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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二章 紫薇在宫

    徐州的春雨已经完全停下了,地面上的泥泞程度比所有人预计的情况都要轻微一些。

    战场现在的地理形势,不能说很适合大军会战,但至少并不能多大程度地阻挡大顺军发起正攻了。

    所有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黎明时分越来越近,大顺军军营里的灯火反而加倍地明亮起来。

    无数星光汇聚成河,一条光龙时隐时现,看得李来亨几乎陶醉,大顺军全军上下都因为大量粮秣补给的及时到来,心情振作,对于明日的战斗只剩下雀跃的等待。

    “明天……明日就要和清军决一死战了!”

    顾君恩领衔的参军院本部,已经将各支部队所要承担的作战任务分发了下去。明日的大会战中,就连李际遇那支匆匆赶来的地方卫军也要参加一线战斗。

    李际遇的亲卫康大眼有点紧张,他跟在李际遇的身后,止不住地搓手,总担心明日会战出什么纰漏。

    李际遇嘲笑道:“尔等老卒慌乱什么?晋王在此,哪里需要尔等操心。”

    康大眼低着头,也自嘲地说:“俺是饿了肚子、俺是饿了肚子……”

    李际遇的亲卫都发出善意的大笑,康大眼又想到了他们拉来的那一车车粮食。刚刚参军院的一位参谋官,已经带人给地方卫军的士卒们也都发了蔬菜和腌肉,在大战以前,所有人都能享受一顿饱餐。

    “晋王爷真是天人,俺还记得,就在四五年前,俺从辽东流浪到登莱,再从山东做流民逃去河南,哪里不是满目疮痍?哪里不是一片焦土?

    就在四五年前,多少人连树皮都吃不到,活活饿死。可是四五年后,咱们河南就变得这样富饶,将军您可瞅瞅,这么多的蔬菜、米麦、粮肉,还有战马吃的豆饼草束……叹,叹那什么?对,是真叫人叹为观止!”

    的确,现在大顺军阵地里的军资粮秣之多,已经到了山积地步。流光溢彩似的百米面麦,都在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大顺军的将士,不管是老本兵还是新兵,大部分人都是饥民、流民、难民和失地农民出身。就在几年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连饱腹的资格都没有,不要说树皮,就算是观音土尚且不能痛快饱餐。

    饿殍今天却成为了战士,千里赤地的中原已经成为富足的粮仓。

    而这一切,都是大顺军,都是晋王李来亨带来的改变。

    因此不管李来亨的本性和真心如何,对于中原百姓来说,他就是确确实实的大救星。

    康大眼握紧了手中的刀柄,闷声说了一句:

    “俺是辽东人,有许多家人、乡人都死在东虏的手上……除了一个兄弟大海哥和我一起逃到了东江镇,所有亲戚族人都全都死在了东虏的刀下。

    后来东江镇也被鞑子毁了,俺家大海哥死在皮岛,只有我一人抓着木板侥幸漂流到了山东。

    俺这半辈子过得都不值当,早在辽东、早在皮岛的时候,就该是个死人了。老天爷让俺活到今日,一定就是为了明日报仇,在阵上多杀两个鞑子。”

    康大眼的话让李际遇微微动容,李际遇的副将申靖邦笑着劝勉说:

    “都不要担心了,有晋王爷在这里,所有事情都将有惊无险。”

    申靖邦又和李际遇说:“将军,你还记得当年在伏牛山里流传的龙沙谶吗?”

    李际遇眼神一亮:“记得!当然记得。当年那条龙沙谶的流言,就是说闯营会得天下,现在看来属实不假啊。”

    申靖邦抚须微笑道:“晋王殿下就是那汉光武、唐太宗一般的人物,除了龙沙谶外,这些年来我还留心收集了不少谶纬,完全可以断定,这天下最后一定是归晋王来坐的。将军,咱们也算是从伏牛山就跟着晋王走的老人,将来亦是开国元勋功臣之列啊!”

    李际遇心里有些后悔,当年李来亨还在得胜寨的时候,自己就该带着玉寨所有兵马去投靠他,今日岂非早已封公封侯,比现在做一个小小的将军好得多!

    可惜没有后悔药,但就像申靖邦说的那样,从河南跟着晋王起家的人,多少也算是潜藩从龙功臣。

    以后大顺还要北伐幽燕、还要西征关陇、还要平江南平巴蜀,那些敌人绝没有东虏强悍难制,不就是一些白给的军功吗?

    明日会战时刻好好表现一番,将来或许就有机会独领一军出征,在平定海内的战事里捞取足够公侯万代的军功,似乎不算太难。

    李际遇心下火热一片,也开始期待起了明日的战争。

    黎明时分越来越近,军营里的火把数量也越来越多。据说是参军院方面担心清军趁着雨停发动偷袭,所以多加戒备,不过也有人觉得这是晋王爷的障眼法。

    正因为明日就要发动总攻,所以才要刻意做出一副森严戒备敌人进攻的态势,这就叫“能而示之以不能”。

    当所有人都紧张万分的时候,李来亨自己反而放轻松了下来。他脱下了全部铠甲,只穿一件厚布袍子,神情轻松,还要求身边的朝臣和诸将,都应该回到营帐里好好睡一觉。

    “距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回到帐中,先睡一觉,休息一会儿,否则明日怎么有精神厮杀一整天?”

    李来亨自己打了个哈欠说:“都去睡觉吧,孤也要睡了,谁也不要来打扰我,让孤好好睡一觉。”

    郭君镇忍着笑意问道:“殿下,若清军来夜袭呢?也不要打扰殿下,叫醒殿下吗?”

    李来亨揉揉眼睛说:“多尔衮若是如此发昏,自取灭亡,就命令诸军各部坚持好自己的岗位,将敌人全部消灭便好。

    清军那样发昏,放弃自己的环壕阵地,在夜间来突袭我们坚固的防线。这样自取灭亡,你们当然要等到将清军全部消灭以后,等到天亮、孤睡饱后,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孤。”

    方以仁和顾君恩都露出了自得且自信的笑容,只有刘芳亮还有一些忧虑。他皱着眉头,心情并不放松,心中的压力也很大。

    “殿下,万事失于大意之中,我们绝不能再重蹈获鹿的覆辙,一定要倍加小心和注意。”

    李来亨失笑:“这……好、好,刘师傅,孤听你的话。孤不睡了。这样吧,李际遇带来的物资里不少有碎茶饼吗?大家都到孤的军帐来,一起喝茶,咱们一起度过这大战前最后一个不眠之夜吧。”

    方以仁命人去取那些非常劣质的碎茶饼过来,从征的文武百官、诸军将帅则都聚集到了李来亨的军帐中。

    李来亨又觉得这让空间变得逼仄促狭许多,干脆就带着众人直接在营地中央的一个篝火堆旁坐下。亲兵们给所有人都倒满了两大碗茶水,劣质的茶叶味道当然是非常难喝,好在除了一小部分明朝旧臣以外,顺军大将们本来也喝不出茶叶的好坏来。

    李来亨一口气喝下大半碗茶,他抬起头,看着雨后一尘如洗的夜空,点点星芒摧残,最后手指北极星说:

    “紫薇在宫,守在四夷。明日一战以后,诸臣诸将当随孤一匡华夷,恢复汉唐的盛业。

    多尔衮的首级,简直不值一提嘛。”

    群臣呼赞,都喝下碗中的茶水。篝火映照得每个人的面目都十分清晰,战气昂扬,已经冲上斗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康大海

    清军的数条环状壕沟后面,多尔衮还嫌不放心,又将孔有德所部调来在壕沟之后,接着修筑了两道土墙和木栅栏混合而成的防线。

    孔有德是矿徒出身,手下的三顺王兵,也多有矿工出身者。自从吴桥兵变以后,孔有德浮海投奔清廷,他便长期负责着构筑土木工事和攻城攻坚的任务。

    在皇太极时期,清廷对这些汉人藩王的待遇还是非常优渥的。不仅保留了他们较高的独立性,而且没有多少歧视,战功和战利品的分配也都比较公平。

    所以孔有德和他麾下的士兵们,虽然以前负责的都是攻坚这种容易出现较多死伤的困难差事,但也很少有什么怨气。

    毕竟皇太极给他们开出的待遇,不管是政治地位还是生活享受,都远远超出明朝给出的价码。

    可是现在天聪汗已经死去半年多了,新的清廷、新的八旗权力结构里面,留给汉人藩王们的位置就越来越少了。

    以豪格为代表的那一群满洲宗室亲贵,大多比较年轻,他们都自负战功,对于蒙古人和汉人旗兵都抱有一定歧视,更何况是三顺王这些独立性质极高的兵马?

    大雨过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施工建筑营盘的士兵们,常常一不小心就陷进泥坑里面。大部分人的手脚衣物都沾满了肮脏的污水,一些满洲骑兵却只是骑着马在一旁巡视,态度矜持又高傲。

    三顺王军中的士卒,都已经投降清廷非常长一段时间了。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早就该接受这种来自满洲人的、歧视性的目光。可孔有德才在扳倒豪格一党的政治都中,为多尔衮立下不少功劳。

    他本来以为者能够大大打压满洲宗室里少壮亲贵的一派势力,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豪格的垮台是源于阴谋,多尔衮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像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那样稳固。

    多尔衮因此更加需要八旗贵族们的支持,他既要废黜议政王的会议,集权在自己一人手上,又需要获得更多八旗贵族的支撑,以稳固政治地位和权势。

    此消彼长之下,三顺王不仅没能得到扳倒豪格而应得的奖赏,反而在多尔衮重新重用年轻的满洲宗室权贵以后,成为了这些少壮派歧视的对象和眼中钉。

    多尔衮给三顺王还有吴三桂,于礼节、仪仗上,均给出了非常大的优渥待遇。可是在实际的兵马编制、军械补给方面,孔有德却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强烈的落差感。

    看着那些自负高傲的满洲骁骑营士兵,孔有德冷哼一声,自己下了马,帮忙陷在泥地里面的部下将马车拖拽出来。

    驻马一旁的满洲宗室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低沉沉的冷笑和嘲讽。

    他们佩服多尔衮的胆略和才智,也愿意接受多尔衮取代了豪格的现状。但是这些满洲宗室,绝不能忍受三顺王这些汉人藩王,居然参与到了八旗的权力斗争里,还用一种十分肮脏的背叛手段斗垮了豪格。

    孔有德对此也心知肚明,他手底下的士兵们都心怀怨气:

    是,我们过去做过矿徒,是矿工出身。所以就要我们来掘壕、我们来筑营盘,你们这些满洲人就在一旁冷笑着观摩?

    这是凭什么!

    孔有德心里咬牙启齿,如果战争的前景十分乐观和明朗,那他根本不会在意满洲宗室的这一点小小歧视。

    毕竟当大清胜券在握的时候,不要说贝勒爷们瞧不起你,就算是贝勒爷们要割你的头发、抢你的女人,大家还不是屁颠屁颠、争先恐后地要给贝勒王爷们做包衣奴才?

    范文程的妻妾被多铎强行夺去,他还不是一样效忠大清嘛!

    但是。

    今时不同往日,徐州城里的守军是如此坚定,让孔有德想到了当年在松山死守的明军,甚至比那些明朝最精华的关宁军还要更加坚定善守。

    环壕之外,屯兵在茶城的李来亨大军,更是早就因为砀山、白沟河、深州三场大战,在清军中留下了让人如雷贯耳的名声。

    今天李来亨亲提八万精锐之师,要与清军决战。小闯贼来势这样的汹汹,清军外无强援、内无粮秣,真的能够抵抗得住吗?

    即便能够战胜李来亨,孔有德估计清军要付出的伤亡代价也会十分惨痛。

    这样不乐观的战局里,孔有德的心理平衡当然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前只要满洲大兵出阵,大家很容易就能打胜仗,他自然能够忍受满洲人的歧视。

    可现在满洲大兵一再被李来亨打败,早就不再神奇。

    今日的战局,多尔衮的部署又明显是以防御为主,更需要依赖三顺王的军队。

    如此形势,这些少壮派的年轻宗室们,居然还用这样的白眼冷笑看待自己?算个什么鸟!

    孔有德越想越气,只是他和大清早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绝没有归诚大顺的可能性,也只好再继续忍气吞声下去了。

    皇太极把游离在明朝体系以外的女真人、索伦人、蒙古人、汉人、朝鲜人……以八旗的形式,糅合成了一个名为满洲人的新民族。

    这个民族甚至与其说是一个民族,不如说是一个辽东地域集团。

    可是经过多尔衮和豪格的斗争以后,既是由于多尔衮拉拢八旗贵族的需要,也是出于女真人们的自傲自大和民族歧视的发展,满洲人的女真民族性质,已经完全超越了它的辽东地域性质。

    孔有德呸了一口口水,军中汉兵经过连续多日失败的围城作战以后,士气大多不振。南明援军的抵达也没有振作这些汉军的士气,毕竟现在的明军是一副什么样的德行,他们这些从明军叛变到清廷的人还不是了解得底朝天吗!

