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顺军万胜(三)
尚可喜义不再辱,他竭力呼喊想要振作部下的士气。可是除了康大海这样的忠实奴才以外,其他包衣阿哈们,面对着大局的倾斜败坏,死战到底的气概是越来越低了。
唯独康大海喊了一声:“大清给我皇粮,大清给我女人,我就大清一条命!”
他说罢就把不易挥舞的大刀丢下,在地上捡起一把顺军士兵掉落的扬武剑就冲了出去。康大海跟随多尔衮南征的一路上,屠杀磁州、屠杀大名……每一场屠杀他都没有缺席,在那些纵兵大掠中,康大海每一次都逞尽了自己的极欲和癫狂。
康大海更喜欢山东,因为山东女人的盘亮条顺比磁州人更有吸引力——他并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大顺军在河北组织的军民撤退更有成效,山东方面的坚壁清野则因为多尔衮奇兵突入鲁西南而失败。
康大海在河北和山东,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记忆里印象比较深刻的女人,已经玩过、杀过了七八个。至于不好留下印象的普通百姓,那些老弱妇孺,可能就更多了,肯定是超过了两只手能数过来的范围。
“为大清打仗,随便杀掠、随便奸淫,钱财美女无一不缺,就算是死,不也划得来了吗?”
康大海一路冲击,他的武艺不算高明,但悍不畏死的亡命徒气息却比尚可喜手下所有王府护卫都显得更为可怕。十几名大顺地方卫军的士卒都没有拦住他,甚至反被康大海手里的长剑刺伤,其余的王府护卫在康大海的鼓动和引导下,仰天长啸,复又投入反击之中。
他们猛力向前,目的是杀回到壕沟边上,将大顺军已经占领的土墙夺回、将大顺军已经架好的长梯全部抽调。
李际遇亲自指挥部下亲兵守卫梯子,他是大顺军里为数不多已经站到了环壕内侧的高级将领,所以那面军旗,也自然成为了清军猛烈进攻的主要目标。
地方卫军的战力和绿营兵其实差相仿佛,甚至在军事技能上还要显得更差一些。他们的优势是保家卫国带来的惊人勇气,可当敌人是一群连命都不要的亡命徒时,这种勇气的威力就将大大下降。
藩兵和王府护卫的反攻卓有成效,大批顺军士兵甚至在敌人的猛攻下,连连后退,最后失足跌入了几乎不可能再重新爬出来的壕沟里。
申靖邦劝说道:“将军勿要立于萧墙之下,先退回壕沟西岸,稳住阵脚,不要冒进啊!”
战场上炮声始终不停地轰鸣作响,李际遇费了很大功夫才听清楚了军师所说的话,他情绪高度紧张,可这时候反而笑了起来:
“晋王的麾下,怎么会有阵前后退的将领?申靖邦!咱们这样做,今后还谈何殿下的潜邸从龙元勋啊,你糊涂呀,你糊涂!守住战线,一步不得后退,等待两翼的进展,等待殿下的援兵!”
李际遇亲自带手下卫兵保卫长梯,他下令绝不能被清军抽调任何一具已经架好的梯子。大顺军付出数千战士性命取得的桥头堡,没有一座能够被东虏夺回。
康大眼从未经历过这样骇人的战斗,他在辽东见识过满洲人的屠刀、他在皮岛见识过东江军内斗的丑陋、他在山东和河南的大地上又饱受了明军对自己人的掠夺和欺辱,但这一切同徐州城下的激战相比,甚至比辽河与渤海之间的差距还要更大。
“李将军有令!不得后退半步!不得退过壕沟!我们要为大顺军的同袍将士,守住环壕东侧的每一寸土地!”
李际遇的军令传遍所有卫军军人的耳中,大部分卫军士兵都和康大眼一样,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夫而已。他们的武艺不要说和满洲人、王府护卫相比,就算是跟绿营兵比起来,也显得十分可笑。
但卫军们要保卫的是他们的土地和家人,是他们安居乐业已经两年的稳定生活。
为太平而战。
清军的重箭射的又快又准,一枚冲击力巨大的箭矢在洞穿同袍手臂以后,竟然还能将康大眼手上的雁翎刀射落。他手腕受伤,没来得及捡回自己的长刀,敌人就又汹涌地反击过来。
康大眼匆匆捡起一把高达标战士遗留下来的开路短斧,护在胸前,刚好挡住了清兵的攻击。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相当熟悉的脸庞。
“海……海哥?”
康大眼的口中喃喃发问,眼前留着金钱鼠尾辫的东虏士卒,竟然和自己那在东江死去多年的兄弟长相一模一样。
康大海的攻击丝毫没有停留,他的扬武剑被斧头挡住以后,另外一名顺军士兵扑了上来,一刀砍在康大海的手腕,他吃痛之下长剑跌落在地,竟然干脆合身将康大眼扑倒,左手紧扼住康大眼的喉咙,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则狠狠插进了康大眼的左眼眼眶里。
“大清给我饭,我给大清命!”
康大海的一口辽东乡音,更让康大眼完全确认眼前发狂的敌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康大眼强忍住左眼被挖烂的剧烈痛楚,将斧头甩开,两手抱住康大海想将他控制住,嘴里也哭喊着:
“海哥、海哥!是我,康大眼!是我啊,康大眼啊!”
顺军同袍们纷纷赶了过来,和康大眼同在一队的将士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雁翎刀,从后面一刀将康大海没有布面甲保护的小腿斩断。另外一人则从侧面用力把康大海踹开,接着两名友军一人扯住康大海的辫子,另一人高高举起雁翎刀,深深砍进了甲叶的缝隙里。
鲜血喷涌,盔甲的防护让康大海没有当场死去。他摇摇晃晃,看着被自己挖烂一颗眼球的康大眼,好像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康……大眼?”
康大海的记忆里,好像确实存在过这样一个兄弟。可那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东江镇里康大海还有其他许多亲朋好友,里面有一半人都和康大海一样,最后投靠了和他们本有血海深仇的清军。
至于另外一半人……差不多都在他们浮海渡去后金的时候,被康大海这些人自己动手杀光了。
“吃大清的粮,为大清卖命!”
不等康大眼再说一句话,更多智顺王藩下的王府护卫就都冲了上来保护康大海,他们和大顺的卫军士卒混战成一团,许多人短兵相接,最后抱成一团,在满地泥泞里到处翻滚。
康大眼剩下的一边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龙纹布面甲的清兵大将,手持弓箭,对准了自己的头颅……
咚——咚——
咚——
冻。
咚咚咚。
骤然间,康大眼感觉到了地面的颤抖。
地震了?
在他的错愕之间,灰尘飞扬、战旗翻滚,穿着红、白、黑三色罩衣的三堵墙骑士们排队成列,密集的楔形阵划开一条优美的曲线,数以千计的铁骑将马槊和扬武剑高高举起,齐声呐喊:
“三堵墙!有进无退!”
康大眼捂住流血不止的左眼,欢呼道:“三堵墙!摧阵无敌的三堵墙!”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堵墙,三堵墙!
最前排的三堵墙精骑,都身穿黑色的盔甲和罩袍,手持簧轮手枪,边冲边射,全身上下除了没有穿着腿甲以外,胸甲、头盔、臂甲,武装到了极点。
黑色罩袍的手枪骑兵分成几排,依次射击清军队列。第一排射击结束以后,骑士们立即转向绕到队列后方装填子药,第二排骑士则在第一排骑兵结束射击后紧跟着发动射击。
连续的簧轮枪火力将密集拥挤成一团的智顺王藩下兵阵线打出大量缺口,血花飞溅,连正持弓瞄准大顺卫军士卒准备放箭的尚可喜都被簧轮手枪的流弹击伤落马。
智顺王的战马哀鸣一声后倒在了血泊之中,大片大片的清军士卒立刻陷入混乱之中。康大海和一大群王府护卫急忙后退,想要赶回尚可喜的身旁,保护王爷。
但大顺军骑士严整的纪律,使得每一名黑甲骑士都能够严格地执行回旋射击的战术命令。骑兵们的链甲手套哗啦作响,簧轮手枪毫不间断地爆发怒火,所有人之间都保持着高度良好的默契性,这种可怕的纪律和默契,已经使得大顺军骑兵在战场上,能够彻底压垮八旗军了!
“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康大海的一条腿已经被顺军将士砍断,他膝盖上的白骨完全露出体外,肩膀上、额头上、脖颈上,碎裂的甲片之下处处都是皮开肉绽、白骨显露的巨大伤口。
这样重的伤势下,康大海还不忘呼唤王府护卫们救出落马的尚可喜,真不愧是一条大清的好狗了!
沉重的战马和盔甲使得大地都为之震动,前三排的黑甲骑兵完成半回旋射击以后,便以一条曲线队形切回冲击队列的后方,重新组成密集的楔形阵冲锋队形。
红色罩衣和白色罩衣的殿左军铁骑则换队到了最前排,两翼的骑士用臂膀紧紧夹住尖端装饰有长长红缨的马槊,中央的战士们则斜举扬武剑,直刃的寒芒如星河璀璨,烂漫似花海流淌,剑尖直指敌人,万点光辉同时绽放,令人不能直视。
尚可喜被流弹击中手腕,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随他从征多年的战马坐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矫健的骏马被顺军骑兵射中了五发以上的铳弹,哀嚎数声以后,当场坍塌暴毙,厚重的马腿压在了尚可喜的下半身,让他费尽全身力气,也没法将身体抽离出来。
地面又震动了起来,轰隆作响,发动墙式冲锋的顺军骑兵人手皆穿着沉重的铠甲和臂甲,一张张黑色的铁面具,让战场上的恶鬼以千军万马的姿态屹立军前。
李自成从西宁等地征集来的河西大马,让顺军骑兵在马匹上的优势,甚至还要超过满洲铁骑。即便驼负着全副武装的三堵墙骑士,马蹄也没有步履沉重,它们飞快冲击,一转眼就缩短了敌我之间的全部距离。
钢铁的洪流。
“三堵墙——”
“三堵墙——”
“有进无退!一往无前——!”
尚可喜的双耳因剧烈的马蹄践踏声,陷入了短暂的失聪状态。他的瞳孔急速收缩,眼前红白两色的骑兵铁流越冲越近,一霎那之间,尚可喜就能看清河西大马上每一张可怖的铁面具。
他的大脑在急速运转,这些闯贼骑兵是从哪里杀出来的?一个可怕的现实浮现在了尚可喜的心中,看来左右两翼的情况比中央战线更加糟糕,以至于顺军骑兵竟然已经成建制地越过了壕沟,甚至可以从侧翼方向迂回过来深深楔进清军纵深之中。
拥有良马和勇气的三堵墙骑士,冲锋队列异常地完整肃然,少量八旗兵和智顺王王府护卫的骁勇抵抗根本不足以割裂密集阵之间的排列。
轰然一声的呼啸,尚可喜的耳朵终于恢复了知觉,数以百计的扬武剑则猛然刺动。致命的直刃剑每一次刺杀,都能够精准地带走一名清军士兵的性命。
康大海左右的王府护卫们,全都愣住了。他们都是跟随尚可喜转战辽东、皮岛和中原的百战劲卒,都自负为当世锐士,可面对眼前六排楔形队形,面对那数百支扬武剑,所有王府护卫都愣住了,两股战战,全身为之发抖,竟然没有一人能升起抵抗的勇气。
康大海声嘶力竭地呐喊:“放箭啊!放箭啊!结阵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挡住他们……”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得进去康大海的话,差不多所有人都傻愣愣地呆立在原地,少数富有勇气者,所做的也只不过是丢下兵器向后逃窜。
康大海的吼叫,很快就淹没在了逼近的大顺铁流前。伴随着三堵墙的怒吼和咆哮,成对的骑士以无数个严整的密集阵深深楔入清军战线之中,骑兵们手起剑落,两翼的枪骑兵则以马槊冲击,压迫清军往中央和后方溃逃,将敌人的阵线冲得七零八落。
战斗力比殿中军和殿左军这些野战兵团弱得多的地方卫军,终于获得了松口气的机会。李际遇身上也被智顺王的藩下兵刺伤多处,有几处箭伤同样深入骨髓,连能否活到战争结束都不好说。
友军袍泽赶了过来,有人用棉麻布帮康大眼捂住了左眼眼眶的可怕伤口。康大眼呆呆地看着被大顺三堵墙铁流淹没的清军队列,他还在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将自己左眼挖烂的那个清兵,就是自家亲兄弟康大海吗?
就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康大海吗?
就是那个在满洲人屠戮辽阳的时候,背着自己用一块破木板浮海逃亡的亲兄弟康大海吗?
申靖邦带着一群卫兵赶了过来,大顺军似乎已经发动了全面攻击,他刚刚看到战场左右两翼的旗帜都卷动了起来,代表顺军的深蓝色旗帜很明显地向前前进了许多。
“将军、将军!我军马上就要得胜了!”申靖邦兴奋地喊道,“我看到了!我看到晋王殿下的黄龙纛了!晋王的大纛就在三堵墙骑兵队伍里面!”
