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祖回乡
光中二年八月,林猫猫等备选女官在顺军士卒的护卫下,已从扬州启程。她们沿运河坐船到徐州的时候,就听到了二圣车驾已经离开开封,一同前往陕北祭祖的消息。
道路上都传闻说,李过、李来亨父子要回米脂老家去祭祖,已经改名天保府的延安方面,也正在日以继夜地为这一盛典赶修行宫和陵园。
可是长安还在秦逆西寇的手中,从长安到米脂大约一千一百八十里,沿途另外有不少州县处在孙可望的控制下。
听说光中天子李过的身体很是不好,林猫猫心想天子和监国在这种情况下去往陕北,肯定是西北局势要发生什么变化了。
她心思很机敏,是一块做秉笔女官的好料子。
事情的发展大抵不出林猫猫的预料,自从去年暮春顺军在徐州击败多尔衮以后,西北地区以吴三桂和多铎为首的清军也就不再有什么气候了。
多铎虽然将张献忠射杀,但吴三桂于内忧外患之下,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最后在顺军和西明军的夹击下,只能将多铎绑缚起来投降——
吴三桂还拜了比他小十岁的孙可望做义父,改名孙三桂,据说一开始是被孙可望封为了燮王。后来西明军拿下长安以后,孙可望又以孙三桂没能阻止多铎射死张献忠为由,贬去了孙三桂的王爵,将孙三桂改封为顶天燮。
这个奇怪名称的爵位,据闻是张献忠某次做梦梦到天父,授天父旨意发明出来的新词。
孙可望以逼降清军余部的功绩,再加上拥立幼天王的定策之功,在西明四将军中取得了十分显著的盟主地位。
从此西明朝廷便形成了明帝祭社稷、天王享国祚、东王执权柄的权力结构。
孙可望占领长安以后,一度派遣艾能奇发兵攻取潼关,自己和李定国、刘文秀等人领兵北上,准备收复西营多数老兄弟的故乡延安。
但负责防守潼关的顺军殿后军权帅高一功,没有任何悬念地击败了冒然前来进犯的艾能奇。
当时正在太原一带召开群臣大会,议论是否趁北伐辽东之际,将大顺首都迁徙到北京的李过、李来亨父子,获悉孙可望带兵进犯陕北的消息以后,立刻从山西渡河,亲自领兵护卫天保府。
李来亨督率殿中军、殿右军及清军各路降兵,共约八万人马,再度追到野猪岭堵截孙可望,重演了他当年和多尔衮在此对峙盟誓的一幅场景。
孙可望很快就发觉了顺军已有有所准备,大军云集陕北的情况。李定国又向他汇报孙三桂的降军皆蠢蠢欲动,活动在甘肃一带的顺军游击部队米剌印等部也正在向陇右大举进犯。
孙可望权衡利弊,即在野猪岭下向李来亨问好,请求顺军让西明使者可以前往延安祭祖,并请李来亨代为西明诸将保护好张献忠的桑梓坟墓。
李来亨考虑到徐州大战以后,顺军的主要任务还是以彻底扫灭清国的残余势力为主,他也无意立即和孙可望开战,于是便尽允西明要求。
二人在野猪岭下达成君子协定,顺军默认孙可望占领长安、汉中和渭南之地,西明则不得侵犯陕北,也不能向甘肃发展,同大顺军争夺地盘。
到光中元年冬天时,米剌印已经陆续收复甘州等地,使得河西走廊与宁夏、庆阳一带连成一片。李来亨于是便决意在来年,借举办祭祖大典的理由,调集兵力至河套一带,重新部署西北局面。
无论李自成、李过家族的祖坟,还是李来亨家族的祖坟,皆在陕北的缘边地区。明朝中期放弃河套以后,蒙古游骑袭扰所至,倏忽间便可抵达延安一带劫掠。
如果还和明朝一样对河套地区放任不管,那么大顺的龙兴之地就将长期处在蒙古游牧部落的威胁之下。就连一些不过几百帐的小部落,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到大顺米脂祖陵附近,焚杀劫掠。
就像朱元璋对凤阳的重视一样,即便李来亨本人没有强烈的血缘、地域观念,可是大顺满朝文武,多为陕西籍贯,开国元勋更是多以陕北延安府人士为主。
这些勋贵永远都不可能接受:
自己的桑梓故乡一直处在蒙古人的威胁下,动不动就被一些小部落放火烧杀抢劫。
李来亨对西北的重新部署,因此得到大顺政权中势力特为强大的“秦党”一派强力支持。
光中二年春,刘芳亮指挥大顺殿左军恢复永平和山海关后,又在四月间派兵出关,收复了已经被清军主动放弃的宁远卫后,便在此留兵设守,重新修缮城池。
大军则陆续向榆林、宁夏一带调集,准备根据监国的要求和部署,对于盘踞河套的蒙古土默特部展开反击,以确保大顺龙兴之地的安全——总之,对陕北起家的顺朝来说,河套是无论如何都必须确保的一块要地。
“群臣谁敢言弃套者,即是欲使孤弃祖宗龙兴之地,大逆不道,理应处斩。”
复套,就属于顺朝的政治正确之一;而将来为了确保河套的安全,向西开拓,也势必成为自然而然的政治正确。
在李来亨的一生中,有过无数次行军,而这一次特别令他心怀欢畅、意形飞扬。其实这不是行军,而是一次盛大的出行;也不是一般的出行,而是作为开国新君和皇太子,回老家祭祖的一次故乡行。
启程的日子是由礼政府尚书巩焴择定的吉日。那天,方以仁、顾君恩、郭君镇、刘芳亮等文武群臣都和御驾一起前往米脂。
随后患有重病的李过骑在一匹温顺的老马上,李来亨则在前面骑快马引导,父子二人率领若干随驾文武和一万多士卒向李自成和李来亨的老家出发。
沿途每到一处州县,父老百姓都结队拜伏道左,高呼“万岁”,声如雷鸣。方以仁率先准备了银两,沿途散发,赈济贫民。当队伍过了绥德,走在前往米脂的最后八十里路上时,万余将士金鼓喧天,戈甲耀日,旌旗如云。
而闻讯的百姓更是扶老携幼,潮水般涌来欢迎。很多老人手擎着香跪在地上,想着延安出了一位太平天子,开国以后,治世终于就要到来,十几年陕西人间地狱的局面终于彻底结,想到此,不禁激动得热泪纵横。
李来亨也和激动,他将自己的两位王妃罗颜清和刘幼辞都带回米脂老家,乡人中在顺朝已有很高地位的庆叔李长庆和制将军李世威也都随行着。
他思绪万千,有时想起在竹溪县做民夫时被官兵毒打的往事,有时想起和方以仁南下随州时的经略岁月,有时又想起北上抗清以来数年间取得的辉煌战绩。
到最后,李来亨想得最多的,则是自己对于天下的种种规划和蓝图。
“孤已平灭满清……可这仅仅是开始。东至新大陆,西抵康雍乾的极盛版图乃至于高仙芝曾到过的极西之地,北达冰洋,南则开拓至南方大陆,如此广阔之世,尚待孤的奋斗。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孤要将大顺治理为皇太极、多尔衮根本想象不出的理想之国,看着吧,我大顺自当远胜大清。”
第九章 整治三河
朔风大作,夏叶纷飞,翠绿色的花叶摇曳军前,迷幻至极。刘体纯麾下的吹鼓队已经奏起了曼妙的音乐,那是闯军陕北故里最常听到的家乡小调,一片喇叭声中,李过和李来亨父子两人相顾而笑。
李过在鼓乐声中依次召见了米脂本地的父老乡亲和当地官绅,他态度谦和诚恳,说了一番慰勉的话,又嘱咐官绅转告陕北各处百姓:
“城乡人民各安本业,不可自相惊扰。不日大军即平海内,统一天下,众乡亲都可以世世代代共享太平了。”
李氏祖陵修在三峰山处,米脂的父老乡亲都跪在附近的无定河边送行。李来亨想到过去明朝将李氏祖坟挖毁的往事,不慎感慨,他吩咐方以仁:
“要在山下新建一处村堡,选本地百姓五十家为守陵户……各给金银绸缎,再分配好田地和牲畜,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为吾家守祖宗陵寝。”
前些年被明朝掘毁的祖坟,早在李自成初入陕西时即已重修。留散于地的尸骨也早已由李氏族人掩埋,如今也都堆入大冢,其上筑有山陵,形成一派气象万千的皇家模样。
方以仁又问道:“张献忠的坟墓如何安置?孙可望已遣使到天保府上,请我军为其义父修复陵寝。”
李来亨颔首:“西明虽为我朝逆寇,然张献忠与太祖、南阳王,并起于明之末世,横行天下,以伸张百姓不屈之愤。此与秦末陈王雷同,我听说两汉皆祭陈王,以犒其首义抗秦的元勋之功。
汉高祖刘邦专门安排三十户为陈胜祭祀,这是继承了先秦春秋时保存古国社稷的做法。即便秦灭诸国,亦留卫之社稷。
虽然,张献忠并非明末群雄首义之人。但他纵横川楚,往来中原,常与我太祖并驾齐驱,共抗明军。
甲申之役,又为我朝牵制清军吴三桂、多铎二部,有功于华夏。则我朝理应效仿两汉祭祀陈胜的先例,亡其国不绝其祀,若张献忠、孙可望、李定国等人或其后嗣来归,都应以显爵待之,使其勿绝。”
李过也赞成这种做法,他的身体状况今年来是愈发差了,谁都不知道光中天子还能坚持多长一段时间。
李过脸色苍白,但神情和目光却依旧温和,他轻声说:
“不要使天下人与后世,认为吾家不能容人。太祖宽厚而取有天下,顺室子孙皆应效此王道。”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即言:“历朝历代开国之君,从无有我朝太祖宽厚和蔼者。以仁政王道而取有天下,必将抚有后世社稷数百年以至于千年。”
李来亨闻言大笑:“尚书谬言,吾家何敢望此?但为天下百姓多求几年太平日子罢了。”
众人皆策马前行在陕北高原之上,悠悠的无定河从旁流淌而过,河朔的历史沧桑,黄土的厚重悲凉,都散发一种英雄的气质。
李来亨回首仰望,天下间最广最深的黄土,都被鬼斧天工切割得千沟万壑,气势磅礴地伸向天空。黄河河水狂怒咆哮一泻万丈,浩浩荡荡泥沙俱下……
多少帝王将相从此起,无数英雄豪杰将热血泼洒此间。
汉人、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回纥人、契丹人、蒙古人、满洲人,曾在这儿龙争虎斗,绝大部分又像天上的神鹰一样不知所终,最终依旧是汉人享有此方平靖。
无定河边还有排排柳树成林,荫蔽大地,随风飘扬。无定河边柳,俗称“断头柳”,枝条昂扬向上,越是被砍越是长得粗壮,是陕北独有的特殊景观,其顽强坚韧的生命像极了闯营战士。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经回忆及他在陕北为官时的过往,说:
“余尝过无定河,度活沙,人马履之百步外皆动,倾倾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处虽甚坚,若遇其一陷则人马拖车应时皆没,至有数百人平陷无孑遗者。”
寥寥数语,生动描述出无定河的漂浮无定,可见北宋时期的无定河,已不复赫连勃勃所赞叹的“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
自从唐宋以后,关中经济凋敝,水土流失也越发严重,更因此造成黄河的中下游泥沙泛滥,洪水难以根绝。到开封一段,悬河水患的严重,更已危及城市发展。
大顺现在算是以开封为行在,将来到底定都何处,还未确立。可是长安现在还在孙可望大军控制下,而且经过杨吉之乱以后,一把大火已将长安城烧为废墟,想要复兴此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岁月光阴。
至于明朝的故都北京,则在代善率领清军残部撤回辽东的时候,遭到了满洲人的系统性破坏,不仅紫禁城被彻底焚毁,连全城百姓都被强行迁往关外半数。沿途人民流离失所,死者不可计数,想要复兴北都,更需要大顺军彻底击灭残清,移民实边,才能做一聊想。
所以现阶段,大顺朝廷还是只能待在开封。至少开封是比南京更好的一个选择,而且此世开封没有经历过历史上明末的那种大洪水,状况还算良好,唯独悬河水患是一大隐忧。
李来亨看着无定河边的景象,已经暗自下定了将来彻底治理黄、淮、海三条大河的决心。
他断然言道:
“我朝即便花数十年之功,甚至百年之功,也必须完成根治三河的大工程,使黄河、淮河、海河的水患彻底成为厉害。
欲根治黄河,则在陕北上游,必先广植树木,以固水土。将来复兴关中,使我陕北成为塞上江南,以修浚水利,造渠引水,方有所本。”
山陵的山脚下有两个沙土堆,一排排的滩枣树贪心地吸吮着阳光。河滩中已长满野古草、葛藤和百草,还有白、黄、蓝三种小花。
附近大部分河床已经干涸,靠近岸边的河面上是一片片被太阳晒得裂开的泥土块,薄薄的,车驾战马驰过,脚踩在上面马上碎掉,发出咔咔的声响。
河道中央的河床裸露,没有泥土覆盖,露出浅蓝色的石床。唯独无定河的河水很清,水底覆盖着一层黄泥,水面偶尔有一两只水螅游憩,风过惊起的细细水纹闪烁着碎银一般的亮光,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鹅卵石上浅吟轻歌,甚而有点顽皮。
李过笑了笑说:“很好。以后这些事都要来亨去做完。我们跟随太祖平定天下,只是在马上打下天下,今后还要下马治天下。根绝三河水患、复兴关中陕北……很好,很好,这都很好。来亨,将来这些事是要你去做完的!”
