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牛金星
“这件事情先这么定下来吧,土营的规章体制,等之后我们再慢慢填充。”
李来亨大手一挥,就把事情决定下来。他近来由于作战办事不断胜利,越发有了一种威福自用的气质,也不等高一功和白旺的反对,就转而谈到郭君镇的事情。
“这一战我们能够得胜,取得这样丰厚的缴获。全赖君镇提出的奇谋,他有先登之功,还亲冒矢石,被守军用三眼铳打伤,咱们理应一起去看望看望君镇。”
大家对这件事都一致赞同,郭君镇的奇袭是攻破屏风寨的关键。郝摇旗更是从李来亨的话中,听出了管队很明显对自己这位老朋友很欣赏,为自己的老友即将有好的前程而分外高兴。
攻破屏风寨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白天和大半个黑夜,现在又快到拂晓时分了。郭君镇的伤势本来也不算特别重,他好歹也是跟着闯王征战近十年的一员战将,身子骨没那么差,见到李来亨等一大伙人来亲自探望,很快便起身相迎。
李来亨笑道:“君镇,今天应该是你坐着,我们站着!我们所有人能站在于大忠的寨子里,这样安然说话,全赖你的功劳。”
郭君镇一贯眼高于顶,唯独敬服李来亨的才干,在他面前表现的十分服帖。他没有自谦,只是问李来亨说:“管队,战前你曾答应过我,如果顺利破寨,将为我详细讲解夷陵用兵时的考量,不知道管队还记得吗?”
“当然、当然,这是一定的。不惟是夷陵的用兵,我们战后要讲解总结;这回屏风寨的用兵经验,我们更加要做一番讲解和总结。我这里便给诸位提一个建议,以后每次战后,我们都应该像现在这样开一个小会,把战斗中的经验教训都总结一番,大家一起讨论这一仗哪里打的不够好、今后应该怎么改正。”
李来亨相信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是提升兵略的最快途径。
闯营在过去习惯了流动式的战术,虽然在特殊的情况下,这种流动式作战是正确的。但李来亨也觉得,不能让闯营形成路径依赖,必须通过开战后总结会的方式,破除路径依赖,让大家熟练掌握野战、攻城、守城、机动、游击、对峙等各种形式的作战模式。
郝摇旗抢答道:“是极了!咱们这趟奇袭所用的兵力,俺估摸着还是太少了些。”
郭君镇忍着伤痛,也同意这点,他说道:“五十人确实少了些,依照这次的经验,奇袭部队今后应该分为两个乃至于三个批次。第一波次的先锋奇袭成功以后,第二波次的部队可以迅速跟进,扩大战果,就不至于像我和摇旗那样捉襟见肘。”
李来亨点了点头,他没有直接肯定或否定,而是鼓励大家各抒己见,展开讨论。
说了一会儿后,李世威也提出鸟铳队的问题,他觉得鸟铳队现在又要负责排枪射击,又要负责火炮校正,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很难应付过来。
方以仁本不想在这种场合说什么话,但毕竟他还是小虎队中的头号火器权威,所有人都将目光盯到了他的身上,方以仁也只好回答说:“我和李头领意见一致,应该在鸟铳队外再单独设立炮队。只是炮手的训练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用急在短时。”
李来亨知道方以仁对真正加入闯军,还存在种种顾虑。但随着一同经历、参与的战事越来越多,不惟李来亨对方以仁的看法在渐渐转变,李来亨也相信,方以仁对闯军的看法也在跟着转变。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便能真正的重用这位心眼过多的黑秀才了?
在李来亨的刻意鼓励下,大家又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好一阵儿,直讨论到黎明时分才作罢。因为郭君镇还有伤在身,李来亨便不多言,留下几个亲随照顾他,其他诸将则分别到自己的部队去掌握情况。
接着又过了几天的时间,李好、普祥真人、申靖邦、朱由等熊耳山附近的各方势力,都在李来亨的分化拉拢下,怀抱着不同心思返回了本家山寨。
屏风寨的遗址则被闯军占据,李来亨让高一功将他设在小孤山的高家寨直接搬到屏风寨来,山寨的名字也按照方以仁的意见,从屏风寨改为了得胜寨。
“得胜寨!哈哈哈,那我李来亨做了得胜寨寨主,是不是就可以号称李得胜?”
这段时间,李来亨还抽空回了伏牛山的小虎寨一趟,给幼辞和狸奴送了点不痛不痒的小礼物。熊耳山和伏牛山的山区地带,就这样基本被纳入到了闯军的势力范围中。
等到了崇祯十三年的年底,这天黎明时候,得胜寨一带已经醒来。处处炊烟线绕,鸡声互应,号角不断,战马嘶鸣。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练兵的队伍,常有指挥进止的旗帜挥动和锣鼓之声。有时还传过来一阵阵齐声呼喊:“杀!杀!杀!”
天色大亮以后,站在寨墙的高处,可以望见几乎方圆十里内外的村落都驻有部队。村落外,凡是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和山坳里都点缀着成片的灰白色帐篷,各色旗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
在得胜寨东边几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密密的树林掩蔽着很多帐篷。很长的一条晓雾将那一大片树林拦腰束住,使树林边的溶溶白雾与军帐的颜色混在一起,而树林梢上飘扬着的几面红旗和鳞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红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时候分不清楚。
李来亨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相辉映的霞光中,带着张皮绠等一群亲兵,骑马出寨,观看部队操练。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小山头上慢慢地露出来一个弧形边儿,随后露出半圆,照得马辔头上的银饰和铜饰闪着亮光。
“苗里琛倒算是个老实人,土营的架子算是开始搭建起来了。以后再遇到像屏风寨这样的寨子,直接让土营穴地爆破就行。”
苗里琛是主动投奔小虎队的矿徒军头目,他性格沉默寡言,是条十分粗直、无他肠的汉子。加入小虎队后,李来亨便让他负责掌管土营,虽然还未经历战事,但起码在训练上,苗里琛是一点不掉链子,尽全力跟着闯营老弟兄们的节奏走。
郝摇旗也畅怀大笑道:“现在熊耳山、伏牛山的大部分山寨,都服从咱们的号令啦。光是咱们小虎队,就有战兵近千人,我看连老掌盘都不能发展得这样快。”
李来亨回伏牛山小虎寨的时候,也通过高夫人了解了一下李自成现在的发展情况。他知道李自成正在宝丰、鲁山、郏县等地活动,闯军主力的战兵估摸有三千人左右,而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支兵马加起来,兵力都快达到闯军主力的一半之多啦。
他也不能不有所自矜,对眼前的好局面感到一点小得意。
闯王是一座高山,仰之弥高,但自己离攀登过高峰的距离,似乎也不算很远嘛!
李世威也敬服道:“全是管队的手腕厉害,自从出了商、郧大山,不过一年时间,咱们的家底就这般丰厚了。”
除了高一功、白旺等人在外活动,其他诸将都跟着称赞李来亨如何如何高明。只有郭君镇自视甚高,他虽然佩服李来亨,可还是强调说:“你们能住到得胜寨,也该谢谢我吧!”
这句话让李来亨挑了一下眉,不过他也了解郭君镇的性格,知道他性格矜高。只是小虎队其他将领,除了郝摇旗和郭君镇是老朋友外,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在肚子里吐槽了一下这位眼高于顶的新晋大将。
“管队,二只虎带着牛先生来了,据说是带来了老掌盘的消息。”
“牛先生?是启翁吗?”
李来亨听到亲兵的汇报,心中一惊,他回伏牛山小虎寨的时候,从高夫人那里听说到了李自成收取河南举人牛金星的消息。
那可是举人啊,在明朝的体制中,举人的地位远非秀才可比,可以说已经跻身到了统治阶层。明朝不比唐宋,一个举人功名就足以保家业三代不坠,成为地方上的世族名门了。
所以牛金星加入闯军的消息,一传出来,就震惊了所有人。
张献忠手下虽然也有徐以显、潘独鳌这些文人,但也不过诸生秀才而已,同牛金星的举人功名实有天壤之别。
牛金星的表字是聚明,号启东,所以闯军内多尊称他为启翁。
自从出了商、郧大山以后,李来亨就一直和高一功、白旺一同行动,不仅和二只虎刘体纯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更同这位社会地位极高的牛举人未逢一面。
他听到牛金星亲来的消息后,马上就带着部下们前去迎接。
而牛金星则跟二虎刘体纯在得胜寨的寨门处等候,牛金星相貌不俗,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络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
他手上拿着一柄折扇,扇面上写的是方孝孺的《扇子铭》:大火流金,天地为炉;汝于是时,伊、周大儒。北风其凉,雨雪载途;汝于是时,夷、齐饿夫。噫!“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第二十三章 李得胜
牛金星特别熟悉河南的关山形势,同刘体纯过来的一路上,他总是用鞭子指着苍茫的山川,雄伟的长城,古老的城堡,告诉刘体纯: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让二只虎也十分佩服。
这位牛举人看到闻名河南已久的闯营“诸侯”李公子李来亨专诚亲迎,心中结郁的疙瘩便解开了大半。
他骑在毛驴上,手一抖将扇子打开,笑道:“李公子好风姿!”
刘体纯则冲上前去,同翻身下马的郝摇旗抱在一起。要说郝摇旗虽然小毛病无数,但在闯营中的人脉关系也是真好,刘体纯是袁宗第的副将,但也和郝摇旗是感情真挚的老朋友。
李来亨也下了马,他一边同牛金星拱手打招呼,一边不住地打量这位启翁先生,说道:“启翁是举人,我一介草民,哪敢在先生面前提什么风姿?”
他也是看人下菜,在牛金星面前表现出的十足礼数,让方以仁大感不爽,他心想自己若非是沉迷戎事、不好读书,凭自己桐城方家的出身,还怕考不上举人?他堂弟方以智可是进士呢!
“哪里话,什么举人与草民,既然跟从闯王揭竿举义,这些就自然不必再提。”牛金星抚须笑道,“不愧是一只虎的义子,果然是英俊人物!不知麾下台甫怎称?”
台甫就是字号的意思,不过李来亨年纪尚轻,还不到结冠的年龄,也没有起过表字。
李来亨愣了一下后,也文绉绉地回答说:“我还没有到二十岁,尚无表字,启翁直呼我名便可。若启翁有暇,将来也可以为我取个字号。”
牛金星从驴背上跳下,鞠了个躬说:“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小将军若允我来取一个表字的话,我看完全可以用山寨之名,以得胜为表字!否极来亨,自然得胜,名、字也十分相符!”
李来亨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好拒绝牛金星帮忙取的字号,只好喃喃说:“这这……行吧,李得胜就李得胜吧!”
李来亨又同刘体纯打招呼,并问了自己义父李过的现状,得知他们发展也十分顺利,纵横宝丰、鲁山、郏县几县,将当地山寨民团或收编或歼灭,便放下心来。
他向身后一招手,张皮绠立刻牵过来一匹战马。这匹马是从熊耳山中一家寨主送来的北口骟马,十分温顺,李来亨知道以牛金星的举人身份和社会地位,加入闯营以后,必成李自成的谋主,自然要结一个善缘。
牛金星又拜谢道:“小将军风姿卓雅,如此亲迎,已很客气,何必有送马匹?我只是一介文人,不善骑马有匹毛驴便可以啦!”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牛金星在李来亨劝说两句后,还是换毛驴为战马。郭君镇、李世威等大将也随即骑马紧紧跟了过来,牛金星见李来亨的前后左右,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又望着雄伟的高山和奇峰,听着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心中感叹: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牛金星这回毛遂自荐,向闯王主动恳求,让他到得胜寨来见李来亨。
第一点是好奇李来亨这个人物,好奇他一个新入闯营不过一年的少年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崛起为闯营中实力仅次于田见秀和李过的第三号诸侯?
第二点也是多少有些担忧,田见秀和李过都和李自成有十年以上的交情,而李来亨这个新人却不知深浅,他也想为闯王来看看这位“诸侯”心思如何。
一见之下,他先为李来亨的低姿态博取不少好感,留下很深印象,感觉自己的猜忌似无必要。
对于李来亨左右的人物,虽然还没有机会深谈,但是仅凭他的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牛金星就感到这些人物都不简单。
郝摇旗身上兼具了浑厚淳朴和悍凶狠的气质,郭君镇锋芒毕露之余又兼具刚毅和才气,李世威和张皮绠则都过分的年轻,身上充满少年人的活力。
还有那位被小虎队将士称为“黑秀才”的方以仁,见识极深远牛金星曾受过本省进士的欺压,所以他对明朝的进士怀有很深仇恨和敌意,而对方以仁这样仅有秀才功名的人物,反而深具好感。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小虎队一般士兵,虽说闯王的部队纪律已经十分严明、士气也非常饱满。但小虎队的特点则在于将士间关系融洽得像家人一样,纪律和精神面貌比起闯王的主力,也毫不逊色。
牛金星接着看到得胜寨周围的山谷里,将士、民兵、寨民和李来亨招引的饥民,大家都在一处垦荒,更感到李来亨的文武兼备。
难怪河南到处传扬着李公子兴仁义之兵、救民于水火的传说!
等众人都入寨后,刘体纯和郝摇旗到一边嬉笑饮酒玩乐去了,牛金星才转入正题,他同李来亨讲到了李自成的近况。介绍李自成纵横汝州境内的鲁山、宝丰、郏县三县,近来又攻破永宁和宜阳,已经把洛阳周边的县城据点全部扫荡了一遍。
李来亨眉毛一挑,问道:“鲁山、宝丰、郏县、永宁、宜阳,都是洛阳周边州县。老掌盘将其尽数攻破一遍,是否近来就要攻打洛阳了?”
牛金星没有直接回答李来亨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小将军称霸熊耳山和伏牛山,战兵已有千人,若尽发民兵、饥民,则四五千之数亦在谱中。但我听二虎所说,小将军似乎不仅未攻破南召县和嵩县的县城,连栾川镇的小镇都没有攻打?”