在三堵墙的钢铁洪流里,绣着大柱国、诸道行军大总统、监国晋王李一串文字的黄色大纛十分醒目。伴随着骑兵冲锋,漫天旗帜和红缨飘卷,那面明黄色的旗帜就更显出鹤立鸡群的气魄,不仅仅是申靖邦,顺军和清军的多数将士都看到了那面旗帜的存在。
在大顺军的阵列中,所有人都发出了真情实感的万岁山呼:
“晋王万岁!晋王万岁——!晋王万岁————!”
清军士卒则纷纷溃逃,但在三堵墙的席卷追击之下,只有很少数人能够逃出生天,大部分藩兵或死或降,崩溃已在眼前。
只有康大海不忘故主,搀扶他的袍泽逃走以后,他便用一条腿,爬都爬到了尚可喜的身边。尚可喜的下半身还被战马压住,不能动弹。
他紧紧握住怀中的匕首,感叹道:“义不再辱,我已背崇祯帝,岂能再背大清的先帝?当年沈世魁要杀我,是天聪汗救了我,救了东江军余部上万人的性命,义不再辱!唯有以死谢恩!”
康大海情急大喊:“王爷、王爷,摄政王手上还有白甲兵没有出动,我们还有机会啊!”
他爬过去按住尚可喜的手腕,拼命不让匕首刺进脖颈之中。
尚可喜体力早就透支竭尽,居然没有力气将手腕从残疾了的康大海手里抽出来。他苦笑数声,两耳则清晰听到了顺军骑兵踏动地面的响声。
“痴儿!来生勿做奴才!”
几十名三堵墙骑士排列整然的密集阵呼啸而过,他们甚至都没有低下头看一眼马蹄下的尚可喜和康大海。万马奔腾之中,河西大马的战蹄,便将这两个为自己可悲人生感动的汉奸,踩成了一滩烂泥!
“晋王万岁!”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杀掉李来亨啊
“是李来亨的旗帜。”
“是李来亨的旗帜。”
……
在顺军骑兵队列中飘舞卷动的晋王旗帜,很快便由清兵口口相传,探骑们陆续将情报带回中军阵地处。
多尔衮等候已久的李来亨,终于出现了吗?
“摄政王,是李来亨的旗帜!”
跟随在多尔衮身旁的两位宗室,一位新晋的多罗亲王罗洛宏、一位新晋的多罗郡王满达海,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断定大清反攻的战机已至。
满达海同样几次和顺军交手,作战经验丰富,他想到了获鹿之战时满洲巴图鲁们集火射杀李自成的历史先例,对于狙杀李来亨以扭转战局的构思,非常乐观。
满达海手握强弓,跃跃欲试道:
“摄政王,再没什么可等的了!再等下去,环壕阵地若被闯贼全线攻破,我国家、我国人,十人中安能有一二返燕?
小李贼自陷绝地,以头授我,不立刻布置神兵,取李来亨此剧贼性命,大局就全完蛋了!”
罗洛宏是多罗亲王,地位比满达海更高,虽然作战经验不及满达海丰富,但说出来的话,当然比满达海更有分量一些。
罗洛宏静静地劝说道:“绿营兵陆续溃散,要不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剩下那一两万绿营人马恐怕也支撑不住。摄政王,请做决断。”
满达海跟着说道:“摄政王,请做决断!”
多尔衮一双白狐似狡黠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沉默不语,目光投向了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和刚林两人。
刚林是多尔衮的死党,他虽然是文官,但身为满洲人,战阵武艺一点不比那些享有巴图鲁美名的勇士逊色。此时刚林也身穿重甲,做好了殊死一拼的准备。
刚林和罗洛宏、满达海意见一致,直言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爷快下令吧!”
唯独范文程一人踌躇不前,没有直言劝说。多尔衮对范文程的意见最为重视,看到他这样的态度,当然怀有疑虑,不禁颔首问道:
“学士……?”
范文程低下头,他手上紧握着一串东珠,一颗珠子一颗珠子抚过,好像在数数一般。到最后一串东珠完全过手一遍以后,范文程才抬起头说:
“南明大军还没有投入战场,王爷是否等一等明军的动作?狙杀一策,可一不可二。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万一狙杀李来亨不成,或者狙杀以后也不能使得闯贼大溃,白白为南明做嫁衣,岂非将遗恨万年?
王爷……是否等一等明军的动作?”
刚林满脸嘲笑地讥讽道:“明军?明军的腿全都断了,这么短的几里路都没赶上来。我说他们是在骑猪,简直是侮辱了猪。范大人想等明军,恐怕是等到我辈人头落地也等不到。”
刚林这样肆无忌惮地嘲讽范文程,多尔衮却完全相反,他低首沉思。对于是否出动最后一批预备队——对于是否出动这些压箱底的白甲兵和神射手,多尔衮依旧满怀疑虑。
在两白旗的旗帜之下,是从各旗调来的白甲护军。多尔衮几次调动护军、骁骑、前锋各营精锐填补战线以后,现在守候在正白旗下的白甲兵,还有一千余人,加上那些神射手和多尔衮直接控制的皇帝侍卫兵马,共有两千多人兵力。
这两千多人,不仅仅是大清军队最后的精锐之师,而且还是整个满洲民族最后的精华所在。
万一狙杀李来亨的计划不能理想完成,万一满洲人的精华稍纵即逝,就这样轻易弃置在了徐州的战场上,大清国……
大清就要完了!
多尔衮第一次感受到了李来亨长期背负的沉重压力,这是国家的责任,也是民族的责任,更是历史与天下的责任!
那双狐狸般冷漠无情的眼睛深处,也再难以隐藏多尔衮对于大清国前途的迷茫感和恐惧感。
“等……”
他咬牙启齿,狠狠将已经拔出一半的腰刀按回刀鞘,厉声道:
“等!我们等一等明军!孤不相信,朱元璋的子孙会那么无能!”
看来范文程的话语对多尔衮的影响力更大一些,也或许是由于过分沉重的压力,让多尔衮难以下定倾尽所有筹码底牌的决心。
他最终选择了再拖一拖,试图将希望寄托到明军的身上——罗洛宏、满达海、刚林三人均难以置信,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在无数次击败明军的过程里,才树立起了满洲人天下无敌的胜利信心。
现在多尔衮却要把大清战胜的希望,寄托在那些无能的明朝官军身上!
罗洛宏如鲠在喉,苦涩地说:“等明军?崇祯皇帝等到明军了吗?明军有什么用!闯贼突破环壕,已经近在咫尺可见,还要等明军。等等等,崇祯能等到明军,他就不会死的那样窝囊了!”
多尔衮面上一寒,他沉下脸色刚要训斥两句的时候,远处尼堪便带着一队护军侍卫奔回中军大阵。尼堪浑身铁甲破裂,人马都沾满血迹,处处是伤,他手中擎着清军大旗,旗面上票卷如常,依旧崭新,让人望而侧目。
围绕在多尔衮身旁的诸王贝勒们,心中俱是一惊,大家都担心前线战局又发生了十分不利的变化。
否则在阵前指挥抵抗闯贼的尼堪,怎么会突然奔回中军?
满达海惊讶道:“前军是何故?闯贼已破第二条防线了吗?环壕还在吗?闯贼究竟有多少兵马!”
清军诸多将帅尚在惊讶恐慌之中,连多尔衮的神情都不淡定了,但尼堪却满面吹风,脸上尽是惊喜之色。
他握紧手中大旗,连连摇摆,高声呼喝道:“是明军!殿下,是明军。明军到了!”
明军到了?
罗洛宏、满达海、刚林等人都不敢置信,范文程不失时机地抚须微笑,故作预言实现的模样,拍掌说:
“是该到了。”
多尔衮急忙奔到山冈上,他从身旁护军侍卫手里抢过一支远望镜,这是汤若望送上的礼物,比李来亨手里的那支望远镜精致得多,看得也要更远、更清晰。
多尔衮转动望远镜,范文程赶紧带一队侍卫将遮挡摄政王视线的一批士兵驱散开来,显现在镜框中的赫然是一大片顺军旗帜。但很明显的,顺军旗帜正在动摇之中,多尔衮隐隐约约的确是看到了一部分明军旗帜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处。
他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难得一见地大喊大叫了起来:
“是!是!是明军到了!快,各部调集精兵,准备反攻,白甲兵该上阵了,给孤杀掉李来亨!”
“杀掉李来亨啊!”
第一百七十章 四海之内皆兄弟
万张黄旗滚滚飘荡,千军万马戈矛重重,刘芳亮身着烂银布面甲,浑身蟒纹,马着铁衣,手上的链甲制成的手套,脸上则给鬼面具完全覆盖。
他横槊立马在写有“大柱国、诸道行军大总统、监国晋王李”一串大字的黄龙纛下,威风凛凛,吸引了无数目光。
“晋王殿下以大纛付与我辈,今日某代王亲征冲阵,这是千百年来多少臣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荣耀?”
刘芳亮牵住缰绳,他对坐下战马的掌控熟稔于心,人与马宛然一体,行动间流畅如水银泻地,毫无迟滞之感。手中驾驭马缰,轻轻一动,身体便随风而动,奔驰在万骑之中,席卷平冈,浩荡不可想象。
“晋王殿下将这幡大纛亲手付与某,要某以此黄龙大纛卷动千军万马,斩睿酋多尔衮首级而归于王帐。
众将士!大纛在此,晋王便在看着我们,与某前进破敌啊!”
战场的总体进攻节奏是由郭君镇把握的,他是发觉南明军队已经逼近大顺军的右翼以后,才命令刘芳亮率领殿中羽林和殿左军的三堵墙骑兵,集中大部分精锐的骑兵部队在左翼,然后先以大炮开道,接着骑兵飞冲过已被填埋的一道壕沟,以曲线迂回绕至清军侧后方,利用骑兵的脚程优势,赶在明军对右翼顺军发动攻击以前,先行凿穿了左翼清军,并迂回楔入清军中央,阵斩了尚可喜。
大顺军的骑兵突袭获得了巨大成功,刘芳亮率领三堵墙骑兵不仅轻易摧垮了智顺王一藩的所有精锐,而且还将尚可喜本人阵斩于沙场之中。
战士们很快就发现了智顺王的尸体,张皮绠用小刀割下了尚可喜的首级,他用长矛挑住尚可喜的辫发,将这一叛王的脑袋高高挂起:
“皮岛逆贼尚可喜已死!首级在此,皮岛逆贼尚可喜的首级在此!”
尚可喜那一张迷茫又乏力的脸庞,双眼大大瞪起,充满恐慌,望向未知,即便死去,似乎也想看看他先后效力过两个王朝,将会怎样结束。
悬我之眼于闯军阵前,以观明清之亡也。
郝摇旗也随即带马队赶到,清军位在中央的战线,已经呈现全面瓦解之势。作为中流砥柱的智顺王藩下兵被两翼枪骑兵压迫到一处后,便在混战中被顺军骑兵以手枪、扬武剑依次击杀。
尸首堆叠成山,一层高过一层,清兵的辫发垂落满地,最高处甚至形成了京观之象,让大顺的三堵墙骑士们一时间都无法跨越过去。
刘芳亮只能一挥手下令:“下马!搬运尸体!”清兵尸体的数量已经多到了堵塞战场道路的程度,以至于顺军骑兵都需要下马搬开这些尸首,才能清理出一条向清军中军阵地冲击的大道。
现在尚做坚决抵抗的,只有博和托、尼堪带领的右翼八旗兵了,左翼以蒙古八旗、外藩游骑和绿营兵为主的战线,在郭君镇和李世威的猛攻下已经全面崩溃,几乎所有路段的环壕防线和野战工事,都被大顺军夺取。
顺军兵马正在左翼源源不断地冲过壕沟,深深楔入清军纵深之中。刘芳亮转头向北远眺,大顺军的深蓝色甲衣旗帜,如海浪奔腾,一下又一下,坚实有力的拍击着徐州战场。
“万幸、万幸……”
战场上形势混乱,李际遇接连不断地排着胸口。刚刚他还险些被尚可喜击灭,转眼间尚可喜自己却就被大顺军的铁流所淹没。
这支劫后余生的河南卫军部队,所有人都和他们的主帅李际遇一样,既为幸运的逃过溃败而松口气,又为大顺骑兵猛烈的攻势感到振奋和自豪。
唯独康大眼一个人,他受到顺军袍泽简单的包扎以后,被白色棉麻布包裹起来的左眼眼眶,依旧渗出殷红色的血迹。
康大眼呆站在原地,两耳不闻战场声,只是不断地有友军士兵从他的身旁冲过,继续向清军的纵深内部发展大顺军的突破优势。
“海哥……海哥呢?海哥还活着吗?”
康大眼用他唯一剩下的一只右眼,继续在战场上搜寻着。他踉跄地向前走了好几步,直到被一具清军的尸体绊倒,跌到了地上。
那具清兵尸体少了一条腿,左腿自膝盖以下的部分完全被斩断,白骨露出,可怕又狰狞。康大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具尸体翻过面来,可惜除了一条辫子外,尸体的脑袋已经完全被顺军骑兵的马蹄踏成烂泥,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貌了。
康大眼犹自呢喃:“海哥……我到底看到你了吗?”
