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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郭巨埋儿

    左良玉看着远处乱作一团的大军,双眼渐渐丧失了焦点,他心中恍然失神,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比之朱仙镇更为惨淡!

    左良玉将手按在剑柄上,想下定决一死战的信心。可是日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朝廷督抚的忌惮,都让平贼将军无法下定一个殊死一斗的决心。

    他犹豫再三,眼见吴学礼和李国英的部队,也渐渐要崩溃下来,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发令:

    “走……走!我们走!”

    董源心中微微窃喜,他不在乎吴学礼、左梦庚、李国英几人的生死,只怕自己大志未酬就死在随州。所以一等左良玉下令,便立即行动了起来,只是他还要装模作样一番问道:

    “我们要撤去围城大营吗?那里还有监视随州的金声桓和马进忠。”

    金声桓手上还有水师,的确,如果能够乘船撤退,可能会更加方便一些。可现在左良玉已经大大误判了闯军的实力,他左思右想,感到闯军伏兵能够这样快击溃左梦庚,那说明李来亨一定已经和革左五营会师,所以鹰子山下不是几千闯军,而是近三万闯军啊!

    平贼大将军心中震颤,他再也顾不上金声桓和马进忠了,甚至想到将他们甩在随州城下。那闯军一定会以解围为优先,闯军一定会先去攻破围城大营对不住了,但实在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

    左良玉向周围环视一圈,估计手头还有五六千兵力,其中不乏精锐的家丁。他想以左系部队一贯的溃亡速度,李来亨即使战胜,也很难歼灭其大部,自己逃回襄阳以后,加以收容,一定还可以恢复个一二万兵力。

    兵力减少也好,正少缺粮,减少几张吃饭的嘴巴也好!

    “虎臣是良将,他一看战场形势不利,一定能够自己决断,撤回襄阳。不用派人去通知围城大营了,我们直接回襄阳!”

    董源早看透了左良玉的心思,所以他才刻意问到围城大营。好,马进忠和金声桓完蛋了,今后自己在左镇的地位也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啦。

    左良玉看了看左梦庚所部溃亡的地方,摇头叹息道:

    “古来称郭巨埋儿奉母为至孝,梦庚,并不是父亲不救你,只是君父在上、国恩厚重,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丧六军!”

    他将马鞭一扬,就此头也不回地带中军拔营而走。正在鹰子山阵前挤成一团的吴学礼、左梦庚、李国英三部官兵,突然看到后方中军大旗飘动,大将军左良玉率部逃走,全是心惊胆裂,不明所以。

    左梦庚已经被闯军快铳击伤落马,看不到他父帅抛下他独自跑路的样子。吴学礼倒是看得清楚,不过本来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跑路之辈,除了心中愤恨自己逃跑太慢以外,毫无他法。

    只有李国英一心效忠左良玉,他看到中军大旗向西飘动时,心都凉了一半。以李国英对左良玉的了解,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国英是知兵之人,他看到左良玉向西逃走,立刻意识到大将军这是连尚在随州城下的马进忠、金声桓都顾不上了!

    他真想冲到左良玉的面前,告诉他闯军至多不过一万人,只要左军镇之以静,此战必胜。可是吴学礼的溃兵已经把李国英困住,他的部队被乱兵冲击得一塌糊涂。

    再说,左良玉跑的是这么快,他想追也追不上。

    事已至此,尚能何为?

    李国英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烂摊子,几乎绝望。但他毕竟是意志极坚强的人物,否则后来做汉奸时,也无法在大西军猛烈攻势之下,收拾四川的残局。

    虽然兵溃已成定局,可李国英还是希望为左良玉多保存几分元气,竭力收拢着阵中溃逃的家丁和精兵。

    在他的努力下,很快就聚集起了至少上千人的精兵部队。只要能结成一阵,且战且退,左军还不至于到全军覆没的地步。

    可就在此时,等候已久的亲军标终于出击。谷可成一见左镇中军大旗飘动,便令张皮绠带着亲军标,自丘陵之后迂回截击。

    亲军标休整已久,士马精悍,左良玉的中军则因突然的逃亡,军心士气大为涣散,处在一个致命的低谷中。

    逃亡中的部队,本来就易崩溃。何况亲军标充分利用了凹凸不平的地形,隐藏了自身的踪迹,在左良玉看来,这支闯军部队就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杀了出来截道。连左良玉都这样吃惊,其他一般官兵就更毋讨论了。

    李国英见状情知不妙,若让亲军标继续追击下去,左镇中军势必在撤退的过程中全军覆没,甚至连左良玉本人也有可能被擒杀。他心中焦急,立即带着刚刚聚拢起来的一千精兵赶去增援。

    可是刚巧不巧的,副总兵吴学礼也带着几十名家丁从乱军中挤了出来。他看到李国英已经重整好了上千部队,大喜过望道:

    “太好了,有千人之众,我们肯定能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李国英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忙道:“大将军受到闯军衔尾追击,我们必须立即赶去增援。走,现在都跟我走,同闯逆再拼一场!”

    吴学礼大惊失色,现在军心士气都崩溃成这样了,还要去拼?何况这一切的根源,不都是因为左良玉最先跑路吗?

    吴学礼倒不觉得战败原因是自己擅自转进的缘故,他深恨左良玉比自己跑得快,此时怎么可能愿意搭上性命去救左良玉?

    “好、好,我们现在就去救大将军……”吴学礼作势点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李国英聚拢的部队,发现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自己的部下,立即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打算。

    “我还有一招奇策,只要用此计,一定能扭转大局!”

    李国英“咦”了一声,不明所以,他看吴学礼招了招手,便凑近了过去。

    “这一策就是……壮士断腕啊!”

    噗的一声,吴学礼手中的尖刀贯穿了李国英腹部,他又狠厉地转动刀柄,李国英满脸迷茫和仓惶,吐出一口鲜血,指着吴学礼想说些什么。可是鲜血涌满喉头,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国英愤懑,怨怼,更多的是不服气,他是有能力又忠心的人,凭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缺什么?对,缺了一个更好的主子,恨只恨左良玉是个无能的主子。如果他有一个像皇太极那般的好主子,李来亨岂是他的对手?

    吴学礼随即将刀把抽出,李国英便如一条狗似地惨死倒毙。周围一圈李国英的部下,见状既吃惊又愤然,很多人都将刀枪对准了吴学礼,可吴学礼却不慌不忙道:

    “闯军大兵就要追上来了,你们现在是要跟我一起逃,还是要跟李国英一起死?有胆子死的,一会儿闯贼就来杀光你们!”

    这句话使得李国英的部下面面向觎,是啊,闯贼马上就要攻过来了。现在他们要是和吴学礼拼命,那肯定是逃不出闯贼之手,几名游击没有办法,只好收起兵器,跟着吴学礼一起突围逃跑。

    李国英死在了吴学礼的刀下,好歹死的痛快。左梦庚被闯军铳手射伤落马以后,虽然运气极好,没有被溃兵踩死,可却让两名铳手给绑了起来。

    消息传到李来亨和谷可成那里,将士们都群情激愤,要求立即处死左良玉的这个儿子。但李来亨则摇摇头,他要等待大局确定以后,在随州召开一场盛大的公审大会,好好整治这班残民以逞的独夫民贼!

    现在左军看起来是兵败如山倒,可其实实力犹存,闯军在阵前真正消灭的敌人不过三四千人罢了。大部分官兵尚在溃逃,左良玉的风声鹤唳之众,虽然被张皮绠黑虎掏心截击,但也还有五六千人,旦夕不能解决,李来亨始终感到危险。

    更不要说马进忠和金声桓的一万人,也还在随州城下。

    如果不是左良玉乱了手脚,只要镇之以静,在高一功、郭君镇带兵抵达战场以前,左军其实还是占有优势的。

    “时不我待,全军弃垒追击!”

    谷可成断然下令火铳手们放弃防线,跟着其他部队一起进行追击。李来亨对此也大为认同,左军胆寒,更要抓住时机,对其士气进行连续打击,决不能给左良玉留下重振旗鼓的机会。

    “全师追击!”

第七十五章 血仇

    吴学礼刺杀李国英之后,将李国英收拢起来的那支部队裹挟着而走。他也想学左良玉逃跑,只是吴学礼考虑的方向,并不是向西逃回襄阳。在他看来,等到大军逃回襄阳以后,大伤元气的左良玉,势必要对自己这些败将开刀,夺取他们的家丁部曲,来恢复左良玉本部的实力。

    现在回襄阳,简直是自寻死路,吴学礼可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忠臣孝子。

    吴学礼的打算是往西南逃!

    逃去承天府。

    虽然遮蔽承天府的战略要地,京山和景陵两县,此前已被闯军攻破。可就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闯军的主力应该是已经从承天府撤回随州一带。

    吴学礼心想,此时承天府一定处在真空状态。自己率领上千精兵,抢占承天府以后,不仅可以靠当地府库的积蓄恢复实力,而且说不定还能割据一方,成为第二个左良玉。

    他越想越美,在仓促的逃亡中,却露出了美滋滋的笑容。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痛苦却是漫长的。

    刚刚翻过了一座大洪山的高一功和郭君镇,就这么刚好和吴学礼撞在了一起。郭君镇派出去搜集情报的夜不收,已从几名难民口中,得知了左军大举围攻随州城的消息,他正愁自己失期迟到,几乎错过了和左军的会战之机。

    没想到吴学礼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吴学礼这支部队,其实战斗力不弱,或者应该说是很强。毕竟能从乱军之中杀出来,还保持着阵列不乱,这一千多名精兵,算得上是左镇家丁突骑里的精锐部众。

    可是他们遭逢新败,胆气已丧,一路仓惶逃窜,早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要说是高一功和郭君镇这万人大军,哪怕只是撞到闯军一支小部队,也极可能登时崩溃。

    “送上门的军功!”郭君镇欣喜若狂,立刻着手布置组织兵力,准备将吴学礼这股残兵围而歼之,“也是你们倒霉,不幸撞到我的头上,只好找你借一个军功咯!”

    吴学礼骑在战马上,还没抽出宝剑,就已经面色苍白,双手颤抖。他眼见着从前方山谷中,不断涌出一队又一队的闯军,简直是没完没了了!

    都不用仔细观察,吴学礼就知道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之大,已到了根本无法一战的地步。而且左军家丁虽然骑兵较多,可马力损耗严重,郭君镇组织步兵迂回包抄的速度又极快,吴学礼心知突围已很困难,干脆心一横,直接跳下马来,盖头就拜。

    “闯王大老爷!左贼残民以逞、跋扈嚣张,日日在襄阳炙人肉为食,每天都要吃人肉二十斤,丧心病狂、几无人性。我是隐恨已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便是要弃暗投明,投效闯军王师啊!”

    吴学礼跪的十分干脆,可惜他遇上的是郭君镇。如果此时在前敌指挥的是高一功,以高一功那种讲道理的性格,可能还会绕过吴学礼一条性命。

    然而郭君镇是何人?他的自负狂悖,在闯营中是出了名的,没能赶上大会战,现在还不容易有了一个捞取军功的机会,郭君镇根本听都未听吴学礼的降词,就用手中的自生火铳,将他一枪打死。

    吴学礼的身体还跪在战马前面,脑袋却已经碎的像一个烂西瓜似的。

    剩下的左军家丁,此时降也不是、战也不是,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高一功带着冯养珠、路应标两名步兵标威武将军,从中军驰到前线,高声呐喊丢弃兵器、降者不杀后,那些左镇士兵才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纷纷弃械投降。

    只有郭君镇微微感到失望:“唉,一功使我错失一个练兵的大好机会。”

    高一功对郭君镇的顽劣深感无奈:“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兵法的上上之道,你今天怎么又懂啦?”

    冯养珠和路应标也纷纷点头附和,郭君镇这才耸耸肩牵马走开。

    投降的左军,在全部缴械以后,高一功便安排将他们分批送回随州城。战前他曾跟李来亨商议过,如果此番随州之战,真的能够击破左良玉的主力,之后到底要怎么对待左镇投降的兵将?

    毕竟左军上下,不仅仅是左良玉和吴学礼这些军头,双手沾满鲜血即便是一般官兵,对河南和湖广的百姓,也全都犯下了滔天罪行。

    最后究竟如何处置,李来亨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方案,只说至少要先开一个公审大会,按照民意做出一个结果再说。

    高一功所疑惑的问题是,公审左良玉自不必说。但是左镇的投降官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将有数千上万之数,这些人难道真的要一个个全部拉去公审?

    未免离谱啊。

    郭君镇对此则毫不在意:“分批送回随州城,嘿,一功,我瞧他们都要让百姓生吞活剥、撕烂成一片又一片的咯。”

    左镇那些家丁突骑,这时候全都成为了闯军的阶下囚。他们卸去衣甲以后,垂头丧气,除了强壮一些以外,气质上和一般的难民、流民,也无甚差别了。

    在郭君镇的队伍中,有个刀牌手,远是大别山一带的寨民。大别山的生活虽然困苦,但在山峡谷地之中,开垦一些梯田,大家结寨自保,避开外面的兵乱、匪乱,倒也算安定。

    可是左镇过去,曾几次经过大别山山区“剿贼”。每一次经过时,都会借口征发粮秣,实际上就是用“打粮”的手段,到处焚杀劫掠。

    这名刀牌手的家人,几乎都死在左镇之手,绝对算得上是血海深仇。他在家丁俘虏的那条队伍中,突然便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面孔那几个人虽然不是杀死他家人的直接凶手,但也曾劫掠过大别山的村寨。

    不仅仅是刀牌手一人,高一功和郭君镇的部下里,很有不少德安、黄州两府的土著士兵。这些湖广土著,几乎全都饱受左镇跋扈焚掠之苦,真要仔细算起来,大部分人都能找到和左军官兵间的血仇。

    在刀牌手的带领下,本地籍贯的将士们纷纷喧哗鼓噪起来。路应标和冯养珠的威望本就不高,此时根本无法压制军队的不满情绪,大队将士直接把那些俘虏给包围了起来,刀枪齐出,俨然是要当场就将所有俘虏杀光。

    高一功能够理解将士们的不满情绪,可他第一是感到杀降的影响不好,第二是认为对俘虏的处置还需要李来亨的定夺,因此自然是极力反对将士们的激愤举措。

    郭君镇倒是觉得,此时若不能顺应军心,那么不免使得土著士兵对于闯军、对于李来亨产生一种隔阂心理。

    闯军的高级将领之中,几乎没有几个湖广人,可是基层的广大兵员又几乎都是以湖广人为主。郭君镇的考虑,也确然是一种持重之见。

第七十六章 跑跑跑

    为了平息土著士兵的群情激愤,高一功和郭君镇协商后,最终还是决定临时召开一个小型的公审大会。

    但是为了避免影响战局,出现什么纰漏,郭君镇的建议是留下数百士兵看管俘虏,其他部队继续行军追击左镇余部。

    高一功特地挑选了一些在土著士兵里,年龄较大而且性格又比较稳重的士兵,让他们留下来看管俘虏和组织公审大会。他嘱咐这些将士,公审大会应该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在将领和军官上面,对于一般官兵,没有必要进行过度扩大化的杀戮。

    为防情况失控,高一功还特地把办事稳健的副将路应标留了下来,让他安排好此事然后就以现在闯军将士们愤慨的复仇情绪而言,恐怕一场公审大会以后,死的人绝对不会是少数。

    郭君镇对高一功的“稳重谨慎”很不以为然:“此辈官兵杀也杀过了,奸也奸过了,投降难道就能一了百了?若将来左良玉也投降,丁启睿也投降,孙传庭也投降,闯军又该如何处置?难道还要让他们依旧保有官位、各领部众!真要这样,我怕已经牺牲的刘总哨和许许多多的闯军老兄弟,会死不瞑目呀!”

