
金声桓也只能为知己者死!
他坦然道:“我将为大将军攻破此门。”
随即便亲上左良玉的座船指挥,本来藏在后方的剩余船队,也悉数投入战斗之中。为了预防刘希尧又以水鬼部队狙杀官兵,金声桓同样精挑细选了一批精通水性的壮士,使其赤膊持单刀,随时准备跳入河中,和贼寇厮杀。
这一次的进攻较之前那次试探性的攻势,不知道猛烈了多少倍。金声桓知道左良玉声东击西的策略,所以必须赶在城中守军调动兵力来援以前,确定毫无动摇可能的绝对胜局!
左镇二十万士马部众的未来前途,此时全部担在了他的身上。战斗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再没有任何计谋、战术的空间,而全成为了血肉、船只、火力的兑子。
资源在消耗,鲜血在消耗,官兵和贼寇的血肉之躯在消耗着。
守军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官军这次攻势的不同以往,他们的炮火也较此前猛烈了许多倍,几乎是完全不再顾及火炮的生命周期,顶着炸膛的风险在拼命发射铳炮反击。数不清的铁子、弹丸,在河道上炸起扑天水花,冲在最前面的船只全被炮弹撕裂粉碎,帆布、麻绳、铁钉,散落满了在水中央。
金声桓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下令道:“座船冲到最前面去,诸舰俱发,誓死一搏。”
战船,还有那些被掠夺来的民船、商船,此刻全部涌动了起来。河道上像是被一座座飘动的木城所堵塞,千艘齐发,声势骇然,漫天的箭雨和铁制、铅制弹丸一起射到了南水门上。
一阵地动天摇,守军立时死伤无数,不断有人掉进水中。金声桓组织的水鬼部队,此时也顶着守军的攻势跳进水里,把那些挣扎着的义军士兵纷纷杀死。
眼看着攻势将要得逞,金声桓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所动容,浮现出了半分的喜色。可还没等他笑出来,守军便立即集中火炮,对着座船的方向猛烈轰击,恰有一颗炮弹正中樯橹,十多名官兵站立不稳都跌进了水里,金声桓自己也被飞溅起来的木屑划伤脸颊。
左镇的头号重将终于失去了他应有的冷静,守军的顽强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样打下去,真的有办法拿下南水门吗?
正在城墙之上的刘希尧,和金声桓思考着相似的问题。
这样打下去,真的能守住南水门吗?
他派去请求增援的使者迟迟未归,而南水门的守军已经所剩无几,还人人带伤。情况已经严峻到了刘希尧亲上第一线,都填不满战线的地步!
再没有援军,一切就都完了。
不过刘希尧比之金声桓,还是要更冷静一些。毕竟他是“流寇”的豪帅,在刘希尧的“流寇”生涯中,还遇到过许多比现在更危急、更惨淡的时刻。所以他的斗志没有丝毫动摇,依旧能够高效率地组织残兵守御。
只是……只是油尽灯枯的时刻也快不远了,如果一直没有增援的话。
刘希尧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贺锦做出了错误判断,他不知道,白旺也不知道,城中的援兵调动因此而迟缓。
局势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随州领导班子里的第三人,随州牧陈可新最先反应了过来。他虽然没有上城墙参战,但在城中忙碌着调动物资,同样出力不小。刘希尧派去请求援兵的使者,半道就把这条消息告诉给了陈可新,陈州牧也是二话不说,立刻组织了几千青壮增援南水门。
这股生力军的抵达,使得形势骤然为之一变。
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青壮,虽然严重缺乏作战经验,也没有足够的兵刃和盔甲。可他们只要负责修补城墙、丢掷重物,就可以给攻城的官兵造成极大威胁,也可以让刘希尧腾出很多精力来。
“随州得生矣!”
刘希尧大喘气,金声桓就要闭气了。
“大事去矣?”
正在金声桓颅内缺血、双眼发黑之时,马进忠却又送来了新的消息。
“大将军下令,停止攻城!水师暂留大营,我和你,咱们两人带一万兵马留守大营,监视随州。大将军要率剩下的部队,撤围北上!”
“什么!?”
马进忠的话让金声桓感到难以理喻,仗都打到现在这种地步了,怎么突然要撤围了?
“这不是前功尽弃吗!”
马进忠苦笑道:“虎臣,事情糟了。夜不收在北面发现了几处流寇做饭的烟雾,根据多方探查的消息来看,闯逆极可能在北面埋伏了一支实力可观的部队。
如果不是意外发现那些烟雾,在咱们攻城的关键时刻被这样捅上一刀。虎臣,你从军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吧?”
金声桓完全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这个李来亨用兵怎么会这样的狠辣,这样的大胆?闯军不是只有二万人吗?他怎么还敢分兵埋伏在北面!
实在是太险了,如果没有探马意外发现闯军伏兵的踪迹,左镇确实有很大可能全军覆没。
“天不眷闯逆。”金声桓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将军英明,闯逆的伏兵兵力绝不会很多。现在撤围北上,先将这股伏兵歼灭,守军士气一定大受打击。只是现在水门的攻城已到最后时刻,要不要等我再拼一把,拿下它再说?”
马进忠摇了摇头道:“大将军认为现在主力无法帮你牵制守军,攻城时机已失。何况守军又新到那么多青壮上城增援,虎臣你真有信心攻破南水门?算了吧!就听从大将军的安排,退守大营,监视随州守军,不要让他们出城同伏兵汇合就够了!”
