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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 噫!我中了!

    “中了!”

    “中箭了!”多尔衮为计划的顺利执行感到异常兴奋,他瞪大了眼睛,端起望远镜重新确认了好多遍,最后终于放下心来,大笑道:

    “噫!好了!我中了!”

    密密麻麻的箭矢正射入大顺军骑兵的锋头,李来亨赐下的那面旗帜已经应声倒下。伴随着大纛的栽倒,顺军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顿,所有人都惊呼失声,全部目光都聚焦到了刘芳亮的战马上。

    “刘国公!刘国公中箭了吗!?”

    刘芳亮的战马栽倒在地面上,七八支箭矢同时射中马匹的前胸,使它不堪重负倒下。但刘芳亮却没有受伤,他敏捷地躲开了马腹,右手驰长矛,左手将深蓝色的罩衣掀开,露出一声沾满血迹的黑色盔甲。

    “继续进攻!”刘芳亮以马槊拄地,大喊道,“继续进攻!不要停下来!”

    刘芳亮骂娘道:“该死的畜生!中了甚么?”

    “国公!”殿左军的部将张洪飞骑冲来,他自己翻身下来,立刻就将战马牵到刘芳亮身边,让给主帅骑乘,“国公中箭了吗?伤情如何!”

    刘芳亮将罩衣一扯,手上发力撕开,披到了身旁另一匹负伤战马的身上。那匹战马受到的集火攻击更多数倍,血水溢满于地,换上了刘芳亮那套银甲的马世耀身负十几箭,其中好几根来自满洲神射手的重箭,都贯破了铁甲的薄弱处,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一根长长的箭矢刺穿了马世耀的喉部,锋锐的箭头从脖颈中央贯破,伤口处涌出紫色的污血,空气不住地从伤口那里流矢。

    刘芳亮用罩衣撕开的破布按压住伤口,眼眶中溢满热泪,一边紧紧压住马世耀的伤口,一边转过头去,向张洪怒吼道:

    “继续进攻!继续进攻!”

    张洪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马世耀愣住了,他们同样是多年相伴的袍泽,眼看最后的胜利果实即将瓜熟蒂落,这种时候马世耀身负重伤,谁能不敢到万分的痛心?

    但张洪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很显然,清军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箭矢如此密集而精准,显而易见是为狙杀大顺军的主帅而做了严密布置。

    但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只射中了马世耀,而没能伤及刘芳亮!

    张洪瞬间明白了过来,他被亲卫骑士们挟上马背,大声疾呼:

    “刘国公没有受伤!刘国公没有受伤!国公军令,继续进攻!继续!继续进攻!”

    马世耀还在喘着最后几口气,那枚贯破颈部气管的箭矢造成了致命伤,让马世耀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他眼中的神采正在迅速消逝,但在那尚未完全闭上的眼睛里,刘芳亮还能看到马世耀对于大顺军最后胜利的完全确信。

    “马世耀!”

    污血渗透了罩衣的碎布,糊到了刘芳亮的手上。刘芳亮不敢更用力一些按压,更不敢松下手来。他咬紧牙关,直视着远方地平线上清军白甲兵的线列身影。

    密集的三堵墙骑士从刘芳亮身体的左右两侧,飞驰向前冲去。战马扬起片片沙尘,顺军的旗帜继续飘扬,在确认了刘芳亮没有受伤的情况后,军心归于稳定,多尔衮苦心孤诣造成的杀手锏,全然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继续——进攻!”

    刘芳亮怀抱马世耀渐渐冰冷的身躯,声嘶力竭地下达攻击命令。更多步卒也正在壕沟后方跟进,许许多多的刀牌手掩护了过来,一队郭君镇亲军标的卫兵赶了过来保护刘芳亮。

    他们每人都抓着一面防箭的盾牌,顾君恩派来的参谋官曹本荣从刘芳亮的手中,接过了马世耀的尸首。

    “马将军沙场裹革,牺牲在我军全胜前的最后一刻……晋王必不辱没他的牺牲。”

    刘芳亮这才站起身子,他的体力好像突然被抽干了一样,险些站立不住,多亏了曹本荣急忙伸手扶住刘芳亮的臂膀。

    “刘国公无恙吗?”

    刘芳亮静静点了一下头,他手指战场的前方说:“多尔衮就在那里。清军的白甲兵虽然骁悍,但是数量不多,东虏的末日到了。”

    曹本荣用眼神示意卫兵们好好保护刘芳亮,他轻声说:

    “郭帅的大军已经取得全线突破,而且左翼战场的清军已经被郭帅彻底歼灭。李世威将军已经夺取了左翼战场清军全部的炮兵阵地……国公你听!这是从侧翼发来的炮声!”

    密集如雷雨暴风的跑鸣起落不止,清军左翼守军兵力、战力最弱,此前就已经遭到郝摇旗和张皮绠两部骑兵的穿插突破。现在郭君镇下令大顺军展开全线攻击以后,左翼清军自然率先崩溃。

    李世威麾下的重炮部队,很快就在霆军线列步兵的掩护下,夺取了清军环壕内侧的大量优势阵地。大顺军的“随州造”红夷炮,全部向前推进,从原本清军放置炮兵的高地上开火,火力半径能够直接覆盖多尔衮的中军大帐。

    炮弹从侧翼横扫清军部伍,如镰刀割麦般摧古拉朽,一发接着一发,直接将多尔衮倚为秘宝的白甲兵炸成稀巴烂的一大片模糊血肉。

    曹本荣接着说:“国公放心吧,前线骑兵交给张皮绠张将军指挥。多尔衮必逃不出晋王手心。郭帅请我带国公回中军去,他很担心国公的安危!

    郭帅和顾总裁都认为,目下情况,多尔衮想要翻盘,唯一指望就是狙杀国公。请刘国公快和我回中军去吧!”

    刘芳亮苦笑道:“郭君镇和顾君恩这两人,既然这样料敌如神,何苦使大顺的股肱臂膀就义沙场?”

    他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回首遥望战场中心:张皮绠已经接替他继续担负起了指挥三堵墙骑兵的责任,大顺军的步卒主力陆续突破清军纵深防线,大股兵马已呈新月形状包抄东虏白甲。

    多尔衮的死期已到。

    “对了,右翼战场呢?”刘芳亮问道。

    曹本荣露出有些奇怪的神情,眨眨眼睛笑道:

    “晋王殿下真乃天人,国公,晋王殿下亲自赶赴右翼战场增援了。”

    刘芳亮更觉疑惑:“右翼战场怎么样了?清军箭手射法神准,你们万要保护好晋王!”

    曹本荣大笑道:“晋王真天人也。殿下亲提千骑,冲击右翼明军大阵。以顺击逆,区区千人便已摧破江南十万之师。右翼……右翼战场已经告捷,万历以来全盛天下所未有的完胜,已由晋王亲手缔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嗷,得国之正

    “黄得功不愿意投降吗?”

    当郝摇旗和许都各带一支生力军赶到右翼战场时,他们所见到的已经是明清联军一片土崩瓦解的场景。

    原本被多尔衮倚为厚望的数千清军,根本没有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们没有能够稳住南明北伐军的军心,反而因为刘泽清的突然“转进”,浙勇的迅速瓦解,还有高谦、刘良佐两部的迅速崩溃,被明军溃逃的士兵“带”垮了。

    五万人的大军,一望见李来亨的旗帜抵达战场,就已经全军为之动摇。顺军宿卫禁旅只是轻轻一冲,刘泽清就带着山东镇率先逃走,本来明军以几十倍于李来亨的兵力,即便两军士气、战力相距悬殊,也不至于如此一触即溃。

    可是由于江南兵人人身怀重金,大部分人早已赚回本钱,根本没有苦战的毅力。原本明军所有士卒,就只是抱着打扫战场的心态才赶赴右翼,他们一旦发现上了多尔衮的当,即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恶战,军心士气便大打折扣。

    两军尚未交锋,明军便已经显出颓势。

    而恰巧,李来亨亲自组织的这波冲锋,又与刘泽清的“胜利大转进”同时发生。明军兵力众多,各支部队又分属于不同的将领、派系,互相之间缺乏统属关系,见到战场形势并不像清军使团所说的那样乐观,已经是人心惶惶。

    当大顺军的攻击波楔入明军阵线,刘泽清的山东镇又全体跑路之时,绝大部分身处战线中央的士卒,甚或是中低层的军官将领,根本无法窥清战场全局,也摸不清楚李来亨所部的兵马具体数目。

    南明将士只是望见了李来亨的旗帜、听到了闯贼发出“晋王到”的欢呼声,又发现刘泽清已经先行率部逃走,当然就直接断定,自己是上了建奴的当,被骗来抵挡大顺军的主力了!

    危机关头,只有博和托留在明军中负责联络的岳乐,尚有死战之志。他目测李来亨这队禁旅骑兵人数不多,战马扬起的烟尘规模也不大,看来其后续兵力的数量也很成问题,因此反而升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勇气。

    “杀李来亨啊!”岳乐拔出长刀大喊道,“杀李来亨啊!李来亨就在那里,杀了李来亨大清就赢了。杀李来亨啊!”

    在岳乐身旁还有少量满洲护军,更多人则是被疯狂溃逃的明军推倒、挤倒,随后被无数双脚踩踏到窒息而死。还有一部分人,更让岳乐感到不齿,他们身为仙女所生的满洲人,居然也跟着那些胆怯如鸡的明军士兵一起逃亡。

    “杀李来亨啊!”

    岳乐绝望地呐喊着,大清扭转战局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明明就在他眼前的地平线上。岳乐甚至已经能够清楚看到李来亨头顶的范阳帽和红缨,可偏偏就是这段短暂的距离中间,却被无数南明溃兵堵塞。

    “杀李来亨啊!”

    岳乐再也顾不上其他事情了,他情急之下,单只自己一人持刀跃进,跟在岳乐身旁的最后几名护卫大吃一惊,急忙也追了上去。

    可是他们这区区十几名勇士,根本无法逆潮流而动。还不等岳乐等人同顺军骑兵交锋,就又有数名武艺精湛的满洲勇士被明军溃兵活活踩死。

    岳乐痛哭流涕:“尔汉人……尔汉人……尔明军汉兵何日如此凶狠了!?”

    大顺军骑士都注意到了这名正在疯狂砍杀明军溃兵的满洲人,岳乐的布面甲和尖盔都和一般明军士卒不同,过于招摇,瞬间就吸引到了大部分顺军将士的目光。

    李懋亨看向晋王一眼,只见李来亨轻轻颔首示意,李懋亨随即便挺枪冲锋,向岳乐冲去。

    如果是两军正面厮杀,或者放在二人逐对较量的时候,即便李懋亨英雄非常,想要拿下岳乐也必须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是此时南明军队瞬间爆炸、全线崩溃,在大量溃兵的冲击下,岳乐情绪沮丧,精神都要出了问题,如何抵抗李懋亨的一枪?

    岳乐没有骑马,他一人站立在众多奔逃的明军士兵中间,恍若疯魔。等到岳乐注意到那名向自己飞驰过来的顺军骑士时,已经悔之晚矣。

    李来亨怜悯地看向那不知名的满洲人,放在一年前,他还会为亲手击杀鳌拜感到兴奋。可是到了现在,恐怕只有多尔衮的首级,才能够让李来亨的内心产生一丝波澜。

    “建奴受死!”

    李懋亨略略将身体倾斜出一些角度,挟在肋间的马槊迅疾出击,依靠重力和战马的冲击力,他的手中连一丝迟滞感都没有感受到,在刺中敌人的瞬间立即抽出枪刃,眨眼间就已经自岳乐的尸体旁飞冲而过。

    李懋亨阵斩岳乐以后,剩下的十几名满洲护军,都被崩溃的明军士兵冲散在了人海之中,再不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虽然之后这些人都靠自己惊人的武勇,给围过来剿洗的顺军将士造成一定麻烦。但只要放开一定空间和距离,大顺军将士足可以使用火器将他们轻松打死。

    何况没过一会儿的时间,郝摇旗、许都两部便先后开抵右翼战场。两支生力军的加码一锤定音,使得战局彻底倒向李来亨一边。

    郝摇旗带羽林健儿们飞冲数阵以后,非常轻松地就攻破了马士英等南明朝廷官员所在的中军阵地,还缴获到了不少原本要留给弘光皇帝使用的御营仪仗。

    马士英本人倒还算有些骨气,他没有像高谦和刘良佐一样弃军而逃,也没有像他身旁左右的那些金陵朝官们一样向郝摇旗泥首请降。

    而是在顺军骑兵攻破其车仗时,施施然整顿衣冠,先面北拜崇祯先帝,而后又面南拜弘光皇帝以后,才抽出短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可惜马士英疏于武艺,连这最后自刎的一剑都没能成功。他近侍的几名贵州兵急急忙忙将马士英抢救下来,很快郝摇旗带兵赶到,看到这样马士英自杀殉国不成的画面,不禁好笑道:

    “听小兵们说尔是前朝大学士,好说歹说亦是一相公,有骨气自杀殉国,倒比这班磕头虫厉害些。

    喏!将马士英带回去,好生救治,将来如何处置,还由咱殿下裁决!”

