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狸奴新生活
第二十一章
幼辞还很不习惯有许多宫人照料的新生活,她在老营的时候,总是忙于照顾他人,如今一下子被别人照看起来,便很不适应。
虽然大顺的宫廷,延续了太祖、太宗时期的俭朴风格,不仅东京府的皇宫才只占用了过去明朝周王府的一半,而且宫禁内的侍女也只有一百多人。
幼辞的身边有四名贴身的宫人,内廷中已无宦官之制,她听说了李来亨设置女官六尚十二监的事情,好像今天还会有一个女官到自己的宫中来。
侍女轻声笑道:“娘娘上妆后真是好看,羞煞他人也不为过。听闻万岁给娘娘安排了一位内廷女官,娘娘千金之躯,万岁时时想念娘娘身体安康,又不便总让一些御医入宫来看看情况,这才专门从江南找来一位女医官呢。”
幼辞娇小轻盈的身躯,戴上成片璀璨的金银头饰后,更让人感到楚楚可怜,很有一种想要扶住她的冲动。
她换上了贵妃的华彩衣裳,去年年末李过去世,如今的万岁也因此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廷直到这年的三月间才正式宣布了改元,将光中年号更换为了全新的天法年号。
其意为奉天而法古。
但所有人都知道,圣驾绝非法古之人。
幼辞想到圣驾,不免唇上一笑,狸奴便顺势蹿到了幼辞的膝上。这只狡猾的肥猫,即便在闯营特别艰苦的时期,也只是过着慵懒怠惰的日子,随着大顺军走向节节取胜的康庄大道后,狸奴的骄奢淫逸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是圣驾宠爱它,幼辞也常常护着它,唯独皇贵妃罗颜清对狸奴很不感冒,几次嫌弃它肥胖无度、欲壑难填,提出了将狸奴另置别苑,以免影响到万岁办理政务的大事。
幼辞抚摸着狸奴那在安逸生活下,越长越离谱的肥肉,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年少的贵妃,笑容如此娇憨,便是一旁的宫女都看得痴了起来。
她们心中大约总想着,也只有如许娇憨清丽的美人,才能配得上那天神似的圣驾。只不知道大顺的天法皇帝,若得知宫人的这种想法,将会作何表情,或许他此刻便已经打出了一个好笑的喷嚏吧。
与圣驾一同办理政务的方太师、顾总裁、巩尚书那些人,可要遭罪了。
狸奴喵喵地怪叫了两声,它每日食用的都是新鲜肉脯,好像吃的太饱,肚子圆鼓鼓鼓了起来,在幼辞的腿上翻过身来,不住摇摆四肢。
皇贵妃就曾说过,如今天下尚未大定,平蜀之战尚如火如荼,云贵部分地区的百姓还在兵祸战火之中,尚且不能饱腹,圣驾却以粱肉餐一只猫,岂非率兽食人乎?
皇贵妃脾性暴烈,连圣驾都常常要避其锋芒。
只是即便万岁不给狸奴吃肉,也总有些宫人被它诱惑,好生喂养它,这又如之奈何啦。
幼辞的观察力很敏锐,时常知微见著。她抱着狸奴摸了一会儿,就察觉到不对,今天狸奴的消化似乎慢了许多,往常这个时间,这只肥猫早该到处乱蹦,不见了踪影,怎会如此赖在她怀里?
摆明了是身体很不舒服。
幼辞有些慌张,宫女们因此都围了过来。但大家看过几遍,也搞不明白狸奴究竟是何处不舒服,只是看它自己翻过身子,扬起肚皮,痛苦地挣扎着。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一位女官从外间院子里走了过来。
林猫猫从长安刚到太原不久,因为她有行医的经验,这才被安排到了幼辞的宫中为贵妃娘娘做护理和保养。
林猫猫有所耳闻,圣驾只有二位后宫,一者为皇贵妃罗颜清,是曾经横行天下的南阳公曹操罗汝才亲妹,另一者便是贵妃幼辞,据闻是与圣驾同起微末之时的一位清丽少女。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女官不同于宫女,是在朝廷中有编制和品级的正式官员,所以林猫猫先以臣下礼拜见过幼辞后,才靠近过来,仔细观察狸奴的情况。
她只看了一眼,就微笑了起来。林猫猫脸上虽然长着许多雀斑,谈不上好看,但微笑时的自信感却让幼辞十分喜欢。
“……你是万岁遣来的内廷女官吗?”