金声桓仰天长叹,确实,战机已失。
“罢了,退守大营吧!”
可怜数不清的官兵就这样死在水门之下,志在必得的一次攻势又以失败告终。现在金声桓也只能把希望放在北面,希望左大将军可以顺利歼灭闯军的伏兵。
伏兵人数一定不多!
马进忠、金声桓的猜测其实都接近了真相,左良玉的谋士董源便是如此劝说道:
“大将军,闯逆至多有二万战兵。在枣阳我们已经歼灭一部闯逆,再加上守城的兵马,这支伏兵恐怕至多两三千人罢了。不用将围城兵力撤下将近两万多人至多去对付吧!”
这个猜测建立在闯军只有两万兵力的基础上,董源自然不知道李来亨得到了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三营近万战兵增援。
北上伏兵的兵力,也有近万人至多,而且全是精悍的骑兵和炮兵为主。苗里琛和蔺养成的步兵虽然稍弱点,但战斗力也算可观。
总算左良玉没有同董源一样往乐观方向设想,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意外发现的这支伏兵,让左良玉不断落实着自己的猜想。
难道革左五营已经不在武昌那边了?
他不敢托大,宁可放弃攻城良机,也要把攻城的主力部队撤过来,先把闯逆这支伏兵全部解决掉,再掉转头回去攻城。
如果野战顺利,守军士气一定也会大跌,到时候攻城也更容易一些。
左良玉全身披挂铁甲骑上战马,他有一种预感,这场野战可能是会比玛瑙山更重要的一场战役。
“不,李来亨是贼中剧狡剧猾之徒,决不能以常贼视之。攻城兵马,除马进忠、金声桓二部留守大营监视守军以外,其余各部,悉数随我北上应敌!”
副总兵李国英也骑上战马,他对闯军的兵力进行了多番分析,对左良玉说道:“随州守兵似不满万人之数,如此算来,闯逆那支伏兵极可能有七八千之数,不可轻视。”
左良玉点了点头,他也认可这个数字,所以才决定调动尽两万大军北上应敌。
两万人……应该足够在野战中歼灭那支伏兵了。
第七十章 鹰子山下
左镇大兵调转锋头,数万人的部队突然撤围而走,正在猛攻南水门的金声桓也把水师撤回围城大营。当时白旺正提着刀去找违令调兵的贺锦算账,突然听闻官兵撤围,众人全都面面向觎。
过了一会儿白旺才反应了过来,惊喜道:“必是节帅抄击得手!”
可是实际上的形势却没有白旺预料的那么乐观,左良玉提前发现了北面伏兵的行踪。左军大幅度调整战线,面北而阵,近二万人的雄厚兵力完全展开,于随州城北面的地平线上,形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波浪,向李来亨拍击而去。
最先发现左镇动向的是张皮绠亲兵标部下的一名部总,他的任务本来是带着几十名骑兵向南活动,侦查随州的围城战局。却没想到在鹰子山南麓不远处,突然被一队近千人的左军发现,闯军这支骑兵队伍且战且退,但还是被迫陷入重围之中,该队部总率部奋力拼杀,击杀近百人后才溃围而出。
他带回来的消息,几乎让李来亨颅内缺血、双眼一黑:“左良玉怎么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张皮绠也很紧张,他抓住该名部总的手反复确认着战况的细节,一再反问遭遇到的官兵是否只是一支散开打粮的偏师?
“将军!老子可以拿两颗卵子来担保,那一定是左狗贼的主力!他妈的近千人先锋队伍,光骑兵就有三百多人,我还看到有大炮,哪个没卵子的玩意儿会这样打粮?”
李来亨被方以仁扶住,勉强维持住了情绪。可顾君恩就要慌乱得多了,这次用兵的大略出自他手,现在出了纰漏,万一军败,责任大部分都要担在他的身上!
顾君恩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仪态形象的狂生,此时干脆冲到那名部总面前,瞪大了眼睛质疑道:
“你们只有几十骑,遇到近千先锋,又有骑兵又有大炮,你怎么杀的出来?不要空口狂言!”
顾君恩对亲兵标战斗力的质疑,让张皮绠皱起了眉头,年轻的小将军忍不住反驳说:
“顾先生,亲兵标骑兵全都是节帅亲自训练,非一般部队可比。王杂毛又是我手底下最骁勇的猛将,以王杂毛的本领,从千人之众里突围而出不是难事。顾先生不要以己度人!”
先前一段时间,李来亨强制要求各部队的主要将官都去随营学堂讲课。而张皮绠年纪最轻,他肚子里本来就没什么货,如何讲课?可是李来亨硬要轰他上架,张皮绠只好急就章地连夜找方以仁求救,火急火燎地背了很多兵书内容,现在说起话来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活像个毛躁孩子。
李来亨听到“王杂毛”的名号,眼睛一亮,挥手制止了顾君恩,让他不要再乱讲话:“王杂毛?你就是王得仁?我听皮绠讲过你,听说你在攻打安陆时三出三入,杀了一个守备和一个游击?”