    除了马士英以外,江北军阀中还剩下的一个黄得功。黄得功本部嫡系兵马,出自勇卫营中,算得上是明军最后一支具备战斗力的部队了。

    但自从割据江北以来,黄得功便学高谦和刘良佐那般疯狂扩军。除了勇卫营出身的老卒以外,在江北新募士兵,全都不堪大用。顺军轻轻一冲,同样是登时崩溃。

    最后只有黄得功自己率领数百名勇卫营士兵,死守一处小丘。他们立木栅以拒顺骑,又在后方抬炮架铳反击,颇给郝摇旗制造了一些麻烦。

    许都和正在黄得功军中佐事的夏允彝是旧交,他们和陈子龙、方以智等人,皆是复社、几社的老朋友。如今由于种种缘故,竟然分属两军,时势之变,何至于此。

    许都策马黄得功的军前,大声劝告夏允彝投降:

    “瑗公!尚记得金华许生否?我主起兵,只为救民水火之中,奋起于民间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胡虏之手而安辑之。

    瑗公,今日江南联虏入寇中华,荼害于天下,独我主起自宇内风烟之中,迅扫胡腥,再开天地,且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其功高万古,得国之正,岂不能得公之一拜乎?”

第一百八十四章 爱新觉罗杀无赦

    四面八方箭如雨下,可怜多尔衮的处心积虑,在大顺军的火炮犁地面前,直接被轰入无底深渊。

    他亲眼看到那面属于李来亨的旗帜倒下,甚至亲眼在望远镜中目睹了银甲将军被重箭封喉的一幕,可是随即倒下的旗帜就又被顺军士卒扶起,战死的将军也没有引发士气的崩塌,蓝袍黑甲的将领奋臂一呼,顺军重骑复又发起冲锋。

    万马奔腾席卷,战蹄践踏,快刀斩却乱麻。满洲人引以为傲的白甲兵已成镰刀下的稻草人,再如何英勇,也难以抵抗历史大势的碾压。

    无数巴图鲁被炮弹炸成烂泥,更多的骁骑、前锋、侍卫、护军,则在顺军骑士的手铳下被一一点名射杀。子弹穿过他们的笠盔和颅骨,碰的一声,血花爆起一片,脑浆溢满四面,红的白的尽数混成一团,哀嚎之声遍野,多尔衮最后半分自制力终于彻底瓦解。

    他手指那重新竖起的“大柱国、诸道行军大总统、监国晋王李”旗纛,难以置信,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李来亨死了!李来亨死了!李来亨已死了!闯贼为什么无动于衷?闯贼怎生都没有心肝?”

    吞齐喀是清军中著名的勇士,他独领一队八旗白甲劲旅试图逆流而动,发起最后一波反击。然而猛烈的炮火使得满洲武士们,始终无法聚拢起来。

    他们才稍稍靠近,流星火雨的打击便随即跟至。大顺军好像已将绝大多数的红夷炮都集中到了中央战场——这起码有好几百门以上的红夷炮,其倍径和炮弹的斤数都毫无疑问属于中型与重型以上范畴,其中还不乏从清军手中缴获的神威无敌大将军炮。

    自从吴桥兵变孔有德叛明投清以来,满洲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火力劣势的对战了。吞齐喀难得重温了一遍天命年间,清军在明军坚城利炮前的无力感,一名名手杀汉兵皆以百数计算的白甲武士,一声不吭,就倒毙在了弹坑里。

    战场的中心起码有几十处弹坑,里面堆积满清军的尸体和血液,碎裂的内脏顺着破开的腹部流淌出来,泄满一地,恶臭不堪。

    吞齐喀还未来得及发出绝望的呐喊,他的两眼、两耳就突然间失去了知觉,陷入一片炫目的光芒之中。等到吞齐喀反应过来,恢复知觉的时候,他才看到自己的左腿,膝盖到大腿根部一节,完全被顺军炮弹打碎了。

    “啊……啊……我的腿……啊——啊!我的腿啊!”

    吞齐喀一手捂住大腿根部疯狂喷血的伤口,一手想捞起失重般掉落在地的剩下一截小腿。可他的努力毫无作用,因为数量更多的顺军将士随即涌了过来,大概二十几名霆军步兵,排成一条整然有序的线列,所有人都将手里的自生火铳高高举起,枪口对准吞齐喀。

    参谋官挥动腰刀,大喊道:“放铳!”

    啪的一声,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铳弹如雨点般密集横扫。吞齐喀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顺军的排枪打成蜂窝。他死的太快,不仅没有时间发出惨叫,甚至来不及感受死亡前的痛楚和恐惧。

    这对于手上沾满汉人、蒙古人、朝鲜人……各族平民百姓的满洲屠夫来说,实在是一个过于温柔的结局。

    张皮绠带着三堵墙骑士们,继续包抄多尔衮。他们用力夹紧马腹,许多骑兵都用脚上的马刺促使战马加速冲锋。

    排列成一堵墙的骑兵们,毫不怜惜那些弹坑中满洲白甲兵的尸体。将士们飞踏过去,任河西大马肆意蹂躏,连吞齐喀这样的清军重将,都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多尔衮的身上。

    骑士们冲过去以后,空空留下数十处弹坑里被踏成肉泥,面目全非的八旗兵尸体。少数运气极好的清兵,如此还未死去,瓦克达就在这其中。

    瓦克达是礼亲王代善的儿子,也算爱新觉罗宗室中地位较显赫的人物之一。他刚刚被霆军步兵的排枪射倒在地,一名王府护卫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做遮挡,侥幸保存了瓦克达半条性命。

    随后顺军重骑兵飞速踩踏过来,瓦克达的小腿腿骨已被三堵墙骑士踏碎,但好歹没有直接被踩死,已经算得上是非常好运。

    他在乱尸坑中胡乱翻动了好一会儿,才通过辨认盔甲的服色,找到了两腿粉碎、大小肠流出,就连半个脑袋都被马蹄踩碎的吞齐喀。

    瓦克达痛哭道:“我大清怎么会到今天境地?我大清怎么会到今天境地!太祖太宗,你们快睁开眼睛看一看啊!我大清怎么会到今天这番境地?”

    除了张皮绠带着步骑三千多人冲开了白甲兵的最后一道防线,分兵两路包抄多尔衮的中军以外。剩下的步卒主力,则由郭君镇亲自指挥,分成了七八个较大的步兵方阵,缓缓向前推进,无情地收割战场上剩下的清军残部。

    他们奉行斩草除根的原则,对于清军伤兵不做任何劝降的询问,直接发炮、开枪、射箭将其击杀,以免这些骁悍的武士狗急跳墙,使大顺军付出任何一点不必要的伤亡。

    像瓦克达那样身负重伤以后,又亲眼目睹八旗白甲全军覆没的满洲人,数量还算不少。他们的精神和意志都已消沉到了崩溃的边缘,郭君镇骑着马,小步踏至那些乱尸坑的近处,他难得露出了怜悯的神情,但随即便冷酷下令:

    “放火吧……”

    不少满洲兵藏在尸体堆里,胸怀利刃,等到打扫战场的顺军士兵接近以后,冷不防地跳出发难,趁乱又杀伤了不少老本兵。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郭君镇直接下令一大批顺军步卒,将大量火药投入乱尸坑中。随即弓箭手们放火箭,另有一部分步卒也手上举火,用力将火把投入坑中。

    火药很快就殉燃起来,橘色的烈焰使得被血污一色覆盖的战场,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光彩。大火点燃了那些尸体上的衣物,还有不少清兵身上携带的火药,火焰因此越来越大,直到将战场中央堆满尸体的弹坑和洼地全部烧毁。

    站在郭君镇身边的顾君恩,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他皱起眉头冷哼道:

    “好臭!”

    尸体被大火烧毁以后,很快就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味道。郭君镇对此只是笑了笑,他随即命亲军标的卫兵们持燧发枪和弓箭包围火场,将自大火中奔窜出来的清军余部士兵一一射杀。

    瓦克达的半边身体已被火焰点燃,剧烈的痛楚让他不顾小腿腿骨的粉碎性骨折跳着蹿了出来。可瓦克达才跃出火场一刹那,大顺军无情的排枪打击就随即跟到。

    他的运气没有吞齐喀那么好,好几发流弹只是打烂了瓦克达的下体,鲜血横流,却没有直接将他杀死,害得瓦克达只能躺倒在地上,一边痛苦哀鸣,一边感受着人世间最难耐的折磨。

    有一名顺军士兵从瓦克达的服色上,看出了他身份的不平常,因此向上峰请示:

    “这人好像是东虏宗室大将,朱将军,咱们要不要将他俘虏了?”

    他的上级将领朱由柀,看了瓦克达被乱枪射碎的下体,遗憾叹道:

    “先帝当初就说过要永废宦官之政,晋王也曾说过,今后咱大顺朝会有新东西来取代做太监的。可惜可惜,不要抓了这个建奴,正好可以送进宫里充作宦官嘛。”

    “啊这,那将军还要不要留他?”

    朱由柀一挑眉,唾了一口骂道:“留、留,留你卵子!晋王有令,寻常满洲人投降可以留性命。若和爱新觉罗四个字沾边的,杀无赦!”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清扫

    右翼战场其实并未如后世顺朝官方史书上,所描述的战斗那般激烈。宿卫骑士只是轻轻一冲,江南兵战死者至多千数而已,明军大部是陆续崩溃逃走的。

    约有一万多人逃回吕梁洪阵地附近,想要夺船南下返回金陵。但是由于刘泽清已经先一步带着山东镇,裹挟了南明水师逃走,等到这些溃兵冲到吕梁洪附近时,只勉强夺到了几十条民船而已,根本不堪大军南逃之用。

    剩下二三万兵马,已经丢盔弃甲,连逃走的胆气都无,直接在徐州城下向随后追到右翼的郝摇旗和许都投降。

    许都是浙江金华府人,这次南明北伐,因为按照计划本来是准备由弘光皇帝御驾亲征,因此军中颇多江南士人官员,很是不乏许都的故旧老友。

    在许都亲自出面招降之下,大部分和他或者是通过复社、几社产生联系的朋友,或者干脆只是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亦或者只是听过许都名字的东南士人,在生与死之间,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降大顺。

    在这点上,这些东林、复社的君子们,行事倒比马士英果决许多。

    再怎么说,大顺军和异族为主的清军完全不同。投降大顺,无非是易一姓之社稷而已,对于江南士人来说,既然顺军中已有了许都、陈子龙、方以智、张家玉这些先例,那么他们再作冯妇,就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和心理上的压力。

    投降也就投降罢!

    像黄得功和夏允彝这样负隅抵抗,坚持不肯投降的人,在南明大军中,已算最后少数。

    许都和夏允彝的私交,在这些东南文人中算是特别熟稔深厚的了,绝非普通泛泛之交。因此许都实在不愿意下令大顺军对勇卫营最后的阵地发起总攻,他不愿意自己十分欣赏的老朋友夏允彝血溅沙场,因此想方设法进行招降。

    然而夏允彝对于老朋友许都,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回答。他在黄得功的军中,写好了留给儿子夏完淳的家书,又写下了一封留给自己朋友们的遗书——遗书里还请求许都、陈子龙等老朋友,在新朝平定江南以后,能够照顾一下自己的遗世之子。

    许都明白,夏允彝对于大顺军并不存在不留余地的恶感。所以夏允彝将儿子夏完淳托付给了立场敌对的自己,只是夏允彝自己以名节忠义自诩,又身处战场之上,绝不能接受直接投降的结果。

    黄得功亦是如此。

    黄得功坚持不投降,率部负隅顽抗,这主要是因为黄得功是崇祯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之一。他自认为深受皇恩,不能辜负先皇的知遇之情,因此才坚决抵抗。

    黄得功和夏允彝一样,于理,同大顺军并没有不共戴天的地方,只是于情,以名节自许的他们无法接受屈膝投降的结果。

    许都痛苦地摇摇头,他很想直接下令麾下大军,将包围网放开一个缺口,也放黄得功和夏允彝一条生路。

    但他身为大顺朝廷的山东招讨使,身为顺军的重要将领,又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而任性妄为。

    就在许都无可奈何,左右为难时,黄得功的副将马得功等人却率领一百多名士兵,将勇卫营设置的木栅栏全部劈开,出阵投降。

    接着更多勇卫营士兵见状,全都弃阵地而出,将武器丢到顺军军前,在许都面前跪倒成一片,主动投降。

    不过分秒之间,黄得功和夏允彝身旁就只剩下了十多名家丁护卫。黄得功身为百战余生的一军主帅,到了最后地步,连自己麾下的大部分家丁和亲兵都控制不住,他百般呼喊劝阻,也遏止不住剩余士兵的投降浪潮。

    夏允彝向黄得功苦笑数声,终于把塞在怀中准备留给儿子夏完淳的家书取了出来,无奈道:

    “事败如此,江南岂能苟安?海内大一统不久矣!侯爷,算了吧?”