“微臣林猫猫,现在内官监做事。”
幼辞颔首,她笑起来时虽然还显得娇憨,但经过在老营,随高太后一起做事,照顾顺军伤兵的几年历练,整个人都大气了许多。
在林猫猫面前,幼辞轻轻抬手,让她直起身子来,便已经流露出了几分皇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度。
幼辞问道:“林尚宫懂得医术吗?宫人们都说,万岁遣你来,就是为防宫中许多人初到开封水土不服的。”
林猫猫先走近过来,然后自顾自便蹲到了狸奴的面前。她用手指按压在狸奴的腹部上,又抓住狸奴的小脑袋,两指打开它的嘴巴,仔细端详一会儿后,就直接跑到了庭院中张望。
“宫中没有野草吗?”
幼辞身边的侍女们都很感不解,幼辞详细地为林猫猫解释说:
“东京皇宫是由周王府改建而来,草建不久,花草还未繁茂,连大颗的树木都没有。尚宫想看花草的话,花园里倒有几盆盆栽。”
林猫猫一拍手,叫道:“就是这样了,唉、唉,宫中院里都没有野草,这猫养尊处优,成日只吃肉吧?身体怎会好呢?”
她又为幼辞等人解释:“猫有用舌头舔毛,给自己做清洁的习惯。猫毛舔进嘴里,进了肚子就会变成毛球,平常还没有大碍,但时间久了,饮食又不好,就容易结成球,伤及身体。
只有给它吃草,刺激猫儿的腹肚,才能让它自己吐出腹中毛球,娘娘是将它照顾的太好,养成富贵病啦。”
幼辞这才明白过来,后面宫女们则在林猫猫的要求下,派人到宫外专程为狸奴找来一把猫草吃,才解决了它腹中郁结的问题。
宫中的人因此都对林尚宫的印象都很好,幼辞知道她是从长安回来的,便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平蜀战事的经过。
林猫猫似乎认识那位有名的九江公郭君镇,她为宫人讲述西北军事的时候,常提到郭君镇的为人行事如何如何,让幼辞在心下暗暗记住。
林猫猫很善言辞,特别会讲故事,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郭君镇智取汉中的计策,还说了西寇四王子之间不和,孙可望突然在两军交战之际,劫持了前明皇族朱由榔逃往云南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西宁公
“那位李定国将军呢?”
幼辞问道,她近来在宫里听过不少人讲到了李定国的名字。据说万岁亲自到汉中去,为的就是李定国归诚大顺的一件事。
幼辞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李来亨那种兴奋热忱的态度了,自从徐州之战以后,特别是太宗皇帝去世以后,圣驾的城府便越来越深,很少对外流露出自己的意向和感情。
只是那位李定国将军归诚的消息传来后,圣驾居然专程前往汉中迎接,隆礼至极,着实让人有些大开眼界。
林猫猫想了想,她对李定国其人印象不深,反而记得另一桩事情:
“圣驾在汉中时,微臣已经开始坐车来开封到半程上啦。只是微臣在道路上听过百姓们讨论另一桩事情,是说郭大将军智取汉中以后,大顺军长驱直入,孙可望丢下李定国等人在前线抵抗,自己逃去云南后,咱们的王师就俘获到了去年关中之战时被西寇俘虏的东虏豫王多铎。”
林猫猫想到圣驾连获名王的战绩,难免也觉得有些得意:
“圣驾到汉中去,是带去了东虏那位有名的摄政王多尔衮。”
幼辞点头:“本宫知道此人,系东虏摄政名王,与洪太汗地位等夷,在女真国内很有威望。去岁徐州会战他被俘了以后,被带到宫中,时常为众人起舞,本宫也曾亲见过多尔衮的。”
林猫猫又接着讲道:“圣驾在汉中使多尔衮、多铎二王兄弟相聚,并依照女真的习俗,为他两人分别赐名为阿其那、塞思黑。关中人都传扬,说圣驾获女真二王却不杀,是古所罕见的宽仁圣王。”
幼辞想了想,感觉这和她所知道的万岁为人并不相符,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仔细询问林猫猫关于阿其那、塞思黑这两个赐名是什么意思。
不过林猫猫同样不太了解女真人的语言,只是大致知道似乎是恶名,据传寓意不是很上台面。
不过专门给手下败将赐予难听的恶名,在林猫猫看来,肯定是不符合当今天子品性为人的。
所以林猫猫自己还是断定,所谓阿其那、塞思黑系恶名的传闻,应该是因为关中百姓痛恨多尔衮、多铎二王,敌视女真人颁布剃发令、屠民无数的劣迹,所以才编排了这种故事。
她信誓旦旦地说:“陛下宽仁,与太祖太宗雷同,岂会给两名胡王赐下恶名?那太小肚鸡肠了吧!”
