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鸟铳队
经过入豫以来这大半年的发展,小虎队的实力已从过去的百人水平,增长到了战兵三百人、辅兵七百人,总兵力约有千众的地步。而且收益于夷陵庆功宴上,罗汝才所赏赐的那百具火器,李来亨还威逼恐吓方以仁教练官兵,使得小虎队的三百精锐战兵中,编出了一支火铳队来。
先不谈火炮的问题反正闯军的大炮都在夷陵送给罗汝才了,只说火铳的话,明军的火铳主要分为了北军的三眼铳和南军的鸟铳两大系统。
三眼铳和鸟铳在工艺水平上来讲,自然是属于火绳枪的鸟铳先进于属于火门枪的三眼铳。但从战术角度上来说,明军中北军用三眼铳、南军用鸟铳,则更多是出于不同的作战环境、军事战术角度的考虑。
比如说北军,北方地寒风冷,而鸟铳需要火铳手经常用手击发操作,在寒冷的天气中手脚僵冻,十分不便。而且北方风大,鸟铳的火药与引信容易被风吹去,影响火铳手的操作。何况北方对付的敌人主要是骑兵,骑兵冲击迅猛,也缺乏足够的时间给鸟铳进行装填。相比较之下,三眼铳的射程和命中率虽然远不及鸟铳,但在北方的作战环境下,可以作为一种近距离的杀伤武器使用,在三十步内快速释放完铅子后,便可把三眼铳代做闷棍使用。
而在南方,敌人多是步战,环境来讲风气柔和、多水田山谷,自然便于鸟铳施放。而且南方的作战环境不似北方空旷,更为复杂,射程较短、命中率又低的三眼铳自然不便施放。相反鸟铳远射程、高精准的优势,在复杂的作战地形里,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
所以历史上,南军出身的戚继光虽然百般强调鸟铳相对三眼铳的优势,甚至为了在边军中推广鸟铳,都快到达地域黑的地步,说“北兵不耐烦剧,执称快枪三眼铳便利过于鸟铳,教场中打靶,鸟铳命中十倍快枪,五倍弓矢,犹自不服”。
但实际上,对火门枪深恶痛绝的戚继光也不得不在骑兵中保留一半适于近战搏杀的快枪。在戚继光的《练兵实纪》中,只是将步兵中的火铳全部由三眼铳更换为了鸟铳,骑兵中则保留了快枪、三眼铳这类火门枪类型的火器。
罗汝才送给李来亨的那批火器,大多是从楚兵手中缴获的,自然是以鸟铳为主。这对李来亨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小虎队现阶段还是主要在山区活动,对手也大多是以步战为主的土寇寨兵,鸟铳的用处自然比三眼铳更大了。
而且依照李来亨自己对火器发展史浅薄的了解,他总有一种朴素的认知,就是觉得鸟铳毕竟算是火绳枪,那总归应该比属于火门枪的三眼铳一类火器,更加先进吧?
当小虎队在伏牛山南麓的势力范围巩固下来以后,李来亨便着令方以仁教练士兵学习鸟铳的用法。不得不说一点,鸟铳手的训练确实也比三眼铳这类火门枪武器要复杂很多,这也算是为了“先进”所必须吃的一点苦头吧。
其实相对而言,明朝官军的作战体系里,火铳占的比重远没有火炮高。只不过大多数官军也用不起像方以仁在攻打夷陵时所用的那种重炮,而更多是使用一些便于野战机动的轻炮,例如子母炮、百子炮、虎蹲炮一类小型火炮。
只是对李来亨来讲,就算是轻炮,所需要的火药等等各种物资消耗量,也都还不是此时只控制了几个山寨的小虎队,所能用得起的。所以他也就不能借鉴明军和清军都在使用的轻炮体系了(何况轻炮体系很被盾车克制,照李来亨的记忆,将来闯军的主要对手孙传庭与清军,可都很喜欢使用大车),只能费心费力训练鸟铳队。
闯军之中,现阶段也只有在伏牛山南麓发展特别顺利的小虎队,有着足够充裕的时间和物质基础慢慢训练鸟铳队了。到现在为止,李来亨已经将手下这三百精锐的战兵,编成了刀牌队、枪牌队、长矛队、鸟铳队、弓箭队和亲兵马队,共六支队伍,再加上六七百可以配合作战的民兵,在伏牛山中真可算是一方霸主。
高一功和白旺之前到小虎寨中,只是匆匆一睹,未能亲窥小虎队的实力。这会儿他们看李来亨调兵遣将,看到小虎队的各支兵马一一出动,部伍整然,兵强马壮,确实是使得他们两人都大吃一惊。
饶是白旺在栾川,依靠当地商业中心的优势,物资上已很是富裕。这时候见到小虎队全面出动后的实力,也连连感叹李来亨真是“经营有方”,在伏牛山发了好大的财。
高一功也感叹说:“真没想到小虎队这边的生意,办得是这样兴旺发达!咱们分开发展,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可来亨手底下的人头数,已经从百人增长到千人。相比较之下,我在熊耳山的事情办得就太糟糕啦,不光队伍没有得到发展,反而还在于大忠的手上吃了不少苦头,白白损伤许多陕北老弟兄!”
李来亨将小虎队精干的战兵大部分带走,另外又从那些由饥民训练而成的民兵中,抽调一半,大概凑齐了五百兵力。他吩咐庆叔留守小虎寨,郝摇旗和张皮绠则跟着他一起出征熊耳山。至于方以仁,本来这位文人应该留他在山寨里教大伙识字,可李来亨又担心方以仁心眼太多,若没有自己亲自看管,可能会在后方闹出什么乱子,便借着他教练鸟铳队的借口,要他带领鸟铳队一起跟着大军出征。
方以仁自然叫苦不迭,他一个桐城世家大少,虽然平日里喜好戎事、自称知兵。可是作为巡抚的侄子去从征,和作为流寇的阶下囚去从征,那待遇可就差太多啦!
方以仁倒也想装病,找些理由敷衍李来亨,最好将跟着出征的这件事糊弄过去。毕竟他伯父方孔虽然自杀了,但桐城方家还有许多人在朝为官,方以仁就算不想逃出贼巢,也不会想曝光自己的身份,连累到家人。
只是他又知道李来亨是一个心思深沉、计算很多、城府极深的人物,自然也知道什么装病之类的借口,不仅不能糊弄过去这位李公子,反而又会将自己百般刷高的好感度给降下去。
所以方以仁也只好咬咬牙,装出一副慷慨从容的样子,襄赞道:“虎帅用兵如神,等闲土寇岂能当我虎师一击?以仁自当鞍前马后,追随虎帅,夷灭这等土寇山贼,保地面一方平靖!”
李来亨玩味地看了方以仁两眼,调侃说:“你管我叫虎帅了,那我义父一只虎该叫什么?难不成他年纪轻轻,就要被你叫做老帅了吗?”
方以仁没料到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好讪笑一会儿后,回答道:“既然管队的义父是虎帅了,那管队自然就是小虎帅、少虎帅了。”
“哈,少虎帅都来了,你他娘怎么不叫我少狼主或者少帅呀!”
李来亨嬉笑一声,他看方以仁现在还算乖巧听话,看起来不像想搞鬼的样子,便安下心来,先叫他带着鸟铳队,一起去熊耳山。想来方以仁在夷陵之战时,也曾经率领过方孔的楚抚抚标,加上他师从西洋传教士掌握了比较高的数学水平,李来亨也觉得短时间内让他参谋一下鸟铳队的事务,应该问题不大。
不过想到此处,李来亨也觉得自己夹袋中人物确实太少了些。现在小虎队已有战兵三百人、辅兵六百人了,像庆叔只能负责一些简单的杂务工作,郝摇旗虽然勇猛善战,但也只是一员突骑斗将,缺乏大将之风,至于张皮绠还是个小少年,充一充亲兵不成问题,让他带兵可就为难人了。
自己夹袋之中,实在缺少人物呀!
闯营之中有较高才干的人物,经历这么多战事,早就让李自成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了。而到现在,还蹉跎在底层士兵位置上的人物,肯定都有各自的毛病,就像一直难以获得升迁的郝摇旗一样,暂时难充大将。
“高大哥,那位李好寨主,我听你的描述,他很有一些古代豪杰的风骨气魄。不知道高大哥有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位李寨主,看他有没有加入咱们闯军的意思?”
李来亨心想,李自成自己倒是不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将之选。虽然闯军之中也有像田见秀这样纯靠人缘好和资望深,混到最高层的混子。但其他像已经牺牲的刘宗敏、李来亨的义父李过、与田见秀常常搭伙行动的袁宗第、李来亨的枪棒师傅刘芳亮,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人才。
但小虎队就大不一样了,几乎只有郝摇旗一人勉强拿得出手。若这次讨伐熊耳山屏风寨的作战顺利,李来亨倒想试试看,能否将这位李好寨主收入麾下,增添一下自己“人才梯队”的深度和厚度。
高一功细想一段时间后,才沉吟回答说:“李寨主自己有家有业,也有兵马,恐怕未必会甘居人下。但我想,如果咱们这趟对付屏风寨顺利,又能够展现出压倒性实力的话,李好未必不会动摇不光是李好,其他熊耳山的山寨也有可能随风倒,就此投入咱们闯军的旗号之下。”
第八章 熊耳山
小虎队的大军将要出动了,李来亨还是像往常一样,模仿李自成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标布箭衣,紧束丝绦,只是外面不像李自成那样罩着羊皮斗篷,而是披着幼辞给他缝制的绒布披风。
他头戴那标志性的毡笠,脚穿一双厚底毡马靴,从张皮绠的手中接过马鞭,腾身上马,先去看了看各个营盘。李来亨的骑术近来又增长许多,几乎不输给闯军中一些征战十年的陕北老兄弟了。
他惯于作秀,临走前又特地到各个营寨看望留守小虎寨的将士和寨民们,这回因为事情匆忙,李来亨就没有提前背诵好慰问对象的背景资料,只好蜻蜓点水一样草草看望一番,不再上演一出展现自己亲民体贴形象的大戏嘞。
高一功、白旺、郝摇旗再加上勉强从军的方以仁,大家已经把队伍拉到寨门外了。五百多人的队伍排列在狭窄的寨门和山道中,旗帜飘舞、甲仗鲜明,虎头大旗迎风而动,让李来亨很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梦幻感。
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掌握一千人的命运?
李来亨驾驭着马匹,小步向前踏行,他走到高一功身旁说:“我们要先往西北,去老白的栾川镇那边,汇合他的兵马以后,再往正北走,到伊水、洛水间的熊耳山一带吧!”
“不错,咱们先去栾川。”高一功还没回答,白旺就将马鞭举起来,他指着西北的方向说道,“栾川镇东与嵩县毗邻,西与卢氏接壤,南与西峡抵足,北与永宁摩肩,是洛阳的南大门。它号称是‘四河三山两道川’,虽然在山中,但位置却是个商贸的要津。”
白旺接着叹息一声,解释说:“栾川镇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却修有城墙。我找本地人打听,据说那城墙还是宋朝时修筑的,十分坚固。所以我虽然拿下了栾川一带大部分的山区,但以镇城为中心的平原地带,就不在咱们手中了。这点便不能同来亨你比,南召县除了县城城墙里头以外,几乎都成了小虎队的天下啊。”
“行了,老白你不要给我灌迷汤嘞,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吗?”白旺的夸赞让李来亨听得十分顺耳,心里极为受用,不过他嘴上自然还是谦虚几句,做出一派绝不居功自傲的样子来。
只是郝摇旗很不懂得看风向,他见李来亨“自谦”两句,便顺杆爬地说道:“对嘛,老白,我们家管队肯定知道自己的斤两。你那套灌迷汤、捧大话的路数是没有用的。”
好在方以仁技高一筹,他赶忙接话说:“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又有云,料敌从宽。管队就是既知己,又从不自负自傲,永远料敌从宽、料己从严,这份谨慎和细心,实在是古名将风范。”
方以仁毕竟是个秀才,还出身桐城方氏这样的大世家,真要认真溜须拍马,自然能够将李来亨拍得服服帖帖的。
李来亨心情大悦,便挥鞭纵马,冲在最前头,带着大家伙下了山。小虎队蜗居伏牛山中,李公子的名声都已经传到了河南全省,那这一趟他李来亨亲自出山,就更要造成更大的成就与名声,迟早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位李公子的厉害。
大队兵马沿着伏牛山北进,李来亨向远处望去,只见万山重叠,熊耳山雄峙西北;伏牛山脉的千山万岭,绵亘西南。东面则是那太室主峰在苍茫的浮云中隐隐约约,全是灰青色。
从西北到西南的高峰,这时候就像极了一片青苍的海洋。虽然由于连绵的灾害,使得这一片山区也十分残破,但比之贫瘠的郧西和商洛,中州大地还是富庶许多啊!
将士们奔走在豫西壮丽的山川之中,翻越过伏牛山的主干,进入到栾川镇所在的小小盆地中。白旺虽然没能控制住栾川镇中心的平原地带,但这周边山区的豪强与土寇武装,都起码在名义上服从于白旺的号令与旗帜。小虎队穿行在这片区域里,不必要担心受到意外袭击,粮食、饮水、马草的补给也很充分便利。
大家聚在栾川镇西面的山谷里,等白旺将他麾下的兵马领来汇合白旺又带来了将近二百人的队伍。
虽然不及小虎队这次出动的五百兵力之半,但白旺一下子能够拿出二百兵马参与熊耳山的征讨,想来他的总兵力,也应该有将近四五百之众。而且白旺的部队,甲仗比小虎队还要鲜明,士兵们穿的衣服都很新,一看就是近来才新买或新缝制的服饰。这老白,在栾川镇一带发展的真是不赖啊!
高一功见状,又觉得更加惭愧,他带着很深歉意对李来亨、白旺两人说:“你们平白无故叫我一声高大哥,可我这次却掉了队!大家在伏牛山和栾川镇的发展都这样顺利,我却在熊耳山碰壁,还在于大忠面前吃了很多苦头。现在还要拉上你们二位,叫大家走这么长的路来帮衬我,实在太过意不去!”
李来亨心想高一功实在是一个有大将之材潜质的人物,但许多时候他做事又考虑很不周全。后世历史中,高一功率领忠贞营在广西活动时,考虑就很不周全,先是为了一个名存实亡的永历朝廷而同本地军阀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而后又帮着南明朝廷抗拒孙可望索封秦王,白白与大西军为敌,使得忠贞营最终无法在广西立足,只能北上夔东。
不过高一功毕竟还十分年轻,有很多成长的余地但李来亨却没想过,自己不是比之高一功更加年轻吗?但他心中,竟已经隐然开始以高一功的上位者自居,妄自点评人物,显露出了不一般的自负与野心。
“一功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能力问题,而是形势所限罢了。”李来亨宽慰高一功时,对高一功的称呼却不知不觉中,从高大哥变成了一功。
白旺也跟着说道:“这确实是形势使然,我看栾川镇就是一个节点,从栾川继续北上,越是靠近洛阳,地方越是残破,咱们越难得到好的发展。我上次跟一功去熊耳山,从这里北上,一路上但见岗岭起伏,村庄残破,人烟稀少,满目荒草,狐兔成群,一片凄凉景象。难怪河南人都说‘富了一个福王府,穷了一个河南府’。”
李来亨冷哼一声,说:“世人都说崇祯是个什么圣天子,可他如果真的是有心无力,怎么不见他减少对自家亲叔父福王的赏赐呢?这位朱王爷,每年朝廷给他的盐引,只停下这项,他崇祯和老杨督师,还需要加派这么多的那饷这饷吗?穷天下而肥一王,崇祯哪里缺钱,无非是他家亲戚比天下百姓重要得多罢了,大明的钱财不都在他家亲戚的王府中吗?”
他们在郧西和商洛活动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等到进入河南后,才真正感受到大明藩王的厉害。河南一省之地,就养了七个亲藩藩王,其中还有福王这样号称“穷天下而肥王”的顶级亲藩。
只要是稍微好些的良田,就几乎尽入藩王名下,有些是被藩王们巧取豪夺,有些则是百姓无力完税完役,只好带着田地投充到藩王的名下。除此之外,明朝虽然有一些法度法规限制藩王们经商谋利,但实际上完全是空谈而已,地方官府根本不能规制藩王。特别是在河南,藩王们到处开店经商,王府的承奉成为了河南最大的东家和掌柜,其他较小的商人们纷纷被藩王兼并,沦为王府旗下的账房之流。
而朝廷对藩王滥发盐引,就更加糟糕了,不仅严重败坏盐法,更使得仰赖盐引收入的边饷受到重大影响。结果只能再往百姓身上加派割肉,成为抱薪救火之势。
大家听得都很气愤,郝摇旗还把腰刀拔出来,砍断几条树枝泄愤。还是高一功劝慰大家,朝廷优渥藩王,重宗室而轻百姓,这是自取灭亡之道,迟早会遭了报应,才让大家收拾好情绪,继续行军。
就像白旺所言,从栾川镇继续往北走,进入到熊耳山山区的范围以后,一路上果然越发萧条。这既是由于熊耳山山区更加接近洛阳,受到了福王巧取豪夺的影响;也是因为于大忠滥杀无辜,一有不快,便将一处山寨合家夷灭。
熊耳山本来得名于它的两座主峰高耸入云,恰似一对熊耳。所谓“双峰竞秀,望井铭耳”,这里还是道教的一座圣山,石刻摩崖众多,最兴盛时山中有道士数百人之多。即便如今山区已经残破萧条很多,依旧还有祖师庙、灵宫庙、老君庙、大圣殿等十多处道观。
据高一功的介绍,现在这些道观道士也在结寨自保。熊耳山中很有几家山寨,寨主便是道士出身。还有些道士则干脆将高踞山顶的道观,直接改造为了山寨。
李来亨看着熊耳山中熊山魏魏、灌洛荡荡的气魄,不禁感叹说:“你们知道吗?隋唐的时候,瓦岗寨的李密兵败以后,就是在这熊耳山中被唐军的盛彦师乱箭射杀。”
郝摇旗将缰绳一扯,笑骂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李密和宋江是一号人物,都很虚伪!要是程咬金做了瓦岗寨的老掌盘,天下哪还有李世民的份!”