    高一功苦笑答道:“终究杀降的影响不好,左镇有战兵三万人、家眷部众二十万人,难道我们还要把这几十万人全部杀光不成。”

    郭君镇低声哼了一下,不再多言。

    路应标被留下来看押俘虏,高一功和郭君镇则率领其余人马继续北上截击左军余部。此时除了马进忠和金声桓依旧带着一万人坐守围城大营以外,左镇其他各支部队,建制已经相继崩溃。

    左梦庚被闯军将士所生擒,李国英被吴学礼刺杀,吴学礼则让郭君镇一铳打死。另外还有卢鼎等一批左军部将因为不满于左良玉近来的御下之法,在左良玉中军惊溃奔逃后,果断投降于闯军。

    等到高一功和郭君镇带领的兵马,抵达鹰子山附近的战场时,被张皮绠亲军标牵制住的左良玉中军,已经从原本撤退时的六千人,溃亡到了不足三千之众。

    高、郭这支近万人的生力军突然出现,更给左军余部的心理打上了致命一击。左良玉在马上望见四面都是闯军旌旗,又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或逃或死的家丁部将,心生绝望。

    他从军这么多年,连朱仙镇都扛过来了,今天竟然要死于李来亨这等小贼之手吗!

    “我从军数十年,手杀流贼何止百万。今天不意落入小贼围困之中,身为朝廷挂印大将,除了杀身成仁、以死谢恩,复有何言!”

    左良玉慷慨陈词,说着就将宝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过他自刎的动作很慢,董源见状猛然飞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宝剑从左良玉手中夺了下来,力劝道:

    “大将军以一身系有天下,今若慷慨就义,固然不负圣天子、朝廷拔擢之恩,可又置天下、置百姓万民于何地?襄阳尚有分守兵数千,丁督师亦拥众二万,秦督孙传庭据闻已到西安,正治谷练兵,即将出关。天下事尚是大有可为之际,大将军且忍受一时之辱,改日再复此仇大丈夫当能伸能屈,还请大将军醒悟!”

    董源的劝说,句句话落在左良玉的心尖上。他连叹了好几口气,才说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天下事尚有可为,我要留此残躯,为朝廷再献一份力……只是如今闯军旌旗四立,我们眼看是要全军覆没,还怎么回去襄阳?先生计将安出。”

    董源知道以左良玉的心性,岂有可能搞什么慷慨就义、杀身殉国的戏码?人生在世,全凭演技啊,他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衣甲脱掉,一边和左良玉解释道:

    “大将军改换衣装,扮为溃兵,现在到处都是左镇的惊溃之卒,闯军不可能全部抓住。我们化妆以后,混在乱兵里逃出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董源毕竟是在佟家被朝廷通缉以后,还能逃出来,投入左营继续升官发财的逃跑高手。此刻为左良玉谋划起来,二人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在几名家丁掩护下改换了衣装,混在溃散的乱兵中设法逃走。

    闯军用于围歼左良玉六千中军的部队本来也不多,仅有张皮绠的亲军标和后面才陆续抵达战场的苗里琛、蔺养成、高一功、郭君镇等部,统共只有三四千人。

    虽然左军士气已经崩溃,闯军后续还又有若干部队接连抵达战场。但左良玉和董源化妆以后,还是成功夹在溃兵里,逃出了鹰子山的地狱。

    对左镇的这最后一击,终究由于兵力不足,包围网四面漏风,放跑了许多溃兵。等到李来亨和谷可成赶到时,战场已成了一团浆糊,李来亨干脆抓着张皮绠催问道:

    “杀掉左良玉了吗?抓住左良玉了吗?”

    他面色涨红,声音很大,张皮绠只能尴尬地低下脑袋,回答说:

    “左良玉可能逃跑了……也可能已经死在战场里,尸体还没被发现!”

    李来亨愤而拔刀砍断一根树枝,厉声催促道:“如此大好良机,绝对不能放跑左良玉。张皮绠,你立即带亲军标向西搜寻左良玉如果要跑,一定会往襄阳跑,给我截住他,死活勿论!”

    张皮绠应了一声后,赶忙上马,带兵急速向西追击。之后相继抵达战场的高一功、郭君镇、苗里琛、蔺养成几人,则负责起了打扫战场的工作。大家在尸体堆里翻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找到左良玉的踪迹,基本上可以确定左大将军又成了一尾漏网之鱼。

    李来亨正在气头上,郭君镇又直接把土著将士要求杀俘虏的事情,连带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全部通告给了李来亨。

    李来亨火气正大,几乎就要立刻决定,把那些俘虏一个不留,尽数沉江杀光。还是高一功和蔺养成都来劝说了几句,李来亨又听了高一功具体的处置办法,逐渐冷静下来,也认可了高一功的应急措施。

    他点点头,对高一功说道:“一功大哥这次做得对,如何处置俘虏是闯军的生杀大权,不能随意赋予到一般士兵之手。要惩处血仇可以,但必须在闯军组织的公审大会之下展开。否则人人都以血仇为借口,肆行杀戮,终会酿成隐患,严重伤害军队的纪律和战斗力。”

    李来亨又对郭君镇在这件事中的不当立场批评了几句,不过郭君镇从来都视自己为李来亨的绝对嫡系,对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小批评毫不在意,反倒开玩笑道:

    “我和一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嘛。”

    李来亨眉头微微一皱,但并不再就此事继续深究。现在左军虽然大部战败,可是马进忠、金声桓的一万人,还屯驻在随州城下,其中还包括一支湖广地区最强大的水师部队。

    这支左军余部,依旧对闯军存在很大威胁。

    “事不宜迟,既然一功和雄丽也到了,等我们两部兵马完全会师以后,应当有近二万之众。城内守军也还有数千人,里应外合,必破马、金大营。”

    李来亨马上决定,不待大军休整,就立即趁战胜之威,全军席卷南下,和贺锦、白旺夹击围城大营。

    审慎的高一功则认为:“要攻破围城大营很容易,但是我们要小心不能放跑左镇水师。”

    苗里琛立即点头,他在枣阳战败,深知左军水师的重要性:“左镇水师战船很多,又搜杀了一批枣阳民船。闯军经鹰子山一战以后,陆师已经可以雄霸三楚,可是湖广一带水网密布,咱们一直没有水师始终麻烦。”

    蔺养成是众将之中唯一一个有较丰富水战经验的人,他提议道:“我可以领蔺营截断水道,只要把随州西面的几个渡口占领,左军水师也只能无计可施。”

    “好……大家千万要小心左军丧心病狂之下,将船只焚毁,要尽量多保住一些战船。”

    李来亨看着襄阳方向,又叹道:“张皮绠这回要是放跑了左良玉,事情又要变得麻烦起来。”

第七十七章 左良玉在村中

    左良玉和董源最初是在十几名家丁突骑保护之下,突围而出。但在中间,董源觉得人数太多、目标太大,反而不易突围,便建议左良玉和家丁队伍分开,分散突围。

    左良玉虽然对此将信将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董源所出卖。可是因为闯军的追击过于猛烈,眼看着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无奈之下也只能采纳董源的建议。

    不得不说董源在军事战略方面的谋划,虽然相当糟糕,可在自保方面出的主意,确实有很高的执行性。左良玉和家丁队伍分开以后,张皮绠果然将目标转移,亲军骑兵都以追击大股的精锐家丁为主要目标,居然就这样放过了左良玉和董源两人。

    他们一路狂奔,中间又怕被闯军发现,甚至连战马都抛弃了。两个人,一个人穿了身普通官兵的罩袍,另一个人则只剩下一身民夫衣服,无粮无水,还没回到襄阳,只是刚刚逃到枣阳附近,就已经是饥渴难耐,几欲晕倒过去了。

    左良玉喉痛难忍,实在是没办法继续跑下去了。这时候董源看着远处,惊呼一声:

    “还有个村庄!”

    枣阳境内此前已被左军全部洗劫过一番,左良玉和董源两人运气也是实在太好,居然还能撞见一处村墟。这处村落也是被左镇官兵焚劫过,只是底层百姓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只要屠刀没有杀尽他们,百姓们都能很快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生活起来。

    饱受左军屠戮之苦的村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左良玉和董源两人。大家尚不清楚随州战事的情况,突然见到两名左镇官兵进入村中,心中是又惊骇又讶异。

    这两人衣甲残破,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和烟尘,这是怎么一回事?

    董源看着村民脸上那种胆怯、恐惧又夹杂着敬畏的表情,心中胆气横生,他把之前随手捡来的一把单刀横在一名村民脖子上,斥责道:“快叫你们村中管事的人来,否则我们就把全村人都杀光!”

    这个村子不久前才刚受过左兵屠戮焚劫,村民们闻言俱都心惊胆战、无比骇然,有年轻人急忙去将村墟中的长老、族老叫了出来。

    为首的老人看起来是村子里有地位的人物,他对左良玉和董源抱拳问道:“二位将爷,这周围是发生了什么战事吗?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心为之。”

    左良玉和董源对视一眼后,便对村老喝道:“给我们准备肉食、粮米,还有村子里有没有马?都给我拉出来,没有马的话就把骡子都拉出来。”

    左良玉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也就是要求村老去找些饭菜来,倒是没有特别加以为难。但是董源就不同了,他恶狠狠地瞅了周围一圈后,踹翻了好几名精壮的村民,勒令他们过来牵马打杂。

    董源还对族老狰狞笑道:“给我们找两个闺女来,知道不?老爷受了一天的苦,该好好休息、休息。”

    董源的要求让左良玉骤起了眉头,他倒不是觉得董源的要求过分,而是怕因此激怒村民他们才两个人,如果激怒了村民,岂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村老和强壮的村民们却都不敢反抗,全都唯唯诺诺、连连点头,村老还一口答应下来,说马上就给两位将爷找大闺女来伺候。

    左良玉做高官做得久了,很难理解这种情况,董源便凑过来给他解释说:

    “大将军,咱们现在是落魄的平阳犬。就得装出一副老虎的模样,才能吓住这些人。平民百姓都是贱骨头,你越是打骂,他们越是顺从。如果咱们好言待之,这些村民反而要觉得左军是不是打了什么败仗,说不定立马就把大将军和我捆起来了。”

    “原来如此。”

    左良玉不得不对董源的思考方式大感佩服,高还是你高啊。

    他们两人在村中耀武扬威一番后,又让族老空出了一间最大的房屋居住。很快,饮水、蔬果、粮肉饭菜,也全部一一上齐,左良玉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心怀畏惧的村民们,则都聚到了村老的屋子里。村老看向最畏畏缩缩的那个村民,痛心疾首道:“庞安,你家有两个闺女吧?现在村子里都没剩下什么年轻姑娘了,也就你家的两个闺女可以了却这桩祸事!”

    庞安抬起头愣住了,他看了看其他村民,见大家都期盼地望着自己,瞪大了眼睛叫道:“你……你们在说什么鬼话?我家的两个闺女,一个才十四岁,一个才十三岁啊!”

    族老不敢直视庞安,低下头说:“那可是左镇将爷的要求呀,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唉,你就救救大伙吧,咱们村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说完这话,周围其他村民也都开始纷纷劝说庞安。有的说自己同他是亲戚,有的说自己家以前怎么样帮衬过庞安,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村民忍不住说道:

    “庞安……你弟弟在闯军里吧?我看就是因为你弟弟投了闯军,咱们村子才三番五次被官兵洗劫,这件事情本来就怪你们家!”

    “你……你血口喷人!”

    庞安指着那人想反驳些什么,可他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口齿笨拙,完全不知道怎么给自家辩驳。

    族老跟着说道:“对啊庞安,若不是你弟弟投了闯军,致使流寇改田法的时候,给咱们村多安排了几处田,咱们至于那么遭官兵的恨吗?唉……造孽啊,你还是快叫两个闺女去伺候伺候将爷吧……那两个姑娘,也是我从小瞅到大……这、这,没办法的事情呀。”

    “营田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庞安看着周围村民的样子,几乎不敢相信。当初闯军治理枣阳的时候,自己弟弟第一个参加闯军,还混得不错,庄使才多照顾了几下本村,现在怎么反而成了罪过?

    族老又哀叹一会儿后,眼见庞安一直不肯就范,便给周围的村民使了个眼色。大家会意,便一拥而上,把庞安给绑了起来。

    “庞安啊庞安,你不肯帮帮村民们。也不能怪村民们用强的呀,大家都是扯得着的亲戚,谁又愿意姑娘们被糟蹋呢。”

    村老摇了摇头,吩咐其他村民去把庞家的两个闺女带去伺候左良玉和董源。庞安被绑在地上,拼命挣扎,但随便就被好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一动都没法动弹。

    他眼眶血红,耳边听着远处传来的女孩哭叫声,想大声呼喊些什么,可嘴巴也被村民用稻草堵住,拼死挣扎,毫无办法。只能将身体贴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往屋外蹭过去,可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庞安被堵住的嘴里,发出了一声像乌鸦般凄厉的哽咽声,但眼睛里却没有流出泪水,而只有满满的仇恨。

    “嘶”

    村外突然传来马匹的叫声,马蹄阵阵,马鸣萧萧,还夹杂有兵器盔甲的金戈之声,一下子就盖过了两个女孩子的惨叫声。村民们心中又都为之一慌,他妈的,这才刚伺候好两位将爷,怎么这边又来一位?

    咱们村是倒了什么霉,这下不知道要再找谁家的闺女老婆来应付过去啊!