    黄得功手臂在明军大崩溃时,被乱兵所伤,现在用布带吊着胳臂。他脸色如灰,再不复过往跋扈骁狠的神态,唉声叹气一顿之后,只好将腰刀扔到地上,一屁股瘫坐了下去。

    许都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对自己的老朋友下杀手,夏允彝的投降,又能带动另外一大批江南士绅文人的投降,看来天下大定不久了!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史可法。

    史可法在江南声望最高,而且他又是许都、陈子龙、方以智三人的老幕主。许都对史可法心怀尊敬,但经过在大顺军中的历练以后,许都又能对史可法的能力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史相公终究只是一介书生。

    史可法是和郑鸿逵一起被俘虏的,郑鸿逵有些倒霉,他其实在郑森的提醒下,早就察觉到了刘泽清的图谋。而且郑家控制有很多水师船只,想要逃回南京问题并不大。

    但郑鸿逵获悉刘泽清准备“转进”的消息以后,第一反应是先找史可法商量这件事情。史可法自然极力劝说郑鸿逵不要跟着刘泽清逃走,劝他留在徐州城下,再观望一会儿局势再说。

    结果这一观望,就将郑鸿逵丢进了顺军的大狱里——那是李来亨专门为清军、明军高级将相官员设置的牢房,是由开封一处名为功德林的寺庙改建而成。

    郑鸿逵本来还想带领身边亲兵突围而走,但史可法又劝说他:

    “大顺军几十万兵马已经包围彭城,将军欲走,欲往何处走?如何能走!突围之中,谁能知将军姓名身份?任一兵卒流矢乱箭,即可杀害将军。

    与其无名死于乱阵之中,不若待顺兵到此以后,示我等身份以后,再从容就义。”

    郑鸿逵对史可法的建议,只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受侮辱感。他当即就下令剩下的士兵们全部丢下武器,还命令自己心腹的两个家丁把史可法五花大绑起来,免得他自杀,接着就派人亮起明军总兵大旗,向顺军将领郝摇旗洽谈投降事宜。

    留在吕梁洪的郑森则被刘泽清的山东镇裹挟,已经离开徐州一路南下逃窜。郑森心知徐州的数万南明军队南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他只好对叔父郑鸿逵在心中暗叹一声抱歉,便出面依靠郑家嫡长子继承人的身份,说服郑家水师战船们协助刘泽清逃亡江南。

    这一场宏大的明军北伐之旅,终于在闹剧声中收得了最后的仓皇北顾。

    李来亨驻足吕梁山北侧,他放眼眺望山脚下无数匍匐投降的明军将士,心中一叹:

    洪武功业遗泽,至今绝矣!

    李来亨收回了望向南方的目光,他的眼睛重新看向北方——

    多尔衮,孤等候你多时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九王,降了吧

    直到徐州会战最后的清扫阶段,大顺军的将帅们才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清军在此之前,数次毁边墙入寇内地,横行天下无敌手,任何明军集团都不能当其一击。

    可是现在以清军最精锐的力量,在兵力上还占据数量优势,在地形和阵地上也拥有以逸待劳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多尔衮苦心孤诣并且百般布置,说是穷竭其一切智慧和力量也毫不为过。

    但结果如何呢?

    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猛士,连最后的总预备队白甲兵都已经悉数投入战场,也不能丝毫改变徐州会战的大势。

    大顺军甚至还未发出它的全力,正在右翼战场纵横卑阖的宿卫骑士、羽林健儿以及徐州守军,只要在解决右翼明军以后,迅速回援中央战场,就能够将战力的对比天平,继续往大顺军的方向倾斜一大把。

    战斗到了这等地步,当顺军士卒清扫善后,一点点将那些满洲宗室贵胄消灭干净的时候,刚刚目睹如此惊人画面的投降将领黄得功,不能不为之发出感慨:

    “闯兵何时竟然强悍如斯?如此看来,海内一统的确是不久了……”

    黄得功是和清军交过手的人物,他深知东虏的厉害,也见识过许多明军兵团在清军面前脆弱不堪的模样。所以在亲眼见证大顺军普通士兵,毫不留情地射杀、斩杀、击杀、刺杀乱尸坑里的满洲人时,更觉得倍感震撼。

    人心向顺,已不必多言。

    黄得功、郑鸿逵、夏允彝……还有许许多多南明朝廷的重要文武官员,他们在许都的要求下排列成两行,静悄悄跪伏在地,连其目光都不敢逾越出身体的范围,等候着李来亨的检阅。

    晋王的仪仗十分简单,李来亨依旧是一身天蓝色箭衣、一顶红缨范阳帽,他扯开披风,但没有下马,只是坐在马背上,用下巴和鼻孔望着跪满一地的明朝朱紫大臣。

    “卿等快起来吧……”李来亨微笑道,“欲归诚大顺者,往徐州城投职名,愿为官者量材擢用,不愿者听其回籍。我朝吏政府尚书宋企郊亦卿等旧识,文谕院总裁谢徵乃朱朝大学生谢升之侄,卿等大约也不至于陌生。”

    马士英以短剑刺胸,身负重伤,已经被送入营中急救,没有身处人群之中;史可法则因为他到处囔囔着要自杀,李来亨只好下令先将史可法五花大绑控制起来,具体如何处置,等今后慢慢再谈。

    剩余的南明小朝廷文武官员,退无归路,降者如云,在许都招揽之下,光是三品以上朝官就有二十三人就地投降,副将以上的武官也有十七人就地归降大顺。

    可以说半个南都朝廷,已经被李来亨一网打尽。

    战场上偶尔还有少数满洲兵在负隅顽抗,所有人的耳中时不时还能听到顺军士兵排枪射杀敌兵的响声。远方几股烟雾蹿起,好几发炮弹飞入清军最后一个负隅抵抗的阵地里,溅起大片灰尘飞壤。

    多数南明官员耳听沙场冲杀之声,当李来亨的宿卫骑士们从面前打马经过时,终于难以控制,两股战战,全身颤抖不已。

    李来亨微微感到好笑,他吩咐随行从征的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和负责主管官员选拔的文谕院总裁谢徵二人,将这些降官先安置到徐州城中,先不必拷掠追赃和助饷,大致上稳定好人心,稍加安顿就好。

    剩下的亲兵们则簇拥着李来亨,李懋亨骑马走在最前面,一行队伍很快便到了大顺军最前沿的位置——最后的一股清军残部就被包围在这里。

    清军据守着最后一座小小的丘陵,周围的地面全被红夷大炮犁了一遍,新壤翻出,树木寸断。顺军兵马越聚越多,已经十几倍于被包围的清军士兵。

    多尔衮就躲在这最后的小阵地里,他的旗纛还在不服输的飘扬,但旗面上却被霆军步兵的流弹射穿,可谓千疮百孔,恰同此时大清国的国运一般。

    李懋亨向晋王请战道:“末将愿为殿下射落睿酋的这面旗纛。”

    李来亨大笑道:“好一个清涧李懋亨!让孤瞧瞧,也让那些桀骜不驯的满洲人看看,即便是弓马,汉人也一点不输他们。”

    李懋亨顿首应声以后,双腿夹紧马腹飞跃出去。他身处急速颠簸的马背上,但时两手却稳定异常,轻轻握住弓把,透露出一股闲庭信步的从容之感。

    剩余的几百名满洲兵,分成三个梯队死死守住那座山丘。他们中不少人还将俘获自大顺军手里的重型鸟铳,架在山石上,枪口已经对准了山下飞驰仰攻的李懋亨。

    几名八旗兵屏住了呼吸,他们正在静静等待李懋亨进入鸟铳极限的射程范围内。有几人甚至已经点燃了火药和火绳,只等下一个呼吸就将闯入禁区的李懋亨射杀。

    可就在这时,李懋亨突然大腿发力,停住了战马的冲锋。他远远停在了重型鸟铳的超远射程都不能企及的距离上,搭弓引箭,一气呵成,瞬息之间就将穿有孔洞的响箭射出。

    伴随鸣镝呼啸之声,长箭正中大纛,只是由于大风的影响,箭矢没能射中旗帜的绑带,而只是堪堪射在了旗面上。但李懋亨毫不气馁,他的第二箭连珠般迅疾射出,紧跟在第一箭之后,正好将多尔衮的大纛射落。

    包围清军阵地的闯军营中,顿时响起一大片欢呼声和喝彩声。连晋王李来亨都扬鞭大笑,为李懋亨神准的箭法连连拍掌。

    清涧李懋亨,这个在后世历史中拜李过为义父,改名李来亨,并且于茅麓山**以殉华夏的人,是“真正的李来亨”。

    李来亨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夺走了李懋亨的名字,不觉有些惭愧。但很快李来亨就又抬起了头,历史已经走回了中华的正规,他夺走了李懋亨的名字,但一定能给李懋亨以一个更完满的未来,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国度。

    新时代,已经来临。

    “九王,降了吧!”

    李来亨将殷红色的长披风抖落在身后,他从大顺军的步兵线列中缓缓走出,向着丘陵的山坡上高声喊道:

    “野猪岭一别,已然经年,九王无恙乎?孤在开封功德林为九王设有专座,九王,尔等满洲人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与其继续死战,拖累尔最后的数百忠心亲卫同死,不若一降?

    孤可以留你们满洲一族的性命,不使你成为女真的千古罪人。”

    此时太阳已经缓缓落下,日光斜照在山坡上,反射出一片乳白色的柔和光芒,也把大清国最后一批精兵的面孔照得十分清楚:

    他们每一人的脸上都充满伤痕、沾满血污,一条条金钱鼠尾辫,全都失去油光,布面甲上全部都是碎裂的缺口。还有很多人身负重伤,之用棉麻布吊住手臂,或是捂住伤口,狼狈不堪,甚至连继续站立都很困难。

    多尔衮没有戴头盔,刚刚顺军红夷大炮的一发炮弹射失在清军阵地附近,扬起的飞石却溅到了山坡上。摄政王无备,冷不防被碎石击伤了额头和脸颊,数道撕裂的伤口下,鲜血横流,看起来万分惨淡。

第一百八十七章 献祭

    周围的满洲人都看不出多尔衮的真实想法,在他那张冷峻的脸庞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硕托是礼亲王代善的第二子,他的父亲代善留守北京,还保存着八旗军最后一点生力军。而且硕托自己的兄弟子侄和亲友,已经有太多人战死在了大顺军的手里。

    他看着山坡下耀武扬威的李来亨,双眼充血,满是愤恨,心中除了复仇再无其他想法。硕托直接握起长弓,由于清军战马已经死伤殆尽,他没有马匹可用,便干脆步行向前,拼了性命也要给李来亨以一点颜色看看。

    丘陵上的其他清兵,看到硕托单枪匹马就准备下山射杀李来亨,无不露出骇然震撼的神色。一直默然不发一言的多尔衮,到此时才终于冷哼了一声,命令道:

    “杀……”

    摄政王的侍卫们都仔细凝神听着他的命令,即便多尔衮要他们以卵击石,以这最后区区数百兵力对李来亨发起一场绝望的冲锋,这些清军的大内侍卫们,也丝毫不会胆怯后退。

    可他们随即都发出了一声惊叫,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神。

    多尔衮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了最后一条命令:

    “杀了硕托。”

    硕托持弓步行冲锋,他身上的甲胄早就在和闯军的一次次搏斗中,只剩下了半副片甲。硕托的后背没有一处伤口,将近二十处创伤全在身前,胆略如何,由此可知。

    丘陵虽然低矮,但山坡的坡度却非常陡峭。硕托冲得太快,脚下打滑,很快就从跑步下冲,变成了用脚跟摩擦着山坡向下面冲滑过去。

    虽然硕托的旗分属于正红旗,但他与在获鹿之战被顺军击杀的阿达礼一样,都是多尔衮的死忠铁杆。哪怕今天清军十万精锐死伤殆尽,只剩下了最后几百人,硕托依旧会相信只要能杀了李来亨,只要能保护多尔衮冲出去,大清依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李来亨……李来亨!李来亨!受死啊!”

    硕托依靠脚跟摩擦着山坡,全身向下滑落。在急速的下降中,他的手掌却感到异乎寻常的稳定,弓柄和弓弦都好像长在了硕托的手心上,另一支满洲人惯用的重箭箭矢插入其中,锋头迅速对准了李来亨的那道身影。

    “受死……受死啊……李来亨!”

    不等硕托的重箭放出,他的背后就感到一阵刻骨的冰凉: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十几根箭矢同时洞穿了硕托的身体,他那副早已被闯军士兵破坏至不成样子的盔甲,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有效的防护作用。

    硕托低下了头,看到一根根箭矢从自己的背后,射穿胸腔、射穿腹部……铁制的锋头穿透内脏,带着血淋淋的脏器碎片露出体外。

    鲜血涌上喉头,硕托呕的一声吐出大片血水。他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手中的弓箭,转过头去,看到了那站在山峰上的多尔衮,正满脸冷漠。

    多尔衮身旁的侍卫实在想不通,他为听从摄政王的军令射杀硕托而流下热泪:

    “王爷……王爷……到底是为什么!”

    多尔衮好像没有听见这些人的哭喊声,他先把手中的铁笠盔扔到了地上,接着又解下了身上的甲衣,也丢到一半。

    然后是配在身上的腰刀,也被多尔衮取了下来,扔到了山坡旁的草丛里。

    多尔衮步步向前,每往前走一步,便自行解除身上的一件武装,直到他完全赤手空拳,走到了山坡的中央。

    那些清廷侍卫目中满是诧异,李来亨则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位难缠的敌手:

    多尔衮扯住了自己脑后的金钱鼠尾辫,啪的一声将辫发解开,散成狼狈的一片。然后他就双膝同时跪下,一个人,面对着李来亨身后的千军万马,跪伏在地,叩首在地,口中高声呐喊道:

    “奴酋多尔衮……奴酋多尔衮请降!”