王得仁1虽然也是闯军老资格、陕北老兄弟,但他原本是白旺的部下,并非李来亨的嫡系,第一次同节帅面对面讲话,不免心中紧张。
“是……是我。节、节、节帅竟然知道小的姓名……这,这如何是好。”
李来亨对王得仁的名字有点印象,更不相信这种关键时候自己的亲兵标中会有人撒谎。何况突围而出的不止王得仁一人,还有另外几十名亲兵,如果所有人都在撒谎,他李来亨治的又是一个什么军?
“你做的很好。”
李来亨先夸奖了王得仁一句,他看王得仁身上衣甲残破,便吩咐亲兵将自己备用的铠甲取来,给王得仁换上。王得仁本质上还是一个以“莽”为主的人,他对李来亨的信任感激涕零,声音哽咽道:
“大帅如此待我,我,我一定为大帅多杀几个敌人!”
“哈哈哈,很好很好,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大战,还需要你多担一些责任。”李来亨的笑声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他又顺便调侃郝摇旗道,“摇旗,这个王杂毛身手不比你差啊,但人家心思可比你质朴多了,不像你整天就想着吃吃喝喝。”
郝摇旗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和王杂毛也认识,这小子好运气,今天在节帅面前这么表现一番,将来前程无量。”
李来亨点着头哼了一声,王得仁的勇武十分过人,不过名声是远远没有郝摇旗那么大。郝摇旗这个人还不光是勇猛,他最厉害的地方是临阵组织骑兵的冲阵能力极强,这种人才称得上骑兵将领,而非突骑、斗将。
“王杂毛,交给你一个任务。”
眼看左军面北而阵,李来亨知道一场遭遇战不可避免。自己手头的力量相比较左良玉十分有限,但是李来亨还有另一个后手高一功和郭君镇的兵马正从大洪山方向切入左军后方,自己只要能守住,左军攻势绝对无法持久。
他最担心的是贺锦和白旺出于对自己的担忧,分派守军出城援助,反可能中了左良玉的计策,给左军趁机破城的机会。所以李来亨吩咐王得仁,从亲军标中精选骠骑百人,设法冲破左军的封堵,奔回随州城,告诉贺锦和白旺,守军只要婴城固守、紧闭城门就好,万万不要出城相援。
“事已至此,唯有尽快布阵迎敌。”
等王得仁带着精选的骑兵离开后,方以仁便出言强调道:“鹰子山一峰突兀,周边绝壁,山中又有水流。府主,只要闯军守住鹰子山,等高副使击于左军之后,便可破局。”
顾君恩也匆匆点头,分析道:
“这一带山高沟深,岩壁向两面展开,犹如一只雄鹰正欲展翅翱翔。闯军只需沿岭脊布阵,官军一路仰攻,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攻破我们的阵势。”
“嗯……”
方以仁和顾君恩的建议存在几分道理,可是李来亨担心的不是水源,而是闯军携带的粮食很少,要打持久战是极为困难的。不过他最担心的一点还不是粮食问题,而是鹰子山山石嶙峋、岩壁林立,是一座石头山,根本无法挖掘壕沟,也极难树立营寨。
李来亨心中暗想,自己这回还真是走进了一个孟良崮式的大坑里。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少虎帅深思熟虑后,还是感到在鹰子山岭脊上布阵存在很大问题,“鹰子山多山岩,难以扎营、立寨、挖壕。”
他看向远处一片地形比较平坦的岩壁,又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后,下决心道:
“我们不守山,郝摇旗、马宝、艾卓三个骑兵标,还有张皮绠一个亲军标。湖广闯军几乎所有的骑兵都在这里,咱们的骑兵数量可能比左良玉还要多,干嘛要守山?我们背山而阵!”
闯军在兵力上虽然处在劣势一方,可是李来亨所率领的几乎是湖广闯军的全部精华,骑兵数量极多。左良玉虽然展开了近二万人的兵力,但骑兵数量还真的可能不如李来亨多。
既然闯军的优势是骑兵,李来亨自然就不愿意固守岩山,使骑兵陷入无用武之地的处境中。
他断然决定在鹰子山前背山列阵,可是哪怕不留预备步兵,将苗里琛和蔺养成两部步兵全部放到最前线,闯军的步兵还是填不满战线。无奈之下,李来亨只好忍痛让部分骑兵下马,充当起步兵的任务来。
主动担起这个吃亏任务的是马宝,他因为之前没有处理好内奸一事,一直有所担心李来亨会不会因此怀有什么芥蒂。所以这回便主动请缨,放弃了更容易获得战功的骑军位置,主动率领所部骑兵标下马步战。
李来亨对此颇感欣慰,赞叹道:“城壁知大局,真良将也!”