“哈哈!”李来亨大笑一声后,解释说,“启翁明知原因,何必再问。所谓‘小乱住城,大乱住乡’,南召县和嵩县的县城不比洛阳,积蓄根本不多,反而是山中的各家山寨藏粮更多。”
“何况明朝的封疆大吏,他们为保持禄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倭,都怕担责。你只要不攻破城池,杀戮朝廷命官,纵然你到处攻破山寨,声势日大,百姓归顺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还会装聋卖哑,不肯上报朝廷。”
“倘若他们上报朝廷,崇祯就要发急,动了脾气,一道一道上谕飞来,限期他们‘剿灭’,也不管兵在哪里,饷在哪里。到期不能‘剿灭’,反而如火燎原,他们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轻则降级、削职,重则下狱、砍头。所以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学能了,抱着一个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够保一天禄位就保一天。”
牛金星这才抚须含笑道:“确实如此,所以元帅纵横宝丰、鲁山、郏县三地时,也是只拔山寨、不攻县城,尽量不引起官军的注意力。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闯军的兵力大为增长,已不惧河南官军,元帅这才连续攻破永宁和宜阳两座县城。”
牛金星通常称李自成为元帅或闯王,他自然不用具备着浓厚土匪气的“掌盘子”称呼。这时候李自成纵横于闯王高迎祥曾经长期活动的豫西南一带,虽然没有直接打出闯王的旗号来,但已有许多饥民将闯将与闯王的称号混淆,李自成闯王名号因此渐渐响彻天下。
李自成自己虽然没有使用闯王的名号,但新加入闯军的河南本地人,甚至闯军本身不少老兄弟,也都开始用闯王的名号称呼李自成了。
他终于将这趟来熊耳山的目的说明,大声说道:“小将军!如今熊耳山和伏牛山都在我方的掌握之下,一旦有事,则大可退入山中休整兵马。我已建议闯王,冲驰豫中、豫东,破洛阳、陷福藩,取王府累亿金钱养兵赈饥,争衡中原。”
“我早年在洛阳读书求学,在当地认识不少人物,对洛阳地理情势也很了解。这趟来前,我已为闯王做好了攻破洛阳的全盘计划。福王朱常询非一般藩封亲王可比,他是万历皇帝的爱子、是崇祯皇帝的亲叔父,福藩陷落,必使得天下震动、人心瓦解。河洛百姓也将为此拍手称快,益信闯军真乃汤武之师。义旗所指,必然望风响应,食壶浆相迎。”
李来亨知道牛金星这趟来得胜寨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他尽出熊耳山、伏牛山两山之兵,响应李自成进攻洛阳的部署。
但李来亨却不想太过于锋芒毕露,使得自己在闯营中过于鹤立鸡群。其实以兵力来论,李来亨、高一功、白旺直接掌握的精干战兵已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其他半耕半战的民兵辅兵,若全力征发,就和牛金星猜测的一样,还有四五千之谱。
而李来亨若在征发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家山寨的寨兵,让每家都出些寨兵从征,总兵力达到七八千人,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这样的动员必然是伤筋动骨,也将极大破坏李来亨对两山地区的统治基础。
所以他听过牛金星的话后,心想李自成对攻破洛阳,必有成竹在胸,便决定加上民兵寨兵,出动个一两千人算了。
第二十四章 洛阳春光好(一)
思虑以后,李来亨就笑答道:“倘若我们破了洛阳,杀掉当今皇帝的亲叔父,这可是明朝三百年间从来没有的大事。”
“杨嗣昌现任督师辅臣,怎么能卸掉担子?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
牛金星也说道:“不错,一旦洛阳被攻破,福藩陷落,杨嗣昌只有一死而已。平心而论,杨嗣昌虽然心胸狭隘,但在明朝大臣中还是算一个难得精明强干的人物。如他一死,崇祯将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人物。洪承畴倒还可以,但他要盯住辽东,至若孙传庭之流,只有方面之才,而无总筹全局的魄力,何况也不能获得像崇祯对杨嗣昌那般的信重。”
“好,既然如此,启翁先休息一阵,我立即去发出号令,响应掌家的号召,征发两山大军,帮助主力兵马摧破洛阳城。”
牛金星回屋休息后,见到刘体纯回来,便将门房全部闭上,压低声音,同刘体纯说道:“你看李来亨的兵力究竟如何?”
刘体纯看起来和郝摇旗一般无二肠,是个粗爽耿直的人物。但实则他心思远比郝摇旗深沉,此时和牛金星独处便脸色一边,沉声道:“按照我的估计,两山之兵若全力征发,一定不低于四五千之谱。”
牛金星点点头,道:“四五千众!不错,我的估计也是如此。”
“启翁,如果李来亨没有二心的话,起码要出兵二千人吧!他出兵少于两千的话,事情可能就和党守素说的一样,要警惕李来亨是否生了二心。”
随着闯营实力的壮大,特别是刘宗敏死后,闯营内便隐隐分成了新的两派。
一派以李过为首,刘芳亮附之,李来亨在两山地区的迅猛发展,更让李过的地位威望飞速增长。
一派则以田见秀为首,到河南后田见秀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双喜,使得这一派的分量也很不轻。袁宗第和刘体纯也都亲附田见秀,牛金星加入闯营后,也和他们关系比较近。
这趟到得胜寨前,党守素就特别提醒牛金星几人,要他们警惕李来亨的动向。党守素认为李来亨加入闯营不久,与大家的关系较浅,实力却增长这样迅猛,必须小心他是否产生二心。
不过这趟所见,李来亨的态度和表现已让牛金星的看法转变很多。他心想党守素是否偏见太深,便对刘体纯说道:“若这趟李来亨愿出二千以上的兵马,响应攻打洛阳,便可以知道他与元帅确为一心!”
刘体纯也同意牛金星的看法,一方面是他和郝摇旗交情莫逆,另一方面也是在得胜寨中他确实感受到了闯军的气质并没有变质。
刘体纯认为既然小虎队还是一支和闯军类似的军队,那么李来亨也一定还是一个和闯王一条心的人物,而不是党守素臆想出来的野心家。
这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了,李来亨谢别牛金星后,为尽快配合李自成攻打洛阳的号召,很快便派张皮绠去通知分散在两山山区中行动的高一功、白旺,以及留守小虎寨的庆叔。
除了闯营嫡系以外,李来亨也发出命令,让李好、普祥、朱由等各寨寨主,全部限在数日之内,到得胜寨集合,召开会议。
攻灭屏风寨后,李来亨又在熊耳山内打破了几家野心勃勃、想做于大忠第二的山寨,巩固了自己的霸主权威。
李来亨不像于大忠那样手腕残酷,他攻灭一处山寨以后,只诛首恶,还会从该处山寨寨民中另外扶持原本地位较低的小头目,做新的寨主。
因此李来亨的行动不仅没有引发各寨寨主的不满和反扑,反而更加分化了寨主们的联合行动,使得这些松散的豪强,无力对抗小虎队的霸权。
只能听之任之,服从李来亨的军令号令。
果不其然,数日之内,包括李好和普祥在内顶级寨主,全都如约而至,没有一人敢于违背李来亨的征召,抗拒得胜寨的号令。
这些山寨寨主,既然无法联合起来行动,单独来讲,实力都不及李来亨十一,自然也只能任其“宰割”了。
不幸中的万幸,好歹李来亨“宰割”寨主们的手段,比之于大忠要温柔许多。
但是等到李来亨说出他的意思,要求两山各寨的寨主们,根据每家山寨的人丁不同,自备粮秣器械,分为三等,出兵五十、八十或一百兵卒时。以李好为首的寨主们,还是立即开始大诉其苦,每家都说自家山寨人丁如何稀少、粮秣器械如何不足。
李来亨听到这里,便坏笑一声,他招招手,让方以仁出示了一份各家山寨大概的人丁器械粮秣数字,笑道:“诸位寨主,不知道这份清单上的数字,是对还是不对呢?”
李好最先成为闯营的同盟者,只有他胆子大些,试探性地向李来亨问道:“小李头领……这、这清单是怎么回事啊?倒不是李家寨出不了一百人的兵卒,只是我看上面对粮草器械的估计,好像都太高了吧!!”
“哈哈哈!普祥!”
李来亨大笑几声后,伸手指向朝阳寨的寨主道士普祥。这个年轻清秀的转职道士,见众位寨主全部盯住了他,浑身不自在,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抱上小虎队大腿的关键时机,便还是果断回答道:“这份清单是我写的,这都是我到各寨做法事时特意留心观察到的数字,绝没有问题。”
“各位寨主都清楚自家有多少粮草器械和人丁,若我写的清单有问题,还请指出!”
两山寨主们全都对普祥怒目而视,谁想得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会做了叛徒!
一个叛徒,神气什么!
但普祥有李来亨做靠山,他觉得攀上闯营的高枝,比让这些寨主们记恨更划算,寨主们纵有千般怒火,这时候也毫无办法,苦说不出,只能低下头来接受了李来亨的安排。
李来亨打的一副好算盘,他虽然最后决定出兵两千余人,参与攻打洛阳的战事。但他却不打算尽出精兵,使自己锋芒毕露,而是尽量用征发的山寨寨兵凑数。
这样两千多人的兵马中,小虎队的野战精兵只占到不足四分之一,剩下的人马全都是熊耳山和伏牛山中征调来的民兵和各家山寨寨兵。
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李来亨将两山山寨的事情都布置完后,让庆叔留守伏牛山小虎寨、白旺从栾川调到得胜寨镇住熊耳山山区。
剩下的高一功、郝摇旗、方以仁、郭君镇、李世威、张皮绠等人,再加上彻底投靠小虎队的普祥,诸将加上两千余人的兵马,和牛金星、刘体纯一起出发,准备向北出熊耳山,沿洛水往东北方向进发,配合李自成的主力参与进攻洛阳之役。
等到了宜阳的时候,大家听说洛阳的守城军事又有了变化。
一是洛阳警备总兵王绍禹已下令将分守巩县、偃师的两股官军约两千人左右调回洛阳守城;一是上月在潼关因欠饷杀了长官哗变的陕西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逃到陕州境内,被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助守城。
据留守宜阳的吴汝义说,闯王已用了袁宗第提出的策略。派细作到巩县和偃师的官军里活动,这支兵马欠饷了六七个月,平日军心不稳,如今调回洛阳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当然更加不稳,随时可以策动。
至于潼关哗变的那支陕西兵,更是和闯营同乡,袁宗第也派人渗透进了洛阳城与他们暗中接头。
除此之外,李过也将往偃师一带进军,切断福王和洛阳官绅东逃开封的道路,好能一网打尽。
李来亨一边感叹闯营的布置十分详细,一边因洛阳周边地区的残破,对牛金星感叹说:“越靠近洛阳城,越是满目疮痍!”
昨天小虎队行军到宜阳附近的时候,李来亨就越来越觉得河南府境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道路上只有饿殍尸体,一个行人也没有。
更可怕的是许多饿殍尸体也残缺不全,缺失的部分全是肉多的大腿一类,是否让饥民解体吃掉了?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宜阳本有一处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
李来亨亲眼见到几个饥民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蛆虫留在筛子里边。
他早听牛金星说过,近来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既感到恶心,也感到无尽的悲怆,百姓竟到了这等地步!
李来亨不想多看,就像赶快走开。可当时有一个中年饥民,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
那小孩看李来亨在附近,就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
那种眼神充满杀意,直让已经经历过不少修罗战场的李来亨都感到背脊发凉。
百姓已到了会为争夺一条蛆虫而杀人的境地……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
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李来亨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李来亨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
直到李来亨将腰间的虎头腰刀露出两寸寒芒,张皮绠等亲兵也围了上来,那两名饥民才慢慢走远了。
如果李来亨只是一个普通的落单饥民,可能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
但这又是谁之罪过呢?
“启翁,凛冬将至,我们快去洛阳吧!”
第二十五章 洛阳春光好(二)
这天早上李来亨从马鞍边上醒来,小虎队在从宜阳到洛阳的半路上,不巧碰到一股官军的游兵。李来亨虽然布置兵马,将其尽数歼灭,但也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他们赶到洛阳附近的时候,时间已到了崇祯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明日就是新年了。
李来亨简单吃过半块饼子后,看到将士们已都休息的很好了,便准备上马,他预计最迟今天中午大家就能抵达洛阳近郊,参与攻打洛阳的战事。
冷掉的饼子十分坚硬,李来亨用蛮力狠咬两口,才咬掉了一小块。他自嘲一笑后,看到旁边的方以仁,一块冷饼子咬了半天还没咬动分毫。
李来亨见方以仁咬不动后,竟然把那块冷饼子就丢在一边,忍不住调笑道:“乐山,小虎队不养闲人是因为粮食实在太少。虽然在屏风寨缴获不少粮食,但很大一部分上缴给闯营主力以后,两山中的粮食维持几千兵马已很困难,你若这样不爱吃饼,干脆学饥民吃蛆虫和飞蝗好了,那倒很容易咬开。”
方以仁讪笑一声,又把冷饼子重新捡起来吃了。他听到李来亨称呼自己的表字乐山,而不再直呼其名,心中想的是这是否表明管队已把自己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蛆虫和飞蝗想吃也没那么容易,我听摇旗在路上询问饥民,据说近来连蛆、蝗都让大家吃光了。”
方以仁说完以后,又长叹一声,感叹道:“宜阳城里还有苏州来的行商,听他说连吴江一带都因大旱不雨,飞蝗蔽天,现在也是流丐满道、死尸枕藉。江南的树屑榆皮,也为饥民一扫而空!”
江南竟然也到了如此地步。
李来亨的观念里,还觉得只有北方的陕西、河南一带,是人间炼狱、遍地饿殍。却没想到原来他印象中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地上苏杭,现在也因天灾**,到了这等地步。
天下已无一处乐土乎?
就在小虎队上下用早餐的时候,郝摇旗突然纵马飞驰了回来。他本来负责的是先锋任务,带着兵马走在最前面开道,这时候却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居然一大早就赶回来。
更让李来亨吃惊的是,跟在郝摇旗身边的另一员骑将,居然是大家的老熟人,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
“双喜哥!你怎么来这里了?洛阳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吗?”