大顺军的袍泽们继续向前进攻着,晋王黄龙大纛的到来让所有人的士气都大受振奋和鼓舞。虽然李际遇等人还没有搞清楚晋王到底到前线了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内心为之振作,高呼起来“晋王万岁”的口号。
申靖邦也赶上前来,他猛烈地拍了康大眼后背好几掌,催促道:
“你受了伤罢?先撤下去、先撤下去!清军的壕沟已经全部被我们占领了,你伤得这样重,快先撤下去。”
康大眼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他还没说什么话,身体就已经被其他袍泽拽着向后退了下来。对面的申靖邦还哈哈笑了几声说:“别怕别怕,将军已经为你记功了。等大军平天下以后,还要继续推行营田法,你就等着分地吧,我军是肯定会战胜的。”
“将军……我们将军呢?”康大眼问道,“清兵的俘虏,将军不要杀清兵的俘虏啊……”
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大叫道:“将军不要杀清兵的俘虏啊!里面有很多辽东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里面有很多人都是被清军掠去为奴的大明百姓,还请将军不要杀他们啊!”
申靖邦闻言愕然,李来亨此前已经下达过了格杀勿论、不留俘虏的命令,但申靖邦知道康大眼这个人好像就是辽东籍的流民。
他露出会心的微笑,最后为李际遇的这位亲兵宽解道:
“别担心,晋王说格杀勿论,那是对东虏,是对胡人和鞑子。大顺军肯定不会滥杀中原百姓的,你放心吧,等到咱们收复辽东以后,李将军和我会为你做主,帮你找回辽东家人的。”
康大眼的周围全是在奋勇前进发动猛攻的顺军袍泽战士,身负重伤的他在这个巨大的战场内,好像格格不入。双耳里所充斥的喊杀声,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他看着满地的尸首,被挖烂的左眼眼眶隐隐作痛,那个和自家兄弟长相神似的清兵去了哪里?康大眼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他跟随着其他重伤的士兵撤到了壕沟的另一侧,即便是战斗激烈到了这等地步,晋王好像也没有忘记我们,还有一批专门的士兵在救济伤者。
眼前这些兄弟们,就和康大眼在河南屯垦时新认识的许多朋友、乡亲一样,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希望,神情充满斗志,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张活着的脸。
“兄弟,你是哪里人?”
一名被清军铳弹打伤的士兵问道。
康大眼下意识地回答说:“辽东……不是,我是河南人。”
那名受伤的士兵咧开嘴,爽朗笑道:“嘿,兄弟!我也是辽东人……现在也是河南人!”
康大眼愕然:“那我们还是乡亲了。”
“不,我们不是乡亲。”那人又说,“大顺军的同袍,都是手足兄弟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马前卒
“明军动了吗?”
参谋官们正凑在一起,他们在一间简陋的军帐内,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帐上还悬挂着一张被画上各种颜色的战场形势图,这张形势图随着战局的发展,又不断有更多乱七八糟的颜色被添加上去。
乍看之下,杂乱无章。但是对于已经熟悉参谋作业的这群书生来说,则能够很容易据此判断清楚战局发展形势,并进一步为大顺军的作战预判提供帮助。
南明官军赶到右翼的军情,差不多在尼堪奔回清军中军阵地禀报的同时,李来亨也了解到了相关的情况。
大顺军和明军作战多次,与清军诸将一样,同样对明朝最后这些残兵败将的战斗力了然于心。李来亨用手指敲着地图,他忍俊不禁,强忍大笑冲动,戏谑地说:
“大明是要给孤光复中原一臂之助咯?”
顾君恩对着众多参谋官们冷哼一声,问道:“郭帅手上还有多少预备队?顺军过半兵力已经渡壕,如果让敌人从侧翼切入,重新夺回壕沟,那么大顺军就会被长壕分割成左右两部,遭到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跟随顾君恩时间最久的参谋主事曹本荣苦笑道:
“顾总裁多虑了吧?明军有这样的本事,就不至于让咱们大顺军跑到徐州抗虏了。当年崇祯皇帝在松锦,早该灭掉东虏咯。”
方以仁摇扇微笑道:“曹主事不可轻敌,此战关系天下安危,顾尚书也是不能不慎重行事。”
顾君恩重新坐下默然不语,李来亨则站起身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悠闲地走了两圈,但最后还是更加关心军情,直接走到了山坡下,问道:
“郭帅呢?他有前敌指挥之责,我们知道明军已到战场右翼的情报,他更该是早就知道,应当有所部署了吧?”
从前线奔回的李懋亨,在战马疾驰过程中,连停都不停便直接飞身下马。李懋亨身手极了得,安然落地后,身为代李来亨巡视前线的羽林侍卫,很快就禀告道:
“清军左翼已经彻底崩溃,据郭帅所言,他手中的预备队已经悉数自战场左翼飞驰过壕,杀溃清军不止二三万人。
大局已向我军倾斜,唯独明军一股兵力,估计至少四万人以上,突至右翼,必须请殿下发兵了!”
李来亨是将刘芳亮指挥的殿中军、殿左军精锐骑兵,配属给郭君镇作为一线攻击部队的最后预备队。但除了这支兵马以外,他自己手里还掌握着剩下的羽林骑兵一千余人,还有孙守法和李懋亨亲自指挥的宫中宿卫数百人。
然后顾君恩、方以仁以及各部尚书侍郎等文官,也辖有一些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卫兵,这些亲卫相加,同样也有千余人之数。
所以除了前线已经完全陷入厮杀之中的大军以外,李来亨自己另外掌握有一股大约三千人左右的机动部队。
这支兵力,才是大顺军最后的总预备队。
跟随晋王出征的文臣们都有些惶恐,连在北京龙潭虎穴里都不害怕的张家玉,也紧张地说:
“晋王旗下不过三千兵,步骑各半,如何能当江南兵四五万人?何况中军精兵悉出,万一敌人抄掠我中军,一旦有事,朝廷文武百官岂非全都成为阶下囚了?”
李懋亨在一旁笑道:“相公不知兵,不晓得殿下旗下虽只数千兵,但人人皆系我大顺军老本劲卒。这些老本兵无一不是有万夫不敌之勇,江南兵众虽多,可我听说都是一些如高谦那般的手下败将,哪堪得住我军一击。”
方以仁最后说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轻动,万一有事,则我大胜之局,将立即崩塌。此战即便战败,清军也已经付出巨大代价,再没有继续南下之力……
府主,这最后时刻,万万慎重,不可以轻动。”
方以仁说完以后,在场的文武百官诸多将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李来亨的身上。
确实,方以仁说的话很对。现在的形势十分明朗,即便接下来大顺军不能取得全胜,可就算只到现在为止,清军付出的伤亡都已经是伤筋动骨的级别,即便清军接下来翻盘,也没有继续南征的兵力了。
大顺军在河南和湖广已经聚集起了数量更多的第二梯队兵马,多尔衮还能重新聚起如此多的兵力吗?
恐怕不能。
只要李来亨没有事情,大顺完全可以慢慢获得全胜。可万一晋王千金之躯,在乱战中为敌人所害,那事情才叫坏了。
“晋王……”
众人都瞩目着李来亨的身姿,顾君恩踌躇一会儿后,说道:“天下系于晋王一身……可由孙将军或懋亨将军领兵驰援右翼,江南兵弱,数千精兵足可以起牵制作用了。”
李来亨两手背后,此时经过了大半个上午的惨烈战斗,日头已经升到了接近天空中央的位置。和煦的阳光集成一束,落在了李来亨的身上,又被扎甲的甲叶反射,映照到了万千灰白色的军帐上面。
李来亨头上的那顶范阳帽,红缨在风中飘扬,使人想到从前的李自成。春风吹过,几乎要将帽子吹起,但李来亨随即伸手压住了自己的帽檐。
他微微低头,脸庞藏在了范阳帽的阴影下,笑声却越来越高亢:
“孤本关西饿殍,义侯救孤于竹溪,当今万岁收孤为假子,先皇爱我、护我,故大将军以性命替我于夷陵,方使孤有今日。
圣上养病于大梁,春秋尚在鼎盛之时,大顺的天下岂会因为一个假子义儿的性命而动摇?
何况三十万大顺军队都在黄河前线拼死抗虏,孤身为亲王,安能坐视不管?获鹿之战,孤慢了一步,未能亲手格杀皇太极、救下先皇,已成千古罪人。
今日,今日孤必当亲提虎贲禁旅,擒杀虏酋,摧尽虏兵,使东虏胡鞑一清于中原……”
李来亨手指孙守法,大声下令道:“孙守法,你留下!带领禁卫保护方太师和顾总裁等百官。”
他又走到李懋亨的身边,抓住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的手,微笑道:
“懋亨,扫清天下的一战,你愿意与孤并驾齐驱吗?”
李懋亨心中的火焰被这句话瞬间点燃,他涨红着脸,兴奋雀跃到了极点:
“愿为殿下马前卒!”
李来亨失笑道:“李懋亨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何至于一马前卒!今日是不值一文的孤,今日是米脂李重二为大顺军的万千英雄,做这个马前卒。”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最后的明军
明军赶到徐州会战战场的时间,不算太快。但是对于这样一支派系众多、内部矛盾简直是层出不穷的军队来讲,能够在会战结束前出现,就已经算是马士英的超常发挥了。
实际上若不是多尔衮派了数千清军,作为南明大军的向导,如果不是这群清兵的百般催促和他们自发地先行进军,或许直到现在,明军还赖在吕梁洪一带的阵地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明军还留下了一万多人守卫船队停泊的吕梁洪南面阵地,大部分的水手船夫都留在了这里。至于野战兵力,高谦、刘良佐、黄得功三镇军阀,以及浙勇和山东镇,总计五万人的部队都在清军裹挟之下北进冲入战场右翼。
大部分明军士卒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事都毫无准备,马士英从清军口中听到的一切情报,都表明着顺军的不堪一击。
就连高谦这样善于观察风向的高明投机派,都显出了对于宏大战场的陌生感。明军严重缺乏优秀的探骑和夜不收,但比较这里,区区数里的距离,顺军也没有派多少兵马截杀明军游骑,阻止南明诸将去了解战场具体形势变化的,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的主观意识而已。
刘良佐是这中间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在军营里喝得酩酊大醉,放任军队肆意行动,毫无约束和组织的努力和想法。
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就在眼前,刘良佐的目光却只能看到清军送来的大批金银财宝。他因酒醉满脸通红,沉迷在数以百万计的巨额“岁贡”中,大言不惭:
“北廷大兵既已破闯寇,我辈只要安然坐营中,静观八旗兵扫平贼寇,而后收取齐鲁罢了。”
他的兄弟刘良臣在大凌河之战明军战败时,便已经跟随祖大寿投降了清廷,隶属汉军镶黄旗中。
为了拉拢南明,多尔衮专门将刘良臣派至吕梁洪拉拢江北军阀们。在刘良臣的口中,大清军当然不出意外,已经在徐州战场上占尽巨大优势,全胜只在咫尺之间。
刘良臣对他那狂醉中的兄弟刘良佐,劝言道:
“大清的八旗军无敌于天下,闯贼怎堪一击?明军若是现在还不出动,不和大清平分灭闯之功,将来又怎么有筹码去分割山东呢?
我大明欲中兴,还是需要自强啊!诸将岂不知北宋郭药师之事?事事全赖他人,即便大清如金太祖一般善待明朝,也难保后代子孙不会对南朝心生歹意。”
刘良臣明明已经是大清汉军镶黄旗旗人,受封三等轻车都尉,完完全全已经是大清臣子。可是劝说南明群臣诸将的时候,居然犹自以明人自居,处处晓以利害,实际上则是以清军之强恐吓明军,又以顺军之弱引诱官兵。
他放言道:“我听闻李来亨拷掠天下,闯贼藏银亿万不止。仅仅徐州一城之中,便有白银七千万两之多。江南财用紧张,陛下新立,宫室未兴,处处都要用钱。不趁现在闯贼将灭而未灭的最后时刻,赶紧出兵,和大清平分灭闯之功,诸公难道以为摄政王破城以后,会将徐州财富平分于我吗?”
刘良臣的话让明军诸将大为意动,徐州城中的七千万两金银财宝!这样大的诱惑,唯一的风险只是在痛打闯贼落水狗的过程里,可能会有一点伤亡罢了。
但刘良佐是见识过八旗军神威的,他完全相信刘良臣所说的话,闯贼怎么可能是八旗军的对手?痛打落水狗,正在此时啊!
刘良佐当即拍板决定:“打!我们立即出兵,配合北廷大兵,灭尽闯寇!”
刘良佐满脸红晕,眼中闪烁着兴奋到癫狂的光芒:
“我们要为先帝复仇,要为北方沦陷贼手的无数官绅百姓复仇……大明,天下无敌啊!”