    李来亨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以多尔衮的为人和性格,他的主动投降是在意料之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李来亨还是不能对这头狡狐完全放心,晋王以眼神示意,让李懋亨和张皮绠两人率领数千兵马入山缴械,将剩余清军的武装尽数解除以后,再派几十名士兵控制住多尔衮,才下马在徐州城下,与多尔衮进行第二次会晤。

    与去年的野猪岭之会相比,这一次的徐州之会,胜败分明,不必说成王败寇,大顺军那彻底压倒了东虏的力量,已经让李来亨拥有了无穷的信心和底气。

    李来亨命士卒们为多尔衮准备了一把简单的椅子,挥手请他坐下:

    “九王,无恙。孤在开封功德林,还为你准备了另外一张椅子。”

    多尔衮披头散发,显得非常狼狈,但又好像有些情急一样地跪求道:

    “李王!济尔哈朗在太原,阿济格在济南,多铎在西安,代善在北京,尚各拥雄兵数万。李王既愿纳番邦小臣归降,小臣但愿为李王出使北方,招降礼、郑、英、豫四王归降。”

    李来亨失笑:“不着急、不着急。九王,咱们来日方长,这件事还不着急啊。孤本以为九王会在山上自杀殉国,还想着攻破将来收取燕晋以后,若获得九王的母亲子女,孤一定全都善待之。

    九王何等英雄人物,孤一定待九王之母如孤之母,孤一定待九王之子嗣如孤之子嗣,视如己出,不使九王殉国以后,遗憾人间。

    九王……九王怎么不杀身成仁,以殉大清国?”

    多尔衮的脸色十分精彩,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低首回答:

    “孤王……我!如若小臣殉国葬清,殿下便能善待小臣的父母子女,小臣当然愿意自杀。

    可是……可是小臣没有妈啊!殿下知道,小臣的妈早就没了!”

    李来亨咳了一声说:“嗯……如果九王有儿子,孤一定替你养育成人……可惜九王不能生育,没有子嗣,可惜啊!孤怎生这样糊涂?忘了九王是没妈的人!

    可惜!是孤糊涂了!竟然忘了九王不能生育,没有子嗣,而且是没有妈的人。”

    李来亨又为多尔衮宽解道:“你妈没了……你妈虽然没了,九王愿意投降,免去一场干戈,孤自当善待你。”

    多尔衮狠狠跪倒在地,疯狂磕头:

    “李王不杀小臣……只要李王不杀小臣,一切都好说。”

    李来亨叹了一口气,他算是心满意足。继续再折辱多尔衮,也无必要,以后将多尔衮押送回开封,或者公审,或者如何拷掠炮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多尔衮现在拼命请降,为了保住一条性命做到如此地步。无非是寄希望于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亦或者是寄望于阿济格、济尔哈朗、吴三桂等人能够在其他次要战场获得胜利。

    但李来亨却清清楚楚知道:

    天下之势已在我手,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挡自己前进的步伐了。

    多尔衮,就算你献祭亲妈也没有任何用处。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复仇

    清军在黄河沿线全部兵力,共有近三十万人之多,徐州一路南征兵马,则齐聚了三十万大军中多数精锐,满洲八旗兵亦大半便在徐州城下。

    如今十万精兵,一朝覆灭。在大顺军的内外夹攻之下,多尔衮手里的全部军队,除了极少数游骑蹿出了包围网以外,其余人马都在徐州附近被顺军歼灭。

    孔有德和线国安被凌汛的河水包围,孤立于清军用于安置大炮的高地上。他们没有舟船,只能望泥水兴叹,面对划着小船包围上来的顺军将士,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闯军缴械。

    多尔衮都已经投降了,他们这些汉人藩王,又有什么抵抗到底的必要?孔有德与尚可喜不同,他原本就做好了战局不利时背刺多尔衮的准备,只是许都从徐州城中突然打开城门分路杀出,让孔有德猝不及防之下,丧失了坐地还价的本钱。

    如今顺军驾驶着从明军那里缴获来的船只,上万人马包围汉军以后,线国安脸色异常难看,他很想劝慰孔有德两句话,却没想到孔有德已经非常干脆地用匕首割断了辫发。

    孔有德望着几十条游曳过来的小舟,将辫子一把投入泥水中,高喊道:

    “东江孔有德……东江孔有德,拜见新朝开基之主!”

    率领舟船前来迫降清军残余汉兵的将领,当然不是李来亨。李际遇一个督率地方卫军的中层将官,突然被孔有德喊成什么“新朝开基之主”,心中冷不防便打了个哆嗦。

    这汉奸叛王是成心给自己下绊子?真当咱们的晋王爷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物吗!

    李际遇低声骂道:“这狗叛贼,老子难得捞取一回军功,他非要说这种不开眼的狗话吗?真是畜生东西,让人想一箭打杀了事。”

    申靖邦急忙劝道:“将军、将军……将军不要紧张,我们快上土丘去,将满清剩下的残兵败将全部捉拿,总归是又得一桩军功。

    活叛王还是比死叛王值钱的,何必打杀?今后如何处置这些俘虏,那还要看晋王殿下的啊。万万不能擅作主张。”

    李际遇当然知道晋王李来亨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物,怎么敢冒然行事?无非是胡乱骂上一句清国虏贼罢了。

    毕竟徐州之战,他从河南专程带来的一批玉寨老本兵也死伤殆尽,其中不少山寨老兄弟就是被孔有德大炮炸死。

    徐州会战清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溃围逃散者不会超过万人,光是顺军清扫战场的阶段,就又抓了一万多名俘虏。可是同样的,大顺军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徐州城内,守军死伤半数以上,阵亡战斗之士六千余人;徐州城外,左中右三大战场,八万援兵,阵亡者万余人,总体伤亡数字也达到了三四万左右。

    一军伤亡泰半,战马、枪炮、火药、箭矢的消耗,更达到了十万级别的规模。

    深切的仇恨洋溢在所有顺军士兵的心头,数十里的战场上,尸骸遍野,被炮弹轰到支离破碎的遗体最显恐怖。

    但这和满洲人在磁州、在大名、在鲁西南……同他们一次次焚劫屠城的罪行相比,简直温柔和蔼到不值一提!

    申靖邦低声说:“将军,是孔有德。东江镇的孔有德,此人系前明登莱叛贼,被东虏奴酋洪太封为恭顺王。咱们虏获此人,实乃大功一件呀。”

    李际遇冷哼一声,惨烈的徐州会战里,就连他自己的卫兵都几乎打光。李际遇平素最信任的一名卫兵康大眼身负重创,被清兵刺瞎一目,几乎毙命,这些仇恨,难道敌人一投降,就算是烟消云散了吗?

    申靖邦又说:“我听说清军在河北还有十几万人马,虽然尽是些偏师和残兵败将,但毕竟尚存一战之力。晋王招降东虏余部,肯定是着眼于此,将军不要节外生枝呀。”

    李际遇直言:“我明白!只苦我军兄弟死伤太重,将来总要东虏还债的。去,咱们到土丘上去,将孔有德等叛贼汉奸悉数拿下。”

    顺军人多势众,而且皆有舟船。清军余部则被泥水分割包围在一座座小小的土丘上,毫无抵抗之力。

    哪怕线国安想做拼死一战,可是多尔衮已经投降了,孔有德现在也做出了割辫投降的姿态,还会有哪个小兵瞎了眼,陪他去死?

    无可奈何,线国安也把腰刀投进水中。扑通一声,吴桥叛贼十年来的幻梦到底是结束了,他们最后还是要接受朝廷的审判。

    只不过这个朝廷,名为大顺。

    李际遇所部卫军,陆续将小船停靠在土丘周围。他们手持牌刀登岸以后,布为新月状的阵列向清军余部缓缓靠近。

    但顺军预想中的困兽之斗没有出现,全部清军汉兵都跟随着孔有德、线国安两人,陆陆续续把兵器丢进水中。为了消解顺军的犹疑戒备,接着还有很多清兵连身上残破的铠甲也一并脱下,全部抛进水里。

    一片扑通扑通的声响后,大群清兵屈膝跪下,以头叩地,连呼:“降闯!降闯!”再无任何战斗之意。

    在徐州会战中上阵搏杀,以至于一眼失明的康大眼,他坐在顺军船队最后方的一条小船里,没有上岸。

    康大眼怅然若失,他依旧不知道此前与尚可喜所部清军激战时,自己见到的那个神似兄长的人,到底是谁?那个人会是康大海吗?

    可惜那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无全尸。

    太阳直直落下山去,红色的光辉映照晚霞,残阳如血,让战场上的气氛更觉阴郁。秃鹫群鸦久久盘旋于空,但因为清扫战场的大批顺军士兵始终没有离开,这些食腐的猛禽也便迟迟不能落下饱餐一顿。

    所有投降的清军宗室、藩王、将领、士兵,都被缴械以后,又剥去了甲衣。在徐州城的西关城门外,清军的布面甲和各式各样的火器刀枪堆积如山——仅康大眼刚刚看到的,就不止一两万件了。

    李来亨还下令,所有被俘虏的清军士兵,都必须自己割去辫发。否则不愿意割辫的人,大顺军就不能认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抵抗,只能视为战斗之兵,必须予以彻底的消灭。

    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我是和平主义者。”李来亨这样说,“我不会和多尔衮一样,对妇孺平民实行这样的政策。可是东虏所有军人,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生或者死。”

    所有的清军俘虏随后都被关押入徐州城内,饱受攻城之苦的徐州军民夹道围观。他们拥堵在城门和十字大街上,一看到顺军士兵入城便发出山呼雷鸣般的笑声,一看到清军俘虏被押送入城,两眼便射出愤怒和仇恨的火焰。

    徐州许多老百姓的家人好友,都牺牲在了这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中。很多人都控制不住情绪,不少手上还有武器的民兵甚至想直接冲进清军队列,大开杀戒,好发泄仇恨。

    直到身上还带着很重伤势的谷可成亲自出场,他站到高耸的城门台子上,反复多番地向百姓们宣讲大顺军的俘虏政策、宣讲今后大顺军还要如何收复河北的战略,徐州军民躁动的内心,才勉强控制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选择

    “吴三桂、济尔哈朗、阿济格三支东虏残兵败将,尚盘踞秦晋燕鲁四省之地。胡尘尚未扫清,大局尚未安定,金瓯无缺的大一统局面尚未巩固下来。

    大局在前,东虏依旧有翻转之力,我军不能不慎而再慎。”

    方以仁对于依旧控制着华北四省泰半人民版图的残清,还是心存警惕。大顺军的援兵约有一半人马已经由郭君镇指挥,没有在徐州城下作停留,而是直接北上,沿着此前清军南征的进军路线,相继收复丰沛及鲁西南平原上的众多城池。

    剩下一半兵力,多数为徐州会战中身负重创的伤兵,则跟随晋王的仪仗及大顺朝随行从征百官,留在徐州城内暂做休整。

    李来亨已到官署探望完了被清兵击伤的谷可成,他伤势很重,但所幸并无大碍。这一场激烈的决战中,顺军仅仅付出了制将军马世耀一名高级将领的牺牲,就基本上做到了将清军核心力量一网打尽的战果,已经是非常难得。

    回到城内的刘芳亮没有继续穿他自己的那副银甲,也没有再穿马世耀换给他的那件扬武蓝罩衣,而是身着一袭麻布长衣,为老朋友与老部下的壮烈就义留一份哀悼之念。

    在官署的大院之外,吏政府尚书宋企郊、文谕院总裁谢徵各带一批开封朝廷的官员,正在按照南明投降官员自己填好的登记名录,准备量才选用官员。

    由于大顺朝的行政体制和明朝已产生了一定区别,这些投降官员即使通过吏政府和文谕院的考核,还要接受龙衣卫进一步的审查,以免破坏分子趁机混入朝廷之中。到这些步骤完成之后,降官们也不能直接参与到大顺政权中,而需要先行到乡官学校或李来亨临时设置的一系列的新政学习班中,进行几个月的“再教育”,才能按照其成绩授予相应品级的官员。

    徐州一战,江南不仅兵力一空,而且跟随马士英、史可法北上的大批文武官员,也悉数被顺军俘虏。投降者极众,毕竟历史的第一次才是正剧,历史的第二次重演只能是闹剧。

    大明经历了去年东虏入关挟持崇祯皇帝的一场剧变,经历了获鹿之战中崇祯皇帝不明不白死去的一场混乱,到了今日,又何以求得殉节之士?

    大顺军已分派部分马队,由投降明军乘船引导,过淮河南下,一路直入江北大地。顺军所至,江北士民出郊远迎,开城款迎、出城望风伏迎者都同样不可计数。

    奉命率军南下的郝摇旗已在亳州设酒交代,东南乡绅裹金北上助饷者,便由顺军发给从征票一张,待大军南下以后,将会和当地其他搢绅分为别册,给予不同的优待待遇。

    大顺军携徐州会战全胜之威,不过以两千多人的马队追亡逐北,一路跟踪追击南逃的刘泽清、郑森所部,沿途地方肃然、市肆不易,往来也不加禁止。如此政策之下,北方尚有为明死节之士,江南则绝无,人各保有其家室,顺军也不滥加杀戮,大军破竹,江淮之定,恐怕不过数日。

    原来北方沦陷清军之手,加上多尔衮颁布剃发令的缘故,前明搢绅士子官员,逃亡南京的人便不计其数。其中精华之士,半数随马士英北伐,如今便尽数落入李来亨的掌中。

    在徐州官署大院之外,已有聪明的降官叩首疾呼“大顺皇帝万万岁”的声音传出。但这种人的聪明程度毕竟有限,对大顺政权的了解更为有限,真正聪明的人是已经打探出顺军主帅乃晋王李来亨的人。

    这些更聪明一层的人,则直呼:“大顺监国晋王万万岁!吾等生逢贞观圣主出世,特来军前恭候王驾!”