    不少人一边干着苦活,一边望着那些趾高气扬的满洲兵,心里的斗志马上就削弱不少。

    只有尚可喜所部,由于他严加督促,自己又一再跑到泥地里面和士兵们同甘共苦,士气斗志才显得旺盛一点点。

    尚可喜和孔有德有仇也有故交,他们两人相识多年,尚可喜只从孔有德表情和语气里就听出了他的不满之情。

    可现在的形势下,尚可喜除了做好约束住自己的兵马,为大清效忠到底,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别的事情了。

    尚可喜低着头,喃喃自语:

    “老汗啊老汗,你能想到你才过世半年多的时间,大清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窘迫的处境里吗?”

    跟在尚可喜边上的护卫康大海没有想那么多,他还在嘟嘟囔囔地说:

    “王爷啊,待到破了徐州城,这回总要给俺分两三个婆娘做包衣阿哈了吧?”

    尚可喜听到这句话,不知作何回答,他苦笑说:“你在北京,不是已有了好几个奴才种地了吗?再给你几个包衣,你养得起吗?”

    康大海拍拍刀柄,哈哈笑道:

    “摄政王说河南是地上天堂,杀进去处处都是金银财宝。俺的富贵都在刀刃上取,破了徐州城、杀光河南地,还怕养不起吗?

    这回俺就是不想再要种田的壮丁,就想捞几个漂亮的婆娘。”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中华的大家庭

    尚可喜的脸色变得更为奇怪,他连叹了好几口气,不知道是想起了那些往事,但最后也只是对着康大海笑着点了两下头。

    建州人是一个小族,如果只靠本族人打天下,皇太极坟头上的树怕是早就三尺高了。后金政权向大清政权转化的关键一步,就是皇太极对于满洲民族的构建。

    满洲人不等于建州人,也不等于女真人。

    皇太极是用八旗的军事组织方式,将他直接统治所有嫡系力量,不分民族,女真人也好、蒙古人也好、汉人也好、朝鲜人也好、索伦人也好……全部混合为了一个新的民族。

    这和北魏拓跋焘道武帝拓跋珪、成吉思汗铁木真的离散部落,有相同点。

    但离散部落是打破了草原民族内部各部落的血缘藩篱,统一了嫡系力量;皇太极构建满洲民族,则是打破了女真以外各个民族间的藩篱,进一步扩大了嫡系基础和力量。

    这一点是和石勒比较类似的。

    羯族是一个非常弱小的民族,石勒刚刚起兵的时候,麾下不但没有同姓之人,连同族都不多。石勒崛起的基本兵力来自于羌渠(康居)部落和乌丸张伏利度部落,反而是羯族人的数量不多。

    所以石勒很少鼓吹羯族,而是鼓吹“胡人”的一体性。用胡族这个概念取代了羯族这个人数很少的概念,甚至他还大量吸收汉人加入集团中,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以并州地域关联为基础的集团。

    像后赵的司徒石朴是三国名将石苞的曾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汉人。但石勒却把石朴当成后赵的宗室,这就和皇太极吸收蒙古、汉、朝鲜等其他民族的人员到八旗中一样,都是扩大统治基础的巧妙设计。

    石勒“号胡为国人”,创造一种政治身份认同,经营并州之后又凭借这一地域纽带打造新的地域身份认同,通过多重的身份认同来构建一个强大、牢固的政权。

    后来建立五代多个王朝的沙陀人李克用其实也是如此,光是沙陀人不足以建立强大的政权。

    所以李克用的统治集团,也是和石勒一样,超越了单纯的民族范畴,吸收代北各个民族人员加入,形成以地缘为纽带的代北集团。

    代北集团又包括了三种成分,即沙陀三部落、五部之众和代北汉人。

    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宁三兄弟、杨光远之父阿登啜、刘知远之父刘琠以及郭绍古均为沙陀人,康义诚为代北三部落人,安怀盛为沙陀三部落人

    五部之众所谓“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有时是指沙陀三部落和契苾、吐谷浑五部。但在大多数场合,“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是一种泛称,即是对代北地区蕃胡部落的泛称。

    代北汉人也不用多说了,代北和西晋的并州、明末的辽东一样,都是蕃汉杂居的地区。

    应该说石勒、李克用、皇太极,看到了本民族人数微寡、实力弱小的缺点,因而超越了民族范畴,以地域纽带和认同建立新的统治基础,这是一种非常具有进步意义的做法。

    但是石勒晚年的后赵,由于羯族权贵强烈的民族歧视和对待其他胡人民族和汉人极端残暴的手段,以并州地域作为纽带和认同的统治集团完全瓦解。

    羯族的残暴,结果是导致了其他受压迫民族更加倍的反击,造成了北方一场空前惨烈的大动乱,也使得羯族本身彻底消亡在了历史舞台之上。

    李克用就好一些了,沙陀人虽然也有石敬瑭这样的败类,但是大部分人都逐渐放弃了自己的民族歧视,接受了汉人的文化和文明,完全融入中原。

    结果沙陀人的民族虽然也和羯族一样消亡了,但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作为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北宋多个王朝的源头,在历史上留下了较好的名声,大部分沙陀人毕竟也避免了羯族遭到的大屠杀。

    满洲若能如沙陀一样,完全融合入中国,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如果皇太极一直活着,他或许会像李克用那样,让满洲人像沙陀人一样早早就完全融合进中原,当然也有可能像石勒那样,晚年性情大变,对政局完全失控,最终酿成各个民族间空前惨烈的仇杀。

    可是皇太极终究是早早死去了,满洲人的船长和舵手过早地离开,这个本来具有辽东地域认同性质的军事集团,已经不可阻挡地向着彻彻底底的、残暴的民族压迫和歧视集团发展。

    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大融合因此完全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惨烈的屠杀、残暴的压迫和毫无公平正义可言的民族歧视。

    直到数百年以后,当中国范畴内生活的所有民族,都遭到了一种全新的外来者入侵时,满洲人才终于在这种三千年未有的剧变里融入中国。

    没有了皇太极的约束,多尔衮也控制不住这些八旗贵族的自大、野蛮、残暴和歧视——甚至多尔衮自己,虽然为了对付李来亨而大力拉拢吴三桂、三顺王,但落实到具体的措施上面,对并非真正满洲人的其他军队,还不是一样怀有高度歧视。

    战斗的序幕还没有拉开,但是清军阵地里面那种低沉的气氛,特别是在最前方挖掘战壕的那些汉兵,他们低落的士气,很容易就被敏锐的顺军夜不收发现。

    围在篝火堆旁的李来亨,顺军诸多官员和将领们都松了一口气。

    李来亨将一支小小的干稻草丢进火堆里面,哔咔一声,火苗就把干草完全吞噬殆尽,化成一团烟灰。

    “清军是一个强敌……是大顺军所遇到的最强大的一个敌人。”李来亨说。

    “可是真正能够称得上是多尔衮老本兵的满洲人,也就只有那么四五万而已。在太原留了一部分,在泰山那里还有一部分,多尔衮的手中还剩下多少满洲老本?有没有三万人?

    作为清军主力的汉兵,打顺风仗绝对不成问题,或许战斗力还比大顺军中不少士卒更强。可是打逆风仗,打一场硬碰硬的殊死决战,他们一定不行。”

    李来亨从篝火堆旁站起身来,他骤然感到清晨时分露水带来的寒意,将披风抖开,又卷到自己的身上。

    “我们出兵!此战……大顺军必胜!”

    战场上没有雄鸡打鸣,但东方之既白已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满洲人的征服、清朝的建立,真的是一场民族大融合吗?

    如果皇太极愿意像李克用、李存勖那样,完全放弃民族歧视政策,那么中国人并不会拒绝一个兄弟民族的统治。

    舜出于东夷、禹出于西羌,中国之人从来不会因为民族的差异,就拒绝贤明的统治。

    我们拒绝的是什么?

    是残暴的杀戮、严酷的压迫和不公正的歧视与傲慢。

    即便是同一个民族,就像朱由检那样,当他对人民实行杀戮、压迫与歧视政策的时候,也注定将要走向覆灭。

    如果满洲人完全放弃民族歧视的政策,那么大顺军和清军的斗争,就好像历史上刘邦和项羽,就好像历史上曹操、刘备和孙权间的斗争一样,每一方都可以成为受到历史歌颂的英雄。

    可是……

    他们不能放弃民族歧视和压迫的手段。

    那么李来亨也没有办法,既然满洲人不愿意主动融合进中华民族的大家庭里,那李来亨只能选择——

    帮助他们被动地融合进来。

    “战争,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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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话这么多,就是说明一下作者的理念,作者不反对民族融合的说法,也不反对少数民族来治理国家,作者反对的是民族压迫和歧视,一个疯狂进行民族压迫和歧视的朝代,很明显是在阻碍民族融合,当然是完全反动的。

    所以问题是,是谁破坏了和平的共处,是谁打开了仇恨的开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最后一战(一)

    雨后滋润的风,时时刻刻都像微波一般飘过来。阴暗的树木里发出微弱的喧哗声,太阳越升越高,远方阵阵雾气环绕弥漫,阵前的顺军将士们战线肃然而整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散发出可怕的威势。

    马蹄踏在水洼里发出啪叽的响声,骑士们吹着口哨,扬动马鞭,驾驭着战马小步向前移动阵线。天边发红,白鸦在枯萎的树杈上飞过,麻雀环绕着营盘周围叽叽喳喳叫了一会儿后,就在大军鱼贯而出时,全都被惊散了。

    朝霞越来越红,已经有金黄色的光带在空中滚动和拓展,徐州城下缭绕地升起一团团烟雾来。黎明前的风吹拂着大顺军红色的羽缨与深蓝色的甲衣,深红色的太阳完全浮动到了天际,阳光像溪水一样流淌出来,使得全军都被覆盖在一层淡红色的神辉中。

    “大顺军!”

    在全军最前方的张皮绠,高高擎起一面监国晋王的明黄色旗帜,带头呐喊道:

    “大顺军——万胜!”

    黄河与大运河蜿蜒数十里交汇在徐州,冰面已经完全化开,少量浮冰在河流涌动中撞击到一起,溅射起大片隐隐发蓝的水花。

    河岸的另一头是成片成片聚集过来的明军战舰,他们的队伍聚集在徐州城南方,大量明军旗帜也密集地林立在那里,兵马人数不下数万之众。

    鹰鹫展翅翱翔,飞过了清军和明军相距甚近的两处阵地,穿梭过了多尔衮精心打造的那条环壕以后,飞抵大顺军的上空。

    锐利的鹰目审视着这支可怕的雄壮军队,猛禽很难理解到顺军队伍聚集在这里的目的,但同样为大军团严整的纪律和肃杀的氛围震撼,忍不住越飞越高,远离了充满杀气的战阵中心。

    “大顺军——”

    羽林骑士都在张皮绠带头下跟着呼喝了起来:

    “大顺军——万——胜——!”

    接着是更后方的步卒队伍,所有步兵们,或者高高举起手中的斩马刀和麻扎刀,或者是用腰刀和雁翎刀敲击着盾牌,或者是像白杨树一样舞动如林的长矛,也都跟着狂呼:

    “大顺军——万——胜——!”

    声浪越传越远,在黎明时分,在清晨露水折射光芒的照耀下,在初升的朝阳深红色神辉的笼罩中,接着是火铳手和弓弩手们,两手将重型火绳枪、燧发枪和强弓硬弩都高举起来,齐呼道:

    “大顺军——万——胜——!”

    李来亨卫队的两名指挥官孙守法和李懋亨,分别带领十几名亲兵冲到了前线阵中。他们手中都举着象征晋王身份的黄龙纛,策马狂奔在大阵前方,向全军将士带来了晋王的宣言:

    “监国有诏!满洲兵残破我中原、屠杀我百姓,自燕都以南,磁州、大名、濮州、郓城、巨野……胡虏所过,皆鸡犬不留。

    此战为复我华夷春秋大义之仇,不留俘虏,众将士目力所及处,不留胡尘一粒以遗后世子孙!”

    处在大军队伍最后方的炮队、地方卫军、常备民兵队伍,还有李际遇押运粮秣时带来的大批民夫,也都跟着高喊了起来:

    “大顺军——万胜!”

    最后在千呼万唤之下,在大顺朝满朝文武的簇拥下,监国晋王李来亨终于骑马出现在了全军视线的中央。

    今天他没有穿着那件神武非常的黑金色龙纹铁甲,也没有穿着明黄色的盘龙蟒纹袍,而只是非常俭朴地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短打箭衣,头戴饰有红缨的白毡范阳帽,身披殷红色的长披风。

    李来亨的手中没有再用那柄缴获自清军将领遏必隆的鲨鱼皮腰刀,而是紧握着太祖皇帝李自成留下的花马剑。

    他的全副打扮,都绝无疑问地使人联想到了李自成的闯王装束。

    在闯营元从、老本们的眼中,李自成、李过、李来亨三圣的身影,在此刻是完全重叠了。

    “诸公、诸将、诸多兄弟父老们……!”

    李来亨屹立在阵中,他每说出一句话,身旁的亲兵将领孙守法、李懋亨就会带领着其他侍卫们跟着大声重复一遍,使得巨大的声浪响彻全军。

    “……东虏攻破磁州以后,三日不封刀,将全城化为废墟,我们中不少人的妻儿、不少人的手足、不少的家乡父老,就这样在东虏的屠刀和烈火中,尸骨荡然无存!”