其实只要南明诸将,都派出一些探骑去时刻注意徐州主战场的形势变化,他们就该知道,现在明明是大顺军才占据着战场上的优势和主动权。
但既然清军有数千人在明军营中,而且随时都有刘良臣等清军将领来明军中汇报前线军情。南明这么多将领,其中还有黄得功这种堪称善战知兵之人,竟然便都束手待毙,连一小队探骑都没有放出去,完全将江南的命运放任在满洲人的操纵之中。
这不是至愚,而是至极的怠惰而已。
是敌人的刀刃架到脖子上时,也懒得一动的怠惰而已。
郑森眼见南明诸军悉数出动,军帐为之一空,心中的忧虑感便加倍沉重了起来。郑家的军队以水手船夫为主,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吕梁洪军营里,但郑鸿逵身为镇江总兵官,一样带领了几千人马跟随大军出战。
郑森非常担心叔父的安全,可是以郑鸿逵的胆略见识,竟然也只是泛泛地说:
“大木,我知道东虏不可轻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吸取历史上宋人端平入洛的教训。我等今日即行孟珙之事,平寇以后,断河守徐,严加戒备,才能防止东虏趁乱窥江。
如果只是自保于江表,何谈中兴事业?”
刘泽清麾下的山东镇也跟着出动了主力部队,这让郑森更感吃惊。因为之前刘泽清已经私下和他通过气,希望通过郑森说服郑家,两家军队同气连枝,一旦形势不对,便一起撤回江北,以保长江之防。
郑森心想:看来是因为郑鸿逵出战的缘故,刘泽清孤掌难鸣,也只好放弃了蹿回江北的打算吧?
吕梁洪湍急的险滩前,千帆竞过,万军齐发,五万人左右的军队,这是明军在山东江淮一带,已经多年罕见的庞大兵势。
若非仔细观摩,只远远观望,估计一般人很难看出这支军队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郑森也怀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希冀,或许是自己忧虑过甚,中兴事业真从徐州始?
“徐州闯寇都是贼中百战余生的精兵强将,叔父一定要小心注意。流贼处于绝境之中,万一困兽死斗,恐怕还是极难对付的。
叔父不要硬拼,应该先让北廷兵出手,我朝大兵,一定要待局势已定后再出击收拾残局。
叔父,一定小心啊!”
郑森被郑鸿逵留在了吕梁洪阵地,负责指挥留守的郑家船队。他望着一直向北开去的明军队伍,鲜红色的罩衣军旗在正午的阳光下,留下一条鲜艳夺目的尾迹。
“大明朝恩养天下百姓三百年,皇恩浩荡,福德绵延,国祚定不至于绝于今时。闯贼终究黄巢之辈,朝廷再中兴维持十几二十年时间,总是不成问题的吧!”
至于十几二十年以后的事情,郑森已经不敢多想。
钱谦益的另一位门生弟子,跟随在郑森左右的洪士鲲与洪承畴同族,但却对清廷没有多少好感,反而因为听闻了许多关于晋王李来亨的传闻,对大顺军心有神往。
他犹豫再三后,拉住郑森的手低声道:
“大木……万一事情并非如刘良臣所说那样,李来亨尚有胜算,你打算如何收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羽林飞驰
正午的阳光丰沛鲜盈,柔柔暖暖、喷香流溢的芳馨和煦里,甘甜的暖阳普照在每个人的臂膀上。于太阳的照射下,满布战场那纵横十几里的空间内,数十万副铠甲甲叶金光重叠,向日映辉,神采奕然,灼日璨彩洋溢在衰飒的沙场上,使泾渭分明,春风难掩十里浓郁的血腥味。
“是明军。”
张皮绠勒住战马的缰绳,回头眺望。顺军的炮击还在持续,在红夷炮的火力上,大顺军已经毫无疑问可言地彻底压倒了清军。
特别是在占领环壕一线以后,清军布置在壕沟附近的大量火炮,或者被顺军缴获直接倒转炮口开火,或者便是被大顺军的卫军民兵们用铁钉封死了炮门。
尚可喜的藩下兵全都覆灭以后,清军最精锐的炮手也都死伤殆尽。大清的红夷炮火力,只剩下孔有德指挥的一支炮军,还部署在多尔衮的中军附近,射程难以覆盖顺军战线,只能远远射出几发无伤大雅的炮弹,还失去了落点。
此刻战场上轰然未止的炮击声,全都来自于大顺军自己的红夷炮。雷动阵阵,嘈杂的响声打断了张皮绠的话语,顺军骑兵继续变换着队形,向前冲杀,将数量更多的清军驱赶出阵地,或者是将敌人挤压成一团,由自两翼压迫过来的大队步卒完成收割。
刘芳亮驰骋纵横,尽享复仇的甘甜滋味。殿左军的战士都为获鹿大战的结果耿耿于怀,他们中的精锐都是闯营元从之士,哪一个人不是对闯王万分爱戴呢?
今日正可以为李自成复仇,又可以尽情地杀戮满洲人。三堵墙的马槊长矛和利剑,寒光闪耀,形成一条长宽皆达数百米的银色光带,横亘战场之上,充塞敌阵,所及之处,清军无不人仰马翻,难当这些老骑士们的肆意一击。
现在最有大将气度的人还是郝摇旗,他约束住了后队的殿中军羽林骑兵,将许多深陷清军阵中的马队拉了出来,重新拼凑冲击队形。
郝摇旗细致地与友军同袍们交换右翼战场的情报,他断言道:
“明军已到,江南兵再是羸弱,那也是好几万战兵,不是好几万头猪。我们必须派兵增援右翼,否则被敌人从侧翼突破,一旦明清联军合流,以大兵向中央卷击,大顺军就会有被沿着壕沟分割成两半的危险。”
明军的旗帜和阵势都稍显松散,但这样一场关键性的大会战,郝摇旗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他没像多尔衮那样,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明军身上。
多尔衮希望明军足够强大,可以依靠优势兵力缓解清军不利的战况。难道顺军也能这样想吗?
郝摇旗大喊道:“我们不能把胜券握在明军不堪战上面!羽林骑士,都跟俺走,去右翼!”
羽林骑士们缨盔上都树立着黑白相间的鹖鸡翎,伴随着战马调转风向,扬武剑在风中直指如雨横贯,根根羽毛飞扬恣意,与大军上空漫天席卷的黄龙大纛旗帜,形影不相离,声色壮于天下。
飞舞昂扬的骑兵队伍转了一个弯,殿左军都着红白二色铁甲、打刘芳亮的白色大纛,羽林骑士则着黑衣黑甲、打李来亨的黄色大纛。风卷走动,马走人惊,千骑席卷过平冈,日月为之失色,天地因而动容。
号手们不失时机地奏响冲锋号,哨子声和海螺声也同时响起。不明所以的清军士兵大为骇然,都以为顺军骑兵又将要发动一次猛烈的攻击,绿营兵飞快溃逃,即便是骁勇善战、顽强不屈地八旗兵们,也感到体力透支,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不意顺军骑兵拐了一个弯,迅速脱离了中央战场,只有刘芳亮和张皮绠继续带领部分手枪骑兵切入敌阵四面射击。大部分的枪骑兵,还有手持扬武剑的冲击骑兵,都跟随郝摇旗暂时脱离了战场,
他们先撤到距离混战中央稍远的地方,接着改换回了纵队纵队,以整齐快速的步伐向右翼战场转进。
郝摇旗的想法与李来亨不谋而合,他们都认为不能将胜券寄托在明军的羸弱上。不管明军战力多么低下,这毕竟是一支多达五万人的庞大军队,突然投入战场,如果不管不顾,万一逆转之势形成,可就不能挽回了。
“去右翼!去右翼!”
郝摇旗奔走之间声嘶力竭地呐喊,接着羽林骑士们都高举刀枪,齐声狂呼“去右翼”、“去右翼”。巨大的声量在短时间,甚至超过了轰鸣不止的炮声,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也是在同一时刻,郝摇旗敏锐发觉到了清军阵列的变化。一直受到顺军压迫,战线不断向后移动的清军阵列突然间就都稳住了,坚如磐石,显而易见是有新的生力军投入战场。
但兵力限制了郝摇旗的行动,他咬咬牙,还是认为右翼战场更为重要,中央战场的混轮厮杀只能交给郭君镇和刘芳亮处理了。
“郭帅也已经带亲军入阵了吗?好,有两位权帅身先士卒督战,就算多尔衮亲自出马,中央战线也不会有问题的。
兄弟们,随俺去右翼!咱们走着嘞!”
其余各队步卒主力已经从左翼和中央完全跨过了壕沟,连郭君镇这个素来喜好决胜运筹帷幄之中的人物,此刻都手持单刀,深入阵中,与满洲人白刃相拼。
郭君镇的武艺相对一般,几次陷入险境,亲军们拼命将他救出以后,参军院派来的一位参谋官姚振道赶紧劝说道:“斩将夺旗非郭帅所长,郭帅……前线自有刘国公在啊!”
另一位参谋官周昌,他比在河北作战时显得成熟老练了许多,此时也学着郭君镇那样,以表字行世,改名叫了周培公。
周培公飞快跑来,拽住郭君镇的战马,苦笑道:“晋王要我看顾好郭帅,郭帅,不要让我们为难呀。”
郭君镇抹了一把刀刃上的鲜血,耸了耸肩膀:“马队赶去右翼了吗?晋王殿下呢?”
周培公回答说:“郝大将军,郝大将军已经亲督羽林骑士,奔赴右翼堵截江南兵。至于晋王殿下……宫中宿卫已经全部出动,也往右翼去了。”
郭君镇闭上双眼,好像在用耳朵和鼻子观察战场的变化。他深思着最后几个问题,然后睁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白甲兵已动,杀多尔衮!”
第一百七十四章 绝境白狐
随着清顺两军的完全交锋,双方的步兵方阵也完全陷入乱战之中。原本整齐肃然的方阵和线列都已经不复存在,长矛手、刀牌手、跳荡兵或者斩马刀手,都是在各自为战,数人小队的队形,这时候起到的用作远比大方阵效果显著。
只有位于战线后排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们,还算勉强保持一条整齐的队列。但是由于清军阵线不断后撤,火铳手们也要不断向前前出,漫长的线列在各部前进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因为地形和速度不同的原因,会自动断裂。
这就使得混乱的战场上出现了大量兵力空隙,任何一方率先投入预备队,穿插入空隙之中,将敌人分割包围,就能取得野战歼敌的效果。
郭君镇已经投下了大部分筹码,原本作为一锤定音和最后一击的李来亨,则率领宿卫赶赴右翼拦截明军。
出牌的机会因此落到了多尔衮的手中,摄政王到底是深谙戎马之人,他绝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何况刘芳亮携带着晋王旗帜依仗,光耀军前,万分显眼。这也同样吸引到了多尔衮,让摄政王感到狙杀李来亨的时机已经成熟。
“白甲兵!”
白甲兵便是巴牙喇精兵,乃是大清八旗军里精锐中的精锐,亦是多尔衮手里最后的王牌。大部分白甲兵已经上马,虽然熟悉满洲军队的人,都看贬满洲骑兵的威力。
特别是关宁军等明朝边军军人,都认为满洲铁骑的弓马之术尚不及蒙古降夷厉害。
若论骑射或许的确如此,可是白甲兵的骑兵冲击却和顺军的三堵墙类似,严整而顽强。就算是在后金时代,白甲兵们都能做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冲击。
他们能够在一次冲锋以后,立即拉扯队伍,重整阵型,从敌人的包围中杀出来以后,于远处重新组成冲锋阵型,发动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冲锋。
和大顺军的墙式冲锋相比,白甲兵的冲击对线还是显得过于松散。可是和关宁军、秦军、蒙古外藩兵相比,白甲兵发动冲锋时,战马和战马之间、分队和分队之间的密度,已经足够恐怖。
除了少部分游骑环伺在混战的战场以外,时不时对顺军骑兵放一些冷箭外,大部分白甲兵都排列成密集的冲击纵队,准备用学习自大顺军的战法还以颜色。
孔有德则步行指挥炮兵移动阵地,几十门红夷大炮被包衣阿哈们费尽力气,才从多尔衮的中军阵地那里拖拽到了前线。
铜炮的导火索随即被点燃,火药燃烧的硝烟味迅速弥漫到了多尔衮的鼻尖。这条狡诈的白狐狸露出阴冷的笑容,向硕托、瓦克达、吞齐喀几人同时下令:
“进攻!神射手盯住流贼大纛,以射杀李来亨为最要紧的任务!”
奔涌的白甲兵飞速冲出,孔有德麾下的汉兵甲士们也冲出炮兵阵地,在多尔衮强硬的要求下,以血肉之躯填补清军摇摇欲坠的中央战线。
清军的**螺越吹越响,可声音始终不能和顺军密集的号子声比拼洪亮。
多尔衮那张看不出表情,只能看出阴险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担忧。但硕托、瓦克达、吞齐喀三人就完全不同了,这三个人手上掌握的白甲兵就是清军在徐州战场最后的一支预备队,一旦投入战局,清军就再也不能应对战场的其他突发变化。
远方的战场杀声震天,顺军的火炮接连不断开火,每次炮弹落地,都必定造成一大片支离破碎的惨象。在火器面前,就算是武勇盖世的白甲兵,也只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肉块而已。
硕托奉劝道:“明军羸弱不堪战,只能起到牵制流贼的作用,绝不能击破流贼。我们用明军做挡箭牌,现在转移兵锋,东北方向突围,与阿济格的东路军会师,还可以再图一战啊!”