    只不过李来亨麾下的殿中军大批军马入城,战蹄之声如风如雨,即便这些明朝降官大喊大叫,也都被淹没在军马声中,李来亨是听不到半句的。

    不过明军、清军俘虏之中,各自有一批一等一的聪明人,从这句话中又为自己的投降变节找到了一条相当出彩的理由:

    “天既生贞观圣主,岂不生魏征之臣?大丈夫名节既然不全,当立盖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

    不少对大顺军内部政权组织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特意将李来亨吹捧为唐太宗李世民一般的“贞观圣主”,如此顺便就能够以曾事隐太子李建成、后又臣事唐太宗的魏征自居。

    这些人一位觊觎求用,但其实根本对大顺行政体制一窍不通,对于平江南、伐燕都的大略也没有丝毫见解。李来亨只将这群人的声音当做放屁,吩咐宋企郊和谢徵严加筛选,多刷下去些没用的文人书生。

    李来亨的主要精力还是用在了清扫清军残余力量上面,徐州会战结束以后,他派遣了郭君镇率领三万兵马北上收复失地,并且协助正在泰山一线抗击阿济格南下的顺军殿前军兵马,而对南明,则只派郝摇旗带领马队两千追击,收取江北之地。

    李来亨的用意是很显然的:重北轻南。

    这是由于多尔衮虽然投降被俘,满洲人的壮年人丁被消灭过半,可是在燕都代善、太原济尔哈朗、西安吴三桂和济南阿济格的手中,估计还控制着超过十五万的兵力,其中满洲、蒙古一系的八旗兵,估计也还有两三万人左右。

    这样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如果放任不管,任凭清军自行整合和恢复其实力。一旦清军放弃现在过大的盘子,退守到燕云地区,照样有可能形成北宋时契丹的国势。

    “多尔衮已经系首军前。”李来亨解下铠甲,先放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恢复紧张的神情说,“但燕、晋、秦、鲁尚未平定,东虏还有十几万可用之兵分据黄河。我军必须尽快恢复锐气,趁敌整合之前,快刀斩乱麻,击其无备,一俟可乘之机,直接恢复河北。”

    大顺军作为一支由农民起义军转化而来的政权力量,内部的君臣待遇远比明朝时更为平等。除了李来亨坐在主座上以外,从平章政事方以仁到其他制将军以上的重要将领,都在厅中有椅子坐着。

    方以仁敲着椅子的手柄,又提到了多尔衮说:

    “睿酋投降我军,究竟如何处置?现在就送回开封羁押起来吗?亦或者以其劝降清军河北诸王?”

    李来亨大笑道:“招降?若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代善等虏酋诸王全部投降,那孤应该如何处置他们?像明朝对待俺答汗那样,封以顺义王吗?”

    刘芳亮按剑哼道:“这些奴酋还想封王?我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掉,以祭大顺军无数英烈在天之灵。

    殿下招降东虏诸王可以,可若是将其封王,军中将士谁能心服?谁能安之!”

    李来亨正言道:“刘师傅勿忧,孤在此立誓,一定让满洲人为他们多年来的暴行付出足够代价。如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代善等一班虏廷名王,孤也不会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轻轻放过。

    多尔衮……先将他严加锁拿控制住。多尔衮投降,无非是以辱换生,心存复国之念罢了。孤会彻底打消他这个念头,对付河北诸虏,孤也绝不会借用多尔衮出面来做解决。

    多尔衮唯一的作用,就是待孤彻底扫平残清以后,在公审大会上进行一场属于历史的审判。”

    对于二次北伐的具体布置,顾君恩领衔的参军院已经在积极作业了:

    大顺军下一个的打击目标,就是距离徐州不远的阿济格东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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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清战争进入垃圾时间,接下来是直接写大结局,还是像《费希尔家族中国回忆录》那样写一些顺朝的历史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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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后来的事

    光中二年,夏。

    甲申年在一片肃杀氛围中结束,金陵城第二年的夏天寂寞且单调,知了攀在秦淮岸边的杨柳树上吱吱作响,闷热的酷暑使行人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河中的画舫数量不减太平清时,绚丽多彩的花卉与仕女照旧如绘卷般夺人眼球。商家小贩们聚集在桥头,不住叫卖着自家的笔墨纸砚、茶油靴袜,只有偶尔经过的几骑顺军士兵,让人想起曾经的南都已成为了大顺金陵府的府城。

    “张威武,今李王新破燕京,当大赦天下,与天下更始。何以发敕又追掠荐绅先生?夫荐绅谁无故主之思?即使手无甲兵,然其负养厮役,实繁有徒。前任经略、节度曲意抚之尚恐不服,而姜公乃以死道逼之耶?”

    原来明朝在南京修建的皇宫,如今已被改做校场、考场和讲武堂、乡政学堂的学舍之用。江南经略使和江宁节度使驻节的官署,只是征用了过去南明的布政使衙门。至于顺朝负责一省行政细务的观察使衙门,则只好再次一步,征用了南明勋臣保国公朱国弼家的一间府邸。

    顺朝在省一级的行政架构,是以制将军为首,制将军掌握最重要的兵权,节度使掌握粮饷、人事大权,观察使掌握行政权,采访使掌握司法权,巡按直指使掌握监察权。

    大体上是以节度使对标明朝中叶以后的巡抚,观察使对标明初的布政使、采访使对标明初的按察使、巡按直指使对标明朝中叶以后的巡按御史。

    当然,制将军的权力远比明朝中叶以后的总兵和明初的指挥使都高。毕竟大顺国初,百废待兴,到处是兵马征伐之事,戎马倥惚的情况下,晋王殿下不可能不对军事权力加以特别重视。

    节度使的衙门不似明朝时巡抚官署那样威武,较好的官署宅庐早被知趣的江宁制将军姜瓖派兵控制,留给了车驾还未到金陵的新任江南经略使陈荩。

    节度使府的大门外,还用竹竿悬挂着两条写有“节府试”的蓝色长条绸布。门下不少从苏松等地远道而来听选的士人,已经排成长龙队伍,静静恭候使君选拔。

    除了绝大多数士人是在金陵当地迎接大顺军或大顺政权委任的官员以外,有的还长途跋涉,赴金陵求用。如台州石浦游击张名振,就是在陈子龙的劝说下,带着马步兵五六百人到金陵投顺。

    张名振一路从浙江前往金陵的路上,道路人潮汹涌、帆布如云,钱塘江上向北开去的船只不可计数,随口一问,便都是回答“前科举人知我主应运而生,专程赶赴金陵听选”。

    这些人看到钱谦益专程来到节府求见陈可新和姜瓖,都露出了尴尬窘迫的神情。不过大伙一想到正是这位平日里最喜号召忠义节气的文坛领袖,在刘希尧的水师兵临城下时,跟保国公朱国弼率先打开城门出降,就又不觉得自己参加节府试存在什么有辱名节的地方。

    “陛下应运而兴,愿留余生以事陛下。”

    去年年底金陵开城时,钱谦益的这句名言,早就传遍东南了。

    当然,钱谦益这句话,比起世代勋贵的朱国弼那句“老身尚能扬尘舞蹈,须发虽白,尚未老矣,大顺用我则须自然变黑也”还算是很有节操。

    带着卫兵守在节府门口的威武将军张国武,很不屑地用鼻孔看着钱谦益。他将披风一甩,扬武剑立在门口,冷声道:

    “陈使君和姜制帅昨日便到瓜渡视察舟师了,牧斋先生来晚一步。”

    张国武麾下的节府卫兵,其实大多数都是前明宣大边兵出身。但他们经过在山西抗击济尔哈朗的一番苦战以后,在血火锤炼之下,绝不会对于自己大顺嫡系的身份有所怀疑。

    卫士们露刃向前一步,杀气骇然。钱谦益额上顿时布满冷汗,他哆哆嗦嗦地颤了几下,犹疑半天后才说:

    “还请张威武将我今日之语转告姜公。此前刘公在金陵时,并未有拷掠追赃的敕令发下。我听闻这是晋王殿下所言,兴朝新政,不再用追比酷刑,为什么近日来,新到江南诸官,下车下船即追比助饷?

    凡有身家莫不破碎,衣冠之族骚然不得安生,甚至具五刑而死者比比皆是。这到底是姜公的意思,还是晋王殿下的意思?”

    张国武“啧”了一声,直接强令两名卫兵将钱谦益“送”回家去。他是懒得向这个还在龙衣卫审查之列的前朝降官,解释大顺的政策。

    如今南北军事形势紧张,去年春天,大顺军在徐州全歼了多尔衮亲自率领十万清军,俘获多尔衮本人,使得顺清战争的形势发生了决定性变化;

    去年夏天,五、六月间,大顺军转入全线反攻,德州搢绅首领谢升起兵断绝了清军退回河北的归路,不久为阿济格守卫济南的耿仲明被前明降兵刺杀而死,其军皆降于山东节度使郭升;

    六月底,在泰山山区遭到顺军围堵追截的阿济格,仅带二十余骑护卫蹿入鲁西一带。当地团勇不认识阿济格的身份,趁他一人下马取水时,用粪叉将阿济格刺死,等到顺军将领易成赶到时,清军余部已作鸟兽散,山东得以全境光复;

    大约同时,围攻太原的济尔哈朗、叶臣两军,获悉多尔衮全军覆没的消息以后,即撤围退回大同。刘体纯、刘汝魁遂督河防兵大举北进,收复真定、保定二府后,在七月间自倒马关进入山西,与陈永福、姜瓖二军会师大同城下,经过三个月的围城战后,顺军在冬天来临前攻破大同,济尔哈朗**死、叶臣被俘后械送开封;

    留守北京的代善,早在去年四月获悉多尔衮被俘的消息以后,就预感到清军在关内的统治命不久矣了。从四月下旬起,代善便开始有组织地毁坏宣府、北京、永平等地的城市,清军花费了几个月时间焚烧屠掠,又强行将大批百姓迁往关外,沿途死者十余万人;

    到去年十月时,随着大同被顺军强行攻破,代善用最后一把火烧毁了紫禁城。清军在系统性地毁灭京师以后,携带不可计数的金银财货出关撤回辽东。顺军水师则以登州府为基地,浮海运送一部分精兵至天津登陆,同准备撤到关外的残清余部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交锋,由于顺军浮海兵力有限,虽然重创清军,夺回百姓、财物以百万计算,但代善还是成功携带昭和、同治二帝返抵盛京;

    留在陕西的多铎、吴三桂二部,同西明军、顺军的战事最为激烈。由于顺军兵力有限,主要以防守潼关为主,消灭清军西路军主力的任务落到了张献忠的肩上。西明军北出汉中后,在大散关、和尚原、陈苍山接连与吴三桂交手,两军胜负相参、杀伤相当,后吴三桂引军退往五丈原,西明军主力由张献忠亲督追至,不幸中伏,张献忠为清军冷箭射死;

    孙可望闻张献忠死后,即立即率军从陈仓赶至五丈原增援。在潘独鳌、徐以显、李定国等人的压力下,孙可望于军中拥立张献忠未满一岁的幼子为幼天王,全军士气得以振作。当天夜晚,李定国便亲自带领精兵二千人劫营,趁清军白天大胜无备之机,连破吴三桂营盘三十余座;

    翌日,由于吴三桂听闻高一功已经出潼关向西安逼近,自觉在大顺军那边讨不了好的吴三桂,便在无可奈何之下发动兵变,囚禁多铎以后向孙可望投降。孙可望为了同顺军争夺关中,便收吴三桂为义子,更其姓名为孙三桂后,以降军夺取了西安及陕西多数地区。

第二章 顾炎武

    南明北伐军在徐州会战覆灭后,仅有刘泽清、郑森二部逃回江南。原本驻守在九江的顺军水师制将军刘希尧,听闻徐州会战的结果以后,便尽出舟师东下,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便抵达南京城下。

    同时,郝摇旗在淮安迫降巡抚路振飞后,也从扬州渡河,进抵镇江。

    原本就和顺军存在联系的李建泰、苏观生、刘泽清全部投降,明朝南京守备勋臣保国公朱国弼和礼部尚书钱谦益随即出城请降,只有郑森乘坐海船返回福建,试图说服父亲郑芝龙继续抵抗顺军。

    徐州会战的全面胜利以后,南北战事却并未完全平定。无论是残清、西明,还是郑家,都还保存一定力量。

    李来亨又忙于将营庄、民兵、乡政等湖广新法推广到新收复的秦、晋、燕、鲁和江南地区,所需的基层行政官员数量简直多到难以计算的地步。改制所需的经费,即将面临的社会阻力,都是十分艰难的问题。

    顺军同时还要花费巨大资源移民实边,恢复遭到清军系统性破坏的京畿地区,然后还要维持对于西明、残清、郑家等政权的军事打击。

    如此大的财政支出,即便是现在全面动员起来的大顺体制,也难以做到完全满足。

    因此,江南作为天下间最重要的一只钱袋子,必须加以严肃的整顿和治理。正因为如此,并非顺军老本出身的姜瓖,才被李来亨委任为了江宁制将军,这就是准备借用前明边军的武力,来压制江南士林了。

    张国武是姜瓖的宣大故旧,大同围城战中他有先登之功,率先带兵攻破了济尔哈朗居住的代王府,迫使济尔哈朗举火**,因此被从都尉提拔为了威武将军,可谓官运亨通,前途十分明亮。

    张国武将钱谦益赶走以后,便和手下卫兵回到节府中休息。他手上还拿着一份江北送来的军情邸报,上面草草写着几行今年以来北方的形势变化。

    “听说刘国公年初就到山海关了,然后又招降了一批清军余部。”张国武将邸报摊到桌上说,“殿下和圣上听闻都去天保府(延安)祭我朝皇祖皇宗去了,可是西寇还盘踞长安,殿下和圣上祭祖,真该多带些兵的。”

    正在江宁节度使府中担任掌书记的夏允彝,一边忙着登记投顺文人的名册,一边回答说:

    “刘希尧将军刚刚收取浙江,郝摇旗将军听闻大军还在安定南昌局势,东南尚未平静,如何举大兵与西寇争锋关中?”