“呵呵,摇旗你这是暗戳戳想自己充老大了吗?”李来亨一口戳穿郝摇旗的小心思,然后问高一功说,“我们距离你的兵马驻扎处,还有李好的山寨,还有多少距离。”
高一功笑笑,遥指远处山峰,说道:“不远了,那边是小孤山,我的兵马就驻扎在山下。再远点那座是大孤山,李好的山寨就在这处。大孤山和小孤山之间有条小路一径穿山,穿过去后的那处山谷叫朝阳洞,有一座道观改成的山寨在那儿,现在让一位名叫普祥真人的寨主占住。”
第九章 高家寨
“哈哈哈,这熊耳山中,还真有道士改行做了山寨大王啊!”
中州大地风云变幻,各色人马粉墨登场,但这位占山为王的普祥真人,还是给李来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调侃一会儿后,便同高一功等人将部队带往小孤山的山脚下小孤山山峰较大孤山低矮一些,但同样气象险峻、雄浑挺拔,山脚下山石峻峭崎岖,很难行走,并不是一处安逸稳妥的住处。
但李来亨和白旺也都知道,高一功在熊耳山山区中发展并不好,恐怕不便于找一块平坦难守的谷地做兵马驻地。他既要对付于大忠的进攻,又要防备山中寨民的偷袭,自然还是要寻一处易守难攻、险峻难拔的地形驻扎才好。
郝摇旗看山路难行,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张皮绠等小虎队的亲兵骑士们见状也纷纷下马牵马步行。
郝摇旗望着嶙峋的小孤山山峰,想到了郧西的山区,感叹说:“咱陕北老家的沟沟是多,但真没有这么多的大山。咱们闯军自从出了陕西,好像就跟这些大山扯不清楚关系啦,从郧西到商洛,从夷陵到河南,成日都在山里兜圈,兜的我是心烦意乱。”
李来亨笑了笑,又怼了郝摇旗一句说:“那你自己跑去山外待着啊!咱们闯军就算现在有了很大发展,又能有多少精干的战兵?比去年自然是强了很多,但也就三千多人的战兵吧!你跑到洛阳、跑到开封这些空旷平坦的地方,来个一万两万官军,任你有通天的骁勇和兵法,也抵挡不住。”
“好了,我看大家还是先到一功的山寨去歇息歇息,再从长计议。”白旺伸手指了指小孤山下的方向,说道,“兄弟们从伏牛山的小虎寨和栾川镇一路赶过来,也很辛苦,咱们先叫大伙歇息歇息,再谈谈李好和于大忠的事情吧。”
“这是自然。”
李来亨点头称是,他下令所有骑兵都下马步行,鸟铳队的火器和长矛队的兵器甲仗一类比较笨重精细的东西,就先驮放在马背上。
高一功设在小孤山山脚下的山寨,比之李来亨的小虎寨自然草陋许多。寨门外有一杆小旗悬着一个高字,姑且就称这山寨为高家寨了。高家寨寨墙低矮,而且纯是用竹木、枝条编成,不像小虎队那样还塑有土墙。寨墙圈住的大小范围,比之小虎寨也小了一倍有余,勉强能够值得一提的只有寨中高地上,建有一座三层高的望楼,看着还算大气。
看来高一功在熊耳山的发展,确实是举步维艰了。
众人走进寨门里面,一进去就看到伤兵不少,好在虽然整体士气不是很高,但高家寨的兄弟们并没有因为高一功不在,而松懈了操练。寨中央小小的空地校场上,此时还有二十多人在演练军阵,所谓螺狮壳里做道场,高家寨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规划上不落小虎寨下风太多。
高一功自己有些不自在,他知道比起小虎寨兴旺发达的气象,高家寨这边低沉失落的气氛,实在让人失望。他微微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说:“老白和小老虎把事情都办得这样好,到我这里却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家寨的粮秣囤积也比较有限,恐怕也没办法很好地招待小虎队的兄弟。”
李来亨用力拍了一下高一功的肩膀,他并不觉得高一功把事情办得怎样糟糕,反而赞赏他说:“一功,于大忠是河南三大土寇之一,那简直是可以和老掌盘齐名的人物。你和他相持这么久,虽然落了下风,但还是建成高家寨,兵力损失也不多。我看兄弟们虽然士气不高,可军阵操练却一点都没有松懈,这应该也是因为你平素管束严格吧?”
走在最前面的白旺也转回身来宽慰了高一功两句,他将话题转入正规之中,提议大家到内宅去商讨一下如何联合李好,共同对付屏风寨的办法。李来亨则让郝摇旗和张皮绠留下,叫他们管束好小虎队的五百弟兄,高一功则安排了自己的副手、也是陕北老兄弟的路应标和冯养珠帮忙安置小虎队兵马。
这两位在高一功手下常常搭伙做事的老兄弟,在后世历史中曾经演绎了一出十分讽刺的戏目。
清军南下时,负责留守襄阳的路应标曾将冯养珠留在襄阳,自己亲自前往郧阳试图和王光恩盟誓一同抗清。结果路应标被王光恩和冯养珠出卖,困守土城被清军所杀可冯养珠投降清军不久,便受尽满洲人的侮辱,他不愿剃发,又在李过、高一功联合南明大臣堵胤锡反攻荆州的时候重新举兵,结果在荆州战死。
这一对相爱相杀、最终又都死在清军手下的高一功两大副将,此时还是关系莫逆的同乡挚友。他们两人办事能力都很不错,路应标颇有主见、有方面之才,冯养珠则是闯军中少有的善于管理杂务和后勤的角色。
不过这样看来,就连高一功手底下的“人才梯队”都要比李来亨雄厚。李来亨手底下除了一个虽有大才却不敢轻用的方以仁外,像郝摇旗、庆叔、张皮绠这些人,都还暂时难以担当大任。
执掌军机的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人,在内宅之中议定,要以熟悉本地地理的高一功所部为先锋,以实力最强的小虎队为主力,白旺所部则可用于留守高家寨。而李好那边,大家也都觉得关系紧要,考虑到如今熊耳山中形式紧张、风声鹤唳,未免引起李好的不快和警惕,决定让高一功先派几个使者到大孤山去问问李好的意见,由李好那边选择场地和时间来进行会盟。
“我认为这样安排是比较妥当,尽量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了,你们觉得如何呢?”这套行动方针是由白旺制订的,他果然性子谨慎、做事周全,安排这种细务总能井井有条,让李来亨十分佩服。
李来亨赞叹说:“人情练达即文章,老白办事细心谨慎又周到,你办事我放心,我看就这样定下来吧。一功,事不宜迟,我们就尽快和大孤山那边联系一下,看看李好寨主到底想怎么一个合作法吧?顺便我也很想瞅一瞅,你口中这位很有古时豪杰风骨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高一功没再说什么,大家便三言两语敲定了这件事。本来熊耳山征讨应该是以本地的高一功为核心,但由于小虎队实力远强于高、白二人,决策的主导权隐然已落入李来亨手中。
其实自从夷陵之战以来,李来亨的决策能力便已经受到闯营众人的信服,他的地位已经渐渐高于一般管队,而更接近于田见秀、李过、袁宗第、刘芳亮这等大将之列了。
李来亨最后拍板,定下主意后,三人便出了内宅。小虎队和白旺所部的兵马,都被路应标和冯养珠安置好了,连素来擅长后勤和营务的白旺也很佩服高一功手下的这两名副将,连连夸赞他们有大将的才略。
“一功,你夹袋里的人物真是丰富!”李来亨感叹说,“咱们闯军的陕北老兄弟不过一千人,但其中具备大将之材的人物,竟不下数十人之多。陕北边塞果然从古至今,都是天下精兵强将的所在之处。”
其实闯军的一千老兄弟里涌现出几十个大将人物,也并不奇怪。毕竟李自成在陕西最鼎盛的时候,控弦数万人之多,现在的一千老兄弟就是这数万人经历众多战役和惨败后剩下来的精华。
数万人中,涌现出几十个大将,其中还有像田见秀这种比较混子的主将,也很正常了。
高一功笑笑说:“那就让路应标去大孤山问候一下李寨主吧,咱们三队人马加起来,兵力已有七八百人之多,也不怕有什么意外。”
他叫来路应标,吩咐说:“你去大孤山山寨,告诉李寨主,闯军的兵马已经到齐。我们都亟待等着同李寨主会盟誓师,给屏风寨一个好看。闯军办事的风格一贯是开诚布公,从不遮遮掩掩,会盟的地点和时间,就交由李寨主自己选择吧。”
第十章 李寨主
熊耳山气度巍峨,大孤山则是熊耳山山区中仅次于两座主峰的一座高山。它孤立于丘陵之间,从小孤山穿过一条山路小径后,就能直接到达大孤山山脚下的李家寨。
李家寨比起高家寨,就要堂皇很多了。这座山寨修在丘陵中间、半山腰的一处平地前,依山傍水,杂有耕田,比之熊耳山里其他地方一派萧条败落的样子,显得要繁荣很多。
“闻名不如见面,虽然还没见到这位李好寨主。但只看李家寨的气象,就知道他是个有些手腕的人物。”
高一功听到李来亨这话,又更加觉得惭愧了。毕竟李好同样受到于大忠的打压压制,但人家就能将李家寨发展得如此繁荣,相比之下高家寨的情况就很不怎样。
不过事情自然不能这样简单对比,李好是本地人,在熊耳山根基深固,也算半条地头蛇。高一功则是初来乍到,实力、资源不比李好,发展的不能尽如人意,也很正常。
“来了。”白旺双眼眯起,看着从寨门处走出的一队人马说道,“那位就是李好寨主吗?”
穿行而出的这队人马,排场倒不大,大概只有十来人的样子,还不比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人的亲随多。走在正中间的应当就是李好了,他看起来很不像是高一功口中的豪侠形象,反倒像个事业不顺的中年家长。
李好没有束发,更加显得气质颓顿。其实仔细辨认一下,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应该还不到中年,约莫只有二三十岁的模样。只是由于整个人都很颓靡,胡子拉渣,满脸愁容,才显得年老。
这种样貌气质出乎李来亨的意料之外,依他的想象,李好应该是那种爽朗大气的豪侠样子,却没想到气场如此颓丧。
“高兄弟,有一段时间不见了。”李好向高一功抱拳致礼,然后才问道,“这两位就是闯营的白头领和小李头领吗?”
他上下打量了李来亨一会儿后,接着问道:“小李头领就是近来名动中州的李公子吗?我们在熊耳山中也听过你的故事,据说李公子专兴仁义之兵,与辣手无情的于大忠正好相反,李公子既然出手,我看屏风寨的好日子是不长啦。”
李来亨也插手回礼,答道:“李公子的传说只是乡民谣传而已,我在闯营中的诨号不叫‘李公子’,而是叫‘乳虎’。不过我们闯营的行事作风,确实和于大忠截然不同,我们绝不像他那样蛮横不讲理地胡乱杀人。于大忠造谣我们陕西人来抢掠你们河南人,可他自己对待本地人却这样狠辣,这种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
“李寨主是聪明人,你吃过于大忠的亏,知道他的脾性是怎样的狠辣。”高一功跟着说道,“于大忠一贯是斩草除根的作风,他既然夷灭了宋家寨,不会不知道你同宋家寨的关系。为了斩草除根,他一定会对李家寨下手的。”
李好惨笑一声,露出凄惨绝伦的表情来,低声说:“宋家寨只是向高兄弟你们卖了十几担麦、草,就被于大忠夷灭。我的岳丈一家、妻弟一家,就这样惨死在了于大忠的手上。还有我唯一一个儿子,我错把他留在宋家寨玩耍几天,谁知道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和于大忠有血海深仇,闯营的兄弟不必怀疑我的用心。不攻破屏风寨,杀掉于大忠祭奠我的亲人,我又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宋家寨就是李好妻子娘家的山寨,于大忠灭绝宋家寨时,他的亲子正好留在宋家寨中陪岳家颐养天年,没料到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
难怪李好这位豪侠式的寨主,此时却是这样一幅愁云惨雾的颓丧气质。
李好将手臂高举过头顶,五指张开,惨然骂道:“不光是我李好一人的家人死在宋家寨,我们李家寨和宋家寨姻亲甚多。被于大忠所杀的亲朋好友,有五六十人之多,有这等仇恨在,闯营兄弟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吗?”
“李家寨兵马虽然不多,但也有一百多壮丁。我李好在熊耳山和南阳府,也有几分薄面,河南绿林道上的朋友,大多也都能打一声招呼。于大忠这样不讲江湖规矩,哪有脸来说我勾连陕西人呢?”
“说得好!我李来亨平生最恨的就是于大忠这种角色,我过世的一位长辈刘宗敏,他死前的遗言就说,对待这种不讲江湖规矩的货色,就要将他彻底打倒,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才行。”
李来亨想到李好手上的一百多壮丁,马上又觉得他看着确实有了几分豪侠气场。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兵力,小虎队五百人、白旺二百人、高一功一百人,这下李好又送来一百人,征讨熊耳山的兵力也有近千人啦,打下屏风寨并不算不可能的事情。
大家谈得十分投机,李好决心报仇,闯营也要向于大忠讨回场面来。两边马上就商定好了会盟的事项,李好这边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物品,他在李家寨寨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一桌关公像,下摆三牲祭品。
因为河南还在灾中,便没有用猪、牛、羊这样的正规,而是用肉、鱼、蛋凑合。李家寨的士兵又当场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滴入酒中,然后李好、李来亨、高一功、白旺四人又各自刺血混进酒里,搅拌均匀,先在地上滴三滴以敬皇天后土,再各自饮下去,就算是歃血为盟了。
盟誓以后,李好便欢迎闯营进入李家寨内。他们物资比高一功充裕许多,在寨内准备了很多肉、菜,只是李来亨考虑没必要让李家寨花费太多,又推辞好几番,才劝说李好将那些在这灾年显得有些奢侈的酒肉收拾起来。
最后大家只喝了一点点浊酒,但李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似乎沉浸在丧子的悲痛里,只喝了没两小杯,就落泪痛哭说:“今天你我两家是宾主尽欢,等出战以后,这一桌宾客宴客,却不知道还有几人能再回来饮酒?”
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作答。李好便自顾自又哭了一会儿,说:“我儿子没啦!老子还怎么活下去呢?我真想杀了于大忠!可……可屏风寨那么厉害,又有谁能赢得了于大忠,这一趟我们要是都死了,又不知道谁会为我们痛哭送葬呢?”
“这……李寨主,你言过了,有我们闯营相助,就算不能击灭屏风寨,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吧?”
李来亨听得为之愕然,他想不到李好原来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也没喝两口酒水啊,李好就开始自怨自艾,甚至开始规划自己死后的葬礼啦?
闯营的几人赶忙开始劝说,但结果却是越劝越遭,李好说着说着又动情大哭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另几位李家寨的头目,似乎受到寨主恸哭的影响,也都暗自抹泪。
这种士气……还怎么打仗啊!
李来亨大感头疼,李好的形象和他的想象实在出入太大。他也没想到李家寨一夜间失去几十位亲人,没让他们成为一支必胜的哀兵,反而极大打击了李家寨的士气,使得他们对于大忠更加恐惧了。
这顿饭就在李家寨众人越来越惨烈的哭声中结束了,虽然李家寨几位年长的头目,已经说定等这两天他们将兵马粮秣准备好,就将跟随闯营一起去攻打屏风寨。
但李来亨自己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这支友军盟军到底有没有用处?总不会最后成了拖后腿的吧!
在回去小孤山高家寨的路上,李来亨对高一功、白旺吐槽道:“李寨主过去应该是一位豪侠英雄,但看来他已经被于大忠吓破胆,咱们不能对李家寨有太多的指望啊!”