第七十八章 复其仇

    “庞存!”

    村民惊呼出声,骑马闯入村中的人居然就是庞安的弟弟庞存。很多人都记得他是村子里第一个投靠闯军的人,而且还在闯军那边混得很不差。

    庞存本来就因为是猎户出身,懂得使用弓箭。因为他是村子第一个投奔闯军的人,当时在这里征募士卒的张皮绠就对庞存留下了很深印象,后来更是直接把庞存提拔到了亲军标中。

    他刚刚经过鹰子山的一番血战,和左良玉、董源两人差不多,也是衣甲残破,满脸血迹和烟尘,看起来杀气凛然。

    “你们在村子附近有看到官兵的踪迹吗?咱们村有没有受到官军侵害?我会为乡亲们报仇的!”

    张皮绠一心要活捉左良玉,可怎么都找不到左良玉、董源两人的踪迹,只好把所有的夜不收都散到襄阳、枣阳一带的道路上搜索。庞存是本地人,所以也被派来寻找左良玉的踪迹,他担忧自己老家村子会不会已被左镇残毁,便顺便回村来看两眼。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作答,都看向了村老。村中族老脸色十分难看,他看了一眼左良玉和董源两人正在享乐的房子,又看向骑着高头大马、拿着兵械的庞存,慢吞吞回答道:“这……闯军被官兵打败了吗?”

    “嘿!”庞存下马后,将武器都挂在马鞍上,然后才走入到村民中间,大笑道,“节帅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左良玉早已经被我们杀的片甲不留,乡亲们今后再不会受官兵侵害之苦了。”

    他这话更让村中大伙无言以对,几个村民把目光全都聚到了族老身上,气氛诡谲。庞存做了一段时间的闯军亲兵,察言观色的本领增长不少,一下子便感到苗头不对。他左张右望,也没从人群中找到自己哥哥庞安的半个影子,不禁心生疑窦,忍不住问道:

    “我哥哪去了?你们……你们说清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哥哪去了!”

    庞存见族老迟迟不能回答,村民们又都目光游移,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自己哥哥出了什么事。这时候远处房屋里突然传来女孩子的惨叫声,庞存听得十分清楚,更感到这声音分外熟悉,不分明就是自己侄女的声音吗?

    他想到了一些可怕的情况,立即把腰刀从马鞍边上抽了出来。刀锋寒光逼人,村民们心惊胆战,马上就有几个人跪了下来,给庞存磕头哀求道:

    “是官兵做的、是官兵做的呀!庞二哥,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啊,这跟我们没有半点干系的!”

    “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存将腰刀握在手里,火冒三丈地冲向女性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族老慌慌张张地拦在他前面,却叫庞存一脚踹翻在地。

    “谁要挡我?你们是要害死我的侄女!”

    他飞冲过去,身上突然爆发起了战场上都未曾有过的神力,只是一刀就将那扇大门劈开。在门后面,赫然是一个体型矮小、贼眉鼠眼的恶臭男人,墙边则是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少女。

    看到这样的场景,又看到那男人身上穿着的衣甲和桌子上放着的兵器,庞存立刻就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官兵,他岂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还有那些村民,那些个族老,他们怎么能为了自保,就把这么小的孩子献给官军玩弄?这还是人吗!

    庞存的两个侄女被董源侮辱,她们都是性情刚烈的人,不从之后就都直接撞墙自杀。董源正往两个女孩子的尸体上吐了唾沫,骂着晦气,突然就看到大门被人砸开,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持刀闯入,他连衣服还没穿上,便被吓得摔倒在地。

    “狗贼!”

    庞存悲愤之中,也没仔细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就对着董源全力砍出一刀。躲在一旁的左良玉立即抽出宝剑,从侧面砍伤了庞存的手腕,又一脚将腰刀踹得远远的。

    左大将军虽然年迈,但好歹也是纵横沙场多年的狠角色,经验老道,出手的时机和角度都十分狠辣。他踹开庞存的武器后,便又接连刺伤了庞存好几剑,躲在后面的董源这时候才半爬半跑地逃到一边将武器捡了起来。

    “闯逆?可惜你一个人过来送死!”

    左良玉刚看到庞存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但他看后续似乎没有闯军援兵跟着冲进来,确认庞存不过只有一个以后,马上胆气横生,手上舞了个剑花狰狞笑道:

    “这是非要让我,多提一颗首级回襄阳去啊?”

    庞存手腕和肩膀上都被左良玉刺伤,他小心后退两步,一直退到大门外面,才发现村民们已经聚成一团,围在院子里了。

    只是村民数量虽多,可每个人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他们看到庞存的目光扫过来,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绝不敢和庞存的眼神对视。

    匆忙将衣服穿好的董源,这才笑道:“这是哪来的闯贼?尔等不把他拿下,那就是全村通贼!明天官军就来杀你这全村满门!”

    董源的威胁令周围的村民全都骇然失色,大家互相看了看,居然还真有七八个身材强壮的村民拿起铁制农具,小心翼翼地向庞存围了上来。

    庞存感到这一切简直不可理喻:“他娘的!官兵已经败了,左良玉的兵马早让闯军杀得一空,你们还怕什么官军?还听什么官军的?今天你们害死我侄女来自保,明天官军再来呢?又要害死谁?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过完一辈子,就这样畏畏缩缩、低眉顺耳,一辈子做牛做马吗?”

    “哼。”左良玉冷哼一声,他手提长剑,一步步向庞存走近过来,“所有人都过来,只要把这个闯贼杀了,今天的事情就算揭过去……否则,否则你们全村都要一起遭殃。”

    “这……”

    代表村民意见的族老犹豫不决,这庞存可和庞安不一样啊。看庞存这个架势,又有战马、又盔甲兵器,今天杀了一个闯贼,的确是不用担心官军报复了,可要是闯军又来报复呢?

    这一个两个的,他们不过是些普通的山野农夫,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唉!乡亲们只想混口饭吃罢了,闯军也好、官军也好,又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可是左良玉咄咄逼人,他阴狠锐利的目光扫射着村民,董源又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进行威胁。相比较之下,庞存的口才和他哥哥庞安差不多,和左良玉、董源比起来就差远了。

    村民们收到左良玉和董源的威胁,越发向庞存围了过来……有好几个人已经从前后左右多个方向,将庞存突围逃出去的路给封死了,他心中升起可怕的寒意,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乡亲,居然会想杀了自己,以此讨好官兵。

    “可要是杀了他……咱们的田还算不算数?到时候是不是又要还给襄阳的老爷了?”

    就在庞存命悬一线之际,突然有个神情同样谨小慎微、畏畏缩缩的中年农夫,他害怕杀了闯军以后,之前分下来耕种的田产又将回到襄阳城老爷们手里,忍不住质疑了两句。

    “这个……这个要看衙门怎么说吧……”

    族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他村民听到这里,也都想到了自己的田产。虽然闯军在枣阳推行营田新法的改革,还很不彻底,也不是所有人都从土地改革中获得好处,但是获利者的数量绝对是远远超过利益受损者的。

    大家一旦想到田产的事情,心里的天平便又歪倒了方向:如果杀了庞存,闯军报复下来,田产又会怎么样?

    官兵的威胁不一定就落到自己头上,可闯军分发耕种的田地,可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啊。

    本来已经把庞存包围起来的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左良玉。那种目光里隐含的恶意,一下子就把身经百战、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左良玉吓得寒毛直竖。

    那种恶意不是杀人多少积累起来的可怕,而是一种最平凡、最平庸的恶意。

    “如果……如果杀了官兵,田就不会有事吧?”

第七十九章 杀左良玉啊

    村民的目光让左良玉和董源两人都有些害怕了,连经历过无数修罗战场的左良玉都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

    庞存看到机会,他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村民们会帮自己上面,便借着左良玉退后几步的机会,突然把旁边一个村民手中的农具抢夺过来,然后飞也似地冲向左良玉。

    左良玉正在急急后退时,见到庞存这么突然猛冲过来,被吓了一大跳,右脚没有站稳,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地上了。那支农具也顺势砸在了左良玉右腿膝盖上,只听咔嚓的一声,因为庞存发力太大、太猛,农具木制的手柄从中间之间断成两截,左良玉的膝盖也在咔嚓的一声后,啪的变成奇怪形状。

    “啊”

    左良玉吃痛哀嚎一声,董源也被吓得瘫倒在地。但庞存一刻未停,紧接着就全身飞扑而上,把左良玉一把按倒在地,拳头如雨点一般打在左大将军的脸上,一旁的董源完全就像一个呆子那样傻愣着,眼看着庞存肆意殴打左良玉。

    砰、砰、砰……

    庞存一拳接着一拳,他手上的指节都因为用力太猛,被磕出一道道血痕来,但更多的血迹还是来自左良玉脸孔上一处接着一处的伤口。

    左良玉勉强伸手,想用长剑刺死庞存。可他膝盖被农具打断,剧烈的痛感让左良玉根本用不上力气来,眨眼间就被庞存按住右手,只听又是咔嚓一声,平贼将军的手腕也被折成一道奇怪的形状,长剑应声落地。

    庞存的拳头接着又打进他的眼眶里,左良玉眼睛一黑、随即一红,满世界都成了黑色、红色的眩光在旋转,天旋地晃,再没一点反抗的力量。

    呆若木鸡的董源总算稍稍反应过来,他拿着庞存之前掉落的那把腰刀。两手一起握住刀柄,脚底打滑,战战兢兢地还想向着庞存冲过去,可没走两步,他看着庞存像头猛兽般一拳又接一拳地痛打左良玉,眼睛对上那可怕的眼神,双手一颤,又把长刀掉在了地上。

    庞存左手按在左良玉稀巴烂的一张脸上,沾满血迹的右手伸出一指指向董源,低声道:“还有你!左贼别逃!”

    一声左贼把董源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一屁股又摔回地上,裤裆里塞满了秽物,泣道:“军爷……将爷!大王!大帅!此人就是左良玉啊,我只是左军一个普通家丁,我投降、我投降,我要弃暗投明,我早想投奔闯军了!”

    “哦?这人就是左良玉?”

    “对对对!他就是左良玉,大帅擒杀此贼,一定能升官发财、一定能得李……李大王的器重!”

    庞存低声怪笑了两句,露出一个让董源心惊胆战的微笑说道:“既然此人是左良玉,那我就不杀他了,生擒左良玉岂非更是大功?可是你们害死我两个侄女,总要还一点血债吧?”

    董源瞪大了眼睛,这才知道自己把自己说死了,突然就爆发起一股力量,向前猛扑出去又把长刀捡起想杀掉庞存。可董源一个谋士,多少年来早荒废了将门的功夫,庞存微微偏了一下头就躲开这刀。

    接着庞存抓住董源右手一扭,就把长刀抢在手中:“既然左良玉不能杀,你就代他去死吧!”

    董源连哀嚎都来不及,就让庞存一刀砍掉了首级,剩下半截无头尸体噗通一声倒在了左良玉身上。

    庞存把带血的长刀丢在地上,双手、衣甲全部沾满鲜血,在残血夕阳之下,仿佛舔舐伤口的一头野兽。

    他环顾了周围的村民一圈后,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悲叹感来,又看着撞墙死去的两个侄女,忍不住流下眼泪,低声说:

    “我哥呢?你们杀了他,还是绑了起来?”

    村老讷讷道:“绑在房里……我们马上就去松绑。”

    “呵。”

    庞存轻笑一声,又蹲在董源尸体的边上,用长刀剖口董源的胸口,右手伸进去挖了一会儿,最后噗的掏出一颗血红的心尖来。

    他啪的一声将心尖摔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看到大哥庞安被村民解绑放出来以后,终于完全抑制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庞存那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哥哥,被解开绳子以后,先是冲进屋里,看到两个闺女的尸首后,才像发了疯一样抢过长刀,要把左良玉也剖出心来。村民们都知道左良玉是官军要人,庞存不杀他是因为闯军活捉左良玉用处更大,才大着胆子把庞安拦住。

    “哥……”庞存把董源那颗黑乎乎的心尖捧在手里,哭道,“我已给侄女报仇了,左良玉……左良玉要等大帅处置,要明正典刑,让天下人看看闯军的道义所在!”

    庞存曾在随营学堂上过几节课,他知道李来亨要生擒左良玉,是为了在公审大会上明正典刑,这样才能让天下万民知道闯军起兵的原因所在。他不能因一时的意气,现在就把左良玉杀掉何况他也相信,闯军,节帅,一定会还自家以公道,即便凌迟左良玉也不能一抒庞存心中的愤恨,唯有以闯军之法统、道统明正典刑,才能一匡天下的正道。

    至于那些村民……

    唉,这样的世道,村民固然害了别人,可他们自己也不过是被害之人。

    不久亲军标又有十几名骑兵陆续到达这处村庄,庞存将他生擒左良玉的消息通报给部队后,上级将领全都非常重视,没过多长时间张皮绠就带着好几十人赶了过来。

    庞存一五一十地将村民如何对待左良玉和董源,又是如何对待庞家两个闺女,还有他是如何杀死董源、生擒左良玉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张皮绠。

    张皮绠经历这样多的战事,也跟着方以仁读了不少书,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了。他心生悲悯和愤恨,可也知道这些村民如此为之,也是因为害怕官军的报复,闯军看起来以营田法经营地方,建立起了巩固的基本盘,可现在看来,只要官军占领一地,闯军的基本盘和地方组织立刻就会被破坏到片甲无存。

    李来亨建立了吸收地方资源的基层行政组织,可是并没有用这种行政力量把基层的百姓组织起来。

    闯军对于基层百姓依旧只是在索取,而没有赋予他们自己动员起来的力量!

    “你……节哀顺变……”张皮绠叹息道,“你生擒左良玉,此乃大功,我一定会禀报节帅……来人,将左良玉带走,押送回随州。我们一定要召开公审大会,在天下万民之前将左良玉明正典刑,伸张民气!”