    亲兵们接着拿出了许多面残破的顺军旗帜,其中不少都是从获鹿大战以来,几次小规模交锋中顺军被东虏击破打败的证据。

    一队骑士手上拿着被烈火焚烧过的顺军旗帜、盔甲、城池房屋的碎片遗骸,策马驱驰在全军面前,最后是数名骑兵将盛放父老骨灰的瓷坛摆放在了军前。

    李来亨在众目睽睽、万军瞩目中,翻身下马,一旁的亲军骑士们都让出了一块空地。晋王就这样两膝跪倒在了雪水和雨水完全浸满的泥泞土地中。

    碰!

    李来亨用力地将额头磕在了地面上,脏水和泥巴全都沾在了晋王的脸上,但他毫不在意,接着又对着那些残破的旗帜衣甲还有难民的骨灰,磕了两次头。

    “孤!是先皇不肖的子孙,上不能捍卫太祖,致使先皇驾崩阵中,下不能保护百姓,以至于河北万民皆遭胡虏屠戮。

    万方无罪,自获鹿至今,大顺军威不能声张宇宙海内的罪责,全在孤一人之躬!”

    李来亨第四次将头砸在泥泞的土地上,亲兵们全部面无表情,闭上眼睛,沉痛地大声重复着晋王的话语。

    全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为李来亨在开战前的举动所震惊了。

    在第五次对着难民骨灰磕头以后,李来亨才站了起来,几名亲兵半蹲下来,将盾牌拼凑在一处。

    李来亨两脚踏到盾牌上,被士兵们高高举了起来。朝霞红色的光辉,就像一束聚光灯一样,使得高出人群许多的晋王神采奕奕,仿佛光芒四射的天神降临一样。

    “……今日孤将与尔等一同复仇,复我百姓惨被屠戮之仇,复崇祯以来十余年我中原为建奴劫掠之仇,复万历以来,天下数十年为胡虏蛮夷所辱没之仇……

    复我获鹿先皇之仇!”

    李来亨的膝盖和额头上,都被泥水弄得一团肮脏。但在士兵们的眼中,此时此刻的晋王却充满了吸引力。

    所有人都以爱戴与用户的目光望着晋王,接着李来亨便一名又一名的、随手指着军前的普通士卒,喊出了他们的名字,一件又一件地说清楚了他们过去所立下的战功:

    “……赵自牢,你在卫辉最先发现了多尔衮大军向东转移的情报,孤记得很清楚……你弟弟还好吗?我记得你弟弟也在大顺军中!”

    赵自牢是殿左军中的一名普通军官,突然被晋王在万众之前点名,不禁有些紧张。但当李来亨提到他弟弟以后,赵自牢便又哽咽了起来。

    “回……回晋王殿下……我弟弟,我弟弟在车骑关被清军的大炮打死了……”

    李来亨低下了头,沉痛地说:“车骑关是我们和东虏大决战的第一场交锋,他的壮烈就义必将永载于青史……赵自牢!今天你要多杀几个胡虏,为你兄弟报仇才行啊!”

    赵自牢忍住哽咽的冲动,喊道:“杀尽胡虏!为我弟弟,也为我们的老万岁报仇!”

    李来亨右手握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接着又喊出了许多个人名:

    “……朱由柀,孤还记得你,咱们是屏风寨起的老朋友了!白沟河一战,你的炮兵干得很不错,孤记得十分清楚!”

    “……康大眼,你现在在李际遇的麾下吗?当初招收你入伍的李破虏现在已经是制将军了,你好好干,杀回辽东老家不在话下!”

    “……吕泽,你是小袁营的老人了,袁时泰现在在太原干得很不错,等我们平定徐州以后,孤一定告诉袁将军你在徐州是多么英勇!”

    李来亨好像对军中每个军官甚至每个士兵的名字、相貌、战功、历史,全部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全军就都爆发出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

    那些被点出名字的大顺军将士,无不感到万分的荣光。

    当决战在临之际,顺军的士气军心都因此沸腾到了无以言表、不可复加的绝高地步。

    从殿左军到殿中军、到炮队到羽林禁卫,步卒、骑兵、火铳手、炮队,所有战士都齐声欢呼着:

    “大顺军——万岁——晋王——万岁——”

    “晋王————万岁————!”

    李来亨对此十分满意,他最后拔出了腰间的花马剑说:

    “杀虏一级者,赐营田十亩;斩八旗军官一名者,进三级、赐营田百亩;手杀爱新觉罗贼酋一名者,封爵位、赐万金……”

    说到一半,李来亨突然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调侃道:

    “若擒杀东虏军中汉奸名酋如孔有德、范文程、尚可喜等人的,赏白银五两!”

    全军士兵都哈地呸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对这些出卖国家和民族的汉奸,露出了最为不齿的嘲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最后一战(二)

    李来亨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方以仁的设计十分巧妙,战前的宣讲和誓言已经把顺军士气推动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清军的环壕防线虽然看似坚固,但经过多次攻城的失利,清军在顺军野战兵团的威胁窥伺下,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放心攻城,士气也一再衰落。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到了此时,清顺两军在战略主动权上已经完全易手,李来亨终于完全享受到了全局在握的快感。

    他把花马剑插回腰间用虎皮包裹起来的鞘匣里,方以仁、顾君恩、刘芳亮、郭君镇、郝摇旗、张皮绠、李世威……

    许多人都等候在晋王的身边,李来亨又向四面张望了一圈,高一功正在潼关,殿后军兵力相对清军虽然不占优势,但是有苗里琛和贺珍两部作为补充,挡住吴三桂不成问题,而且大西军威胁着吴三桂的后方,所以李来亨估计关西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陈永福和姜瓖都是沉稳的老将,两个人都是胆大心细之辈,姜瓖经过几次左右横跳以后,已经完全陷在顺军阵营里了,不管是为公义还是为私利,姜瓖都要坚定守住太原。

    泰山防线虽然缺乏一员主帅协调全军,但阿济格东路军本身的兵力也不算太强,山东清军的精兵强将都集中在多尔衮的部下,党守素、任继荣、马宝三支军队联手堵住泰山,同样问题不大。

    后方送来的军情,刘汝魁、刘体纯、李破虏三支军队留下万余人防守河北四府后,也都在向徐州一带赶来,这支军队大约有两万人。

    在更后方,湖北的陈荩和河南的牛铨,又组织了一万多名民兵送来前线,大概需要再稍迟一段时间才能抵达战场,作为第二批次的援军,时间刚刚好。

    李来亨伸出右手,感受在沙场前微微吹拂而过的凉风,他笑了起来:

    “乐山,是否春天到了?”

    方以仁也矜持地微笑:“冬去春回。”

    大顺军八万多名精悍的将士,已经列好了作战的队伍,朝阳完全升起,决战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李来亨用两手将脸上的泥水抹去,那种泥泞感让他想起了在竹溪县在民夫时的往事,心有所思:

    “孤以一介民夫路倒之身,五年间走到今天这一地步,这是天意还是人力所致?”

    随军从征的明朝归诚官员张家玉,是群臣中功名最高的人物之一,他又年轻气盛,没有宋企郊、巩焴两位尚书那样老成持重,直道:

    “大顺是天命所归,但晋王的霸业乃神武英明的人力做造成。天意人力,悉在我军,一举荡平海内,就在今日。”

    这话让李来亨感到有些忍俊不禁,他自己看得最为清楚,知道今天的形势是如何造成的,因此在张家玉的话后,心理压力反而完全释放,突然间就倍感轻松。

    李懋亨取来老闯王指挥作战时常用的那杆残箭,双手呈递给晋王。

    李来亨取箭以后,在眼前挥了挥,下令说:

    “前锋轻骑先行出发,侦察清军环壕阵地。袭扰的任务……刘师傅,袭扰敌人,使东虏左右不能顾全其防线,这就要看殿左军三堵墙的威力了。”

    刘芳亮自信从容地大笑:“哈哈哈!就交给我!鞑子这些残兵,已经完全不是大顺军的对手了。”

    这一战刘芳亮亲自率领骑兵队伍出发,除了殿左军的三堵墙骑兵以外,李来亨还将殿中军所属的羽林骑士也都全部配属到了刘芳亮的麾下。

    由闯营老兄弟里威望最高的斗将刘芳亮率领,相信在骑兵对战里,顺军对敌人不会有任何劣势。

    “雄丽,全局协调和指挥,就交给你来了。”

    郭君镇则被授予了前敌总指挥的任务,无数巨大的步兵方阵正在缓缓前进着,殿中军精华的步卒被方以仁带来徐州以后,又休整一昼夜的时间,现在完全做好了战斗准备。

    装备了新型燧发枪的霆军,则罕见地没有排列成方阵队形,而是拉长成长条,阵线看起来比清军的火铳手单薄得多,但也漫长得多。

    接受过严酷排枪训练的霆军铳手,肃然无声,他们的军纪比其他近战步兵严格数倍,队伍前进中连脚步声都高度一致。

    一条深蓝色的战线,中间少有断裂,所有人都在军官的口哨声里,低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地向前踏步走去。

    李来亨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将残箭向下用力挥动。

    随即众多鼓吹手们就端起了手中的海螺和号角,大顺军那在鞑子里面已经出了名的冲锋号号子声,也响彻了起来。

    嘟嘟——嘟嘟——嘟嘟嘟!

    呜——

    呜——

    “前进!”

    郭君镇一声令下,步兵方阵和霆军线列就在骑兵队伍出发以后,全军出击。几万人的双脚踩踏在地面上,按理说虽然震撼,但毕竟也不及获鹿之战时人数众多,可却因为肃然的军纪,使得这些踩踏声造成共鸣,轰隆一声,几乎震动了对面清军的营盘阵地。

    骑在马上,跟在后方,走在人群中的顺军士官们,他们的地位比一般军官低些,但又都高于士兵,是约束阵型和军纪的最大帮手。

    士官们脖子上都挂着一支竹子做成的口哨,伴随着很有节奏的吹哨声,士兵们在默然中即可感受到整支军队高度一致性的律动感。

    作为破阵利器的战斗工兵,高达标的规模已经扩充到了八千人之众。这些身材异常高大的掷弹兵,都拿好了突破土木工事所需的装备:

    套索、手斧、短剑、铁铲、锄头、万人敌……

    掷弹兵大踏步向前,跟在队伍左右两边约束阵型和纪律的士官,则吹着极富节奏感的口哨,然后小声对一旁显得非常紧张的一名新兵说:

    “怕什么?高达标在深州干烂了济尔哈朗,今天一样能干烂多尔衮,你怕什么?”

    那名新兵身材非常挺拔,比寻常人等高出一个头左右。但他还没有参加过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会战,手心里自然捏满了汗,说话都带着点颤音:

    “部总……部总,鞑子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壕沟后面那么多旗帜?咱们能打赢吗?”

    那名部总在吹口哨的间隙里,面对新军的疑惑不屑地冷笑说:

    “鞑子有什么厉害的?我在深州砍了好几颗真满洲的人头,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天下人那么怕满洲。

    听说明军一见到满洲兵,就会立即转身逃走。几百个真满洲,就能破一城、攻一州?好笑!老子砍了那么多真满洲的脑袋,怎么不见得鞑子如此厉害?

    鞑子就会瞎吹,你怕个鸟!”

    那新兵疑问道:“部总杀了那么多真满洲,怎么还是个部总?咋没有升格大官做?”

    那部总脸上一红,又骂骂咧咧地说:

    “他妈话怎么这么多?别磨磨蹭蹭的了,跟住大队伍,听清楚口哨声和号令声。哪来这么多屁话,快走快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最后一战(三)

    昨天晚上,顺军军营整夜灯火通明,兵马调动频繁。多尔衮当然能猜测到他们今天要发动总攻,所以清军也专程派人前往徐州城南面,明军水师驻扎的地方,商讨协统作战的事情。

    多尔衮派了博和托带领数千兵马赶赴明军营地,希望能够催促明军尽快加入战局。为了诱惑马士英,多尔衮还开出了将黄河以南地盘全部让给明军的条件。

    不过这当然是慷他人之慨,毕竟河南地现在基本上都在顺军手里头,还轮不到多尔衮来自作主张做交易。

    马士英再蠢,也没办法靠还未到手的战利品说服南明军阀们参战。

    所以多尔衮还是答应,先让博和托带着大批白银前往南明军中,先转交给了马士英约一百五十万两的白银。

    对于刚刚通过剃发令收割了整个华北的大清来说,府库积藏里还有几千万两白银,送给南明军队一百多万,简直是九牛一毛。

    多尔衮许诺,只要南明军队在明天的战斗里参战,清军还将给出白银五百万两、黄金三十万两的“岁贡”。

    岁贡是诸侯国或属国每年向朝廷进献的礼品,多尔衮承诺每年给南明朝廷这样庞大数额的岁贡,无非就是空头支票。

    如果真的打赢了徐州之战,摄政王随时都可以撕票不认账。但在马士英眼中,这样的许诺无疑可以大大增强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可以帮助弘光皇帝巩固皇帝,强化南明的中央集权。

    南明小朝廷深受藩镇割据之苦,马士英对这些军阀大爷也焦头烂额,如果能拿到这笔岁贡,不光南明将超越同样南渡的东晋和南宋,而且南京小朝廷对这些军阀的控制力也会大大增强。

    这笔买卖确实极为划算,前提当然是要多尔衮说话算数。

    清军内部,尼堪、硕托、满达海……很多人都对“岁贡”这种带有耻辱性的说法非常不满,因为这个主意是范文程提出来的,以至于尼堪几次闯入军帐,直接拔刀想要杀掉范文程。

    “范文程有辱国体,必杀之以儆效尤!”