阿济格的东路军,除了留耿仲明防守济南以外,大部分兵马都已经南下挑战顺军的泰山防线。硕托估计阿济格手上的精兵应该还有四五万人,如果清军现在敢于壮士断腕,放弃徐州战场,全军转向济南方向,与阿济格南北夹击击破闯贼的泰山防线,那么两军会师,还可以凑出十多万精锐兵马。
“我军与阿济格往泰安一线会师,即便在徐州损失大批绿营兵,但撤出五六万精兵绝对不成问题。与阿济格会师以后,尚有十万大军,绝对可以再图一战啊!”
硕托的话让瓦克达、吞齐喀二人也都连连点头,但多尔衮岂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他板起了脸,神情狰狞,充满杀气:
“快出击!大清军令谁敢违抗,本王是代二帝御驾亲征,谁敢违抗孤!”
多尔衮是以权谋诈术斗垮豪格,而阿济格麾下的东路军,过半兵马都属于豪格一系的镶黄旗和正黄旗。
如果多尔衮在徐州狼狈败逃,实力大减,他就算能够逃出生天,汇合阿济格平定泰山,可到时候摄政王的王位还能坐得稳吗?
就算阿济格是多尔衮的亲兄弟,又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但难保阿济格没有野心,更难保阿济格麾下的两黄旗不想为豪格复仇。
“谁敢违抗拥有八旗铁骑的孤!孤便杀谁!”
多尔衮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在徐州战斗到底,要么大胜,要么死亡。
他抽出腰刀,上马出阵:“不成功,便成仁。孤死大清亡,孤在大清存,谁还敢违抗孤?快出击!”
硕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明军进入战局以后,清军骤增五万名生力军,兵力再度超过顺军一半左右。可谁不知道这些明军的成色?根本不堪一击!
简直拖累自己还来不及,多尔衮是昏了头吗?把希望寄托在马士英的身上,简直好笑啊。
瓦克达和吞齐喀脸色变化的很快,硕托则垂头丧气,这样打下去,即便是战胜了闯贼,还能剩下多少满洲人呢?
满洲是小族,或许小族想要凌驾于中夏大邦之上,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硕托最后说道:“摄政王,徐州城内守军万人,随时可能出城夹击我兵。还是必须留兵防守徐州守军啊,请暂留一支兵马在此吧。”
多尔衮看了徐州城城头一眼,不屑一顾:
“让孔有德留下,你们全都随孤出击。”
硕托终于绝望了,多尔衮显然是把自己的功名利禄放在了大清的前途上,让孔有德守后路?这就是打算最后的攻击失败以后,让所有人都去死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大清天下无敌
清军终于到了悉数出动的时刻,多尔衮的王旗出现在了战场的中央,伴随着无数战马踏动大地的震撼声,白甲兵簇拥睿王千骑王甲横扫大地。
这些披甲三层的满洲勇士,不仅仅是满洲八旗军队中,堪称为最精悍、最骁勇和悍不畏死的巴牙喇甲骑,而且还是巴牙喇兵中最强大的白巴牙喇精兵。
努尔哈赤草创八旗时,每旗牛录都有精锐的甲士白人。其中白巴牙喇十人,红巴牙喇四十人。根据人数比例来看,红巴牙喇是后金军队的中坚力量,而白巴牙喇更接近于一般人认识中的巴牙喇,是后金的精锐部队。
天聪年间,皇太极建立巴牙喇营,将各旗的巴牙喇集中使用,每旗均有巴牙喇营。巴牙喇营的主官为“巴牙喇纛额真”,天聪八年改称“巴牙喇纛章京”。
虽然常有说法认为满洲人锐于步而钝于骑,但实际上养马本就是建州人的世业之一。老汗努尔哈赤在统一诸申的战争中后金军也常常发挥骑兵之利,千里奔袭的战例并不罕见。
所谓“北畏奴步,奴畏北骑”,其实指的不过是建州与叶赫间的相对情况而已。
要知道满洲人的话语中,“巴牙喇”本来就是精锐骑兵的意思。
到皇太极时期,“巴牙喇”或者说白甲兵的称谓,才渐渐被“护军”一词所取代。但论及精锐之士,多尔衮还是更喜欢用巴牙喇甲骑或者白甲兵这样的传统称呼来激励将士们的士气。
上千名身穿水银色布面甲的别抄骑士,已经分路突出,代表着多尔衮麾下旗分的镶白旗与正白旗被全部打出。
烈风呼啸不止,千马冲驰,声浪是一波高过一波,甚至在白甲兵冲入战阵的同时,这些弓马骑射技艺已高明到不可思议地步的猎人,还以过人的速度和手法又射出了数百支利箭,尚未入阵,已将顺军步兵线撕扯开许多缺口。
“中央突破。”
多尔衮已经集结了各旗之中剩余的全部精锐,伴随在他身边的每一位白甲骑士,几乎人人都有着享誉辽东的武名。任何一人,只要提及他的名字,多尔衮就能够立刻报出此人光辉灿烂的英勇战绩。
“谭泰!崇德六年,你率领精兵400人自小凌河直抵海边,断绝明兵归路,生俘洪承畴而归,孤还记得。”
谭泰在砀山之败以后,虽然因为正黄旗的出身,获得了皇太极的曲意回护,但到底在八旗贵族里的地位已经大幅度下降。此时被多尔衮第一个点名,重提过往的辉煌历史,谭泰竟然老脸一红,感到分外的尴尬。
多尔衮在马上一手提着腰刀,一手拉着缰绳,露出了他一生所罕有的豪爽大笑:
“砀山之败,罪不在你。李来亨此贼,的确是我朝军兴以来数十年所未有之劲敌。今日便是孤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够击杀李来亨。
谭泰,砀山之败,我八旗子弟埋骨河南者不可计数。他们在天上的魂魄,全都看着你呢!”
多尔衮的话让谭泰想起了砀山战败后的惨状,更想起了当年李来亨以满洲人头堆积京观的地方,就在徐州战场的侧畔。他胸中充满耻辱感,愤言道:
“黄河滔滔,再败一次,谭泰唯有以身赴河,洗刷这奇耻大辱!”
多尔衮哈哈一笑,又指着第二人说:
“英俄尔岱,你的祖父岱图库哈理当年归顺太祖,你家三代人为大清征战四方。天聪年间,平定朝鲜之功,半数在你,天聪十年、崇德元年,两征三韩,你皆与太宗皇帝从征。
当年扬鞭策马,三战大败蓟辽总督张凤翼、顺天巡抚谢如兰的英勇,还剩得几分?”
英俄尔岱是正白旗出身,素来与多尔衮关系密切。他长年负责清军经略朝鲜的任务,正是朝鲜史籍中赫赫有名的“龙骨大”。
被多尔衮点名以后,英俄尔岱更感荣耀和自豪,策马顿首道:
“我定使牵李来亨之首于摄政王的马前。”
多尔衮闻言哈哈大笑,将自己马鞍夹袋中备用的一条马鞭取出,随手丢给了英俄尔岱,命令道:“此鞭赐尔,今日即用它牵李来亨来见孤。”
接着多尔衮纵马飞驰在白甲兵大军之前,他每过数丈,便指一人,高声唱其名,随即便将此人过往的战绩一一道来,无一错漏与差错:
“伊尔德……天聪三年你随太宗皇帝从攻北京,败明兵于滦州……七年,从围锦州,击败夺炮的明兵……”
“武拜……你十六岁便跟随太祖伐明……列**臣,佐镶白旗……天聪八年,与多尔济、图鲁什大败明总兵曹文诏……”
“石廷柱……蒙古巴林部贝勒囊努克背弃盟约,大兴劫掠,你随太祖往征讨伐,取其寨,收牲畜以还……崇德四年,攻松山城,功在诸将之上……”
“明安……你世为蒙古科尔沁兀鲁特部的君长……天聪三年,与固山额真武讷格、额驸恩格德尔一起降服察哈尔二千户……天聪六年,讨伐察哈尔又取得大胜……”
多尔衮每念及一个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将领便感到无上的荣光。多尔衮依靠的不是战前草草的记忆,他早已将清军中卓有才干和功绩的将领,以可怕的记忆力牢牢铭记在了脑海之中。
多尔衮纵马飞驰,一不会儿的时间便又飞快念出了十几个人的过往事迹。他谈及兴起之时,还会讲起当年一场场战事里各种各样的逸闻趣事。
所有人都为多尔衮这份过人的精力和记忆力所折服,都为他深深记清楚了自己的功绩而感到骄傲和放心。
拥有这样的一位统帅,任谁都知道,摄政王今后也绝不会遗忘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军功和战利品。
“大清……天下无敌!”
多尔衮将手中的腰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已经升到苍穹最中心位置的烈阳,他声嘶力竭地呐喊:
“大清……天下无敌!”
八旗军中最精锐的白甲兵们,多尔衮侧近的诸王贝勒、宗室亲贵、名将勇士们,所有人都齐声高呼:
“我大清,天下无敌!”
巨大的声浪好像震动得军旗不断摇晃摆动,被留在后方阵地防守的孔有德默默低头。他已经获悉了尚可喜战死的军情,曾经一同背叛明朝、归诚大清的三顺王间,虽然存在有各种各样的恩怨情仇,但是听闻尚可喜战死的惨状后,孔有德还是难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悲怆感。
尚家素有忠义的家风,尚可喜先背叛明朝,毁掉了尚家忠良之名,可随即又以殉清证明了自己的“义不再辱”。
孔有德没有尚可喜那么高的节操,作为明将期间,尚可喜的表现要远好于孔有德和耿仲明,孔耿二人吃不了东江的苦,跑去登州享福,尚可喜还在辽海孤岛苦撑。
登州之乱,虽然有辽兵受到苛待的原因,但是受苛待的是普通士兵,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毛承禄、陈光福这些叛军首领一个个可都是吃香的喝辣的。
就他们的直接上司登莱巡抚孙元化来说,孙元化已经在他的能力范围只能尽可能地保证辽兵的待遇了。缺粮饷的不光他们东江兵一家,卢象升的兵有的在大冬天连裤子鞋袜都没有,卢象升可没有因为一只鸡就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丑陋的辫子
孙元化不仅没有苛待孔有德等人,反而是对他们给予厚望,优先补充他们的粮饷军械,提供最好的装备给他们。所以在登州驻防,接受火器战术训练期间,孔有德、耿仲明表现得一直很老实。
孔有德反叛,发生在增援辽东的途中,已经走到直隶境内的吴桥了,实际上和孙元化毫无关系,纯粹是孔有德和直隶地方官府、士绅的矛盾激化。
吴桥兵变,固然存在明朝官绅欺压客军的关系。但是吴桥地方官府拒绝接待他们,与孔有德部的军纪败坏是分不开的,孔部兵马以滋扰百姓为能事,奸淫掳掠之事不断,地方官不肯放他们入城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就算不放辽兵入城,也应该筹集一批粮食、银子缒城而出,完全拒绝补给肯定是错误的。
没有饭吃的时候,偷鸡摸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算是大顺军,也不能保证所有士兵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都依旧保持“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也只有跟随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深山息马、筚路蓝缕的那批元从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明朝不可能按照闯营元从的纪律,去要求孔有德。
但是偷鸡事件发生之后,犯案士兵被穿箭游营,固然由于王家跋扈,可也是孔有德自己畏惧士绅势力,导致军队和乡绅矛盾激化。
缺粮缺饷是士兵们跟着孔有德造反的原因,但绝不是孔有德自己背叛明朝、投奔清军的原因——对孔有德自己来说,他的反叛完全是由于不想去前线、畏罪,以及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而已。
即便是后世历史中,孔有德在桂林举火**,也不是他对于清朝多么忠诚,想和尚可喜一样殉清,实质不过是因为孔有德自己没有拿捏好投降时间而已。
李定国包围桂林时,孔有德已经派了王允成向马进忠接洽归顺事宜。据王允成后来说,孔有德实际上有投降的企图,不过是因受部将挟制错过了时机。
孔有德的野心和忠诚,都不过是如此。
他和尚可喜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物,因此当孔有德听到多尔衮带走全部清军预备兵力的时候,心中的忐忑和激动,几乎可说是已经形于表象。
是在清军战局不利的现在,反叛?亦或者是自己逃回北京?