第十章 太宗病危
上万甲士供奉着李自成的遗骨和牌位回乡,金戈铁甲,万马齐奔。永昌皇帝在生前没能亲眼目睹明朝和清朝的覆灭,可是在他的身后,却有数不尽的大顺将士奋勇向前,终于摧垮了两个腐朽的王朝,使得天保府在今天迎来了新朝的光辉。
老闯营的弟兄们都心有所感,就连原本已在武昌剃度出家的田见秀也被请了回来。五营主帅、闯营元从之中,只是少了张鼐、李友、马世耀、田虎等数人。
袁宗第扶持着田见秀上前,他为这位已在青灯古佛前了却残生的故友感到悲戚,可也为李来亨能够派人邀请田见秀回乡祭祖感到安心。
“玉峰……天下事已毕,以后没有多少仗要打了。”
田见秀须发全无,他穿着僧袍,面目消瘦。在袁宗第的话后,田见秀即步行走到了李过和李来亨的马前,双膝跪下,叩首道:
“如今天下粗定,还望二圣能够谨记闯营起兵之初所为是何。明季百姓离乱,以至于到了天下板荡的地步,新朝万要切记明季丧乱的缘由所在。
贫僧已决心了却残生于佛寺,唯独担心此一桩事情。天下万民累于崇祯,至今十多年,必要休养生息一代人以后,方能兴土木、起远征,今后二十年……今后二十年就给百姓一个安定闲适的日子过过吧!”
李过转头看了李来亨一眼,李来亨便亲自下马,双手握住田见秀的臂膀将他扶起。
“田公不必如此!过往事已经烟消云散,今后群臣与万民都将安享太平,不必如此。”李来亨说,“休养生息……这也是太祖所愿。圣上当然会谨记此事,恢复中原的民力,只是移民实边、追击残清,也都是与国命运相关的大事,同样不能松懈。”
李过说道:“来亨在豫楚大兴营庄数年矣,但此政恐怕将来不能在太平治世长期维持。正好趁此数年营庄之力,平定川蜀、福建和辽东,大体先恢复明朝的疆域版图以后,便休养生息、与民更始,今后是否效仿汉武唐宗那般声张中华之威于四方,皆属子孙事,非我辈所能预料了。”
田见秀又沉沉地磕了几个头,袁宗第看不过去,将他急忙扶起,送入车驾之中休息。随行的许多闯营元从,都曾经是田见秀的部下,他们知道田见秀因为李自成死后的政变之事,几乎造成了大顺社稷的中道崩殂。
如今二圣这样和蔼地接见田公,想来过往的一切恩怨,都随着大顺的全面胜利而烟消云散了。
在刘体纯奏起的喜乐声里,从前那些事情,的确变得十分微小,十分淡薄了,在数不清的胜利中,即便是李来亨,也会变得宽和无比吧!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大顺的文武元勋们都跟随着李过和李来亨,簇拥着先帝李自成的神主牌位向前走去。在队列的两旁,是上百名乐工齐声唱起了汉高祖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典的祭词由平章政事方以仁亲自诵读,祭词出自于了东南文坛领袖陈子龙之手,祭文雅致,又颇合于太祖皇帝的身世。
方以仁先是低声诵读,接着语调慢慢加快、声调亦渐渐增高,直到一气呵成,将万字长文全部念完。
经过明军和清军对米脂的多次屠杀占领,闯营诸将们几乎都和李自成、李来亨两家家族的遭遇相同,留在米脂的乡人亲属几乎全数都死在了官兵和东虏的屠刀之下。
乡里剩下的只有一些早年间迫害过他们的乡绅,李过闻歌声而动容,许多陕北出身的闯军将帅想到家人的遭遇,也禁不住淌下热泪。
李来亨也想到了他那早早夭折妹妹,忍不住握紧了罗颜清和幼辞的手心。
众人垂泪间,刘体纯突然带头唱道:
“家家哭皇天,人人哭皇天,……人马滚滚数不尽,投晋入楚闹中原!”
袁宗第和刘芳亮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和声为刘体纯复又唱了一遍: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
众将闻此歌声,再也忍耐不住,许多人都大声恸哭了起来。李过将笠盔摘下,下马单膝跪在了李自成的牌位之前,轻声唱道: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所有人皆感悲凉,李来亨把范阳帽也摘了下来,他转过身来,面向群臣和诸将,又将整首歌谣完整地唱了一遍:
“家家哭皇天,人人哭皇天,父母妻子相抛闪。你也反。我也反,人马滚滚数不尽,投晋入楚闹中原。仇报仇,冤报冤,在劫之人难逃命,血债还用血来还。到头来,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
这首歌谣是当年闯营转战天下时,战士们所常常随口歌唱的曲调。李来亨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他跟随刘宗敏留守夷陵州州城的时候。
唱到一半,李来亨便想到了战死在夷陵的总哨爷刘宗敏。大顺军走到今天,一路上究竟牺牲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人,本来应该像后世的刘宗敏一样,至少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可结果却在默默无闻中死于陕北黄土之间?
在明末这方人间地狱之中,又有多少俊杰之士,身死荆棘草木之间呢?
所有人之中,李过的悲伤之情最为强烈。他与李自成是亦父亦兄的关系,奋斗半生的目标今日终于实现,可李自成却看不到米脂今后的太平景象了。
歌声雷动里,李过双目都注满热泪。他哭着哭着,即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周围的羽林宿卫们见状都为之惊呼。
刘芳亮和李来亨一起过来将光中天子扶起,刘芳亮紧握李过之手,李来亨将他抱在怀中,两人都疾呼着“圣上”和“父皇”的名讳。
李过却捏紧了刘芳亮的手指,笑道:“叫我过哥!”
“圣上!快叫医官来!快叫御医太医来!快给万岁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来亨大声疾呼,但是李过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拉住李来亨的衣角说道:
“来亨,要真心爱民……要真心!真心治天下,则民必爱你,要真心治天下!”
李过的手慢慢垂落,他又低声说:
“巩尚书为我讲史时,曾说过,像大顺这样祖孙三代均起自草野之间,前仆后继方才成就帝业的,实在是古所无有。大顺得天下之艰难,也是万古所未有。
正因为大顺于荆棘之中,筚路蓝缕方有天下,来亨你才更需爱惜。切记、切记!”
第十一章 制式银币
当龙衣卫金陵镇抚司主事李远甄选的那批备选女官,抵达开封的时候,由于二圣圣驾都不在大梁,而是在天保府。
而且在可以预见的较长一段时间内,可能圣驾都不会移回开封。
本来,负责为江南女官授课的方以智,是希望让这批女官就一直待在开封上课,直到二圣回到开封府后,再将她们遣入宫中当差。
但这时候由于李过在米脂祭祖时,病情急剧恶化,套虏土默特部闻讯犯边,盘踞秦蜀的西寇孙可望也蠢蠢欲动,有北上进犯之举。李来亨就只好暂留北方,他以榆林和宁夏为基地,调遣四方兵马,派大将刘芳亮出边搜套、打击蒙古土默特部,又派遣郭君镇坐镇富平,抵挡西明军队。
北方军事形势紧张,李来亨要处理的日常政务也愈发繁多起来。在监国的一再催促下,河南节度使牛铨也无他法,只能先让方以智停止教学,将抵达开封不久的首批江南甄选女官派往北方当差。
当时河北久经残破,山西、陕西两省则面临蒙古人和孙可望的袭击,都很不安全。不少女官听闻要去往远在边疆的延安当差后,都很恐慌,甚至还有在半路逃走的人。
唯独林猫猫不以为意,她劝说众女官:“光中元年时,南明北伐军在徐州被王师打败,一时间溃兵满江南。如刘良佐辈,到处屠戮民众,焚劫地方,今天的北方再动荡,也不会比去年的江南更乱。”
她相信以大顺军的军纪和战斗力,甄选女官们一路前往延安,绝不至于有安全之忧。等到她们到延安当差以后,又是跟随在监国左右,那边更无危险可言。
林猫猫在众人出发时的表现和言行,给主持弘文院的方以智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方以智在写给堂兄方以仁的信中,便着重提及了林猫猫,认为她“可堪秉笔之任”。
离开开封以前,林猫猫用方以智发给众人的银钱,到市面上采买冬衣。她注意到不仅方以智给她的银钱形制特殊,即便是开封外间市场上商肆所用的货币也都十分别致。
问过商人以后才知道,原来自从大顺定鼎开封以来,最开始顺军平买平卖时所用的还是在襄阳铸造的“永昌钱”,也就是正面铭刻有“永昌通宝”四字、背面铭刻有“顺天应人”四字的铜钱。
但是由于当时顺军铸钱技术一般,这种制钱甚至不能和明朝制钱竞争,导致市场上接受度较小,让一般顺军士卒只能直接用碎银采买军需物资。
去年监国平灭关内东虏以后,便派遣白鸠鹤督造新式制钱,以解决这个问题。
新式制钱名为“光中通宝”,有银币、铜币二种。
铜元中间无孔,每枚重二钱,背面有“若干枚换一银元”的字样。新制钱由随州水力锻锤机制而成,做工比永昌通宝更好,用料也远胜于明朝时的崇祯钱,其用途主要是作为辅币使用。
但由于今年以来,南北军事形势又趋于紧张。监国曾几次下令,暂停铸造光中钱,而将铜料用于铸造火炮。所以光中铜钱在市面上的流通度,还不算广泛。
方以智发给女官的,还有林猫猫在开封市肆见到的新钱,便主要是光中银元。
光中银元正面为“光中银元”及“顺天应人”字样,背面则是继天立极四字,天字上一层居中,下一层并列继立极三字。
明朝中后期开始实行一条鞭法以来,赋税多征银上交国库。由于明朝并无小面值的制式银币,百姓所用多为碎银子,征税时就需要将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融化碎银造成的消耗就是“火耗”,实为明季一大弊政,中间暗藏许多贪赃枉法的环节。
吏员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火耗成为官员和吏员的重要收入。一般州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州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
李来亨派遣白鸠鹤督造制式银币,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火耗弊政。而且光中银币做工良好,面值较小,也有利于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
要知道此前多尔衮在北方颁布剃发令,以此为端由搜刮北方士绅的财产,得以聚集了多达数千万两的巨额财富。
后来代善撤离北京以前,又纵兵大掠,获金银以千万计。