李双喜骑在马上,身手矫健,轻轻一提缰绳,就把战马停住。这段时间他随着李自成南征北战,身上轻率的气质减弱不少,多了一层稳固坚毅的气度。
“小老虎,咱们兄弟两人好久不曾碰面了!”李双喜面带微笑,翻身下马,他一走近李来亨,便来了一个大拥抱,把李来亨整个人拥在怀中,说道,“洛阳的事情的确出了变故,你绝没想到,攻打洛阳竟会这样的顺利。”
“今早凌晨时分,洛阳已叫闯营所破!”
“啊!”
洛阳已破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这条消息立即一传十、十传百,传遍全军,牛金星、刘体纯、高一功,还有李来亨麾下的郭君镇、李世威等人。大家全都围了过来,纷纷追问李双喜,要听他说说洛阳被攻破是怎么一回情况。
许多人都愤愤不满,觉得自己满怀斗志,大老远从熊耳山甚至伏牛山山区,赶到洛阳来。结果起了一个大早,却赶了一个晚集,刚到洛阳附近,眼看着还有半天路程,洛阳竟然就已经被攻破了!
李双喜见众人心情都很激动,畅怀大笑几声后,分开双臂,重新介绍了洛阳方面的战事:“我们的大兵抵达洛阳附近的时候,周边的穷苦百姓与饥民,就因听说了闯军人马如何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如何只惩土豪大户,保护善良百姓,如何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欢迎,争着投顺。”
“然后我们在洛阳远较附近,意外遇到了一股从偃师来援洛阳的官兵。为首的副将罗泰和参将刘有义,这两个人都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既害怕咱们义军,也害怕他们手下士兵。交战不久,这股官兵便大半哗变,许多人带着火炮参加了闯营。”
牛金星在旁点点头,对李来亨等人说道:“小将军,我们昨天遇到的那股官军游兵,应该就是被双喜他们打散的罗泰、刘有义所部偃师兵马。”
郝摇旗大手扶额,哀叹道:“该死的,我们就是被这些游兵耽搁了,才未能赶上攻破洛阳的盛事!”
李双喜嘿嘿笑了一声后,接着说道:“之后我们就先用缴获的火炮轰击洛阳城头,城内不满福王的百姓极多。据城内百姓后来告诉我们,一夜之间,城墙上就贴满了无名揭帖,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的内应贴的,大部分都是城中百姓自发而为。”
“无名揭帖写的都是咱们掌家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不再受官府豪绅欺压的传闻。”
李来亨也感叹说道:“老掌盘这大半年来纵横豫西南,只拔寨而不攻县城,只杀豪绅而不掠平民,闯军的故事已经充溢于河洛百姓口中了。”
“是极!可怜那个猪头福王,到了这个份上还不清醒,吝啬至极。洛阳百姓都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不仅是洛阳百姓这样说,连官军的士兵也都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发饷,哪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
“福王府的一道宫墙内外,就是两个世界。”牛金星摇摇头,低吟道,“洛阳自古是帝乡,朱氏不能用,是天遗此王霸之资于元帅。”
牛金星长叹一会儿后,又问李双喜说:“在洛阳城中养老的吕惟祺是南京兵部尚书,他是理学名儒、河洛人望,手腕很厉害。洛阳城中,我只担心此一人,双喜,吕惟祺如何了?”
“吕惟祺?这人我有些印象!”李双喜回忆了一会儿后回答说,“这个老学究还算有点骨气,福王被我们抓住以后,他连番劝说福王什么‘死生有命,纲常至重’,可惜福王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在我们面前磕头如捣蒜,屎尿都一起吓得失禁了。”
“吕惟祺在海内尚有人望,我去熊耳山前曾劝说元帅,若破了洛阳城,不可杀吕惟祺。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李双喜听到这话,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们倒没有杀这个吕惟祺,掌家劝这个老头子投降不成,反叫他唾了口唾沫在脸上。但掌家记得启翁您说的话,还是没有杀他,叫我们发给他路费十两,让他自己滚回北京南京去。只是……”
李双喜停顿一小会儿后才接着说:“只是我们不杀吕惟祺,却有人不让他活,吕惟祺一出福王府,就让一群洛阳百姓抓起来砍头了。人们都说吕惟祺的确是有骨气的名儒,不应该这样杀掉他。可杀吕惟祺的那群洛阳百姓也说,他们是吕惟祺家中的佃户,吕家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入,外带高利盘剥。”
“这些佃户都因为还不清吕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吕家还豢养一批爪牙,专会刻苛穷人,敲诈勒索,奸掠妻女。吕惟祺固然有人望,可这些佃农觉得吕惟祺放纵爪牙虐害穷人,他们理应报仇雪恨。”
牛金星听到吕惟祺被杀掉的消息后,以手扶额,十分震惊惶恐。他本想让李自成招揽吕惟祺,即使不招揽,也绝不应该杀死这等有清名、有贤名的中州名儒,绝了闯营招揽人物的路。
李来亨看牛金星这副样子,知道他心中所想,便笑道:“启翁,吕惟祺或许确实是极具人望的贤士大儒。可这等有清廉之名的大儒犹且为佃农所深恨,那其他没有贤名清名的官绅豪富,所作所为更可想而知。我们既然揭竿起义,就要先博取佃农之心,之后才能考虑收取士人之心呀!”
“双喜,你继续说说攻打洛阳的事情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破城这样快?”
第二十六章 洛阳春光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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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喜嘿嘿笑道:“福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可是福王竟然不肯掏一分钱,用来犒劳守城的官兵。如此模样,稍有人心者,谁会为他办事呢?”
“我们从城中内应那里,得到了福王这般吝啬的消息,正同启翁此前讲的是一模一样。掌家觉得既然守军士气这样低迷,就不需要等待其他各路兵马一齐抵达洛阳城下后,再进行攻城。我们随即施放大炮轰击城头,福王被这一吓,才急急忙忙凑了一笔钱,来犒赏守军。”
郝摇旗对金钱累亿、富可敌国的福王充满想象,他好奇心大起,凑近问道:“福王这厮家底这么厚,这一出手到底掏出多少钱来犒劳了?真他娘让人羡慕!”
“啊哈哈哈哈哈哈!”李双喜听到郝摇旗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解释说,“屁的羡慕啊,这个猪头福王,才他娘拿出一千两犒军!”
“猪头福王这个钱还不如不发,他抠门到身家巨亿,却只肯掏出一千两银子。那些守城官兵见到这种情况,谁不是气到脑袋冒烟?我们叫喊一番,还没开始正式攻城,洛阳总兵王绍禹的镇标亲兵,便第一个哗变但他们起初哗变,只是抓了上官,跟福王索取钱财。”
李来亨、牛金星以下的诸人,听到这里都面面相觑,郝摇旗试探着问道:“总不至于……总不至于到了这等地步,福王还是那样抠门吧!”
“哈哈!摇旗,你猜的不错!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福王竟然才又堪堪掏出二千两而已。那些官兵见状,干脆杀了上官,大家都成群结伙冲往福王府抢劫财宝了。洛阳城墙因此无人防守,我们便大摇大摆让内应打开城门,整队入城。”
“福王父子本想跑路,可由于来亨你的义父,已经把东面偃师一带全部封锁。福王本人半路上就让一只虎截住活捉了,只有他家世子趁乱逃掉。”
洛阳之战……洛阳之战竟然是如此的儿戏。
李双喜口中描述出来的洛阳战事,让小虎队上下都感到荒唐无比,世间怎么会有福王这等蠢人?实在不可思议。
但李来亨又觉得,事情也不能这样想。
洛阳之战如此顺利,主要还是由于闯军在前一阶段,早已扫平了洛阳周边的全部异己势力,最后攻取洛阳城不过是瓜熟蒂落的自然之举。
即使没有福王的神奇操作,由于李自成已经控制了洛阳周边的全部山寨、扫平大部分豪强武装,又将附近的永宁、宜阳、卢氏、鲁山、宝丰等县城全数荡平,没有福王这等蠢人,洛阳同样是闯军的囊中之物。
只是事情如此充满戏剧性,又如此可笑,让李来亨不禁觉得,这个大明朝确实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心中甚至觉得,孙承宗、卢象升、范景文、曹变蛟这些人到底是发了什么昏,会去抵死效忠这样一具腐烂的尸体?
朱元璋能够想象到,他的子孙会是这般恶臭吗!
如果朱元璋穿越到明末来,恐怕第一个动手杀的,就是自家儿孙了。
“哈哈,事情竟然这样可笑。”李来亨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说,“双喜哥,由你带路,我们有约两千的兵马,你带我们去见见掌家吧。我想洛阳虽然攻破了,但朝廷一定不会毫无动静,这不比此前我们攻打山寨、破小县城,洛阳首府失陷、福王被杀,这等惊天破石的大事,一定会让官军大举反扑。”
二只虎刘体纯也劝说李双喜道:“不错,小老虎的兵马十分可观,有这两千人助阵,我们守住洛阳才有把握。”
“这……”李双喜先看了牛金星一眼,面色稍有迟疑,然后才说道,“那好吧,大家跟我一起去洛阳。城破以后,玉峰叔接管了福王府的府库,真正是粮食堆积如山、金钱百万多到数不清楚。不要说是多两千人,就是再多两万人,咱们也养得起了。”
“那就好!”
李来亨马上吩咐诸将下去掌握部队,他自己同高一功,跟着李双喜、牛金星、刘体纯三人,同先锋部队走在一起,最快速地冲往洛阳去见李自成。
这一路沿途上李来亨所见气象,又和此前的冷清凄凉有了巨大分别。虽然道路上依旧是白骨满目,路旁的树木枝叶和树皮也全被吃光,但比起此前毫无行人的样子却有天壤之别。
据李双喜说,闯军攻占洛阳以后,立即便传令河南府、南阳府、汝州二府一州之地,说要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这自然也是牛金星授给李自成的方略。
牛金星是效仿了隋末时,瓦岗寨取黎阳仓粮食招募饥民的故事。
果不其然,开仓放粮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河南立即为之轰动。小虎队这一路过来,满目所见都是面色激昂、神采飞扬的饥民奔流于道。
这些饥民有男有女,有比较强壮的人拖家带口,也有身形憔悴的活死人拖着最后一口气往洛阳走。
原本死气沉沉的景象,霎时间被彻底改变。
道路上涌向洛阳方向的百姓,已经多到小虎队快连道都走不动了。本来半天就可以抵达的路程,李来亨他们竟然一直走到晚上,才终于到了洛阳。
“一功,此前在宜阳的时候,我还觉得河南人死气沉沉,没有陕西人的剽悍和活力。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只要给百姓一点粮食,他们便可以立即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博大生命力。”
高一功骑在马上,望着越来越近的洛阳与汹涌的饥民人潮,说道:“河南的确是人口稠密!我们在秦中纵横时,最鼎盛时拥兵万人以上,但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为了一口饭吃的百姓,竟然能够堵满了从宜阳到洛阳的所有道路。”
“从古至今,百姓最无愧。他们所求不过饱腹而已,可是肉食者鄙,总是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能满足。”
李来亨知道自己自从被艾都司灭门,因而加入闯军以后,心机城府就越发深沉。他在闯营中,也总是算计各方面的关系,不像李自成那般开诚布公。
可见到面前这条满溢于道路的人潮后,李来亨突然感到,一切阴谋算计,在这样勃发、宏大的生命力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只要能够把握眼前人潮中蕴含的博大能量,李来亨相信,不要说是崇祯、皇太极、多尔衮了,即使再加上古斯塔夫、华伦斯坦甚至黎塞留。
整个世界的王侯将相,也不能同眼前这股能量的十分之一相抗衡。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春风得意马蹄疾,走马观遍洛阳花。”
李来亨胸中升起万丈豪情,纵马奔驰,对高一功笑道:“一功,牡丹花是洛阳的特色,不能不品尝几分。走,咱们入城去见掌家吧!”
第二十七章 洛阳春光好(四)
李来亨和高一功从洛阳西关入城,城门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张分巡道张贴的告示,写着“着将秦寇为首十人捉拿归案,赏银五百两”。
两人看着这张极具讽刺性的告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高一功叹道:“杨嗣昌给八大王开出万两赏格,洛阳却只给咱们闯军为首十人,开出五百两赏格而已。看来咱们比之西营,还是远远不如。”
李来亨摇摇手,笑着说:“我看倒是洛阳城中穷酸的紧,福王府金钱何止百万,只肯拿五百两出来搪塞人口,真是打发叫花子咯。”
从关城到洛阳市坊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夹道围观小虎队入城的百姓。人潮汹涌,这些市民虽然不比城外的饥民凄惨,但也同样痛恨福王,闯军杀福王、用王府积蓄赈济百姓后,市民们便将闯军当成救命恩人,此时自然都以好奇和敬仰的眼光看待小虎队将士。
扶老携幼、成群结队的百姓,从洛河岸边一直排到西关关城,又从城门处一直拥簇到福王府和官衙附近。因为拥挤的人实在太多了,简直没有下脚地方。
李来亨看到路边已有很多闯军士兵布置的稀饭桶,知道经过长久的奋战、坎坷和挫败,闯军终于要一飞冲天了。
只要闯军在洛阳开仓放粮的消息,一经传出,河南局势必然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星火即将燎满中州大地,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巨大能量。
福王王府是将原来的伊王王府扩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将一座洛阳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来亨走近后,看见到处是雕梁画柱,金碧辉煌,忍不住向高一功叹气说:“这宫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楼阁,单是一座房子盖成,加上里边陈设,花的钱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产。建成全部福王府,该花去多少银钱?该浪费多少民力?该使多少人倾家破产?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
高一功也愤愤不平,切齿骂道:“崇祯皇帝天天哭穷,可光是他老朱家在全国的这几十处王府,单只这一项,就值得多少钱?这随便一处王府,便可代得辽饷、剿饷,何至于人心离散,民怨沸腾!”