孔有德控制着清军阵地中视野最为良好的山冈,多尔衮还把大部分的红夷火炮都交给了他。这是清军最后攻坚的本钱,多尔衮还把防备徐州守军突围的任务也交给了孔有德。
乌真哈超在入关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被清军当成普通将领和部队来使用。直到今天,当多尔衮面临大顺军充满压迫感的进攻,当满洲人再也无法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取得胜利时,孔有德的枷锁才被完全释放,获得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红夷炮准备开火。”
命运的选择权回到了孔有德自己的手里,但他没有做出什么无谋莽撞的行动,只是低下了头,继续命令和组织乌真哈超的士兵们点燃火药。
几十门重型红夷炮黝黑鄂炮口,在烈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这其中还有十几门大炮是磁州和大名缴获到的“随州造”。
清军与大顺军多番交手,像孔有德这样受过孙元化细心教导和培养的火器专家,当然知道“随州造”火炮比清军火炮更为厉害犀利。
孔有德虽然对红夷大炮的“火炮模数”完全搞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充分发挥“随州造”红夷炮的威力,将这些缴获来的战利品当成手中不可多得的杀手锏。
黑压压的炮阵已经瞄准了闯贼,乌真哈超占领着整个战场上视野最为良好的一块高地。孔有德居高临下,俯瞰群雄,李来亨、多尔衮……这些桀骜虎视的天下枭雄,都已经被锁定在了乌真哈超炮队的射程半径之内!
“开火!”
“开火——”
“开火!”
孔有德发号施令的同时,他身旁的王府护卫们便将那硕大的海螺高高举起,哽咽似的呜鸣声奏响徐州,红夷炮的背后火药急促燃烧,沉甸甸的实心炮弹被化学能的力量推动,在炮膛中完成最后的加速度,熔铁飞溅。
轰——!
轰——!
清军的炮兵急速射击,火力全开,炮弹飞快坠进顺军兵马的阵线中。殿左军的三堵墙们首当其冲,人马不能当飞弹的一击之力,触者战马开膛破肚、人体四肢横飞断裂,满目鲜血,洋溢在刀枪剑戟和盔甲之间。
可还有更多的骑兵、步兵、炮手、铳手,在晋王李来亨的监国大纛引导下,已从整个战场的最中央处发起突击。战士们人山人海向清军纵深压迫过来,即便有乌真哈超的火力支援,即便多尔衮的白甲兵已经投入战场,但是在巴牙喇们杀到最前线之前,为数更多的绿营兵已经支撑不住,形成了全面崩溃之势。
数以百计的军旗被丢弃在了地上,无人拾起。刘芳亮的战马纵骑蹂躏,铁蹄从绿营旗帜上肆意践踏而过,十倍于旗帜的兵器、铁甲搁置在了壕沟和土墙的后面,绿营甲士狼狈逃窜,留在三堵墙骑士眼中的:
只剩下一根根丑陋的辫子!
“是东虏的白甲兵!”
刘芳亮的副将,殿左军的制将军马世耀,他亲手为刘国公举着晋王赐下的黄龙大纛,挥舞军前。多数清军的目光既被大纛吸引,攻击的火力也就集中到了马世耀的身上,以马世耀闯营元从、从征先帝十余年百战余生的武艺,也难以在这样急切剧烈的攻击密度下全身而退。
殿左军的骑兵们冲阵已达十余次之多,虽然取得了将清军绿营兵完全击溃的巨大战果,但是骑兵正面冲击压迫东虏的步卒阵线,伤亡之大,已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马世耀自己便身披轻重创伤三十余处,他以一条长披风包裹伤口,原本蓝色的披风被鲜血浸满以后,此时已经呈现可怖的黑紫色。
“国公,绿营兵已经全线溃败,那支精兵……那支精兵必是多尔衮的白甲!”
在清军绿营兵全线向后溃逃的人潮里,一大队水银色布面甲的别抄精骑逆势上涌,任谁都能看出,这必然是多尔衮手中最后的精锐预备队。
刘芳亮所穿的烂银色铁甲,光辉璀璨,异常地夺人眼球,乍看之下,与清军白甲差相仿佛。他身为一殿大军的权帅,身先士卒到如此地步,经过刚刚十余次的整队冲锋以后,身上的伤势竟然比马世耀还要多。
鲜血横流,连脸上的铁面具都被流弹击碎,清隽秀美的脸上被铁片划出几十道伤口,面目狰狞,但悍不畏死的气魄犹在,丝毫不将满洲白甲的逆袭放在眼中。
刘芳亮的笑声里充斥勇气和自信,他将马槊夹在臂下,策马冲锋,长啸道:
“建奴必为晋王旗帜而来,马世耀!我们缠住多尔衮的白甲,晋王在右翼就将安然无恙!”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就这?
郭君镇率领步卒投入中央战线、李来亨亲率宿卫宫骑杀入右翼战场以后,大顺军赶赴徐州解围的八万野战军,基本上悉数投入战场。
而清军方面,多尔衮除了留下孔有德所部数千人防备徐州守军以外,清军的几乎全部兵力,同样也已经投入前线,展开厮杀。
二十万人马,拥挤在这样促狭的战场内,人山人海所扬起的灰尘,足可以超越遮蔽天日的旗帜,将所有人的视野都覆盖在战尘的笼罩内。
除了驻足高地的孔有德,还有在徐州城内观察战场变化的谷可成、许都以外,清顺两军的其他将帅,就算是一直在试图掌握全局视野的李来亨,此时也没办法继续监控战场情势的变化。
他策马飞奔,身边的宿卫骑士贴紧护卫,风声自耳后呼啸吹过,眼中则被沙尘和鲜血填满。殿中军最后一支预备队终于及时赶到了右翼战场,李来亨放眼望去,明军的人马和旗帜从更南方一直延伸到这里来,数以万计的大军即便散乱不堪,其规模也足可以震荡顺军的士气。
守卫晋王左右的李懋亨,巧妙驾驭着战马的四蹄,使得他的速度始终能和李来亨保持一致。枪炮的轰响声接连不断,时不时还有巨大的炮弹飞入宿卫骑兵的队列里面,一旦中弹,即便武艺过人如李懋亨,也绝对不能留下一具全尸。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我们已到右翼了,是明军!”
右翼战场除了新近赶到的将近五万名明军士兵以外,本来就还留有大批蒙古兵。这些弓马娴熟的牧民,一看到顺军援兵抵达,就用手里的短弓飞快反击,羽箭精准的可怕,即使距离还这样远,也有好几十名顺军骑士中箭。
只是蒙古人的短弓和箭矢,都不能和满洲人的清弓重箭相提并论。虽然他们箭法神准,可是多数箭矢根本不能洞穿大顺军骑兵最外层的布面甲,何况有些骑士在布面甲之下还另外穿有锁子甲或扎甲罩衣。
宿卫骑士的冲锋浪潮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所有人的速度甚至没有因此慢下半分。李来亨身处千军万马的中心,他那一袭与闯王几乎完全相同的装扮,不能引起清军的特别注意和攻势,反倒是挡在晋王前方带头冲锋的李懋亨,被东虏当成了这一标援兵的主帅。
漫天的箭雨随即跟上,宿卫的老本兵们不管不顾,依靠盔甲的优良防护强行冲驰过去。李来亨自感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进行过这样酣畅淋漓的冲锋,他的群骑环绕之下,只觉得蒙古人的箭雨不过像是给自己洗了一波澡。
“何谈当孤铁骑?踏碎他们!”
李来亨勒马高呼:“全军拔枪!”
手枪骑兵和冲击骑兵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东西,大顺军的老本骑兵,都是身兼数职的多面手。每一位能担当宿卫光荣的骑士,都精通于簧轮手枪、马槊和扬武剑多种武器。
在冲锋间不容发的时机内,闯军老卒们都跟随李懋亨抽出了手枪。砰的一声,在宿卫骑士们距离冲入敌阵,大约还有半箭距离的时候,楔形阵的最前方接连不断地爆起一团团白雾,手枪中似乎燃起了橘红色光亮,子弹呼啸而过,撕裂蒙古人和明军本就不整齐的队列阵线。
敌人的哀嚎声漫步于野,簧轮手枪的精度虽然很成问题,但是右翼明清联军的兵马这样多、兵力密度这样高,根本不存在射失的可能性。
白色的烟雾弥漫空中,明清联军因此突然就分辨不清李来亨冲锋的准确方向。而在雾气之后的顺军骑兵,虽然视野同样受到遮蔽和影响,但战士们依靠严整的纪律,即便看不清敌人和袍泽友军的位置,却依旧能够维持一条直线的冲锋方向,狠狠楔入预定的战线之中。
“换手!”
在宿卫骑士们冲出白色烟雾的第一时间,李来亨便脱口而出第二条作战命令。闯军老本兵们切入敌阵的最后数个呼吸之前,位在最前排的老兵们便已换好了马槊长矛,后排士兵的扬武剑也已经各就各位。
刀枪剑戟呼啸之间,寒光纵横瞬间便将明清联军数万人的庞大战线切割粉碎。锋利到极点的楔形阵锋头深入敌人的中央,铁骑所及之处,视野所见,只有溃逃的敌人与粉碎的肢体!
李来亨将会记得这个时刻,他会始终以兴奋、欢愉、自豪和满足的心情回忆这个瞬间。这是从李来亨竹溪投闯以来,他亲自指挥、部署和率领发动的:
最成功、最快意的一次冲锋。
蒙古兵们好歹也跟随努尔哈赤、皇太极打过许多次硬仗,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遭到李来亨亲军的冲击,还是因为大顺军严酷的纪律和行云流水的队形变换能力吃了大亏。
明军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黄得功手底下的一部分勇卫营以外,其他各支部队的兵马,全部都只是一些不堪战的凑数之人而已。
高谦、刘良佐的左右横挑、投机成性自不必讲,刘泽清根本没有好好打仗的想法,一见顺军兵锋就开始脱离阵线后撤,更使得形势难以收拾。
浙江巡抚黄鸣俊麾下那一批团练乡勇,倒是还有几分血勇之气。但他们缺乏足够的军事训练,更从来都没有过对抗重骑兵的经验,面对李来亨的冲锋,只能是镰刀下的稻草,一触即溃。
可怜了博和托留在明军队伍中的数千清兵,这一支部队如果放在左翼和中央战场,绝对能够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就是让李来亨磕碎牙,没有一个时辰以上的时间,大顺军也肯定是打不动的。
可现在好几千精锐的清军,被四五万南明大军包围裹挟,根本是身不由己。他们虽然想要奋勇反击,可是前后左右,处处都是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明军士兵。
军人始终是一种群体性的动物,即便世所罕见的勇者也会受到群体情绪的影响,所以纪律才永远比武艺更加重要。
在明军大崩溃的背景下,数以千计的清军精锐,根本起不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们能够保持住自己的阵脚不乱,就已经是千难万难。现在又遭到十倍于己的友军溃兵冲击,四面八方,处处都是让人崩溃的哭喊声,还谈何反击?
博和托留在明军中负责联络的亲弟弟岳乐,满心都是绝望。他在聊城之战因为没有保护好三哥博洛,已经遭到多尔衮的羞辱性惩罚,好不容易在二哥博和托的力保之下担当重任,却连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淹没在了明军溃逃的巨浪里面。
“就这?”
岳乐难以置信,顺军不过才发动了一次冲锋,明军五万人马,几十倍于李来亨啊!怎么就崩溃了?
“就这?就这?就这?就这?”
同样慌乱的还有马士英,还有高谦、刘良佐这二位败事不足的大将。他们满心以为明军加入战场,只不过是负责收拾善后,直接就可以打扫战场了,怎么想得到顺军还有反击的余力?
而且一出手,就是这样精悍的骑兵冲锋。
更让高谦挂不住脸的事情也发生了,他脸色极度难看,向马士英说道:
“阁老……刘泽清跑了!”
当啷!
马士英手上的尚方宝剑坠落在地,高谦面色铁青,他高大将军一辈子左右横跳、坑害友军,今天居然被刘泽清摆了一把,帮这个狗贼挡枪了。
战场前方已经看不到刘泽清的旗帜,山东镇全军都已经整齐有序地退出战场: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刘泽清准备充分,他早就做好了一到前线,立即跑路的准备。
这位山东黑道出身的大哥,骑在一匹许都赠送的枣红色河西战马上,摇头道:
“马士英不会用人,活该完蛋。”
刘泽清向着麾下众将士们大手一挥,笑道:
“回南京,咱们拥立新帝去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吾其被发左衽矣
谷可成在此前的守城战中负了伤,他的伤情很重,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退回城中官署休养。城头守军的指挥权,因此交到了山东招讨使许都的手上。
这是大顺军对于许都的信赖,也是一份沉重的光荣和压力。年轻的书生大约想象不到,当年他在徐州跟随龙衣卫的李远归诚大顺以后,有朝一日,居然会以一军主帅的身份承担起徐州无数军民百姓的全部身家性命。
烈阳当空,但是沙尘遮天蔽野,徐州守军很难辨别清楚城下混战的胜负情况。阎尔梅心情担忧,他已发觉了南明援兵离开了位于吕梁洪的阵地,五万人的军队突然涌入战线,肯定会对李来亨造成巨大压力。
“招讨,明军……江南兵已驰到右翼,如待与中央战线的虏骑合围我王师,则不止徐州军民,恐怕晋王大军也将成为瓮中之鳖,十万精兵皆付之东流,一朝覆灭,那时悔之晚矣!”