大顺军在徐州击败多尔衮时,已经缴获了巨额白银。后来刘芳亮追击代善时,又另外缴获一大批金银财货。
所以李来亨的手中,光是现银就不下七八千万两之多。如此庞大的白银储蓄,就很方便他推行制式银币、废除库平银的政策了。
此外制式银币的推广,也有利于促进财政货币化,免去宋明以来所谓“贯石匹两束”的一大堆繁复单位,减少会计环节中的贪赃枉法。
大顺通过营庄制,在光中二年大体控制山西、河北、河南、山东、湖北、江西、安徽、江宁、苏松、浙江全境以后,今年收到的夏秋粮已到了九千万石之多。
所以李来亨若要依靠手中的粮食,直接发行粮本位的纸币,问题也不大。只不过那样的话,商品经济的发展依旧会受到阻碍,剩余资本只会继续流向土地,与他的规划蓝图相冲突。
因此他才放弃了更为稳妥的粮本位,而用发行制式银币,以及借口军事需要铸炮来限制铜钱流通的方式,进一步推进白银货币的流通。
林猫猫自然领悟不到“光中银元”背后隐藏的种种思绪,她主要是感到银元做工精美,比寻常碎银要方便使用很多。
光中银元的用料和实际重量,实际上都低于它的官定面值。这主要是为了避免不法商贩敲下银币边缘一圈的白银牟利,也可以使得朝廷在发行制式银币的过程中赚取一定铸币税。
它的价值主要来自于精美的做工,甚至李来亨都考虑过要不要直接发行合金币,更进一步减少白银用料的方案,最后确定光中银元还是以白银为主要材料,也是考虑到市场的接受度。
第十二章 废两改元
林猫猫所不知道的是,大顺政权“废两改元”的革新措施,推进进度实际比行在开封市面上的情况还要更向前进一大步。
在开封市面上,主要是依靠监国的诏令,通过声言铸炮需要铜料而大举限制铜钱的使用,来促进银币的流通化——但这仅能推进白银货币化,对于“废两改元”及朝廷完全掌握“铸币税”的益处是很少的。
不过在湖北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去年湖北就已经建省,将荆襄、德黄及武岳中的武昌、汉阳二府,合并为了湖北省,单独设立了节度使、观察使、采访使、巡按直指使及相应镇守制将军的编制。
湖北省是大顺基层政权组织建设最为有力的一块区域,自从崇祯十四年年中,李来亨克取随州以来,到今天为止,大顺已经有效掌握了湖北多数地区长达四年多的时间。
不仅营庄制和民兵制得到了最为彻底的贯彻,而且营田使、庄使、捕盗使、司法推官等基层官员,也都渗透到了村、寨、屯、市、镇一级行政区划中。
强大的行政效能,使得户政府方面可以和大顺官银钱庄——这是一个新设立的机构,主要由大顺军抄没的明朝藩王、宗室、勋贵、大臣名下钱庄组成,并从恳德记(光中二年后已改称内库局)方面抽调一大批掌柜负责运营——直接进行合作,在湖北省内限制库平银和碎银的使用。
内库局下属的产业,大顺军的军需,还有和朝廷关系密切的那群黄麻绅商,都得到了李来亨的授意,自光中二年三月份开始,只接受使用制式银币交易。
李来亨没有直接用行政命令要求地方官府收税时,只接受制式银币,而采用了利用内库局产业和绅商合作的迂回方式,主要是顾及到了明初发行宝钞的失败。
当年朱元璋发行宝钞,意在扩大市场上的流通货币数量,起到恢复经济的作用。可是为了推广宝钞的流通,明朝官府却强硬地以行政命令进行限制,而且大明宝钞是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宝钞泛滥成灾,发行当年就通货膨胀,贬值极快,完全失败。
在中国历史上,白银大多是用来装饰的,但是银铸币也是由来已久,较早开始使用银币是在春秋中晚期和战果初期。
汉武帝元狩年间,白银已经成为法定货币,宋代时白银的流通量更达到一个高峰,使用范围越发广泛。宋仁宗时期朝廷下令征税时可用白银缴纳,直接确立了其正统的货币地位。
到明朝时,随着西洋海洋贸易经济的发展,其实像西班牙的鹰洋一类制式银币,早就在沿海的广东、福建、浙江地区流通起来了。
与其让白银铸币之利,虚让于外国,不如由朝廷自己直接来获取这项收入。
不过说到底,现在的大顺朝廷手握一年九千万石粮食的收入,已经是后世清朝统一全国后财政岁入的三倍以上,根本不缺钱,所以铸币税并未李来亨力推制式银币及废两改元的主要动力。
本质上还是由于东亚地区,除了日本石见银矿以外,属于一个贵金属及铜料高度短缺的的确。这直接导致了历朝历代的优质铜钱、精美银元宝,都被大户人家窖藏到地下收藏了起来。
货币不在市场上流通,只放在地窖里面收藏,势必导致通货紧缩,严重影响早期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
不管在技术上做出多大革新和改进,不解决根本性的货币流通问题,那么自然经济条件下的古代中国,根本不具备自行发展出资本主义萌芽的可能性。
宋代的岁入约有一亿多贯石匹两束,这个数据乍看之下很大,好像是明末清初两千万两左右岁入的数倍以上。
但其实“贯石匹两束”这个混杂的单位,换算以后,宋代的一亿多收入还要略低于明朝。
但是宋代的岁入之中,来自所谓“商税”的部分将近一半,这是否能说明古代中国的商品经济十分发达,具备自行发展出资本主义萌芽的可能性?
其实这就是误解了宋代的“商税”构成。
宋代的商税主体无非是“禁權”收入,即将盐与铁二项手工业收为国营的收入。
“禁權”收入只能是在商品经济尚不十分发达的条件下实施,像明朝商品经济大为发展以后,即便是二十世纪的计划经济国家尚不能完全国营经营的盐铁手工业,一个古代国家怎么可能完全做得到?
明初刘伯温就已经看出了“禁權”对盐铁手工业短期榨取、长期破坏的影响,朱元璋也认为盐铁禁權是宋朝财税的一大弊政。
所以李来亨更不可能效仿宋朝,真的把一切矿厂、山林、湖泊、盐铁收归皇家,完全依靠内库局的官营手工业来推进资本主义甚至是未来工业革命的发展。
不改变士绅阶层窖藏金银货币的习惯,不改变所有阶层都将货币收入投资到土地中,而非投入再生产的环节,仅仅做一些技术上的改进,那才真叫是白穿越了一趟,毫无意义。
真以为封建势力那样好推倒?
货币收入被再投资到土地中,而非投资到再生产中,这是连西班牙帝国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西班牙还拥有新大陆的殖民地,仅仅一个波西托银矿就占到全世界白银产量的一半,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会有人认为只要搞搞殖民扩张、收收商税、搞搞科技发明,就可以搞出资本主义模式和工业革命来?
就算拥有半个世界,还不是如西班牙一样没落,糊涂罢了!
明末货币投资向土地倾斜的问题严重到何等地步?
有人以为,由于明末战乱频繁,士绅阶层又不是傻瓜,自然会改变投资策略,在流寇、东虏过来时,出售土地,转为投资其他生产环节。
可是实际上,明末随着战乱的越发严重,整体田地价格一直是在上升的。
部分人幻想中的土地自由交易市场,并不存在于明末。
所谓流贼、东虏等兵祸出现,士绅就会集体抛售土地,造成地价下降,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
以土地价格变动的动向为线索,做一个统计,16世纪初期到16世纪中叶是明朝地价的下跌期,16世纪70年代到17世纪初期是停滞乃至逐渐恢复期,恰恰是天启崇祯以来的17世纪20年代到17世纪中叶属于地价上升期。
田地作为自然经济条件下,利润率、回报率最可靠的一项投资,当战乱导致社会大规模动荡的时候,其投资热度只会上升。
这是一个极容易理解的问题,战乱难道不会影响到工商业?
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工商业和土地谁的回报率更稳定?
当战争导致一切未来都不确定的时候,正常人当然只会选择一个更稳定的投资渠道。
结果只能是一到改朝换代的动乱时期,大量货币就向土地倾斜,地价疯狂上涨,而再生产环节反而因为缺乏投资,出现了生产技术衰退的问题。
第十三章 复套与捣巢
土默特部是个源远流长的蒙古部落,它诞生于贝加尔湖畔的森林之中,史籍中称为“林中百姓”的“秃马惕”部;在大蒙古帝国时受命镇守过阿尔泰山十二关口,被叫做“十二土默特”;十五世纪开始徙牧于阴山和土默川富饶的土地,成为达延汗时期的蒙古右翼土默特万户。
蒙古崛起初期时,成吉思汗派其长子术赤收复了林木中百姓,并令部将豁儿赤统领秃马惕部。由于蒙古帝国的需要,一些秃马惕人参加了蒙古铁骑征服欧亚大陆的西征和对金朝的战争,参加了对被征服地区的统治而留在了异地。
另一些秃马惕人逐渐迁徙离开了贝加尔湖地区,进入阿尔泰及周边草原地带经营畜牧业,其中部分秃马惕人被派往阿尔泰山的十二个关口驻防。最后这些秃马惕人陆续游牧来到了河套一带,分成十二鄂托克驻牧,史称十二土默特。
达延汗重新统一东蒙古后各部后,即将左、右翼六个万户除兀良哈万户之外的五个万户分封给了自己的子孙。其中把右翼的土默特部分封给四子阿尔苏博罗特。
明朝后期以来,由于蒙古末代大汗林丹汗率领的察哈尔部与后金进行战争,土默特部一部分留住大同边外土默川一带,一部分东迁辽东地区,故有东、西土默特之称。
天聪六年,皇太极调清兵及东部蒙古四子部落、乌喇特部落、茂明安部落征讨宣化、大同边外林丹汗部、西土默特部,该二部战败降清。
此后皇太极便将西土默特部编为左、右翼二旗,设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等官以统辖旗众。
东土默特部则很早就因为畏惧林丹汗的势力而投奔了皇太极,天聪四年东土默特部按皇太极的旨谕,率领各自的部众东迁,到达锦州边外。
所以此时占领河套地区的,就是原本属于清军建制之下的土默特左右两翼旗。
但自从去年的徐州会战以来,满清八旗的力量在关内遭到沉重打击,原本依附于满清的各支附庸力量也纷纷叛离清军。
在关内是以孙三桂和孔有德为首的各路叛王纷纷另谋出路,在塞外地区便是像土默特左右两翼旗这样的蒙古势力,甚至于是远到黑龙江一带的索伦人部落,都开始寻求独立,脱离了清军的管控。
清军中善战的亲王宗室几乎全部战死在关内,代善老迈无力,手头的满洲兵员也在关内消耗殆尽。他带领清军残部退守盛京后,又在去年年底和光中二年的初春,由于辽东饥荒问题,内部发生了数次汉民和包衣起义的动乱,实力再度受到重大削弱。
到现在李来亨两路出兵,一路搜套打击重获独立的土默特部、一路南下和孙可望对峙时,清军完全无力出兵干涉。
按照参军院的估算,很可能此时清军可以调动的全部作战兵员,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五万人。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人几十年的努力完全付诸东流,满洲人经过了几十年的奋斗扩张,到今天其力量却又倒退回了萨尔浒之前的时代,甚至还有不如!