    张皮绠骑马回到村口,他望着残破的村庄、零落的道路,听着耳边急促的鼓声,终于确认这一番战事如今告一段落。

    广大的士兵和中下级军官,大家听到左良玉被生擒的消息以后,都怀着一种空前兴奋的心情。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鹰子山脚下那雷霆般的齐射,谈到庞存是如何身手了得捉住了左良玉,还有许多其他各色各样的神话。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长江填平;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襄阳城扛上肩膀抬走。

    他们气吞山河,目空一切。

    可张皮绠却在想着,到底要怎么样做,闯军才能建设起一个真正美好的家园呢?节帅已经很努力了,他提出的那些新法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连博览群书的方以仁都佩服不已……

    可这些还是不够,张皮绠看到了营田法之下脆弱的本质。一旦闯军丧失军事优势,百姓根本不能站出来保护闯军,双方之间的关系只是索取和给予,而没有成为一体。

    这件事一定要和节帅说清楚才行张皮绠这样想着。

    他的想法愈来愈多,确乎已不是一个年少的孩子了。

    “将军,我们何时去攻打襄阳?”庞存问道。

    张皮绠遥望西方,回答说:“将士经此一场大战,疲敝非常,金声桓和马进忠又还在随州城下。节帅用兵一向是激进以后必转以缓策,应该没有那么快去攻打襄阳。”

    “嗯。”庞存点了一下头,他的复仇之火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抒发,“若攻打襄阳,请将军以我为先锋。”

    他心想这一切应当很快了,自己很快就有机会秋风扫落叶般,把左镇最后的残余扫荡干净。

第八十章 囚车行

    左良玉让庞存的一顿重拳揍得迷迷糊糊,眼里黑一块白一块,还没清醒过来,便让闯军士兵套上了重重的木枷。

    昔日叱咤风云,连崇祯圣旨都不放在眼中的平贼大将军,今时今日却落魄到了另外一种同样使人瞩目的地步。他被装进一辆特制的囚车里,双手依旧困在木枷中,难以自由活动,囚车的前后左右都有精悍的三堵墙骑兵围绕巡视,不露半分的空隙。

    路旁的难民、农夫,饱受左镇欺辱的百姓,还有被闯军押送的官兵,都拥到了囚车附近,所有人翘首以望,都想一睹今天的左良玉是一个怎么样的处境。

    蓬头垢面的左良玉意识还很模糊,耳朵里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人在骂自己。他想张开嘴巴怒斥一番,可是太长时间没喝水,让左良玉的喉咙像被针刺枪戳似的,稍微动一动都剧痛无比,勉强张开嘴巴,也只是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来。

    囚车走到随州境内时,时间已到深夜,张皮绠下令部队停驻在一处村庄中休息。士兵们都席地而坐,一些强壮的闯军将士去往来搬运酒菜由于战事已经结束,躲在随州城中避难的百姓也陆续返回村庄,局势已经太平了很多。

    随州百姓对闯军赢得的这场空前胜利,同样感到兴奋。他们准备的酒菜相当丰盛,好多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鱼肉、驴子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概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肉香扑面而来,真令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闯军的胜利就是随州百姓最好的节日,当地人完全是以对待新年的标准来迎接张皮绠所部。村民和士兵们就随意地坐在一起,杂处成一团。

    一开始的最初阶段,百姓和闯军士兵不免都有许多的拘束之感,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吃饭,极小声儿的说话,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几块羊肉下肚,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树上的新叶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好似新加了一道菜。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将他的家人、邻里、同乡,历年来随州百姓受到左军欺辱的愤恨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

    随州不比枣阳,是闯军经营最为用心、最为有力的一块根据地。百姓们表现出来的真诚和热忱,也让张皮绠和庞存都有所感动,将士们也回忆起了他们自己所受过的种种不公。

    有人是从陕北一路流亡到随州的,吃过树皮和观音土,经历过人间地狱一般的陕北饥荒;有人是在洛阳参加的闯军,他们还能记得福王府的承奉们是如何敲骨剥髓、巧取豪夺;还有人是随州的本地人,左镇好几次往来汉东,都会顺路焚劫随州一带的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左良玉有血仇。

    这些声讨的怒吼声,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还被关在囚车中的左良玉,他耳朵受了伤,听得不大清楚,可是却能从那种饱含冤屈和愤怒的感情里,意识到百姓对自己的强烈仇恨。

    他慌张了,全身漱漱发抖。如果是在战场上,左良玉虽然习惯靠逃跑来保存实力,可他也不至于是一个见到刀枪就会忍不住发抖的懦夫正相反,他的马术、他的武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并没有完全落下来。

    可是现在他害怕了。

    左良玉抢过、掠过、杀过的平民百姓不计其数,他怎么会害怕呢?他曾经是那样肆无忌惮、跋扈嚣张地去掠夺、去欺辱,可当失去左镇的大军以后,当左良玉一人身陷在百姓、身陷在万民的包围下时,他终于怕了,原来百姓的力量是这样强大,这样地令人恐惧吗?

    左良玉想到了被京城百姓分夺而去的袁崇焕,自己会是那样的下场?

    不,左良玉现在反而羡慕起了袁崇焕,自己的下场只会比袁崇焕更为可怕。

    左良玉的心中完全被悔恨感填满,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和杨嗣昌作对,如果杨嗣昌还活着,闯贼如何嚣张到今天的地步?他也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听从朝廷的调令,如果此前北上去勤王就好了,或许现在自己就正在宣大做太平总兵。

    左良玉悔而不及!

    除了左良玉以外,张皮绠也押送着其他许多普通俘虏。其中一些凶悍的家丁,特别是几个杀名远扬的蒙古人,和随州百姓血仇很深,有人认出里面一个蒙古家丁杀了自己的兄弟。他喝了酒,心情激愤,当即便提起一支农具要去报仇,张皮绠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急忙让将士们将他拦下。

    可这样的做法,又让随州百姓感到深深的疑惑和不解,好不容易打败了左军,为何不能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呢?

    张皮绠只好又到处同大家解释闯军的政策,还有很多人不明白直接杀掉左军那些屠夫,和公审以后再明正典刑,这两者存在什么样的分别。亲军标的将士们不断解释。最后还是庞存想到了一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告诉乡亲们,公审就是办起衙门来了,今后闯军在湖广就是官府、就是衙门,所以有什么事情,都要通过衙门来办理下来才好。

    百姓们虽然还存有疑虑,可是也有乡亲们听了这话,都觉得天下是要定下来了,是“小李王”要坐天下了!

    庞存苦笑一番,又想和乡人们解释这天下合该大元帅去做,张皮绠却摆摆手,对他笑道:“也不用事事解释的那么清楚,今日就让百姓们高兴高兴吧。”

    庞存楞了一下后,开怀大笑道:“对对,今天还是要大家都开开心心才对!”

    他接着又问道:“将军,百姓们都从随州城回乡了,是不是围城大营已被解决掉啦?”

    “应该是。”张皮绠回答说,“我还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已有夜不收送来消息,说节帅已经解决掉了围城大营。只是还不清楚是用强攻的办法,还是用了劝降的办法。左镇剩下来的水师战船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最后到底有没有被咱们拿到手呢?”

    “不过这些事情明天就能清楚了吧?”

    “嗯,湖广大局已定。左镇被打垮以后,虽然郧阳还有高斗枢和咱们的老朋友花关索王光恩。嗯……武昌还有一个丁启睿,他有两万人还算比较棘手,但八大王应该会替咱们解决掉丁督师。这样偌大一个湖广省,朝廷却已经拿不出任何一支像样的部队,接下来只要节帅愿意,闯军随时可以席卷全楚,囊括三湘。”

    张皮绠跟着方以仁读了不少书,眼光、见识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时分析湖广局势,鞭辟入里,让一旁的庞存也跟着连连点头。

    他将一块羊肉塞进嘴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笑道:“三楚即将大定,不知道咱们节帅下一步会把目光看向哪里呢!”

第八十一章 马进忠欲降

    李来亨为了堵住左镇的水师,先派了马宝将随州各处渡口攻占下来。原本为了以防万一而不敢轻出的随州守军,在李来亨率领闯军主力抵达随州城下以后,也陆续出城参战。

    这样李来亨就集中了差不多三个步兵标、二个骑兵标、一个炮兵标,再加上左、治、蔺三营,共约两万多人的部队。这样的兵力相对于围城大营的万余残部已经有了很大优势,更何况围城大营里的一万人,还包括了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大量水手船夫,而且全部士气低沉,粮秣紧张,根本不具备多少战斗力。

    马进忠且战且退,连续焚毁了好几处营地,最后只能龟缩到河岸,依靠水师进行协防,才勉强守住大营中最后一块营垒。

    闯军则大举直进,连续平毁围城大营二三十处营盘,擒斩左军余部上千人。马宝在完成攻占周边渡口,封锁上下游,杜绝金声桓西逃之路的任务以后,也率部返回随州城下,又更进一步加强了闯军的围攻兵力。

    在这样猛烈的强攻之下,军心士气本就低到谷底的左军余部终于支撑不住,有两名守备同时率部投降。左翼防线门洞大开,郝摇旗趁机一鼓而进、长驱直入,径直杀进大营中央,左冲右驰,又俘虏数百名官兵。

    过了一会儿,李来亨亲自来到已被闯军占领的左军营盘督战。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堵墙铁骑纵横的场所。

    随同李来亨来此的贺锦、白旺、陈可新三人,饱受左镇水师攻城之苦,特别是贺锦和白旺两人还差点因此翻脸。他们看到眼前的场景,许多左军强行占据的农舍,还有用来放置麻绳、帆布、铁钉的临时仓库,都成为了一堆堆的瓦砾场。

    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马进忠撤退前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

    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只留下他们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陈可新忍不住感叹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

    经过鹰子山之战后,方以仁久经苦战而积累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他和陈可新打了一个招呼,两人虽然还不熟悉,但同为闯军中少有的士人,天然具有较多的共同语言。

    顾君恩也走了过来,他虽然是行军司马、是谋士,可也穿着一件叮当作响的铁甲,吸引了陈可新的目光。

    顾君恩看着残破的营盘战场,又望着远处的河流,心想这次随州大战,虽然中间几经波折,但最后总算和自己战前的谋划相同,成功摧垮了不可一世的左良玉兵团。他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即兴口占一诗道:

    “击破横流气万千,中原可济孰投鞭。天教北地来南气,水满随州闻杜鹃。”

    他这首诗重点都集中在闯军的战胜之威上,格调不高,用词用字也比较一般。不过陈可新作为在场众人里功名最高的举人,自然不能低人一头,他的手笔又确实高出了顾君恩诗作一大截。

    “好直兄即兴所占,意调高绝,真显我闯军英雄气魄。”陈可新先赞叹一句,随即又道,“若闯军能够争鼎立国,到时候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我自当退隐乡里,功成而告身退。”

    他接着低吟道:“男儿无事业,淡泊亦英雄。未敢轻毛遂,羞称识孔融。谈笑居人下,君亲入梦中。开国望乡梓,江雪归田垄。”

    陈可新的诗文表面上是说自己功成身退,如何如何不在乎功名利禄,但实则一句“开国望乡梓”,又暴露了他意欲做闯军从龙元勋的打算。

    他们两人都作完诗文以后,只剩下方以仁一位士人还未发言。方以仁心下只觉得十分好笑,他看了看李来亨的神色,心中便有了想法,道:

    “闯军战胜之威、府主用兵之神,固然神武动人。可百姓饱受战火之苦,昨日满堂笑,今日满床骨,真可哀也!”

    方以仁随即道:“东邻有老翁,废病瘦如帚。西邻失其子,夫妻皆残朽。县官奉军牒,遮道捉人吼。如狼如虎兵,一绳贯**。只恨不昨日死,仰天但搏肘!”

    他将折扇收在手中,长叹道:“兵连祸结,楚民大苦。府主今为天下除一左贼,可犹有民贼无数盘踞其上,闯军之业尚未过半,诸公尚需努力啊。”

    他这话瞬间就把顾君恩和陈可新的格调拉踩在脚下,凸显自己的大仁大悲,又正符合李来亨想要宣扬的宗旨。

    果然,李来亨随即笑道:“正是如此,三楚残破,接下来我们更要用心于治道。需知马上可以得天下,而不能安天下,诸公当为我明此道。”

    顾君恩和陈可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从李来亨和方以仁的话中,似乎听出了湖广闯军的某种远大图谋来。

    这时候郝摇旗从前线奔回,给李来亨带来了一条大好消息:“节帅……马进忠愿降!”

    “哦?”

    李来亨眉毛一挑,马进忠是农民军的叛徒,没想到金声桓还没说什么,马进忠反而先表示了投降之意。

    不过马进忠本身与闯军并无统属关系,他投降时也并不和闯军处在同一战场。双方确实不存在什么尖锐的历史矛盾,反而因为这层关系的存在,让马进忠可以更容易投回到农民军的阵营来。

    郝摇旗接着补充道:“马进忠是愿意投降,但是他要求马宝亲自入营跟他见面,他才能放下心来。”

    “呵,兵临城下了,他还要和我讲条件?”李来亨冷笑道,“我看马进忠的投降很没有诚意,一点诚意都没给出来,就要马宝入营去见他?只因为马宝也姓马吗?”

    郝摇旗耸了耸肩膀,解释道:“掌哨啊……节帅,马宝他以前不是官军将领嘛?他跟马进忠在河南的时候就是旧相识,我估计马进忠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才一定要见过马宝才肯投降。”

    他接着又劝道:“嘿,我看马进忠怎么都不敢对马宝兄弟动手的。若节帅不放心,大不了俄跟着马宝兄弟一起进去劝降……主要是左军的水师战船啊,现在虽然他们守不了多久,可要是金声桓发狠把船全部凿破,咱们可就亏大咯!”

第八十二章 三马少一马

    马进忠的部队没有和金声桓所部守在同一个营垒里,金声桓的部队大多都在船上,少数精锐家丁则据守在一处小渡口里。

    马进忠的兵马以陆兵为主,哪怕被郝摇旗几度摧阵破军以后,还勉力控制着好几处营盘。但是马宝进入他营中时,还是发现这些营盘中全部充满了萧索又悲凉的气息。

    所有的官兵都垂头丧气,弓箭被随意弃置在地上,喂养战马的豆料倾洒在道中也无人收拾。一间又一间,像云朵似地连成一大片的营帐,很有不少已经七扭八歪,官兵们只在意今晚还有没有饭吃,只在意被包围以后的出路在哪里,而没有一人还有闲暇心思整顿营中的混乱景象。

    马宝只带着两个亲兵入营,算得上是单骑冒险。不过他和马进忠有很多年的老交情了,当年马进忠还是农民军中的一个豪帅,他们就曾在河南交过好几次手。

    马宝对这段往事记得还很清楚,那时候他是官、马进忠是匪。可是有一回马宝却在南阳一带被马进忠带兵围住,几乎要全军覆没,他把部队粮饷的三分之二送给马进忠买路,才逃出了一条生路。

    谁能想到,几年以后他们二人再次相遇,马进忠成了官,自己却成了匪。形势骤然一变,马进忠反叫自己给围了起来而且这一回,绝无买条路的可能性。

    他心生感慨,几年前马进忠投降左良玉以后,自己还和他在洛阳喝过好几回酒,吃过好几回饭。崇祯十一年年底,许州兵变的时候,还是自己极力劝说马进忠,让他誓死效忠左良玉,才让马进忠得以跻身到左良玉心腹大将的地位上。

    再后来,马进忠靠着许州兵变时的铁杆表现,傍上了左良玉的大腿以后,升官速度便一日快过一日,很快就把马宝甩在后面不知道多少里地啦。

    马宝在官军里,最高也只是做到了河南游击高谦麾下的一员守备而已。马进忠却是步步高升,很快坐到了左镇副总兵的高官上。

    这个马进忠本来就同左良玉性子相近,最善于保存实力,局势一有不利便迅速转进。到今天,他俨然成为左镇最后的一枝独秀。

    “葵宇兄,多年不见啦。”

    马进忠带着十多名家丁在大营辕门处亲候马宝,葵宇是他投降左良玉以后,附庸风雅取得一个字号,和马宝的字号城壁一样,都是身边幕僚帮忙取着玩的。

    曾经的义军豪帅“混十万”,如今被围在营中无路可走的左镇副总兵马葵宇,他神色暗淡,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把他身材都变得圆润了起来。

    不过马宝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还是能从这个老朋友的眼睛中,找到几分狠辣兼且油滑的眼神来。

    马宝对“花关索”王光恩并不熟悉,如果李来亨在这里的话,倒可能会说马进忠和王光恩的气质十分类似这两人确实存在有不少共同点。

    “城壁老弟……话不多说,我就想问问,我还有没有一条出路可走?”