城壁是马宝的表字,过去他在官军里只有过“马三宝”、“两张皮”这样的诨号。自从投闯以来,官越做越大,现在都已经混到了骑兵标威武将军的位置,便特地寻提点学政谢徵给他起了一个表字。
闯军诸将都在仔细观察着鹰子山山脚下的地形,他们对随州一带远比左良玉了解,顾君恩作为本地人更是多次往来鹰子山,对这一带的地形是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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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仁,陕西米脂人,当在李自成起义之初即参加农民起义军,军中号“王杂毛”,骁勇善战,后入王体中营,被编入白旺军中。
1645年李自成退入湖广,调集襄阳、承天、安陆、荆州四府兵马东进,五月李自成身死,其时王得仁正跟随白旺攻略江西。闻李自成死,白旺所部发生混乱,王体中趁机刺杀白旺,挟其众投降清军,又与金声桓合作占领南昌。
不久,金声桓与王体中不和,王得仁寻机杀死王体中,复夺白旺之军。后王得仁说金声桓在南昌起兵反清,奉南明旗号,王得仁乘破竹势取九江,议取武昌、下南京,金声桓不许,转围赣州。
后清军包围南昌,王得仁“屡出战殊死斗,粮草援绝,城溃”,金声桓绝望中投水自杀,王得仁不服,率部突围,三出三入,击杀清军数百人,巷战死于阵,南明赠建国公。
第七十一章 郝摇旗的三堵墙
自从顾君恩参与制订“剿左”之策以来,突发状况不断,他的智计正日益受到闯军上下的严重怀疑,行军司马的地位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这回顾君恩终于抓住机会,展现自己靠谱的一面了。
顾君恩在鹰子山山脚下选定了一块同左镇决战的战场,闯军所处的这一方地势较为平坦,只有阵地前方的地形微微起伏,有几个稍大些的丘陵。
李来亨对这块战场地形十分满意,因为这里土质比较稀松,将士们可以迅速挖掘出可观的浅壕来。阵地附近的丘陵,更可以作为骑兵调动时的掩护和障碍物。
天气发寒,可闯军士兵的心中全都异常燥热。为了拖住左镇大军的步伐,让苗里琛的矿徒兵可以尽快将堑壕和胸墙工事完成,李来亨还是决心不惜损失,先派一支骑兵部队进行突击。
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了郝摇旗的头上,作为湖广闯军的头号猛将,在这种危急时刻,也只有他、唯有他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来。
体格魁梧,壮硕到吓人地步的郝摇旗,这条耿直的汉子,只用单手,便高举起了闯军大旗!
“三堵墙,有进无退!”
分着红、白、黑三色罩衣的骑士们,排列成行,他们虽然没有接受过刘芳亮的亲自训练,但在李来亨和郝摇旗的培养下,同样掌握了三堵墙的战术。
随着郝摇旗的一声令下,三堵墙精骑由横队迅速转变成纵队。
队形的切换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令人感叹他们的纪律之严、训练之精。
“三堵墙,有进无退,摧阵无前!”
三堵墙骑兵的口号令人热血沸腾,斗志自将士们的胸中勃然而发。
郝摇旗转头望去,骑兵标不过千人,可列阵为墙后,银枪林立,红缨随风飘舞似长林,俨然若万骑之阵!
“真是他妈子的雄壮!咱们在竹溪的时候,闯军全部加起来也就一千人吧?今天光是三堵墙都有一千人啦。哈哈,商洛山都熬过来了,老子还怕什么?
就算再来一次商洛山,老子一样能熬住!”
三堵墙骑士们都勒住缰绳,千匹骏挺战马踏了踏战蹄,大地都因之震动。
李来亨人还骑在马上,也可以感受到这股力量那是透过大地传来的能量,闯军的力量源于土地,自然也将在这片土地上迸射出火与光辉。
从古以来,在名为华夏的这片土地上,只有与大地建立起深厚联系的军队,只有立基在田地上的军队,才能真正保障这个国度、这个天下。
李来亨知道以千骑突袭多达二万人的左镇大军,死伤一定会相当多。
这注定是一个沉重而艰巨的任务。
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暮春时节的冷空气,从鼻腔一直灌入到五脏六腑,让李来亨打了一个激灵。
“摇旗,看你的了。”
话不多说,郝摇旗还是用那蒲扇大的手掌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个兼具信心和质朴的笑容。
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虽然已经贵为骑兵标威武将军,但郝摇旗还是同样提起了那支枣木棒闯军之中,李来亨麾下,陷阵破军,舍郝摇旗外,还有何人可比?
“三堵墙”
“三堵墙”
“三堵墙”
列成纵队的骑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呐喊了起来。三堵墙的战声响彻田地……
郝摇旗轻轻提了一下缰绳,战马双蹄飞起,紧接着其他骑兵也跟着冲了上去。无数马蹄的践踏声,几乎撼动了鹰子山,像是一场暴风雨,也像是一场山洪,但更像是钢铁化成的铁水。
李来亨为了看清战斗的景象,带着亲兵标驻到高丘之上。他远远看到三堵墙骑兵迅速变阵,纵队又展开成了一个又一个锋锐的楔形阵,像是利箭一般贯入左军腹心之中。
郝摇旗当真勇猛!
他一手举着闯军大旗,一手提着枣木棒轮转如飞。沉重的军器和大棒,在这个小巨人手中,似乎仅仅是玩具,抑或棉花,轻飘得让人体味不到一点沉重感。
郝摇旗冲在最前面,将左镇的防线撕开,然后三堵墙骑兵便以高度密集的阵型切了进去。这种密集阵虽然还达不到墙式冲锋的地步,但已经大大超过了传统骑兵的战法。
向密集阵不断发展的骑兵战法,也是历史的闯军,本来就在接近和达到的正确方向。
“顶住!”