李来亨看到王府前的空地上,有一大片血迹,便问李双喜:“双喜哥,宫墙前的血迹是怎么回事?那个吕惟祺便死在这处吗?福王呢?我倒很想看看,这头享誉天下的肥猪是个什么下场。”
李双喜走了两步后,回头答道:“我们本不想杀了吕惟祺,可惜洛阳百姓不让他活!至于福王,这头杀千刀的肥猪,或许除了崇祯皇帝外,便是朝廷的官绅,也无人不想将他立即杀掉。”
其实闯军将吕惟祺释放掉,并不奇怪。秦寇毕竟不是梁山匪徒,并不会采用宋江和吴用那般赚人上山的陷害计策。
历史上闯军攻破大同后,俘虏了大同巡抚卫景瑗,由于他薄有令名,李自成恳切地开导他:“我米脂一民耳,今日至此,天命可知,尔真好官,尔降仍用尔抚大同。”
过了三天,李自成见他不肯投降,爽朗地说,“尔真忠臣,我且驿乘送尔还家。”
卫景瑗却死心塌地要为明王朝“杀身成仁”,请求速死。李自成说:“我必不杀尔。”卫景瑗唯恐做不成忠臣孝子,自己跑到海会寺自经而死。李自成得报后仍然给了五十两银子,派人把卫的丧柩送回韩城老家。
其实闯军对于具有一定人望的明朝官员,一向是采取这种做法:即劝降不成后,不仅不杀,而且还送给路费,保护其返回老家。
只有对于那种名声恶劣的劣绅贪官,闯军才以极为酷烈的手腕进行拷掠。
但是对官绅而言,闯军拷掠一贪官污吏,就使得他们人人自危。反而闯军保护、释放那些有清名的官员,这种做法根本不入士人的法眼。
按李来亨的意思来看,像吕惟祺、卫景瑗这样的官员,根本没有善待的必要。这等官绅,即使闯军竭力拉拢,他们依旧不可能真心诚意地效忠闯军,一有风声草动,就会立即掀起叛乱。
李自成的手腕不是太酷烈,而是太宽仁!
“福王又如何了呢?”
“福王磕头如捣蒜,泥首求饶。咱们掌家已命令刀斧手,将福王拉到城头处行刑。砍头后,洛阳百姓全都一拥而上,要把福王的尸首分而食之。但掌家念在福王府一名忠仆拼命磕头恳求的份上,许其用一副薄棺材将福王尸首带走。”
“棺材现在还在福王府中!”
所谓闯军将福王和鹿肉,混做成一锅人肉汤“福禄宴”吃掉的事情,自然是谣言。
李来亨等小虎队众将,跟着李双喜和牛金星走近福王府后,一进去就在福王府长廊中看到了那副装载着天潢贵胄遗体的薄木棺材。
任你生前如何荣华,死后还不是区区白骨?
亿万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福王吝啬至此,究竟有何意义?
但李来亨还是冷笑一声,说道:“老掌盘的手段还是太宽仁、太怀柔了,福王这样的天下巨蠹,死后还能有一副薄棺材。可因他们叔侄而饿死于道的天下蚁民,多少人葬身他人腹中,不要说一具棺材,想留全尸都不可能。”
“说得好!只是掌家也说,咱们要同朝廷争夺天下人心,许多事情就不能做得那样痛快了。”
“刘师傅!义父!”
李来亨返身回顾,看到他的弓马枪棒师傅刘芳亮和义父李过,两人亲自到王府门口来迎接小虎队,顿感惊喜。
自从闯军冲出商洛以来,他也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和义父、师傅见过面啦。
李过还是一脸肃穆、冷淡的神情,他沉声说道:“来亨,听二虎说你在熊耳山中发展特别顺利。只是掌家的宽仁和怀柔,自有他的考虑,这点无需置疑。”
李来亨在义父面前,还是备足礼数,点点头回答说:“是我考虑不周,只是我想若咱们要拷掠官绅作为军资,就不能对官绅抱有幻想,认为用一些怀柔的手腕,就能博取士大夫之心。对士绅而言,我们拷一劣绅,就等同于和全部士绅宣战,怀柔恐怕也没有很大作用。”
李过对李来亨的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这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事项,便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
刘芳亮则张开双臂将李来亨抱住,他又敲敲打打李来亨的臂膀,夸赞说:“让我看看你锻炼的怎么样了?”
“好小子!身材满结实的。看来这段时间你没有松懈,还是有在好好熬打筋骨、练习武艺,难怪‘李公子’的名声越传越大”
“亮哥……刘师傅,弓马枪棒的功课,我一天都不敢落下的。”李来亨笑了两声后把刘芳亮双臂推开,对义父问道,“掌盘呢?如今破了洛阳,有粮有钱,闯军在河南的名望大增。却不知道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没有?”
“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一起商议定夺。来亨,先同我们吃完祝捷的酒宴,然后就同大家商议此事。”
一听到要吃酒宴了,李双喜和郝摇旗都兴奋起来,李双喜还将他回洛阳路上收到的几份百姓请愿书交给李过,说:“回洛阳的道上,我收到好多百姓请求咱们掌家在洛阳称王的表章。现在到处都谣传咱们即将在洛阳建都称王了,咱今天也要做开国功臣了吗?”
李过接过表章,粗粗扫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道:“乱弹琴!攻破洛阳以后,虽然每天都有数千近万的饥民来附,但这等实力,守住洛阳都极为困难,还谈什么建都称王?全是没有的事!”
其实朱升“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的三策,在明末传播很广,市井草民也都耳熟能详。所以历史上李自成一直到起兵十多年,占领西安后才正式建都称王,以时间来说,比之朱元璋还要更加“缓称王”了。
只是时势所迫,明朝崩塌之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满洲兵力之劲,也远在北元之上,使得闯军在西安和襄阳的“广积粮”都在战败之后,反被清军缴获,成为清军得以马不停蹄追击李自成余部的本钱。
第二十八章 洛阳春光好(五)
牛金星很快就将小虎队的部众在洛阳城附近安置好了,李来亨便在庆功宴开始之前,带着高一功和郝摇旗等人,在洛阳城中又转了一圈。
过去闯营拷掠的工作,全由刘宗敏负责。但自从刘宗敏牺牲以后,这件差事便交给李双喜办理。李来亨心想,李双喜性情本就简单粗暴,又去负责拷掠的工作,恐怕会惹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洛阳城中转过一圈后,李来亨才发现李双喜的处事手腕也有很大进步。他以洛阳城中招降的一名书办邵时昌为谋主,找来衙门中不少能写会算的胥吏,将人员分做三起:一起人专抄粮食,一起人专抄银钱,另一起人专抄贵重东西。
每起人由一个总头目率领,称为哨官,出了错惟他是问。每一哨有若干小队,各有正副头目。每一哨配有两名书手、一名监抄头目。这监抄头目要认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银钱和贵重东西点滴归公,不许私藏侵吞,也不许疏忽遗漏。
福王的粮食很多,大都是散装在仓库中,倘若不准备足够的麻包、布袋就没法运走,打开了仓库干瞪眼。
邵时昌就建议李双喜,开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还怕不够,又差人去新安、偃师和附近各集镇、山寨去尽量收集。
福王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还有两间大屋子装满铜钱,因为年久,很多钱串儿都朽啦,一动就断。也是邵时昌给李双喜出主意,找来大批木匠,制作装箱,效仿官府往上边解大批钱粮折色银子的方法,很快就将福王的积蓄处理好了。
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妻弟,同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关系自然很好,他为李双喜的成长感到分外欣喜,赞叹说:“咱们起义以来,从没有破过像洛阳这样富裕的城池。大家对如何在这样的城市里,拷掠、征缴金银物资,也都没有一点经验。却没料到,双喜儿能够想到找邵时昌一班人替咱们做事,虚心采纳人家的建议,做得很对。”
方以仁是书生,不是军人。他没有骑战马,而是和此前牛金星一样,骑着一匹小毛驴跟在李来亨等人身后。
这位“黑秀才”听过高一功的赞叹后,心里反而产生别样的心思:李公子拥兵数千,已经是闯营中第一等人物,可他只是李自成侄儿李过的义子,如何同李自成自己的义子李双喜相比?
看起来李来亨和李双喜,关系似乎十分不错,两人感情也很真挚,可是……
方以仁赶忙甩了甩脑袋,将这等不合时宜的想法赶出脑海。闯军这才哪到哪呢?大事未成,远远不到勾心斗角的时候!
李来亨也没说什么,他全部心思都沉浸在洛阳城的欢快气氛中。自从闯军开始开仓放粮以后,不仅这座城市,整片豫西南地区,过去那种死气沉沉、凄凄惨惨的气氛都被一扫而空。
洛阳城全部大街小巷,总有人在燃放鞭炮。城中有三台大戏,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从南阳来的越调,还有一台是陕西梆子即所谓秦腔,同时开演。
闯军的各营中,也都在杀猪宰羊,准备欢庆新年,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
“乐山,你觉得掌家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李来亨在马背上轻挥马鞭,又以方以仁的表字称呼他,显得双方关系近了几层。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既有考校方以仁的意思,也是想试探试探方以仁的真实想法,看看这位乐山先生有没有彻底参加闯军的打算。
方以仁稍微思虑一会儿,便明白了李来亨的用意也要说聪明人讲话,总很方便,如李来亨和方以仁,就可以很轻易理解到对方话中深层的涵义。
黑秀才知道杨嗣昌早已上报过崇祯,说自己在夷陵已经“从容就义”了,以崇祯的性格,如果这种时候自己在活着回到朝廷,崇祯一定会因为面子挂不住,将他真正弄成死人处理。
可方以仁又觉得闯军难成大事,自己弄笔钱逃回桐城老家,隐姓埋名,或许更好。只是李来亨的表现,又让方以仁作为一名文人的内心,产生了几分或许可为开国帝师的想法。
他因此认真回答说:“我们过龙门时,我看启翁在壁上题了这么一首诗,‘百代中原竞逐鹿,关河离乱又沧桑。沉沦周鼎今何在?自古洛阳是帝乡’。”
“哦?我倒没注意过,那乐山你以为启翁这首诗的意思是什么?”
“我想启翁的意思十分明白,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六个字,‘据河洛,争中原’。”
李来亨点点头,他知道方以仁猜的很准,这确实是牛金星历史上向李自成提出的方略。但李来亨看出了方以仁并不赞同这一战略,便转问道:“乐山的话还没说完吧?这里都是小虎队自己人,你直言无妨。”
“河南人口稠密,又饱受天灾,因此饥民遍地,的确是适合闯军用武的地方。但我认为,河洛是用武之地,却不是基业之地。”
李来亨轻挑眉毛,问道:“请乐山详解?”
“元末因黄河河工起义,而有红巾军之事,刘福通和小明王也是据汴梁来抗拒元廷大兵,这说明河南的确可以作为用武之地。可是刘福通终究兵败,天下为太祖……为洪武所取。”
“一是因为河南水患极多,黄河随时有决堤之忧,即使苦心经营,也难以成为鱼米之乡;一是因为河南地势平坦,四面无险,利攻不利守,一旦有事,则立即全局崩塌。”
李来亨心中暗暗佩服方以仁的看法,他简单两句话,的确是说中了牛金星“据河洛,争中原”战略的要害之处。
历史上的闯军就未能阻止开封官绅决堤,使得豫东成为黄患区,被洪水淹没,根本不能种田经营。后来闯军在山海关兵败后,在山西和陕西尚且组织了太原、陕北、潼关等大规模的防御战役,但在河南则除了一个进攻性质的怀庆战役(怀庆地理上其实属于河北),没能组织什么抵抗,便拱手让人。
“乐山的意思是,据河洛、争中原,只能沦为红巾军第二?是否我们应当效仿洪武帝,沿江东下,挥师入吴,取东南为基业?”
方以仁摇摇头,“不,国初功臣皆淮西人,洪武帝麾下兵卒亦皆南人。北人善马,南人善舟,闯军皆北人,我看未必能在东南立足。”
“掌盘在洛阳开仓放粮的消息一经放出,周边饥民便川流不息涌来投奔。如果我们在江南一样招募本地饥民,何苦缺少善舟善水的南人?”
李来亨反驳了方以仁的观点,后世太平军的主体虽然是广西老兄弟,但一路上也收编了大量三江两湖之人,后期主力也是以两湖和江南人为主。
“管队说得是不错,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理由令闯军不便东下南方。如,江南绅权强大,闯军难以争取‘民’心;流民数量不比秦豫,闯军补充兵力也比较困难;无论沿江或大别山东下,都要行军千里以上,随时可能被官军截断、夹击,未必能够抵达东南。”
“何况吴越之利,三楚皆有;三楚之利,吴越则无。宋元时谚曰‘苏湖熟,天下足’,今人却说‘湖广熟,天下足’。江右之地力所出,不足以给其人,必资荆湖之粟以为养,所以现在人都说‘吴以楚食为天’。”
“而三楚近于中原,由洛阳至襄阳,不过瞬息之间。民风上,楚地民风也近于秦、豫,不用担心管队等秦人到楚地不能适应。”
李来亨心想方以仁的老家就在江南附近的桐城,此时他却没有强烈要求闯军往东南发展,方便他偷偷跑回老家,或许其用心的确真诚?
的确,在李来亨自己看来,牛金星的据河洛之策已经被历史证明了失败。而且历史上,闯军真正经营有所成就、有所根基的地方,主要也是在白旺经营的襄阳、德安、荆州、承天四府,而非中原。
据三楚之策,的确比据河洛之策更切中李来亨的怀抱。
“乐山的意思,是以三楚之鱼米,养秦豫之战兵?”
但方以仁说到这个地步上后,却不再继续深入话题,只是笑道:“管队也只是闯王的部下,闯王一定自有定见,我们何须越俎代庖?”
李来亨听完这句话,双眼富有深意地看着方以仁,说道:“越俎代庖吗?我听说武昌鱼是天下一绝,不能不品尝,我们未尝没有机会观水洞庭湖。”
两人都没把话说完,郝摇旗便驰马奔来,喊道:“管队,大宴开始了!老掌盘说啦,今天大家伙都可以敞开肚皮吃喝嘞!”
第二十九章 洛阳春光好(六)
李来亨带着小虎队诸将前往福王府参加庆功大宴,因为李自成有意表现他同福王等一般明朝的王公贵族不同之处。这场大宴的菜色其实十分简朴,而且李自成还让李双喜和党守素带兵将一段宫墙推倒,使得洛阳市民可以往来王府中观赏,将闯军质朴一面展露于中州士民面前。
“这是启翁的手笔吧?”