不久前河北节度使马重禧已经将代善遣人送来的国书,递呈到了天保府。满洲人在国书之中,已经声言削去帝号、年号,废弃大清国号,改称建州国,昭和帝福临亦改称建州国主,并声言若上国愿与女真国议和,他们便会立即将明帝朱慈烺送回关内。
几十年的努力,到头来,不过是从“建州”回到建州。为着努尔哈赤的野心,建奴空掷数十万人头,终究一切成空。
由于孙可望蠢蠢欲动,他的身后又有一整个四川地区作为后盾,人力物力都不是精兵不过三千骑的套虏可比。
所以毫无疑问,李来亨在西北的主要目光都聚焦到了孙可望的身上。对于搜套作战,他主要委托于刘芳亮,现阶段顺军出塞作战的主要目的,也只是以“捣巢”为主,而非“复套”为主。
“捣巢”和“复套”不同,顺军出塞“捣巢”属于一次性的军事行动,只要动用精干骑兵采取突袭战法,攻破并焚毁蒙古人的聚居点就可以——自从明朝中叶以来,随着藏传佛教在草原上的传播,蒙古各部,特别是农业条件较好的套虏,早就开始以寺庙为中心形成了许多固定的聚居地。
这可是真正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顺军兵员本就以陕北缘边边民为主,他们和蒙古人的相处经验并不少,对于河套草原也并非完全陌生。土默特部即便能够避开顺军精骑的“捣巢”打击,但他们的佛寺、聚居点可没法随牛马那样游动。
当然,“复套”的难度就比单纯的“捣巢”大得多。
“复套”的困难不仅在于军事问题,而更在于经济问题。虽然河套地区的农业条件较好,如前套、后套地区都有适于耕作的田地,但是前、后套与内地被毛乌素沙漠瀚海阻隔开来,临时进行移民,一旦套虏复来袭扰,大顺驻军远隔沙漠是很难保护和救援好移民的。
要开发河套地区,必须先有长期持续的投入,组织人口移民、外加官方的投资,才可以实现。
政治稳定、剩余人口多、长期移民活动、没有敌情威胁……这其中没有敌情威胁,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没有几十年的长期投入,要使得河套地区重新成为一块田地密布的农业区,是绝无可能的。
当然大顺的行政组织能力远胜满洲人,李来亨手中充沛的物质资源也比顺治、康熙两代皇帝更丰富,大顺政权为了屏蔽祖陵,对于恢复河套的需求也远胜于明清两代。
将来“复套”势在必行,现在刘芳亮出塞远征“捣巢”也是“复套”的先声。
东蒙古早被皇太极所驯服,力量遭到很大削弱。现在清军由于在关内遭到重创,其对于草原蒙古各部的支配力已经完全瓦解,漠南草原正处在一个空前混乱的权力真空期中。
这就给了未遭满洲人打击的漠西蒙古准噶尔部,一个很好的向东侵犯的机会。
第十四章 军台线
不过光中二年的准噶尔部,实力还远远没有后来葛尔丹时期那样强大。巴图尔珲台吉虽然已经颁布了《卫拉特法典》,促成了瓦剌人和喀尔喀部之间的联盟,但是准噶尔部依旧只是一个松散的部落团体,尚且不能够称为汗国。
后世历史上,如果不是清朝对于关内的残暴统治,特别是多尔衮颁布的剃发令,导致了汉人广阔且深远的十多年南明抗清战争,使得清军的战力完全猬集关内,忙于镇压南明各部势力,因而松懈了对于准噶尔部的关注,葛尔丹是本不至于拥有如斯力量的。
现在西蒙古各部尚未统一,东蒙古各部又刚刚从满清统治下恢复独立状态,整个大草原都处在空前混乱的动荡时期。
刘芳亮出兵搜套捣巢时,也因此可以想见,几乎没有遇到多少强力的抵抗。
大顺军在关内伐明抗虏战争中建立起来的精锐军队,第一次出兵塞外,走上了更为广阔的战场。松散的土默特诸部早就听说过了顺军数次击败满洲人的战绩,根本不敢派兵阻击刘芳亮所部,而是选择了纷纷向东逃窜。
少数留居在佛寺和聚居点内的土默特部落,则在几场低烈度的冲突以后,即向刘芳亮归降,不久便被顺军虏回关内。
林猫猫是在光中二年十月时才到的天保府,这时候陕北的冬季已经逐渐到来,天气严寒不少。她从本地官员口中得知,由于天子病重,早在上个月时,监国就已经护卫天子去了条件更好的太原休养治病。
林猫猫这批备选女官运气实在不好,北上以来这么长的时间,几次都错过了李来亨的车驾,至今没能得见监国的圣颜。
她很有所感慨,但忙碌的公务却没有给林猫猫感慨的机会。
二圣车驾虽然已经幸晋,但大顺军的西北决策中枢机构,却都留在了陕北,由九江公郭君镇临时操起了大本营的种种庶务。
林猫猫这批女官已经接受过了一段时间的政务训练,她们到天保府后,马上就得到了郭君镇的会见。
这位年轻、英武、才思敏捷……而且跋扈张狂的国公爷,给林猫猫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林尚宫?”
这不是郭君镇第一次叫住林猫猫了,他好几次单独和林猫猫见面,毫无避嫌之意。由于方以仁、顾君恩几位大顺声威显赫的大臣均不在陕北,所以也没有什么官员敢于劝谏郭君镇的逾越之举。
他和一些女官往来似乎过于亲密,对林猫猫更另眼青睐,夸赞她处理政务能洞察事理,而且书写案牍的速度极快,很有天赋。
林猫猫小心翼翼地作答:“军国重务系于国公一身,我不敢耽误国公的时间。”
郭君镇毫不在乎地笑道:“监国已将西北大事交予我一人便宜行事,林尚宫不用担心谁在边上说什么闲话哈。
我是对尚宫前几天所写的复套军台条陈很感兴趣……林尚宫是福建人士吧?熟悉海贸还算正常,但条陈中颇切合实事,对西北事竟然也这样了解,实在厉害。”
林猫猫急忙解释,她所写的复套条陈内容,不过全部来自于顺军陕籍伤兵,以及路上所遇行商之口,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整理而已。
但郭君镇还是对加以夸赞,又说:“本爵是大顺的西北王,尚宫不要多加担忧!我听卫士讲了,你很懂医术?听说便连军营的医官都要请教你!真有本事,今后要多到本爵府中走动走动。那些许女官里,只见得林尚宫有些才气,其他人嘛,连案牍公文都处理不好,真是没用。”
其实上复套条陈,完全不在女官的权责范围中。
只不过现在李来亨让郭君镇在整个西北的确都拥有了便宜行事的大权,郭君镇又是个张狂的人物,从来不太在乎这些规章上的条条框框。
他自己要求女官们都写些对西北局势看法的文章出来,林猫猫才专门从陕北老卒和行商口中归纳总结了许多经验情况,整合出一份条陈来。
条陈的题目就叫复套军台,所谓军台即是台站、驿站。
意思大概就是以后大顺军若要长期组织复套的任务,就要在比较好走的大路上,大致以每隔几十到一百里地为间隔距离,选择一处自然环境相对较好、关键是有水井的地方作为台站,供来往的军队和官员商旅休整。
每处军台都要设置专门的管站司员,一整条补给线上的军台则称为军台线,一条军台线要专设制将军进行统一管辖。
军台具体上分为湿站和干站。
湿站是指有比较充足的水源,尤其是淡水井。干站不是说完全没水,而是只有苦水井,只能让骆驼喝,人没法喝。
来自关内的骆驼队伍和车夫们,以后也可以在军台换毛、休息、聚集,这将大大方便运输。
除此以外,条陈里还有一些来自于行商的意见,主要是建议强化商旅在军需后勤中的作用。
为保证军需物资的供应,或许可以允许商人随军从事贸易,甚至用招商包办的方式,把包括粮草补运在内的后勤保障工作逐步承包给西北商人,以此来较少运输成本,提高后勤效率。
大顺军攻破大同以后,已经抓获了范永斗为首的一批通清晋商,山西许多大商号也都因为和清军勾结,被械送太原公审以后,灭门抄家。
大批新晋崛起的商旅,亟待利用大顺军西北战事的机会,填补老晋商被整体毁灭后留下来的空白。
所以不光是林猫猫的条陈里提到了商旅承办军需后勤的办法,郭君镇自己也从其他好几个渠道接收到了很多这样的建议。
被服靴帽、麻袋帐篷、驮畜、火药弹丸、铁条马掌、医药绷带、火漆朱砂皮胶蜡烛、牵星板、千里镜(望远镜)乃至烟酒糖茶、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凡前线大军所需繁杂物资,将来都是可以让商人们直接分门别类承办的。
如此复套成功以后,更是可以利用套上城镇的地理优势,让西北商人在此开办专门针对军需服务的商号、作坊、匠铺、药店和畜场驼房,在当地进行生产加工,炒麸炒米,开炉打铁,蓄毡垫织麻袋缝帐篷,硝生皮,烹枪药,把南方运来的散货生鲜药材炮制成各种丸散膏丹……
这样完全可以支撑起套上城镇的工商业发展,使得河套成为真正具备生产力的定居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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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身后
李来亨回到太原不久,就收到了刘芳亮所部搜套捣巢大获成功的消息。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放下心中压力,与病情已到最后晚期的李过两人,将手紧紧相握。
“西北已无忧,此后唯有西南事了。”
李过自从获鹿大战以后,即为伤痛苦苦折磨。他心力早已憔悴,这一年时间来连样貌都迅速老化。虽然眼中光泽犹在,但身上常常笼罩的那股旺盛精力已经不复可见。
父子二人在晋王府改建的太原行宫中,于御床上下对视着,一副巨大的海内一统堪舆图就悬挂在卧房之内。
地图是由李来亨授意参军院绘制而成,多采用了西洋传教士的资料和意见。图中除了绘制出了汉唐以来历朝历代全盛疆土的叠影以外,还将方外的西洋、南洋、东洋和新大陆皆纳入图卷之中。
李过目视绘卷,心有戚戚,他既感慨,又悲伤,为着自己年华的逝去而升起了伤春悲秋的情感。
“这才是全天下的范围吗?我与太祖所谓横行天下十多年,原来走过的地方,只是万里天下中微不足道的一方寸土。”
守候在海内一统堪舆图下四周的女官,都是山西、河北两省甄选出来的备用女官。她们处理政务的才具尚不及东南一带的女官,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已被选到行宫之中,担任起了国家要务的案牍处理工作。
李来亨起身,围绕着浩瀚的天下旋转了一周,手指河套处说:
“这是刘师傅搜套千里走过的地方……这里是呼和浩特,蒙古人所言青色之城……即汉家云中郡,唐之丰州。
大明弃套至今已有二百年,蒙古人在此繁衍生息,牛马成群结队。套虏则趁地近之利,隆庆嘉靖以来,皆自此入寇我桑梓故里,天保府常受其杀掠。
刘师傅千里搜套,用兵至朔方,从奏捷文书来看,所获土默特部众达万余人,左右两翼旗皆远遁阴山北。至少一段时间内,套虏之患将平息许多。”
李过和李自成都是陕北边民出身,他们年轻时虽然明朝和蒙古诸部已经封贡议和,无复有大规模的边境战争。可是小规模的入寇,始终没有减少过。
陕北边民几乎人人都听闻过骚鞑子游骑的尖利呼啸声,三边的烽火在长空中映照成橘红色,烟雾慢慢升空,杀声渐起,几十年来战争从未平静和停息过。
李过是亲身经历过鞑子掠边的,其实亲自主持搜套战事的刘芳亮,不也是如此?
大顺政权中最不缺少的就是陕北边民出身的高官重将,他们青年时的前半生,对于鞑子的喊杀声从未感到陌生过;壮年时的后半生,能够扬威阴山,一平边患,着实为这几十年来漂泊流离的一段人生,写下完美句号。
“长恭能征战阴山,是不枉此生了,让朕好生羡艳。”李过微笑着说,“来亨,今后你若要修史书,不要忘记你刘师傅的这一笔战功。”
李来亨单膝跪在了光中天子的御床前,他看着这张苍白乏力的面孔,瞬间许多旧时的回忆便飞上心头。
在明末的乱世中,像李过这样的好人又能够有几个?
生于草莽之中,却生就了光明磊落的仁义心肠。李来亨能够走到今天这地步,不也全赖李过的爱护和帮助吗?