高一功苦笑道:“李家寨毕竟一夜之间丧失了几十位亲人,悲痛也在情理中。不过咱们自己就有八百兵马了,与李好结盟,更多还是要借重他对熊耳山地理的了解,和他在河南绿林道上的面子,免得使得河南绿林一起起来排斥咱们。”
李来亨叹口气道:“也是,打仗的事情还是要我们自己来。不过小虎队休养生息了几个月,兵强马壮,我还不真信一个山寨能把现在的小虎队给拦住。”
大家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小孤山高家寨的附近,小小寨门前却簇拥了不少人。高一功对自己的人马自然非常熟悉,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些人里很多是陌生人,马上就警惕了起来。
“怎么回事?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生人,路应标和冯养珠出了什么差错!?”
李来亨走近寨门,看到方以仁站在人群中央,立刻联想到难道是方以仁这厮在搞鬼?他赶忙走到人群里,看到郝摇旗也在,便一把将他拉过来问话:“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哪里来的?都堵上高家寨的寨门了,你们还这样没有防备?”
郝摇旗看到李来亨等人回来,脸上一喜,回答说:“嗨呀管队的你可算回来啦,事情应该很顺利吧?哦,这些人是朝阳洞那边过来砍柴的,方以仁在路边跟他们乱侃,把他们都侃晕了。他们都说朝阳洞山寨的寨主普祥真人,也想听方以仁讲经!”
第十一章 龙沙谶
“讲经?朝阳洞的道士和真人,反而要听方以仁讲经?”
李来亨哭笑不得,方以仁这到底是惹了什么事?还有那位普祥真人,号称是真人,朝阳洞山寨又是道观改成的山寨,结果这一群道士真人,却要听一个书生讲经?
这叫什么事啊!
李来亨本想训斥方以仁一番后,将这些朝阳洞的寨民轰走。但还没等他动手,朝阳洞寨主普祥真人便先驾到了。
按理来说,屏风寨早已发下话,禁止熊耳山中的山寨同闯军来往。可这位普祥寨主,竟然因为方以仁一时调侃吹嘘,就被惊动大驾,不顾于大忠的禁令,亲自到高家寨一晤。
自然就激起了李来亨一点好奇心,连高一功、白旺、郝摇旗等人也开始好奇,这方以仁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一个书生,竟能说动一群道士?
普祥真人样貌十分俊秀,看起来年龄很轻,不像位真人,倒像个道童。他本来是朝阳洞道观中负责清扫的小道童,河南大灾以后,饥民、土寇、豪强纷纷涌入熊耳山结寨自保,而道观中的道士真人们反而都去了洛阳、开封等大城安居。
朝阳洞道观因此无人看守,普祥便自称奉原来观主的法旨,留守道观。他将道观改建成山寨,将道观中的金银铜像全部贩卖或交易成兵器,居然成为熊耳山中颇有实力的一位寨主。
不过也是因此,普祥寨主号为真人,实际上对道法研究十分浅薄,这才被方以仁的一通忽悠所震惊。
普祥真人远来驾到,大步走近方以仁,两手将书生一把抱入怀中,惊呼说:“听得寨民传闻,先生知晓许真君与龙沙谶故事?八百地仙,是否就在熊耳山中?”
普祥真人的话让李来亨听得满头雾水,但随着方以仁不断向他解释,李来亨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原来晚明民间,有一个影响极为深远的道教预言,叫做“龙沙谶”。
龙沙谶是这样的,晋代有位旌阳令,叫许逊,他被后世的道教教派净明道奉为道祖,就是《西游记》等小说中的许真君,许逊有次杀了一条作乱的蛟,蛟子逃走了,许逊说,一千二百年之后,就会有八百地仙出来平乱,斩杀这条蛟子。
也不知道是谁最早在道书中翻到这条记载,算算时间,一千二百四十年之后,正好落在万历年间,于是消息在万历江南的文人圈中流传,加上有八百个升仙的名额,大家都坚信自己榜上有名。
相信“龙沙谶”传说的可不仅仅是村夫愚民,连屠隆、王世贞、李攀龙、冯梦龙、冯梦祯、徐渭等一大批士林名流、文坛领袖,都深陷其中。
本来龙沙谶传说曾限定这八百地仙,只会出在“豫章之境,五陵之内”,而且时间大概是在万历年间。
可这场狂欢一样的运动持续了数十年,最后虽然是无疾而终,并没有八百地仙平地飞升。但更多人还是执迷不悟,大家开始处处寻找各种蛛丝马迹,重新推算日期,认为龙沙谶或许并不应在豫章(江西)境内,时间上也不一定局限在万历年间。
朝阳洞道观本来就曾经研究和宣扬过龙沙谶,普祥真人的师傅师叔师伯们,也是受了福王与周王的邀请,到洛阳、开封去宣讲龙沙谶故事。所以他听到方以仁同朝阳洞的寨民,乱侃龙沙谶故事后,便大吃一惊,猜想这难道是八百地仙应运的开始?
普祥真人神神道道地说:“许真君虽然是江西人,可他的祖籍却是河南。大家在江西想找八百地仙应运而生的线索,自然找不到,因为这地仙理应出在咱们河南啊!还请先生多讲一讲龙沙谶的内容!”
方以仁苦笑不止,不知道该如何脱身。李来亨却心中一动,既然龙沙谶能够忽悠那么多文豪名流,那自己或许也能用来忽悠一下熊耳山中的寨主寨民们?
他主意一出,便让高一功带普祥真人到山寨中喝茶休息。自己则同方以仁跑到一边,偷偷摸摸炮制了一套话术,用来忽悠普祥真人。
高一功给普祥真人摆好茶水后,李来亨便叫方以仁出面,让他来忽悠普祥。方以仁大感头疼,但又实在抵挡不住李来亨的威逼利诱,特别是李来亨答应他,只要事情办成,便为他专门去洛阳购置新书一箱。
思虑一阵后,方以仁还是点下了头,开始发挥他博通杂学的本领,同普祥真人讲道:“真人有所不知,学生也是在游学金陵的时候,有幸看过云笈七笺中所未有的一本《许真君传》,才知道龙沙谶应于河南,而不应于江西啊!”
普祥真人听闻大喜,他学道不精,但知道河南道教名士中确实有流传这种说法当然流传的原因,更可能是河南的道士们为了招摇撞骗,糊弄钱财,才把江西的龙沙谶编到河南来,骗的多了,便连自己都信啦。
方以仁继续鼓吹说:“许真君望本高阳,高阳即在今杞县西南。他得道于吴猛,吴猛是西安令。这说明八百地仙应该应于河南,得道于陕西人之手啊!”
吴猛也是晋代的著名道士之一,祖籍在河南的濮阳,他虽然做过西安令,但这个西安并非后世之西安,方以仁纯以瞎话忽悠人而已。
可普祥真人学道不精,其他喽更没有看过什么云笈七笺,大家听方以仁讲的越来越离奇,都十分神往。讲到后面,方以仁甚至还引入什么丰臣秀吉、努尔哈赤,说丰臣秀吉、努尔哈赤都是蛟子转世,是为灭明应运而生。而八百地仙将如同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一样由秦入豫,出现在河南,斩杀蛟子,肇造新朝。
李来亨听得目瞪口呆,感到方以仁的装神弄鬼水平,简直把历史上的宋献策厉害多了。他临时发挥、引经据典,编造出的这套新龙沙谶,确实比宋献策简单一句“十八子主神器”,更能唬人啊!
不光是普祥真人,连高一功、白旺都觉得大开眼界,郝摇旗更是深信了方以仁的满嘴胡说八道,连连求问,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由秦入豫的八百地仙之一。
方以仁怕他这套说辞惹得河南人不满,又补充说:“这八百地仙,与水浒星宿一样,分成天罡、地煞两批人马。天罡是由秦入豫之人,地煞则将由天罡从河南本地人中,点化而出。”
方以仁在自己手下只教教算学认字,研究一下火药,还真是屈才了!
以他这等胡说八道、乱编设定的能力,给他一本圣经,李来亨觉得方以仁的成就,恐怕绝不会低于洪秀全洪天王了。
果然,普祥真人被方以仁讲的眼热不已,将他紧紧抓住,继续问有关地仙选拔的问题。连郝摇旗这等笨蛋,也不小心上了钩,开始有意无意地给方以仁送殷勤,又是倒茶水、又是送笔墨的,让李来亨额上黑线暴增。
不过好在目的达到,李来亨搞这么一出龙沙谶闹剧。目的有三个:其一,就是借此和朝阳洞山寨建立关系,多拉拢一个熊耳山的山寨,一起来对付于大忠;其二,李家寨士气低落,李好这个人也丧到不行,李来亨感觉很有必要借龙沙谶的宗教意味,来鼓舞李家寨的士气;其三,等这个消息传遍熊耳山和河南的时候,固然智能之士不会在意,但总会有些人相信,就此抵消掉于大忠煽动起来的省籍矛盾,而且还能搅浑水。
毕竟宋献策那个“十八子主神器”的谶纬,都在明末造成了巨大影响。
李来亨的龙沙谶,本来就是连王世懋、徐渭、屠隆、冯梦龙等文坛领袖,都迷信不已的传说。他相信,一定能够造成更大传说,在未来起到意料之外的舆论作用。
不过这个龙沙谶是用来忽悠别人的,李来亨可不想小虎队的人都和郝摇旗一样,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他让方以仁继续陪同普祥真人讲经,暗示普祥一起参与闯营对付于大忠的战事,同时又嘱咐高一功等人,让将士们在同李家寨交往时,暗中不露声色,慢慢将这传说传播到李家寨那边去。
嗯,至于什么篝火狐鸣、石人一只眼,早都过时了,估计也忽悠不到几个人。
李来亨暗道,反正我的宗旨还是搅混水,打破屏风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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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奇龄《国朝鼎革异闻小传》:许旌阳《石记》中龙沙期,政在此时。而海内开明之士,亦往往好谭性命,从事大道。邑人传云,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中州之境,熊耳山中,当出地仙八百人,其师出于秦而道成于豫,蛟子为害赤县,彼八百人自当诛之。其事岂非应于国朝鼎革之时,则真人龙沙谶诚不我欺!
(《国朝鼎革异闻小传》是毛奇龄搜集明顺鼎革时,种种谶纬异言故事而编成的一本小册子。其意用于吹嘘世祖天命所归,但由于世祖打压谶纬学,嗅觉敏感的毛奇龄自费尽收民间此书,将其全部销毁。幸而在新大陆和瀛洲等省,本书尚有流传,得以一窥明顺鼎革时期的民间谶纬舆论状况。)
第十二章 两大寇
从大孤山、小孤山、朝阳洞一带,继续往西,灾情越来越严重,地方上也越来越残破。沿途市镇,都是满目荒凉,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的人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
这其中,十之五六是官军“剿匪”时烧的,十之四五则是屏风寨打压异己时烧的。
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到处是荒草、乱坟,与小虎寨一带的勃勃生机,真犹如是两个世界了。
李际遇看到路边一群饥民,正在争抢、分食一株半被烧死的古柏,树皮早被吃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他们争食的竟然是木屑。
远处渐渐被黄昏的暗影所笼罩,饥民眼中隐隐约约的绿光,和乱坟间忽聚忽散的磷火,让这一带的气氛,显得十分阴森,活像是幽冥地府。
“寨主,于大忠真不是东西!越接近他家屏风寨,这一片地方,越发不像是人间的样子啊!”
李际遇的亲随卫兵穿着罩甲,外套斗篷,天气不热,可他们都被眼前阴森可怖的景象惊出冷汗。
“于大忠得势不饶人,咱们且看他能猖狂到几时,我真要看你几时完!”李际遇冷笑一声,他和于大忠早在争夺永宁、大宋各寨的时候就结了仇,于大忠下手极凶惨,数次偷袭李际遇的玉寨,让他损失很大。
“但屏风寨踞高而建,于大忠的矿徒军又厉害,咱们都吃过他那么多亏。这群新到河南的陕西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打败于大忠吗?”李际遇的亲随面带疑惑,对近来风传的秦寇打败于大忠一事,还是十分怀疑。
李际遇则不以为然,说道:“所以我们才亲自来嵩县这边看看情况嘛!听说于大忠在旧县镇,被陕西人联合李家寨、朝阳寨,吃掉了四百多人。我看咱们都深入嵩县这么远,也没发现屏风寨人马的踪迹,恐怕事情属实,于大忠的兵马都调去熊耳山,顾及不到这边啦。”
旧县镇是嵩县西南四十八里处的一个市镇,唐、宋置伊阳县于此,元初蒙古人大行杀戮,民丁骤减,废县为镇,因此命名为旧县镇。
不久前,从陕西入豫的闯营一部,联合熊耳山中部的土寇山寨李家寨、朝阳寨,集兵千人,征讨熊耳山中附庸于屏风寨的小山寨。于大忠发兵千人救援,但李家寨寨主李好引导秦寇设伏,在旧县镇一带歼灭屏风寨寨兵四百多人,震动熊耳山,使得小虎寨李公子的声名,更加远播。
“于大忠无暇他顾,咱们就要给他来一个两面开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李际遇甩甩手说道,“我看再深入嵩县,就要小心遇到屏风寨的兵马。咱们回登封去,如果陕西来的强龙,真能压倒于大忠这条地头蛇,咱们也要去分一杯羹。”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回去以后,记得提醒我备一份礼物。不管秦寇能不能打破屏风寨,老子们都有必要和他好好来往一番,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绝没坏处。”
那亲随听得连连点头,他一脸神往,又对李际遇提起了近来在河南风行的龙沙谶传说,说道:“寨主啊你说这个龙沙谶,大家都说是和成仙有关。我在登封听人说书时,听他们说龙沙谶里讲咱们河南,将要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将了,这一百零八将里一半是陕西人,一半是河南人。那伙收拾了于大忠的秦寇,是不是就是这一百单八将?”
“去,这种市井谣言,全是假的,我看十有**就是那些秦寇编出来的。”
李际遇唾了一口,他才不信什么龙沙谶,但也挡不住这个流言的飞速传播。李际遇的起家,就是靠的勒索、洗劫登封少林寺,河南大乱、土寇蜂拥而起后,少林寺也结寨自保,成为登封本地最强的一个豪强武装势力。
那时李际遇装作礼佛,每天都带人到少林寺焚香礼拜,混熟脸后,便趁少林寺不备,夹带兵器入寺,里应外合攻破少林寺,一举成为登封本地最强的民间武装力量。
少林寺至今还被他控制着,来帮他的玉寨赚钱,他怎么会上龙沙谶的当?
但底下小兵们,信这一套的就真是不少了。
不光是李际遇玉寨的寨兵,有不少人相信了李来亨版的龙沙谶传说。就连于大忠屏风寨中的寨兵,也有不少人听信风传的谣言,真的认为自己的敌人对手,就是充满地仙和天罡地煞的人间神兵了。
屏风寨寨墙修得极高,而且依山傍水,建成两重,一重是土墙杂有木墙,一重纯是土墙。它踞高而起,形势险峻,在何复县令和秀才千总刘印月建寨的时候,防守就几乎不比嵩县县城差了。
被于大忠趁乱占据后,更是多次加修防御工事,里里外外、重重叠叠,望楼和箭塔如林而立,远远看去,几乎就像是九边的城堡一般险固。
但险固的山寨却不能制止住屏风寨内越发混乱的人心,旧县镇一战,被秦寇有心算无心打败以后,寨内的士气就更加低落了。大家都说,这一战之所以会惨败,是因为于大王不信真言、不信龙沙谶,惹怒了下凡星宿,咱们**凡胎,怎么会是天罡地煞的对手?
于大忠连杀十几人,都不能制止这种流言的传播,反而使得人们更加相信屏风寨气数不利,形势不妙。
屏风寨高耸的望楼上,现在每栋楼楼顶,都悬挂有两三颗人头。毛发丛丛,远远看去,还以为那不是一片塔楼,而是屏风寨中的松柏树。
这些血淋淋的人头,有三分之一是被于大忠杀死的本寨寨兵,用于警告寨内不许胡传谣言。另外三分之二,则是“据说”同秦寇有所来往的外寨之人。
于大忠为了压制熊耳山中其他山寨两面骑墙的作风,便不顾一切,只要发现一丁点外寨之人同秦寇往来的蛛丝马迹,就要向这些山寨索要人质,或将其直接杀掉示众,或关押到屏风寨的监牢中做威胁之用。
他手腕酷辣,已经惹了熊耳山三十六寨的众怒,却犹自不知,还在屏风寨中做着说一不二的霸主美梦。
于大忠体格强健高大,生的棱骨硬直,下巴两边的颌角十分突出,一张方脸很有压迫力。他因为秦寇的事情,心烦意乱,今天又喝了很多酒,两眼中布满血丝,显得面色红润,给人以更强的压迫感了。
一名传令的亲兵,小心翼翼走进屋内,他欲言又止,实在不敢在寨主看着心情就很不好的时候,报告上这个火上浇油的坏消息。
于大忠又喝了一大碗酒,然后盯住面前战战栗栗的传令兵,眼睛瞪的像铜铃般大,问道:“快说!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吗!我发出号令,要求集合起来攻打陕西人的十多家家山寨,已经来了多少家了!”
传令兵浑身颤抖,不敢说出话来,他全身发软,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说道:“寨……寨主,不是这个消息……是、是,是熊耳山北麓的三家山寨,也杀了我们的使者!”