    但多尔衮明白,名和实之间,拥有实力自信、文化自信的我大清,完全可以把名让给马士英,自己取实即可。

    他训斥了尼堪一番后,又派一支汉兵队伍将十万两黄金送去南明营地,继续加码,好保证明日战斗的时候,南明的六万稻草人可以为大清充当靶子,至少吸引一部分大顺军的火力。

    “对了……还要和明军买一些粮食,以防万一。”

    清军从鲁西南突入徐州,仅仅裹粮二十日,到现在几番作战以后,早就所剩无几。因此多尔衮又要求南明为清军提供一部分粮秣,当然钱的问题很好说,清军现在缺兵、缺粮、缺火药和大炮,但是就不缺钱。

    光一个北京城,就够多尔衮搜刮几千万两银子出来了。

    这些明朝百官、勋贵、宦戚、皇亲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今天就被多尔衮又大手大脚地“还”给了朱由崧。

    等到第二天早上黎明时分,清军前方骁骑营已经发现大顺军全军出动的情况后,博和托才带着几百名护军匆匆赶回清军阵地。

    博和托把他带去的大部分士兵都留在了明军阵地那边,主要是他大略观摩了一下明军各支部队的情况以后,对于他们的状况很不乐观。

    博和托担心明天开战以后,万一明军见到清顺两军交战的威势后,不战而溃,反而拖累大清,那可就闹了笑话。

    所以才专门留下一部分八旗兵,明天开战以后,这些精兵在明军队伍里就可以作为骨干和救火队,帮助明军稳住阵线。

    多尔衮看到博和托带回的第一批粮食以后,终于满足了一些:

    “军中有粮,可以慢慢和流贼对峙了。流贼要与我决战?我们守住环壕,只要不让流贼的大部队进入徐州城中,大可以慢慢攻下徐州。”

    博和托却心有所虑:

    “王爷,我到南明军中,观其阵伍,实在不像是可战之众。万一流贼从明军防线处突围,我恐怕明军会一击而溃,咱们连救都不一定救得上。”

    范文程指着地图笑道:

    “明军再羸弱,毕竟在南面,现在冰雪消融,水网纵横。流贼需要做好连续渡河作战的准备,才能从明军防线处破围。

    这就给足了我们援救明军,或者攻流贼之后的时间。”

    多尔衮也说:“不是都说那个李来亨是天生神将吗?固然有所夸大,但李来亨老于兵事,用兵极高明也是不假。以李来亨的军略,他不会看不清形势,若流贼绕到南面连渡数河进攻明军,我们就可以抄断流贼退回河南的全部道路,将他们压迫到淮上歼灭掉。”

    多尔衮没有说出的话,还包括了若大顺军真的以明军为主要打击对象,那就需要绕过徐州,放开徐州通往河南的当面大道。

    到时候清军大可以弃明军于不顾,直接杀向豫东的归德府。顺军的野战兵团,全都聚集在徐州,大清兵只要杀进河南,还不是处处开花,可以肆意劫掠,因粮于敌,再没有后顾之忧了吗?

    清军对于大顺军发动总攻的时机,也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敌人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摩拳擦掌,黎明以后更是全军大动,看来流贼已经按捺不住,要全力猛扑了。

    多尔衮带着诸多贝勒王爷们离开了徐州城下,他还有些遗憾,骑在马背上看着徐州城说:

    “守将有祖大寿的风采,我大清南征北战到今天,也算是吃了一点小亏。只有等孤击灭李来亨以后,再来击破此城了。”

    清军各部兵马都做好了迎击大顺军的准备,原本布置在第一线的孔有德、尚可喜两支汉军部队,此时已经被撤了下来。

    多尔衮自己考虑的是若一直将汉军部署在最前线,难免让别人感到这是他有心消耗杂牌的权术,可能会使得孔有德等汉人藩王离心离德。

    他本意将三顺王所部调回中军附近,是希望稳定汉军军心。却不意这反而让孔有德更觉得诧异不满,毕竟之前挖掘壕沟的时候,汉军一直处在最前线,频繁遭到顺军轻骑的袭扰,已经伤亡不少。

    现在环壕已经修筑完毕,眼看大会战将要展开的时候,多尔衮却又将孔有德调回后方,难道没有防止汉军立功的意思吗?

    或者更危险一点,这简直让孔有德感到分外的不受信任,他只觉得多尔衮的这种兵力布置,完全是在提防和忌惮自己。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后一战(四)

    南明大军已过吕梁山,明军诸将虽然勾心斗角得一塌糊涂,但当所有人都看到博和托押运来的几百万两白银后,全军的士气都马上发生了重大变化。

    原本散漫不堪的一支军队,现在居然刹那间就振作了起来。

    特别是以高谦、刘良佐为首的两支江北军阀部队,所有将士的眼中都好像能够放出吃人的炽热光芒。

    那可是白花花的现银!

    是几百万两的现银!

    关于大顺军拷掠天下、积银数千万的传说,关于闯王宝库的种种流言,这一刻,在南明将士的眼中当然就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杀去徐州!杀去河南……呸,是北伐中原,北伐去河南!”

    刘良佐兴奋得忘乎了所以,好像那山积海涌的金银财宝,已经流淌到了自己的手边。不需要一场激烈的血战,而只用伸出手去,轻轻一推、轻轻一握,就能够将这样一笔富夸于天下的财富掌握在手中。

    高谦还显得矜持一些,他只是自得地微笑道:

    “古时候晋室和宋室的南渡,岂有我朝这样威武的武功和洪业?北伐军才不过渡淮,兵锋还未一试于中原,可是西寇便已经胆寒,东虏更是未战先怯,以大明的臣属、以大明的藩邦自诩。

    万历以来,历代先帝,看到今天北伐的盛况,一定能够瞑目于社稷之完满。”

    北伐军将士都因为多尔衮那夸张的许诺目眩,马士英则是陶醉在自己以“外交魔术”就让东虏名酋俯首称臣的伟大。

    马士英站在船头上,泗水在徐州城东北与西来的汴水相会后继续东南流出徐州。其间因受两侧山地所限,河道狭窄,形成了数处激流滚滚的险滩。

    巨石盘踞,巉岩龌龊,汴泗流经其上,冲激怒号,惊涛奔浪,迅疾而下,大明水师的巨型战船,到了这一段湍急的险滩中,已经再难继续北上。

    徐州洪等险滩外洪自东北而西南,水道较宽。水中巨石连亘,其西岸的漫滩上,大石多如羊群。中洪自北而南稍西向,然后又折向东与里洪相会合,水道比较窄,仅能容一船通过。

    每年水涨时,巨石淹没于水中,不妨碍行船。至水半消时,三道内皆可行船。

    而像如今枯水期这样水全消时,月河、外洪均不可行,只有中洪正流勉强可行,但怪石有的露出水面,有的半隐水中,船只不小心行撞上,就会翻覆沉溺。

    明军船只因此都陆陆续续停靠在了徐州城南方的吕梁洪外,马士英在卫兵们的簇拥下下了船,接着北伐军中的诸多将领,还有随行的金陵朝廷百官,也都跟着下船。

    明代借黄行运,徐州位于黄运交汇之处,黄河的淤、徙、决对徐州的影响当然很大,往往导致二洪决溢或水流浅涩。

    为协调二洪与黄河的关系,保证漕运的畅通,国初时朝廷就采取过一系列措施,设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配备了专职人员。其中徐州有稍水百余人,洪夫近千人名,相识数十人。吕

    梁洪的役夫比徐州洪还多,其中吕梁洪上闸有洪夫上千名,稍水数百名名,吕梁洪下闸有洪夫五百名,稍水上百名,都是徐州本地人。

    役夫的工作很辛苦,从春到秋迁挽不断。所以大顺军占领徐州,这些辛劳异常的纤夫大多数就直接投奔了闯营,一部分人参加了大顺军的正规军,另外还有一部分人被时任山东节度使的马宝留用,成为了大顺运河管理机构的骨干之一。

    尽管过去大明朝廷几乎每年都要大兴挑浚之工,对二洪之运道、闸坝、堤防等进行大规模的治理,但终不能根除二洪之险,于是又开泇河。

    到万历年间,李化龙开成泇河后,避去了二百多里的黄河二洪之险。

    这无疑是一桩善政,但也导致漕船大部分不再经徐、吕二洪北上,只有南下的回空船只经过。其间黄河的决徙泛滥尽管依旧影响二洪,但由于二洪漕运地位的下降,朝廷也就疏于管理了。

    天启年间徐州城遭受了历史上最严重水灾,旧城被掩埋,这与泇河的开凿,二洪漕运地位的下降不无关系。

    可以说到光中元年为止,大明朝最后二十年对于黄、运交汇的治理完全失败,也使得徐州百姓饱受其苦,天启年间的那场大洪水,本地人至今记忆犹新。

    而大部分漕船纤夫也都要么因为漕运改道的关系失业,要么就在忍受着极端的辛劳工作,他们对于此时远道而来的北伐军,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眼光。

    更不要提江北军阀的兵马,即便是黄得功所部,大多数也都纪律横暴非常,所过之处烧杀劫掠也就只比清军好上那么一点点罢了。

    如今大批船只在吕梁洪靠岸以后,马士英更是下令征发大批的纤夫帮助明军拖拽大船。如果给够钱粮的话,这些苦力纤夫还没有什么怨气,问题又在于明军新得东虏的“岁贡”,可这笔巨款转眼间就被几大藩镇军阀瓜分一空,就连马士英自己的手里都没有剩下多少油水,何况是苦力们?

    运河旁人头攒动,人影闪烁,每条战舰上都陆续走下数十、百人,军队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浩大,马士英没有发觉明军远道而来、备受敌视的不利,反而因为使得东虏称臣又获得岁贡,慷慨自得的气势已经达至巅峰。

    他情难自己的咏诵道:

    “禹凿犹存滟滪根,彼苍设险壮彭门。山形奔过黄河怒,水气阴来白日昏。

    贾客经营随雁集,舟人祭祀识龙尊。时平四渎无波浪,笑指青帘买酒樽。”

    初春的吕梁山和吕梁洪附近,峰峦起伏,林相整齐。高谦已经派了一部分士兵抢占吕梁山高岗处的制高点,在险峻的地方修建营盘,微风吹过山林,诸将士登高远眺,林海茫茫一望无际,松涛呼啸,极为壮观。

    “自古以来,南渡之国,从来没有像我朝今日这样北伐的盛况。”马士英感叹道,“东虏已经向朝廷称臣,还要每年给我们数百万两白银、几十万两黄金的岁贡,这岂非是宋朝太平兴国、雍熙北伐全盛的时期,都所未有的成功吗?”

    “中兴已经告成,阁老当居首功啊!”

    跟随马士英北伐的一群朝臣,无不欢快地向他道喜,几个监军的宦官也都喜笑颜开。在明军看来,清军当然要比大顺军强大,但清顺两军相持不下的局面,自然是最好,现在多尔衮送来这样多金银,看来朝廷的“两虎相争之策”已经完全成功啦。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最后一战(五)

    且不论朝廷到底有没有真的派人实行过什么“两虎相争之策”,反正当高谦打开一箱箱白银,给士兵们分发赏钱的时候,北伐军全军的士气就都沸腾了起来。

    一点火星掉进了干草堆中,轰然一声,便成为烈焰夺目,使得明军的气势倍涨。士兵们摇动着兵器,拍击着铠甲和盾牌,狂呼呐喊道:

    “镇台万岁!镇台万岁!……”

    马士英没有从军队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各支军队也只是在叫嚷着各自营盘主帅的名字,这让他略感失望,但随即马士英便又陶醉在了中兴告成的美梦里。

    当李来亨下达全军总攻击的命令时,明军尚在醉生梦死之中。明明他们距离这一场大会战的战场,只有不足几十里的路程。

    可不管是马士英,还是高谦、刘良佐等人,明军上下文武百官,竟然都萌生了一场顺清决战与己无关的错觉。

    他们收下了博和托送来的巨额岁贡以后,才在金银财宝的刺激下,跟着那几千名多尔衮派来做向导的清军士兵开始进发了。

    北伐军的纪律散漫和队伍松懈,已经到了无以言表的地步。郑森虽然短于戎马,还没有积攒太多的军事眼睛,但即使以他在父亲郑芝龙身旁耳濡目染来的战术眼光,也能看出明军的战线是多么脆弱。

    甚至郑森都觉得,此时正在给北伐军做向导的那几千清军,如果突然反戈一击,六万南明大军,就很有可能全部土崩瓦解,直接被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清军偏师打垮。

    一想到这点,郑森便直咽口水,身后脊背发凉:

    我堂堂大明,怎么会在关系天下命运的决战战场上,如此拉胯?

    城内有万余顺军,城外有十万清军,在外围还有八万顺军,整个战场的北侧泰山一线,则另有三万顺军与六万清军对峙。

    现在又有南明的六万北伐军加入战场,以徐州为中心,南北纵横百里的范围内,已经聚集了多达三十五万控弦负甲的战兵。

    这已经是一场几百年来所未有的大会战了。

    “叔父……我观北伐军阵伍散漫如此,许多士兵擅离职守,劫掠民间就罢了,甚至还有不少人深入沿途州县,掠夺妇女,整日厮混在花柳之中。

    这样的作风,如何北伐、如何恢复,真真是谈何中兴事业啊!”