幼辞微微一笑,她对林猫猫的谈吐非常富有好感,对她的医术也相当信赖,之后便请林尚宫为自己检查了一遍身体。
幼辞还专门问了一句说:“陛下曾说我尚年幼,不适合生育,尚宫看过以后觉得怎么样?”
林猫猫无所谓地说:“陛下说得对,娘娘现在年龄,还不适宜太快为我朝产下皇嗣呢?”
幼辞却有所忧虑:“太祖太宗都无子嗣,陛下也仅有一子而已。大顺宗室人丁微薄,这绝非好事,今后本宫该努力些。”
林猫猫有些无语:“这得陛下努力了,赖不到娘娘的身上。”
也就是大顺立国不久,虽然已经有牛金星制订过在《永昌仪注》,但其实不过是复刻唐朝典章制度,宫禁并不森严,不然像林猫猫这种乱说话的人,就算是在言路大开的前朝嘉万以后,也活不了太久。
幼辞被林猫猫又逗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位女官,命侍女取来了几样过去天子所赐的头簪首饰,从中细细挑选了一款送给林猫猫。
但林尚宫却不敢受,她说:“微臣是内廷女官,与寻常宫女不同。圣天子常说今后要区分清楚后宫、内廷、外朝的区别,因而臣为娘娘检查身体是一回事,受娘娘的赏赐又是另一回事了。”
幼辞叹道:“是本宫糊涂,赏赐内廷官员,这是天子的权力,本宫怎么能僭越?尚宫说得对。万岁草创女官制度,与汉唐宋明皆不相似,将来制度究竟会怎么样发展,还真不清楚。
但是女子可以为官,登堂入室,这是过去所有朝代都没有的事情,本宫以为这在后来人眼中,必然会是圣天子的一件善政。”
林猫猫撇了撇嘴巴,她从金陵到长安,又从长安一路车马劳累地回到开封。路上接触到了不少官员士绅,知道这些人其实第李来亨创建的女官制度都非常不感冒。
很多人都认为所谓甄选女官,只是换了一种名头来充实后宫而已。
因为李来亨多番要求甄选女官,不得以外貌为标准。
再加上大顺朝现在的皇贵妃罗颜清,相貌也很“奇特”。
因此一些前朝遗民就常说怪话,说如今的天子与前朝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一样,“审美”奇特,喜好大龄和相貌丑陋的女子,所以才有这掩人耳目的女官之政。
还有另外一些清流士子,主要抨击的就是天子重用女官为内监,势必造成牡鸡司晨的局面,将来必将遗祸万世。
这些人为了博取名声,都非常大胆,多番上书劝谏,用的言辞也是一回比一回激烈。
只不过如今天子不同于明朝中后期的那些皇帝,乃是开国一统的马上天子,国初又是军事形势紧张、武将备受重用的时期,那就根本不用在乎一些清流臣子的反对。
陛下想贯彻什么政策下去,直接用实质上的开国皇帝威望强行推广,一般官员是根本无法反对的。
后来幼辞又接着问了问平蜀战事的情况,原来太宗皇帝病逝以后,虽然天子因此消沉,但是三路大军讨伐西明的军事部署却没有丝毫松懈。
对孙可望小朝廷的攻势,是在今年二月间开始的,大顺是以郭君镇自长安出兵取汉中、苗里琛和蔺养成自湖北出兵取重庆、马宝和马进忠自广西出兵取昆明,三路并举,总共动用水陆兵马十三万人。
孙可望则将主力部署在汉中备边,他认为大顺军入蜀必然以汉中和保宁为主要攻击方向,又自认为三峡天险,顺军必不能过,完全忽视了当年张献忠入蜀,走的不就是三峡天险这条路线吗?