啪!的一声,于大忠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后,双臂将桌上的酒食全部扫飞到地面,然后一脚将桌子整张踹翻。他站起身来,单手提起屁股上的椅子就砸到了传令兵头上,将亲兵砸的头破血流,趴倒在地上。
自从屏风寨在旧县镇被秦寇摆了一道后,他对熊耳山各家山寨的控制力就越发削弱了。原本熊耳山三十六山寨中,有十几家都服从屏风寨的号令,算是他的附庸和小弟。
可这回于大忠发出号令,要集结各家兵马攻打秦寇,却几乎无人响应。不仅如此,随着于大忠性情越发暴烈,对待附庸的山寨缺乏苛刻严格,竟然还有好几家山寨将于大忠派去索要人质的使者斩杀,公开打出旗号,联合秦寇、反抗屏风寨。
当然,这其中很大程度,也是由于李来亨的手腕作祟。李来亨知道屏风寨地势险峻,极难攻打,便决定“先减其枝叶,后伐其主干”。
他一边利用于大忠的暴烈性格与龙沙谶传说的影响,采取怀柔手腕,拉拢各家山寨,给其赠金,劝说他们拒绝于大忠的号令。
对于死硬忠诚屏风寨的一些山寨,李来亨便重点攻打。反正现阶段他也认为还打不下险峻的屏风寨,而于大忠在旧县镇之战后,也不敢再冒然派兵出来野战。那小虎队的兵力,就干脆用来攻打那些亲附屏风寨的小山寨了。
而且李来亨不仅直接用武力解决他们,还截杀屏风寨的使者,制造假消息。让没有认真辨析消息的于大忠,在暴怒中与忠诚他的那些山寨离心离德。
这样多管齐下,屏风寨在熊耳山的暴烈统治,很快就趋于彻底的瓦解。
相反,愿意跟随小虎队,分食屏风寨遗产的山寨则越来越多。除了最初跟着小虎队一起作战的李家寨和朝阳寨两家外,在熊耳山的南北麓,又各有一两家山寨主动加入联军之中。
联军势大,熊耳山三十六寨中的其他山寨,纵使不愿同陕西人联盟。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听从于大忠的命令,拒绝给闯军提供补给、袭击闯军的落单士兵。
李来亨估计,屏风寨的嫡系矿徒军,还有千余人,再加上屏风寨的险固地形,没有个两三千兵马恐怕不能攻破。
但现在以闯军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家为主,熊耳山李好、普祥真人两家为辅的联军,也有了两千左右的兵力。
如果能够顺利运用屏风寨军心的混乱、闯军强于河南土寇的战斗力,那么直接攻打屏风寨的日子,应该也就不远了。
第十三章 申靖邦
申靖邦刚到旧县镇,对小虎队的气象十分诧异。他是河南三大土寇之一玉寨寨主李际遇的亲信,去年李际遇被明军游击高谦击败,元气大伤,于大忠趁机抢夺了玉寨许多地盘,双方就此结仇。
这回屏风寨被近来声名鹊起的“李公子”打败,李际遇自然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派自己最亲信的兄弟之一申靖邦,让他率部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李来亨。
用帖子拜见朋友并不是绿林的规矩,而是士大夫阶层的流行。李际遇用计攻破少林寺,割据登封一带后,自诩一方豪强,也附庸风雅,学了不少上流社会的习惯。他给申靖邦的帖子里,自称还用的是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以李际遇在河南绿林界的地位和资望,这样对待李来亨,算是给足了面子。
李来亨听说玉寨派人来联络小虎队,也很重视。他早从李好和普祥真人那里,摸清楚了河南绿林的格局,知道李际遇是河南三大土寇之一,而且和屏风寨于大忠结怨很深。这回李际遇派使者到旧县镇联络闯营,无事献殷勤,想来一定和攻打屏风寨的事情有关。
李来亨接到李际遇的大红帖子以后,一看李际遇写的“侍生”,就感到这人不好对付。这位玉寨寨主,显然不是于大忠那种性情暴烈、目空一切的妄人,而是一个放得下身段、厚得起脸皮的狠角色。
他对申靖邦这位玉寨使者自然十分客气,亲自到旧县镇镇外相迎。
而申靖邦作为河南绿林道的头领之一,和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于大忠喜欢说一句话,叫做“夜夜娶亲,天天过年”,而李际遇虽然不像于大忠那般骄奢淫逸,但生活享乐也不比等闲乡绅差。
玉寨占领少林寺以前,便连少林寺的那些名僧主持们,都靠着僧兵武装,雄踞一方。这些僧人依仗武装,也有句话,叫做“有女儿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孬媳妇的种孬地,没媳妇的没有地”。
他想,纵然传说中“李公子”是一个如何与河南杆子大不相同的仁义人物,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申靖邦心想,传闻这位“李公子”比杆子好些大概问题不大,但能好到何种地步?他觉得起码不会像邑人风传的那样好。
可是等到申靖邦亲眼见到李来亨后,简直感到意外。
第一,是“李公子”虽然叫做公子,但申靖邦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的年轻。看起来最多十**岁的样子,或许都还不到。这样一个嘴上没毛的家伙,竟然能够让河南三大土寇中最凶残狠辣的于大忠,吃这样的大亏吗?
第二,是李来亨的穿着竟然如此朴实。不光是李来亨一人,除了李家寨寨主李好穿着锦袍、朝阳寨寨主普祥真人穿着一身缫丝道袍外,那些陕西人,竟然无一例外,都穿着极为朴素。白旺穿着棉布新衣,还有点邑人样子;高一功和郝摇旗的打扮,就简直和庄稼汉差不多。
李来亨本人呢?他也是除了那顶很像水浒里豹子头林冲的帽子外,实在朴实的不像一位大头领。
至于李来亨相貌清秀,儒雅随和,毕竟是被称为“李公子”的人,这点反而不让申靖邦觉得吃惊了。
申靖邦吩咐手下给小虎队及联军众将,每人都送了一份礼单,拱手笑道:“老兄们在旧县镇擒斩屏风寨的土匪四百多人,这消息一下轰动了河南府和南阳府的绿林道。人们都说‘李公子’是真正的仁义之兵,专打于大忠这等龌龊匪类。”
李来亨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礼单一眼,隐约看到上面写着粮食、酒肉、纹银若干,马上就堆起笑容,吩咐郝摇旗带人去收礼物,然后说道:“哪里的话!玉寨寨主李际遇的大名,我们都早有耳闻。这所谓的‘李公子’,只是愚民谣传,我哪敢自称啊!贵寨主的雅意,我们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普祥真人又在旁边添了一句,说:“李际遇寨主是我们河南久负盛名的豪杰,但李公子可是天罡星下凡,这绝非谣传。”
申靖邦听得心中一动,他也知道近来在河南风行甚广的龙沙谶传说,听普祥真人这位道士讲得这样有头有眼的,也相信了好几分。
不过最信这套的并非普祥真人或申靖邦,而是李好。毕竟李来亨最初炮制这桩谣言,原因就是因为李好和李家寨众人士气不振,所以龙沙谶出炉以后,李来亨专门去煽动蛊惑了李好三四天。
现在李好是一听天罡星三个字,就两眼放金光。恨不得立马提枪上马,跟着李公子杀破屏风寨,擒下那魔头于大忠。至于于大忠如何手段狠毒残酷,他就满不在乎,跟着天罡星混,难道还能打败仗吗?
联军不久前在旧县镇附近的山谷,设伏将于大忠派出的矿徒军一部歼灭后,就趁势攻占了这个镇子。自从河南大灾以后,官府对熊耳山山区一带,就属于放任不管的态势,旧县镇的富户与乡绅,或者结寨自保,或者便是搬去洛阳居住。所以李来亨也没花费太大力量,就占领了这个被于大忠洗劫后,残破不堪的小镇。
大家欢迎申靖邦等人进镇后,申靖邦又感到更加吃惊:由于小镇被矿徒军洗劫焚掠一空,居民几乎一扫而空,现在镇内的人全是联军兵员但奇特的地方就在于,近两千兵马,申靖邦却连一个女人都没看到。
他吃惊问道:“不说压寨夫人,怎么连一个娘们儿都不曾见到?”
李好苦笑一声后,回答了申靖邦的问题,说:“小李公子说他们不是山大王,所以不许带压寨夫人。不光他们的人马不能夹带妇女,连我和普祥的人马,也被小李公子三令五申,不能夹带妇女随军。”
李际遇玉寨的军纪,在河南三大土寇中算是最好的,仅次于河南最著名的流寇小袁营。但申靖邦也知道,玉寨出兵,不光常常夹带妇女玩乐,而且还会掠夺所过村庄的少女,称之为“花票”。玩乐以后,还要村庄自己出钱将她们赎回去,只因为玉寨不像屏风寨那样好杀,所以竟然被称为纪律井然。
比较下来,李公子确乎是“仁义之兵”了!
当然,李来亨严格管束军纪,除了小虎队和闯营本部这样,商洛大山锻炼出来的兵马外,像李好和普祥真人的寨兵,他们意见还是很大的。只是现在熊耳山的风向在李来亨的身上,大家也都忌惮小虎队的实力强悍,有所顾忌,才只能憋着这些意见。
申靖邦与李好交流几句后,就摸透了情况。他感觉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要点,将来小虎队如果和他们玉寨起了什么纷争矛盾,或许可以建议李际遇从这一点上着手,分化拉拢李来亨的盟友。
普祥真人在吃完饭后,也跟申靖邦抱怨过,说李来亨军纪过于严格。这群陕西人,止杀以外,只有两法,一是贯耳游行,一是砍去左手。都是脱胎于明军边军的军法之中,只是边军军法,到了现在,大多数早成空话,李来亨却是严格按照规章执行军纪。
李来亨还不知道申靖邦的这些小心思,他见李际遇派使者到这里联络联军,认为有机可乘,或许可以将李际遇的玉寨也拉过来,一起围攻屏风寨。
毕竟现在于大忠的臂膀附庸,虽然被斩断许多。但屏风寨深沟高垒,李好又说其中屯仓的粮食可供数月乃至一年之用。李来亨既不想攻寨伤亡太大,又不想花费太多时间长久围城,那么就势必要多增加一些筹码。
旧县镇中,高一功、白旺,还有李来亨部下的郝摇旗、方以仁、张皮绠,现在都忙着收拾粮秣军备。联军战士各个枕戈待旦,一派即将出师攻寨的气象。
李来亨、李好、普祥三人则陪同申靖邦,一边观摩联军军势,一边劝说他回到玉寨以后,请李际遇也派兵参与围攻于大忠的战事。
申靖邦听过大家的劝说后,心里已有了腹稿,便回答说:“诸位头领、寨主放心,等我回到玉寨以后,一定将所见的情况,悉数汇报。”
他顿了一下,瞄了下李来亨的脸色后,接着说道:“其实玉寨与屏风寨早有深仇大恨,我们听说小李公子在旧县镇痛击屏风寨的匪类后,无不雀跃。本寨寨主也早已有心,准备和大家伙联手,一起攻打屏风寨。只是我们去年,在官军游击高谦的手底下吃了亏,损伤许多兵马,不能派出太多兵力……”
“我们准备出一百人,支援诸位头领。”
李来亨一听这话,心中顿感失望。他知道李际遇、申靖邦这等角色,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们只想分享于大忠败亡后的盛宴,却不想参与此前攻坚的辛劳。
不过也好,李际遇就算只派一个人参战,那也是表明了态度这个态度至关重要,它会让于大忠在熊耳山的威望彻底归零。
“寨主雅意,来亨心领!”
李来亨抱了个拳,心里想的却是,也好,自己从投入闯营以来,虽然参与过夜夺竹溪县城、半日攻破山阳县城和飞扑夷陵的攻城战事。
但是竹溪之战时,自己不过一介小卒;半日攻破山阳县城时,指挥战事的则是李自成;连飞扑夷陵,也是跟着刘宗敏打的。
自己投入闯营以来,还未真正攻打过一个防备森严的据点。
屏风寨虽然不是什么雄关重镇,却也正适合自己来试试小虎队现在的成色。
第十四章 碗口铳
小虎队的动作很快,大家送走申靖邦不久后,李来亨便召来了闯营诸将与各寨寨主,宣布了直接攻打屏风寨的计划。
虽然由于李来亨和方以仁炮制的龙沙谶传说,大家的士气十分振奋。但于大忠在熊耳山中,毕竟积威很深,真到了要强攻屏风寨的时候,像李好、普祥这些人,还是不免有些心慌。
李好现在虽然不再因丧子之痛,表现出过去那么一副失魂落魄,动不动就抱头大哭的傻样子来。但也还是很没底气,他试探性问道:“咱们……咱们真的要直接强攻屏风寨吗?但于大忠把屏风寨修得极为险固,和野战完全不同。咱们就算在野战,可以打败矿徒军,在攻城中,没有更大的兵力优势,真不一定能拿下屏风寨。”
李来亨还没说话,白旺便笑道:“李寨主,现在连玉寨都已经表态支持我们了,于大忠算是大势已去啦。但再怎么瓜熟蒂落,这最后一遭,也还是要我们亲手去拿下才行。”
李好和普祥真人等山寨寨主,面色上还是有些犹疑。他们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慑于屏风寨的积威,还是底气不足。
李来亨给高一功使了个眼色,他便劝说道:“屏风寨绝不是铁板一块,几位寨主不也在屏风寨内都有熟人吗?屏风寨内不满于大忠横行霸道的人物,多了去了。只要我们攻寨顺利,几位寨主才动一动你们各自的人脉,相比屏风寨内,必然会有人与我等内应,免除攻寨之苦。”
高一功这句话倒是说得李好等人有些心动,特别是李好他自己交友很广。李家寨虽然和屏风寨有深仇大恨,但李好还是认识不少屏风寨内的小头目如果于大忠形势不利,他发动自己的人脉资源,还真有可能说服这些小头目从寨内开门。
李来亨看李好等人有所意动,这才总结道:“大伙都看过说三分吗?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只要几位寨主,多找找关系,找一些内应,我想打破屏风寨绝非难事。”
“于大忠横行霸道,难道他手下的人就没有不满吗?我相信各位寨主,在熊耳山这么多年,与屏风寨往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必定比我李来亨的人脉路数要多许多。所以说,这块就还要拜托诸位了。”
李来亨最后站起身来,拱手送别几位寨主,只将闯营嫡系的兵马留在屋内。他脸上堆笑,难得对方以仁和颜悦色,问道:“方先生呐,新近得到的那几门碗口铳,你调教的如何啦?攻寨还是需要用上这种重型火器,你可要先教教鸟铳队的兄弟们,用好这个碗口铳。”
碗口铳是一种比较老式的火器,算是一种轻炮,从明初流行到嘉靖年间。碗口铳的特点是铳口部隆起似碗,与一般的直筒火炮形制差异较大,所以李来亨刚一见到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使用。
好在方以仁熟悉火器,对碗口铳这种老式轻炮也有所了解。李好等几家山寨参加联军以后,送来了不少这种没人会用的旧式火器,都是各家山寨结寨自保时收集到的东西。
虽然比不得红夷炮,甚至于普通的大将军炮。但李来亨心想,有总比没有要强得多,便一股脑收下不少。
由于现在小虎队内,还没有专门设立炮队。李来亨便将这些碗口铳、老式的小型将军炮都先交给鸟铳队的士兵使用,好歹他们对火药的性质都有所了解,比起寻常士兵更为熟悉火器。
关键还是要让方以仁这位火器专家,给他们加紧培训一下。
方以仁听到李来亨的问话,便回答说:“李……李头领很聪明,他学得很快。有他带着,鸟铳队的将士们释放碗口铳这类操作简易的轻炮,已经不成问题。”
方以仁所说的李头领,指的自然不是李来亨,而是李来亨从他的米脂乡人里提拔起来的一位队长李世威1。
毕竟火器这种紧要东西,李来亨还是觉得有必要安排心腹亲信来控制,李世威年纪虽轻,但之前跟着庆叔管理杂务时,表现出了比较细致的性格,加上还算好学,便被李来亨安排到了鸟铳队队长的位置上。
“很好,世威好学,办事也十分得力,若能有方面之才,则将来还可大用。”
李来亨点头称赞了李世威几声,庆叔、郝摇旗这些人虽然也算自己的嫡系,但已经定型,像李世威和张皮绠则还有很大的培养空间。
特别是李世威,又是自己的米脂乡亲,算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果他能多展现一些才干出来,那么将来把他放到一些方面位置上,自然也很合适。
“方先生……啊不,乐山先生,”李来亨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场,现在还用得到方以仁,他便改用方以仁的表字乐山尊称他说,“世威在火器、算学方面,刚学了点皮毛。鸟铳队和碗口铳、小将军炮这些火器,大半还要交给先生你调教着。等我们攻破屏风寨以后,若事情一切顺利,先生自然也可以恢复自由,到时候我第一个给先生送上路费盘缠。”
“所以这段时间,就还要先劳累乐山先生一阵啦。”
方以仁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他两手一手,服帖地站在边上,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动来。
李来亨也知道,方以仁这人心眼极多,总之先把他怀柔一天是一天吧。只要他不搞鬼,闹出什么幺蛾子,便先放着。
眼下的要题,还是攻打屏风寨的问题。
“一功、老白,现在是万事俱全,连东风都不差了。我看也该是时候让兄弟们都动一动筋骨,去咬掉屏风寨这块硬骨头。”
听到这话,高一功和白旺两人都站起身来,白旺先回道:“熊耳山人心向我,连李际遇这样的中州一方巨寇都向我们表示了友善态度。我想只要再攻破屏风寨,那么整个熊耳山山区,所有山寨,届时都将服从我们闯营的号令。”
高一功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后,说道:“今天天色还早,如果要正式出兵攻打屏风寨的话,我想现在咱们就可以各自下去,去掌握部队了。”
“好!”