否则他也不过是竹溪县的一具饿殍尸首罢了。
“今后一切事情,父皇都可以放心……我会做好所有事情的。大顺已经足够强大,开国的格局规模均已确立,东虏远蹿,虽然辽东尚未平定,但考虑到代善剩下的兵力,已经不堪为我大敌。
东南还有郑家割据,但这些海盗在陆地上是不能同我们争锋的。只有西南麻烦一些,张献忠虽死,但孙可望迫降吴三桂,绝非等闲之辈。”
李过又问道:“长安战事如何?秦中是我父子故乡,何日能再上长安城?”
李来亨不紧不慢说道:“我已派遣了刘汝魁和孙守法督军至兰州,增援米剌印,他们汇合后在狄道击退了李定国的北伐军,不久便攻破了秦州。
郭君镇也趁势自富平南下,与秦逆战于渭水。孙可望大约知道西寇战力非我敌手,一败以后便主动撤离了长安。他封藏府库,在长安城中留下不少金银、文书和印信籍册,还留书给郭君镇说长安是王气所在,权郭君镇自己割据关中称王称霸。”
“哈哈,八大王的这些义子啊。”李过大笑之,“八大王收的义子,各个都是龙虎之姿。今后来亨若能将他们收于麾下,亦非是一件坏事。”
李来亨微笑说:“郭君镇已将孙可望所遗留的印信籍册都送来太原,秦逆的离间计也无甚水准可言。不过孙可望能不遗祸关中百姓,留下一片渭南干净土给大顺,倒也算对得起西营的父老乡亲们了。
前线刚刚送来的军情说,西营已经尽弃关中土地,连百姓都没有强行迁徙,只是带走了一批视朱由榔为正统的前明遗老。
秦逆现在备边汉中,大闭关门,看来已经没有同我争霸中原的雄心了——如此观来,最迟一两年的时间,天下便能大定,国家社稷、百姓人民,从此都可以尽享太平之世了。”
李过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拿起刘芳亮的书信又问道:“你今后是要安排长恭解决辽东之事吗?”
李来亨点头:“我已请刘师傅出镇燕京了,他有出塞千里搜套的经验,对付满蒙诸部肯定能够得心应手。
自从去年清军撤离河北以后,幽燕一带城池残破、百姓流离。我估计也要先花一年的时间,移民恢复,之后才能将剿除辽左的事情提上日程。
不过山海关和宁远皆在我军手中,东虏壮丁经过关内几场大战后,五不存一,成不了什么气候。
刘师傅镇守燕京备边一年后,即可考虑出塞复辽了……平辽时间,绝不会超过五年之久。”
李过大笑:“五年平辽!好。那便是东北付给长恭,西北交予郭君镇负责吗?东南呢?”
第十六章 五军
李来亨答道:“满洲人是久败离丧之师,已经不成气候,所以刘师傅出镇东北,这两年也打不了什么大仗的。主要还是西北方面,孙可望和李定国都是时之雄杰,不能轻忽,今后大顺的军事重点应当都要集中在汉中和郧阳荆州一带了。
至于东南,郑家和我朝并无嫌隙,我早令许都设法招抚郑氏,若能入朝,即便封公封王,也不在话下。”
明朝武将投降归附大顺者,最高也不过是如陈永福和姜瓖那样封侯。李来亨向郑家开出了封公封王的许诺,的确是很有吸引力了。
大顺与郑氏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只要郑芝龙愿意北上开封入朝,那么大顺是不会直接干涉郑氏海贸的。
但是郑家如果一直和大顺抗衡,李来亨也做好了在宁波另外开设海贸基地,发展大顺嫡系海军的准备。
实际上他现在就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今年开春以来,便命令刘希尧在宁波港口募请工匠、水手,开始造船,以备将来对抗之需。
“孙可望虽是一时枭杰,但据龙衣卫的消息,孙可望放弃长安以后,便用打猎的名义,在汉中和吴三桂游猎时放箭将他射死。
吴三桂虽然反复无常、卑劣奸猾,但他狡猾多计、善战能攻,毕竟是当世侯景。孙可望不能用吴三桂,反而借口打猎误伤,把他活活射死,失却人望,我看郭君镇平西南的时间也不远了。”
李过躺在御床上,好像突然间想起什么,问道:“大顺重兵都云集在西北,所有的兵马、粮秣,占到了大顺岁入的多少比例?这些兵马皆在郭君镇的麾下吗?”
李来亨沉吟道:“岁出泰半皆在西北,殿中军、殿后军、殿右军精兵,约有十万人马常在西北作战,确实负担不小。”
现在大顺军虽然还维持着前后左右中五殿野战军的建制,但是李来亨已经开始着手改革,准备废除李自成时期五营留下的军队山头风气。
以后五大野战军的建制都会被彻底打乱,军队最高一级常备编制将只留在师级了。更高级别的编制,则只有在战时才临时组建。
承平以后,兵政府和参军院的权责范围也会不断加强。相应的,参军院的那批参谋,也会有更多人从参谋官岗位上调任到带兵官的岗位上,逐渐形成参谋官和带兵官相互调任的惯例。
纯粹行伍出身的老将官们,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被慢慢撤换掉。今后军队的负责人,将主要以随营学堂和讲武堂出身的军官生为主,他们也会给军队带去新的风气,彻底避免军阀出现的可能性。
只是现在西北战事紧张,毕竟粗略估计一下,孙可望占领的巴蜀一带,就还有劲兵将近十万人之多。
西营退回汉中以后,孙可望除了留下大量军队在汉中备边以外,也将不少吴三桂的余部调离顺西作战的前线,将他们调遣到云、贵一带,利用弘光朝廷瓦解以后,南明残余势力的混乱状态,借以西明朝廷的名义,大肆扩张地盘。
大同被攻破以后,范永斗为首的一批奸商都被械送太原公审,然后剥皮实草、家产尽数抄没了。
大顺军对于前明遗民中沾染有血仇的恶霸劣绅,镇压手腕极为酷烈;对于那些在多尔衮占领时期,和清军勾勾搭搭不止的汉奸夷类,同样采取了非常残酷的清洗手段。
差不多在每个县城都有顺军官吏、将士,在建立新朝统治秩序之初,就拿出了公审大会这样武器,迅速凝聚和掌控了本地土著居民的人心。
相当数量的一批前明官绅,本以为多尔衮被打败以后,自己就可以抱着明季以来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的巨额财富,安享新朝太平之世。
他们绝没有想到,送走了一个只要你剃头,却愿意和你一起统治平民百姓的大清;迎来的却是一个要挖断士绅根底的大顺。
所以孙可望退去汉中的时候,虽然多数士绅对于那位在成都继位的太平天国皇帝,根本一无所知。但这丝毫不妨碍官绅们,全部忘记了孙可望的过往历史,携带大批财货跟随西营撤入巴蜀。
这些人绝没有预料到,孙可望在长安认识清楚了大顺种种新制度的威力,所以他回到成都以后不久,便在四川同样实行起了营庄、民兵、推官等制,将屠刀立在了官绅的脖颈之上。
西营在向云南、贵州大举扩张,大顺军当然也在南方展开同样迅速的扩张。
郝摇旗平定江西一省以后,即亲自督军从赣州南下,跨过了无人防守的五岭,在大顺先委的广东节度使张家玉协助下,轻而易举冲到了广州城下。
很快广州军民便主动开城投降。
与此同时,盘踞湘西一带的堵胤锡,也在陈子龙的劝说下,走出了苗瑶聚居的山区,归附了大顺。
只有何腾蛟还盘踞在辰州、武冈一带顽劣不改,很快,大顺军便在马宝、马进忠和蔺养成的指挥下,自岳州南下,占领长沙后西进,于武冈城生擒何腾蛟。
何腾蛟在被械送武昌的路途上,几次跳水想要自杀,但不幸都被负责看管他的顺军士卒救了上来,始终不死,最后送到武昌的时候,终于痛心疾首,放弃了自杀的打算。
他在武昌乖乖做了几个月的监牢后,见大顺军便无痛惩的意思后,即由方以智出面代为疏通,被官府释放,得以在武昌当地开办书院为生。
湖南、广东平定以后,广西巡抚瞿式耜还欲组织兵马北伐,甚至从澳门借来葡萄牙兵数百、大炮几十门。
但很快马宝就把弘光皇帝朱由崧所写的劝降信送到了桂林,瞿式耜见书信以后痛哭数场,依旧不愿意归附大顺。可是广西军民见信后都对朱由崧失望透顶,各州县纷纷归附顺军,瞿式耜独木难支,决心上吊自杀。
但瞿式耜的左右侍从都不愿意他白白死去,将他拼命救下后,桂林城中官吏即以瞿式耜的名义向大顺军请降。等到瞿式耜醒来时,广西全境早已被顺军尽数占领,他别无办法,只能随军北上,返回常熟老家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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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派
“雄丽在长安,同一些女官来往很密切吗?”
执掌龙衣卫情治机关的首脑飞龙使严薪,拜伏在李来亨的面前,向监国呈递上了一份关于郭君镇的奏疏。
严薪低下头,小声说道:“据陕西镇抚司主事回报,郭九江已经将秦逆所遗印信图籍,全部送到开封和太原了……只是郭九江为人狂放,同一些甄选女官来往甚密,似乎也并非要紧的大事。”
李来亨“嗯”了一声,颔首取来奏疏,略微读过几行以后便将奏疏撕成碎片。
他凝视着飞龙使严薪问道:“你以为大顺已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吗?”
“臣不敢。”
“哈。”李来亨笑道,“给孤呈上来这样的文书,尚有何不敢?严使有胆量在暗中调查权帅重臣,在孤的面前进谗言,是要孤为你杀郭君镇?还是想借掀起大案的机会,好趁乱扩大龙衣卫的职权?”
严薪闻言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在地上叩头数遍后,重复道:“臣不敢。”
“哼。”
李来亨将那团碎纸随意丢到地上,他抬起手示意严薪起身,又说道:
“你太糊涂了……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但孤还不是君,孤还不是皇帝,岂会有飞鸟尽良弓藏的想法?
龙衣卫今后不要去侦察群臣的私事,郭雄丽是本王潜藩私人,绝不会有任何异动,孤对他同样是完全放心,因此才将西北军政大权悉数委托于帅府。”
严薪顿首:“臣明白了……此事确是臣糊涂,今后龙衣卫绝不会再有逾越职权的事情发生。”
“这样吧……”李来亨沉吟道,“虽然孙可望是我朝大敌,但让郭君镇在西北便宜行事,专权军政,一人掌握十万大军,的确可能让一些野心家心生他想。”
李来亨命太原行宫里的内廷女官为他草拟文书后,便向左右的卫士吩咐道:
“去唤宋企郊入宫吧,孤看还是需要分一分郭君镇的大权,让吏政府调整一下关中人事。否则万一有坏人从中作梗,使君臣之间不复从前融洽,就很不好了。
也让顾君恩入宫,兵政府和参军院方面都准备一下。既然孙可望已经退回四川,大顺也有必要对西北驻军重新做一些部署上的调整。
今后平蜀,也倒不必专意汉中一路。湖北、湖南、广西,皆可向云贵川进兵,将来平蜀用兵,自当兵分多路,由孤亲自负统筹重务,雄丽只要专心汉中一路就好……”
严薪抬头问道:“殿下不请方太师入宫吗?”
李来亨瞧了严薪一眼,坦然笑道:“哈哈,怎么?你现在是乐山手下的人,不和顾君恩是一派的啦?我怎么记得以前你和顾好直走得更近一些呀!”
“这……臣只是殿下的人。”
李来亨端起宫女递来的茶水,轻饮一口道:
“晋王府珍藏的茶叶,孤实在品不出半点好味道来。还是咱们随州的碎茶好喝些,喏,交给严使一桩差事,为孤准备些碎茶来,这御用贡茶,华而不实,今后废掉吧,免得于无用处浪费金帛。”
严薪见李来亨没有继续追究他和朝中其他大臣的关系,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退出宫去。他才出宫不久,就撞到了方府上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厮。
严薪怒道:“太师如今怎么这样托大?办事真不小心!我自有渠道把消息送到太师府上,何必兴师动众,派出府中家人?真觉得殿下乃宽和仁厚之人吗?”