李来亨轻轻笑了一声,他猜测李自成一贯示人以诚,但这种刻意向洛阳百姓展现闯军简朴的做法,实在太刻意为之,并不像李自成的做法。
牛金星抚须含笑,双目充满神采,一脸智珠在握的样子,回答道:“不错!是我建议元帅示闯军之朴于中州,特别是同福王的酒池肉林相比,凸显闯营质朴之风,争夺天下人心。”
他接着说道:“明季以来师无纪律,往来河南的勤王、援剿兵马,大多索需无度,经过之处必定鸡犬无遗。天下百姓,苦兵久矣,只要闯营展现出不同于官军的俭朴气质来,我们打出剿兵安民的旗号,一定能大获人心。”
剿兵安民!
李来亨虽然觉得牛金星的手腕有些过于刻意,但也知道他说的这句“剿兵安民”,实在切中了如今局势的要害。
官军所过镇集,纵兵抢掠,井里为墟。河南本来就是各地军队往来的必经要径,南北客军都常常经过河南土兵已经使得井里村落化为废墟,而客兵与本地人没有乡情联络,行事就更为残暴。
像左良玉的大军,掠夺妇女、公淫于市,“淫污之状不可言”。以至于左军经过的地方,出现了百姓“不恨贼而恨兵”的情况。
而且不仅是左军声名狼藉,凤阳总督马士英驻淮安时,手下士兵在白天径直闯入民家,以“奉军门将令,欲借银数百两助饷”为名,直奔内室,“主人方措问间,诸贼乱掠妇女,互相争夺。”当老奴仆鸣锣呼救,“已有二女子被污矣”。
而像同闯营交手最多的秦军,也没什么可讲的,素称清廉、被誉为明廷最后一根紫金梁的孙传庭,也在河南采取灭绝性的三光政策,将唐县、宝丰等城居民屠戮一光。
至若“出斩贼五千级,验之皆妇女首”这种找老乡借个军功的做法,就更为普遍了。
“启翁高见,的确切中要害。”李来亨听得频频点头,跟着说,“官军已成天下大害,外不能御虏、内不能安民,口口声声要剿贼定乱,实际上自身却已成为天下剧贼、大乱之源。官军既然不能平定内外,我们自然要替代官军,外敌东虏、内削绅权,接过这份责任。”
“哈哈哈!足下所言高明,但官兵成为天下之害,只是表象,而非源头。不定源头,岂能溯清河源?大乱之源,并不在兵字上。”
李来亨突然听到一声怪异的笑声,声音嘶哑难听,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才看到一个留着师爷八字胡,形貌猥琐的黑矮个,站在那里。
这人是否就是被牛金星推荐给李自成的江湖算命先生,宋矮子宋献策?
黑矮子形貌虽然丑陋,神情却是异常的趾高气扬,他个子不高,眼睛却似乎长到头顶一般,都不正眼瞧上李来亨一眼。
“绅与王皆天下大害,明朝二百八十年积弊至今,田土极其不均,贫富极其悬殊。天下田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多顷,可是到处都是没有土地或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里去了?这才是天下的大害,这才是天下大乱的祸源根子。”
宋献策的形象同李来亨想象中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很不一样,这个算命先生,居然是一派“中二病”似的愤世嫉俗,言之凿凿,仿佛要杀绝天下士绅、宗室一般。
“天下间十之**的田地,都被皇帝、藩王、宦官、大臣、乡宦占据,士绅吸髓、宗王拆屋,寻常百姓到何处耕田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必铲除这窝蛇鼠,天下才有指望。”
“拿皇室来说,虽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还另外占了许多土地,由宫中太监经管,称做皇庄。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许多王庄。公主、郡主,也有庄田。太监有庄田。勋臣有庄田。都是夺之于民,其数目十分惊人。所以全国垄断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勋戚、太监、大臣、乡宦。素闻启东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这垄断土地的实际情况。”
李来亨知道,后来闯军在北京进行拷掠,比例大约是“侯门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雪崩之下,勋戚、士绅、豪门、阉党,没有一家是无辜的。
牛金星对宋献策的无礼行径有些不快,他抓住宋献策的袖子,拽了一把,让他对李来亨行礼,然后才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向闯王举荐的江湖异人宋献策,他虽然是在大梁卖卜的算命人,还实则深悉天下兵事。而且宋献策在河南本地的江湖手艺人中很有名望,有他出面联络,我们在河南活动,就如鱼得水了。”
宋献策勉强向李来亨作了一个揖,但依旧还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神态,让李来亨觉得分外好笑。他倒并不在意宋献策的无礼,只是对牛金星问道:“既然宋先生说启翁对天下的政事掌故,了如指掌,不若就赐教几分?”
牛金星拈了拈胡须,稍有犹疑,还是回答说道:“皇庄之名,始于宪宗朝。但宪宗以前即有许多官庄,实际也就是皇庄。孝宗时候,在畿内有五处皇庄,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武宗即位一个月就建立了皇庄七处,后来增加到三百余处。包括宦官、外戚庄田在内,共二十万零九百余顷,另外还有先年侵占的庄田共二万零二百多顷。武宗以后,皇庄所占土地的情况不详。”
“无论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却又强夺民田以为皇庄,使无数小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自然是一项弊政。”
牛金星接着说:“再以诸王来说,所占民田之多,更为骇人听闻。”
“目今分封在全国诸省的有亲王数十人,郡王更多数倍。以河南一省而论,郡王且不去说,亲王有八:在开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万余顷。在南阳的有唐王,在汝宁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赵王,在怀庆的有郑王。”
宋献策切齿骂道:“我们河南真是倒了大霉,以一省物力,养七家亲藩1!”
牛金星接着讲道:“这几个王,每家有良田大约数千顷到万顷。在卫辉的有潞王,有良田四万顷,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广。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亲是万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国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庄遍于畿内。之国以后,散在畿内的王店、王庄都交还皇帝,改称皇店、皇庄。他除在河南、湖广两省占有良田四万顷外,还有皇帝赐的盐引专利。王店之中有许多是当铺,高利盘剥小民。”
李来亨心中不甚感叹,他知道潞王是福王之后的又一奇葩,将来南明朝廷的福藩和潞藩之争,又将葬送南明任何的中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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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南现存八家藩王,七家亲王一家郡王,此外还有一家亲藩徽王已经绝嗣。
七家亲藩:周王、唐王、福王、赵王、郑王、崇王、潞王,徽王一支在朱载时,因同嘉靖朝权相斗争而被除国。
一家郡王,即被分封在永宁的万安王。
因此可以说河南有八家藩王,其中七家为亲藩。
(根据禹州的一些地方材料来看,徽王被除国后,其王族旁支还保留了一些郡王,由于资料不确,这里就不一起列入了。
此外,从原封洛阳的伊王被除国一事的经过也可以看出,明朝自从成祖以来,实行对宗室藩王的“赎买”政策也很失败。朝廷以无量金钱向宗王“赎买”政治权力,但实际上像徽王和伊王,都是因干涉地方治理、参与朝廷政争,甚至演成民变、意图“谋反”,而被除国的。以百万金钱喂饱藩王,也并不能使得他们老实,这些欲壑难填之人,依旧继续为非作歹,即使站在朝廷的角度来说,宗王也成为了乱源。)
第三十章 洛阳春光好(七)
“按照定制:亲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郡王。亲王每人每岁禄米一万石,郡王每人禄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镇国将军,禄米一千石。郡王孙封辅国将军,禄米八百石;曾孙封奉国将军,禄米六百石;玄孙封镇国中尉,禄米四百石;五世孙封辅国中尉,禄米三百石;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禄米二百石。这是就男子一支说的。还有女的一支,从公主、郡主、县主到乡君,一落地就有禄米。朱家宗室……”
跟在李来亨身边的郝摇旗和张皮绠,听到这里都惊呆了,感叹说:“乖乖!他们朱家皇族,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操,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人老婆一大堆,宫女一大群,看看他妈的,一代代会养出多少儿子,每年国家得给他们多少禄米!”
“宗室人口日繁,所费禄米日多,使国家难以负担。成化以后,每遇灾荒,只能发一半禄米,但国家仍然发不出来。嘉靖年间,全国每年上运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在京宗室禄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万石。万历初年,张江陵当国时曾设法减少宗室禄米支出,也没有从根本上革此积弊。”
李来亨摇摇头,叹息道:“张居正虽有本领,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办法。可怜国初的时候,洪武帝少生几个孩子,到今天朝廷可能就可以省下几百万两银子嘞。”
宋献策啧了一声,他有些龅牙,啧的时候便有唾沫从口中飞出,让李来亨忍不住皱眉毛。
宋矮子接着说道:“除宗室、勋戚之外,各州县田地被官绅大户侵占的为数很多。我到过许多地方,看见因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不惟小百姓愈过愈穷,连从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朝不保夕。”
“不论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艺,今日都有水深火热之苦,其根本症结还在贫富悬殊,即田土愈来愈握于少数人之手。俗话说‘有钱有势’,又说‘有土厮豪’。一县中有几个势豪之家,这一县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剥削蹂躏之苦,何况还有官府的横征暴敛,永无餍足!”
郝摇旗和张皮绠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李来亨则投箸一笑,说:“宋先生,我想咱们都可以向掌家说明这点,使得闯营在剿兵安民以外,再打出均田免赋的旗号来。那些个人模狗样的宗王、士绅,迟早都让摇旗拿去用夹棍拷掠一番。”
牛金星听得浑身很不自在,毕竟仔细算起,他也算是乡宦出身,听李来亨和宋献策在这种偏激话题上居然臭味相投起来,内心很感到几分不安。
宋献策反而因为李来亨这番言论,对他刮目相看,整个人神态也放松许多,不再一副龇牙咧嘴、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是拱手说:“足下可是李公子?如今中州遍地都是你的传闻,今日一见,盛名之下,确无虚士。”
李来亨也拱手回了一礼,不过他还没再说些什么话,就看到义父李过走了过来。李过神态依旧沉稳,他轻轻招招手,示意李来亨过来,有话要讲,同时向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人作了一揖,表示歉意。
“怎么?义父?是您有事情,还是老掌盘找我有事?”
李过伸手摸了摸李来亨的头顶,突然发觉李来亨的身高与他自己已经几乎没有差别,便微微一笑说:“你在伏牛山和熊耳山办的事情,已经在闯营中传开了,掌家十分欣喜,已准备提拔你的位置。”
“提拔?”
李来亨心中一惊,他现在是管队,再提拔的话,上面也只有像田见秀和李过这样的掌哨了,李自成会提拔自己出任总哨?这似乎很不可思议。
“来亨,你不要多想,之后掌家自然会详细说明一番,不要担心什么。”李过摇摇头,语气温和,他似乎看出了李来亨心中的动摇,又安抚说,“这次攻破洛阳,闯营招引了强壮饥民四万人之多,我看掌盘的意思,大概是有意重新规划一下闯营军制。”
原来如此。
李来亨这才静下心来,他也觉得自己的硬实力虽然已不比田见秀和李过逊色几分,但从闯营和李自成的角度来看,将自己一下提拔到和田见秀、李过相当的地位,似乎不好服众。
如果就像李过说的一样,那么闯营应该是要进行一次扩军了。扩军以后,标哨一级的人物自然也会增多,到时候李自成再把自己从管队提升到掌哨,也就不再特别突兀。
李过接着拿出一只装潢精致的盒子交给李来亨,说道:“这是我们从福王王府库藏中缴获的半幅扎甲,另外一半我已经交洛阳的工匠继续锤造,过些日子,一并送到小虎队的驻地里。我听一功说,你在攻打屏风寨的时候,几度亲冒矢石,你竟然投入闯营之中,作为战将我也不便劝你爱护身体,就找来这副宝甲,使得你今后可以有所依仗。”
李来亨双手接过扎甲,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虽然遇到了艾都司这样的人物,致使破家灭门,可是其余人等,从米脂老家的庆叔,到闯营的高夫人和义父李过,真心诚挚对待自己的终究是多数。
也因此,李来亨更觉得自己有必要,改变普天下万民,将在三年后遭遇的旷古屠杀。
“谢……来亨谢过义父。”
李过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问道:“你攻破屏风寨后,给闯营主力人马送来了五千石粮食。今后再有这种事情,还是应该首先支持你自己的兵马才好。我看你带来洛阳的兵马就有两千人,那留守山区的兵力恐怕也不少,熊耳山和伏牛山应该已经很难供养,将来再有缴获,你还是多留些在小虎寨和得寨中比较好。”
“啊?好、好,我明白义父的意思,今后做事一定量力而行。”
李来亨心中颇觉得惭愧,因为他攻破屏风寨后,缴获二万石粮食,绝大部分都吞到小虎队囊中,只拿了五千石给主力。
可是李过却觉得以熊耳山和伏牛山山区的物力,要支撑李来亨可能三千到四千的军队,已经特别勉强。他心中还对李来亨上缴五千石粮食的事情,感到很过意不去。甚至想着,这次闯军主力攻破洛阳,缴获数十万石粮食后,应该着力征调一批粮食米麦出来,用于弥补和支援给李来亨。
“我们攻破洛阳以后,缴获极多。你也不要太谦虚,有需要的都和我说,或者去找白鸠鹤、张能、马世耀、马重禧等人都可以。小虎队长期在山区活动,物质一定没有主力兵马供应充裕,你大可多拿些甲仗器械,我会专门和玉峰、汉举说说这件事的。”
李过用心真诚,自然让心机算计颇多的李来亨深感惭愧,但他也觉得自己不好说些什么、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就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李过接着拍拍李来亨的肩膀,笑道:“来亨,虽然别人都说你是李公子了。但我眼里,你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任何事情都不要太逞强,遇到困难的时候多找长辈们帮帮忙,大家一起帮衬你,总不是坏事。”
“好了,掌家将在内厅召集众将,商讨闯军下一步的方略。你和一功都过来这边参加军议,这回不光是定方略,也会讲讲重新闯营军制军职的事情。”
内厅是福王府中的一间花厅,装饰有从苏州一带专门买来的许多奇花异草,极为华丽。可叹多少流民饿殍,求一口树皮而不得,可福王府中,还有无数财力花费在了这等地方。
第三十一章 洛阳春光好(八)
李来亨对闯营现在有些频繁的大会小会倒并不反感,其实在他看来,还嫌闯营的“文山会海”不够多呢。
某种层面上来讲,用大量会议来讨论军事战略,一方面是具备了军事民主的色彩,另一方面也是在强化闯营诸将对于规章制度这一概念的印象。
李来亨甚至觉得,后世人民军队在组织性上的坚韧,也同其党组织复杂、繁琐的“文山会海”传统有所联系。
因为这回要讨论的问题,是关系到闯营接下来在整体战略和大局上的动作,因此小虎队系统中,只有李来亨和高一功两人够格参与白旺如果在洛阳的话,大概也会被叫去参加军议,不过他现在还留在熊耳山得胜寨主持大局。
大家一走进去,就看到了李自成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握着半杆残箭指着地图,先向李来亨微笑点头,然后又接着同诸将讲道:“咱们今后的作战方略,我虽然已经同牛先生、宋先生,还有玉峰、补之商议过几次,大体有个谱儿。只是毕竟还不明确,局势常常在变,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议商议,把大政方针确定下来。”
李自成依旧穿着一身陕北老农般的衣服,他虽然攻破洛阳,取得了福王府中的无尽库藏,但一毡帽、一老旧箭衣、一羊皮袄子的打扮,丝毫未变。
牛金星等李自成说完后,便站起身来,向闯营诸将拱手道:“在场的诸位将军、头领,许多人大约对我还不甚熟悉。我姓牛名金星,字聚明、号启东,现在忝居李元帅的麾下幕宾。”
此时牛金星虽然已经被李自成视为谋主,但在闯营中还未获得一个正式的名号地位,因此他自居于“宾师”。既有自谦的意思,也有隐约暗示李自成为他一正名分地位的意思。
李自成为人质朴诚恳,但并不是没有眼力的人。他听出牛金星的话外之意,便特意做出恳请的样子,请牛金星为诸将介绍方略。
如此,牛金星才心满意足地引古论今,侃侃而谈道:“洛阳虎视中原,闯营现攻破洛阳,便在中州大地上具备了高屋建瓴之势。只是元帅绰号闯将,同过去在河南纵横的闯王高迎祥名号相似,乡人常常将两者混淆。我建议元帅很有必要定下一个新的名号,以资号召天下。”
宋献策也随即站起身来,他给李自成献上了那著名的“十八子主神器”谶语,不断劝说李自成先正名号,话中甚至隐含了劝说闯营在洛阳建都开基的意思。
“元帅名应图谶,吉兆显明,实系应运而兴,必有天下无疑。”宋献策清了清嗓子,肃然坐正,从容不迫地说道,“今日献策所要言者,原是天机。不遇其人,不遇其时,不敢轻易泄露。随便泄露,不仅败坏大事,且有杀身之祸。”
宋献策本在开封卖卜,走惯了江湖,一摆出这趟他的拿手好戏来,自然腔调十足,连李来亨都被吸引,其他像李双喜、刘体纯等人,更是翘首以待他的高论了。
“献策因见明朝气数已尽,必有真命天子应运而兴,故十年来浪迹江湖,萍踪南北,暗中察访究竟谁是真正的济世英雄。后来得到古本袁天纲、李淳风《谶记》一书,也就是世人所知的《推背图》。然目今所见的《推背图》全系后人伪托,与袁天纲、李淳风二人原本出入甚大。我所得到的是古抄本,题为《谶记》,也是有图有诗,但次序与今日所见诸本不同,所记图谶也大有出入。有一极为重要图谶,为今本所无,正是闯王必得天下之谶。”
田见秀讶异问道:“那上边画的什么?怎么写的?”