    理论上来说,西明政权也属于明朝的继业者之一。但由于太平天国帝朱由崧是被张献忠扶持拥立,像夏允彝这样的东南士人,对其便没有多余的感情。

    夏允彝以很平常的语气说着“西寇”二字,毕竟大顺军现在虽然对一些贪赃枉法的土豪劣绅,采取了非常酷烈的强制措施,拷掠追赃。

    但是对于大部分江南士人而言,顺军的做法毕竟和历史上的清军决然不同。经过几次调整以后,现在大顺军的拷掠追赃政策,也不再相爱了过顺军早期进入大城市那样酷烈,不仅仅是烈度下降,更重要的是拷掠政策的标准化、严格化程度都大大提高,秩序井然有序,已很少侵犯到一般的清白良绅了。

    夏允彝的眼睛很尖,他在那份邸报最后一列字上看到了李来亨的几句话,险些笑出声来:

    “用五年时间一统海内,赶上两汉;用十年时间扫平四夷,超过初唐。这是什么?赶汉超唐……监国殿下可真自信。”

    张国武板起脸来说:“夏书记,过去监国殿下说过许多大话,可如今瞧一瞧、看一看,哪句大话没有实现?

    监国以三尺剑走到今天地步,显然是有天授神助之力,我看赶汉超唐并不过分,说实话,就我觉得,监国还是保守了一些。赶上唐初的功业,怎么用得到十五年那么多时间?保守了,保守了,监国还是太保守啊!”

    夏允彝微笑道:“将军说的很好,我朝三圣相继有开创之功,先帝及圣上都在沙场上身负重创,监国也是数次死里逃生,社稷却并不因此动摇,当然是有天授庇佑。

    自古开国得天下,莫有如大顺艰苦者。所谓苦尽甘来,三圣十余年披荆斩棘与卧薪尝胆之苦,势必换来今后监国的破竹甘甜。”

    张国武起身北面道:“监国在北方说过,今后将用‘一年准备、两年伐辽、三年扫西、五年成功’,此言不虚,我就是觉得监国过于保守,哪里用得到五年时间?太保守了!”

    夏允彝低头说:“快,快,太快了,有催人前进的意思。苦尽甘来,今后就将势如破竹,大顺正需要这样快的速度。”

    张国武用力拍手:“还要加速!”

    “加速,加速。理应如此。”

    节府门外,被卫兵强行械送回家的钱谦益满面愁容。代表苏常士绅来金陵打探消息的顾炎武,大感不解,他怀着惊疑不定的语气问道:

    “牧斋是何情况?你不是已经被任为闯主礼部官员吗?竟然被士卒小人所折辱!闯主欺我东南无人乎?折辱至此,古今未闻啊。”

    钱谦益赶紧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他叫来夫人柳如是,先上茶水压压惊,小坐一会儿后才向顾炎武解释了他上节度使府上却吃了闭门羹的事情。

    柳如是对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加以颜色,直接说:

    “牧斋已经降顺,还做此无用功为何?真无道理可言。”

    钱谦益连连苦笑:“河东君,河东君。我上节府,全为江南搢绅身家性命着想罢了。如今苏、松传闻,闯兵正欲杀尽江南士绅,以其财充军需,好四面张伐一统海内。

    我是不相信闯军会做这种事的。前一阵子,驻在金陵的那位刘希尧将军,他读书虽然不多,但很好说话,谁想到现在换了一位崇祯年间的大同总兵过来,却是这般作风?”

    柳如是冷笑道:“我在南都城外所见,闯军在杀劣绅以前,对哪一个人不是先开公审大会?

    这公审大会的名目倒也别致,使百姓指认劣绅不法行径,桩桩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便以大明律例处置,这些劣绅也何该下狱。

    闯军杀便杀了,牧斋你又为这等劣绅伸个什么冤?好不自知!”

    顾炎武只略略听闻过柳如是的为人脾性,大约知道钱谦益对这个豆蔻年华嫁与老翁的妻妾,爱不释手,但却不知道柳如是言辞尖锐犀利如此。

    河东君及钱牧斋两人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钱谦益被责问的无言以对。就连顾炎武,脸上神色都不大好看。

    顾炎武解释说:“闯主之意,谁也不清楚。姜瓖到江南后如此行事,到底是他自己为非作歹,还是秉承闯主的意旨,这两者差别实在太大。

    既蕴隆之,又加火焉,不尽不已,此盖欲先明故吏无有遗种吗?牧斋,为公等谋,不若起复仇之师,隔绝长江,未尝不能中兴复国。”

    柳如是闻言惊怒,叱责道:“先生是福州来人?”

    钱谦益更被吓得将茶杯摔碎一地,他拍案而起,抓住顾炎武的手臂说:

    “宁人兄!不要害我!令人兄,不要害我家门!如今天下即将一统,投顺者还嫌尚晚,谈何复国事?

    先明二百余年天下,运终而换,天下人也无话可说啊。”

第三章 林猫猫

    第三章

    钱谦益对顾炎武只是一阵搪塞,绝口不和他再提起为先明中兴复国的事情。柳如是更加辞色严厉,对顾炎武的语气越发是不友好起来。

    钱谦益归诚大顺以后,李来亨出于招揽江南士人的目的,授予了他一个礼政府的官职做,好起到千金市马骨的作用。所以钱府门上,陆续还有其他想要投效顺朝的江南士子,前来拜见钱谦益。

    想请这位先明的大宗伯提携一二,为自己稍作引见,好迈过大顺朝的门槛,继续入朝做官。

    钱府大宅之外,门庭若市,车水马龙,顾炎武看那副人来人往的样子,自知劝说钱谦益夫妇参与复明之事,暂时是无甚希望了。

    他苦笑道:“闯主岂真仁义圣主乎?可是先明养士三百年,皇恩浩荡,先朝皇帝便是再有什么过失,我们做臣子的又怎么能不顾忠义名节,屈膝于闯呢?”

    柳如是大觉好笑,摇头反驳说:“大顺军舟船兵临金陵城下的时候,我听说郑森原本还指挥着操江水师与顺军搏斗,可是弘光天子却专程派人乘坐小艇,将大批金银、酒食送入顺军水营中乞降。

    郑森便是因此才愤而弃城,东渡钱塘。天子无心肝至此,何以要臣子为其戴孝?道路传闻弘光天子被送去开封以后,已被封为凤阳公,顺朝并不吝啬高官显爵,宁人先生这般为凤阳公发愤,实在很无道理。”

    顾炎武在柳如是的连连诘责之下,无言以对。他心中对于陆王心学末流泛滥,以至于士绅恬不知耻,轻而易举屈膝于闯的作风,深恶痛绝。

    可顺军在江南的势如破竹,还有他们严格的军纪、整然的行政效率,都让对明季以来纪纲松弛痛感失望的顾炎武,又心生仰慕钦佩之情。

    只是顾炎武不少好友,已经奔赴福建,投效郑家的复明小朝廷,他身为东南士林之望,感到责任在肩,绝不能像钱谦益一样做出有辱声名的事情来。

    顾炎武向钱谦益抱拳叹憾:“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尚能再见。从此相隔五岭,不复为中原之人……牧斋,好自为之。新朝建国开基之始,王道为显、王治为确,正待江南的鸿博名儒为之导路。

    若能使盗贼之政,一变为王道之治,牧斋令名,将不下于管夷吾。”

    钱谦益仓惶捂住顾炎武的嘴巴,说:

    “盗贼在何处?吾不曾见矣!”

    柳如是顿首轻笑,将二人拉开,又取来几封书信交予顾炎武,道:

    “此牧斋一份心意,宁人先生且受之。我家在杭州、广州尚有几处产业,已变卖于市,换为千金,都交予宁人先生了。

    朝代更替易姓,古而有之,其实不过寻常事等。大顺之君既然是贤明仁义之君,令人先生也不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顾炎武默然一阵,回答说:“不过为心安而已。”

    钱谦益闻之神色惭愧,他并非不想和顾炎武一样奔赴福建扶保复明小朝廷。可是钱谦益有家有室,他有太多朋友故交,也有太多金石美人,让他暗中资助顾炎武是没有问题的,但要钱谦益抛弃一切远赴海上,就太为难大宗伯了。

    更何况,大顺在江南的统治——即便在姜瓖治下有所收紧,也并非不可接受的。

    顾炎武最后向钱谦益告别道:“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将来牧斋若上梁廷,请以此言劝谏闯主,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一君不能独治天下。”

    说完以后,顾炎武便欲离开。还是柳如是想了想,又决定留下他再吃一顿午饭。柳如是性格果敢敏锐,钱府宅中大小事务都由她一意裁决,钱谦益也没有什么多言抱怨。

    午宴比之钱府从前简陋了十几倍之多,菜肴不过七八件而已。顾炎武向来淡薄酒食,但他知道钱谦益喜好花马酒色,因此还是略感小小吃惊。

    钱谦益看着他的神情,解释说:“此刘希尧将军之令也。去年刘希尧将军渡江以后,南都高官显贵们都设宴招待他与顺军将佐,宴席上刘将军大斥群绅,说我们一席所费,已足够顺军一营军需耗费。

    王觉斯、徐魏公,都因之战战。以后刘将军驻兵进石头城,便发下数道军令,严格规定了官员之家饮宴酒席的规格。

    虽然将军没有限制寻常搢绅人家的排场,但不少人都以为此新朝之制,若冒然违制,将来必影响仕途上进。所以南都宴席奢靡之风,就这样一扫而空了。”

    顾炎武颔首道:“此又刘将军善政。”

    午宴中,柳如是突然间又提到:“牧斋,龙衣卫近日来到金陵及苏州,募、买少女,声言将送入梁廷宫中为女官,这件事你知道吗?”

    钱谦益愕然:“天下还未大定,圣上、监国怎么便忙于充实后宫?我应上奏一本,劝谏此事。”

    柳如是笑道:“非也。我听说宫中女官,与后妃不同,是专为内廷处置杂务,与从前先明时的秉笔太监类似。”

    顾炎武皱起眉头,不悦道:“此前我曾听过道路传闻,先闯主李自成曾尽驱阉宦出城,不许复入,群呼打逐老公。寺人贵贱老少,皆哀泣奔走,失履裂衣坠帽,首面血淋漓,一钱不得随身,人人闻而大快。

    向来厂卫知名者咸从束缚,要津猾胥,先倾其家而后杀之。此举差强人意,怎知现又欲以女官充秉笔官?

    牡鸡司晨,尚不如阉宦!”

    一旁的柳如是就是女子,听了顾炎武这话,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

    钱谦益赶忙说:“不过充内廷女官而已,先明亦有女官,此有何碍?宁人兄,大可不必如此。”

    柳如是暗自心下一笑,即向钱谦益说:

    “江南士绅之家,如今多有送良家女子入梁廷的。听说龙衣卫在苏州到处张贴榜单,举办什么甄选考试,要文笔秀丽、才思敏捷,或有其它医术、绘画、书法技艺的,才能被选为女官,带回开封。

    咱们家是否也该送一二少女参加甄选?”

    钱谦益大惊:“我们不过一女,岂可让她远走大梁?”

    柳如是说道:“牧斋忘了?江阴知县林之骥被刘良佐的溃兵杀害。他是福建莆田人,家已在郑氏境内,其女不能回乡。我想林之骥也算你的门生,就将他女儿林猫猫养在府中。

    我本想为林猫猫做主,使她嫁去钱家。可猫猫自己不甚乐意,倒是在看过龙衣卫张贴的榜文后很想去参加甄选。

    便干脆送她去开封怎样?”

    钱谦益想了想说:“河东君安排这件事就好,不要让外人觉得我们苛待故人遗孤。”

第四章 女官

    刚到金陵府履任龙衣卫江南镇抚司主事的李远,静静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他喝了口茶水——一如既往,顺军将佐喝的茶水,全是用最普通一档的碎茶叶泡成——李远放下茶碗,眯起了眼睛,淡淡地说:

    “钱谦益还算自知,没有参与谋乱之事。给那个林猫猫的甄选,就算通过吧,不用再继续审查了。”

    李远麾下的龙衣卫小旗有些吃惊:“李大人,不需要下令拘捕顾炎武吗?”

    “监国有令,对江南谋乱文人,先纵其行……”李远嘿嘿一笑,“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这叫引蛇出洞。之后如何应对,监国殿下自然还有方略。”

    龙衣卫小旗单膝跪地,顿首道:“标下明白!”