    马进忠的问题直点主题,他身边的那些家丁都让开了道路,两个老朋友重新走到一起。处在围困绝境中的马进忠,紧紧抓住马宝的手,他眼中的焦急似乎说明了投降的真诚。

    马宝微微笑道:“我的老哥,出路总是有的。可是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出路?如果想买一条路,逃去襄阳或武昌,恐怕不存在这样的一条出路。”

    “这……”马进忠讪讪一笑,他觉得马宝似乎是在记恨当年自己找他索要买路钱的事情,解释道,“过去的事情再提也没什么意思吧?不管怎么说,老弟,我当年也帮过你一把……今天轮到你来帮老哥一把了!”

    “帮不帮这个事情,不是由我决定。”马宝看着马进忠动摇的神色,心中底气大增,“小李王是何样的人物,你了解的也不会比我少。我家节帅的要求只有两个,只要你满足了,节帅一定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马进忠听到马宝给出的这条承诺,双眼总算亮了起来,他立即问道;

    “两个要求?什么要求!即便刀山火海,我也赴汤蹈火,为了大帅我一定不辞辛劳!”

    “第一条,”马宝先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葵宇老哥,你的所有兵马要放下武器,先行接受闯军的改编。”

    放下武器这点马进忠还能理解,但是这个接受闯军的改编,马进忠就有点一头雾水了。他对李来亨的用词不大了解,皱起了眉毛问道:

    “老弟,这个改编是哪门子意思?”

    “改编……节帅说的改编,就是说你的所有兵马必须全部接受闯军安排。你所有的将领、军官,要一律离开部队,先到随营学堂学习一段时间,等到通过考试以后再按成绩任用。你麾下的士兵,则根据汰弱留强的原则,遣散老弱,留其精壮,填充到闯军的部队里。”

    马宝的话说得简单直白,马进忠心里却发生了一场猛烈的大地震,这叫什么改编?这不就是彻彻底底的吞并吗!

    马进忠不是没有投降过,恰恰相反,他的投降经验还算比较丰富。当年他投降左良玉的时候,形势并不比今天好到哪里去。

    可是左良玉给出的投降条件是什么?是给马进忠驻地,给他的兵马补充粮秣供给,也让他依旧照领原班部众兵马。

    这才是一般的投降原则啊,当年张献忠和罗汝才接受熊文灿的招抚,一个被安置在谷城,一个被安置在房县,不也是如此安排吗?

    李来亨现在这个意思,就是又不要给他补充粮秣,又不要给他分配汛地,还要将自己的部队彻底拆散,一切将领军官都调离部队,另行任用?

    不,就算是吞并,那一般还会保留中级的军官呢。闯军这个投降,简直比吞并还过分,根本就是歼灭啊!

    在马进忠看来,李来亨要求的投降,简直和他死战一场后再全军覆没,没有丝毫的分别。他心中愤慨,脸色也极为难看,身边的家丁有几人听到马宝的威胁之语,更是将腰刀露出半截,寒光显露。

    但马宝脸色不变,他十分沉稳,接着说道:

    “这只是第一条,老哥……还有第二条呢。”

    “第二条又是什么,你说吧。”

    马进忠压住心中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的同马宝讲话,他已经做好了如果闯军条件实在太过分,就干脆把马宝扣下来,大家死拼一场的打算。

    “第二条就是你们的水师战船,节帅要求你保住所有的战船,如果让金声桓把船凿毁,你投不投降,我们节帅就都不在意了。”

    “哈哈哈哈,”马进忠简直是气笑了,他忍不住笑道,“水师是金声桓所统领的,所以小李王的意思是我要是投降,还必须得拉上金声桓一起投降,才能算数吗?否则是否小李王就不肯接受我的投降,而一定要赶尽杀绝?”

    马宝先用鼻子嗯了一声,接着冷笑道:“老哥,我直接把话给你摊明白了讲吧。我们节帅的意思就是要你束手就擒,不仅要你束手就擒,最好金声桓也是一样如此……如果你不能搞定金声桓,保不住那批水师战船的话,你也不用奢想还能在闯军里保留什么大将的地位。”

    马进忠压低了声音,回道:“城壁老弟,你也知道我马进忠从来不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就不怕咱们谈崩了,我把你扣下来吗?固然今天我奈何不了闯军,可是一个人送上门来,我难道奈何不了你?”

    “哈哈哈!”

    马宝大笑三声后,将身上的佩刀随手丢到地面上,发出咔啦的一声金属撞击声。他把双臂环在胸前,对着马进忠露出老神在在的笑容,回答说:

    “单骑入营……老哥你送我一个这样大的功劳,我又岂可能不来?小李王知人善任,只要你有功、有才,他素来唯才是举,绝不看你的过往和出身经历。今天我若能说服你答应下这两项条件,我在闯军中的地位就算是稳固了……老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宝将目光投向北方,道:“左镇已经完蛋了,朝廷在关内还有几支兵马可用?关宁军固然强悍,可经过松锦大战以后,也没剩下几支部队了吧?老哥,你还不明白吗?如今正是群雄用武之时,天下群雄之中又以闯军赢面最大,你就不打算搏一搏,博个开国元勋来做做吗?”

第八十三章 开国元勋

    开国元勋?

    马宝这句话令马进忠浮想联翩了起来,确实,随州大战以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廷在湖广的统治很快就要到头了。

    湖广地方数千里,人民户口以百万计算,如果闯军真的能够占领并治理湖广,那么立时就成为了元末陈友谅的气象何况长江下游,并无朱元璋和张士诚的两个吴国政权。

    “联成老弟……你的意思是?”

    马进忠心中依旧怀有疑虑,他最担心的问题,当然还是投降以后自己是否还能保持过去的权柄?如果真按照李来亨的条件来办,自己等于被解除全部兵权,到时候和一个小兵又有什么差别?闯军又怎么可能善待自己呢!

    马宝看着马进忠,见他脸色不断变化,已猜到了马进忠心中所想和忧虑的地方,便回答说:

    “我已经把说得十分明白了,节帅用人从不在意你的出身经历。正相反目下闯军之中,大将多出于陕北,几乎都是闯王的旧人。可如今是闯王在北,节帅在南,节帅自当有另起一套班底的必要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只要老哥愿按照节帅的条件投降,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来,那将来你我兄弟二人,在闯军之中都有足够的位置可做,不比在这里死拼一场来得要好?”

    “这……”马进忠还是有些犹豫,他咬了咬牙,狠声道,“好!我可以按照小李王的条件投降,死拼下去我也没有胜算,既然都要投降,拖泥带水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是你要给我一个保障!”

    “什么保障?”

    “你我二人,现在就结为兄弟。你指天发誓,保障我,还有我麾下弟兄的前程,我才能按照小李王的要求投降。”

    马宝失笑道:“你我本就是兄弟……好,那今日我们就交换兰谱,结成兄弟。老哥,你送给我这样一桩大功,今后在闯军中我自然会力保你的一分地位。咱们都算是官军出身的人,又有这些渊源在,互相帮衬本就是应有之理。”

    马进忠还是放心不下,当场又让马宝歃血为盟、指天立誓,才肯同意按照李来亨给出的条件投降。

    其实说白了,现在马进忠被闯军围死在大营里,又断了粮,就算不投降,最迟到明天也要全军覆没。

    他现在拿着姿态,捏着所谓的“兄弟大伙”,也不过是在为自己将来的出路增加几分筹码罢了。

    而马宝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也很明显,只要马进忠肯投降,肯把这份功劳送给马宝。马宝将来也会投桃报李,在闯军内部提携和保障马进忠的地位。

    义结金兰更多只是一个噱头,对马进忠来说,最大的保障是他能够和马宝结成一个利益同盟。对他来说马宝透露出来的闯军内部情况,已经表明了马宝的诚意,就像马宝所说的那样,他们两人都是出身于官军,天然具备利益联结的渊源在。

    有马宝这样一员闯军大将的庇护,那就比马进忠自己手下几千兵马更为值钱。

    当然很重要的一点也在于,他手底下这几千兵马,今天如果不识相投降李来亨,到了明天可能就剩下几百几十兵马了……

    本质上也是马进忠根本没有筹码!

    两人歃血为盟以后,马进忠那变来变去、异常难看的脸色终于稳定了下来。大营中垂头丧气的官兵们,听说主帅已经投降,不仅没有绝望,反而是人人脸上都显露出明显的喜色来看来这仗终于结束了!

    但马进忠知道事情还没完,他看着从岸边流过的河水,低声道:“虎臣……金声桓是左良玉的死党,他不一定会投降。”

    “哼!”马宝神色一凛,这个过去的河南官军守备,如今的闯军骑兵标威武将军,随着手上精兵实力的增长,整个人的气势也越发凌厉起来,“节帅对那些个战船分外看重……这第二个要求,说是要求,其实也是交给我、交给你的一项任务。老哥,你既然打算投降闯军,就不能不为下一步做打算,这时候可不要再顾念和金声桓的旧情。”

    马进忠点点头:“是极、是极,只是金声桓善治水师,在水手中威望又高。如果他抵死不从,坚决要给左良玉效忠,我们冒然突袭,说不定就会遭致所有船只被凿毁,到时候才叫一个追悔莫及!”

    “那,如果你没有把握,就先不要突然出兵突袭。我先将金声桓的情况汇报给节帅,等节帅议定以后,再考虑是继续招降,还是出兵突袭吧。”

    “这倒也不必……”

    马进忠眼珠子转了转,他想的是如果让李来亨来决定,那夺取左镇水师的功劳,最后还能不能算到自己头上?

    自己为了投降,可是连这几千兵马的兵权都愿意放弃。如果最后在闯军里混不到一个大将地位,那可真的是太亏了。

    “城壁老弟,我和金声桓也是多年老友,感情很深。如果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相信金声桓一定会就范。至少至少,他也不会断然凿毁船只。”

    “你真的有把握吗?你亲自去劝降,金声桓立即就会知道围城大营覆灭在即。如果他有异心,很可能就会立即凿毁船只,我们连突袭夺船的机会都没了。”

    马进忠点头称是,最后折中道:“那如此安排如何?我去船上劝降金声桓,其他部队兵马则做好随时突袭夺船的准备。最后不论我劝降的结果如何,只要约定时间一到,都立即发动攻击。”

    马进忠的这个建议颇为冒险,如果计划失败,他本人有可能就被金声桓扣住杀掉,即便计划成功一半,那功劳还是要落到突袭夺船的兵马身上。

    不过马宝看他表情,知道马进忠必然是有好几分说服金声桓的把握,才会提出这样的方案来。他点点头,又补充道:

    “我亲自陪你上船劝降,咱们既然结为兄弟,自然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马宝这句话倒让马进忠稍稍动容一会儿,不过他再仔细想想,觉得马宝这样说的原因,更主要的可能还是不想放过亲身劝降金声桓的功劳。

    这两人都是典型的朝三暮四、骑墙观望,大哥不笑二哥,也不必再说些什么了。马进忠随即下令大营中剩余的几千官兵做好准备,他和马宝带着十几名家丁亲兵上船去劝降金声桓,其他人则不管劝降情况如何,只要时间一到,就立即发动突袭夺船。

    为了以防万一,马宝又将自己带来的两名亲兵其中一人,派回营外,将全部情况通告给李来亨。如果劝降金声桓真的失败,到时候也要营外闯军配合进行突袭。

    马宝心中暗自捏了一把汗,他对马进忠十分了解,所以知道自己单骑入营劝降,其实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事情。但是金声桓这个人马宝了解不深,自己跟着马进忠上船劝降,万一金声桓冲动之下杀了自己,那就太惨了只能相信马进忠的眼光和判断了。

    富贵险中求,马宝想做开国元勋、从龙功臣,想要一跃而成为李来亨麾下的方面大将,总要付出一定的风险来。

    他们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带着极少数的随从登上了金声桓的船那艘船原本是左良玉的座船,如今则成为了金声桓的临时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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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军政治笑话》

    1、崇祯、杨嗣昌、卢象升、李来亨、方以仁,五人一起乘坐热气球。

    热气球漏气了,抬不动五个人,开始下坠,万分危机,必须有人牺牲自己跳出。

    先是崇祯喊了一声“为了大明的社稷”,然后把杨嗣昌扔了出去,气球下坠暂缓,但过一会儿漏气更多,下坠又加快,必须再跳出一个人。

    崇祯看向卢象升,卢象升自己喊了一声“为了天下万民”,自己跳了出去。

    可是气球依旧在下坠,于是李来亨喊了一声“为了天下百姓”,把崇祯扔了下去。

    但是气球下坠速度依旧不减。

    这时候李来亨和方以仁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喊着“为了闯军”,把对方扔了出去。

    2、问:什么是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

    答:乐观主义者学陕北话,悲观主义者学湖北话。

    3、随州一名文人抱怨道:“大王真是装模作样。”

    结果马上就被红队的严薪抓捕了起来。

    文人辩解说:“我根本没讲是哪个大王啊,你怎么可以随便抓我呢?我其实是在讲张献忠!”

    “你少骗人了!”严薪咆哮道,“我在节帅手底下干了这么久,谁最装模作样我会不知道吗?”

    4、一老者在人行道闲溜,不慎落入道旁河中。随即高呼救命!