小厮即答道:“老爷说殿下自信,绝不会因朝臣结党而有所怪罪,叫使君务要多虑。”
严薪拂袖向前走去,甩下一句:“方乐山自己要参郭帅,便直接在朝上去参一本,何必让我来做这个坏人?唯独此一次,下回我决计不会再为太师出面了。”
小厮笑道:“殿下既自信又多疑,我家老爷或顾总裁,若亲自出面参郭帅一本,反要惹出更大事端。唯独使君本来掌握龙衣卫,本来就很容易侦察到朝臣的私事,由使君出面说话,殿下才不会惊怒。”
“太师究竟想做什么?真是忧虑郭帅兵权太强吗?”
“使君自当晓得。”小厮回答说,“老爷与郭帅都是殿下潜邸之交,此番行事正是为了保住郭帅,方才出此下策。”
“保住?”严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太师以为自己看殿下为人,看得如此之准?妄自猜度圣意,迟早要出事!”
严薪大略一想,就明白了过来,郭君镇在西北独掌大权,又有便宜行事的假节特权,虽然绝无僭越之心,但从龙衣卫的侦察情况来看,郭君镇在不少小节上做的确实不太干净。
即便严薪没有向监国上奏郭君镇同长安女官往来密切的事情,李来亨肯定也会通过其他渠道掌握这些消息。
如果这些对郭君镇不利的消息,一直没有人捅出来,长期积累下来,终将酿成大患。方以仁托严薪出面参郭君镇,反而使得李来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限制龙衣卫权力的方面。
果然,今天会面一事结束不久,严薪就收到了政事堂下发的命令,以明文限制了龙衣卫侦察朝臣私事的权力。
不过严薪并因此怨恨方以仁,毕竟龙衣卫如果权力太大,恐怕未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维持权力的平衡,自己才能坐稳飞龙使的位置。
毕竟监国天人也,还这样年轻,今后少说要坐上几十年的天下。任何一个臣子都应该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实力,绝不能过于冒头,惹起殿下不快。
现在按一按郭君镇,对他反而是件好事了。
不过想到监国召宋企郊和顾君恩入宫,看来此一派势力又要上升……毕竟方以仁是大顺唯一的宰辅大臣,唯一的独相,权势过大,太冒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的大顺勋贵文武,按照时间,主要可分为先帝旧臣和潜藩嫡系两派人,但总的趋势来看,先帝的旧臣肯定是要慢慢被殿下的潜藩嫡系完全取代。
所以更主要的派系分野,还是籍贯。
籍贯主要就是秦、豫、楚三党,大顺元从多秦人,闯军初期的大发展则是在河南,李来亨的基本盘则是建立于湖广,因此朝臣多以此三省籍贯为主。
除了籍贯之外,文官中又有较早参加闯营的中下层举人、秀才为主的一派,和后来才归附大顺军、但是社会地位更高的进士出身降官士绅一派,也就是所谓的举人党和进士党了。
至于进士党中,又根据不同年中举的时间,分为数派,就不必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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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估计快彻底完结了,大家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后续情节吗?我尽量交代清楚……
第十八章 后西明
长安落入孙可望的手中不过数月时间,但等到郭君镇出兵收复长安城时,大顺军民已经发现这座被杨承祖和吉珪毁去大半的城市,竟然已经呈现出了一股正在复兴中的勃勃生机。
林猫猫很受郭君镇的器重,她现在负责起了为天子和监国将来移驾长安而清扫修缮秦王宫的任务。
秦王府毁于杨吉之乱,但经过孙可望几个月的修缮,已经整洁许多,就同这座饱经伤痛的长安城一样,正在繁茂的暮秋时节中,显出一派春天似的生命力。
“秦逆于行政治理一道上,岂非真有天才?”
林猫猫对城市行政管理的见识还很少,但她靠着出众的医术,经常往来军营之中,许多和西营作战而受伤的顺军老卒们,也很喜欢和这个小妮子聊天。
从这个渠道里,林猫猫知道了更多事情。顺军老卒对于西营看法大多比较客观,有些年纪大的军官,说不定还是经历过当年闯献合营作战时期的人呢。
大家都很佩服孙可望的手腕,对他干净利落地撤离陕西,为关中父老乡亲们留下一座完整的长安城,更觉钦佩。
“这比杨承祖那个狗崽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南阳王待杨承祖如亲生儿子一样好,咱们罗王妃待他也好像亲兄弟一样,他是怎么做的?一把火毁了兄弟们的陕西老家!
下到地府去,杨承祖有什么脸面去见多年前死去的那许多曹营弟兄啊?”
顺军将士多陕西人,明末以来,陕西是天下间受动荡兵祸之苦最深的的确,许多年来俨然人间地狱。本来太祖进兵关中以后,人们都觉得大乱以后必有大治,复兴的时代终于要来临了。
谁想见杨承祖一场叛乱,长安化为废墟白地,上百万民众被迫背井离乡,迁徙到了中原各省避难。陕西又被迫多承受了一年的战乱之苦,吴三桂和多铎入陕以后,更是高举屠刀,使秦人备受其苦。
后来孙可望盘踞长安,郭雄帅提十万王师驻足渭北的时候,许多秦人父老又觉得关中即将迎来一轮新的大规模战乱。
谁曾料到,顺西两军只是短暂交锋以后,孙可望就主动撤出陕西,关中局势迅速稳定下来。孙可望的撤离干净利落,长安城的治理井井有条,连林猫猫这样的东南人士见识以后都不禁感叹西明朝廷的这位东王见识手腕均十分过人。
更何况是饱受战乱之苦的陕西老百姓?
西营因此在陕西留下了一个较好的名声,连带着人们对张献忠、孙可望父子的印象都很不错。数百年后,到了第一共和国时期,当另一位东王杨秀清带着北伐军打到陕西的时候,还能在渭北制铁厂的旧址发现祭拜二大王的庙宇。
只是那时候,陕西人大多数都已经忘记了二大王庙里的两尊塑像是谁人了。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殖民体系解体以后,重获独立的呆迷儿共和国专门派遣使团到中国祭祖的时候,使团中的汉学家们才意外发现了陕西人经常祭祀的二大王,便是呆迷儿帝国的天王沙和东王沙。
当然,孙可望在西南兵败以后,辗转转战于缅甸、暹罗各地,收当地华人为军,以十万兵入寇印度,利用英国和莫卧儿帝国争夺孟加拉地区的机会,得以占据吉大港,在三角洲立国,中兴了西明朝廷,建立了后来被称为呆迷儿(大明)帝国的后西明,全盛时期统一印度全境,又和大顺在印度洋争霸一百多年,那便是另外一个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了。
不过对后来的中国人而言,他们对于孙可望的印象,更多还是来自于瀛洲省作家井上靖创作的那部小说《德里》。
书中讲述了顺孝宗末期废除科举以后,长沙府书生赵行德偶然在兴京(新长安城)救下一位呆迷儿女子。这位女子为了报答,送了一张前往呆迷儿帝国的通行证给赵行德。
对呆迷儿传闻很感兴趣的赵行德,便乘坐延平公司(即世祖时所封藩属国延平国,孝宗朝时为大顺收编为延平公司,为一拥有南洋贸易特许权的团体)的船只前往印度。
他在海上被马拉塔海盗抓住,由于船长很欣赏赵行德的才学,使他成为了海盗船上的会计。后来赵行德跟随海盗劫掠城镇时,意外救下了莫卧儿帝国末代公主兹鲁比娅,并与她一见钟情。
二人试着逃走却没有成功,后来海盗船被呆迷儿帝国的第二代东王沙孙征淇招抚,赵行德被东王沙看中,奉其命令前往德里(当时称为德天府)研究编制调和儒学、天主教和回教思想的《永历会典》。
莫卧儿帝国末代公主兹鲁比娅则被东王沙一眼看中,被要求进行政治联姻,用以笼络印度本土贵族。举行婚礼的当天,兹鲁比娅就从圣天王大教堂的穹顶跳下自杀,思念着公主的海盗船众人鼓动马拉塔总兵希瓦吉挑战东王沙。
一场悲壮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电影后半段马拉塔总兵希瓦吉身先士卒,高呼“杀东王”、“杀东王”的场面,被称为大顺战争电影史上的十大经典场面之一。
马拉塔战争结束以后,赵行德剃发为教士,创立了对呆迷儿历史有重大影响的基督教长沙宗。呆迷儿帝国则在东王沙的治下,迎来了一个繁荣的盛世。
电影中扮演东王沙回忆中的孙可望一角的演员,为获得过两次东京影帝的西田敏行。有趣的是西田敏行还在“五个一·国剧工程”的《双雄会》电视剧里,饰演过天王张献忠。
除了扮演过呆迷儿父子两角外,西田敏行最为人所熟知的,恐怕还是在电影《获鹿大战》中扮演的顺世祖——当然此片由于影射李来亨在获鹿之战时按兵不动,对太祖的苦战见死不救,后来遭到保守派的广泛抨击,以至于遭禁,反而是呆迷儿人民联邦引进此片后,引发观影狂潮。
在光中二年的秋天,人们还预料不到西明朝廷的迅速崩溃,也预料不到孙可望的许多身后事。
但是随着李来亨对于西北顺军部署的调整,大顺军的许多野战部队正在向湖北和广西两省调集,孙可望却由于清剿云南土司的缘故,与缅甸东吁王朝陷入摩擦之中,西南的平衡正在继续向大顺军倾斜。
第十九章 清田驰禁
对西明的战争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划之中,各路驻军多数向湖北和广西两省集结,看来李来亨已经修改了方针,改变了过去以西北驻军为主力平蜀的策略,转而选择了自楚、桂进军的间接路线。
新的战争阴云正在悄悄骤集,但对于关内的多数地区而言,安定的太平时节已经降临。
大顺委派的官吏和驻军,已经接管了明朝绝大部分的疆域。井然有序的营庄改造也在推行之中,只不过鉴于乡官数量的限制,对于新晋取得的土地,李来亨已经放开了清田驰禁的步伐。
营庄之禁的破坏,是从庄使开始的。
光中二年起,朝中都营田司已经陆续破获了不少庄使私吞土地的案例。
虽然李来亨定制之初,就设置了庄使、推官、捕盗使、村长等乡官牵制监督的权力结构。可是随着营庄制在更广泛地区内的扩大,庄使的贪墨违禁便难以完全遏止。
即便大顺有严刑酷法来限制庄使,违禁过分的通常还要处以死刑。但既然制度本身隐藏了庄使侵吞土地的特权,行政惩罚的效果也就有限了。
何况营庄制需要耗费的巨大行政资源,过去仅在湖北、河南两地,大顺尚能支撑,现在一下子扩充到了十倍以上的地域内,行政资源便根本不敷使用了。
清田驰禁必然被提上日程,只是李来亨对于限制大地主兼并的想法也始终未变。
“驰”营庄之禁的同时,还要清查仗田——而清田过程中,大顺又以相当倾斜的态度,默认了明末乱世期间贫民佃农对于抛荒土地私自占有的合法性,实际上也产生了均田的效果。
此外一部分本由营田司管理的营庄土地,也被授予了耕种的佃农——至于本来拥有这部分土地的原地主,其田息收入则被李来亨直接换为了虚无缥缈的工坊股本。
其中不服的士绅并非少数,只是在大顺军强大的武力面前,他们根本不敢升起抵抗之心。毕竟孙可望远在四川,退守广东和福建的郑家小朝廷也缺乏北伐的力量,塞外的清军则在经历甲申之役后,不仅残暴的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其本身的力量也虚弱到根本不能牵制大顺军丝毫。
各部驻军的强力弹压之下,河北、山东、山西,以及新设立的以徐州为省会、由原豫东一部、皖北一部和江北一部合并而来的淮海省,均完成了营庄佃农向自耕农转化的进程。
士绅的叛乱并非少数,但动摇大顺基层政权统治的叛乱,连一例都不存在。
甲申之役清军的入寇,已经大大打击了华北士绅的力量,使得他们在清、顺之间,考虑良久以后,只能接受自己的土地被佃农夺走,而自己仅获得一些不值钱的工坊股本的现实。
毕竟这和剃发令之下,尊严被践踏、财产被全部夺走,连家族都被整个毁灭的灾难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了。
甚至不少士绅子弟,已经开始寄希望于通过科举、乡政学校、讲武堂的途径,进入大顺朝廷之内,成为体制的一部分以后再设法夺回家族的产业。
来自南方的士子纷纷乘船北上,自从金国被蒙古灭亡以后,已经空荡荡数百年的大梁运河又繁盛了起来。
天下文人悉数奔赴汴梁,东京风华璀璨又盛于从前。
兴京长安府和北京北平府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初步展开,大顺国初时强盛的国力、严密的统治和清廉的政治,即便战争连绵不断、巨大的土木工程也相继兴起,却还是在各地绅民之中留下了一个光中之治的深刻印象。
虽然官员大部分都知道此时顺朝的实权早已操于监国之手,但普通百姓还是只为光中天子李过修起了牌位。
对这位宽和天子治世的怀念,与后来世祖朝天法时代壮阔激烈的五十年相比,更加成为贯彻了大顺此后四百年历史的一条重要脉络。
如果太祖太宗没有早早驾崩,大顺朝会否走上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
这注定成为后世许多小说家创作题材的来源之一。
历史的悲叹和遗憾,最终停留在了光中二年十二月三日的这一天。
顺太宗、光中帝李过,于长久的病痛后与世长辞。
由于对西明的战争还在酝酿之中,许多重臣大将都留在了前线,没有前往太原或者开封参与国丧。
李来亨与高太后一起,默默在太原封闭了行宫,一同护送李过的灵柩前往天保府,这又为大顺朝定下了一条潜规则:
后世包括世祖在内的皇帝,所有人死后都是葬在了延安宝塔山的帝陵之中。
李过去世以前,要求不要为自己专门修筑一处山陵,而是和太祖李自成共用山体,只是单修一座陵墓而已。
后来除了孝宗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身份,违背世祖遗愿,为李来亨另外堆山修成新的山陵以外,大顺四百年,所有皇帝,除了客死新大陆洛京的末帝与被呆迷儿人民联邦公审后处死的后主以外,全部都长眠在了延安宝塔山下。
李过的半生,也是扶持李来亨的半生。他为自己活着的时间太少,更多的时间是在为李自成活着,也是在为李来亨铺路而活着。
李自成尚且留下了一个女儿徽柔公主,李过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却也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血脉。
李来亨曾暗示方以仁几次上书,组织群臣劝说李过纳妃。但李过深知此为取乱之道,太祖只留下一个女儿,为大顺朝第三代以后的长治久安铺垫好了基础,李过是顾全大局之人,他不愿意为一己之私,为顺朝的未来留下任何隐患。
弥留之际,李过将李来亨叫到御床边上,他握住李来亨的手说:
“朕想回商洛看看……回一次商洛山。”
李来亨还没说话,侍立在下策的重臣们就都跪成一片,哭声连绵地劝谏不止。
李来亨有些为难,他知道李过的身体是不能再支撑一次远行了,但又不想拒绝父亲弥留之际的任何一个愿望。
李过看着李来亨左右为难的脸色,很是感慨,他让李来亨记住:
“玄朗是双喜留下的遗孤,你要善待他,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李家不懂得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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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是真的不喜欢新书吗???