李来亨拍下板来,他让张皮绠去通知其他山寨寨主召集寨兵,自己则同郝摇旗下了营房掌握部队。
这段时间来,他同小虎队的将士们朝夕相处日久,再也不需要靠背资料、掖被子这种戏码,来骗取将士们的拥戴之心。他刚一到营房,就自动有许多将士们拥到门口欢迎他。
李来亨虽然不比李自成,能够完全同一般士卒同甘共苦,同等吃喝。但他的经营手腕也很让将士们佩服,小虎队的兄弟们都说小李管队是一个“能人”。而且李来亨对士卒的爱护,在小虎寨一起生活、训练、战斗的这段日子中,也从一种“表演”成为了真正的日常。
战士们都不是麻木之人,相反,在激烈的战斗中,大家都能够凭借本能感觉到,哪个将领是真正用心对待士兵,哪个将领真正值得大家的拥戴。
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下,李来亨自然不再需要那套虚伪而做作的表演,便能获得士众军心了。
“兄弟们,都跟管队的走吧。咱们一同去打破屏风寨,也好给高管队出口气!”
郝摇旗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嗓门如惊雷,一声吼出来,整片营房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欢笑一声后,便依次披挂上甲衣,排着队伍将兵器整理好。
鸟铳队的兄弟最麻烦,他们要带鸟铳、铅弹、火药,现在还要跟着方以仁与李世威,一起处理和搬运那些相对来讲比较笨重的轻炮。
黝黑的碗口铳与小将军炮,还在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慑感。
李来亨则在感叹,他在小虎寨竭尽所能训练将士,也尽量学着李自成的样子,同大家同甘共苦,看来多少还是起到一定作用。
“管队,大家都准备好啦,就等您一声号令。”张皮绠走到李来亨的近前,这个机警的半大孩子十分能干,他跟方以仁学习认字十分勤快,现在都学会简单的读写了。
“很好……”李来亨静静点头,他看着多达近五百人的小虎队,还有大约两千人的整支联军队伍这支对他而言,堪称“庞大”的军队,正分成四列队伍,慢慢涌出旧县镇。
天气还算晴朗,空气既不过分湿润也不过分干燥,道路虽然萧条破败又残破,但由于于大忠的残暴好杀,此时也没有什么饿殍流民堵在道路上。
李来亨翻身上马,他将右手按在李双喜赠送的那柄虎头腰刀刀把上,心中油然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信心。
如果他能在一年间,从一个随时暴毙的民夫,成为一个手握两千兵马的统帅。那么再过一年、两年……李来亨还有三年的时间,去塑造一支可以同皇太极、多尔衮一较高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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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世威,生卒年不详,早期活动亦不详。
据《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洪承畴陈两湖情形并议分驻剿御事题本》,李世威应为闯军低级将领,在大顺军余部与南明联合抗清后,李世威一直跟随李来亨南征北战。李来亨入兴山,驻茅麓山,在七连坪建帅府,命李世威主其事,显然这段时间李世威已经成为李来亨所部重要将领。
顺治九年后,李世威与李来亨、党守素、马重禧参与宜城、南漳、均州、谷城等战役,对清军造成很大打击。茅麓山被攻破后,或战死,或随同李来亨**,未投降清军。
作者的话:使用这些在历史中留名的人物作为主角的部下,并不是因为作者信奉所谓“英雄史观”,觉得只有在史书中留名者才有能力。而是作者希望本书的角色大都是有所本、有史料依托的人物,除了一些书友扮演的龙套角色外,其他出场角色都应当尽量有史料依据,哪怕一个转瞬即逝的小角色,都应当是在历史上确有其人。
而且由于闯军在历史上失败了,许多与闯军、与大顺政权有关的人物,虽然有史料记录,可却不被大家所关注,作者也希望通过这本小说,让大家可以稍稍关注一下这些被历史所忽略了的历史人物。
第十五章 强攻屏风寨(一)
屏风寨地势高耸,寨内还修了许多望楼,居高临下,视角极好,可以俯瞰从熊耳山到嵩县的几条主要干道。
此时夜色浓黑,点点斑斓的星光照在寨墙之上。由于传闻闯军即将强攻屏风寨,寨中的士兵们,在于大忠三令五申之下,无不枕戈待旦。好几队士兵都握着兵器,在寨墙上巡逻,大家一点都不敢松懈,谁要是偷懒被寨主睹见,那么望楼上悬挂的众多人头,就将是他的下场。
一阵西风吹过,风中夹杂着来自关陕的寒意,西北凛冽的风息似乎即将席卷中州的大地。寨墙上树立着的众多火把,被西风一吹,都摇摇晃晃起来,舞动的橘色火光像是精灵与妖魅,让寨兵们心中莫名产生一种恐慌感。
把守寨墙的士兵,除了嵩县本地出身的矿徒军外,还有一些是于大忠收编的其他山寨武装与流寇武装。前几年纵横天下的秦寇,攻破凤阳以后,从淮上折回河南,又在河南被官军击败,不少人马流落熊耳山中,于大忠便收编其部伍,编成了矿徒军以外的一支流民军。
流民军有一个小头目叫做朱由,他身长八尺,算是高大,但蒜鼻大眼,形貌生得十分怪异。朱由奉命巡视西段寨墙,他刚从望楼下来,被西风一吹,身上略微发寒,便把两手紧搓了好几下取暖。
跟在他边上,一起巡视寨墙的军官,是嵩县矿徒出身的屏风寨老兄弟。他看朱由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便取笑说:“猪皮,你怎么还发起抖来了?陕西人都还未到呢,看看就把你吓成什么样啦。”
朱由苦笑几声,没有答话。他因为名字古怪,被寨中兄弟取了一个叫“猪皮”的绰号,常常让人取笑。
其实从他的名字上便可看出,朱由身份很不简单,他本是明朝宗室藩王荣王府中的疏族,也算得上是皇亲宗室。朱由靠着宗室身份,享受过不少荣华富贵,养成一种跋扈嚣张的性格。
他曾在荣王府的封地常德,当街掳掠民女,后来甚至还将湖南一位知州未过门的妻子抢走玩乐,引发众怒,还惊动了崇祯皇帝,被罚去俸禄三百石。
可朱由不吸取教训,依旧仗着宗室身份在常德欺男霸女,结果有湖南官员告发他,说他在崇祯皇帝的王顺妃血崩病死时,不仅不服衰,而且还在王府宴乐三天。这才终于使得崇祯大怒,下令剥夺朱由爵位俸禄,将其圈禁凤阳高墙。
可刚巧不巧的,几年后罗汝才、张献忠等部义军攻破凤阳以后,将高墙内圈禁的罪宗全部释放。朱由遂被裹挟到农民军中,前往河南,后来农民军在河南被官军挫败,他便流落熊耳山中,依靠在常德时曾为王府经营商铺矿井的经验,投入屏风寨内,居然还混成了一个小头目。
从湖南到凤阳,又从凤阳到河南,千里漂泊彻底改变了朱由的性格和为人。他对大家伙调侃他是“猪皮”,也笑而不怒。
朱由现在担心的主要问题,还是屏风寨内的人心动摇。他知道大家虽然都一副毫不松懈、认真守御的样子,但矿徒军、流民军的大小头目们,都有各自的人脉,便是朱由自己都通过熊耳山里相熟的一些寨主,与联军建立了沟通渠道。
他不知道,等到联军真的开始攻打山寨时,到底有多少人会为于大忠尽忠陪葬,又有多少人会第一时间打开寨门,迎接联军进来?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在寨墙上的几位军官将领都准备回去休息一会儿,朱由也想去就寝谁上几个时辰。众人却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
他慌忙奔上寨墙,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骂了一句“妈的,是不是陕西人来啦!”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部下的流民军,从寨墙一头冲往南面的另一头。
远处的火光中有许多人影在跑动,寨外的一个小庄子被陕西人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
朱由突然听到有人在高喊“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他不敢置信,不相信陕西人会这样快攻破坚如磐石的屏风寨。
好在于大忠虽然性情暴虐,但也确实勇武非常。他亲自提着一支三眼铳,带着几十名亲信部下堵住南门,组织其他寨兵合起来抵抗夜袭的陕西人。寨兵们都努力向攀爬寨墙的陕西人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
这时候朱由才渐渐看明白了形势,原来是有一小群寨内的士兵,受了陕西人或者其他山寨寨主的收买蛊惑,在寨内放火,到处喊破寨了,想要引起混乱,里应外合打破山寨。
于大忠发起狠来,十分可怖,他一下子就将那些生乱的内奸斩杀。让部下们用长矛、长杆将内奸的人头高高挂起示众,又组织好防务,借着居高临下的寨墙和望楼,利用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击退了陕西人的攻势。
于大忠把三眼铳别在腰间,手上握着一把尖头刀,他用嘶哑酷烈的声音叫喊说:“都去给老子堵口,谁的动作慢一步,谁就是陕西人的内奸,全家都要杀头!”
朱由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同寨外的联军有所联络,但只有在屏风寨他才是个头目,若非万不得已,朱由也不想屏风寨就此失守。他见于大忠镇住场子以后,寨兵们都恢复了组织,特别是那些善于土木工事的矿徒兵,更积极活跃起来,利用他们从矿井中磨练出来的种种手艺,给陕西人制造了极大麻烦。
但就在这时候,朱由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炮响,一片橘色的火光就在寨墙墙头上炸裂开来。他自己闪躲不及,也被从那火花中喷射出的无数铁砂溅伤,左臂和左肩上都被铁砂子溅出密集恐怖的伤口来。
“是百子弗朗机吗!?”
朱由好歹曾在秦寇中混过几年,对火器的了解远比一般土寇寨兵要多许多。他看到寨墙上被炸起一片火花后,就知道是攻寨的联军动用了某种火炮。接着他被大片的铁砂击伤后,便突然想起戚少保改制的百子佛郎机一类神器。
不过过了一会儿,等朱由从惊吓中稍稍缓过来以后,他就知道这绝非是百子佛郎机,否则自己不会只被溅伤,而理应是已然毙命。
他估计攻寨联军使用的,应该是某种比较百子佛郎机落后些的老式火炮。这种火炮恐怕无法打破屏风寨的土墙,但那些散射开的铁砂,却对寨墙上的士兵们威胁很大。
果然,还没等朱由跑去向于大忠汇报这条内情。便接连又有三四发铁砂弹落在墙头上,联军射出的炮弹,是以实心石弹为主、铁砂和爆炸物为辅。
那些破空而来的石弹,在心理上给寨兵们造成很大压力。但对墙头寨兵造成伤害的,主要是还是石弹落地后,跟着溅射开来的铁砂子。这些密集的铁砂子虽然不能直接造成致命伤害,但它可怖的视觉效果与被击中后密密麻麻的伤口,却大大降低了寨兵的士气,让大家极为惊恐。
“砰、砰、砰!”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密集如黄豆爆裂般的响声,寨墙下烟雾缭绕,一排鸟铳趁势将铅弹射到墙头上,使得被铁砂弹压制后尚处混乱之中的寨兵,又被收割一波性命。
“他妈的,都愣着干嘛,咱们又不是没有火铳火炮,都给老子射回去!”
暴怒中的于大忠一连又砍了六七个寨兵的人头,屏风寨中也并不缺乏鸟铳、三眼铳和轻炮一类武器。而且寨兵们依托寨墙和望楼,居高临下,拥有更加良好的射界与更远的射程,实际火力上相比攻寨方优势要大不少。
只是大家被陕西人的火炮突袭,打了一个蒙头转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于大忠用屠杀和高压,恢复守军的秩序以后,寨兵们便都急忙用火器进行回击。望楼上的士兵放火箭试图点燃陕西人制造的云梯一类攻城工具,寨墙上的士兵们则半跪在枪眼和城垛前,用鸟铳和三眼铳将攀爬寨墙的攻寨士兵扫落下去。
陕西人不顾死伤,轮番进攻,他们手擎门板和木牌,都在拼命往寨墙前冲击。有几名军官站在陕西人的人堆里,大喊着什么“灌呀!灌进去呀!”。
朱由知道“灌”不是陕西人的方言,而是河南人的方言。意思是是拿水来比方队伍,队伍攻进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进池子,进攻将“灌水”,撤退叫“出水”。
他感到这波进攻,陕西人虽然不少,但本地的河南山寨恐怕也很多。这更让他对屏风寨的前途感觉很是渺茫了,即便挡住这波攻势,可屏风寨再也无法压制本地山寨后,于大忠的霸权又能维持几天呢?
杀红了眼的于大忠一再在寨墙上梭巡徘徊,他手上的尖头刀又刺死了七八名士兵。大家都心惊胆战,既害怕寨墙外的敌军攻打上来,自己被可怕的铁砂子打得面目全非,也怕被寨墙上暴怒失控的于大忠砍头,杀鸡儆猴。
“猪皮,你他妈快带人去放炮!”
于大忠大声挥喝了两声,朱由勉强算是屏风寨内的火器专家之一。他突然被于大忠叫去带人操控火炮,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这样毕竟不用和敌军白刃厮杀,也可以离暴躁的于大忠远些,避免一不小心惹怒老大,被祭了旗。
“好!弟兄们,都跟我上楼去,咱们也让陕西人吃一吃炮子!”
第十六章 强攻屏风寨(二)
小虎队进攻屏风寨前,先将附近的一处田庄扫清。田庄前有一处宅子,不知是哪家富户乡绅的,总之现在早已没人居住。
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李来亨便挑选它,用来安置联军的指挥部。
除了李来亨以外,高一功、白旺、李好、普祥真人等各队头目,也都聚集在此。联军原定的计划,是利用李好在屏风寨内提前结好的内应,约定以炮声为号,内应在寨中放火开门,联军则兵力尽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屏风寨。
但由于于大忠亲自到寨墙坐镇,又杀死大批内奸,拿他们的人头震慑军心。联军利用内应,迅速攻破屏风寨的计划因此破产。
之后李来亨又迅速转换了作战方针,他让方以仁和李世威将部队中的火器全部集中起来。试图依靠碗口铳、小将军炮和鸟铳的威力,一举荡平墙头,再组织骁勇有力的刀牌队架着云梯冲进去。
可是屏风寨深沟高垒,而且寨中同样备有许多火器。于大忠利用居高临下的射界、射程优势,用火器从寨墙上进行反攻,反而将联军将士杀伤许多。
李来亨扼腕叹息,对联军的进攻再度失败头痛不已。前线许多士兵被火器、弓箭、砖石杀伤以后,都被抬运到这处田庄来治疗休整。指挥部四面,全都是伤兵的哀嚎惨叫,让李来亨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他娘的!还干愣着干嘛,都跟我上前线去!”
李来亨气恼的大拍桌子,他将腰刀一把抓到手中,就大步出门要亲到前线冲击寨墙。还是高一功和白旺一起从后面把李来亨拉住,才叫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不过高一功也说:“我们都带着亲兵队伍,先到前线督战,看看情况吧?若有可乘之机,再领着亲兵队伍冲进去也不迟!”
这话说的李好和普祥都连连点头,他们都觉得现在攻城不利,就算带上亲从兵马投入前线进行强攻,恐怕用处也不大,而且伤亡也将特别严重。
李来亨勉强点了点头,但也强烈要求所有将领、各寨寨主,都要跟着他一起到接近寨墙的地方压阵。
郝摇旗则一直身在最前线,他戴着一顶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背后跟着几个精悍的刀牌手,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
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火铳。
郝摇旗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守军用的并非是鸟铳之类火器,而是一种装着很多像蚕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的轻炮。
火光闪过之后,随即铳响。郝摇旗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
正在高喊着“冲呀!冲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连李来亨和高一功等人都将心高高悬起。而相反的,那些守寨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郝摇旗便一跃而起,在一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
他一面顺着前人架在寨墙前的云梯,往上跑,一边举着大木棒狂呼“兄弟们随我冲!随我灌!干烂他的娘!”
几十个将士都在郝摇旗的身后齐声喝彩,大家都一跃而过,跟在郝摇旗的身后,狂呼着随他冲去。
郝摇旗冒着砖瓦和石块,肩膀上也被流矢射中一箭,但是他一点都不动摇,依旧狂呼而前。他正要翻过寨墙的时候,忽然从墙垛里站起来五六个寨兵。
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接着寨兵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大家都觉得郝摇旗恐怕是要完了。
却没想到郝摇旗用矛杆撑住地面,一个闪身,又砍死两名寨兵后,才带着兄弟们退了下来。他身上负了差不多十处伤,却没有一处在背面,全在正面。李来亨虽然总不喜欢郝摇旗小错不断的坏毛病,可此时也被他的神勇所折服,亲手将郝摇旗扶起来,为他上药,还夸赞他说:“你是咱们小虎队的张飞,也是咱们小虎队的赵云,一身是胆!”