    在南明北伐大军的众将之中,似乎只有郑森一人保持着理智清醒的头脑和较为冷静客观的思路。

    郑森又说:“闯孽实力尚存,东虏更不可小觑。二者皆非我羸弱散漫之师所能敌,今日要紧之事,应当在于整理吏治、肃清朝政,而后才能治谷练兵,收江北藩镇之权,练成一支极精之军后,北方寇、虏又已经相继疲乏,我朝再出师北伐。

    这样主动权操之于我手,方能收得成效。如今不过事事顾多尔衮之后,为胡虏做嫁衣而已!”

    可是郑森的慷慨陈词并没有打动他的叔父镇江总兵郑鸿逵,郑鸿逵反而语重心长道:

    “大木你还太年轻了!

    我跟随马瑶草北伐,这是你爹嘱咐好的事情。你以为你爹是怎样说的?我们北伐,只要出船将江北、江南藩镇之兵,都运过淮水就好。

    至于他们北伐战事到底如何,能否恢复河南山东的土地,又和咱们郑家有什么关系?

    如果马瑶草北伐失利,江北、江南的藩镇兵力全部受到重创,那不正好是咱们郑家进入金陵掌握朝政的大好时机吗?”

    郑森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叔父,他这才明白原来不光是江北三镇,也不光是江南的浙勇和北来军阀,就算是自己的亲爹和亲叔父,也都根本无心于北伐事业,只是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而已。

    如此心怀各异的局面,谈何恢复中原?

    他看着郑鸿逵抚须轻笑的模样,倍感荒谬,很想说点什么劝谏一下,但随即便知道自己的话现在根本没有丝毫的分量。

    郑森好像被抽调了脊梁柱一样,整个人疲乏无力地走出了营帐。

    他的心中怅然若失,耳边听着北伐军士兵为了金银财宝发出的欢呼声,慢慢向前走着。路旁偶尔还有几名士兵抓着年轻貌美的妇女嬉笑,郑森看出他们的旗帜是刘良佐的部下,也只好装作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直到他走到了山东镇驻军的营盘处时,才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被一队轻骑包围住了。

    “刘镇台?”

    刘泽清带着十多名看甲仗精良程度,应该是家丁的骑士,把郑森围住。郑森并不慌张,他两手抱拳问道:

    “刘镇台有何贵干?现在各军都争相赶赴徐州,生怕自己落在人后,抢不到那传闻中的闯王宝藏,怎么山东镇还落在全军之后?”

    刘泽清看着那些往北方涌去的人潮,脸上充满不屑:

    “寻死的人老子见过,但这样喜不自胜地去寻死,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刘泽清的话让郑森心中一动,他知道山东镇的兵马早在北方时就被大顺军和清军基本消灭干净,江南士林之中,经常有流言说现在刘泽清麾下的山东镇军队,其实都是顺军派来的卧底奸细。

    只不过因为刘泽清好歹也是江南藩镇之一,军阀跋扈的作风一点不比高谦、刘良佐差。别人就算有所猜测,也绝不敢拿这种流言到刘泽清面前送死去。

    但现在郑森听刘泽清这样说话,又觉得山东镇的这些家丁骑兵,气质确实和南明军队格格不入。

    郑森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就是在一些微妙的细节上感到不同。

    他突然间想到一点:对,山东镇的军纪听闻并不算太好,可郑森并没有听说过刘泽清浮海南下以后,山东镇干过什么烧杀劫掠的坏事。

    这就很奇怪了,难道山东镇过了长江,性子就突然改变了?

    刘泽清看郑森那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哈哈大笑道:

    “小子别瞎猜了!不错,山东镇中不少骑兵都是李晋王交给本镇的。这有什么不可说的?高谦甚至马士英都收过东虏南使团的贿赂,这谁不知道?

    那老子我收受一下李来亨的贿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吧!”

    郑森额上流下冷汗:“镇台行事洒脱与我何碍?”

    刘泽清冷哼道:“郑大木,现在北伐军中一派不知死活的气氛,我看只有你还算清醒一点。老子估计你那做镇江总兵的叔父也在打些小算盘。

    竟然都心怀各异,不如咱们一起干一票?”

    郑森更加紧张了:“大帅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刘泽清下马按住郑森的肩膀:“我就直说吧,你回去告诉郑鸿逵……或者就你自己来干!清军绝对不是李来亨的对手,你们以为晋王是何等人物?他是天降神将!多尔衮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现在去徐州和大顺军为敌,全他妈是在自寻死路。

    不管你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会去送死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江北三镇与顺军交锋,我就要带着自己的人马杀回南京。

    江北三镇和李来亨为敌,下场一定非常惨。到时候万里长江无兵防守,还得要靠本镇来保卫金陵。郑森,你聪明点就跟我走吧!”

    刘泽清的话让郑森大惊失色,他绝没想到山东镇已经做好了临阵脱逃的准备,更没想到刘泽清会对自己直接说出这话来。

    “镇台如此相信我?”郑森脸上阴晴不定,他自知无法说服郑鸿逵,脑中急速计算着各方面的利害得失,终于咬牙道:

    “我听闻闯军的李来亨说过一句话,‘朝廷不会用人,国运不久了’。多尔衮颁布剃发令,马士英盲目信用江北三镇,都是不会用人之辈……镇台,我信你!”

    刘泽清呸的骂道:“什么玩意儿?这句话明明是我先说的!”

第一百六十章 最后一战(六)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吴王夫差为了争夺中原霸主的地位北伐齐国,调集民夫不惜一切开凿出一条史无前例的大运河。从吴王夫差开凿这条大运河开始,各朝各代的君王便开始了对它不断的挖掘和延伸,从此徐州也就成为了决定南北命运的雄壮古战场。

    顺军的大阵在朝阳照耀下若隐若现,连片的蓝色旗帜和军装如海浪般起起伏伏。

    落叶发出苍然的声响,万里旷风都顺到了这里。黄、运的水面都蒸腾着雾气,像河在呼吸。

    曾经车水马龙的漕运码头,此刻早就空无一人。帆樯林立、舳舻相接的盛况不再,反倒是过去不能行船的吕梁洪险滩一带,聚集了数不清的难民船只。

    浑浊嘶哑的呼喊,昂扬长啸的战马,低陷沉转的车轮,清脆响亮的铁甲,轰鸣震动的火炮,昂首眺望的自信。

    李来亨骑马屹立在黄龙大纛下,对于即将发动的总攻击充满自信。

    “皇太极,你看看吧,我大顺天下无敌啊!”

    李世威带着大批经验老道的射手,选择了一块射界相当良好的高地作为炮标的阵地。数百门随州造的新式红夷炮翘首仰望天穹,炮口已经对准了清军的环壕。

    士兵们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清理干净大炮的炮膛。腰间佩挂着单刀的卫兵们,则手挑肩扛,和许多推车的民夫们一起将火药和炮弹准备妥当。

    遥想几年以前,李来亨缴获到一门大炮,还是那样的新奇。现在大顺军却可以集中近千门哪怕在欧洲,也称得上新锐的重型火炮。

    火炮阵地排列的密集程度,也完全超过了包括欧洲人在内世界上所有军队的传统惯例和想象力范畴。

    一条条黝黑的炮管,斜向指着天空,它们排列得过于密集,以至于让人远远望去,不像是看到一大片红夷炮的阵地,而是误以为那是过分庞大的长矛密林。

    大顺军的火炮,威势之大,已到了密集如枪林的地步。

    要知道,近千门重型火炮在同一时刻、向同一目标发出怒吼,这在中国几千年的战争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李来亨有幸获得这样的荣誉,大顺军有幸获得这样的光荣,李世威和其他所有炮手也都有分享这个注定将永载史册的瞬间。

    “确认一下时间……”

    李来亨低声说完以后,顾君恩与他手下的那些参谋官们就又重新跑了一趟,与骑兵部队、步兵部队,还有严阵以待准备展开攻击的炮军确认了一遍进攻的时刻。

    跟随在晋王身边的朝廷百官们,都默默凝视着前方的战场。数不尽的清军士兵还在环壕后面加固防御,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灾难就要降临了。

    李世威与参军院重做确认以后,终于拔出扬武剑,轻声说:

    “开炮!”

    近千门重型、中型火炮,就几乎在同一个时刻点燃了火药。橘红色的火焰向炮膛中快速燃烧,开天辟地的爆炸声后,灰白色的烟气像雷雨天的乌云那样密集升腾而起。

    炮手们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炮弹飞火流星冲出膛管,直射向苍穹中央。实心的铁弹、铅弹以雷霆万钧的魄力砸进了清军的环壕之中,砸进了清军木栅栏和土墙做成的野战工事之中,砸进了孔有德、尚可喜仓促构筑而成的一座座营盘中。

    大地被撕裂了,天地被震颤了,宇宙都在为大顺军的火力发出哀鸣!

    一部分失去了落点的炮弹飞入黄河和运河里,把河水、浮冰都掀到空中震天响。徐州城城头上的守军士兵们,远远看到那神明之胄才能拥有的可怕火力,便都以惊雷似的欢呼宣告兴奋之情:

    “晋王到了!晋王到了!晋王到了!……大顺军——大顺军——万岁!晋王——万岁——!”

    李世威冷漠地指挥着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炮击,从此刻开始,大顺军的炮兵们都将没有丝毫保留地倾斜火力,直到清军被像蟑螂一样彻底消灭为止。

    李来亨将长长的望远镜架在了孙守法的肩膀上,他仔细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微笑道:

    “多尔衮数日来精心构筑的防线,看来不比纸片厚实多少啊?”

    负责前敌总指挥的郭君镇则下达了各军各部具体的攻击命令,位于最前线的刘芳亮已经率领骑兵部队冲出阵线出击了。

    大顺军的骑士们高高举起冲锋号,高亢又尖锐的号子声充斥战场。

    伴随着那死亡般的嘟嘟声,大片大片的骑兵已经以娴熟的动作组成了无数个楔形密集阵。

    刘芳亮没有使用扬武剑,他依旧手握一杆亮银色涂漆的马槊长矛,双层铠甲的保护下身先士卒也毫无畏惧。

    大顺军的磁侯、保定公想象过许多最后一战的画面,刘芳亮曾有一次做过一个梦:

    那场梦境十分奇怪,在他的梦里,大顺军没有走到今天这样光荣雄壮的地步。而是在遥远的幽燕大地上,遭到清军的横击偷袭,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

    他自己勉力带着左营兵马杀出重围,可随即独木难支的大顺军就只好放弃北京城。从那以后,刘芳亮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了一场场力尽而亡的惨烈苦战。

    他好像在潼关发动了一场夜袭,却被多铎堵了回去。他在扬武州奋力一搏,想挡住阿济格追击的步伐,也因为寡不敌众而失败。

    到最后,刘芳亮好像眼睁睁看到了李自成的牺牲——直到他也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一队清军铁骑在他全力攻城的时候,突然从后背杀出,被万箭穿心的刘芳亮最后将落入楚地的江水里,结束自己的人生。

    大顺军中有些人还不足够称为英雄,还也有一些人,却是十分合格的英雄。

    在这之中,刘芳亮就是英雄成色最足的人物之一。

    他扯动战马的缰绳,向前奔驰,两耳被烈风灌满,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英雄在沙场上最完美的归宿,是死于最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根流矢。

    “冲过去——”

    密如飞蝗的箭雨布满了天空,可惜大顺军严密的盔甲防护不能给刘芳亮一个英雄的死法!

    三堵墙骑士们昂首挺立,甚至战马都在马衣的保护下无所畏惧地继续冲锋。

    清军的大炮也如梦方醒地开火了,可他们刚刚经历过与徐州守军的一场炮战,火力远远不似大顺军强悍,在任何方面,都处在下风。

    清军的火铳制式并不统一,但除了极少数他们从明军手中缴获来的舶来品外,多数火铳的射程也还不能杀伤到顺军的大队兵马。

    位于环壕阵地外围两翼的清军游骑,根本不是大顺军铁骑的对手。在墙式冲锋和簧轮手枪的威力下,摧古拉朽地被成建制毁灭。

    刘芳亮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他在狂奔中摇了摇头:自己是没办法在最后一场战争里跟随闯王而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最后一战(七)

    “鸟铳是孬种,大炮是废物,唯有咱们的斧头是好汉!”

    高达标的军官们分散在第一波次进攻队伍的序列里,他们声嘶力竭地发出种种训令,鼓足了气、涨红了脸,好像比最前排的那些士兵都还要紧张。

    以至于一些第一线攻坚的战士们,忍不住发出笑声:

    “啥叫好汉?哪个敢在我们面前叫好汉?大顺的陷阵掷弹兵,全都是好汉!”