    两名湖广闯军士兵闻之,视若不见,仍边走边谈笑如旧。

    老者急中生智,立即高呼“闯贼李自成必死!大明万岁!”没想到两名士兵还是无动于衷。

    老者想了想,高呼“打倒李来亨!李自成万岁!”两名士兵闻之大惊,急忙跳入河中,将老者拖上岸来铐之。

第八十四章 金声桓的忠告

    左良玉的那艘座船,相比较其他船只来得更为硕大。马宝站在岸边,望着高耸于河流中央的船体,就像是在仰望一座高山马宝是陕西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波涛是什么样子,更没有见过那些穿梭在万里波浪之中的海船是什么样子。

    眼前左良玉座船的硕大,已经到达了马宝想象力的极限。

    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虽然如今促狭于小小的渡口里,可依旧难掩其雄壮的军容。不要说是随州的河流,即使将其放置于汉水、放置于长江,这支船队,也将是闯军所难以抗衡的天兵。

    可这又如何呢?

    左良玉并非不是名帅,金声桓亦并非不是名将,可是名将大帅、轴舻千里,在这随州城下,尚没有真正的用武之地,就已经被困于死地之中。

    船队的上游,所有的渡口都已被闯军占领;船队的下游,蔺养成又奉命在河岸最窄的几处水道里,设置了拦江铁索。

    金声桓虽然坐拥长江之上数一数二的强大水师,虽然他的对手不过是几乎没有几条船的湖广闯军。可是他依旧只能在自沉水中和束手就擒,在这唯二的答案中做出一个惊心动魄,可也是毫无希望的抉择来。

    不察形势之变,攻守之势大异也。

    “城壁老弟,上船吧。”

    马进忠先派了两名家丁上船和金声桓稍微说明了一下情况,他并没有直接点明保船投降的事情,只是大概提了一下有要事相商。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左镇余部全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威胁,金声桓没有多想就让马进忠带人上船。马进忠给了马宝一个眼神,他立即会意,点了一下头,闯军和马进忠本部的兵马都悄悄在河岸边上做好了部署,一旦事态不对,就会立即发动突袭夺船。

    最好的情况,当然还是金声桓就范。

    但马宝也做好了最后用刀枪说话的准备,他在罩衣下套了一层厚重的铠甲,将腰刀握紧,跟在马进忠身后两步的距离上,缓缓步入座船之中。

    左良玉的座船内部装潢算得上华丽,马宝以前也曾出入过河南抚、按的督署,见识过不少豪华奢丽的场景。可是与左良玉座船相比,即便是巡抚、巡按的督署花园,似乎也有所不如而这还仅仅只是战时座船的装饰,若是左良玉设在襄阳的镇台衙门,又不知道穷奢极欲至何等地步?

    马宝在马进忠的引导下,步入船舱之中。船舱空间甚大,四壁都装饰有虎皮,金声桓坐在正中的大座上。左良玉最后的死党,已不复当年在竹溪县追杀李来亨时的肃杀,他脸色灰暗而破败,眼中黯淡无光,完全看不出半分希望来。

    支撑金声桓到现在的,可能也只是这一艘艘巨舰所带来的安定感吧?

    可是上下游的水道都被闯军切断,大舰难行,小舟更无力突围,势成困兽,尚有何为?

    “葵宇……”

    金声桓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感,他看到马进忠走进船舱后,几乎是哭丧着脸对他说:“我们还有出路吗?现在除了给左大帅尽最后一份忠,尚能何为?”

    马进忠和金声桓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看到金声桓这种惨淡破败的神情,心中不忍,还是想说服金声桓尽早弃暗投明,到闯军这边谋求一条生路:

    “虎臣,我给你带来的就是一条出路。这位是闯军的威武将军马宝,小李王已经答应下来,只要水师愿降,咱们的将士绝不会遭到闯军报复和杀戮……虎臣,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兄弟们考虑啊!”

    马进忠开门见山,直接在金声桓面前说出了投降一事。这种突兀的做法让马宝心中略微感到几分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向船舱大门后退了半步,将右手手掌按在刀柄之上,一旦金声桓面露不豫,他就要做好杀或逃的准备。

    只是马宝却没想到,金声桓似乎对于投降一事,早就有所预料。金声桓没有怎样怒斥马进忠的“变节”,只是先回忆起了往事,说:

    “我年少时是东江镇军将,我的家人、乡亲,还有皮岛上的同袍战友们,几乎人人都和东虏有血仇。我们跟着毛大帅,和东虏死拼了一场又一场,可怜败多胜少,大明官兵越死越多,东虏反而越来越强大……”

    马进忠沉默不语,他知道金声桓出身于东江镇。但对于金声桓这一段往事的具体情况,他了解的其实并不是很深。

    “东虏劲兵如虎,铁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若累卵……东江镇已经是一等一的强兵,远非平贼镇可比,但比之东虏犹且不如,是以草木击锋锐。后来毛大帅死了,东江镇也覆灭了,皮岛俱为东虏屠戮,民十不余一,我也一路颠沛流转到了平贼镇军中。”

    金声桓回忆起往事,眼神都变得飘离了起来。马进忠心中感到不安,生怕金声桓冲动之下干出什么事情坏掉他的计划,便劝说道: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将军确实待我们不薄,可是如今大将军都已经被闯军生擒,咱们只有一起投降闯军,小李王看在你我二人率部投降反正的面子上,或许将留大将军一条性命,这也未尝不可能啊!虎臣,你既然那么恨东虏,那更要留下有用之身,将来总有报仇雪恨的时候。”

    金声桓摇摇头,没有和马进忠说话,而是直接看向马宝说:“足下就是闯军的马宝将军吧?东虏屠戮辽东,我至今深恨之。可是我跟着左镇,一样屠戮了河南、屠戮了湖广,你们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仇恨?”

    马宝默然一会儿后,回答说:“是。”

    “唉,我跟随大将军杀戮无数平民百姓,确实罪不可恕。”金声桓长叹一声,他挥了挥手,叫来一队水手船夫,说道,“这些船只尽数移交给闯军,不许官兵趁乱有所毁坏。”

    这句话让马进忠脸上一喜,感到大事已成,自己和老哥们儿金声桓一起带着近万兵马投降,即便今后不能再率领本部部众,可在闯军中也势必拥有一席地位。

    可没想到接着金声桓便对马宝笑道:

    “将军,朝廷以全盛之天下尚且不能制服东虏。如今中原已失,三楚又丧,朝廷以此残破天下,能否抵抗东虏?足下……贵军又能否制服东虏?”

    马宝不明其意,眯起眼睛回答说:“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隋唐时杨广三伐高句丽不成,可李氏得天下后,物阜民丰,自然可以将高句丽灭国。金总兵在东江吃过东虏的败仗,心存疑虑也很正常,可是闯军并非暮气深沉的官军,我们的实力一天比一天壮大起来,难道还会怕关外的胡人吗?”

    “不……不一样,你们没有和东虏交过手,你们怎么会明白?”金声桓为之苦笑,他转过头去最后对马进忠说道,“葵宇,左镇覆灭已成定数,而且平贼镇这些年来杀戮太盛,我们血仇太多,我把全部战船交给闯军,只能算是一种补偿。唯独闯军从未和东虏交过手,我只怕他们骄而易折,最后倒了大霉。”

    马进忠看金声桓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心生不安,赶紧说道:“你不要担心那么多事情了!闯军跨越豫、楚,争鼎大势已成,东虏只是癣疥之疾,你干嘛在意那么多呢!咱们现在赶紧把投降的事情安排好,赶紧把水师的事情移交好,总归不会少了你的一份富贵!”

    “这样说吧……葵宇,看在我们几年兄弟的份上,我再送你一份大功,也助你在闯营里今后可以步步高升!”

    金声桓最后笑了一声,便突然冲到马进忠的身边,他瞬间抽出马进忠腰间的佩剑,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金声桓就把剑锋倒过来指向自己,噗嗤一声贯入腹中。马进忠惊呼一声,两手合十握住剑刃,佩剑的锋刃把马进忠十指全部割出鲜血,他也还是死死抓住不放。

    船舱中金声桓一方的卫兵和马进忠、马宝带来的家丁亲卫,全都大为震惊,大家还闹不明白形势和敌我,全都把兵器出鞘,剑拔弩张,气氛肃杀。

    金声桓口含鲜血,看着马进忠被宝剑割伤的十指,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笑道:“我从来只道你是个油滑鬼,今日才知道你这样讲义气!”

    马进忠语带哭腔,还想再劝金声桓一句:“我是油滑鬼,从来只看自己的一己之私。可好说歹说,咱们在左大帅帐下也搭伙干了不少时日,你听我一句,何必为一个这样不仁不义的朝廷、为一个这样不忠不信的左良玉陪葬呢?”

第八十五章 随州的全面胜利

    金声桓看着马进忠死死抓住的剑锋,看他十指全都伤痕累累、溅出鲜血,终于把佩剑松开。可他随即就用力推了马进忠一把,将他从自己身旁推开远远的,然后厉声道:

    “我若投降,既不能复对于左帅,亦不能复对于湖广百姓。我本是辽东逃人,乡里皆为东虏所屠戮,可入关以后,被我所荼害的百姓又有多少人?如此天诛地灭、狼心狗肺之辈,如何见活于天地之间?”

    他接着连退数步,将上半身靠在了船舱的窗户框边上,对马宝苦笑道:“东虏绝非高句丽那种癣疥之疾,将军,请听我一言,朝廷已失中原腹心之地,如今小李王又新得楚地,三分天下有其一,大势将成。但!自从万历以来辽东多事,朝廷精兵良将悉在辽东,百战不能制服东虏,连打败过闯王的洪督师都兵败东虏之手,闯军难道还要轻视之?但请自忧!”

    金声桓说完最后的劝谏以后,就从窗户处翻身跳出,马进忠惊呼数声,不顾手上的伤势拼死抓住金声桓的一处衣角。可是金声桓动作太大,咔嚓一声衣角断裂,左良玉最后的死忠就这样跃入河中,马宝虽然立即命人营救,可是金声桓早已怀有死志,不等大家入水抢救,一具浮尸便漂浮到了水面上。

    马进忠虽然是个油滑之人,可此时也难免流露几分真情出来。他看到金声桓的死,又想到左镇全军覆灭,自己投降闯军,将来的前途依旧未卜,金声桓对于东虏的预言也像黑云般压在他的心头上,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唉!

    曾经战士四五万,部众二十万的左镇,终于走到今天这等地步了吗!

    等水手们将金声桓的尸体打捞上来以后,马进忠才稳定住了情绪,马宝安慰他几句以后,便开始着手安排左镇残兵的投降事宜。

    早已部署在大营四面的闯军将士,立即从四面八方开入营中。官兵们并无其他选择,只能放下手中的兵器,那些水手船夫也全都在军官的带领下,下了座船,排成队列,等待着闯军的清点接收。

    李来亨对于金声桓的死倒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早就忘记了,大约三年前自己在竹溪县时,就是被金声桓所追杀,几乎陷入绝境。

    时易世变,如今金声桓在李来亨的眼中却成为了不值一提的沙砾。他只记得这个人似乎在后世历史中,具备一定抗清战绩,曾和李成栋一同反正,给永历朝廷裱糊了一阵子局面。

    但也仅限于此罢了,再更多的东西,李来亨也没有精力关心。

    连那支水师都是如此,李来亨关心的是战船、是水手。至于金声桓这些左镇水师的将领,即便他们投降了,在李来亨看来,也不可能继续让他们统领原本的部队,而是必须要和马进忠一样,先和所部兵马脱离关系,然后进入随营学堂学习一段时间,毕业以后再择才录用,安排进新的部队里。

    要知道这时候将领和部队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特别强大,不说左镇这种已经近乎于军阀的存在,即便一般部队,主将和家丁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也是很难打破的。

    如果不采取兵将分离的安置办法,那么投降的官军将领,随时都可能发挥他们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能量,重新把自己的部队拉走。这在后世历史上,就对大顺政权造成了近乎于致命一击的威胁。

    “马宝,这一回解决围城大营你是立下了头功,我会先给你记住的。”

    李来亨对马宝单骑入营劝降的收获极为满意,他亲自骑马到围城大营的辕门处迎接马宝,翻身下马双手把单膝跪地的马宝扶起后,又同马进忠寒暄了几声。

    无论如何,未经苦战,便将围城大营近万人的官兵、水手、渔民招降,而且还令马进忠接受了相当苛刻的招降改编条件这绝对是相当大的一份功劳。

    马宝面上不敢流露出居功自傲的神色来,他知道李来亨虽然常常示人以开诚布公、大公无私的器量来,但实际上的心机城府和为人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哪怕马宝确实立有大功,也绝不敢轻易露出什么过分的样子来。

    闯军之中也只有郭君镇完全不在意李来亨的种种权谋心术,他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自得其乐,又大言不惭,一直在那里说什么接下来理应席卷三楚,扫灭丁启睿等等的废话。

    以前郭君镇自己一个人说昏话、说天话,还是孤掌难鸣,确实只能自得其乐。

    可是现在李来亨幕下的那个行军司马顾君恩,此人也是一大奇葩狂士,明明这次随州大战他制定的“剿左”之策,纰漏百出,险些就到了全盘失败的地步。

    只是因为闯军战斗力确实已经高于左镇,左良玉又心怀自保的打算,根本不肯真正拼尽全力殊死搏斗,才让闯军奠定了大胜的局面。

    可顾君恩不反思反思自己的筹谋赞画失策之处,反而是和郭君镇一起夸夸其谈、互相吹捧起来。这二位虽然都有一定才具,特别是郭君镇的战场组织能力确为闯军之首,可两个狂士的疯狂自我吹嘘,还是让城府较深的马宝大感奇葩。

    他只能在心中感叹,此必为节帅独特的用人之道!

    马宝跟着李来亨提缰上马,河岸和道路上全部都挤满了衣甲鲜明的闯军战士,还有一群又一群了无生气的左镇降兵夹杂其间。河流里一艘接着一艘,千帆竞渡的船只也全向随州方向开去。

    “大帅,汉水附近,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同我们一战的敌手了?”

    马宝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点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去年李来亨率领前标军进入湖广发展,到现在尚不满一年的时间,不仅随州的人民与土地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汉水流域的敌人似乎都被扫荡一空。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闯军众将除了大言不惭的郭君镇和顾君恩以外,似乎都有些恍如梦中。即使是素来持重,目光长远的方以仁,都带着点荒唐的口吻说道:

    “天下事今日定矣?”