第二十章 明末顺初
李来亨不仅让张鼐的遗孤袭承了义侯的爵位,而且还给予了张玄朗以后世代,均能直接袭承侯爵,无需降等袭封的优待。
诚如李过所说,李来亨同样在乎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他和张鼐曾有过刀兵相见的生死时刻,但也有竹溪时提携自己入营的恩情。
往事既然都谈笑中,李来亨身为一国之君,身为即将登极的大顺皇帝,没有任何必要虐待玄朗。张鼐、田见秀、牛金星的家人都受到了朝廷的优待,甚至牛金星之子牛铨还担任着河南节度使的显赫职位。
李来亨还能活很久,久到那些闯营的元从嫡系们一个个老去,一个个为时间所淹没。
监国如今才二十几岁,他的年轻,在历朝历代实质上的开国君主们当中,也实在算得上年轻至过分的地步。
李过并不担心李来亨无法掌握今后的局势,他的逝去是安详、温和与从容的。
李过的身体在获鹿之战暗伤的折磨下,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坚持着没有垮掉,完全只是为了给李来亨铺垫好这最后的一步。
此前李来亨委西北军政大权于郭君镇一人之手的时候,李过考虑过为义子拔掉康庄大道上这最后一根或隐或现的刺。
只是方以仁入宫劝说,让李过相信了郭君镇的权势不能危及到大顺朝的长治久安以后,李过才放弃了其已经在着手准备的军事行动。
方以仁至今对这件事情感到脊背上流下冷汗,他都没想到其实已经变成太上皇的李过,竟然能够在李来亨不知道的情况下调动兵马。
当时高一功已经带着殿后军离开了驻地,刘芳亮也率领殿左军的精锐驻扎在塞外靠近陕西三边的水草肥美之地。
一旦郭君镇有所不测于大顺的行动,李过就会强撑身体,燃烧自己的生命完成最后一次有价值的远征。
他不愿意让李来亨背上铲除功臣的恶名,所以早早做好了在死前为李来亨清洗好楚闯嫡系的一切准备。
只是方以仁在获悉这些事情以后,百般劝说,他劝慰李过最有力的一点,就是李来亨的年龄。
在大顺开国一代人中,除了张皮绠外,所有制将军、节度使以上的文武官吏,没有任何一人的年纪比李来亨更为年轻。
李过本就没有必要留下过多的忧虑,也没有必要因为一点点不测的前景,就掀起大顺一场新的内战。
天下百姓对于太平光景的追求已到了极点,谁也不能动摇今后监国缔造的治世。郭君镇有跋扈张狂的一面,但要处置,根本用不到那种激烈的方式。
方以仁已经为李过制订好了一套方略,在李过去世以前,即促使了李来亨分郭君镇的兵权,稳定了西北地区的前景。
李过那时候看着眼前这位同样是楚闯嫡系的壮年独相,忍不住问道:
“乐山……你的身体好吗?健康吗?”
方以仁苦笑:“陛下为大顺的长治久安所虑甚远啊……陛下,臣在夷陵时即负有旧伤,后来跟随监国几次出征,屡有小伤在身,近来已经渐渐感到精力不如从前,特别是两眼视力下降极快,右眼因为从前战场上被飞石打伤过,近段时间更觉得有目盲的危险。”
李过还是不放心,他对郭君镇不放心,对方以仁也不放心,甚至对老友高一功和刘芳亮也都不放心。
他的身体受尽病痛的折磨,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李过的每一份不放心,都是在对李来亨未来的忧虑。
他铺了一辈子的路,缔造了李来亨这样的君主,绝不愿意使得大顺的社稷江山在将来有任何倾颓的风险。
方以仁从未见过李过如此的神情,光中天子靠在床背上,和蔼的脸上却布满了凶狠肃杀的神情。
这让方以仁想到了他曾经见过的罗汝才,也想到了被李来亨杀掉的左良玉,还有……还有太祖。
横行天下的枭雄们,总有一些共同点。
那一刻方以仁甚至感到脖颈发凉,万一李过真的在死前要再帮李来亨一把,除掉大顺朝廷中剩余几个过于冒头突出的大臣,他自己是绝没有反抗力量的。
“乐山,好好辅佐晋王。今后……今后早些致仕吧,你熟读史书,不会和胡惟庸李善长那种人一般糊涂。
我看晋王有大兴工商的意思,十年后你大可以致仕经商,为一陶朱公,这不好吗?”
方以仁口中感到一片苦涩,他才三十多岁,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即便十年后也就四十岁而已,怎么都算不上老,这就致仕?
李过真是担忧的过分了。
但方以仁也都明白皇帝的种种用心所在,他也觉得李自成也好、李过也好,大顺朝的太祖太宗都是人情味极浓厚的人物。
如若不然,李过完全没有必要召他入宫讲这些事情。
这些帝王心术,本来是只有李来亨才能听到的。
后来方以仁授意门生故吏在朝廷上掀起了独相、群相之争,大抵也是发轫于此刻。天法二年李来亨给多数尚书都加以了天佑殿大学士的头衔,入政事党办事;天法三年,正式恢复了政事堂的群相制度,结束了方以仁长达四年多时间的独相地位。
至于这背后的事情,就是天法皇帝所不知道的了。
光中二年的冬天,李来亨在万分的悲痛中带着李过的灵柩回到了延安,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这一刻李来亨骤感到命运的离奇曲折。
或许陕北的土地上,真的潜藏着足富生命力的魂灵,散发着华夏脊骨中蕴藏的鲜血之味,并时时以其鲜血荐我轩辕。
道路上树叶凋零,冬雪飘飞,李来亨几乎升起了将父皇火葬,使他的骨灰飘洒延安大地的想法。只是以此时的观念来看,这可太过于大逆不道了。
陕北的父老乡亲们,也未曾想过几个月前千骑万马煊赫还乡的光中天子,这么快就以遗骨的姿态回到了养育闯营的黄土之中。
广袤的大地上,李来亨站在一块黄土高地的巅峰处,来自遥远北境的朔风呼啸不止,更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悄悄作响,风未止,马也未止,许多羽林军从山下经过,旌旗蔽日,那面写有顺字的旗帜,才能让李来亨感到这方天下的真实感。
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来亨真诚地淌下眼泪:“一个时代结束了!”
光中二年冬,后世所说的“明末农民起义战争史”告以完结。
后来的大史学家顾诚先生,即以顺太宗李过的去世,作为明末农民起义战争史的结束。
从此刻起,明末的时代结束了,而顺初的时代,刚刚开始。
第二十一章 狸奴新生活
第二十一章
幼辞还很不习惯有许多宫人照料的新生活,她在老营的时候,总是忙于照顾他人,如今一下子被别人照看起来,便很不适应。
虽然大顺的宫廷,延续了太祖、太宗时期的俭朴风格,不仅东京府的皇宫才只占用了过去明朝周王府的一半,而且宫禁内的侍女也只有一百多人。
幼辞的身边有四名贴身的宫人,内廷中已无宦官之制,她听说了李来亨设置女官六尚十二监的事情,好像今天还会有一个女官到自己的宫中来。
侍女轻声笑道:“娘娘上妆后真是好看,羞煞他人也不为过。听闻万岁给娘娘安排了一位内廷女官,娘娘千金之躯,万岁时时想念娘娘身体安康,又不便总让一些御医入宫来看看情况,这才专门从江南找来一位女医官呢。”
幼辞娇小轻盈的身躯,戴上成片璀璨的金银头饰后,更让人感到楚楚可怜,很有一种想要扶住她的冲动。
她换上了贵妃的华彩衣裳,去年年末李过去世,如今的万岁也因此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廷直到这年的三月间才正式宣布了改元,将光中年号更换为了全新的天法年号。
其意为奉天而法古。
但所有人都知道,圣驾绝非法古之人。
幼辞想到圣驾,不免唇上一笑,狸奴便顺势蹿到了幼辞的膝上。这只狡猾的肥猫,即便在闯营特别艰苦的时期,也只是过着慵懒怠惰的日子,随着大顺军走向节节取胜的康庄大道后,狸奴的骄奢淫逸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是圣驾宠爱它,幼辞也常常护着它,唯独皇贵妃罗颜清对狸奴很不感冒,几次嫌弃它肥胖无度、欲壑难填,提出了将狸奴另置别苑,以免影响到万岁办理政务的大事。
幼辞抚摸着狸奴那在安逸生活下,越长越离谱的肥肉,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年少的贵妃,笑容如此娇憨,便是一旁的宫女都看得痴了起来。
她们心中大约总想着,也只有如许娇憨清丽的美人,才能配得上那天神似的圣驾。只不知道大顺的天法皇帝,若得知宫人的这种想法,将会作何表情,或许他此刻便已经打出了一个好笑的喷嚏吧。
与圣驾一同办理政务的方太师、顾总裁、巩尚书那些人,可要遭罪了。
狸奴喵喵地怪叫了两声,它每日食用的都是新鲜肉脯,好像吃的太饱,肚子圆鼓鼓鼓了起来,在幼辞的腿上翻过身来,不住摇摆四肢。
皇贵妃就曾说过,如今天下尚未大定,平蜀之战尚如火如荼,云贵部分地区的百姓还在兵祸战火之中,尚且不能饱腹,圣驾却以粱肉餐一只猫,岂非率兽食人乎?