方以仁这时候也在边上和李世威指挥鸟铳队,他也对郝摇旗敬服地说道:“国初的开平王常遇春,在采石矶之战乘一小船在激流中冒着乱箭挥戈勇进,单骑登岸,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郝头领真有常十万之雄风!”
李好跟着感叹道:“郝头领真是神勇,可惜屏风寨防守实在严密。连郝头领这般猛将,都冲突不进去,我们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李来亨对李好的“丧”言论很不感冒,他叫来李世威,李世威是个年龄比李来亨只大一点青年人。他是李来亨在米脂的乡人,过去也受过李来亨的训练,一张朴实的脸却搭配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为人特别好学。
李世威派人将一尊大炮运来,这是联军中重量最重、发射的石弹最大的一门火炮。由二十多个人一起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和草垛堆成临时的炮台。
寨墙上的朱由见状,也集中火力,用三眼铳、鸟枪和轻炮弓弩一起齐射,试图干扰小虎队的准备。
但当他们射击时,小虎队的战士们就伏下身子,用粮食包和草垛做掩护。等他们火力停歇时,再准备大炮。转眼之间,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
李世威对李来亨介绍说:“管队,这是咱们最大的一门火炮。前头我们已经依照乐山先生的办法,校正好了距离,这一炮一定可以收得奇效。”
郝摇旗和张皮绠也准备好了门板和云梯,他们都等着一声炮响,准备在敌人大批死伤、寨墙动摇的瞬间,在浓烟中向前冲去,一举破城。
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仅仅将远处的一座望楼打歪,没能正中到寨墙上。
更意外的是,大炮本身装药太多,轰然一声发射后,架炮的临时炮台直接散了架。飞起的粮食包和草垛都砸到了大家伙的身上,连李来亨本人都被一袋粮食包撂倒。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们扫兴。
方以仁和李世威赶快叫鸟铳队的兄弟们重新堆一个临时炮台,准备重新校正火力。可这时候守军也再度做出反击,他们从寨墙上丢下许多类似震天雷和万人敌的土炸弹,将寨墙下的门板和云梯烧成一片,更加阻挠了联军的攻势。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联军连续几波攻势都被挡了下来,兄弟们死伤很重,李来亨满鼻子闻到的都是人肉被烧焦了的味道。
“这叫什么个事啊!打一个山寨,既然会这样连续跌跟头!”
李来亨心里恼怒,他本来因为这段时间小虎队的顺利发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对高一功和白旺都不大放在心里,越发自高自大起来。这回却在万全的态势下,于屏风寨前接连受挫,也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太“飘”、太“膨胀”了一点。
高一功研究了一下战斗情况,又看了看屏风寨的地形后,建议道:“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李好则苦笑道:“屏风寨的大门最是坚固,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生铁钉。你从大门攻打,恐怕伤亡更大!”
其实李来亨心中并不是没有破城的办法,他想若能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往下挖洞。然后在门墩下边埋火药,用穴地爆破的办法,炸毁屏风寨的地基,自然可以破城。
可问题在于挖地道不是说挖就能挖的,小虎队和其他联军中都缺乏擅长土木作业的人手。相反,屏风寨却有大量矿徒兵,用这等办法攻寨,反而可能上了于大忠的套。
李来亨心中烦闷,想不到最合适的主意来,只能说:“现在看来,咱们只好继续轮番进攻,消耗屏风寨守军的力量。然后就看看方以仁和李世威的火炮,看他们能不能来个有的放矢,一发打烂屏风寨的大门。”
这样的用兵办法,只能说是很粗陋和简单。高一功和白旺对视一眼,都觉得很不妙,李好和普祥等山寨寨主,也都眼露退色,不愿再这样白白消耗实力下去了。
这时候小虎队的枪牌队中一位小校,却站了出来,对李来亨插手说道:“管队,继续轮番进攻,不过是平白死伤弟兄罢了,我认为这样用兵,极为不妥。”
李来亨双眉一皱,心中不悦,盯住这名小校。他在心里检索了一下,想起这人是李自成最初分配到小虎队的闯营老兵之一,因为左手断了一根手指,被列在老弱之伍中。后来似乎因为作战骁勇,渐渐又被提拔上来。
小校名叫郭君镇1,他被李来亨十分不善地盯住,却一点没有惧色,依旧侃侃而谈道:“屏风寨依山傍水建成,除了正面以外,一定还有其他山路通向寨内。现在于大忠把所有精力都用来防守正面,若我们以一支精兵从山路间道袭击,渗透到寨内,很大可能便能促使那些骑墙派成为内应,夺取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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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郭君镇,名雄丽,以字行,生年不详,卒于永昌四年(1647年)三月。陕西泾阳人,有方志载其“行军有纪,不入民家,不杀掠,所至迎附”。
据《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第一册,《刘文炳被俘郭君镇牺牲》条目,可知郭君镇为顺军后期中层将领之一。
永昌二年李自成放弃西安,撤离陕西后,未来得及集合留在西北的各路大顺军部队留匆匆撤入湖广。郭君镇被留在陕西,在清军的进攻下,他带领本部兵马,退入山中。十二月,汉中守将贺珍起兵反清,郭君镇在耀州举兵响应,“大破清兵于富平、合阳”,后攻三原不利,贺珍战败后,郭君镇退往州。
永昌三年十二月,郭君镇与另一大顺军余部贺宏器联合,攻破甘肃宁州。永昌四年三月,清军从西安发八旗兵主力围剿,大军至,郭君镇领兵到三水县同清军决战,“列兵布阵,率众应敌”,激战后被清军流矢射中牺牲,其余部同王永强等部继续抗清,顺治六年(1649年)被吴三桂剿灭。
第十七章 强攻屏风寨(三)
郭君镇不过一员偏校,却直言李来亨的用兵“极为不妥”,让他心里有些不快。李来亨听过他的提议后,就出言反对说:“这是什么玩笑话!于大忠是本地人,他经营屏风寨多少年?岂会不知道屏风寨有哪些小路,可以用于迂道偷袭。在土著的寨主面前玩弄这种伎俩,难道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来亨的反驳也算有道理,不光高一功和白旺频频点头,连更为熟悉熊耳山地理和本地人情的李好等山寨寨主,也纷纷称是。
但郭君镇依旧置若恍闻,他丝毫不受李来亨不善的语气影响到,侃侃而谈道:“管队!正如管队所说,于大忠熟悉屏风寨的地理,熟悉所有可以用于奇袭的小道,因此才会更加料不到我们会从这处寻求突破。这就是灯下黑啊。”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战者殁于杀,诚如斯言。”
李来亨等人还没答话,都在沉思考虑郭君镇话中的意义。方以仁却最先反应过来,他称赞郭君镇的方案是攻敌所未料,说道:“古人云‘善水者溺于水’,于大忠矿徒出身,以为屏风寨的地理是他防守的最大利器。恐怕很难想到,会有人从这处最难突破的点上,寻求突破!”
李来亨微微不满地盯了方以仁一眼,他马上便禁声不语了。高一功、白旺、李好、普祥几人则相顾对视,大家心中湍湍不安,都觉得郭君镇的话和方以仁的解释分析,均有些道理。但又觉得这实在太过冒险,于大忠真会有这样思维上的盲区吗?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李来亨的身上,等着他的定夺。
李来亨看了看郭君镇自信又坚定的面孔,心中更加犹豫他这才感到掌握决策权的上位者,要承担何等压力!
郭君镇可以毫不在乎地提出这样的奇策,可他李来亨,要对小虎队五百人和联军两千人的性命负责,他能够毫不在乎地采纳这种奇策吗?
“这……”
李来亨犹疑不定,又咬了咬嘴唇。之前由于郭君镇出言过直而造成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此时充斥在他心中的,是满满的压力。
他看向郭君镇,盯住这个年轻的偏校,问道:“郭君镇……你真的认为于大忠一方枭雄,作为河南势力最大的土寇之一,会有这样愚蠢的纰漏吗?”
“哈!管队,正因为于大忠是一方强人,他才会有这样的疏忽呀!”郭君镇面色镇定,他淡然自若又充满信心地回答道,“屏风寨中的兵力不过千余,此前一番攻守,我细细观察过,寨兵应当已经全数动员,几乎没有应急之兵。”
“于大忠自信没人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利用小路奇袭。这才更有可能,不在小路放置守兵,而把兵力全部调到寨墙设防守御!”
“的确,这确有可能……但我们也不能将胜算操于一种可能之上。”李来亨心中不断衡量着各种攻寨方案的价值,他不自觉地将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显得越发焦躁起来。
袁绍好谋无断,以十倍之兵,不能击破曹操。李来亨过去还觉得诧异,现在真正把他放到上位者的位置上,他才感到“好谋无断”这四个字的压力。
想出各种奇谋奇策并不困难,但在各种谋略方案之中做出正确的抉择来,这才是最困难的。诸葛亮尚不能用魏延的子午谷奇策啊!
上位者最重要的素质之一,并非思考破局之法的智略,而是从众多方案中选出正确道路的决断力。
偏偏现在,李来亨就深深为自己在决断力上的匮乏而自扰自忧。
他甚至在想,如果是李自成的话,会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李来亨的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了李自成那张陕北老农似的脸庞,如果是闯王的话,依照他的个性,或许就能立即下定决断,毫不犹豫地采纳郭君镇的策略。
李来亨心中其实已经渐渐倾斜向郭君镇的方案了,可他的问题就在于会瞻前顾后,缺乏像李自成那样迅速的决断能力。
如果郭君镇的方案失败了怎么办?
联军的士气恐怕又会受到重创,派去间道奇袭的敢死队也可能遭受重大伤亡。
到时候由谁承担这个责任呢?
如果是李自成的话,自然不用说,李自成一定会自己担负起失败的责任来。可李来亨的威信还没完全建立,他在闯营将士的心中,也还没有像李自成一样成为一座不会因暂时的失败,而倒下的丰碑。
他无法像李自成那样,承担起部下的失策来。
从这角度来说,李来亨似乎有些理解了崇祯为何常常“推锅”给手下的辅臣阁臣了。崇祯缺乏的就是这种甘于、敢于为手下人的策略,承担责任的担当和勇气。
想到崇祯,李来亨终于坚定下了心中的想法。他将拳头握的极紧,指甲都几乎要扎进肉中,李来亨的念头只有一个:他绝不能成为一个像崇祯这样不能承担责任的领导者!
所有人都围在李来亨身旁,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策,李好忍不住劝说道:“小李头领,这个办法确实有些道理,但也确实十分冒险。其实我们之前几次攻寨,离冲过寨墙也只差了几分火候,不如再试试?实在不行,再用这个奇袭的法子也可以啊……”
李来亨将右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开,制止了李好继续说下去。他转向郭君镇,两手将郭君镇的右手抓起,诚恳问道:“依你的意见,若要间道奇袭,你需要多少兵力!?”
郭君镇用鼻子哼了一口气,他的嘴角勾起一片笑意,对李来亨笑答道:“请管队让郝头领同我一起行动,那样只需五十人便可劫寨!”
“五十人!”
在场众将都倒吸一口凉气,李来亨更惊呼出声。他伸出五个手指,自己看了看又想了想,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间道奇袭确实不需要人多,更重要的是要造成屏风寨寨墙被渗透突破、遭到夹击的态势来,从士气上瓦解守军。
李来亨知道以五十人确实有可能完成奇袭任务,但又觉得如果是自己负责这项任务的话,或许会索要一两百人的兵力,才会更加可靠。
他看了看郭君镇的神情,看到郭君镇一副游刃有余的自信样子,便想到这是否是郭君镇才为自己的决策减轻压力?
毕竟五十人的奇袭队伍,即使失败,对兵力的损耗和对士气的打击,都远没有一二百人的队伍那样巨大。
“好……五十人就五十人,摇旗也和你一起行动。”李来亨在极短的时间内思虑良多,他终于坚定了最后的作战信心,说道,“胜败系于一举,我们也将在城寨正面,竭尽全力环攻寨墙,牵制和吸引于大忠的注意力,为你创造战机!”
郭君镇将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极为自信的表情回答说:“管队,我很佩服你在夷陵时用兵的手段。若这趟能够战胜归来,能否听管队细细讲解一番,您在守夷陵时的考量?”
李来亨心中惊异,没想到郭君镇这时候会索取奖赏,而且并非是金银一类奖赏,而只是想有一个机会,同自己探讨防守夷陵时的战术问题?
百人之中必有豪杰,万人之中必有英雄。人才都在微末青萍之中,只看你能否有足够的决断力,去使用啊!
天下岂有亡国之臣?只有不能用人的亡国之君罢了。
李来亨心中惭愧,只有他自己知道,夷陵防守战打的如此漂亮,并非他天纵奇才、用兵如神。而是他借用了后人的智慧,照搬了太平天国几位军事天才的战术和策略而已。
不过李来亨还是拍了拍郭君镇的肩膀,对他说道:“这很好!等弟兄们得胜归来,不光我要给大家讲解一下夷陵时用兵的战术方略,你也应该给其他弟兄们,好好讲解下你攻破屏风寨的战术!”
此时此刻,李来亨心中又生出一个新主意来了。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或许此战之后,就应该在小虎队中建立一种总结战斗经验、战术方略的传统来,效仿红军,建立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制度。
郭君镇右手握拳锤了两下胸口后,摘取腰间的佩刀,大阔步地走了出去。他步履坚定,让方以仁这个内心深处对流贼其实依旧十分鄙夷的“反动文人”,都不禁赞叹道:“真虎士也!”
第十八章 强攻屏风寨(四)【求收藏和推荐!】
郭君镇和郝摇旗从小虎队中精挑细选了三十名精悍将士,高一功和白旺又将自己亲兵中最善战的二十名卫士也交给他们统率。
本来一般习惯,这种敢死队出阵前,都应该喝碗绝命酒再走。但此时战况激烈,李来亨生怕于大忠回过味来,错失战机,便一切从简,让郭君镇、郝摇旗这支奇袭小队尽快出发了。
小队的引导者,是李好和普祥的部下。他们两家山寨都在熊耳山山区待了很长时间,特别是普祥真人曾经几次亲到屏风寨来,给于大忠送“贡品”,对这里的地理形势非常熟悉。他们都从自己的亲随中,挑选了亲自到过屏风寨好多次的老人,来给郭君镇做向导。
屏风寨附近有几条小路,可以直接通过城寨所依傍的山地,直入寨中,这并非什么秘密。
也正因为这不是秘密,于大忠才可能在正面战况白热化的情况下,认为联军不会班门弄斧从这些小道进攻,因此调其兵力到正面战线。
为此,李来亨也答应了郭君镇出发前的请求,下令联军主力兵马,对屏风寨的正面发动了规模更大、烈度更强的总攻击,以此作为牵制。
郭君镇的奇策,并非建立在于大忠托大,愚蠢到对小路完全置之不理上。而是建立在联军的主力兵马,可以通过寨墙正面的强攻,牵制于大忠的全部预备兵力,使得于大忠不再有任何额外兵力可以用于防守次要的防线!
这也意味着郭君镇的奇袭之策,不等于正面战线就可以放轻松下来。相反,为了策应他的奇谋,联军还必须在正面战线,发动一次史无前例的猛烈攻势。
“各位头领、各位寨主,大家应该都很清楚了吧?胜败系于一举,我们再这样耗下去、拖下去,难免局势有变。如果攻打屏风寨失败,那么于大忠在熊耳山中的权威和霸权就有可能振作和恢复,我们拼凑起来的反抗联军也可能瓦解。”
李来亨将虎头腰刀从刀鞘中抽出,他难得换下了那顶范阳帽形制的毡笠,戴上一顶铁盔,斩钉截铁道:“到时候诸位掌家、当家的,有谁自信能够扛住于大忠的报复?想在熊耳山继续混下去,想不用再为屏风寨而担惊受怕,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着我们闯营,打破屏风寨!”
当的一声,李来亨用腰刀将一块案板砍断,高一功和白旺也随即将兵器出鞘,金石之声满布于耳。李好、普祥等各寨寨主,也都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会决定这场战役的最终胜负,大家眼中虽然还抱着几分犹疑之色,可也终于跟着闯军诸将,把兵器出鞘。
“愿随李公子,打破屏风寨!”
这时候已过了中午,联军从破晓前的三更,连续攻寨数个时辰,至今还没有取得什么大的突破。将士们伤亡颇重,士气也很受影响,特别是闯营以外的其他山寨寨兵,他们本就不像闯营将士那样耐战,此时更显低落。
李来亨知道,这回真叫是“胜败系于一举”了。如果这次强攻配合奇袭,也不能够取得决定性的突破成果,那么大军顿兵坚城之下,士气低迷,反而可能被于大忠出寨反击击溃!