宋献策不慌不忙,打开一部青布书函,取出半本古籍,一面拿给诸将观看,一面讲解道:“这画上被射死的大猪即指朱姓朝廷。四句谶语中所说的‘红颜’就是‘朱颜’,即朱姓美人。所谓‘红颜死,大乱止’,即是说朱姓亡国,天下大乱方止。所谓‘十八子,主神器’,即是说姓李的当主神器。神器者,天子之位也。元帅当有天子之位,岂不甚明?”
李来亨粗粗瞄了一眼,看到上面是一些半通不通的打油诗字句,同后世传播甚广的《推背图》,前半部分一样,后半部分则显然是宋献策根据闯营此时的局势,自己又做了一番修改。
宋献策指着后边的四句七言颂诗说:“请看这第三句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十八孩儿即俗话说的‘十八子’,是个‘李’字,明明指的是元帅。兑为北方,元帅起自延安府,正是兑方。再看这第四句‘九州离乱李继朱’,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这卦是‘既济’,坎上离下,水火交相为用,事无不济。且水在上,火在下,水能灭火。明朝为火德王。闯王起自北方,北方壬癸水,故为水德王。水灭火,即水德王代火德王之明证。”
这段谶记其实无非是捕风捉影,其含金量比起李来亨和方以仁编造出来的龙沙谶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在攻破洛阳的胜利氛围中,宋献策献上的这段谶记就具备了一定神圣色彩。
李自成左右的亲兵卫士,连李双喜、党守素等人都激动异常,许多将士听到这段传说,甚至激动到滚出热泪。
李双喜还一再请求李自成,说应该立即在王府院中设立香案,焚香拜天,以天命所归而在洛阳建都称王。
好在李自成还比较清醒,他虽然也被宋献策忽悠得有些心动,但整体上还能明白这种谶记只能做胜利时鼓舞人心之用,而不能起到真正的实质性作用。
但闯营中一些青年将领却都很兴奋,谷可成、辛思忠等李来亨也算比较熟悉的将领,也都一窝蜂似地推着李双喜上前说话。
李双喜劝阻不住,便拜倒在李自成面前,恳请道:“眼下杨嗣昌尚未出川,官军被张献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惫不堪,河南和陕西官军空虚,请掌家在洛阳建国称王,号召天下。只要闯王在洛阳建国称王,据有宛、洛,扫荡中原,日后张献忠和罗汝才来到河南,见大势已定,必得向闯王称臣。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倘若张献忠他们有不愿臣服的,一律剿灭!”
党守素等人也跟着跪下,齐声说道:“请老掌盘赶快择吉称王,不要耽搁。我们一定誓忠不二,甘愿粉身碎骨,为掌家打天下,保江山!”
李来亨看着李自成脸上挂带着的笑容,知道掌家另有他意,便没有自己出头劝阻。
果然,李自成虽然满意这班青年将领对他的耿耿忠心,但他知道闯营实力不济,远远未到建都称王的时候,就回答说:“我仔细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称王太早,不惟无益,反而有害。况且宛、洛各州、县也残破不堪,灾民遍地,有些州、县往往人吃人,几十里不见人烟。似此情形,更不宜马上就建都称王。所以这建都称王的事,我决不同意,请大家暂莫议论!”
议事厅中有一阵寂静,李双喜、党守素都露出失望的表情,田见秀也显得很是吃惊,只有李过微微点头,显出赞同之意。
牛金星此时终于一锤定音,拱手向李自成说道:“元帅谦逊,称王事暂缓商议也好。古人在称王称帝之前有称大元帅的,有称大将军的,也都是正式名号。愚意以为,正可用元帅为名号,以便号令群雄。不知此一刍荛之议,可否采纳?”
李自成微笑着转向众将:“你们大家以为如何?”
李来亨看到这里,已很明白李自成的意思了,便第一个站出来说道:“我看掌家便用奉天倡义都元帅为名号吧?一待闯营势力连成一片时,便可再升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
都元帅是朱元璋曾经用过的名号,在明末时也颇为流行,意思和大元帅其实相同,只是指意没有那么明确。
李自成对李来亨的这个主意显得颇为欣赏,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以后,闯营之中就按照亲疏距离,称呼李自成为掌家、元帅、都元帅了。
后世历史上,大概是在攻破襄阳以后,李自成才正式开始使用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的称号。至于在这之前,闯将、闯王、奉天倡义营元帅之类的称呼,具体都在哪些时间节点上使用和更替,也没有详细的史料记载了。
第三十二章 洛阳春光好(九)
牛金星接着为都元帅李自成和闯营的诸将们,献上了一份他所写的《九问九劝》书。
这是牛金星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儿词的调子,向老百姓问了九个问题,劝百姓九件事。
这九个问题中包括:
一问为什么有少数人田土众多,富比王侯,而很多老百姓贫无立锥之地?
二问为什么富豪大户,广有田地,却百方逃避赋税,把赋税和苛捐杂派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朝廷和官府全不过问?
三问老百姓负担沉重,都为朝廷养兵,为什么朝廷纵容官兵到处奸**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杀良冒功,专意残害百姓?
四问为什么朝廷上奸臣当道,太监用事,而地方上处处贪污横行,贿赂成风,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皇帝置若罔闻?
五问为什么朝廷用科举考试,而做官为宦的或者是不辨麦黍的昏愦无用之辈,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谄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却没有进身之路?
一连串问了九个问题,包括有一条是指问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侄为王,霸占了全国良田无数,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再过几代,全国土地还能够剩下多少?
这九个问题,问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当时的弊政。
跟着是九劝:一劝百姓赶快随闯王,不纳粮,不当差,不做官府的鱼肉和富豪大户的牛马;二劝百姓随闯王,剿官兵,打豪强,为民除害;三劝百姓随闯王,杀贪官,除污吏,严惩不法乡宦,伸冤雪恨;……
最后牛金星又为大家献上了一阙他自己写的《闯王来》,略通笔墨的田见秀读过以后,频频点头,连声称赞,劝说牛金星立即诵读出来给大家听。
李自成身边的亲兵卫士也都靠拢了过来,牛金星便清清嗓子,琅琅诵读道:
“闯王来,城门开。
闯王不来,谁将衣食与吾侪?
寒不衣兮饥不食,还钱粮日夜催。
更有贪臣来剜肉,生填沟壑诚可哀。
闯王来兮我心悦,闯王不来我心悲!
民畏重征不畏虎,
自古如此君莫惊!”
李来亨能够听出牛金星写的《闯王来》确实很好,基本上已经概括了后来流行于大江南北的那几条闯军重要宣言。
唯一的问题,在于还是稍显文绉绉了。
李来亨不便直言反对牛金星的诗作,他只说牛金星写得极好,特别是“闯王来,城门开。闯王不来,谁将衣食与吾侪?”这段,可谓朗朗上口,很适合进一步展开,继续发挥。
随即他便诵道:“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启翁,这段白话、市井一些的,您觉得怎么样?”
鉴于李来亨并没有直接反对自己写的《闯王来》,而是在上面继续发挥出一段,牛金星便抚须含笑,也称赞了李来亨这段白话版《闯王来》几句。
谷可成曾经同李来亨在夷陵一起打过仗、为刘宗敏报过仇,他很佩服李来亨,便夸赞说:“小老虎你写的真好,不比牛先生赖了!句句唱词儿都问到老百姓的心窝里,也劝到点子上。咱们闯营到底都是穷百姓出身,在心中念念不忘穷百姓,连出文告也只怕百姓听不懂,写得越浅显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尽是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生怕不识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过也点点头,他带着几分骄傲和自豪看着李来亨,说道:“自古以来少有替穷百姓说话的书,咱们闯营就该出这么一本站在穷百姓角度说话的书,一定能够轰传天下。”
李自成先因为牛金星和李来亨写的诗文欣喜大笑好几声,接着却又摇摇头,叹息说:“这段时间我常听启翁讲书,认识的文墨多了很多。可惜那么多书里,我也没见过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尽天下不公不平的书。”
李过跟着说道:“是极了,我们今后应该写一本这样的书,要把前朝古代许许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全部记录下来。还有他们如何成功和如何失败的大事,也应该写得明明白白,叫后人知道哪些该学,哪些该戒,哪些该防。”
牛金星和宋献策不觉一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李来亨却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因为他知道三百年后,的确会有伟人将造反的艺术、革命的艺术全部写成一本书。
不过李来亨自己,能够有那样的魄力,把上位者的统治术和话术全部公之于众吗?
这真是只有至诚至公之人,方能为之的奇迹。
众人都笑成一片,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李自成就拍拍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示意田见秀讲话。
田见秀在闯营中是出了名的宽厚长者,很得人心。所以李自成也把接下来重新整顿闯营各队兵力、军制的事情,交给他来宣布。
“我们攻破洛阳以后,截获的粮食、金钱堆积如山。新年以后,咱们虽然每日都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半个河南的穷苦人都涌来洛阳,这段时间已经赈济了十几二十万人以上,但存粮依旧有数十万石之多。”
田见秀手上摊开一张清单,接着说道:“河南百姓前来投军的十分踊跃,经过认真挑选,到目前为止,已经招收了流民四万人左右。而咱们的精干战兵,在同补之、来亨几支兵马汇合以后,全师已有约六千人的实力。”
李来亨也暗自心惊,闯营这大半年来在河南的耕耘,一朝收获居然如此之大!
战兵由商洛时期的千人增加到六千人,可以在未来训练成战兵、辅兵的“协从”丁壮和家眷老弱,也收取了四万人之多。
比之历史上“精兵三千,协从三万”的情况,要强大很多。
这份实力,已经超过了夷陵合营时曹操罗汝才的力量。
“因为咱们兵力已经大大增强,所以之前沿用的左右二标,显然已经不敷使用。今后要重新规划闯营的兵力,将左右二标,扩大为正前后左右五个标。”
“亲军正标,为元帅的中军亲卫,李双喜、党守素、任继荣、吴汝义、谷可成、辛思忠、李友等部,皆隶正标;”
被田见秀念到名字的将领都站了起来:
李友绰号叫李大眼,是李自成的远房亲戚,也是闯营中的一员勇猛悍将;
吴汝义则是田见秀的副手,他隶属中军正标,可见田见秀将会取代刘宗敏在今后掌握闯营的中军;
任继荣则是洛阳守军的把总,他响应闯营的号召打开洛阳城门,是闯营攻破洛阳的一大功臣;
其他李双喜和党守素本来就是李自成的亲军,谷可成和辛思忠则是刘宗敏的旧部亲军。
“左标,由马队改编而来,刘芳亮任左标掌哨,马世耀、刘汝魁隶属左标;”
“袁宗第任右标掌哨,刘体纯、白鸠鹤隶属右标;李过任后标掌哨,张能、马重禧等皆隶属后标。”
“前标……即小虎队,由李来亨任前标掌哨,高一功、白旺等皆隶前标!”