左军的先锋将领是副总兵李国英,他是一个善于防守的人,这回同闯军进攻最勇猛的郝摇旗碰上,也算是相得益彰。
左镇固然军纪作风糜烂,但也确实是官军中难得的一支劲旅。
李国英十分冷静地组织长枪手和刀牌手列阵,这些桀骜不驯的“官贼”,为了夺取随州城中的粮食,一点都不惧怕三堵墙的猛烈冲锋。
基于优势的兵力,李国英又悄然下令火铳手、弓箭手向两翼散开,自左、右两个方向往阵中射击。郝摇旗虽然有所防备,在官军远程火力到位之前,就把骑兵从敌阵中拉了出来,可还是有数十人被击坠下马。
“围上去”
李国英不愿让郝摇旗跑掉,亲自带着家丁突骑追了上去,左镇步兵也跟着向前。但郝摇旗又岂有撤出去的意思?
他只是故意带着三堵墙骑兵晃了一圈,要的就是左军步兵追击,战线松动郝摇旗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在左镇步兵转入追击的刹那,便带着三堵墙骑兵又切了回来。
闯军骑兵队形的转换是如此之快,大出李国英的意料之外。左镇自己的步兵将道路堵住,李国英即使想带着家丁过去增援都赶不上,只好眼睁睁看着三堵墙骑兵贯阵而过,杀死不可计数的左军步兵后,才能勉强开始追击。
正在中军观战的左良玉脸色铁青,李国英素来稳重,这场先锋战却打的异常难看。这么大的兵力优势,怎么还让郝摇旗掀起了滔天大浪?
“无能、废物!”震怒的左良玉将马鞭都摔到了地上,怒道,“集中大炮,放炮杀敌!”
家丁们听到这个命令,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前面大军厮杀,郝摇旗左突右驰,早和左军自己人搅在了一起,现在放炮肯定是敌我俱伤。
可他们侍奉左良玉多年,知道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狠辣人物。因此也没有人解释和劝说,只是默默下去传递命令。
正在前线督军作战的李国英,正准备调动家丁部队迂回抄袭时,突然听到几声炮响,心中一紧。他本以为这是闯军的反攻,但随即发现居然是友军在发炮。
左镇炮手们点燃了大炮的火门,无数火炮齐齐往后一退,凶狠的实心炮弹伴随着大炮射击的轰鸣声和白烟,飞向了厮杀成一团的乱军。
炮弹的命中率很低,但只几发就已经给敌我两军,都造成了巨大震动。只一枚硕大的实心弹,都能在跳动过程中打穿整条队列,瞬间就能带走七八人、甚至十几人的性命。
郝摇旗知道三堵墙的冲击力,已经被左镇抵消的差不多了。他虽然粗莽,可在战场上组织骑兵的能力,却又实在是出类拔萃。
也无怪乎,后世的南明,会大肆吹捧郝摇旗的“全阳奇捷”。
“跟老子冲出去”
郝摇旗想溃围而出,可李国英也发现了闯军的目的。李国英可不想白挨自己人一顿打,还捞不到半点好处,他坚决要把郝摇旗的半条命留下来。
李国英的家丁突骑,此刻也终于找到了较为宽敞的战位,偶尔有几个不开眼的友军步兵挡在前面,也被他们直接撞开。这些凶狠的家丁,有蒙古降丁,也有农民军的叛将叛兵,全是左良玉多年来招降纳叛的成果。
左良玉能够跋扈不法,靠的也是这么一支只听他、不听朝廷的部队。
现在左镇连最后的家丁突骑都赌了进来,想要胜利的**已经满形于外。
正在鹰子山山脚下卖力苦干的苗里琛,则在心中摸摸祈祷,希望郝摇旗能够多拖住左镇一段时间。
苗里琛的矿徒兵,正在抓住所有的时间,疯狂掘壕。
但左良玉也不傻,郝摇旗这支千骑小部队的突袭,来的未免有点奇怪。他慢慢回过神来,开始意识到这是李来亨的缓兵之计,只是左良玉更多考虑的是:李来亨是不是要壮士断腕、断尾求生?
闯军可能要跑了!
第七十二章 鹿角线
左良玉生怕闯军这支伏兵逃跑,他看李国英那支兵马,时间一久,肯定能靠兵力优势解决郝摇旗。便派左梦庚另外率领数千兵马,往东面迂回,左良玉认为这种伏兵如果要跑,自然不会向西面的襄阳跑,而是肯定会往东面逃。
北面是大山,闯军要是往北面翻山跑,那一旦遭到追击,军队建制立即就会溃散。
想来李来亨也不是那种愚蠢之人。
所以左良玉断定闯军只会往东走,只要截住东面的出路,他就可以聚歼这支贼兵。
“今天方使闯逆,知我的手段。”
左大将军阴阴一笑,又命副总兵吴学礼,率部直接绕开郝摇旗,直接进攻鹰子山。
吴学礼和满清间谍董源是老朋友,董源心下忧虑,劝说左良玉道:
“大将军,闯逆不在鹰子山据险而守,反而背山列阵。我恐怕闯逆还有什么伏兵呀!”
“哼。”左良玉并不动摇,他冷冷道,“闯逆兵力有限,伏兵又能怎么样?我们的时间太紧了,即便多死一些人,也必须赶紧聚歼这股残敌,好回去打下随州。”
这也不是左良玉急于求成,而实在是左军粮食匮乏严重。左大将军如此急于求战,也是被逼无奈,即便明知道闯逆有所埋伏,也只能用兄弟们的人头铺出一条路。
这位过去曾以“俊美”之名,获得东林大佬侯恂赏识的将军,此时神情狰狞,脸庞完全扭曲。这样可怕的气魄,董源又岂敢再说些什么话呢?