情况不容乐观,李来亨抬起头,看到浓云飘过天空,遮住了半个日头。他沉住气,等了一会儿,终于挥手发出了总攻命令。
为了掩护抵近寨墙进行攀爬的刀牌队,方以仁和李世威指挥着鸟铳队又对着寨墙发起了猛烈的射击。方以仁这个不情不愿落入小虎队中的世家秀才,此时被火药燃烧后的浓烟薰得满脸黑,李世威的一边肩膀则被一门炸膛的碗口铳炸伤。
他们本来一个是名门贵胄,一个是米脂农夫,此时却站到一起操控火器攻寨,不得不说算是一副奇景了。
方以仁将小将军炮校正得很准了,可惜屏风寨守军居高临下,射界优势更大。他们从上而下用更为猛烈的火力进行反击,使得鸟铳队迟迟不能获得良好的战位和射界,一发正中寨墙。
不过鸟铳队散乱的射击加上他们吸引了守军大部分的火器,也算是发挥极大作用啦。
除了鸟铳队以外,联军的弓箭手们也向前猛冲了两阵后,站定向寨墙墙头猛烈射箭。墙上的守军在火器、弓箭的压制下,中流矢伤亡了一些人,不得不藏在墙垛和枪眼后面,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震天雷、万人敌多数不很准确。
“拼吧!”
李来亨这回也不敢托大继续戴着毡笠摆造型了,他将铁盔紧紧系牢,腰刀一挥,便带着亲兵队伍亲自冲了上去。既然李来亨都亲自冲阵了,高一功、白旺自然不必说,也一齐跟上,剩下的各家寨主,虽然很不情愿,但在情势所迫下,也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流矢和震天雷爆炸后的碎片从李来亨的身旁、脸庞飞过,灼热的空气几乎烧焦了他的头发。李来亨已有不短的时间,没有这样冲在搏命的最前线了。但他也知道,要在义军之中充当领袖,无论何时,都必须具备身先士卒的勇气。
想想李自成、张献忠,他们战死的时候,都是手握十万以上军队的君王,犹且冲在最前线呢!
方以仁的火炮校正果然很准,一门小将军炮把起码三四斤以上的石弹送到了寨墙上。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石弹将屏风寨的寨墙打出一块崩塌的缺口。不少寨兵都被石弹扫中,有的身首分离,当即被打死,还有的被石弹扫断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正倒在血泊中哀嚎着。
“他妈的,冲啊!”
小将张皮绠第一个发现了鸟铳队造成的战机,他动作特别迅捷,立马就带着十几名将士不顾性命冲向那处缺口的位置。张皮绠的冲锋带动了联军的人潮,使得大家都汹涌奔向那唯一的一处破绽处。
守军在寨墙缺口处的兵力很少,忽然间遭到联军的突袭,几乎抵挡不住。李世威也不顾方以仁的强烈反对,带着鸟铳队的将士,冒着守军火力的杀伤,向前移动了好几个阵地,以为攻寨的部队提供更好的火力掩护虽然有门板和藤牌的防御,但鸟铳队还是付出很大伤亡,连李世威本人都挂了彩,被铅弹打断了手指。
屏风寨的守军被鸟铳队不惜一切代价的火力所压制,几乎抬不起头来,很难增援缺口处。于大忠心急如焚,虽然屏风寨有两道寨墙,但眼下双方兵力都使用到了极限,如果第一道寨墙失守,守军士气就要崩溃了!
他带着一帮亲信充作督战队,用斩首相威胁,强制寨兵在鸟铳队的火力里冲向缺口。
于大忠看着缺口的防线双眼布满血丝,满面狰狞,放声呼叫道:“我于大忠就死在这里!谁他妈敢跑!都跟我死在这里!”
他毕竟是名动中州的河南三大土寇之一,发起狠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何况是手下人的性命?于大忠的衣甲已沾染满血迹,显得十分残破,他手上的尖头刀又接连砍死了三四名逃兵,然后便自己带着亲信的督战队拼命冲到缺口处。
于大忠生的特别高大,体魄几乎只比郝摇旗逊色半筹。他贵为屏风寨寨主,亲自率部堵住缺口,多少振奋了守军的士气,使得寨兵们勇气倍增,行将崩溃的士气也都被于大忠挽回了过来。
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震天雷,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联军将士,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接着第三批又攻了上来。
在紧张时候,有时忽然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只是拼死混战。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又震天动地。原来是张皮绠发了性子,他双手握住一把长刀、嘴上咬着一把短刃,杂在将士们中间,向缺口攻去,不顾性命地以伤换伤,杀了两人,几乎要冲到于大忠的面前。
就在这时,守军发出一阵猛烈的箭雨。张皮绠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几乎被敌人所俘虏。幸好李来亨亲自带着亲兵们接应上来,把张皮绠救了下来。
李来亨亲手将重伤的张皮绠背了起来,带着部队从缺口处退了下来。他看了看被乱箭射伤的张皮绠,又看了看被遗弃在缺口前的五六十具友军遗体,还有因抵前射击而几乎全部挂了彩的鸟铳队甚至连方以仁这厮,都满脸烟灰,手臂上还中了一发流矢!
屏风寨的确险固……自己太轻忽于大忠的实力了。
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紧接着李来亨便听到一声炮响,守军的一发炮弹正打中他的身旁。巨大的轰鸣声给李来亨造成了短暂的轰鸣,炸开的砂石从他的脸上刮过,造成了一大片的擦伤,好几名亲兵反应奇快,一齐将李来亨扑倒在地上。
后续又有两发石弹打到了这附近,造成一片混乱。好在高一功又亲自披挂上阵,他虽然不是以武勇著称的战将,但身手却要比李来亨和白旺好许多,这时候就充当了提振士气的突将作用。带着一支精兵,又冲回了缺口处,同于大忠的督战队厮杀成一团。
“起火了!”
李来亨还在耳鸣中,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喊“起火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随着短暂的耳鸣效应渐渐褪去,李来亨听得更加清楚了,是周围的友军都在高呼着“起火了”!
他望向屏风寨寨中,一股浓烟从寨中升起,一处又一处橘红色的火光从山寨的内部燃烧而起。寨墙外的联军士兵都在惊呼“起火了”,寨墙内的守军则都相顾失色,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高喊“失守了”、“陕西人打进来了”。
郭君镇的奇兵……终于奏效!
第十九章 强攻屏风寨(五)【求收藏!】
虽然在李来亨的面前,郭君镇表现的充满信心。但实则他的心底,对奇袭的成功把握,也只有五成而已。
郭君镇是闯营的老资格了,崇祯初年他就作为孩儿兵跟着李自成上阵杀敌,在沙场厮混了将近十年。以这样深的资历,郭君镇在闯营中的地位却比郝摇旗还要低,甚至于被李自成当成老弱,安置到了小虎队中。
他当然对此愤愤不平,郭君镇自负他从少年时就在刀口上舔血,累战塑造的兵略经验,绝不弱于闯营中的任何人。
可就像他对李来亨直言不讳,说李来亨用兵如何不妥一样。郭君镇也深知,自己的毛病就是过于自信、过于自负,乃至于到了眼高于顶的地步。
他以前本来是在田见秀的麾下任职,以田见秀的宽厚温和,尚且不能怪容忍郭君镇的自负。这就不用奇怪,身负韬略的郭君镇为何会蹉跎这么许多年了。
以郭君镇的性格,之前说李来亨用兵“极为不妥”,实际上已经是做了极大克制因为就兵略的方面来讲,郭君镇算是比较敬服李来亨的话,所以说话不像他过去在田见秀麾下时那么难听。
闯营之中,连带上李自成,郭君镇也不过佩服两个半人而已,一个是李自成、一个是李过,还有半个则是已经牺牲的刘宗敏。
其余如宽厚的田见秀、骁勇的刘芳亮、沉稳的袁宗第,都不入他的法眼。
可夷陵一战,郭君镇却觉得不要说是自己用兵,便是李自成、李过、刘宗敏用兵,恐怕也不能取得李来亨这样大的战果。
也因此,本来对功名利禄已很淡漠的郭君镇,才会在李来亨的面前升起强烈的好胜心来。他很想获得一个机会,能够与李来亨深入交流用兵之道。
郭君镇也相信,李来亨不会是一个像田见秀那样的迂腐之人。
饶是如此,郭君镇对于自己提出的这招奇袭之策,也十分担忧。他在郝摇旗的面前,虽然充作极为镇定的样子,但当这支五十人的小部队进入到偏僻崎岖的山道后,郭君镇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用兵之道,不仅是“智力”的较量,也是“毅力”的较量。
就“毅力”的层面来讲,郭君镇就薄弱了一些,甚至还不及郝摇旗。郝摇旗虽然一身小毛病,头脑也简单,但却拥有一颗无论如何都淡定自若的大心脏。
当郭君镇紧张不已的时候,郝摇旗却还满脸嬉皮笑脸。
郝摇旗把惯用的那支枣木棒背在身后,手上提着一支便于在狭窄地形白刃搏杀的短刀,嘿然笑道:“小郭,你出的主意被咱管队如此夸奖,这场仗打完以后,一定就能有所升徙了……我记得你在田哨爷那边做卫兵,都做了四五年了吧?一来到小虎队,这么快就要升到头领啦,咱们管队也是大眼识英雄!”
郭君镇听到郝摇旗满嘴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沉重的压力感顿时消散一半。
他拍拍郝摇旗的肩膀,笑道:“是慧眼识英雄吧!郝哥,谢谢你跟我一块来,这回咱们还要靠你的本事,才能杀进屏风寨里。”
“嘿嘿。”郝摇旗露齿一笑,他将短刀反手握持,刀面反射着日光映起一片寒芒,“我们快到了吧?小郭,接下来怎么办,就全听你的啦!”
郭君镇也将佩刀出鞘,他武艺平平,但也不打算在这场战斗中甘居人后。
一阵西风吹过,哗啦啦的树叶响声中,郭君镇将佩刀举到齐胸的高度,从左向右划过,沉声道:“一鼓作气!若遇到守军,郝哥你带第一阵兄弟抵近寨墙,弓箭手在后掩护,第二阵兄弟跟我贴着左面山壁迂回过去!”
虽然这支奇袭小部队也带了震天雷和鸟铳等火器,但郭君镇见这处小路人烟稀少、十分安静,不愿使用火器造成过大躁动,吸引来过多守军,便决定只用弓箭进行掩护。
郭君镇用垂下来的帽绳将自己散落的几梢头发束起后,对郝摇旗抱拳拜托道:“郝哥,第一阵就托付给你了!”
郝摇旗没有说话,只是咧嘴笑了一声,便带着先锋的几名老部下,头也不回地往寨墙处冲了过去。
此时屏风寨正面遭到了李来亨的全力进攻,于大忠甚至都亲自到寨墙的最前线督战厮杀。后方几处小路的守兵,也大多被调到最前线参与防守,在郝摇旗进攻的那段寨墙上,只有区区五名寨兵防守。
然而郭君镇依旧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他虽然不知道像胡斯战争中捷克人依托木城,用五十人阻挡住上千名骑士的战例。却也知道,只要于大忠回过味来,调动援军协防,小虎队就将彻底失去破城战机。
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郝摇旗建立殊功。
“有敌……!”
“放箭!第二阵的弟兄们,跟我上!”
寨墙上的五名守兵,刚刚看到小虎队奇袭部队的身影,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郭君镇所部的弓箭手以箭雨压制。
而郝摇旗则一步没有停歇,他背着枣木棒,手擎短刀,仿若猛兽一般的庞大身躯此时却爆发出了脱兔一般惊人的速度和灵活性。
像一座肉山般的小虎队悍将,在其他先锋的帮助下,眨眼间就抵近了寨墙墙根,然后一脚踏在云梯之上,飞速先登。
寨墙上的五名守兵,在惊慌失措中未能第一时间呼救、请求增援。他们还没想明白,闯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后方,就看到一个身高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大个子,翻过寨墙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郝摇旗歪嘴一笑,却只让屏风寨的守军感到了发自心底的恐惧。他将右手的短刀原地抛掷了一下,变反手为正手,正好把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寨兵刺死郝摇旗随即弃刀,换上了自己用惯手的枣木棒,一下又扫倒了一名守兵。
直到这时候,剩下的三名守军才反应了过来。他们一边高喊着“有敌人”、“有偷袭”,一边二人合力将云梯从寨墙上推倒。
可惜时机已失,郭君镇已经带着第二阵的将士们从紧贴山壁的一侧寨墙处攀爬了上来。他先让几名闯营将士控制屏风寨的后门,之后自己才带着两名部下赶去救援郝摇旗。
郭君镇一刀将寨兵的头颅斩断,鲜血从其脖颈处喷洒而出。但守军还在进行最后的顽强抵抗,最后一名寨兵提起三眼铳,在极近的距离内对着郭君镇射出一枪。
在小虎队将士们的惊呼声中,郝摇旗飞身一扑,将那名寨兵扑倒。但三眼铳还是发射了出去,扑通一声,郭君镇应声倒地,鲜血从他的胸口中流淌下来,显得分外狰狞。
“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
惊怒之中的郝摇旗厉声高喊,剩下几十名相继从后门处涌入屏风寨中的闯营将士,也跟着他高呼了起来。
“投降免死”和“倘不投降,一齐杀光”的声音,瞬间响彻屏风寨中。小虎队的将士们都因为郭君镇被守军射伤,分外激愤,郝摇旗更是杀红了眼,想要纵兵杀戮,将寨中之人尽数砍光。
但郭君镇在闯营发展的早期,就已经是少数特别注重军纪的人物了。他虽然被三眼铳击倒,感觉肋骨都断了几根,但意识还十分清醒,也还能说话郭君镇眼见郝摇旗惊怒发狂,便不顾伤势,急忙让部下过去劝阻大家不要滥杀无辜。
“不要让郝摇旗胡来,激起不必要的抵抗!只许烧屋,不杀妇孺!”
但这时候郝摇旗已经因为老朋友郭君镇被打伤的缘故失控了,他冲在最前面,带着一小队人马将屏风寨中的草屋和马草堆纷纷点燃。
“你们都去烧茅草屋!都给我喊,倘不投降,全部杀光!”
郝摇旗可不像李来亨和郭君镇那样还有一些妇人之仁,对他来说,军队纪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岂有自己的兄弟来得重要!
在屏风寨的后方,有许多矿徒军的妇孺家眷。好多年轻的妇女见到郭君镇这支天降奇兵,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们大多在屏风寨过了好几年的安逸日子,以前从来只有屏风寨去欺辱其他山寨、淫掠其妇孺的份,这还是第一次轮到屏风寨自己遭难!
这些妇孺们都以为是小虎队的大军已经攻破山寨,她们也知道屏风寨过去打破一家山寨后,会将这家山寨全部男女杀绝的做法,心中再无生意,全都疯狂地哭喊了起来。
屏风寨中,哭声震天。
但这一点没有扰动郝摇旗的心弦,他这个平素看着憨厚的大块头,这时候满脸鲜血,狰狞杀戮起来,却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
“小虎队的弟兄们为了攻打这个破寨,死伤都上百人了!大家不要手下留情,屏风寨的狗贼,哪一个敢反抗,就杀光全家!”
郝摇旗的疯狂杀戮,已经到了近乎于官军地步的做法,也给崩溃的守军精神来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屏风寨中本来就有许多不满于大忠高压统治的小头目,他们在战前大多都和李好为首的本地山寨寨主建立了联系渠道,两面骑墙,随时准备在不利时出卖于大忠。
现在郭君镇和郝摇旗杀入屏风寨中,四处放火杀掠制造混乱,便使得这些小头目产生了误判。认为屏风寨大势已去,觉得大批的闯军主力已经打进了寨内,于大忠彻底没希望了。
正在望楼上指挥火炮部队射击攻寨联军的朱由,他本来就很担心,在之前同小虎队方以仁、李世威的炮战中,损失了很多火炮,即使战胜,之后可能也会受到于大忠的惩处。
这时候看到屏风寨中到处起火,四处冒起浓烟,就更加觉得于大忠没有前途,这条大腿不值得抱了!
他咬咬牙,想起战前自己从李好那边收下的一百两贿赂,觉得或许投奔老熟人李好也算是一条出路。当即便让自己的亲信控制火炮,调转炮头,对着寨内的方向进行射击。
有几名和朱由关系不算特别亲密的寨兵面露犹疑,他马上便和亲信动手将这些人斩杀,“于大忠已经完蛋了!谁阻止老子投降,就是想逼死老子和所有兄弟!”
“兄弟们,都听我的命令,调转炮口敌在屏风寨!”
第二十章 强攻屏风寨(六)【求收藏和推荐!】
轰!
屏风寨中的火炮突然调转炮口,对着于大忠和督战队聚集的方向,连续发射了好几炮。一片轰隆的炮声中,攻寨的联军大受振奋,李好和普祥这些本地的寨主,心情都经历了一个大起大落,此时极为兴奋,人人都想争抢第一个冲进屏风寨中。
李好高兴地叫道:“屏风寨破了!屏风寨破了!狗娘养的于大忠,李家寨的兄弟们都‘灌进去’啊,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那几家本地山寨的寨兵,在之前攻寨时还不怎么积极。现在他们都看到屏风寨中火光四起、浓烟升腾,甚至于连于大忠自己的炮兵都调转了炮口,射击自己人,谁不知道于大忠算是完蛋了!