    顺朝出于先帝李自成时期定下的基调,大力打击了明朝的厂卫系统,为了博取士林舆论的好感,彻底废除了太监制度。但李来亨掌握政权以后,便将原本楚闯系统的红队,改编为龙衣卫。

    由这些熟悉军情侦查的红队人员,事实上取代了先明时锦衣卫的任务。

    除了军事方面的需要以外,龙衣卫也负责监视朝政、地方,担负起了在江南、华北等新占领区中,执行侦查、压制和消灭政治上经济上一切反大顺的组织、活动、侦探及盗匪等任务。

    龙衣卫被李来亨赋予了一定特殊全力,对于反顺案件和涉案人员,具有侦察、逮捕、预审之权。但是作为限制,龙衣卫在有充分证据需要拘捕地方或中央官员时,必须先在行动以前与该官员所处部司的主事者进行沟通,以便物色替代案犯的人选。

    但是该部司主事者即使有不同意见,亦不得阻挠龙衣卫的行动,只能向上级抗议。

    龙衣卫的作风雷厉风行,在大同、宣府、天保府和北京一带,早已因其酷烈的行事手腕引发了搢绅群体的震怖。

    只是在江南一带,李来亨考虑到当地绅权强大。龙衣卫过早显露存在,会引发本地搢绅阶层的强烈反弹,才下令各地镇抚司尽量采取怀柔方式处置谋乱案件,以免造成地方喧哗。

    李远最后在募买女官的名录上,用红色的毛笔在林猫猫三个字上勾了一个圈。

    他想了想说:“既然此人懂得医术,甄选中笔试又获得第一名,就直接安排车马送她去开封吧……不,直接送去天保府。

    如今二圣车驾都准备前往陕北,林猫猫这些女官从金陵出发,脚步快些,应当可以和殿下同时抵达天保府。”

    除了林猫猫以外,通过甄选考试与龙衣卫审查的备选女官,大概还有十几人。

    根据李来亨的授意,龙衣卫挑选女官所看的标准,除了年龄较小、能通文字笔墨以外,便是以身家关系简单——最好是孤儿——为主。

    “我看监国的意思,这些女官将来是要取代阉宦内臣的。若能做到首席秉笔女官的位置,权位煊赫,说不定还不低于各部尚书、平章政事。

    你们都小心呵护着,不要惹恼了这些小女子。”

    北方民风较保守一些,对李来亨募买女官一事,多是认为这和前朝选秀女没有多大区别。即便是江南这边,像顾炎武最初也是做同样考虑,都觉得所谓募买女官,只是为充实后宫取一个好听些的名义罢了。

    所以大部分来参加甄选的年轻女子,都只是一些外貌姣好的人罢了。通经史、善笔墨的,少之又少,像林猫猫这样又懂经史策论,又懂医术六爻的,就更少了。

    上个月在开封,李远听说监国殿下亲自去视察了一回甄选考试,雷霆大怒,直接将相貌高于常人以上的女子,全部赶回家去,只留下了一批形貌不甚好看的人。

    李远不知道监国殿下是真的重才不重色还是在装模作样,但既然殿下如此大怒,他在金陵挑选女官的时候,自然也奉行这条准则,太好看的人全部淘汰掉。

    林猫猫脸上长了好大一片雀斑,颇符合此项要求。

    “甄选女官,只论才,不论色。监国用意是借此区分后宫和内廷的差别,免得造成后宫干政的不良局面。

    但是女官真的能彻底代替太监吗?先明时天启皇帝重用阉党,被朝野士人骂的狗血淋头。今后我朝若重用女官,说不定还是一样被骂。”

    镇抚司小旗摊手说:“起码这女官咱们甄选时,挑的都是良家出身,又通文墨、读经史的女文曲星。怎么都比前朝那种大字不识几个,入宫后才开始读书认字的太监强吧?

    何况天下女人那样多,不比男人少几个。天下太监却才有几个?这女子中的贤才,总要比满天下才几千几万个的太监多吧。”

    李远看着那名小旗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挥手让他退下去:“监国的布置设施,必有其意图所在,咱们干龙衣卫的可不要深究太多。”

    龙衣卫下辖的江南镇抚司,办公场所坐落在原来南都皇宫附近的一位勋臣府邸里。刘希尧带兵进入金陵城后,就将先明南都勋贵二百七十多人,一并送去开封。

    这些“与国同休”的勋臣们,留下的房屋宅邸,大多数都被顺军征用,成为了江南二省各级官署的办公地方。

    光中二年暑热把地面一块块巨大的方砖晒得滚烫,一丝儿风都没有。上个月新落成的乡政学堂学舍,就坐落在镇抚司大院的左面,来来往往,陆续又有些新入学的江南搢绅子弟带着书册笔管围观过来。

    他们都听说了女官甄选考试的事情,即便以江南民风,也同样对这种事情特为好奇。一大群人甚至堵到了镇抚司的门口来,直到一位小旗将甄选结果的名单,张贴到乡政学舍门外立柱上以后,士子们的注意力才转移了地方。

    “林猫猫?此女是谁?兄台听闻过吗?竟然排在第一位,定然是一位秀美绝伦无双的女子。”

    “呸!这是甄选入宫女官,你怎敢在此放浪大言!我要上姜制帅府上告发你,议论大顺后妃,该杀!”

    “你们糊涂……课上不是已有推官老师讲过了?甄选女官是为了充实内廷,不是充实后宫!此女名列榜首,亦可称得上是一女状元了。此事大开风气之先,将来必载在国史之中。”

    “哼……什么内廷、什么女状元……我看是闯主好色成性……天下未定便巧立名目,强征民间女子……贼性未改,看来我大明中兴有望。”

    “谁!?哪个奸细在此倡乱?如此大胆!刚刚是谁说的,查出来以前,所有人都不许走!”

    外间乱做一团,人来人往,车马喧哗,林猫猫则在考场里静静收好了自己的行囊。她岁数很小,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去年才因刘良佐兵乱丧了父,一个人远在异乡,孤苦无依,若非父亲的师母柳如是相助,早就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良佐此前带着溃兵欲渡钱塘江,在渡塘时被顺军将领郝摇旗追上,击斩于乱军之中。所以大顺军对于林猫猫来说,有报杀父之仇的恩。

    她用力捏了自己脸颊一把,此去大梁,终于能见识一下那传闻中的李来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天神了。

第五章 拳碎大明

    林猫猫是在镇江上的船,江北一带驻军不多,她渡江以后就到扬州准备沿运河北上。去年郝摇旗带兵占领扬州的时候,由于有阎尔梅等人先行出发至城中劝降,再加上刘泽清弃城而逃,扬州军民在考虑半天以后,就做出了开城迎接顺军进城的选择。

    当时郝摇旗只携带了十多名亲卫入城,大军都驻扎在城外过夜休息。郝摇旗的豪气胆略和顺军的鸡犬无犯,给扬州绅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因为护卫备选女官的士卒们,要先到城内向威武将军朱由柀和扬州府府尹刘钟泰汇报名录,所以林猫猫和其他备选女官,先到扬州城里休息。

    烟花扬州,繁华不减从前。大军从此过,市井却不肄,江水滔滔,岸石依旧,游人如织,北去的商旅士人在盛夏暑热里也没有慢下脚步。

    护送女官的顺军护卫,专门给林猫猫她们每个人都送来了湿毛巾和消暑的茶水。护卫还很年轻,眼里扑闪着淳朴且带有希望的光芒,与林猫猫从前在江南时见到的明军溃兵气质截然不同。

    他带备选女官们到安顿住所处后,便指着运河的方向说:

    “前此大兵便从这处南下过江,我听上峰说过将来国家大定以后,还要再重新治理这条大长河。咱们大顺朝立国以后,新政花样还多的是嘞。”

    林猫猫过去在杭州学医的时候,也和不少江湖人物打过交道。其中不乏走南闯北的行商和大运河上的漕帮头目,对漕运所致的种种弊政,也都有所耳闻。

    她听顺军的护卫毫不在意地提到顺朝以后将要整治漕运的事情,心想连一个普通卫兵都这样大言惭惭,看来新朝治理运河的决心是非常坚定的。

    女官们都是一些出身良家的大户闺秀,少有人出过远门。从金陵到扬州路途还不算远,但今后大家还要接着从扬州沿运河到徐州去,再从徐州折向开封,行程千百里,一路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很多人都心下湍湍不安,一到住处里面就往床上跑,好像只要睡着休息了,就能忘记所有烦恼。

    只有林猫猫没觉得一路车马有何辛劳,她跟随父亲离开故乡都有好几年光景了。从前父亲在杭州为官时,她便很不安分,跟着郎中学医,总不安心待在闺宇中,也常让人讲过些闲话。

    后来父亲转到江阴为县令,林猫猫就也跟着从杭州到了江阴县。本地县人精明多艺,又常有南北商旅带来天下间种种新闻趣事。

    那时候林猫猫一听说有北方回来的商队旅人,就会立刻找借口粘过去,死命打听中原发生的各种剧变。

    她最爱听的就是关于李公子李来亨的故事。

    虽然江南有不少人诽谤李来亨是“小李贼”、“小虎贼”,可是林猫猫听那些亲身去过襄阳和开封的商人说,李来亨为人肃穆从容、高洁淡然,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洁白之士。

    很多北来绅民,前两年的时候,虽然都对闯军深怀怨言,总是辱骂闯军是什么“流寇”、“响马”。但这些人对李公子却也常常有不错的评价,有人说李公子是贼中的蒲山公,说他其实不是李自成的儿子(本来就不是!是孙子!),而是天启朝尚书李精白之子。

    江南都传闻,李公子是因为父亲被奸臣陷害冤枉,才被下进牢狱。但他乐善好施,与河南百姓结以恩义。很多当地的平民百姓,听说李来亨被下狱的消息后,都大为愤慨。

    当时有一位名叫刀马旦的女侠,本来是福王府中的歌姬,曾被福王欺辱,是李公子为她赎身。

    先明的福王因此嫉恨李公子,便使了诡计,篡改了朝廷法令,硬要立刻将李来亨押送刑场斩立决。

    行刑当日,刀马旦便骑一匹红马冲入开封城中。她一人一剑杀到刑场,福王手下的五虎八龙都不是女侠对手,只好请求开封总兵官陈永福带兵镇压。

    但李公子曾给陈永福的儿子教书,陈永福不忍忠良为福王陷害至死,坚决不肯出兵。福王大怒之下祭出了当年万历皇帝赐下的尚方宝剑,要将陈永福和李来亨一起处斩。

    开封城的军民百姓,闻之都愤慨到了极点。大家不管福王府官兵的阻拦,全部冲入刑场,将李公子、刀马旦和陈永福等人救出,而后又一起冲去烧毁了福王府,将福王捉了起来点了天灯。

    李来亨见河南百姓为自己如此受累,他生怕朝廷怪罪下来,将连累许多无辜人,就想要孤身赴京,一人承担杀死福王的罪责。

    可是刀马旦与陈永福都劝他不要自投罗网,当时崇祯皇帝为朝中奸臣所惑,封满洲萨满皇太极为东海国师,盲目信用,朝纲紊乱,李公子一人入京,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时前朝尚书李精白在京师被极刑处斩的消息,传到了开封。当地百姓又从福王府中搜出了福王写给崇祯皇帝的书信,这才知道李来亨原来是天启皇帝的遗孤。

    当年天启皇帝被崇祯毒杀以后,辅命托孤大臣魏忠贤冒死将李来亨救下,送到河南李精白家中偷偷养了起来。不料后来魏忠贤被崇祯杀害,此事也被魏忠贤的手下透露出来,崇祯帝因此才让锦衣卫缇骑四出,搜捕李来亨。

    这下河南百姓们便要劝李来亨在开封登基为帝,拨乱反正,重扫天下。但李来亨为人谦和,只自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而已。

    再后来便是李公子与闯军联营,纵横天下,伐明抗虏,直到今天一统海内的事情了。

    林猫猫将她看得最欢喜的那本《剿明小史》收了起来,书页都已被翻得半烂,只能从封面上勉强看出作者叫做柳敬亭而已。

    那名顺军的护卫看备选女官众人里面,只有林猫猫一个人到了扬州以后,还是泰然自若,一点没有忧虑的模样,颇感惊奇。

    又看林猫猫手上拿着一本恳德记出版的演义话本,看得翻来覆去,更觉好笑。

    “林尚宫,林尚宫,咱们很快还要远去千里,到开封,甚至是到天保府去呢,快好生休息吧!别看啦,将来到了开封去,这种书不要太多,您要看什么版本的都有。我还看过一本讲破军星下凡,附体咱们晋王爷身上,拳碎大明、掌劈东虏十万军的话本呢。”

第六章 六尚

    第六章

    中国古代女官的称呼,最早的记载始于《周礼·天官》。

    “周制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其内则九嫔,世妇,女御,女祝,女史供宫中之职,外又有典妇功,典丝,典枲掌女工之事;内有司服、缝人掌王后之服,外又有染人、追师、屦人供服饰之物。皆统于天官冢宰。”

    在外廷,“天子立六宫、三公、九卿、二**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九嫔以下既是嫔妾,也是各方面的女官。

    世妇掌祭祀、宾客、丧纪;帅女宫涤溉;女御掌御叙王之燕寝,以岁时献女功,又是各种仪式中世妇的助手;女祝掌后宫祭祀、铸词以及有关鬼神之事;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是王后内治的辅助和秘书。低等的还有在宦官领导下的女酒,女浆,女盐等。