董源远望着北方,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感来。
遥远的北方,乌云密布的北方大地,他何时能归辽东家乡?早知道当初跟着堂哥佟养性,投靠大清就好了!
副总兵吴学礼看了董源几眼,见董源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左良玉的语气越来越凶,吴学礼再不敢多言,立即便骑马率部而去。
左良玉账下还有另一名副将卢鼎,原本亦是河南土寇的一员。在闯军攻下洛阳的前夕,他投降于左镇。此时卢鼎见吴学礼一脸不乐地离开,忍不住说了一句:
“大将军,现在紧要时刻,用兵更要谨慎啊。”
卢鼎怎么都没想到,他自己的这句话正踹在了左良玉的铁板上。精神高度紧张的左平贼,立即大发雷霆,下令家丁将卢鼎拖到阵前,痛打三十军鞭,以儆效尤。
董源等人劝说不住,卢鼎也不敢顶嘴,心中只怨自己干嘛要为吴学礼说话。卢鼎挨的这一阵军鞭,更给左军诸将的心理上,增添了一层阴云。
大家忧愁的不是能不能打败闯军,而是左良玉的为人越发跋扈偏激,再不复过去那种,对百姓虽然残虐,对兄弟却推心置腹的样子。
唉……
自从朱仙镇之败以后,大将军就越发如此!
虽然郝摇旗还在李国英的围攻之下,勉力支撑。但随着吴学礼、左梦庚率部,从正面和东面两个方向,迂回合击鹰子山大阵。
郝摇旗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最多做到这里了!
“全力突围!”
“三堵墙溃围突出去!”
三堵墙的骑兵们伤亡特别惨重,他们以区区一千兵力,搅动了左镇五六千人的兵马。将士们几乎人人带伤,衣甲残破,连长枪、快刀、宝剑都残破不堪,短火铳也大多打完了火药和铅弹,连箭矢都没有剩下几羽。
战斗到这种地步,实在已经做得够多了。
一名披着红色罩衣的三堵墙骑兵,在最末尾处殿后,他身上已中了四五根箭矢。箭头全部深入骨肉之中,还有好几处刀伤可见白骨,触目惊心,怕是已活不久了。
郝摇旗忍痛闭上了眼睛,他正在越来越向一个成熟的将领进步,现在最关键的还是把更多人带回去。
总会有牺牲……
但郝摇旗希望这种牺牲是必要的,而且是能够给百姓带来一些益处的。
驻足丘陵之上的李来亨,也在动容。但他身为主帅,还有更多要负责的东西,李来亨抓住了谷可成的肩膀,恳求道:
“谷哥,我长于战前的谋划,短于临阵的决断。现在左良玉已上了我们的钩,阵前的具体指挥,就看你了!”
李来亨现在也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他的长处是思虑越发周全,思路又比其他人开阔得多,常常能相出别人想不到的法子;可是短处也很明显,就是临阵决机的能力,远远不如这些浸淫沙场十多年的老将。
今天这一仗,是湖广闯军和左镇的大决战,不容有失。
更何况优势还在左良玉这边!
他想的很明白,将闯营的老资格大将谷可成带在身边,也是为了这种场合的使用!
谷可成比李来亨更稳健一些,他不慌不忙地问道:
“节帅,那李世威的铳炮标由谁来指挥?我实在还不熟悉火器。”
谷可成也是实话实说,他虽然做了刘宗敏许多年的副将,可是闯军长期缺乏火器部队,谷可成就算打了十多年仗,对火器的掌握,也恐怕没有李来亨、李世威高。
李来亨沉吟一会儿后,想到自己的一些战术,还是决定揽下这个责任:“那好,铳手全都由我指挥,但大局用兵以你为主,你是前敌总指挥……你是本战的排阵使!”
既然李来亨自己的临阵指挥能力十分一般,那今后就该每战都指派前敌总司令,由排阵使来负责起具体的战役指挥工作。
少虎帅更多还是负责战略和谋划方面的工作,那样更好些。
样样都大包大揽,那是权力狂,注定灭亡。
苗里琛已经带领矿徒兵,挖掘出了一道规模相当可观的堑壕虽然还很浅,但是搭配上一道鹿角、陷坑、栅栏构成的防线,足以成为左军的地狱之线。
“来了……”
李来亨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闯军先看到了从阵前撤回的郝摇旗。这一支兵马为了拖延时间,付出了惨痛损失,一千名最精锐的三堵墙骑兵,此时只剩下不满六百人。折损近半不说,剩下的人也是人人带伤,衣甲、兵刃俱已残破至极。
所有人的心中都很沉痛,左镇的实力、左良玉的动作之快,都几乎要撑破李来亨布下的局。若真的棋差一招,要如何收场?
恐怕是不能收场了……
“冲吧!”