他们这时候就像瞌睡突然醒了一样,一下子变得极为勇猛积极起来,疯了似地向前涌动,想率先杀进屏风寨中,去争抢于大忠多年积累下来的金银财宝。
李来亨回首望着一大片向寨墙缺口处,汹涌冲去的人潮,一下子觉得十分壮观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各寨寨兵满脸闪烁着兴奋的红晕,他们的眼中不再是对于大忠的恐惧,而是充斥着对屏风寨中财宝的贪欲。
李来亨沉默片刻,对张皮绠感叹道:“你去提醒一下一功和老白,掌握好部队,不要让这些寨兵胡乱抢掠杀戮,也不要让闯营的将士们跟着滥杀无辜!”
“于大忠,算是完蛋了!”
屏风寨的火炮转头射击寨内后,本来被压制的方以仁和李世威也得以腾出来手来。李世威是个厮杀惯了的骁将,虽然被守军的炮击打伤不少处,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怜的方以仁就惨了,他一个世家子,现在满脸都是炮灰和鲜血,两耳也被炮声震得疼痛欲裂。
李世威同情地看了一眼方以仁后,就劝他到后方休息休息,毕竟现在战斗大局已定,也不差他一个冷了。
不过方以仁可不傻,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动摇了自己在李来亨心中的地位。不管他以后是要设法逃回桐城老家,还是继续跟着小虎队混,都不能让李来亨觉得他是一个无胆鼠辈!
“别说这个了,咱们抓紧时间,带鸟铳队掩护大军才是正事!”
方以仁将两手袖子都撸了起来,和李世威一起带着鸟铳队往前抵近射击。轰隆几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坡道上,把少数顽抗的守军打伤一片。
于大忠还带着督战队,试图用斩首威胁,控制守军继续抵抗小虎队的进攻。可是这最后几发炮击彻底摧毁了守军的斗志,本来不少人就是被于大忠逼迫才不得不卖命守寨,现在他们都纷纷丢弃鸟枪和火铳,向后方逃命。
这些人一边逃命,还一边大喊“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寨里来啦!”。于大忠虽然带着督战队又一口气杀了二十多人,可终究于事无补,甚至连他最亲信的督战队此时都大为动摇,不再愿意为他卖命了。
督战队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有的往后方逃跑,但更多人则在一些小头目的带领下,跟着高呼自己与攻寨的联军早有串联,是内应兵马,摇身一变成为了攻寨一方。
于大忠红着眼睛,又挥刀砍伤了两人。但这时候,过去那些迫于他的淫威,连刀刃及颈时都不敢反抗的小兵们,却都一下子充满了勇气,他们眼中全是对于大忠的不屑,纷纷挥刀反击。
“他妈的!为什么!”
于大忠这才明白大势已去,他看联军像黄河河水一样汹涌冲了进来,惨笑一声,在最后几名亲信的掩护下,转身逃回山寨中央的内宅。
于大忠的妻女全都住在内宅里,他全无战意,手提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
可惜还没来得及,便有许多本地山寨寨兵和叛变了的守军士兵冲了进来。他们对过去惧怕如魔王一般的于大忠,心里再无一点恐惧感,几名士兵一起围了上去,随手就将于大忠砍死,然后就赶忙去争抢于大忠的那些妻妾了。
屏风寨内到处是妇孺的惨叫声,郝摇旗本来也因为老友郭君镇受伤的事情,想要纵兵大掠,狠狠杀戮一番。但郭君镇身负重伤,还一再约束部伍,让大家优先去控制住屏风寨内的仓库,尽量维持军纪和秩序,不要同那些短视的寨兵一样淫掠。
郝摇旗虽然有一肚子气,但看郭君镇负伤还不忘控制军纪,也只好全部忍下来,擦了擦大刀上的鲜血,不再跟着胡乱杀人了。
李来亨、高一功、白旺三人,则慢慢掌握部队,最后才进入寨内。这时候李好和普祥几家山寨的寨兵,已经在屏风寨内全部散开,尽情淫掠了。
聚集在寨内各处房屋里的男女老少,还有几千口人。其中不少人都死了,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还有很多未及自杀的妇女是被寨兵玩弄后再杀死的。
李来亨紧紧皱着眉头,对寨兵们的做法十分不满,但这次攻寨大家伤亡都不小,他也无法对这些盟友说什么。
高一功和白旺对寨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他们两人只是觉得这应该怪守军固守顽抗,攻寨的联军伤亡这么大,战后难免要宣泄一番。
李来亨看了看寨内的情形后,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摇头说道:“我一再强调,不许滥杀无辜,特别是不许奸淫,但就连小虎队都不免有人胡来。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来亨,这一战咱们多少也是靠着李好他们这群本地人的帮衬,付出这样大的伤亡,才拿下屏风寨。就算是老掌盘在这里,也没法约束所有人都严守军纪!”
白旺劝了李来亨一句后,高一功也跟着说道:“如果不是于大忠这样顽抗,自然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来亨你何必在意呢?”
李来亨看连高一功跟白旺都这样说,也只能心中苦笑,他接着换了个话题问道:“不知道于大忠是抓到了,还是已经杀掉了。这个河南大土寇,我们绝不能把他放跑,再平白添什么乱子。”
然后李来亨便下令道:“老白,你带兵马去和郝摇旗接管寨中公私仓库,不能让那些寨兵把好东西都抢走!一功,你再带人搜一搜于大忠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知不觉中,李来亨已经愈发养成了上位者发号施令的习惯。他很自动地将自己处在了高一功和白旺领导者的位置上,将善后的任务安排后,就带着张皮绠等亲兵到城寨中找到了受伤的郭君镇。
郭君镇虽然被三眼铳射中,但他穿着盔甲,那名寨兵慌乱中射的又很歪斜,铅弹只是击中了郭君镇肋部的外侧,没有造成特别的严重的伤势。
他一见到李来亨亲自过来看望自己,便挣扎起身,痛声劝说道:“管队!这样放任寨兵杀掠,将让我们和屏风寨的矿徒军结下血海深仇啊!”
李来亨点点头,他也知道屏风寨的矿徒精通土木工事作业,是一种极为宝贵的资源。此时各寨寨兵都一边在寨中淫掠,一边收编残兵,李来亨自然也不会放过。
他对郭君镇说道:“君镇,你干得实在是好极了!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放任寨兵继续这样杀戮下去,否则还怎么收编矿徒兵?各家山寨都想收取一些屏风寨的残兵,但他们行事这样残暴,矿徒军绝不会投入他们的麾下了!”
李来亨将右手紧紧握拳,他吩咐张皮绠带郭君镇到寨中的干净房屋里休息,自己则和方以仁、李世威等人汇合,带领小虎队的精兵镇压屏风寨中混乱的秩序,并保护那些矿徒兵的家人们。
方以仁心中惴惴,暗自猜想李来亨是否是故意让那几家有野心谋夺于大忠遗产的山寨,先大行杀掠一番?好使他们和矿徒军结下仇恨,再不能收编屏风寨的残兵?
他想到这处,脊梁骨几乎为之发寒。
屏风寨中,硝烟依旧,浓烈的烟雾和燃烧的火焰还没有消去。李来亨满耳听到的都是寨兵奸淫杀掠和寨中俘虏哀嚎惨叫的喊声,如果自己失败的话,那么这样的噩运同样也会降临到小虎队和闯营身上。
“河南三大土寇,与袁时中、李际遇、沈万登齐名的一方枭雄,就这样毁灭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李来亨分外清醒了起来。
“李世威,去把乱兵都弹压下去,将矿徒兵和他们的家眷,都保护到小虎队的临时营地里!”
这是明末乱世的一角,这是崇祯十三年的末尾,天下的大乱,开幕了。
第二十一章 总结会
屏风寨中倒戈的大小头目们,大多和李好、普祥这些本地寨主有联系,像朱由此前还收过李好的贿赂。他们倒戈以后,自然就带着部下直接投入了这些老熟人的麾下。
因此一开始,在这场争夺于大忠遗产的竞赛中,李好毫无疑问是抢占了最大的先机。
可是他无法约束自己的部下,这些寨兵攻入屏风寨中后,就对于大忠囤积的美女财宝垂涎欲滴。他们借着小虎队的威风,尽逞自己的恶欲,在寨中大行杀戮、淫掠,纵火、抢劫、强暴,将熊耳山中最坚固的一座山寨,化为了地狱般的场景。
李来亨耳中听着乱兵淫掠的喊杀声,脸颊上的肌肉猛烈地颤抖着。但他知道要分化熊耳山本地的各家山寨、要尽收屏风寨的矿徒兵,这都是必要之恶。
必要之恶!
李来亨不能容忍小虎队付出这样大的伤亡打倒于大忠后,让李好为首的本地寨主靠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继承屏风寨的实力,成为一个新的于大忠。
让他们掠夺、让他们杀戮吧,这将在于大忠的残部与本地各家山寨之间埋下仇恨的种子,还将把于大忠旧部对李来亨的仇恨,转移到李好等人的身上。
而小虎队要做的,则是在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出面强势弹压,保护矿徒军的残兵。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来亨也知道自己的这一手实在太脏,但他同样越发深刻地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并不能像李自成一样做一个开诚布公的朴实至诚之人。
若为大局计,他可以不惜用肮脏的手腕为百姓谋取光明。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哈哈哈,这是什么屁话嘛!”
李来亨自嘲地笑了笑后,便带兵出了郭君镇疗伤的屋子,同李世威一起出兵弹压寨中的混乱局面。
除了被白旺和郝摇旗接管的屏风寨仓库以外,寨中的东西几乎都被乱兵哄抢一光。没有被抢走的大件物品、家具、粮食马草,很多也被这些抢疯了眼的寨兵放火烧毁了。
寨中到处是自杀的妇女尸体,李来亨一直等到部分难以忍耐的矿徒兵开始反击寨兵的抢掠时,才让李世威带兵将李好等家山寨的寨兵,同矿徒军及其家属隔离开来。
“他娘的还敢抢?李世威,老子的碗口铳呢?给老子开炮!”
李来亨看小虎队出兵以后,依旧还有不少寨兵不依不饶在寨中纵火杀掠。他对这些不服从小虎队军令的乱兵,正想杀鸡儆猴立威,便让李世威将鸟铳队的碗口铳和将军炮,架到寨内的高处,直接对着那些正在劫掠的乱兵开火。
李好这时候才渐渐发觉了情况的不妙,他对刚刚投奔自己的于大忠旧部朱由,哀叹道:“全他妈抢疯了!这样屏风寨的残部,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投到我的麾下了!”
大口径的碗口铳和将军炮,在极近的距离内可以直接将乱兵轰成支离破碎的人肉碎片。这样的场面,让朱由也被李来亨的魄力所震撼。
他看李好一副痛心哀嚎的样子,也不禁觉得,自己新投靠的这条大腿,似乎远没有陕西人厉害。
熊耳山这么多山寨,都跟着李来亨来攻打屏风寨。除了恐惧于大忠外,也有不少人打着心思,想在破寨后收编于大忠的旧部,做第二个熊耳山霸主。
但现在看来,去了一个于大忠,来了一个手腕更为可怕的李来亨,这能算是好事吗?
“管队,李际遇的使者来了!”
李来亨冷哼一声,将整顿屏风寨战后秩序的任务先交给了李世威处置。自己则去接见李际遇派来的使者这位使者还是他的老熟人申靖邦。
显然李际遇也打定主意,想在于大忠灭亡后分一杯羹。他的本意是派申靖邦到这边来,打着和李来亨会盟的旗号,设法联络一些像李好这样并非直属于李来亨的本地寨主。
但申靖邦看到各家的寨兵杀掠屏风寨被李来亨直接镇压,所有寨主都大气不敢喘一口的样子。就知道李际遇交代的任务是不可能完成了,这李来亨,分明是个比于大忠更加狠辣的人物呀。
而且于大忠只杀人,李来亨却是诛心,他是想彻底统一熊耳山各家山寨,将松散的同盟拧成一条绳子。
申靖邦知道串联李好等人的计划,一定十分渺茫,便干脆将这桩任务直接放下不提,而将精力都集中在同李来亨拉关系上面。
本来李际遇让申靖邦到屏风寨来,是还想让他设法从李来亨手中分润一点于大忠的遗产。但他看李来亨面色不善的样子,便立即修改了方针,不仅没有同李来亨索要屏风寨中囤积的物资,反而自己掏腰包,又送给李来亨数领盔甲和一批粮食作为贺礼。
“‘李公子’用兵仿佛诸葛、曹操,这批礼物是我们玉寨为庆贺李公子攻破屏风寨的大捷,特意送来的!除了这些盔甲和粮食外,后续还有一些骡马、猪羊作为年礼,还望李公子笑纳。”
李来亨不善的面色这才稍稍好转,他心想李际遇和申靖邦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见风使舵的本领让人佩服。
相比较之下,李好这些人,攻寨时舍不得本钱,破寨后又为了一点妇女钱财而同屏风寨的残兵结仇,真可谓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了!
“那就谢过贵寨寨主的雅意啦,今后贵我两家,还将有许多一起相处、乃至于一起作战的日子,一切来日方长。”
李来亨抱拳答谢申靖邦后,就让亲兵带申靖邦找一处没被乱兵洗劫过的干净房屋休息。他则召集了闯军系统和小虎队系统的各员将领,同所有人到于大忠过去使用的一处议事厅中商量具体的善后布置。
白旺成功从乱兵手中保护住了屏风寨的仓库,这会儿已经把仓库中的物资清点的差不多了。他满脸带笑,嘴角几乎都咧开到快和郝摇旗差不多大了,一看就知道收获极为丰硕。
“小老虎,我们实在发了大财!屏风寨中光是米麦就有两万多石,加上其他猪羊酒肉,足够两千人的部队一年之用!”
郝摇旗借着补充说道:“于大忠太他妈有钱了,我跟老白在仓库里还找到现银八千多两,珠宝首饰不计其数。最要紧的兵器和盔甲,都有上百人的份。”
“我们在于大忠存放大炮的地方,还找到了一大堆火药。虽然让李好和他手下的朱由搬走一半,但剩下的也有近千斤之多。”
李世威也补充了他带着鸟铳队,接管屏风寨火铳火炮时的情况,近千斤火药的缴获,对还不能自行生产火药的闯军来说,至关重要。
“好、好,实在是好极了。”这
样丰厚的收获让李来亨觉得,这回小虎队付出的惨重伤亡,应该算是值回本钱啦。他连说了数个好字后,又问高一功收编矿徒军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一功停顿一会儿后,才沉声说道:“李好和屏风寨中许多头目都有联络,所以于大忠不少旧部都投奔了他。但因为他们不能约束乱兵杀戮,很多矿徒兵的家属妻女被寨兵杀害。我出面招揽以后,矿徒兵大都觉得闯营军纪稍好,所以多复归我军麾下。”
他伸出右手,将大拇指扣下,留下四个手指说:“加上李世威收编的火器工匠和铳手、炮手,我们总共收编了约四百多人的于大忠旧部。”
四百人……
虽然没有李来亨预想的数字高,但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毕竟这四百人战斗力虽然不能同闯营的老本劲兵相比,但也不是民兵之流,又精通土木工事,算是相当不错。
“屏风寨的大小头目都投奔李好了吗?看不出这个丧气鬼,人脉倒是很广。”李来亨戏谑一句后,又问道,“有没有什么头目级别的人物,投靠咱们的?”
“这倒也有,矿徒军中有一个叫苗里琛的小头目,他是专门给于大忠炮制震天雷、万人敌一类炸药的工匠。苗里琛在矿徒军里有些资历,他也是第一个在矿徒兵家眷受淫掠后,选择加入闯营寻求保护的人。”
“很好,这个人我记住了。我打算将来把屏风寨的矿徒兵,单独编成一个负责攻城、掘地、制作工事的土营,这个苗里琛若资望尚可,可以让他充作营头。”
“这……?”
高一功和白旺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高一功开口劝说道:“但苗里琛是河南人,并非咱们陕北的老弟兄。用他做营头,老兄弟中可能会有人不服吧?”
李来亨冷哼一声说道:“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咱们都要在河南、在湖广过日子,怎么可能永远只用秦人,而不用豫人、楚人呢?连于大忠都知道煽动陕西人和河南人的矛盾,我用这个苗里琛做营头,也是要告诉大家,闯营不仅仅是秦人的闯营,而是天下间所有穷苦人的闯营。”
这其实也是李来亨预谋已久的布置,闯营由于历史原因,成员几乎全部都是由秦人构成。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闯营对外吸收人才,他感到很有必要扩大闯营的统治基础,吸收豫人、楚人到闯营的中上层来。
这点其实李来亨也同李自成不谋而合了,此时正在河南其他地区纵横驰骋的李自成,也正在竭力吸收河南本地的人物加入闯营。虽然李岩是乌有人物,但闯军二十二将中的田虎、任光荣、任继荣就都是河南本地人。
将来大顺的丞相牛金星,也是河南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