    秦汉时存在女官制度,但史书记载不详,一般是存而不论的。参酌周礼,女官制度自然承袭。

    北魏孝文帝时,女官秩序与外官相对。最高领导人内司,官比尚书令。其次是作司、大监、女侍中,官比二品。监、女尚书、美人、女史、女贤人、女书史、书女、小书女,官比三品。中才人,供人,中使,女生才人,恭使宫人,官比四品。青衣、女酒女饷、女食、奚官女奴,官比五品。

    唐宋时,六尚,六司,六典,递相统摄,后来又直接改为改为六尚局管二十四司,形成定制。

    明代女官规制以洪武后期最为完善,其机构设置为“六局一司”,下辖二十四司及彤史共二十五个分支机构,女官总数约300人。分别掌管著内宫的礼仪、戒令、宝玺、图籍、财帛、羽仗及衣食供给等诸多宫廷事务。

    所以内廷女官制度并非李自成、李过和李来亨的创造发明,而是历史上古来有之的东西。明朝女官多称为尚宫,顺军士卒护送江南的备选女官北上开封时,自然都以尚宫称呼林猫猫等人。

    女官制度的最盛时期,便在隋唐时。

    从隋文帝开始,随着宫廷生活的日益规模化,大批的妃嫔和贵族生活品质越来越被强调,为了便于管理,内廷仿照前朝,开始设置六局,并由女官担任,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每个职位有三人,职位低下,相当于从九品。直到隋炀帝时代大加扩充,依照外朝官职,设置了二十四司,并将当时前朝隶属于外廷门下的殿内局,扩建为殿内省,用于统辖六局女官。

    到了唐朝,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唐代的女官,最高的职位可以坐到正三品,譬如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掌管宫中制诰多年,权倾朝野,不下于宰相大臣。

    到明代时,理学进一步发展,朱元璋为了遏制女官的势力,才大改了唐宋的六尚二十四司制度,将最高女官等级定为正四品,并废除了六尚总管一职。

    当然,朱元璋对于太监制度也是如此,同样将最高等级定为正四品而已。

    只不过从朱棣开始,明朝历代皇帝就对这项“祖宗法度”不断进行破坏。明朝的皇权虽然强大,但只有朱元璋那种精力超级旺盛的强人,才能将所有皇权握于一君掌中。

    明朝多数皇帝,不论是出于制衡文官武将的考虑,亦或者是出于掌握皇权的考虑,都不得不配置阉宦作为自己的分身与皇权的延伸。

    既然大顺的太祖李自成已经宣布彻底废除了太监制度,使这一项不人道的体制埋葬历史之中。李过也好,李来亨也好,都认为没有违反、破坏“大顺祖制”的必要——

    即便一些新晋的朝廷官员,百般声言宦官制度如何不可废除。但是只要有人搬出太祖遗训来,在大顺立国未久、太祖尸骨未寒的局面下,任何反对顺太祖遗训的做法都是不可接受的。

    既然太监制度已经彻底不复存在,那么不管如今开封的朝官们有多么反对李来亨复辟唐代女官体制的做法,也很难提出有力的反对意见。

    李来亨给出的选择,只有两个:第一个便是违逆太祖遗训,复辟太监制度;第二个便是复辟盛唐时的女官制度,以弥补十二监的缺失。

    要知道顺朝初代平章政事牛金星,他在田牛之变后虽然自杀,但李来亨只是宣布牛金星由于获鹿之战顺军大败,忧虑病死而已。牛金星的儿子牛铨,也还担任着河南节度使的要职,牛金星的许多门生故吏,依旧在顺朝六政府内占据要津。

    牛相亲手撰写的《永昌仪注》中,可是写明了:“一切条记官制、补服、朝见仪节,以及各官往来礼柬之类,悉遵唐制”。

    虽然顺朝三圣,没有任何一人曾说过李自成家族或者李来亨家族,同历史上存在的李唐皇族存在有什么血缘联系。

    但在大顺统治区的民间内,还有大部分新任的顺朝文官武将内部,认为三圣皆系李唐之后的观点,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共同的潜规则认识。

    所以在顺朝,虽然从徐州大捷以后直到现在,能够让文官们安稳在朝堂上恢复前明作风互相攻击的时间不多。但不少谏议大夫和直指使——也就是明朝的科道官们——已经迅速掌握清楚了语言上的技巧,一般而言,若是监国殿下透露出想要改革某项法令旧制的时候,只要搬出唐代时的先例,必能使殿下大为满意。

    在顺朝,恢复盛唐很快就成为了一种政治上绝对的正确立场。

    其正确性,不亚于明朝的主战、清流之风。

    但聪明的官员,都应该和方太师学习学习。唐制很正确,可监国的意旨更为正确。

    例如《唐六典》中明确规定,后宫妃嫔属于女官的一部分,宫女也同样属于女官的一部分。

    可从监国殿下曾经几次下令旨要求,地方进献甄选女官时,不得以相貌为甄选标准。最初还有些前明降官以为这是殿下在沽名钓誉,于是暗中进献大批相貌秀美艳丽绝伦的少女入宫,结果全被降职一品。

    大家这才弄明白,监国竟然是真的要用女官,彻底取代宦官的十二监机构。

    监国不仅将光中天子和太后宫中的嫔妃,和一般女官区分出来。而且就连宫女,无论是管理宫中日常事务的宫女,还是有官职和身份地位的高级宫人,都不不属于内廷女官之列。

    一般有官职的宫女,皆改称宫官。

    明朝原有的,而被大顺继承来的女官,就都被改为了宫官。

    在李来亨的规划中,今后女官是将要彻底取代太监制度,所以不少高级女官的权势地位,也势必就像明朝中后期的那些权阉一样,走到一个极高的地位。

    为了防止这些高级女官与外廷的串联勾结——彻底防止是绝无可能的,但既然李来亨是准备用女官集团作为一种制衡文官、武将、勋贵的工具,便至少要在制度层面,增加女官和其他官员集团合流的可能性。

    同样,为了避免后宫干政造成的混乱,也必须在制度上彻底隔离后宫与内廷。必须保证,顺朝的皇帝们,绝不能以后宫妃嫔出任女官,也绝不能将女官们纳入后宫之中。

    林猫猫回到屋中,晚间夜幕已经降临。她闭上眼睛,也想起了在金陵参加甄选考试的时候,龙衣卫金陵镇抚司的那位李大人曾经说过的话。

    “通过甄选以后,你们所有人的名字就将永远从各自的族谱之中消失,从此与原先的一切宗族脱离关系。”

    林猫猫尚未婚嫁便已丧父,福建民风保守,以她这样的条件若回乡听从宗族安排嫁给他人,本来就很难获得名列族谱的资格。

    所以对林猫猫这种孤儿,还有其他一些宗族人丁兴盛的少女而言,剥夺她们的宗族关系,并不像剥夺一个男子的宗族关系那样不可接受。

    林猫猫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乡里宗族本就面目可憎,即便运气好嫁与一个好人家,死后入族谱也不过是入夫家的族谱。真不若听镇抚司那位主事大人的话,入宫做一个女官,将来名字是一定会留在宫中典册之中。”

第七章 顺兵

    废除太监制度,以内廷女官取代之。本意也是由于太监制度很不人道,残害生理和精神,使得辅佐皇权的朝廷内官,仅仅只能在数量很少、范围很小的一群身心不健全者中选拔。

    如此选拔出来的集团,又如何起到辅佐、延伸、拱卫皇权,以同外廷文官做斗争制衡的作用?其结果不过是遭到朝官群起而攻之,总是演变为弊政的开端,在士林舆论中也经常性沦为文人的攻击靶心。

    而内廷女官,选拔范围更广。女性数量几乎和全天下的男性数量相当,可供挑选的范围几百倍几千倍于宦官。

    何况明季以来,虽然有理学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宣传,但女子受教育的情况并不在少数。这与几乎全是文盲出身的宦官相比,又是一项很大的优势。

    只是既然李来亨创设女官制度,本意就是以身心状况健康的受教育女性,取代身心饱受残害、精神上往往偏激的阉宦,那么就不可能对于女官的婚姻、生育进行过分限制。

    其实清朝以旗人为主的侍卫、内务府构建内廷,以制衡外廷的文官武将,同样是不对旗人婚姻、生育做完全禁止——这说明婚姻和生育并不是影响内廷构建的首要因素。

    李来亨只对女官婚姻做了少许限制:

    其一,即女官仅能进行入赘婚姻,这一项就极大限制了大宗族、望族世家子弟同女官联姻的可能性;

    其二,女官之夫不得为官,这一项也限制了男性通过与女官联姻,而通过荫蔽投机官场的可能性——

    当然这从另一方面将可能导致内廷的高级女官支持夫婿向工商业发展,形成官商勾结。但在李来亨看来,明末经济处在资本主义萌芽的初期阶段,即便是官僚资本主义相对封建经济也是具有一定先进性的,而早期资本主义没有官僚的行政特权庇护,在利润率上,也未必能够战胜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利用女官的婚姻限制,迫使一部分中下层男性不汲汲于仕途,而是将才能、智慧投入工商业,未尝不好。

    第二天林猫猫早早醒来,她先到院中看了看,发现其余备选女官还是紧闭房门,尚在睡眠之中。

    反倒是那些护卫女官们北上的顺军士卒,也不知道是晚上根本没睡,还是清晨时分就起来站岗,早已立在院外守卫。

    烟花扬州繁华异常,清晨时分市井就已经十分热闹,有不少商家小贩早早便叫卖了起来。运河码头更是行人往来如织,运载南北货物的船只更是川流不息。

    顺军护卫们都向林猫猫咧嘴微笑,问她怎么起得这样早?

    “林尚宫可以好生休息,过几天我们乘船北上去开封,路途间可没有扬州府这等好条件啦!”

    林猫猫摸了摸自己的囊中口袋,里面还有柳如是留给她的一些盘缠碎银。她见不少护卫的肩膀上还落有晨间的露珠,一望可知是凛然于职守,便自己拿钱到院外为每名护卫都买回馒首一只。

    为首的那名顺军将士却大笑道:“尚宫有所不知,大顺军纪律森严,不得擅取百姓一物一件。如兵余小子有擅夺百姓一物者,立刻取斩。如该主不首,连坐;该管失察,责八十棍。

    我军立法若是之严,吾辈便是连一草一木之礼也不敢擅受啊。去年郝大帅带兵取镇江的时候,有督前右标兵马前往丹阳驼运粮食,中途在镇上休息,有一兵失手,误将一家车马行的大车弄坏,百姓喊叫,都尉爷得知,即将该兵拿去责十棍,并赔银十两于店家。

    不意此事被庄使、推官报与郝大帅,等到该都尉押送粮食回营交差时,即被郝帅大骂,要责都尉一百棍,众官力保方恕。

    损坏店家车辆的士卒,则立刻被推官拿去,立刻绑出营门外枭首,将头颅传送金陵、丹阳等地号令。

    军法严酷如此,尚宫小礼,我们也决计不敢受的。尚宫勿要害俺啊。”

    林猫猫闻言,咋舌不已。顺军军法竟然严酷到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地步,只是毁坏了民间一辆车,即被拿下斩首?还传首诸郡,也难怪自从去年夏间中原大兵渡江以来,自己在江南如许久的时间,竟然未曾听闻过一桩兵祸之事。

    林猫猫又想起此前顾炎武刚到钱府的时候,这位大先生曾在不少人的面前痛斥钱谦益屈膝投降,是如何无耻无德。

    当时钱谦益便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闻大梁二圣等寿,士民往贺,百姓每人大馒首一枚,生员留酒饭,令传宣官陪。又令地方上,不论绅士军民,有为地方起见,即一得之愚,亦许进言,立引见,不许拦阻。即妄诞之言亦不深究。奖节孝,复乡饮,浚黄淮,省耕省敛,凡有利于民者无不备举。

    古言大乱以后必有大治,则闯为治若此,诚江南不幸之大幸也。

    嗟乎!以寇盗而窃据中原,不三年即改弦易辙,革其枭獍之心,崇尚礼义,视民如子,谁谓补漏之舟,不足以济大川乎!”

    当时林猫猫还觉得,这不过是钱谦益的狡辩之语。不管是闯军还是东虏,说不定无论何人来占领江南,钱谦益都能够有一套理论说辞说服自己投降。

    可是亲眼到扬州见证了大顺军过而市肄不易的景象以后,林猫猫才觉得至少“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句话,对寻常百姓来说确乎善言。

    那士兵又笑言:“今年正旦时俺刚到扬州驻马,当时府尹刘钟泰请来许多戏班,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酺三日,金吾不禁。

    周围乡里百姓男妇,想要入城观玩的,刘府尹也不加任何禁止。俺听一位算命先生当时讲,这便叫做‘庶几熙皞之风焉’。

    说来扬州也真是繁华,俺曾随郝爷走过开封、太原许多大城都会,都不曾有扬州这样好看且花样十足。尚宫等江南人,真好福气!享此太平多年,真是好事,俺想见待咱们万岁和监国全平天下以后,说不定俺河南老家亦有此番太平图景享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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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最后一卷,属于脑洞部分,纯属架空设定,也可以视为本卷全部都属于番外内容,正文部分已在击败多尔衮后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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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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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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