谷可成知道战机已到,闯军的步兵少而骑兵多,绝对不能呆板死守,也绝对不能将胜负完全依赖在苗里琛那道防线上面。
必须主动出击。
马宝所部已经下马步战,现在冲出去的是艾卓那支骑兵标。艾卓原本是红队的老管队,但因为在洛阳时表现一般,慢慢退出了秘密工作的战线,却在正面战场上越发活跃起来,如今已成为湖广闯军中数一数二的骑兵将领。
他没有郝摇旗那般天生神力、勇猛过人,但爱惜士卒,很得部众之心。
这支骑兵部队的反冲锋,相比较郝摇旗的做法更为巧妙一些。艾卓对兵力的使用十分节制,留有中队和后队,保持了一种中等节奏的进攻频率。他在和吴学礼所部激战的同时,犹且能将部队轮换下来,保持体力和马力。
只是敌众我寡,终究难以持久何况左梦庚率领的数千左军,也已从东侧包抄了过来。
李来亨沉住了气,他的表现也让李世威沉住了气。
铳炮标使用的鸟铳,是在随州经过改制的新型火器,虽然还没有到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的技术水平。
但是闯军的新式鸟铳远比官军的鸟铳大上许多,不仅口径大,枪身也更大。除此以外,最大特点是由于枪身笨重,在火铳的下面还需要搭配一个支架,一起使用。
除了较大的重型鸟铳以外,还有更多人使用的是射程较短,但做工精良射速更快的轻型鸟铳。
火铳手们一支手持支架肩托枪柄,另一支手拿着燃烧的火绳,待在防线后面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左军士兵。
左梦庚已经冲到了阵前,几乎能看清对面闯军的模样。他对那些守在几尺高矮墙后,手上拿着奇怪鸟铳的闯军,深感疑惑,他们的队列怎么那么浅?
按照父帅左良玉教导的知识,步兵对抗骑兵,不都要结成纵深极深的阵列才行吗?闯逆居然列成横队?而且是那么薄的一条横队?看起来只有三四排的样子,最多也只有五排人,这样浅薄的纵横,怎么可能抗衡左军的冲击?
左梦庚百思不得其解,他猜测闯逆头目的水平大概就是这么低吧,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到左良玉的军事教学。
他转过身去,向着左镇将士们高举起一只手,轻蔑笑道:
“闯逆不知兵法,自取灭亡!”
第七十三章 雷霆
郝摇旗的那一标骑兵损失惨重,几乎无力再冲。谷可成迅速安排他们退回后队,转以艾卓所部骑兵,在很短的距离内进行反冲锋,稍稍遏制了左镇的攻势。
张皮绠的那支亲军标,则利用鹰子山山脚下的地形,也就是顾君恩选中的那块丘陵地。他们在谷可成的布置下,利用丘陵的遮蔽,躲开了左梦庚和吴学礼的视线,悄然向西侧移动,划过一道美妙的曲线后,骤然出现在了左镇的侧后方。
但攻击的时刻还未到。
吴学礼、左梦庚两部加起来不到一万人,即便李国英那支刚刚被三堵墙骑兵蹂躏的残部,一起投入进攻,左良玉的手中起码还捏着六千人以上的中军预备队。
时机未至。
谷可成屏住了呼吸,他在等待机会他不能辜负李来亨的信任,也不能辜负刘宗敏的遗言。
谷可成甚至想到,李来亨这样信重他,将刚到随州不久的自己,立即提拔为地位等夷高一功的果毅将军。这是因为自己的才具,还是因为刘宗敏的遗泽?
现在少虎帅将战场上的临阵决机之权,交给了自己。
那就唯有以胜利相报……或者至少不能失败。
两倍的兵力差,要胜利太难了。可只要维持一个均势,插入左镇后方的高一功、郭君镇,必定可以摧垮左良玉的意志。
闯军需要的是时间。
可惜啊……连李来亨都不知道左军是怎么发现了伏兵踪迹,但谷可成已经大约猜测到,或许是节帅此前下令大军先行吃饭,造成的结果。
不过到了此时,再说这些也无甚意义。
谷可成知道李世威那支火器部队,无论器械还是饷粮,都享有湖广闯军之中最好的待遇。毋宁说他们的待遇,甚至比之亲军标还要好。
这支部队,才是李来亨压箱底的杀手锏。
现在到了看看他们成色的时候了。
左镇大军冲在最前面的是骑兵,不过左梦庚倒也不傻,他看到李来亨和李世威架起的栅栏鹿角后,便下令骑兵向两翼迂回。家丁突骑全部下马,把长矛换成大斧长刀一类兵器,准备砍烂闯军的防线。
吴学礼也如法炮制,不过他的部队里还有不少铳炮手。既然闯军蹲在防线后面,那么吴学礼也不介意摧毁这些活靶子左军的火炮射程超过闯军的鸟铳手,飞铅溅射,数发炮弹飞进鹿角之中,登时便将三四名鸟铳手打成几截。
“不要乱!”
李世威将腰刀拔了出来,不许铳手们乱掉阵型:“所有人都要沉住气,天上的乌鸦天天拉屎,何曾拉到你们头上?左良玉的大炮打不死人!”
话是这样说,左军的火炮命中率也确实不高。可是铳手们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战友被动挨打,肢体不断被火炮炸碎,哪怕死伤的人数其实不多,可对于士气的打击依旧可怕。
“放铳了……是不是该放铳了?”