啪!
李来亨手中的筷子还是没控制住,落到了桌上。他虽然提前从李过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此时被正式提拔到掌哨一职上,还是有些惊异。
李自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己一个加入闯营不过一年出头的半大少年,就被授予了与义父李过、师傅刘芳亮等人相同的地位。
李来亨站起身来,双手抱拳,答道:“是!我一定严加整顿前标,做好掌哨的本分。”
不过接下来,五标具体的兵力分配上,就十分微妙了。
李自成虽然没有从其他人的手下主要是李来亨直接调走部队,但是新收编和训练的部队,分配则很讲究。
实力本来就就比较强的李过和李来亨两部,都没有得到多少新部队。而刘芳亮和袁宗第,则都在补充入大批新部队后,具备了不亚于李过、李来亨父子两人的实力。
至于李自成和田见秀掌握的中军正标,则更是大大加强,剩下大部分的新增部队,都是填充到了正标之中。使得李自成的这支中军部队,具备了和剩下四标相加接近的力量。
李来亨心中揣测,这种权谋自用的处事风格,不像李自成的做法。他看着牛金星的笑容,猜想这应该是牛金星为李自成献上的策略从兵力和编制上来说,现在的闯军编制,已经同后世正规化的大顺军越发接近了。
只是李自成用牛金星的这种权谋平衡之术,真的是正确做法吗?
那个陕北老农,还是会渐渐步上帝王的道路啊。
不过李来亨自己这个心机谋算极多的人物,最没资格去讲李自成就是了。
第三十三章 洛阳春光好(十)
这回军议,除了要讨论闯军的军制规划、改革以外,更重要的目的,还是在于讨论闯营战略的下一步方向如何。
田见秀将军制改革的事情说完以后,李自成就站起身来,他的羊皮袄子半搭在肩膀上,整个人气度显得十分随意,示意大家踊跃发言、各抒己见。
宋献策似乎与牛金星打过腹稿了,他第一个站起,说出了自己对闯营下一步战略方向的规划:“元帅,洛阳的四面都是要津之地。北面的孟津,是洛阳的重要门户;西面的渑池和陕州,则控制着崤山的险要地利;东面的虎牢关,更加是天下闻名的要镇。”
“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军事上必争之地。南面的南阳,则古来有帝乡之名,如今又是河南省中很少有的一片未受大灾之地,粮食较多,可取之为后援。”
“若我军据守宛、洛,以一支兵马配合曹、献,往来驰骋秦、楚、豫与江北各地,随时回戈中原,再以主力在宛、洛和中原与敌周旋,有事则战,无事则耕种训练。或趋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劳,迎而击之,或以多御寡,围而歼之,足可以巩固宛、洛,扫荡中原。如此则官军无机深入,不敢深入,亦无力深入。”
“只要两三年内宛、洛稍得安定,人民来归,草莱渐开,人怀保家之心,士无饥馁之忧,则中原大局可定,宛、洛一带也就固若金汤了。要知朝廷今日已处于衰亡之运,官军势同于强弩之末,据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时。”
宋献策的这套方略,同历史上闯军舍洛阳而全师奇袭开封的策略,差异极大,使得李来亨大吃一惊。但李来亨还没说什么话,田见秀、刘芳亮、袁宗第乃至于李过等人便都纷纷出言反对。
田见秀认为宛、洛农村残破特甚,百姓死亡流离,十室九空,许多县人烟稀少,倘若据守此地,在两三年内不惟大军粮秣无法供应,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没有余力去安辑流亡,恢复农桑。固然南阳情况较好,但南阳地小,难以维持一支大军,无大军则不能抗衡官军,不能抗衡官军,深根固本就完全不可能了。
刘芳亮则认为,闯营攻占洛阳,存在一定奇袭的因素。概因河南是天下腹地,官军兵力空虚,一待朝廷反应过来,必然以重兵扑来与我争衡。到时候战事频繁,敌争我夺,屡进屡退,百姓不得安居,宛洛也就无法长居。
袁宗第的出发角度则又有不同,他是认为河南全局糜烂、天灾不断,虽然可以为闯营提供大量兵员,但粮食方面将来一定会越发困难。与其经营宛、洛,深根固本,不若尽快攻往湖广一带就食这个观点倒和此前方以仁所说的据三楚之策有共同点,使得李来亨对袁宗第高看一眼。
李过则最后说道:“与其现在经营宛、洛,同官军在洛阳死拼硬耗。不如东出豫东、豫中,准备打几次大战,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个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后着手重整地方,设官理民,奖励垦种,恢复农桑。”
这么多人出言反对宋献策的意见,李来亨本觉得依照宋献策表现出来的那种偏激性格,应该会有些气愤。却没想到宋献策只是笑笑不说话,便坐了下来,牛金星随即站起,献出另一套策略。
看来这二位军师谋士,私交很深,一唱一和,是早有计划啊……
牛金星说道:“我虽然算是半个洛阳人,但同样觉得据守宛洛之策,不合于时宜。我早年因求学、科考的关系,在洛阳、开封都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就我的比较来看,开封为中州首府,不惟城高沟深,而且人口、财富皆远在洛阳之上。”
“洛阳之富,不过富于福王一人身上。为了富一个福王,洛阳本地民力早已耗竭,远远不能同河南省的首府开封相比。依我的意思,即便我们要寻一处地盘设官理民、深根固本,也应以开封为第一目标。”
“开封城墙为金朝海陵王所建,极为坚固,远在洛阳之上。我们一旦取得开封,官军没有数倍以上的兵力优势,绝对不能攻占此城。到时候,自然可以慢慢恢复生产、奖励耕垦。”
李自成听完牛金星的这席话后,也忍不住拍手叫好道:“好、好极了,启翁的方略确实比献策高出半筹。只是开封既然为海陵王修造,如此坚固,我们恐怕未必能够攻破这座大城市吧?”
牛金星笑了笑,伸手指向宋献策说:“献策曾在大梁卖卜数年,汴城的情况他最了解,我想这点就由献策介绍吧。”
大梁和汴城都是开封的别名,宋献策早年就是在开封做算命的江湖艺人。他在开封的三教九流之中,人脉极广,掌握着大量情报渠道,此时便就如何袭取开封一事,做了介绍。
“开封城池虽然极为险固,但兵力却不很多,值得一提的只有副将陈永福和游击高谦两支兵马。闯营入豫以后,河南巡抚李仙风不敢调兵围剿名声较大的我军,就一直掩耳盗铃,带着陈永福等部在豫北围剿本地流寇袁时中。”
“这回洛阳被我军攻破,李仙风的戏码是怎么样都无法掩饰下去了。在崇祯皇帝的压力下,豫抚必定要带大批兵力来救洛阳,到时候开封空虚,就是我们的奇袭之机。”
宋献策说到这里,刘芳亮忍不住问道:“宋先生,可官军的耳目并没有完全闭塞,我们舍洛阳而取开封,他们一定也会急忙回援。既然开封城坚,我们就不能将胜算建立在可以像这回轻取洛阳一般的迅速下城上。到时候官军援兵抵达,而闯营顿兵坚城之下,前后夹击,又如何应对呢?”
宋献策并不说话,而是牛金星富含深意的笑道:“我的办法是效仿淮阴侯,采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办法。汝州控制着洛阳往许昌、南阳和汝南的“绾毂”要道,我们先攻打汝州,官军一定以为我们会往东南发展,而以其主力救援洛阳。”
“汝州和洛阳之间隔着嵩山,等我们到汝州、官军到洛阳后,河南巡抚李仙风就很难再把握到闯营的行动方向了。我军只要让邵时昌等人带一些洛阳的降军,引诱官军主力,我们自己则从汝州昼夜急走,直抵汴梁。”
“再加上我熟悉开封的人情地理,令田虎、任继荣等河南籍贯的新附将领,伪作官兵,一定可以轻取开封。”
第三十四章 洛阳春光好(十一)
牛金星这套方略,确实颇为高明。但李来亨也听出他话里的一层意思,要实行这套战术,就必须留下一些人马在洛阳诱敌毫无疑问,这些被留下诱敌的人,都将凶多吉少。
李双喜还没听出牛金星话里头的涵义,呆呆问道:“启翁,邵时昌只是衙门书吏出身,那些降军也不一定可靠。让他留守洛阳,我感觉并不合适啊!”
其实牛金星选择李双喜招募的书办邵时昌留守洛阳,也是无奈中的选择。牛金星自己投奔闯营也才不久,若要让李自成嫡系的陕北老兄弟做这种必定灭亡的诱饵任务,他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牛金星便搪塞李双喜:“这点无须多虑,李仙风和陈永福一收到闯营主力攻打开封的消息,必然星夜回援。只要洛阳城中能坚守一二日,就无需多忧,官军断不会不救开封,滞留在洛阳城下。”
李双喜点了点头,但心里犹自犹疑。他再耿直无心机,到现在也经历了这么多战事,头脑又不差,仔细想想,便觉得牛金星的话术纰漏很多。
洛阳不留精兵,不留战将,只留下一个邵时昌这种弃子。城内又还有许多明朝的文武官吏、乡宦、土豪,他有什么办法能够守住洛阳?
李自成攻破洛阳以后,对洛阳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律不加杀害。这种做法,固然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也一定程度上反击了朝廷和文人到处宣扬的闯营是“杀人魔王”的舆论。但无疑对防守洛阳,造成很大隐忧。
这分明是要牺牲邵时昌罢了。
洛阳虽然城墙高厚,箭楼巍峨,但没有充足的兵力,绝不能守住。
除了李双喜以外,像田见秀、李过、刘芳亮和李来亨等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要守住洛阳,起码要留下五六千骨干战兵,而这绝对超出了闯营的能力极限。
洛阳与开封,只能择其一。
李自成脸上没有什么波动,其实牛金星和宋献策说到这个份上,大部分人都已经可以感觉到,这套计划他们和李自成一定早有商议。
也就是说让邵时昌留守洛阳的决策,也是早就已经定好的事情。
李来亨不禁眯起了眼睛看着牛金星,他是了解李自成为人的,没有牛金星的出谋划策,李自成绝无可能采取这种带有很浓厚“诈术”色彩的策略,将洛阳和留守的兵马作为诱饵,来策应闯营的主力攻打开封。
李自成为人质朴诚恳,一贯开诚布公,他受牛金星的影响,渐渐学习和采用这种“诈术”之道,真是好处吗?
李来亨想了想,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轻声反驳道:“我看启翁的方略虽然切中河南大局的要点,但对洛阳留守的布置太过草率,并不很好。”
他反对李自成和牛金星内定的这套方略,其一是牺牲邵时昌等新附投降人士的做法,有害于闯营的长远声誉。
当然,最主要还是其二。
因为李来亨和方以仁一番讨论以后,他实际上已经倾向了方以仁的据三楚之策。而要据三楚,就势必要掌握从河南通往湖广的宛、洛要道。
在李来亨看来,即使要放弃洛阳,也应该首先要设法搬空和转移洛阳的粮秣、积蓄、人口,为下一步经略南阳盆地和未来到楚地发展打好基础。
其次,闯营在洛阳进行一定坚守,也可以向河南百姓表明出态度。闯营绝不会轻易放弃所攻占的城市,增强人们对投靠闯营的信心,使得百姓不会觉得闯营轻易放弃城市,让投奔闯营的百姓不得不因躲避官军报复而背井离乡。
其中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李来亨和方以仁讨论以后,已经渐渐坚定了自己往楚地“另开一新世界”,自己创造新局面的战略。所以李来亨感到很有必要,利用闯营主力弃守洛阳的机会,为自己的据三楚之策,做第一步准备。
除此之外,便是李来亨对于如何防守洛阳、如何抵御官军、如何搬空物资从防守洛阳中牟利,已经形成了一个十分全面的腹稿计划了。
何况李来亨也熟悉历史,知道闯营这样孤注一掷攻打开封是很难成功的。一旦在开封战败,洛阳又已经放弃,退无可退,即使返回熊耳山、伏牛山中,当地的粮食产量也无法供养闯营的大军,结果势必使得大军减少兵额、自降实力。
所以李来亨认为,设法坚守洛阳一段时间,至少可以为洛阳物资的转移争取更多时间。之后闯营主力攻打开封失败,退入山区的话,也可以凭借这些物资维持一段时间。
不至于立即出现断粮的情况。
所以李来亨很干脆反驳牛金星的方略,对李自成和诸将说道:“一旦进攻开封失利,洛阳若又不守,我恐怕闯营退无可退,有全局崩溃的危险。”
他拱手对李自成问道:“元帅,我认为洛阳势必不能退让。纵使退让,也不应该让邵时昌留守,而应该留下精兵干将进行防守。”
李自成还没说话,牛金星就皱着眉头,劝说道:“小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闯营主力攻打开封,未必有全胜的把握,怎么能再次分兵来留守洛阳呢?二者皆取,则二者皆无,还是需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集结兵力到一处,才能够打开局面。”
“哈。”李来亨微微笑了一声,复又说道,“无妨。元帅,局势确实如启翁说的一样,二者皆取,则二者皆无。所以我也赞同不应该在洛阳留下太强的兵力,依我的意见,只需要留下小虎队一部,足可以防守洛阳很多时日。一方面更好起到牵制李仙风和陈永福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争取更多时间来抢运转移洛阳的物资百姓。”
牛金星还有反驳的意见,但李自成挥挥手让他坐下,李自成很有深意地看着李来亨,说道:“来亨,小虎队现在精兵干将,几有二千人之多,即使只分出这两千人留守洛阳,也可能导致进攻开封的计划失利。”
李来亨接着侃侃而谈道:“元帅说得不错,这一层意义我也明白。所以我的意思是说,高一功等队,都派去跟随主力攻略开封,只在洛阳留下近千小虎队本部兵马防守即可。”
李自成眉毛一挑,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产生几丝意动,说道:“一千?一千兵马,如何在外有强敌、内有隐忧的情况下,守住洛阳城?一旦失败,不仅一千兵马将全军覆没,来亨,你也将有落入官军之手的危险!”