    可是李来亨却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马宝已经将金声桓的遗言汇报上来了,闯军诸将似乎对此都毫不在意。

    只有李来亨知道,解决左良玉军事集团,占领湖广,只是对抗东虏的第一步。

    打败大明从来不是李来亨的目标,而是他为了积攒抗清资源所选择的一条最佳路径。

    三楚大地的山林、野草、狂风、水流,巴蜀三峡喷涌而入荆门的长江,灌溉了湖广土壤的水和风,一路东流,经过武昌,经过九江,直入江南大地。

    李来亨倚马扬鞭,微笑道:“闯军势居上游,自楚地东下可以破竹而取吴,南下掠五岭则可据有南越。天下三分我有其一,接下来只等大元帅的捷报就好了。”

    他话语中似乎对未来已经充满了战胜的信心,闯军的谋士、战将们,全都互相看了看,大家虽然不知道未来的发展会如何,但同样感到前途光明,胜利在望。

    张皮绠和庞存押送的左良玉于次日抵达随州城中,李来亨对于如何处置这群被俘的将领,已经做好了全盘布置。

    他准备筹划一场盛大的节日既是节日,也是审判,是时候扫荡清楚一切不服从的敌氛了。

    至于那些俘虏、降兵,以及少数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乡兵、土豪,李来亨也让方以仁和顾君恩制订了详全的惩治方案。他不会允许有人可以在侵害闯军一侧百姓正当利益以后,不去受到任何合理的惩罚。

    但李来亨也明白,杀戮无法建立起统治来,他需要的是详全的法条、公正的司法。

    说到这里,现在李来亨的节帅幕中已有了相当于内阁的掌书记、相当于兵部的行军司马、相当于户部的营田使、相当于工部的度支使和百工衙军器院、相当于礼部和吏部的提点学政和随营学堂。

    但他还没有建立起一个相当于刑部的司法机关唉,李来亨又要头疼自己夹袋人才之少了。

    随营学堂还是不敷使用,节府试选拔出来的文士数量又少、可靠程度也低,李来亨想的还是很有必要再设立几所干部学校。

    当然在现阶段恐怕还不能称为学校,更多是速成培训班的性质吧。

    但这些事情,无疑都是必须立即着手起来实施的,毕竟闯军接下来马上就要迎接一波地盘的大扩张了!

第八十六章 左良玉,斩立决

    被张皮绠押运回随州公审的左良玉还在迷糊之中,他被庞存打的太惨,过了这么长时间脑袋还没清醒过来。

    直到平贼将军在牢狱中见到了阔别时日的儿子左梦庚,父子相见、对视垂泣之下,他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也才开始慢慢意识到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

    左梦庚这个纨绔子弟,被闯军关了几天便几乎脱去了人形。

    其实李来亨对左良玉父子的待遇已算很好,虽然将他们拘押在随州衙门的旧牢狱中,但是每日都有差人来运走秽物,早晚二餐虽然只是饱腹的糙米,可也从未短缺。

    这等待遇,比之充塞中原的流民、被左军环刃杀戮的楚民,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左梦庚恐惧于自己幻想出来的种种酷刑,自己吓自己,才把他吓成了一副消去人形的骷髅模样。

    左良玉就好多了。

    他确实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枭雄人物,即使大军土崩瓦解,自己也沦为了小李贼的阶下囚,甚至于让一名闯军普通士兵骑在头上暴打了一顿可左良玉还是没有放弃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的希望并不是无中生有、自欺欺人的,而是确有一定的依据。

    李来亨为什么要将自己抓回随州?

    李来亨为什么要将自己关押在牢狱之中?

    还给了自己一种不算太差的待遇!

    左良玉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看来李来亨不打算杀他不仅仅是不打算杀他,或许还要重用他!

    毕竟自己可是朝廷第一等的重将,如果连左良玉都投降了闯军,那会对朝廷造成多么大的冲击?

    他立刻想到了皇太极,皇太极不就招降了一大批明朝文武官吏吗?看来李来亨是要照葫芦画瓢,效仿洪太礼贤下士,说服自己投降闯军。

    左良玉摸了摸庞存打过的地方,还是一阵生疼。他心想都到了这种境地,如果李来亨亲自来劝降,不,如果闯军任何一个大将……不,只要闯军表露出招降的意愿,那降就降吧。

    只是等他投降以后,一定要设法处置这个殴打过自己的暴徒。

    李来亨如果懂得千金市马骨的道理,应当也不会拒绝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左良玉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欣慰又灿烂的笑容。

    守在随州旧牢狱门口的两名闯军士兵,一起打量了左良玉好几眼。两人同时露出一种像是见到珍奇动物的眼神来:左贼莫不是发了癫?

    被囚在大狱里,却笑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那么开心!

    不过事情发展的进程,似乎在一点一点印证了左良玉的猜想。他在旧牢狱中被关了三天后,终于跟儿子左梦庚一起被闯军士兵带了出去。

    路上他听到那些卫兵们的谈话,都在说什么公审大会?左良玉没听过公审大会是一个什么会,但他懂得审是什么意思。

    在左良玉看来,审就是一个官僚、士绅大家互相妥协、互相谈判和讲价的东西。这个小李贼占住了湖广几府地盘,把闯军的事业做得这样有声有色,肯定是有几分本领在,只看他搞的这个什么公审大会,就知道比之那个只晓得拷掠的李自成高明得不知道到哪里去啦!

    左良玉心中更觉乐观,如果李来亨真的打算杀自己,是绝不会把自己关这么久的。即便他是想效仿当年洪承畴和孙传庭把高迎祥献俘太庙的做法,那也不会搞什么“公审”看来这就是李来亨给自己留的一个台阶,只要自己在那什么鸟公审大会上,配合李来亨演戏,帮他上演一出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戏码来,性命应该就保住了。

    一旁的左梦庚却已经被吓得瘫在地上,他被好几个如狼似虎的闯贼生拉硬拽,才被逃出牢狱。这让左良玉不能不痛心,虎父怎么有这样的犬子?

    罢了罢了,等自己投降李来亨以后,也就不要再安排左梦庚从军了,让他做个富家翁安度半生算了。

    他们两人出了牢狱以后,又被闯军士兵送上了特制的囚车。除了左良玉和左梦庚以外,还有另外好几名被俘虏的左军将领也在这里等候着左良玉心里骤然升起强烈的不安感,这场面跟自己想的劝降画面不太像啊?

    囚车从随州城的旧牢狱出发,穿行过了大半个随州城,夹道围观的百姓数不胜数,左良玉听不清楚他们说的话,可从一张张愤恨的脸上,他也能感觉出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难道……难道李来亨真的要杀掉自己?

    左良玉的镇定正在一点点崩塌,他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刹那间转为土色的一张脸,看起来并不比他最头痛又鄙夷的儿子左梦庚多出多少胆魄来。

    最后囚车中的犯人,全部被拘押到一处高台上,好几个闯贼手上拿着文书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左良玉听得很不真切,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卢鼎。

    卢鼎是左镇的副总兵之一,左良玉听到他的名字以后,意识便从混沌的迷茫中清醒了大半过来。

    卢鼎被闯军叫到了高台的前列,接着台下走出了十几名平常百姓模样的人物。闯军的将士继续读着手上文书里的内容,那些百姓似乎都出身于左镇屠戮过的村庄左良玉对大军到底焚掠过哪些地方其实早就记不清楚了,只是在闯军士兵的一再强调下,才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记忆。

    接着那十几个人就纷纷开始谈起自己的经历,有人说他见过卢鼎,亲眼看到卢鼎下令放火烧村;还有一个年轻的妇女,说自己被左兵掠入营中,受过卢鼎的侮辱,但她接着又说记不清楚那人具体面貌,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眼前这个卢鼎。

    左良玉对闯军的这种做法产生了巨大的困惑,他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东西?

    紧接着又出来了一个人,左良玉看他的打扮,感觉应该是个读过书的文人。听他自述,好像是闯军的什么判官、推官那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废话,大意是什么兵连祸结、局势混乱,闯军不能将所有案情一一调查清楚,只能采取首重人证的办法来办案。

    那人接着宣布,说是根据湖广百姓的指控,左镇副总兵卢鼎共犯下了包括焚劫村庄、唆使部署抢劫等等十七条罪行,但是闯军调查以后,认为罪行确凿的主要是三条罪行。

    他最后说,根据方书记制订的闯军临时法度,卢鼎将因为他的这三条罪行,判徒刑二十年。

    这是什么鬼东西?

    左良玉心里更加纳闷了,卢鼎被判处徒刑,似乎意味着闯军并不打算招降左镇将领?

    可是也不对啊!

    如果真不打算招降,为什么不杀了卢鼎呢?反而说了一堆很让人听不明白的怪话。

    左良玉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很快也不用继续忧愁了,因为审判很快就到了左大将军自己的身上。

    相比较卢鼎这种还算稍有操守的人物,左良玉的罪行就十分确凿了。控诉他罪名的人证,多达数百人,人多口杂,闯军的判官不得不从中选出十人作为代表发言。

    他们提到的很多事情,左良玉自己都已经忘光了,例如什么他在襄阳出兵前一天,逼勒城内百姓每户交银十两,逼死无数人的事情。像这种小事,他又怎么还会记得呢?

    这些人的话说得越多,左良玉就越发感到诡异古怪。

    闯军到底要干嘛?李来亨到底还要不要劝降自己?

    那个判官在人证们一番哭诉以后,又说什么虽然时局动乱,查证困难,但经闯军的努力,左良玉的一百二十一条罪名中,有八十三条罪名都得到了较为有力的人证支持。

    接着他突然说:

    “将左良玉一贼,以犯处闯军临时法度共十二条,判处斩立决。”

    左良玉心中骤然大惊,他虽然听不明白那些个什么人证、什么法度,究竟是何意思,可是斩立决这三个字却听得分外明白。

    平贼大将军本来高挺的身姿,此时突然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完全蔫了下去。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双腿一阵发软,膝盖突然就砸在了地上,跟着额头、整个脑袋,甚至是四肢全都扑在了地上。

    左良玉像是见到了崇祯皇帝一样,五体投地,扑在地上,他想说些求饶的话语,可是牙齿、舌头却因为恐惧搅成了一团,连半个音儿都没法正常地发出来。

    站在他边上的左梦庚,这个素来纨绔的败家子,像是完全发了癫一般。左梦庚看着趴在地上露出一副可怜相,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求饶免去一死的父亲,突然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高声喊道:

    “父帅真英雄!父帅真英雄!大官好做!大节难移!”

    左良玉,斩立决。

    头颅落地,左镇烟消云散。

第八十八章 基层政权

    李来亨没有第一时间杀掉左良玉,主要是节帅府的司法机关还没有筹建起来。这之前,张皮绠把抓捕左良玉时村民族老们的做法,全部告诉给了李来亨,让李来亨感到闯军极有必要强化在地方上的行政资源和司法资源。

    固然,营田新法的推行,大大增强了闯军从地方获取资源的汲取效率。可这更多只是一种索取,闯军并没有在营田制的物质基础上,组建一套完善的地方行政和司法机构来。

    这样的情况下,百姓得不到组织,民力只能被汲取,而不能被发动发动群众,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那可就太难了。

    特别是在明末,特别是对于闯军,那就更困难了。

    李来亨接触不到几十万几百万的中小学毕业生,哪怕推行了这么久的军中扫盲班,闯军里能不能找出几千个粗通文字之人,也还很难说。

    哪怕是最早期的红军,在人才资源上也比自己丰沛了几十上百倍啊。

    夹袋无人,夹袋无人,干部紧缺,干部紧缺。

    这是李来亨从一开始就头疼到现在的问题,他要把地方上的百姓组织起来,就必须摊开架子,在营田制的基础上,不仅是在每个府、每个州和每个县,而且要在每个乡、每个村都建立起完善的政权组织来。

    说到底,仅仅靠一个营田制还远远不够塑造出闯军的政权来孙可望可以做到,那是因为孙可望供奉起了永历朝廷的神主牌位,借用了大明三百年积累下来的权威资源。

    而李来亨现在的情况,自然不可能借用大明三百年历史积累下来的政治资源,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搭建闯军的政权骨骼。

    这也是他为什么特别重视公审大会,一定要把左镇的将领官兵,全部押运回随州城受审的原因所在。

    李来亨是打算用这场大办特办、特为隆重的公审大会,把闯军已经是官府、闯军已经具备了政权权威的这种观念潜移默化到湖广百姓的心中。

    这样才能方便下一步的基层政权搭建。

    正好,构建起闯军的司法机关,本来也在李来亨的下一步计划之中。现在为了搞超大规模的公审大会,也很有必要完成这一步。

    为了方便考虑,李来亨还是将司法机关设置在节帅幕府之中,他直接借用了历史上唐代节帅幕府的幕职官名,以节度判官负责司法,判官之下的属官则称为推官。

    担任节度判官的人,是由顾君恩推荐的湖广举人邓岩忠1。

    邓岩忠是江陵人,举人出身,社会地位算得上是比较高了。但他的科场和官场旅途都不算顺利,没能考上进士更上一层楼就罢了,在为官期间又因不善于人情,年纪轻轻就致仕回乡。

    嗯,毕竟是顾君恩找来的人,性格古怪、不通人情,倒也在李来亨的接受范围之中。

    他毕竟是个举人,若不是李来亨已经击灭左镇、生擒左良玉,李自成又占领了洛阳、开封,闯军日益显出争鼎之势,邓岩忠肯定是不会冒着巨大风险参加闯军的。

    不过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陈可新这样的举人都已经投靠了李来亨,其他如方以仁、顾君恩、提点学政的谢徵,也都是秀才出身。

    邓岩忠一个连县官都做失败的落魄举人,能一下子跻身到李来亨节帅幕府的要职,也算得上是高攀了。

    总算邓岩忠本人虽然不通人情,但李来亨稍微接触之下,也感觉他是个忠厚老实的实干派嗨!李来亨手底下的文人,最缺的就是忠厚老实人呀!