皇贵妃脾性暴烈,连圣驾都常常要避其锋芒。
只是即便万岁不给狸奴吃肉,也总有些宫人被它诱惑,好生喂养它,这又如之奈何啦。
幼辞的观察力很敏锐,时常知微见著。她抱着狸奴摸了一会儿,就察觉到不对,今天狸奴的消化似乎慢了许多,往常这个时间,这只肥猫早该到处乱蹦,不见了踪影,怎会如此赖在她怀里?
摆明了是身体很不舒服。
幼辞有些慌张,宫女们因此都围了过来。但大家看过几遍,也搞不明白狸奴究竟是何处不舒服,只是看它自己翻过身子,扬起肚皮,痛苦地挣扎着。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一位女官从外间院子里走了过来。
林猫猫从长安刚到太原不久,因为她有行医的经验,这才被安排到了幼辞的宫中为贵妃娘娘做护理和保养。
林猫猫有所耳闻,圣驾只有二位后宫,一者为皇贵妃罗颜清,是曾经横行天下的南阳公曹操罗汝才亲妹,另一者便是贵妃幼辞,据闻是与圣驾同起微末之时的一位清丽少女。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女官不同于宫女,是在朝廷中有编制和品级的正式官员,所以林猫猫先以臣下礼拜见过幼辞后,才靠近过来,仔细观察狸奴的情况。
她只看了一眼,就微笑了起来。林猫猫脸上虽然长着许多雀斑,谈不上好看,但微笑时的自信感却让幼辞十分喜欢。
“……你是万岁遣来的内廷女官吗?”
“微臣林猫猫,现在内官监做事。”
幼辞颔首,她笑起来时虽然还显得娇憨,但经过在老营,随高太后一起做事,照顾顺军伤兵的几年历练,整个人都大气了许多。
在林猫猫面前,幼辞轻轻抬手,让她直起身子来,便已经流露出了几分皇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度。
幼辞问道:“林尚宫懂得医术吗?宫人们都说,万岁遣你来,就是为防宫中许多人初到开封水土不服的。”
林猫猫先走近过来,然后自顾自便蹲到了狸奴的面前。她用手指按压在狸奴的腹部上,又抓住狸奴的小脑袋,两指打开它的嘴巴,仔细端详一会儿后,就直接跑到了庭院中张望。
“宫中没有野草吗?”
幼辞身边的侍女们都很感不解,幼辞详细地为林猫猫解释说:
“东京皇宫是由周王府改建而来,草建不久,花草还未繁茂,连大颗的树木都没有。尚宫想看花草的话,花园里倒有几盆盆栽。”
林猫猫一拍手,叫道:“就是这样了,唉、唉,宫中院里都没有野草,这猫养尊处优,成日只吃肉吧?身体怎会好呢?”
她又为幼辞等人解释:“猫有用舌头舔毛,给自己做清洁的习惯。猫毛舔进嘴里,进了肚子就会变成毛球,平常还没有大碍,但时间久了,饮食又不好,就容易结成球,伤及身体。
只有给它吃草,刺激猫儿的腹肚,才能让它自己吐出腹中毛球,娘娘是将它照顾的太好,养成富贵病啦。”
幼辞这才明白过来,后面宫女们则在林猫猫的要求下,派人到宫外专程为狸奴找来一把猫草吃,才解决了它腹中郁结的问题。
宫中的人因此都对林尚宫的印象都很好,幼辞知道她是从长安回来的,便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平蜀战事的经过。
林猫猫似乎认识那位有名的九江公郭君镇,她为宫人讲述西北军事的时候,常提到郭君镇的为人行事如何如何,让幼辞在心下暗暗记住。
林猫猫很善言辞,特别会讲故事,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郭君镇智取汉中的计策,还说了西寇四王子之间不和,孙可望突然在两军交战之际,劫持了前明皇族朱由榔逃往云南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西宁公
“那位李定国将军呢?”
幼辞问道,她近来在宫里听过不少人讲到了李定国的名字。据说万岁亲自到汉中去,为的就是李定国归诚大顺的一件事。
幼辞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李来亨那种兴奋热忱的态度了,自从徐州之战以后,特别是太宗皇帝去世以后,圣驾的城府便越来越深,很少对外流露出自己的意向和感情。
只是那位李定国将军归诚的消息传来后,圣驾居然专程前往汉中迎接,隆礼至极,着实让人有些大开眼界。
林猫猫想了想,她对李定国其人印象不深,反而记得另一桩事情:
“圣驾在汉中时,微臣已经开始坐车来开封到半程上啦。只是微臣在道路上听过百姓们讨论另一桩事情,是说郭大将军智取汉中以后,大顺军长驱直入,孙可望丢下李定国等人在前线抵抗,自己逃去云南后,咱们的王师就俘获到了去年关中之战时被西寇俘虏的东虏豫王多铎。”
林猫猫想到圣驾连获名王的战绩,难免也觉得有些得意:
“圣驾到汉中去,是带去了东虏那位有名的摄政王多尔衮。”
幼辞点头:“本宫知道此人,系东虏摄政名王,与洪太汗地位等夷,在女真国内很有威望。去岁徐州会战他被俘了以后,被带到宫中,时常为众人起舞,本宫也曾亲见过多尔衮的。”
林猫猫又接着讲道:“圣驾在汉中使多尔衮、多铎二王兄弟相聚,并依照女真的习俗,为他两人分别赐名为阿其那、塞思黑。关中人都传扬,说圣驾获女真二王却不杀,是古所罕见的宽仁圣王。”
幼辞想了想,感觉这和她所知道的万岁为人并不相符,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仔细询问林猫猫关于阿其那、塞思黑这两个赐名是什么意思。
不过林猫猫同样不太了解女真人的语言,只是大致知道似乎是恶名,据传寓意不是很上台面。
不过专门给手下败将赐予难听的恶名,在林猫猫看来,肯定是不符合当今天子品性为人的。
所以林猫猫自己还是断定,所谓阿其那、塞思黑系恶名的传闻,应该是因为关中百姓痛恨多尔衮、多铎二王,敌视女真人颁布剃发令、屠民无数的劣迹,所以才编排了这种故事。
她信誓旦旦地说:“陛下宽仁,与太祖太宗雷同,岂会给两名胡王赐下恶名?那太小肚鸡肠了吧!”
幼辞微微一笑,她对林猫猫的谈吐非常富有好感,对她的医术也相当信赖,之后便请林尚宫为自己检查了一遍身体。
幼辞还专门问了一句说:“陛下曾说我尚年幼,不适合生育,尚宫看过以后觉得怎么样?”
林猫猫无所谓地说:“陛下说得对,娘娘现在年龄,还不适宜太快为我朝产下皇嗣呢?”
幼辞却有所忧虑:“太祖太宗都无子嗣,陛下也仅有一子而已。大顺宗室人丁微薄,这绝非好事,今后本宫该努力些。”
林猫猫有些无语:“这得陛下努力了,赖不到娘娘的身上。”
也就是大顺立国不久,虽然已经有牛金星制订过在《永昌仪注》,但其实不过是复刻唐朝典章制度,宫禁并不森严,不然像林猫猫这种乱说话的人,就算是在言路大开的前朝嘉万以后,也活不了太久。
幼辞被林猫猫又逗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位女官,命侍女取来了几样过去天子所赐的头簪首饰,从中细细挑选了一款送给林猫猫。
但林尚宫却不敢受,她说:“微臣是内廷女官,与寻常宫女不同。圣天子常说今后要区分清楚后宫、内廷、外朝的区别,因而臣为娘娘检查身体是一回事,受娘娘的赏赐又是另一回事了。”
幼辞叹道:“是本宫糊涂,赏赐内廷官员,这是天子的权力,本宫怎么能僭越?尚宫说得对。万岁草创女官制度,与汉唐宋明皆不相似,将来制度究竟会怎么样发展,还真不清楚。
但是女子可以为官,登堂入室,这是过去所有朝代都没有的事情,本宫以为这在后来人眼中,必然会是圣天子的一件善政。”
林猫猫撇了撇嘴巴,她从金陵到长安,又从长安一路车马劳累地回到开封。路上接触到了不少官员士绅,知道这些人其实第李来亨创建的女官制度都非常不感冒。
很多人都认为所谓甄选女官,只是换了一种名头来充实后宫而已。
因为李来亨多番要求甄选女官,不得以外貌为标准。
再加上大顺朝现在的皇贵妃罗颜清,相貌也很“奇特”。
因此一些前朝遗民就常说怪话,说如今的天子与前朝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一样,“审美”奇特,喜好大龄和相貌丑陋的女子,所以才有这掩人耳目的女官之政。
还有另外一些清流士子,主要抨击的就是天子重用女官为内监,势必造成牡鸡司晨的局面,将来必将遗祸万世。
这些人为了博取名声,都非常大胆,多番上书劝谏,用的言辞也是一回比一回激烈。
只不过如今天子不同于明朝中后期的那些皇帝,乃是开国一统的马上天子,国初又是军事形势紧张、武将备受重用的时期,那就根本不用在乎一些清流臣子的反对。
陛下想贯彻什么政策下去,直接用实质上的开国皇帝威望强行推广,一般官员是根本无法反对的。
后来幼辞又接着问了问平蜀战事的情况,原来太宗皇帝病逝以后,虽然天子因此消沉,但是三路大军讨伐西明的军事部署却没有丝毫松懈。
对孙可望小朝廷的攻势,是在今年二月间开始的,大顺是以郭君镇自长安出兵取汉中、苗里琛和蔺养成自湖北出兵取重庆、马宝和马进忠自广西出兵取昆明,三路并举,总共动用水陆兵马十三万人。
孙可望则将主力部署在汉中备边,他认为大顺军入蜀必然以汉中和保宁为主要攻击方向,又自认为三峡天险,顺军必不能过,完全忽视了当年张献忠入蜀,走的不就是三峡天险这条路线吗?
苗里琛和蔺养成二部,翻山穿林,一路渡江开道,历经险阻,以极为惊人的速度穿过了川楚天险,深入巴中。
这让孙可望倍感吃惊,当时西明的主力兵马或者在汉中前线与郭君镇鏖战,或者在云南一带镇压土司,孙可望手中兵力有限,只好在天京府(成都)临时征募新兵,增援重庆,结果却在重庆城下被苗里琛击败。
重庆之战,西明军队阵亡两千多人,只能算是一场小败。但是这场失败,却让孙可望认为大顺军实力雄厚,四川的天险一旦被突破后,西明军根本不能与之抗衡。
因此孙可望竟然并不通知正在汉中与郭君镇激战的李定国等人,自己裹挟天京朝廷,取走公私府库的积蓄以后,便向南大举转移,准备利用云南一带地方遥远、地理复杂的优势,争取向大顺军谈判获得如明朝沐英一般的世藩地位。
结果汉中战场上的李定国诸将,都在郭君镇的劝说下不战而降,大顺军得以轻易占领了四川多数地区,只有建昌一带还在孙可望的手里。
听说天子到汉中以后,便加封归诚的李定国和刘文秀两人为西宁公和南安公,待遇特为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