李来亨环视周围一圈后,极富有信心地回答说:“请元帅放心,我可以立下军令状,一定不使得这一千兵马葬送掉,一定防守洛阳至少一段时间,策应大军的攻略!”
第三十五章 襄阳陷
“一千兵马!”
李来亨的豪言壮语让在场的众将都大吃一惊,一直以来都比较关心李来亨的李过和刘芳亮都是神色惊骇。
李过那张平素总是古井无波、一片岁月沉静的脸上,此时更是精彩纷呈。他双眼瞪大,一脸不可置信,嘴唇紧紧咬着,想说些什么,但身体站立到一半的时候,便又坐了回去。
以李过对李来亨的了解,他相信李来亨绝不会平白口出妄言。
哪怕再离奇,但既然自己的义子有这种战而胜之的决心和信心,李过也觉得自己应该给予李来亨以充分的信任。
所以他一再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出言反对。
但一旁的刘芳亮就坐不住了,他是李来亨的枪棒师傅,经过这大半年来的相处,早把李来亨当成自己亲近疼爱的学生徒弟,岂能眼睁睁看着李来亨自投绝境之中?
刘芳亮神情特别焦急,他尽量用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说李来亨:“来亨!你还太年轻、太稚嫩,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但掌家、启翁、宋先生,还有我,我们都是为你考虑,才这样劝你。你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军令状是能够随便说出口的吗?你实在太稚嫩了,不明白情况的危急啊,我是为你感到着急!”
宋献策也摇摇头,只是他不像刘芳亮那般焦急到语无伦次,而是引经据典说:“开封城是金朝迁都开封以后重修的,外边是砖,内面是土。相传重修开封时,是从虎牢关运去的土,所以土质甚坚。虽然这传说未必可信,但我曾亲眼看过开封城墙,不但土质极好,而且土中搀有石灰。”
“这内城高有五丈,上建敌楼五座,俱有箭炮眼。大城楼五座、角楼四座、星楼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环城海壕一道,壕口宽五丈,底宽三丈,深二丈。五门外跨壕俱有板桥,俗名活吊桥。开封城如此坚固,只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须多备攻城大炮。”
“小将军,开封城防如此坚固,即使只多留一千兵马,留守洛阳。我也恐怕降低了攻破开封城的胜算,影响了闯营在中州发展的大局。小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宋献策曾在开封卖卜,又掌握着三教九流的情报网络。像他这样的算命先生、江湖艺人,实际上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情报商人,作为河南算命先生中的“顶级艺人”,宋献策掌握的情报渠道,甚至还在整个闯营之上。
他一谈起开封的情况,侃侃而道,的确比刘芳亮的说辞要显得更有说服力。
包括李自成在内的闯营众人,这时候便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李来亨的身上。
李自成的目光是意动中带着细微的动摇,李过的眼神则很焦急、但又不乏信任,李双喜则是以一种惊喜且敬仰的表情望着李来亨,其他如刘芳亮、田见秀、袁宗第等人,也都神色不一,显露出大家意见和立场上的不一致来了。
李来亨对大家的质疑和动摇,早已了然在心,他胸中自有腹案,便微笑回答说:“宋先生,正是因为开封城如此险固,所以才更需要有人留守洛阳,尽量拖住官军主力的步伐,为闯营主力兵马攻取开封,创造时间上的窗口。”
“以现在闯营的兵力,一千兵马影响不到大局……如果掌家还是觉得很不放心,那即便这一千兵马,我也可以不必尽用小虎队的精兵,而可以掺杂一些熊耳山、伏牛山的寨兵山民或洛阳新附的民兵。”
“至于刘师傅的说法,既然我敢于向掌家提出军令状来,自然是已有所准备。且不说洛阳物资丰沛,钱粮器械都不缺,只说时间上而言,元帅率领主力先迂回汝州,再奇袭开封,只要不顿兵坚城之下,则少则半月,至多一月,一定可以完成攻占开封的任务。”
李来亨笑意愈浓,说道:“所以小虎队……所以前标兵马,只需要拖住官军主力一段时间,就可以从容撤退了。考虑到官军在从孟津到洛阳、洛阳到开封的路途奔驰,则小虎队的任务,其实也就是拖住官军十天到十五天即可!”
“只要元帅,授予我总统洛阳全局的便宜行事之权,我李来亨便在此立下军令状,不能在洛阳拖住官军十天到十五天的时间,便自裁于洛阳城下!”
“哐”的一声,田见秀手中抓着的杯子都控制不住摔到了地上。这位闯营中的宽厚长者,连连摇头,一脸痛惜哀哉的表情说:“来亨呀来亨,这……你这不是自陷于绝境吗?何苦呢?何必呢!”
“玉峰叔,咱们闯营起兵这样多年,到底有哪一天不是在至绝至险的境地里?难道把脑袋别在腰上,干杀官造反的事情,还要奢求安稳不成?”
李来亨双手抱拳,向李自成郑重行了一礼后,说道:“元帅!就请元帅最后判断一下,是否要采纳我的意见吧……”
他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哈,元帅,快钦定一个答案吧!”
李自成眼中已很意动,但他迟疑片刻,没有立即回答。这时候辕门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马声,他皱了一下眉头,感到有些诧异。
田见秀则干脆走到花厅外面,对外面瞎嚷嚷的卫兵们说道:“出了什么事?花厅之内掌家正在商议军机要事,你们怎么在外面闹的这样嘈杂?乱弹琴!”
两名轻骑飞快地下马,急奔到田见秀的面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田哨爷,十万火急的塘报!出大事了!”
田见秀接过一封粘有三片鸡毛的十万火急塘报,拆开一看,陡然一惊,不觉脱口而出:“啊?张献忠竟然有这么一着妙棋!好,好哇!”
旁边的袁宗第、牛金星和刘芳亮都立刻问是什么事,李自成也往前走了好几步,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田见秀手中的塘报上。
田见秀笑着将塘报交给他们看去,说道:“八大王张献忠已经袭破了襄阳,杀了襄王,抄了杨嗣昌的老窝!”
“啊!”
所有人都惊叹了一声,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李自成,这回都忍不住惊叫出声。但随即,李自成便放出了爽朗的笑声,他畅笑道:“好一个张献忠、好一个八大王!张大胡子,真是绝不会白白吃亏的个性!”
“李来亨!”
李自成转过头来,叫了一声李来亨的名字。李来亨楞了一下,随即便从李自成兴奋的神情上,明白了闯王终于下定了作战的决心,因而信心十足地回了一声:“在!”
“给你留下一千兵马,高一功也留下来协助你。你们一起,严防死守洛阳城十天。十天以后,无论攻打开封成与不成,都撤回熊耳山中!”
李自成随即将吴汝义和李友叫到身边,叫这两名中军将领,立即向全军将士传令。随即人们看见有两个骑马的小校,一个飞驰向前,一个向后。不过一刻工夫,全军各营、各哨、各队的将士们都知道张献忠已经在袭破了襄阳,杀了襄王,抄了杨嗣昌的老窝。
大家同时听到了闯王传令,要将士们不怕辛苦,不顾疲劳,日夜赶路,准备离开洛阳,跨过嵩山山脉,攻打汝州。
邵时昌被李双喜带走了,李来亨则被授予了在洛阳便宜行事的总统大权,高一功、郝摇旗等人则率领一千名义军协助他。
李自成的大军很快行动了起来,天色还没有大明。东方刚刚闪亮,随后露出来一缕淡淡的红霞,只见中军吴汝义派往前边的传令小校一直策马前奔,在淡红色的曙光中鞭影一扬,马鞍和辔头上的铜饰在远处闪耀着跳动的金光。
不久后,天色大亮,万道鲜艳彩霞从东方山头上喷薄而出,照红了半个天空。
第三十六章 崇祯哭
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才到了北京。消息之所以迟,是因为洛阳已经没有地方官向朝廷飞奏,而是住在开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确实消息之后,然后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本。
洛阳的事,几天来北京朝野已经有些传闻,但是谁也不肯相信,认为是不可能的。
直到破洛阳和杀福王的消息正式报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雳,使大家猛一震惊。从此以后的十来天内,不论是在大小衙门,王、侯、贵戚邸宅,茶馆酒肆,街巷细民,洛阳事成了中心话题。
崇祯得到飞奏是在快进午膳时候。他登时脸色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放声大哭。
他从来没有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使得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十分惊慌,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有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
一个站在檐下的老太监,曾经服侍过万历和天启,一向不大关心宫外的事,总以为虽然有战乱和天灾,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铁打铜铸般地牢固。
他日夜盼望能亲眼看见国运中兴,此刻忽然知道洛阳的消息,又见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泪,不忍再听,脚步蹒跚地走到僻静地方,轻轻地悲叹一声,不自觉地说道:“唉。天,可是要塌下来啦!”
崇祯哭了一阵,一则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的面前劝解,二则想着必须将洛阳事禀告祖宗神灵,还要处理洛阳的善后事儿,便止了哭,挥退众人,孤独地坐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榻上沉思。
午膳时候,撤去了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叫做“撤乐减膳”,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
崇祯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阳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著而起。
原想午膳后休息一阵,方去禀告祖宗神灵,现在实在难以等待,他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祖宗三百年江山,从来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洛阳失守,福王被戕。亲王死于流贼,三百年来是第一次。朕如何对得起神宗皇爷!”
他为着向上天加重“省愆”,不仅“撤乐减膳”,连荤也不吃了。虽然他平日非荤不饱,对完全素食很不习惯,但是他毅然下了决心,传谕御膳房,百日之内不要再为他预备荤菜。
宫内的皇后、妃子、太妃还有天启皇帝的懿安皇后,都劝说皇帝停止食素。
但崇祯摇头拒绝劝解,含着泪叹口气说:“朕年年剿贼,天天剿贼,竟得到这样结果!朕非暗弱之君,总在为国焦劳,励精图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罚朕躬。朕不茹荤,不饮酒,只求感格上苍,挽回天心耳。你们好不晓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为着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宗室急待救济,而国库十分空虚,连在河南剿贼的军费都还没筹措到,崇祯只得在宫中筹款,并动用内帑帑金。
他设法凑了三万多两银子,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慰问王妃、世子,赈济诸逃难宗室。又命老驸马冉兴让代表他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的神灵。
不久,李自成进攻汝州的消息也到了燕京。崇祯大骂河南巡抚李仙风该杀,下旨严加切责,命他火速扑灭闯贼,立功赎罪。又下旨将警备洛阳总兵王绍禹逮京斩首。
崇祯担心闯贼在官军兵力空虚的河南腹地崛起,将使得中原大局从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宫俯案哭泣,还不住捶胸顿足,仰天悲呼:“苍天!苍天!你不该既降生一个献贼,又降生一个闯贼!”
隔天,上午辰时刚过,几位内阁辅臣,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兵部尚书,礼、兵两科的几位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湖广道御史等人,都奉召进宫。
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皇帝经常召对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昨夜传谕说今日在此召对,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太监在此等候。
他对众官员说,因御体偶感不适,改在乾清宫中召见。于是这一群朝臣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
平日,如果朝臣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心情不太紧张,总是忍不住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欣赏它们的神态优美。
但今天他们都没有闲情欣赏狮子,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前进。因为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所以大臣们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严责,而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向他们所不喜欢的杨嗣昌攻击,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皇宫的内殿。
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
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流贼李自成攻陷洛阳,福王被害。”
“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亲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
大臣们皇上的口气中含有责备之意,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声。兵科给事中李趁机出班跪奏,将火力转移到杨嗣昌身上,说:“督师杨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余,惟起初报了玛瑙山一次小捷,近来寂寂无闻,威势渐挫,这才致使流贼猖獗,敢于长驱直入洛阳。”
崇祯听出这话中实有归罪杨嗣昌的意思,虽然杨嗣昌出任督师以来,先出了夷陵惨败、报销一万多名官军的事情,现在又出了洛阳失陷、福王被杀的惨剧,但崇祯对他犹有圣眷。
因此崇祯皇帝没有顺着科官的话讲,而是反对说道:“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说话,亦要设身处地,若只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兵部尚书陈新甲是杨嗣昌的铁杆死忠,自然不会任凭科官道臣攻击,他将话题转到河南的具体情况上,说:“流贼长驱河南,焚劫甚惨,生者无所养,死者无所葬。如今第一要紧的事情,还是要发银赈济河南灾荒,以免流贼驱饥民攻战。”
崇祯刚刚四处筹措搜罗了三万两银子,用于救济福王世子等逃亡宗室,现在也是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钱来,只好说:“河南到处饥荒,别处亦都是要紧。朕先措发一万两,即着钦遣官带去。”
大家都知道一万两银子对河南的情况,何止是杯水车薪,简直是打发叫花子。但崇祯的抠门,又是人所共知的,没人敢在福王被杀、崇祯暴怒的这个点上,同皇帝顶嘴,便扯开不提了。
陈新甲跟着又为杨嗣昌辩护了几句,将责任推卸到河南巡抚李仙风等人身上。但他们正说到一半,就有太监拿着新的黄纸奏疏,送到了崇祯的案边。
崇祯将奏疏轻轻翻开,粗略瞄了一眼,整个人便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突然像当头顶打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大声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随即放声大哭,声达殿外。
所有的大臣、太监都不明所以,在他的面前跪了一片。
皇上痛哭说道:“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
接着又连声问道:“杨嗣昌,杨嗣昌,你在哪里?”
奏疏被皇帝一把摔到了地上,陈新甲小心翼翼瞄了奏疏一眼,赫然看到上面所写的内容,竟然是襄阳为张献忠奇袭所攻取,而杨嗣昌因此心忧成疾、药石无医!
“襄、洛据天下形胜之地,而襄阳位居上游,对东南有高屋建瓴之势。宪王为仁宗爱子,徙封于襄,作国家上游屏藩,颇有深意。襄阳失陷,陪京必为震动!”
“朕为天下讨贼,不意在一月之内,福王和襄王都死于贼手。这是上天厌弃我家,翦灭我朱家子孙,不然贼何能如此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