    当然,李来亨也不可能让一个根底不清楚的人物,立即就完全把持湖广闯军的司法系统。虽然他任命了邓岩忠做节度判官,但下属的推官,全部都是从各州县营田使、庄使中调任过去的。

    未免邓岩忠在节度判官的任上耍什么小聪明,李来亨还让现在担任随州牧、已经经过随州之战考验的陈可新“佐其事”实际上就是监督邓岩忠。

    在用人方面,即便人才和干部的缺口极为巨大,但李来亨还是不会轻易松开口子,随便吸收未经时间考验的士绅文人到闯军核心来。

    唉,不过也是因为如此,闯军的基层干部数量,早就匮乏到了极度紧张的地步。

    这次庞存的事情,又让李来亨感到必须加紧完善闯军的基层政权建设。现在的问题就是缺乏干部,可是缺干部事情也不能不做,只能一边建设基层政权,一边培养干部人手,走一步路搭一步桥。

    闯军是一张白纸,白纸固然有可以任意发挥、轻装上阵、没有历史包袱的优势,可是在这种时候,也会显出缺乏历史积累资源的劣势来。

    但是李来亨相比较朝廷,也具备着一项巨大的优势这就是闯军“白纸”带来的更高行政效率,通过营庄制,李来亨可以在绝大部分自耕农和佃户利益不受损、甚至是利益增加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政权财政收入,增长到朝廷统治时期的三倍、四倍以上。

    湖广闯军的辖区内,超过一半的粮食都掌握在李来亨的手中,掌握这种最重要的硬通货,可以让李来亨依靠雄厚的物质基础,反过来补贴基层政权的建设。

    方以仁倒是对他建议过,干脆在湖广乡村复辟以三老为中心的保甲乡官制度。可是李来亨虽然好于复古,也只是好于在官衔的名称上复古罢了,真要把具体的制度,特别是最紧要、最关系到一般百姓日常生活的基层政权体制,复古到三老、保甲去?

    这种大复辟犯的罪名,李来亨可承担不起。

    他的想法是首先将闯军军队中的伤残兵员,特别是本地籍贯的伤残兵员,将这些人下派到各乡、各村担任去负责乡村一级的基层政权建设。

    在李来亨看来,乡村基层政权建设的首要关键,还是需要建立乡村一级的闯军军事存在,有军事存在作为权威,接着才能把负责司法的判官、推官也下派渗透进去。

    总之军事,司法,还有白旺已经在德安、黄州两府地方乡村里建立起来的营田行政系统,把这三者先都确立起来,才能保证不再出现庞存抓捕左良玉时的那种状况。

    后世历史中的李自成,采用的办法是直接把闯军的野战兵力分兵驻守到地方上,结果就是随着闯军占领地盘的急速扩大,这些分守兵也成了胡椒面撒大饼,越铺越散,最后是野战主力被削弱了,地方军事力量也挡不住士绅武装的反扑。

    李来亨目下掌握着近三万野战力量,随着左镇覆灭,襄阳、承天、荆州随时可取,他估计短时间内将闯军的野战力量增长到四万、五万都不是太难的事情。

    可是把这些兵力分散到各州县的乡村里,那就一下子捉襟见肘了。

    民兵。

    最后还是需要把群众组织和发动起来,依靠百姓自身的力量来保卫闯军的基层政权也只有建设民兵的办法比较靠谱了。

    李来亨倒也想直接一步到位,直接在乡村一级基层政权上建设巡警和联防队,可是这对于干部人才的需求缺口未免过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缺人,缺人,这真是李来亨强调一百遍都感到不够的事情。

    组织地方民兵的这个职务,顾君恩本来是建议叫做靖安使,但方以仁更了解和熟悉李来亨的癖好,便从唐代官名中取了团练使和捕盗使来用。

    只是李来亨觉得团练使这个团练二字,很容易被士绅利用来做复辟之用,所以舍而不用,选择了捕盗使的称谓。

    闯军的捕盗使是设置在乡村一级,人员多由本地籍贯的闯军伤残兵员担任。首要职务是组织和训练地方民兵,次要是配合地方上的营田使、庄使清查户口和丈量田地,再次要则是防火防盗防官兵。

    总之基层政权你不建设,地方民兵你不组织,乡贤、士绅、族老,他们自己也会组织起来。哪怕闯军的捕盗使不能完全控制乡村,但毕竟可以同地方上的复辟势力争夺民众,总归能起到相当作用。

    “啊。”李来亨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崇祯十五年的夏天已经到了,天气日渐炎热,他心中也日渐烦闷,“缺人啊!缺人啊!乐山,咱们夹袋里实在太缺人了!光靠一个随营学堂真是远远不够!”

    方以仁尚未回答,顾君恩反问道:“节帅,现在不是已开了节府试吗?不若多开几次科?”

    “好直兄不清楚府主的用心啊,节府试选拔的文士不说能不能和府主一条心,要把他们直接派去基层,既是委屈了他们的长才,也是府主自己不大放心。”方以仁笑看顾君恩,你呐还是不懂李来亨嘛,“随营学堂不够……闯军本来就在军中设有扫盲开蒙之班,这个开蒙班也可以如随营学堂例,正式办成一个学堂,用于速成乡官人才。”

    “就如乐山所言去办,在随州、安陆、黄安、麻城,都要办乡官学堂才对。”

第八十八章 庞存回乡

    庞存不是一个人回村的,跟他一起随行回到乡里的,还有闯军新委任的本地巡官裴守约。

    因为闯军中粗通文字的人才已经不敷使用,更遑论熟悉法条、能够担任司法官吏的干部。而司法又关系一般百姓的生死,司法官吏因之堪称是地方政治的最后守门人,尤为要紧。故此,李来亨在此类官吏的设置和任用上坚持了宁缺勿滥的谨慎态度。

    如今,闯营的营田司系统在湖广每个州县下面都分区设置了十来名庄使,近期还准备设置同等数量的捕盗使,充当行政机关最末梢的基层官吏。

    然而在负责州县司法的州推官和县令麾下,却只有一到两名巡官,负责下乡巡回处理较轻微的案件顺便把庄使、捕盗使擒拿的重案嫌犯押送回州县城处置。

    裴守约就是枣阳县唯一的巡官,几乎每天都在枣阳境内各地来回奔波,最近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干部人员匮乏得实在太厉害了,湖广闯军现在控制着分散在上万个自然村里的数百万人口,足以胜任庄使、捕盗使的干部却还不足千人,能够担任巡官的更是不过区区百人而已。

    虽然李来亨正通过多方渠道培养新干部,但是闯营马上又要接管襄阳、荆州、承天乃至武昌等更广大的地区,基层干部的缺口就更大了。实质上,根据方以仁和负责选拔人才工作的谢徵估计,仅湖广一省,就需要州县以下的庄使、捕盗使、巡官等基层官吏不下二三千人。

    所以现阶段,不仅仅是一名巡官要负责全县轻罪的巡回审判和重罪预审,驻在县境各集镇和水陆要冲上的各位庄使和捕盗使,也都要每人管辖几个乃至十几个不等的村落。

    在许多地方里,因为人手实在太过紧张,闯军还不得不采取了让庄使兼任捕盗使的办法。

    枣阳县的情况还算比较好,因为是复杂的新区,所以配备了较多的干部。虽然巡官暂时只有裴守约一人,但各地庄使和捕盗使都已分别由不同的人出任。

    管辖庞存老家的庄使一年前还是德安府城里的一个账房先生,而新上任的捕盗使则是一名在此次战役中断臂退伍的闯营哨总。后者是庞存的老上级,而此次庞存也正是借着代替此人护送巡官裴守约的名义才得以回老家看看哥哥。

    想到哥哥,庞存心有疑虑,他脸色不太好看地说:

    “承蒙庄使和捕盗使照顾,提携着我哥哥当上了村长。可他除了我这个在闯军里当大头兵的弟弟,一无财二无势,又素来是个性情柔懦的人,怎能办好这里正粮长的差使?”

    庞存很不放心地说:“听说庄使还要村长筹办民兵,协助捕盗使维持地方,这可是以前举人老爷、秀才相公们才干的事儿!虽说俺们村没有这许多地面和人丁,可我两个侄女又是被村民们害死,有这层仇怨在,上下之间肯定矛盾重重。他做这个劳什子村长犹如坐在火上烤一般,叫我实在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裴守约虽然没有功名,但是做过几年的塾师,也替人打过官司,说话带着几丝文气。他看庞存还在担心自己的哥哥,就安慰道:

    “庞兄弟,你无须多虑。这边有我们几个乡官帮衬你哥哥,出不了什么岔子。按照节帅的法度,营田租仍是庄使直接设局征收,不许村长包赔;民兵是捕盗使分内之事,他是你生死与共的伴当,又有什么信不过?你哥哥只要能严守法令,不舞文、不侵贪,足以做好村长一职。”

    “至于说令侄女的案子”,裴守约则微微一笑,回应道:“今天我来此,不正是为此事而来吗?”

    四名闯军新兵在前面为庞存和裴守约开路,他们都是枣阳县招练使征募和训练的新兵。其中一人被编为了推官裴守约的护卫,另外三人则是本县县令和营田使担忧村民抗拒庞安出任村长,特地派来以备弹压的。

    只是他们显然是多虑了,庞存几人刚刚走进村子里,就看到村民们像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庞安身边,夹道欢迎。

    那个曾经下令把庞安捆绑起来、逼死庞安两个闺女的族老,则被村民们绑在一根木桩上面,等候着巡官裴守约,押解回县城交官处置。

    庞存有点吃惊,他还以为村民们会因为之前的事情对闯军心怀恐惧和抗拒,没想到他们变化得这样快?

    庞存的哥哥庞安首先迎了过来,他气色很好,还换上了一件虽然粗朴,但毕竟干净整洁的新衣,欢迎闯军道:

    “村子里的事情也全部处置妥当啦……村民们早听说了裴巡官要来的消息,还,还,还有我被闯军大王们提拔起来做那个捕盗使的事情。大伙都说闯军是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便先把族老绑了起来……这厮,这厮过去就经常侵占村里的田地,连闯军来搞那什么营田新法时,他都从中作梗,给自己家又多骗了好大一片田,大伙早就是一肚子气!”

    庞安所说的情况,更让庞存觉得惊讶。他首先是没想到营庄制改革的过程中,闯军已经如此重视和注意压制士绅乡贤,可依旧有宗族长老趁机牟取私利;其次是没想到村民们的立场改变如此之快,这么快就把积威多年的宗族长老绑了起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庞安也是村民的族人,如今因自己而得到闯营的提携,那么村民们把能够代表本村与闯营沟通的庞安奉为新的村长也并不很奇怪。何况,族老近些年也确实只顾着他自己,没有给村民办什么事,如今墙倒众人推实属理所当然。

    庞安接着又和裴守约说了许多族老历年来的丑恶之事,连族老是怎么扒灰儿媳的丑事都说了出来。一桩接着一桩,周围的村民们也越发群情激愤起来。

    裴守约对这一切似乎早有预料,他向村民保证县中一定会秉公审理、执法后,就把庞存带去屋中稍稍休息。

    “庞兄弟,我们这批巡官下乡前,都在乡官学堂上了几天临时的培训课。这种情况其实李使君、方书记都已经谈过了,村民恰似那水中的芦苇杆,风往哪里吹,他们就往哪里倒。左良玉来了,他们逼良为娼,族老以公谋私,他们也忍气吞声,可闯军若主持公道,他们又能嫉恶如仇……庞兄弟,你本也是庞氏村的村民,你以为村民们是怎么样的人?”

    这番话令庞存低头深思,可他又想到另一件事,不安道:“可这样一来,将来官军再回来,风往西边一吹,村民不就又倒回去了吗?”

    裴守约哈哈一笑,说:“树立闯军的权威,就是巡官和捕盗使的职责。现在人手紧张,很多地方在庄一级尚且只能让庄使兼任捕盗使,至于村一级更是只能委托闯军家眷或是亲近闯军的族老来做村长主持自治。”

    庞存疑惑道:“自治……他事且不论,村长最主要的职责就是筹办在村里的民兵,可让族老自治,岂非又把兵权拱手让人?将来官军的风吹回来,他们不还是一边倒?”

    “并不全然如此。就像今天村民绑了族老一样,现在湖广到处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李使君已经下令,要翻旧账,把侵占田地、给左镇供过军需的族老杀一批、审一批、抓一批,再扶持村中亲近闯军的积极分子来做村长,主持民兵工作。”

    裴守约接着解释说:“不止如此,在已设置了捕盗使的地方,还要由捕盗使在每年冬季农闲时,轮流巡视考验各村民兵,按民兵办理好坏减免民兵第二年应交的营田租。同时挑选民兵中壮勇之人,编成半脱产的常备民兵,常备民兵可和闯军一般领取口粮津贴。一旦有事,县令、庄使、捕盗使可以常备民兵为骨干,集合若干村的普通民兵一起捕盗御敌,但调动普通民兵必须按人数和日数减免民兵第二年应缴纳的租赋。”

    这复杂的民兵制度让庞存有些头昏脑涨,但在裴守约的慢慢解释下,他渐渐就理解过来了。

    大体上,闯军在地方上就是设置两种民兵:一种自治性质很强的普通民兵,他们训练、装备都很差,虽然强化了闯军在地方上的治安力量,但也可能成为族老乡绅的复辟工具;另一种常备民兵,是由县令、招练使、营田使、捕盗使直接掌握的,也和闯军的征兵体系连接在一起,将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避免基层政权落入宗族长老之手。

    裴守约感叹道:“自古以来,只有汉唐两朝能在乡、庄中设立如此严密的职官体制。自宋以后,朝廷官府皆把大政之权拱手让人,太平清时,乡绅族老尚能维持一个地方安靖的体面局面。可是一旦天下丧乱,绅权就纷纷侵占督署衙门之权,县令号称百里侯,政令却不出县城,日久自然成为积弊。”

    庞存不像裴守约那样读过一些史书,但他也知道李来亨的这种做法图谋极大,目的绝不在于眼前,由衷钦佩道:

    “我从随州回枣阳的路上,处处都听行人商旅说咱们节帅是沛上长者、太原公子复生。我初时还听不大明白,寻人打听以后,才知道原来大家是夸赞节帅为那汉高祖、唐太宗。节帅是汉高祖、唐太宗,咱们也能寻个萧何张良程咬金做一做吧!”

    “非也,非也。”裴守约故作神秘,掉书袋道,“李使君恢复乡政,其意何止于汉高与唐宗?使君图谋之大,非我辈所能知!”

    屋外的村民们则欢呼雀跃着族老这个“大恶棍”被依法处置,人们似乎忘记了不久前逼死庞安两个女儿的往事,只把一切错误推到族老身上,便欢庆着“解放”的到来。

    这样的一幕,不止于枣阳,亦不止于随州,而是在闯军控制的全部地盘内,都在发生。

    按照李来亨的意思,这些和左镇有所勾结的宗族长老,杀一批、审一批、抓一批,摧毁其权威。剩下的,则以派到其他地方担任庄使、捕盗使、推官为由,将他们调去异地。再剩下的一些亲闯分子,则设法使他们的家族和闯军将士建立婚姻关系,逐步融为一体,也渐渐实现闯军政权的在地化转变。

    但是这一过程中,杀戮总是不可避免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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