许都头戴铁笠盔,他在书生的长袍外也披挂有铁甲,甲叶中间嵌着不少清兵射上来的流矢,较深的几支已经贯入皮肉之中,许都好像浑然不知,他从容自若地高声笑道:
“晋王与谷经略都料事如神,多尔衮果然倾巢出击,现在东虏中军大营空虚无备,正是我们溃围破敌的绝好机会。”
阎尔梅熟读史书和兵法,也算老成持重且知晓兵事之人。但他毕竟只是蜗居书斋,从来没有过真正沙场对决的临阵决机指挥经验,听了许都这番话,脸色惊变,面色为之惨白,连连劝阻道:
“城中守卒号称万人,可经过连番攻防,在东虏猛烈的攻势之下,简直是全城带伤,可战之兵已经不满半数,能做溃围突击的精锐战士,更是不足一二千数目。
城外东虏大军环壕连阵,兵马数十重,何止于十万虎狼啊!招讨若开门出击,岂非自投死路当中?”
许都脸上带着笑意,笑意中又充满自信。他自己身上负伤虽然比谷可成轻得多,但鲜血一样浸透了长衫,周围的亲兵更是人人铁甲碎裂、发髻散乱,全军上下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疲惫模样。
但许都不以为意,他用力排开城墙上的众人,大马金刀挥步下楼,亲兵们随即也簇拥着他走了下去。唯独剩下阎尔梅和其他一些徐、沛本地的搢绅子弟,面面相觑,都为许都的自信和胆气感到震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晋王大军被多尔衮击败,那么徐州才叫败局已定。”许都一路往城门处走去,一边说道,“派人禀告谷经略,将本招讨使将欲大开出门,领突骑锐士反击清兵的消息呈递经略府上去。快去!快去!”
许都又转过身来,面向城楼上那一排士绅子弟,开口大笑道:
“大明养士三百年,只得到一些像洪亨九这样的衣冠禽兽。诸公!诸公今日能够上到城头,背负滚石、手掷檑木,已不负孔孟圣贤所教诲的忠义之道。
本招讨使即将大开四面城门,出兵卷击胡虏。城中事便只有交给诸公负责,用卿兄!用卿兄当不负我,不为伯夷,便为夷吾!”
说罢以后,许都便拂袖转身离去。他在众亲兵簇拥下,那一道远去的背影,落在众多搢绅眼里,谁又能不感到亿万分的羞愧呢?
其实这群士绅,能在清军大举南下徐州的时候,站到徐州城的城墙上与一般的士兵、民夫并肩作战。他们的忠义与胆气,已经超过了燕都与金陵士大夫百倍之上,可是比较许都的勇略,始终是羞煞了自己。
阎尔梅脸色通红,他低下头,默然无语,又抬首追了过去,边跑边喊道:
“夫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我今知之!我今知之!许生,我与你共去!”
许都停下脚步,他一身书生深衣外却是武将的戎服铁甲,真正显露出了明末一位文武兼备的士人英勇之姿。
崇祯皇帝有士如此,而不能收拾天下。大明有如此多的忠臣烈士,而不能恢复华夏。
这世道,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呢?
许都摇摇头,他命令负伤的守卒和民夫全部留在城中。只从殿前军的野战老本里挑选了有马匹或者负伤较少的战士两千多人,组成了出城里应外合、反击多尔衮的突击队。
对于阎尔梅等请战士绅,许都知道这些人在自己的鼓舞下虽然有了一腔血勇。但血勇可以守城,却不能野战,所以他还是极力劝慰阎尔梅等人,留在城中,守卫城池。
“守住徐州……!否则徐州一失,几十万人的厮杀岂非成为笑谈?用卿,你留在徐州城中,这是为其难。
我出城冒险博浪一击,这不过是为其易。
你任其难,我任其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所有人都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这仗还没打完啊。”
谷可成自己负了伤,难以出城野战。但他把自己的亲兵全部交给了许都指挥,又命人将李来亨亲赐的权将军才配有的“随州造”扎甲、手枪,都交给了许都。
许都欣然配上铁甲,他虽然已经做好了置之死地的觉悟,但许都相信自己出城野战,绝不是去送死的。
“春秋时先轸免胄赴敌,我们今天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即便是赴死,也不能白死,必要让多尔衮的鲜血流淌地上,才算不负晋王所赐的铁甲。”
许都命令所有准备出城突击的将士,都脱下身上已经残破的甲衣,换上了其他人从城中搜集来的较完整的盔甲。大家仔细检查着马匹和兵器的状况,士兵们细细用麻布带绑紧了刀剑的柄部,许都核对了手枪火药和铳弹的情况后,才将其别到腰间。
战马好像受空气里的混乱气息感染,胡乱踢着蹄子,呜咽嘶鸣。许都轻轻抚摸马鬃,其余士兵都屏住了呼吸,整齐排列守候在了城门的后方。
阳光映照的铁甲和武器上面,战士们满布血痕的脸庞,反射在了金属的光泽里。许多人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手中不自觉加倍握紧了兵器。
巨大的城门和吊桥都在缓缓移动,从城门洞口望去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双重铁门的中间展开一道缝隙,许都飞快上马,自从归诚大顺军以来,依靠战争的磨练,他的马术和武艺都不再是过往飞鹰走犬的江南贵公子水平,而达到了真正武将的合格层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晋王若败,徐州必不得生。
自夸战斗之士的,全都随本招讨开城门反击啊!”
士兵的队列人群中,哗啦一片甲叶叮咚振响,连战马都像是异口同声的咆哮,更多人用兵器敲击盾牌,发出让人振奋的战吼声:
“开城门,反击——!”
徐州城,四面城门洞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入地无门孔有德
许都领精兵千余人,分兵数路反击清军。为了避免清军摸清楚守军出城的具体兵力数字,他还特地命士卒们挥洒尘土,分兵数路也是希图达到故作声势,以均分清军迎敌堵截的力量。
多尔衮留在中军阵地的部队,只剩下了孔有德一部数千人马。他们兵力虽然数倍于许都,但其中包括了大量近战搏斗能力较差的炮手,而且处在被动地位,必须分路迎击城内突出的敢死队。
孔有德的情况也并不乐观。
三顺王所部兵力并不算多,耿仲明尚在济南,尚可喜已经覆灭,孔有德本以为自己留守后方,把握了清军的后路,随时可以左右横跳为自己谋取利益。
他怎么都没想到徐州守军这样羸弱的力量,竟然还敢于主动出击!
在清军火炮猛攻下,已经是断垣残壁的徐州重新焕发雄城的威严,四面城门打开,大顺军的旗帜林立,军士鱼贯而出。由于战尘飞扬的缘故,孔有德根本辨别不清楚顺军兵力总数,他只看过大顺军兵分数路,队列变幻莫测,各支分队冲出城门以后,即向四面八方扑去,意图似乎在于穿插包围清军的中军阵地。
“徐州守军到底还有多少人?!”
孔有德为之心惊,他的部将线国安惊惧之下,脱口而出:“王爷,徐州守军不下万人,流贼大举扑出,一定势在必得,人马不会低于我们倍数之上啊。”
清军人马数千,但多以炮手为主,其余可战的步骑兵实质数量更多。即便孔有德真的弄清楚了徐州守军确切数目,以三顺王麾下剩余的汉兵兵力,恐怕也不能做到分路迎敌,不留破绽的地步。
何况现在顺军沙尘蔽天,大军隐藏在烟雾之后,队列阵伍不断变换。许都已经将他这些年来的戎马军事经验,悉数投入一战之中,待顺军冲过徐州护城河,沿着旧管道飞扑向清兵中军阵地的时候,许都的两眼、两耳都只能看到孔有德的大旗所在、多尔衮的王帐所在之处。
徐州城内数量不多的顺军骑兵,都趁势跃马冲出城外,旧官道的地面上坑坑洼洼,都是被清军红夷大炮轰炸出来的痕迹。人、马、车辆和各种攻城器械的残骸,遍布清军营垒和徐州城墙之间,大家都希望冲得更快一些,清军则震骇异常,只有少数人还在有条不紊地发射火炮。
孔有德发了慌,他急令各部炮手放下手中的一切任务,全部抽出雁翎刀来向“流贼”接战迎敌。可是仓促之间,清军的调度大成混乱,许多人马都拥挤堵塞在了各个炮兵阵地之间狭窄的道路上。
原本线国安率部挖掘的壕沟,是为了抵御城内顺军的反扑突围,现在却反而阻碍了各部清军之间的互相支援。
大顺军骑兵雷厉风行、风驰电挚,已经最先赶到战场。他们手里所持的只有不足半数为簧轮手枪,另外大半则是普通的鸟铳——由于徐州城守军的情况已经十分困苦紧张,能够为突围部队凑出这样的甲仗器械已属难得。
“开火!开火!开火!”
许都策马狂奔,连声催促,大顺军战士手中尚持有火器者,所有人都全力开火射击,枪炮齐发,与依托壕沟、胸墙和炮兵阵地开火的清军铳手打成一片。本来就尘土飞扬的旷野上,更加被无数白烟覆盖。
清军炮兵阵地的外围,经由线国安指挥组织,比起外围的环壕阵地,又增筑了壕沟六道之多。初春以后凌汛到来,上游冰雪消融带来的河水又被清军引入壕沟之中,在中军阵地附近形成数道护城河。
可是线国安将壕沟挖得太密,各条护城河之间起到防波堤作用的土墙也过于单薄。清顺两军在阵前展开激烈的枪炮对射后,大量铳弹射落在土墙上,霎时间坑洞遍布。
许都急速停下战马的脚步,四周的顺军战士都在前赴后继地猛扑清军的中军大阵,也因此在孔有德的阵前留下上百具尸体。
许都知道这样硬拼是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他身边的一位参谋官易成是随州讲武堂毕业的二期生,此时突然急中生智,高声喊道:
“炸开土墙!炸开土墙!决水攻营!”
许都立刻领悟了参谋官易成喊出的急策,当即便亲自下马,率领数名锐士一起抱起城中筹措来的“万人敌”,拼命掷向清军环叠数层的壕沟。
一声巨响以后,火花四射,急速燃烧的火药将万人敌引爆以后,巨大的冲击力轻而易举便将早已不堪重负的一面土墙摧毁。连锁反应之下,壕沟中的滚滚河水急速向低洼处涌去,它们失去了两面泥土的约束,立即崩溃,连成大片。
孔有德自己将炮兵布置在高地处,可是多尔衮的王帐和清军存放南征一路上所获金银财宝的大营,却被布置在三面高地中间的最低洼处。
此时环壕崩塌,河水立时就将清军阵地冲开,滚滚浊流直向多尔衮王帐涌去。清军站立的地方全都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人马和车辆在泥土中不住打滑,活动极为困难。有的士兵一脚踩到泥水,便被河流裹进壕沟深处,骑兵就更惨了,一旦落马,再想要翻上马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军士兵也在四面奔逃躲避河水,大部分人都转过身跑回了放置大炮的高地上面。三处狭窄的炮兵阵地一下子就挤满了人,一些溃兵生怕自己没有落脚地,居然用力将贵重的红夷大炮推入水中。
孔有德震怒不已,大喝道:“线国安!你干的什么好事?”
线国安手足无措,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设计和挖掘的多重壕沟,被顺军轻轻一炸,便崩溃成了致命的洪水冲垮了自家营垒。
清军秩序大乱,多尔衮的王帐和满洲人到处搜括掠夺来的财富全部被淹没在泥水里面。只是孔有德剩余的兵马也被泥水阻隔在几处高地上,许都手上暂时没有跨过沼泽的工具和办法,也无法继续进攻中军阵地了。
不少顺军士兵全身上下也沾满了泥水,许都并不在意,反而和士兵们全都抱成一团。他拉住参谋官易成的手,大笑道:
“不要进攻多酋的大帐了。留他们在这里吧!我们也去右翼!去右翼战场!等击退明军以后,再回来收拾他们!”
易成是汝州流民,很早就参加了闯营,是李来亨得胜寨时期就招揽的寨兵之一。晋王南下湖广,在随州建政以后,易成便在随州讲武堂学习研读,这让他错过了楚闯军队发展上的好几场大胜仗。
所以易成参加闯营那样早,现在却还只是名参谋官。
不过像他这样既有根正苗红的出身履历,又有足够文化才学与军事才具的参谋官,向来为李来亨重视。经过徐州一战以后,将来转隶野战部队,直接担任一线带兵官,也是易事了。
易成打了一个军礼后,立即奉命:
“招讨有令,全军南向,去右翼!”
第一百八十章 两白旗白甲
中央战线。
殿左军的马队已经进行了第二十二次冲锋了,这样的冲锋波次密度,实在超乎常人的想象。不光骑兵们的体力耗竭,便是早就换为第二匹、甚至第三匹的战马,其马力也抵达了极限。
一束束光线投射在了刘芳亮的身上,他一身银甲,此刻便和对面的清军白甲兵一样,都被血污沾满变色。
二十多次冲锋,耗尽了殿左军三堵墙大军的全部精力,但也取得了足够耀眼的战绩。多尔衮猬集部署在中央战线的主力兵马,已被冲得七零八碎,数万绿营兵完全崩溃,前沿阵地上只剩下博和托、尼堪二将督率的几千八旗兵负隅顽抗。
郭君镇麾下的大队步卒,同样跃过壕沟,接管了三堵墙骑兵们撕咬开的战线缺口,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排挤清兵,将满洲人们一一驱逐出阵地之外。
尼堪早就杀红了眼,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满洲侍卫的尸首,脚下全是爱新觉罗家年轻宗室的鲜血。顺军明明只有八万多人,怎么如何杀都杀不光?