    在欢声笑语中战士们都挤向了最前排,对于一场志在必得的全胜之战来说,前排意味着更多赏赐、更多光荣和更多军功。

    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短斧,寒光闪烁毕露。他们背负在腰间、怀中、背上和拿在手里的万人敌手雷,则是远比斧头刀剑都更可怕的攻坚利器。

    这些人高马大的顺军战士在老本兵们的带领下,相互重叠掩护,陆续以多个波次的梯队队形向清军环壕上较脆弱的几个点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那些脆弱的防线,全都是参军院里一大群书生们研究出来的。他们的专业程度到底如何,顺军老将多有怀疑,但李来亨有过过去几次胜利的经验,对于参谋官们的能力已经越来越付以信任。

    庞大炮击的攻击重点,也都是参军院判断的那些防线弱点。经过一阵漫长的轰鸣狂炸以后,高达标的精锐之士们才被前敌指挥的郭君镇投入了战场。

    其余的霆军和弓弩手们,则分列在大军的后方,并向两翼扩散,使得大顺军的战线呈现为一个超巨大的楔形阵向东虏的环壕切入。

    密集的远程火力在后方压阵,一边压制清军阵地上任何敢于冒头的步兵,一边为高达标破坏敌人野战工事寻求战机和争取时间。

    多尔衮已经赶到了大顺军发动总攻的防线附近,他耳中、目中尽数被“流寇”可怕的火力淹没,恍惚间,多尔衮竟然感到敌人的兵力数量远比清军多得多!

    “李来亨到底带来了多少人?他到底带来了多少人!”

    尼堪之前负责过军情侦查的任务,他感受到了多尔衮的震怒和慌乱,赶紧解释道:

    “骑兵一万五千人,步卒六万余人,全军上下至多八万人啊!殿下,李来亨真的最多只有八万人,这绝对是确凿无疑之事!”

    多尔衮全身颤抖,他紧紧捏住手心里的东珠,竭尽全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皇太极在此,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会怎么做?我比皇太极更强!皇太极能打败李自成,孤没有道理打败不了一个闯贼的余孽李来亨啊!

    环壕之外的顺军大阵森然向前,骑兵的楔形密集阵是光芒最夺目耀眼处。熠熠生辉的骑兵扎甲和面甲,在多尔衮看来,和关宁军比起来好像也就是差不多的模样,但高高举起的上万把扬武剑和同样数量的簧轮手枪,则超出了多尔衮的知识范围。

    更多的步兵方阵,只是看起来没有刘芳亮率领的骑兵队伍那样耀眼。但他们那由严酷军纪带来的肃然队列,却能让老于兵事者感到毛骨悚然。

    大顺军的阵伍队列非常庞大,八万人的军队也不是多尔衮一眼所能看光的。何况大量火炮齐射、更多数量的火绳枪和燧发枪开火以后,战场就被一层灰白色的烟雾笼罩,敌军和友军的分辨都变得困难了起来,怎么看能辨别清楚敌人阵线的深浅。

    顺军蓝色的旗帜、铠甲都不算显眼,多尔衮也只能依靠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和直觉稍做判断。

    他正在心中估算着大顺军方阵的数量,可战场上顺军的队列却又进一步地发生变化,连和李来亨交手过许多次的博和托都讶异道:

    “好单薄的队列!”

    在郭君镇的指挥下,霆军步兵的队列正在向左右两翼扩散,他们厚实且具有纵深的方阵阵型,便在向两翼延伸的过程里被拉扯成了单薄的线列。

    多尔衮困惑难解:“如此单薄的阵列,如何抵挡八旗铁骑的冲击?只消一轮正面冲锋,就能踏碎流贼的战线了。”

    就在清军的疑惑不解中,大顺军的方阵如同流水般畅通无阻地完成了变阵。霆军步兵里有五分之一的将士装备着燧发枪,剩下的人大部分使用的还是需要支架的重型鸟铳。

    铳手们好整以暇地完成了射击前的所有准备,当多尔衮才刚刚派出一队外藩蒙古轻骑,试图“奇袭”一下顺军单薄的铳手队列时,密不通风的线列排枪就给了清军一个响亮的耳光。

    砰!砰!砰!砰!砰!砰!……

    大批蒙古游骑都被排枪击中,连哀嚎都尚未喊出,就已经悲惨落马。只不过他们即便没有挑战霆军的线列齐射,也不可能冲过大顺三堵墙骑兵的拦截和封锁。

    无论是骑兵战、步兵战还是炮战、枪战,顺军都占尽上风,李来亨所等待的只有高达标摧毁敌人的环壕工事而已。

    双方的哨探都在战场上往来奔赴,为各自的主帅、将领带去充足且细致的一线军情。李来亨收到了全线进攻都十分顺利的情报后,同方以仁调侃道:

    “若多尔衮就如此按部就班地战败,他在历史上能留下何等的声名?”

    方以仁恭敬地说:“多尔衮虽然狼行狗肺,但却是府主罕见的强悍敌手。以臣观之,要彰显殿下的武名,将来史书上还是要为多尔衮留下几笔的。”

    李来亨大笑道:“总是乐山看得远!多尔衮不如皇太极是远矣的,但毕竟是孤的对手,总还算一个人物……嗯……”

    李来亨又望着跟在他附近的李际遇,沉吟道:“各军精锐已经陆续投入战场,孤和雄丽掌握的两支预备不能轻易动用。李将军,为防多尔衮的狗急跳墙,你要带兵保护好我军的大营粮秣和炮兵后路。”

    李际遇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徐州会战般的阵仗,他即便投机成性,也难免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在李来亨淡然自若的从容面前,李际遇居然深深为之折服,他双膝跪在地上领命道:

    “玉寨上下,全都愿为晋王殿下效死!”

    申靖邦赶紧拍了拍康大眼的后背,让他也带着所有卫兵跪了下来,大喊:

    “末将愿为晋王殿下效死!”

    李来亨扬手道:“是为大顺朝效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后一战(八)

    高达标中的掷弹兵们,都是从全军中特地抽调选拔出来的体格高大强健之人。不仅如此,因为掷弹兵所使用的手雷大小都几乎相当于炮弹,所以这些精兵的臂力也均十分惊人。

    多达八千人的掷弹兵在顺军骑兵和远程火力的掩护下,已经扫清了视野障碍中蒙古外藩游骑的阻截袭扰,愈发地向清军环壕阵线接近了。

    伴随着整齐的踏步声和富有节奏感的哨子声,掷弹兵们齐刷刷地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手铳——他们装备了备一口好剑和一柄短柄斧、身挎一支火枪、一只口袋里塞满小型万人敌——火枪先发制人,轰然射击,便让那些守在环壕前屏着呼吸的清军锐士死伤惨重。

    战场上敌军和友军的枪炮都没有停止过,炮击的轰鸣声更是时时刻刻都似雷霆般炸裂。

    但毫无疑问,大顺军的火力更加强大,枪声更加密集、炮声更为剧烈,以至于拥有预设阵地优势的清军火力竟然完全遭到压制。

    一名军官将手臂刚刚挽起,冲锋号已经到了他的嘴边:

    都督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

    代表死亡的号子声继续响彻战场,这种好像夜莺鸣叫的声音,此刻几乎在所有清军守卒的心中都铭刻了不会褪色的阴影!

    在八旗兵的眼里,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一支比自己纪律更加严整、比自己战力更加高超的军队。八千多名掷弹兵在一轮火枪齐射以后,终于举起了短斧,以肃然的纵队向清军环壕发起了全军冲锋。

    这是何等的阵仗,连博和托都感到自己的手脚仿佛冰冻了起来,如坠深渊之中,对于战争的前景顿时倍感严峻。

    那些八旗兵还算好些,可是只为吃大清皇粮皇饷而来的汉军甲士们,见到如此骇然的步兵冲锋纵队后,就全部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

    他们毕竟都是明朝边军中的精锐,一眼足可以判断出敌人和自己战斗力上的差距。只从阵型的变换和冲锋纵队的快速整然上,这些汉军甲士就完全能够辨别清楚大顺军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比清军更为可怕。

    “反击!反击啊!摄政王有令,全力反击,不能让流贼攻过壕沟!所有人都给我挡住流贼!”

    尼堪在数名侍卫簇拥下,骑着快马从匆匆赶到前线。他气急败坏地抽出腰刀到处呼喝,拼命嚷嚷地想要组织大军反击,却一点都没有办法振奋清兵的士气。

    “你们……你们快反击啊!”

    尼堪的背脊上流下冷汗,他被这些无能的汉兵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这个天下还能不能好了,我们满洲人到底要怎么打仗流贼才能满意,尼堪心中充满悲愤,这帮没有用的汉兵,还能不能好了?

    大清必须反击啊!

    顺军的这些掷弹兵都经过专门的攻城训练,但是由于训练的时间还不算充分,自从深州之战以后,高达标掷弹兵们上战场厮杀磨练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他们的攻坚能力尚且不能让李来亨十分满意。

    不过对付清军临时修筑的环壕防线,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区区一道环壕防线,即便多尔衮再如何精心部署、深沟高垒,肯定也无法和坚实的要塞城池相提并论。

    “进攻!进攻!进攻!”

    分散在掷弹兵队列里的顺军军官、士官都在约束着攻击纵队的队列,并且组织着身旁目力所及的全部将士继续向前前进。

    大顺军距离清军的环壕已经越来越近,敌人在环壕前方新筑成的一道木栅栏和一道土墙脆弱不堪,根本阻碍不了高达标前进的步伐。掷弹兵们或用短斧将木栅栏劈开,或者直接单臂用力将万人敌投掷出去,直接炸开一条前进的道路。

    这一群专门负责攻坚任务的步兵进展效率极快,一瞬间就已经在清军的土木工事上敲碎出来了近百处缺口,后排数量更多的掷弹兵随即跟着从这些防线的缺口处杀了进去。

    冲锋纵队的队列变幻,比行云流水很要更加流畅,直让尼堪感到目瞪口呆。还是博和托最先从顺军掷弹兵猛烈的攻势下清醒了过来,他亲自带领一批骁骑营八旗兵持长柄兵器,守在环壕一侧严防顺军队伍攀越过来。

    数量更多的清军弓箭手和火铳手们也陆续缓了过来,掷弹兵的纵队冲锋实在让人感到震撼,如此的密集纵队声势异常骇人,导致了清军第一波远程火力的反击只能是稀稀疏疏,没有起到多少牵制和阻碍顺军继续进攻的效果。

    密集的纵队冲锋特别适合白刃格斗,当然,密集纵队在遇到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敌人时,由于其正面狭窄,阵型密集,很容易被后者用巨大的火力优势打垮。但是清军的火力本来就不如现在的大顺军,很难依靠火力优势来击退掷弹兵的猛扑。

    当然,密集纵队,倘若冲锋,就是在战线的一个点集中更多的兵力,撕开敌人的阵线;或者到一定距离,展开队形和敌军对射。由于纵队较为灵活,往往可以运动到适合的位置,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展开成横队。所以纵队,尤其是攻击纵队的精髓,主要是实行定点打击。

    现在顺军的掷弹兵们就是采用定点打击突破清军环壕阵线,而且很显然效果惊人。如此猛烈的纵队冲锋几乎使得全部清军汉兵都为之胆寒,只有依靠博和托亲自率领骁骑营上阵堵缺口才能遏制住崩溃的发生。

    “进攻——!进攻——!进攻——!”

    大顺军的攻击队列里全部都被发狂的进攻声掩盖,备受精心训练的掷弹兵们并非悍不畏死,但严酷的队列纪律已经将每一名士兵都牢牢约束在了冲锋纵队里。因此清军的木栅栏一旦被劈开,水银泻地般涌入壕沟的高达标将士就开始使用万人敌摧毁性地蹂躏敌军。

    可以想见,大清的前沿阵地陷入了何等混乱地步之中。

    位于万军丛中的尼堪只看到了前军混乱,清军士兵互相推搡拥挤在一处,许多防线路段的守军甚至临阵脱逃,擅自放弃了牢固的壕沟阵地向后逃窜。

    尼堪倍感混乱和无奈,他咬着牙齿率领侍卫们四处堵截溃兵,将汉军们赶回前线和流贼厮杀。但清军整体士气的低落一时间根本无法挽回,区区八千人掷弹兵的一波冲锋,几乎就将清军整条防线打到全军动摇的地步!?

    尼堪实在无法想象!

    闯孽流贼是何时变成了这样强大?或者……应该说是清军何时变得如此羸弱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最后一战(九)

    经过一场场战争的打击和消耗,大清军队看似是从一场胜利走向另一场胜利。可是入关以后的疫情,还有几次和顺军的大型会展,都给人丁本来就并不旺盛的满洲精华造成重大打击。

    虽然在徐州的这场大决战以前,多尔衮想方设法重新拼凑起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为此摄政王不惜空关外人力,将整个辽东的满洲人都差不多搬进关内,可军队的精锐程度,始终是无法和获鹿大战时相比了。

    汉军绿营就更不用说了,获鹿大战时参战的明军部队好歹名义还是为了崇祯和朱慈烺而战,而且大部分兵马都称得上是明朝边军精锐中的精锐。

    而现在在徐州的这些绿营,不仅相当一部分是北京附近用来凑数的京营部队,甚至还有一部分是在河北和山东临时征募的劣绅武装,战斗力根本不可能同关宁军相提并论。

    此消彼长之下,大顺军比起获鹿之战时却更为强大了。

    获鹿大战时参战的其实主要就是李自成亲自指挥的中营野战军而已,五营的其他野战部队,特别是实力最为强大的李来亨所部没有投入会战。

    这就让多尔衮留下了大顺军不过如此的影响,促使他自己推动自己走到了如今徐州会战的困境当中。

    大顺军的精锐部队在获鹿之战中其实损失并不算特别巨大,更不要说获鹿之战时河南和湖广两块顺军最重要的根据地,还没有展开完全动员,大顺军在人力、物力上的优势尚不明显。

    清军和顺军都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整备,双方都以最高效率厉兵秣马,可是战备结果,很明显顺军是强过清军太多倍了!