左军的步兵越冲越近,李来亨不禁紧张了起来,连手心都捏的死死。他了解火器的战术,可真当置身于战场之中的时候,却难免无法保持全部镇静。
李世威在征讨刘国能的战役中,表现不佳。但自那以后,他痛定思痛,用心拜访方以仁、郭君镇、郝摇旗等人,学习兵书战策、临机决断的本领,此时反较少虎帅冷静许多。
“不,还差一点。”
李世威出身于少虎帅一手训练的米脂乡勇,从来对李来亨言听计从,此时却反驳了李来亨的话。这让李来亨先愣了一下,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部下的青年将领们,已不再需要一个半吊子的自己来指指点点,他们已然步上正轨。
各尽其责,各正其位,便够了。李来亨应当给予李世威足够的信任。
左镇的步兵更加接近,第一排敌人全部着重甲、持大斧铁棒,目标应该是要凿开闯军的防线。到了这时候,李世威才终于将腰刀挥了下去。
“第一队,轮换放铳!”
第一队全是装备了重型鸟铳的射手,重型鸟铳比较笨重,射速也比较一般,但优势是射程更远。由他们先行放铳也在情理之中,为了保持火力,李世威又让第一队火铳手采用轮换队形,令重型鸟铳的火力轮次施放,形成一道绵延不绝的火网。
“碰、碰、碰”
一片密集的铳响声后,烟雾缭绕,重型鸟铳猛烈发射。但左镇步兵早已有所准备,在连续三轮的鸟铳射击下,虽然有几百人被击毙、击伤,但更多士兵还是冲到了闯军的面前。只要再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们就能将鹿角、栅栏搬开,到时候闯军单薄的队列,决计无法抵抗左军的冲击。
“来了”
重型鸟铳的射程虽然很远,但火力密度毕竟不足,还远远不能对左军士气造成很大的打击。直到吴学礼和左梦庚的部队,纷纷进入到其他轻型鸟铳手的射程范围内后,李世威才下令精神高度紧张的铳手们,一齐开火。
“雷”
闯军铳手齐射的口令是“雷霆”,这一道口令由李来亨亲自制定。先是李世威高喊出了一个“雷”字,紧接着全部士兵齐呼道:
“霆”
轰。
密集的铳声甚至使人产生错觉,好像那已经不是黄豆爆裂般的砰砰声,而是震动山岳的炮响,是一种轰鸣。
这样密集的射击先声夺人,左军士兵在被弹丸击中以前,耳中先听到了“霆”声,继而是一片密集如急鼓的轰鸣声。
本来像波浪一样涌动的大队官兵,在一刹那,像是被寒冰冻结了起来,队伍猛然一滞。数不清的骑兵纷纷堕马,左梦庚被那激烈似雷霆的响声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感到大腿上一阵剧痛,一样从马上摔了下去。
“三堵墙”
谷可成认为战机还未完全纯熟,所以那支隐藏在丘陵之后的亲兵标依旧未动。虽然苦了郝摇旗,但此时也只有郝摇旗这一支骑兵能做突击之用他们之中不少伤员已和马宝的下马步兵轮换,战马也全都换成了马力余裕的新骑。
刀枪突出,白刃排空,涛翻雪舞,雷霆霹雳,呼声动天地。
这一回三堵墙骑兵的突击,真的只是一掠而过。他们稍稍牵制左军的动作以后,守在栅栏之后的铳手们便准备好了第二发“雷霆”。
吴学礼情知形势不妙,大惊失色,他看左梦庚的部队还傻乎乎地向前冲过去,便打定主意,让左梦庚给他挡枪,自己立即带人后撤。
哪怕事后左良玉要惩处他,也比死在这里强!
吴学礼的兵马在阵前仓促退后,正和向前增援的李国英部挤在一起。而左梦庚被射伤落马以后,他的左右副将、旗鼓也相继被毙杀,部队失去指挥和组织后,立即走向全面崩溃。
因为鹰子山下的战场,本就有一些凹凸不平的丘陵阻挡视线,加上吴学礼、李国英两支部队挤成一团。坐镇中军的左良玉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因此不敢轻动中军甚至于他立即产生了跑路的打算。
走,还是战?
左良玉不相信,这支闯军伏兵兵力并不多,怎么可能这么快击溃左梦庚、吴学礼、李国英三支大军?
“要不要全部压上去?还是……还是应该撤下去?现在到底是什么形势!”
从来跋扈不饶人的左良玉终于慌了手脚,他仓皇地问着董源,究竟该走还是该战。董源心中一惊,从自保的角度上立即回答道:“前军大溃,必是中了闯逆之计。小李贼狡如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其实李来亨的兵力相当有限,虽然依靠猛烈的短促火力,在极短时间内打垮了左梦庚所部的士气。但这一定程度上也是托了好运气的福,第一时间就把左梦庚本人击落马,使其部队迅速陷入混乱之中。
吴学礼的胆怯,又加速了左军的混乱。如果把吴学礼换成马进忠、金声桓、李国英任何一人,只要他们敢于把部队都压上去,而不是趁闯军集火左梦庚的时候逃跑,那形势都可能立刻扭转。
哪怕到了吴学礼溃逃之后,左良玉也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只要守住阵地,缓缓收拢吴学礼、左梦庚两部溃兵。便会发现左军的伤亡其实并不很大,只不过是被闯军的“雷霆”吓坏罢了,到时候他以正兵接战,依旧可以稳操胜券。
左良玉终究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