尼堪拼命挥动腰刀,奋力砍杀,体力不断流失,盔帽歪斜,袍靴上全被血液沾得**。可是不断向阵地纵深涌来的流贼,数量却一点没有减少,人马反而越来越多,旗帜密布猬集。
尼堪两眼充血,绝望地怒骂道:
“贼!贼!贼!这班蚁贼!怎生都杀不完?”
接着轰隆数声红夷炮的雷鸣,大顺军的火炮又一次掀翻了清军脚下的泥土。尼堪杀晕了头,但是博和托对清军目前的困境相当清醒,他只听到炮声的密集程度,就知道这必定不是来自友军的支援,而只能是闯贼的又一波炮击。
毕竟孔有德那里还剩下几门大炮,博和托再清楚不过了。
博和托爱抚地拍了拍坐骑战马的脖子,这匹摄政王亲赐的河套良驹,已被炮弹溅射的碎石打伤,四足皆已负伤,哀绝地伏倒在地,炽热的天气里口中还能突出肉眼可见的白烟,伤势之重,已药石不可医。
马如此,人亦如此。
博和托的右臂不断淌下暗红色的血水,他身中数发流弹,肩胛骨也被一名闯贼用麻扎刀砍碎,半边身子已经不能活动。此时完全是靠毅力坚持,才能继续指挥和组织清兵最后的防御。
许多清兵——大部分是绿营汉兵,但也逐渐出现了一些博和托熟识的八旗将士——无数人都在向后溃逃,他们的口中都在散播着各式各样的流言:
前线溃败、流贼火炮、敌骑冲击、手雷爆炸……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来他们都是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面,单凭谣言风闻,彼此恐吓着,以讹传讹,先就逃跑了。在一场败战中,能够见到敌人的面以后才转身逃走的,就算得是个勇士了,有的来不及说话,一颔首之间,彼此就被冲散。
渐渐的清军阵地上,好像就只剩下了博和托与尼堪身边的少数人。他们是退潮中最后余下的礁石,孤立无援在海滩上,空中群鸦与秃鹫盘旋,似乎只等大顺军的最后一击,便将落下收割尸体的美味。
尼堪一开始还玩命遏止大军的溃散,他抽刀砍死砍伤了好几名清军士兵。可是很快,崩溃之势越发凶猛,一人之力岂能遏止?
向后溃逃的浪潮已经成为主流,单枪匹马向前冲锋的满洲人,反而变成另类。几名王府侍卫还想架住尼堪,带着他一起逃窜下去。
“大人!闯贼铁骑又冲上来了!我们这么点人,怎么挡得住?快逃吧,再不逃走,就走不脱了!”
很多八旗将官都是这样,被裹挟在一大群乱军中,在溃兵的漩涡里四处打转,被搞得晕头转向,连勇气也一并丧失。
尼堪愤怒到了极点,他可以忍受绿营兵的溃败、可以忍受明军的一触即溃,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充满武德的满洲人流露出这般猥琐、怯懦和无能的模样。
尼堪几次停下脚步,拼命挥刀怒喊,好像是想要重新指挥和组织起一支小部队,企图把混乱的情况彻底制止下来。
目前清军的局面,如果尼堪真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就还有希望重整大军的队列与战线,恢复全军的士气和军心,战斗并非没有希望,回军逆战也绝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尼堪并无这样神奇的才能,他还不如博和托,连自己身旁的护卫们都掌握不住,僚属、部将、护卫、亲军、骁骑、传令的小兵……各旗都统、参领,都已不见了人影,尼堪一人杂在乱军之中,复能何为?
他什么也做不到!
当大军崩溃的时候,尼堪身上爱新觉罗的光环便黯淡了下去。在闯贼的刀刃之下,尼堪与路旁最普通的一具饿殍尸首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尼堪的眼前,在他的身前,除了最后六名护军以外,竟然再没有任何其他清军士兵的保护阻挡。大顺军银白色的三堵墙骑士,排山倒海冲来,当闯贼的骑士和战马同时跃过最后一道壕沟时,尼堪好像真的看到了一面墙壁向自己推进而来。
面对一群流贼,他尚有死战的勇气;可是面对一堵墙壁,尼堪只能望而生叹。
他将腰刀架到了脖子上,感叹道:“满洲人是仙女所生、天池所养的神明之胄,我身为满洲宗室,岂能身死流贼之手?便是死也不能让闯贼得意!”
锋利的刀刃刚刚将尼堪的脖子切开半分,血珠飞出,大顺军的骑兵就已经杀到了他的面前。虽然不过数百匹战马,但由于顺军骑兵的队列紧密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一眼望下,简直犹如万骑军势。
尼堪那准备自刎的长刀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到了这关键一步时,他竟然无法下手。可是随即发生的事态,就更使得尼堪感到惊讶了。
大顺军的三堵墙骑兵……竟然分列数队,向左右两面散开,直接绕开了尼堪所处的那最后一个阵地……
尼堪蓦然回首,终于望见了他心心念之的摄政王与白甲兵。
两白旗的人墙已经出现了近处,他们排列成相对顺军更为松散的一条长线。数量不少的步卒已经拉满了清弓,重箭上弦,由于清弓的反曲大长弰的形态,在大拉距开弓的过程中会有二段拉感。
镶白旗甲士最先将力量离开弦垫,蓄能从弓具的后半段响应到箭矢上面。利声呼啸!
“放箭——”
“放箭——”
“放箭——!”
两白旗的精兵甲士都佩戴有筒扳指与长箭,筒扳指是用防滑的驼鹿角材料做成,形状结构虽然简单,但其实每一处拐角,喇叭口、收腰、馒头口都有讲究,非常适合开弦长较长可以大拉锯的重弓。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避箭
长弓搭配巨矢,远而不发,发则中,中必亡。镶白旗士兵放出的重箭,都是箭杆梭子型,炸扣箭尾的掏档子箭。箭头多种多样,箭身沉重,破甲威力极为巨大,被多尔衮倚为杀招。
步弓一经发射,除了破甲的杀伤力不及三堵墙的簧轮手枪以外,无论射程、精度,都在火铳之上。步兵脚踏大地,稳定射出的箭矢齐齐命中顺军骑兵队伍的锋头,几乎百发百中,几百根箭矢,就能立即造成大量杀伤。
多尔衮骑一匹青马立在军中,他在镶白旗的大纛下以望远镜观察战局,清楚看到了刘芳亮身后那一杆写有“大柱国、诸道行军大总统、监国晋王李”的旗帜,冷峻沉着的面孔上终于喜笑颜开:
“那人便是李来亨!”
多尔衮去年在野猪峡时,是曾亲眼目睹过李来亨相貌的。他在野猪峡的山口前与李来亨谈判盟誓,虽然此后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这场谈判当成厕纸一样丢掉,但多尔衮理应记得李来亨的体型相貌。
但千军万马之中,即便摄政王手握望远镜,仓促之间,也难以辨别清楚。他看到李来亨赐给刘芳亮的黄龙大纛以后,已经满心雀跃,没有继续再做仔细区分,便断定那穿着烂银铁甲的骑将就是晋王李来亨本人。
“那人便是李来亨!千弓万箭,必杀此人!”
多尔衮带来了数量众多的神射手,这些弓箭手都是各旗中百里挑一的好手,每人都有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本领。
多尔衮将这些神射手部署在了镶白旗步卒线列之中,混杂分布,使得顺军马队难以分辨箭矢发出的方向。接着他猛一挥手,自八旗各旗里抽调出来的白甲兵精锐甲骑,便在硕托、瓦克达、吞齐喀三名骁将的带领下飞扑而出。
清军的白甲兵与刘芳亮麾下的三堵墙骑士人数相当,铁骑蹂躏而过,阵势异常凶猛。刘芳亮部下的骑兵经过二十多次冲锋,无论人、马,都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如何当得养精蓄锐已久的八旗白甲劲旅一击呢?
八旗骑兵横扫而来,分列三队,如同暴风席卷,一下子就逆转了中央战场的整个战局。顺军刚刚取得的重大进展,犹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在敌骑卷击之下,行将倒坍或消灭。
马世耀一手持旗纛,一手拉住刘芳亮,急声劝道:“睿酋反击上来了,我军兵力不足,连攻二十合,马力怠尽,只能退下去了!”
刘芳亮神色坚定,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我可退,寇亦可进。我们现在后撤,就是将好不容易夺取的阵地拱手让人。你放心,要对郭雄丽放心。
郭君镇已经填补上了战线,我们的身后有无穷无尽的援兵支持,何须退?唯有进!寇进,我亦进!”
“寇进!我亦进!”
刘芳亮高举马槊挥喝不止,左右的亲骑护卫们都为之震动,所有人随他齐声重复高喊:
“寇进我亦进!寇进我亦进!寇进我亦进!……”
声潮重叠,根本不畏惧八旗白甲半分半毫。
马世耀担心主帅有失,他的心里已经升起了强烈的不安感,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的考虑。
在两军骑兵交战之前的最后一刻,马世耀以超人的迅捷思维鼓舞自己。这时他头脑里只存在一种想法,在这茫茫的人寰中,自己可以有失,刘芳亮身为主帅却不能有丝毫闪失。
狭路相逢勇者胜,对东虏的最后一战,绝不能有失!
“国公!刘帅!换甲、换甲!”马世耀脱下自己身上蓝色的罩衣和灰黑色的布面甲,飞快披到了刘芳亮的身上,“国公铁甲残破,快换我的铁衣!”
马世耀从清军锋锐的箭矢中,纯粹依靠直觉的反应,来努力弥补任何可能出现的闪失。他飞速与刘芳亮换好铁甲以后,心中才感到半分安稳。白甲兵的逆袭汹涌异常,大顺军的攻势又已经达到极点,在这种情形下,刚刚建立起来的胜利楼阁,随时都可能倒塌下来。
马世耀只是殿左军的一名制将军而已,刘芳亮却是一军主帅。在双方马队都以惊人急速相互接近的刹那,马世耀来不及向刘芳亮做出更多的解释,他不能任由大顺军的胜利楼阁被浪潮压成齑粉,那便只能叉起双手兀立于洪涛的冲击之中,甘愿和敌人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恶浪中。
“刘国公!八旗兵来了!”
当马世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清军白甲兵已经分列三队自左中右三个方向包夹过来。他们兵马不多,胜在体力、马力完好,甲仗状况也远胜于苦战半日之久的三堵墙。
但大顺军还有刘芳亮,他身披马世耀的蓝色罩衣,快意恣谑,轻锐和勇敢都比精力完好充沛时更为惊人。白马银枪的骑将,那是话本小说中总能够扭转战局的神奇存在,刘芳亮虽然没有那般神奇的效果,可在殿左军所有士卒的心目中,他便是这样的一尊英雄。
只要英雄的神像尚在,体力的差距,只是两军交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素。
刘芳亮的长矛直指向多尔衮的旗纛,他虽然还没有找到摄政王的踪迹,但已经确信只要砍断那硕大的旗帜,一定能够瓦解清军最后的抵抗勇气。
刘芳亮越是接近他的目标,接近白甲兵的铁骑,他所看到的敌人就显得越发无力和恐慌。战马已经将刘芳亮乘载到了更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
反正多尔衮必死在他的手中。
当距离无限接近的时候,刘芳亮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少联系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闯营的精神领袖李自成,闯王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灵魂却透过李过和李来亨的身躯代代相传。
对,是李来亨。刘芳亮已经做了李来亨好几年的枪棒师傅,虽然李来亨的武艺天赋比较差,但他在其他方面却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李自成在获鹿之战牺牲以后,正因为李来亨的存在,刘芳亮才不会感到一丝半毫的沮丧和绝望,他坚信不管谁死去了,李来亨最后都能引导大顺军走向彻底的胜利。
还有当今的光中天子李过。
刘芳亮和李过是十多年的生死至交,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已非语言文字所能描述。田牛政变以后,刘芳亮却在无形中迫使李过将大顺军的政权交给了李来亨。
这件事是刘芳亮扎在内心深处的一根刺。他知道李过不会因此在意和埋怨自己,便更加倍为此感到出卖朋友的痛苦。
可是最后刘芳亮也深信他的选择,必然带来最后的胜利。
不知何时,刘芳亮的眼前不再是清军密密麻麻的白甲骑兵,而成为了一片深蓝色的苍穹。纷乱的战场上陷入绝对的宁静之中,李自成披着半件羊皮袄子,一脚踩在树桩上谈天说地,李过坐在另一端,开口朗笑。
李过向刘芳亮伸出了手:“回家、回家,今天你大嫂要做羊肉汤呀。”
这时刘芳亮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蜂鸣声,那有些像闯军早期使用的响箭。空气从箭矢中间的空洞穿过,拉扯起尖锐的呼啸声,一箭发出,万箭随即跟至。
刘芳亮骤感危险,停马疾呼:“避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