    满洲人毕竟是一群异族,是一群来自关外的蛮夷之辈。即便他以更高的行政效率取代了腐朽不堪的明廷,也不可能和新生的、汉人的大顺政权比拼动员效率。

    时间……属于李来亨,却不属于多尔衮。

    “顾总裁,高达标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左翼和中央防线,清军均已显露颓势。东虏后备兵力虽然还十分雄厚,但现在前沿守军都被我们打得动摇混乱起来了,时机大好,正该一鼓而进啊!”

    参谋官曹本荣带着前线军情,快马奔回中军向顾君恩请示下一步的作战指令。他身旁的参谋副官姚振道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李来亨军前,请示道:

    “殿下!东虏防线的左翼和中央数处已经动摇,战机已到我军之手,趁现在以精锐兵力突入敌阵,将敌人的溃兵往多尔衮中军处挤压,势必造成东虏全军溃乱的形势。

    时不我待,还请殿下立即下令进攻。”

    顾君恩颔首点头,他对掷弹兵们的进攻效率极为满意,更对自己一手安排的进攻部署感到自得,脸上全是一种睥睨雄视的神情。

    李来亨侧耳倾听着顺军炮兵雷鸣轰动的炮声,他沉浸在那激烈的炮击声里,两眼好像已经看到了清军防线被炸得稀巴烂的景象。

    “让雄丽决定进攻的时机。”李来亨将心思从炮声中收了回来,他皱紧眉头说,“郭君镇!让郭君镇准备进攻!清军防线动摇,让郭君镇一鼓而进荡平清军,不得留一残胡遗害我中国后世子孙。”

    方以仁补充说:“请调郝摇旗所部到右翼补充,加强右翼力量。”

    顾君恩也说:“左翼、中央两处战线突破在即,也需要增派数支有力的步兵部队在左翼战线后方待命,以策应形势的变化。”

    “很好。”李来亨甩动马鞭,啪的一声说,“很好!让雄丽准备好总攻,我们这里也预留好最后用来击破多尔衮的预备兵力。羽林亲卫留到最后,现在还不要擅动亲兵,其余步骑兵都可以调动到前沿后方,增强我军攻势的厚度。”

    大批探骑和传令兵马上带着全新的军情和命令向各支部队飞冲过去,几经战争考核、并在战争之中不断做出调整来适应明末战场条件的大顺参军院,今日的表现又达到了一个全新高峰。

    参谋官们的冷静让李来亨倍感满意,严密的作战计划陆续抵达各种部队主帅的手中,郭君镇统筹全局的任务也完成得极好。

    大顺军在今天,在徐州战场上,终于以最佳状态来展现一架近代战争机器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完美的部署,急速的调整,流畅的变换,这些组织上的升华,比起悍不畏死的英勇士兵和精良先进的军械甲仗还要更加重要。

    尼堪不能理解大顺军为何这么强大,博和托也同样不能理解。博和托与李来亨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对于顺军的军事体系已经了如指掌。

    无非就是先进和犀利一些的火器罢了,无非就是骑兵的冲锋比满洲铁骑还要凶猛一些。这的确厉害,但今天清军的环壕防线可以极大削弱顺军在大炮和骑兵上的优势,两军到最后还是得靠血勇来决定胜负。

    而在血勇方面,全世界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和白山黑水中生长出来的满洲人相比。

    所以开战前博和托绝想不到清军的动摇会来得这样快,他带领着骁骑护军们四处填补防线的缺口。高达标的手雷到处炸裂,战场上时不时溅起大片烟尘,然后马上就传来流贼可怕的冲锋号号声,接着便是一群群绿营兵率先溃败下来。

    木栅栏和土墙都相继被顺军突破,甚至一部分顺军已经架好了梯子,带着大批野战步卒跨过了壕沟,深深插进了清军防线的纵深之中。

    巨大的战场上,两军十多万人的战线犬牙交错、混乱不堪,以博和托身经百战的经验,也难以掌控战场全局了。

    多尔衮站在一处位置较高的山岗上,他的视野比前线的博和托好得多,还能够看清楚战场形势的变化。

    也因此摄政王的心情比博和托、尼堪都要更糟糕,他那张狐狸似的脸庞上现在哪里还有一分冷静从容和狡猾?只剩下了满满的焦虑。

    多尔衮的脸上像刚刚被雨水打湿一样,大汗淋漓。他按捺不住将头盔解了下来,嘴里直喘着粗气,很显然是被顺军这样可怕的攻击力度吓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多尔衮口中喃喃自语,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他两手背在身后,在清军的中军大纛下环步走来走去,焦虑不安到了极点。

    范文程拿出一张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劝说道:

    “奴才以为流贼第一波进攻势头就这样猛烈,一定是精兵猛将全部出动了。很可能晋王李来亨就在其中……王爷,奴才以为狙杀李来亨必须立刻部署。现在只有将神射手们全都派上阵去,优先击杀李来亨等闯孽渠首,才能挽回劣势。”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

    “护军营、王府侍卫,全部派上阵去!所有的白甲兵都准备上阵,我们再等不得、留不得了!”

    白甲兵是八旗每个牛录中弓马最娴熟的十人才有资格入选,每个牛录有上千人,白甲兵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士,作战之英勇,是大顺军三堵墙都很难媲美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最后一战(十)

    一旗所辖牛录,少者十余牛录,多者四十余牛录,因此各旗白甲多者六七百人,少不过二三百人。

    多尔衮现在调集了他手中可以筹措到的所有白甲兵,作为清军压阵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力。其余兵马则悉数调往环壕之上死战,他一直握在手里准备狙击李来亨的一群神射手也都放上了战场。

    尚可喜也请缨道:“我军大炮可由恭顺王负责指挥,现在前线动摇,流贼火力又十分犀利凶猛,我军也需要一批铳手弥补战线。殿下,请调我军参战吧。”

    多尔衮对于三顺王这些汉人多少有些警惕,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放心。他毕竟不是皇太极,个人能力没有那么强大,对于控制这些汉人藩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

    所以这段时间来,多尔衮暗中总是想方设法限制三顺王兵力的扩充。现在尚可喜却主动请缨投入到壕沟上的绞肉机里,实在让多尔衮有些吃惊。

    尚可喜神色严峻地说:“臣乃至愚极陋之人,曾背崇祯帝,先皇不以此罪臣,反以智顺王王臣,授臣以功名富贵。今日臣等惟知捐躯矢志,竭力保固大清,以表臣始终之诚。”

    尚可喜的话几乎使多尔衮第一次明白感动的心情是何物,他有些激动,心里却又依然对汉人藩王保存一点偏见。

    多尔衮有些犹豫,但看着尚可喜这样的主动请缨,终于说:

    “智顺王自从航海归诚以来,勋猷懋著。太宗皇帝一贯嘉赏你的劳绩,特赐王封,及定鼎燕京,复能殚竭忠忱,襄赞大业,使得河北宁静,百姓安居乐业,这是难得的功绩。

    如今我与流贼交锋,关系天下要害,智顺王益励忠纯,克抒伟略,以王爵之身亲驰战场,宜锡殊荣,以酬懋绩。

    范学士……将智顺王尚可喜著进封亲王,待徐州大捷以后,便为尔行封典!”

    多尔衮给尚可喜进爵为亲王以后,当然也不能冷遇了孔有德。虽然孔有德并不像尚可喜那样积极请战,不惜本钱地为大清卖命,但同样是汉人藩王,此刻若厚此薄彼,可就大大不好了。

    多尔衮对尚可喜和孔有德毫不吝啬最高之赏,也是要尽快稳定汉军绿营的军心。毕竟大顺军不过是发动了一波掷弹兵的密集纵队冲锋,居然一个照面,就打得数万绿营兵节节溃败——这还是绿营依托坚固的环壕防线了!

    尚可喜所部汉军很快就投入了前线战场,绿营兵溃败的速度之快,让清军所有将帅都大感震动。大顺军掷弹兵的密集纵队冲锋,简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攻来,势头猛烈,谁也不能阻挡,即便是博和托这样的一流战场指挥官、尼堪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也难以靠手头上数量不多的满洲兵抵挡住流贼兵锋。

    现在只能看尚可喜等部援军的力量了,智顺王他不惜血本为多尔衮维持战线,汉军兵马架铳猛击,步卒也纷纷被调到壕沟一侧冲击顺军。

    在壕沟两侧狭小的战场上,清军和顺军、东虏和流寇,两军将士无不战斗到了血流漂橹的地步。掷弹兵实现突破以后,后方的步卒大队也都陆续填上战线,力求达成全面突破的效果,更对精锐的骑兵在两翼徘徊寻找战机,以虎视眈眈的姿态盯住了清军马队。

    即便是康大海这样的忠奴,看着智顺王藩下汉兵们填入战场的一瞬间,就死伤数百人,上百具尸体滚落到壕沟中,也不禁感到困惑和害怕:

    “王爷不留下一点种子,咱们藩下就打光了!奴才斗胆,还请王爷不要再上前了,流寇的大炮实在太厉害了!王爷再上前一点,万一有事,事情就全坏掉啦!”

    尚可喜的脸上没有一点犹豫和恐惧的神情,他带着藩下所有护卫驰入战阵之中,态度冷静地说:

    “流寇已到我军门庭,全局形势渐至危急,本王当年已背崇祯帝,今日岂能再背大清?”

    尚可喜将一支匕首藏在怀中,又命亲兵护卫们在营帐内准备好薪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尚可喜甚至做好了战死沙场以殉大清,或者是**殉节的打算。

    康大海是东江镇老兵,他亲眼目睹过崇祯七年尚可喜借元旦之会,逮捕副将俞亮泰、仇震泰,然后掠广鹿、大小长山、石城、海洋五岛军民万余人,携麾下诸将、辖下五岛军资器械航海归金的一幕历史,实在无法理解,也难以置信,为什么现在尚可喜会做好为大清殉国的准备。

    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康大海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护卫。尚可喜待他极好,远比过去辽东那些明朝大官要好,也比东江镇里沈世魁那一群骄恣跋扈的大将要好。

    康大海是一个忠仆,他望着尚可喜一张冷静的面庞,明白智顺王并非因为一时的激情而做好了为大清效死的准备,而是已有了十足的考虑。

    “王爷决意如此……”康大海叹气道,“奴才这条命就交给了王爷,死便死罢,反正奴才这南征一路上,烧杀抢掠,钱财美女全部都享受过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事情,活得已经比在大明朝时快活多了,还怕什么!”

    尚可喜拔出宝剑,他身披白色的布面甲,屹立马背上,逆着阳光,剑锋寒芒闪烁,竟然有了一丝视死如归的壮士气魄。

    有尚可喜身先士卒,智顺王的藩下兵们士气也因此受到振作,全军投入战场后便分路迎击大顺步卒,死死堵住了环壕纵深内的数处缺口。

    藩下甲士在清军攻守维艰、救援莫待的关键时刻,作为一支生力军加入战场,有效遏制了绿营兵的溃败情况,使得清军战线为之一稳。

    位于战线两翼的蒙古八旗兵和外藩马队也陆续增援了过来,漠南铁骑的奔腾为清军防线又注入了一丝新血。在顺军掷弹兵猛攻下两股战栗的绿营兵,这才稍稍恢复了阵线,士气也因而转旺,整体战局又往清军方向倾斜数分。

    “见一剃头,魂褫股战,奔溃之恐不及,如是之军,今日的流寇中已不存在。”

    尚可喜对大顺军士卒的战斗力分外感慨,如果十年前的明军已有今日顺军气象,他又怎么会、他又何苦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是本王背叛了崇祯皇帝,还是崇祯背弃了东江之众?”

    他抽动宝剑,亲身率领王府护卫杀了出去,顺军掷弹兵以万人敌作为回礼,战场上雷声大作,一颗万人敌炸开,马上就吓得大片绿营兵连连后退。尚可喜左攻右驰,又下马带领护卫抽调顺军士兵架在壕沟上的梯子,才稍稍稳住军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顺军万胜(一)

    “大顺军!万胜——!”

    高达标的突破行动获得了连李来亨都觉得非常精细的进展,但是掷弹兵自身的伤亡也十分惨重,不到半个时辰的激烈交锋里,各支高达标部队已经在清军的濠沟前丢下了上千具尸体。

    位在两翼的顺军骑兵,为了掩护步兵的突破,一面要盯住、咬住敌人的游骑,一面又要受到清军枪炮火力的猛烈打击,减员同样十分严重。特别是大量战马被打死打伤,极大影响了骑兵部队的作战能力。

    李来亨和顾君恩等一套参谋班子都认为完全突破,已经可以期待。留置战线后方的步卒预备队陆续投入战场,顺军兵力并不比清军少太多,足可以填充整个战场的宽度,为了使得这次步卒突击能够完全摧毁东虏的壕沟,李来亨就连新赶到战场的地方卫军和常备民兵部队都砸了进去。

    李际遇心下焦急,他接到了地方卫军也要全部上前线作战的命令。李际遇当然不敢违抗大顺军令,但地方卫军军器装备远远不能和殿中军、殿左军相比,作战能力也相差甚远。

    仓皇间投入战场,李际遇当然紧张的要死。他本来只是带着卫军押运粮秣物资到前线,完全没有想过自己麾下这些杂牌武装竟然也要到最前线和八旗兵厮杀,而且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砸进战场!

    “军师……军师!不要慌张!”

    李际遇用力拍了一下申靖邦的后背,他再怎么说也是河南三大土寇之一,自认为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了,即便是今天这样几十万大军混战成一团的局面,李际遇也要竭力保持住体面的样子。

    他使劲儿拍了拍申靖邦,嘴里却控制不住地喋喋不休,申靖邦见状苦笑道:

    “咱们倒不必非装作不怕事的样子,现在黄河南北岸,好几十万的军队打成了一锅粥,将军不是早有跟随晋王殿下的从龙打算吗?今天就是从龙之战啊,还怕什么呢。”

    李际遇又狠狠拍了申靖邦一巴掌,差点将这个军师掀翻在地。前列手持斩马刀的跳荡步卒已经全部突入混战的战阵中心了,现在轮到卫军出动,李际遇两手握紧腰刀,骂骂咧咧一句“今日便是大顺朝的开国从容元勋”以后,便踢动马腹冲了出去。

    申靖邦赶紧指示手下的卫兵跟上去,他拉住康大眼说:

    “康大眼,好好看住李将军!保护好李将军!不要丢了咱们河南人的脸!”

    康大眼虽然是在南阳府屯垦的流民,但他原籍是在辽东,因为种种缘故才流亡到了河南来,并不算是河南人。

    不过李际遇、申靖邦这些人都是河南土寇出身,又做了大顺军保卫河南地方的卫军,乡土情结浓重。康大眼每日混在这样的一支军队里,也难免沾染上了河南人的习惯,连说话口音都是辽东声中混杂了河南音。

    壮实的大汉沉稳有力地应答道:“放心!俺绝不给河南,给南阳和登封丢面子!”

    河南卫军跟着投入战场,顺军步兵数量顿时大增,前线兵力的厚度和密度都得以大大增强。李际遇带着三个方阵的卫军步卒,从掷弹兵们撕开的缺口处冲过壕沟。

    卫军士兵以六七百人为一阵,每阵的宽度都两倍于它的深度,阵线十分宽大。他们纯粹出于保境安民的精神,作战意志也非常顽强。

    在徐州的西方,就是河南腹地,就是大顺政权辛苦经营之下已经百废俱兴的中原大地。卫军中的士兵,人人都在营庄制的改革后分得了土地,自耕农和佃农的压力在大顺体制下也大为减少。

    更不要说清军南征一路上的无数次大屠杀,都给这些军事技巧并不高明的地方卫军留下了深刻影响。

    他们恐惧清军,他们害怕东虏,也因此,绝不愿意使得满洲人将恐惧和屠杀带到河南的家乡去。

    “守住徐州——”

    李际遇带头高喊了起来,但这个口号还不足够刺激起地方卫军的士气,申靖邦见状赶紧喊道:

    “守住徐州、守住黄河,就是守住河南!守住河南啊——!”

    康大眼用长矛把一顶范阳帽高高举起,作为引导地方卫军前进的标志。他冲到壕沟上,和另外三名李际遇的亲兵一起架好了长梯。清军的射击还是非常猛烈的,他们吸取了阻击高达标失败的教训以后,都是把顺军士兵放到极近的距离以后,才下令开火,这样弹无虚发,作战经验不足的卫军因此伤亡很大。

    可康大眼长矛上的范阳帽没有倒下,更多的士兵冒着枪林弹雨和密集的弓箭箭矢向前冲,还以河南乡音招呼所有战友们跟上去。

    六七百人的一阵步卒跟在康大眼身后奔驰,一门火炮出现在了顺军战士的眼中,清军炮手即将点火,康大眼在东江镇见识过这些炮手,甚至、甚至现在清军的这些炮手,这些东江老兵,可能还有不少人是康大眼的老相识。

    他厉声狂呼:“趴到啊!”

    大顺军的地方卫军们,七百多人都跟随康大海伏倒在地。清军炮手经验丰富,但面对顺军冲到面前的压力,准头大大下降,炮弹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只有很少数几名士兵被溅射的碎石打伤。

    清军炮手随即弃炮而逃,康大眼又是第一个跃过长梯,冲散了敌人的炮兵阵地。大顺军的地方卫军都没有使用火铳作战,他们装填的速度和经验都太差了,所有人都听从李际遇、申靖邦的命令,只以短兵格斗。

    智顺王的藩下兵随即又包围反击了过来,试图夺回这个前沿的炮兵阵地。地面上死者层层叠叠,许多人滚进了壕沟里面,就再也爬不出来,还有更多人被不分敌我的大炮炸死,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尚可喜一直坚持身先士卒的战斗,他的布面甲已完全被鲜血染透,由白色变成了殷红的血色。王府护卫们跟着赶了过来,清军局部兵力大增,反击也变得更为猛烈起来。

    尚可喜亲自下令:“点燃大炮!”

    炮手们挥动火把、点燃火药,十几门灭虏炮一类的轻型火炮同时开火,迸射的铁子四处炸裂横飞。即便是重甲防护的顺军跳荡和掷弹兵,也难以在如此火力下保存自己的肢体和内脏。

    战场无改血肉横飞之状,李际遇在河南做土寇时,打过许多仗,与明军、与农民起义军都交过手。可是比起今日的战斗,过去河南的那些简直只能叫做械斗,惨烈程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康大眼的眼睛都被友军士卒的血肉和脏器汁液糊住了,他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红白两色的不知名液体。

    等视线再变清楚回来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一大片清军甲士已经包围杀了过来。为首的布面甲大将骑在马上,手持宝剑凶猛冲杀,很显然是清军里的一员重要将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顺军万胜(二)

    尚可喜为大清的付出已经足够多了,他身上被顺军射中了好几枪,鲜血止不住地流,淌满了马鞍和战靴,最后又溢满了出来。

    王府护卫死伤更为惨重,他们到处救火,填补绿营兵溃败后的缺口,精锐的战兵已有三分之一被大顺军击灭无遗。东江老卒,更是死伤大半,智顺王一藩的藩下兵精锐差不多算是都完蛋了,一藩实力荡然无存。

    康大海从辽东逃亡到东江,沿途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颠沛流离,直到获得尚可喜的收容,在这世间才有了一隅安身立足的容身之所。

    眼前智顺王藩下精兵纷纷倒下,鲜血四溢,每个被顺军锐士击杀的王府护卫,都是与康大海朝夕相处的同袍手足,他如何不为之动容?

    “闯贼!”康大海怒吼一声,双手高举起大刀跃然上前,“闯贼都该死!”

    康大海手中的大刀轮转如飞,越舞越快,他身旁的同袍弟兄们也同样拼杀向前。只是在如潮水般拍击过来的流贼大军面前,这些少数人的抵抗,简直就是万里汪洋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不仅是无足轻重的,而且更是不堪一击的!

    “兄弟——!”

    一名跟随尚可喜转战辽海多年的蒙古家丁,被顺军的火枪打烂了头颅。康大海就站在这蒙古家丁的身侧,炸裂的脑浆溅满康大海一眼,闯贼火铳的爆鸣声就从康大海的耳旁穿过,好像连他脑后那条油光闪亮的猪尾巴辫子都为之颤抖。

    更多王府护卫拼凑成了一条半月形状的防线,簇拥一团,将骑马射箭的智顺王尚可喜保护在中间。后方及两翼,更多藩下兵纷纷赶抵战场,步卒冲击、铳手放枪、弓弩手发射箭矢,拼尽全力要把越过壕沟的闯贼击退下去。

    穿着白色和红色布面甲的大清战兵,穿着深蓝色罩衣和扎甲的顺军步卒,无数人在面对面的距离上捉对厮杀。敌人和同袍的鲜血都喷洒而出,布满全部视野,战场狭促到了长柄武器难以挥舞转动起来的地步,短剑和手斧则在激烈的战斗中纷纷掉落在地,更多人用他们的手脚反击,紧紧抱住面前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个敌人,然后合身滚入深深的壕沟之中。

    无论是清军,还是大顺军,此时此刻,两军最前线的士卒都正在前仆后继地填补战线。伤亡的速度超过填补的速度,清军的战线就将崩溃;填补的速度超过伤亡的速度,大顺军付出上千名掷弹兵就义才取得的重大突破,就会无功而返。

    战斗已经到了即使是地方卫军也要全力以赴投入前线的地步,李际遇被人流推动向前,他拔出剑厉声高喊了无数遍“前进”和“进攻”,嗓子早就成了一个破锣鼓,到最后好像连鲜血都要涌到声带里一般。

    “前进!前进!前进啊!”

    李际遇的护卫康大眼也在主将的身边高喊,许多脖子上戴着哨子、手上拿着冲锋号的吹鼓手都被清军杀害,海螺、竹哨和号子掉落满地。康大眼低伏身子,躲开对面清军射来的飞箭和流弹,快速捡起一把铜号,重新奏响了令八旗军胆寒的死亡尖鸣: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李际遇挥舞长剑在周身乱砍了好几圈后,才稳住双脚,跟着大喊:“……进攻、进攻、进攻……往前打,冲过壕沟啊!”

    更多来自河南各地的地方卫军冲了过去,人流涌动,惊涛拍岸,势成汹涌的波涛,决死都要冲垮多尔衮筑起的那一道脆弱堤坝。

    清军的兵力并不处在劣势,可是多尔衮要预留一部分兵马防备徐州城的守军发起里应外合的攻势,真正能够用于防守环壕的兵力,也就不比大顺军多到哪里去了。

    而且那些绿营兵实在太不堪战了!

    连尚可喜的王府护卫们都发出抱怨,他们死力拼杀的结果,却是大批的绿营兵趁着战线勉强巩固的空隙,不断向后撤退。更多地段的壕沟已经被突破,甚至在有的路段,大顺军完全没有经历任何战斗,都架好了长梯,闯贼们一股而进,反而占据了清军修筑的土墙居高临下地枪弹齐发。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更多顺军士兵已经越过了壕沟,有的架起长梯,有的用小炮将土墙炸毁。绿营兵们若沉着应战,依托此前尚可喜、孔有德督军筑成的厚实防线展开反击,大顺口恐怕只能空留下许多尸体,为自己的过度突击和深入感到悔恨。

    可是更多的绿营兵在仓皇中丢下了手里的兵器逃走,有些人甚至还割掉了辫子、跪在地上,在闯贼面前束手就擒。

    智顺王藩下兵,还有博和托、尼堪率部坚守死战的地段,敌我两军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地叠起来,叠成好几层,尸首枕及,发髻和辫子缠绕成一团,到了分不清你我的地步。但绿营兵根本不能做到如此地步,再坚固的防线也需要勇敢沉着的守军才能发挥威力。

    伴随着战线两翼处,所有尚可喜、博和托、尼堪等人不能督军鼓舞到地方,大批大批的绿营兵都在不断后退、溃败。大顺军则始终坚持前进,他们被击退一批,便又重新涌上一批,再进再却,再却再进,始终没有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

    尚可喜身上的箭伤和枪伤越来越多,王府护卫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他命乌真哈超们搬来几座大炮,把他们推上土墙后面的斜坡助战。炮手数量严重不足,尚可喜只好临时抓来一些绿营兵凑数,这就让炮击的精准度大大下降,连几发轻炮的霰弹都打不出多少杀伤来。

    壕沟两侧的战斗更加激烈,大顺军的攻击极有章法,他们都是集中兵力选择几个突破点来做进攻。只要一处得手,就会立刻有人将长梯架上,还有专门的随营炮手推出中小型的红夷炮,用来摧毁清军设置的路障。

    面对大顺军水银泻地般的流畅攻势,尚可喜也只好不固定驻守在一处。他带着部属军官和王府护卫们四处流动,看到战况激烈之处、看到绿营兵溃败厉害的防线,就把火炮调来助阵,并且亲自上阵杀敌,激励将士们的勇气,奋勇抢救。

    清军士气勉强有所恢复,弓箭手们一找到目标就放箭出去,接着炮手、铳手便都火力全开。绿营兵就算不敢上前和大顺军的老本兵白刃厮杀,但是躲在后方,放些弓箭和铳弹总不成问题。

    康大海喘着粗气,他和剩余的其他那些王府护卫一样,都身负重伤,体力也已经透支到了极点。

    “摄政王……摄政王怎还不派援兵轮替我们?王爷,咱们这样打下去,藩兵就要打光啦!”

    王府护卫们都在期待着多尔衮的援兵,可是多尔衮却将最精锐的白甲兵都死死捏在手中,到现在还没有派人过来轮替。

    尚可喜知道多尔衮是在等待大顺军的预备队首先进入战场,他无可奈何但又要维持军队的士气,只能说:

    “博和托和尼堪也在前线拼杀!你们看,这些大清的贝勒、郡王、亲王,不也和你们一样?一个个都在白刃肉搏!

    大清的王爷都在战场上厮杀,大明的王爷呢?大顺的王爷呢?本王看不到他们!他们更看不到在军前卖命效死的你们!

    所以你们才跟随本王吃大清朝的皇粮,所以这一仗才理应由我大清得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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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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