苗里琛和蔺养成二部,翻山穿林,一路渡江开道,历经险阻,以极为惊人的速度穿过了川楚天险,深入巴中。
这让孙可望倍感吃惊,当时西明的主力兵马或者在汉中前线与郭君镇鏖战,或者在云南一带镇压土司,孙可望手中兵力有限,只好在天京府(成都)临时征募新兵,增援重庆,结果却在重庆城下被苗里琛击败。
重庆之战,西明军队阵亡两千多人,只能算是一场小败。但是这场失败,却让孙可望认为大顺军实力雄厚,四川的天险一旦被突破后,西明军根本不能与之抗衡。
因此孙可望竟然并不通知正在汉中与郭君镇激战的李定国等人,自己裹挟天京朝廷,取走公私府库的积蓄以后,便向南大举转移,准备利用云南一带地方遥远、地理复杂的优势,争取向大顺军谈判获得如明朝沐英一般的世藩地位。
结果汉中战场上的李定国诸将,都在郭君镇的劝说下不战而降,大顺军得以轻易占领了四川多数地区,只有建昌一带还在孙可望的手里。
听说天子到汉中以后,便加封归诚的李定国和刘文秀两人为西宁公和南安公,待遇特为隆重。
第二十三章 福建
大顺军对于孙可望采取了坚定的武力打击策略,对于盘踞东南的郑氏小朝廷则继续采用文攻武吓的办法进行压制。
这主要是因为孙可望政权出于西营,军队野战能力较强,始终让李来亨感到十分忌惮。
而郑氏小朝廷,其水师尚可一观,陆兵则与大顺军的实力相距甚远了。
郑森颇有才具,可他还年轻的过分,无法担当起大任来。
手握东南军政权柄的郑芝龙,既老毛又软弱,缺乏孙可望那般勃发的野心和毅力,根本不足为惧。
所以西南和东南之间,大顺军以西南为优先。
当秦、楚、桂三路并举平蜀时,虽然孙可望早在上一年就数度牵制到福州寻求郑家的支援,试图与东南小朝廷结成攻守同盟。
可是哪怕郑森强烈劝说他的父亲出兵北伐,趁着大顺军各地驻军向湖北、广西集结的时候,乘海船北上,迅速夺取舟山、崇明岛等地,然后纵兵直取金陵。
但郑芝龙却只是和孙可望虚与委蛇,他口头上答应了西明的结盟要求。实际上却在西顺汉中、重庆多番鏖战时,坐拥大军,却不发一矢、不出一兵,完全坐视宝贵的战略窗口期丧失。
郑芝龙毕竟已经老了,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海上霸主了。郑芝龙有家眷,有孩子,有在福建陆地上的无数房屋田产。
他绝无可能再重新回到海上,也绝无抗衡大顺军南下的理由和意志。
李定国、刘文秀二人投降以后,受封西宁公、南安公,其事迹早已由顺朝的文宣人员传播了福建和广东。
郑芝龙犹疑不定、左右摇摆的那颗内心,终于被这最后的砝码打动了。
他召集郑氏家族成员,还有南明残余势力的朝臣、武将们,郑重宣布了将向顺朝遣使求和的决定。
谁都明白,如今的形势,所谓遣使求和,其实便是遣使请降。
但郑氏内部,甚至南明的残余势力里,除了郑森一人坚决反对以外,其余人等都对郑芝龙释放出来的投降信号表示了接受的态度。
郑森难以置信:“福建、广东两省尚有士马十万,海船不可计数。只要经略有方,光是海贸一项每年岁入便有一千万两白银,何愁不能抗衡流寇?
父亲!流寇奸猾,岂能信之?遣使以后,福建必不为郑家所有了!”
郑芝龙的心中却认为福建本就不该由郑家占据,此前郑家的势力,不过是王朝末世的偶然情况。现在李来亨一统海内,天下版图重归于无缺的金瓯,新时代已经降临了。
历史上岂有新朝来临时,前朝重臣能够割据一方,却保富贵数世的?
“大木,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
郑芝龙拍板决定:“我意已决,闽粤二省号称士马十万、海船千艘,其实可战的士卒最多不过一两万而已。
剩下那些临时征募的新兵和民团,岂会是大顺王师的对手?王师既到,还有什么可说的!”
郑森负气而走,郑芝龙也不加劝阻。福建和广东两省由此门户大开,天法二年九月,郝摇旗在广东节度使的协助下,招抚了在粤西山区及潮汕一带负隅顽抗的忠明民军,不久割据海南岛的几支残明势力也在张家玉的招抚下陆续缴械投降,广东一省得以平定。
天法二年十月,张皮绠、刘希尧以水陆大军二万余人从浙江南下,顺军新编的海船水师沿着浙江海岸迅速往福建方向挺进。
由于郑芝龙不做抵抗的准备,沿途的郑家船队多数都选择了投降,陆上的守军听闻海防已失,甚至部分顺军已浮海登陆闽南后,也都丧失了抵抗意志。
只有郑森前往厦门,聚集了残明势力中不愿屈服于李来亨的一些力量,以厦门、金门两岛为基地,效仿明初的方国珍残部,沿海打游击,形成了一支颇具有实力的反顺民军。
在陕北安置好太宗皇帝陵寝的李来亨,回到东京后才知悉了郑森据厦门、金门反顺的战情,他将书册置于一旁,对入宫觐见的顾君恩笑道:
“好直以为当要如何处置郑森?”
顾君恩拜首道:“微臣以为郑寇仅具有二岛,缺乏粮秣,其势必定不能长久。我军只以海船切断二岛同陆上的联系,以有力官员约束地方,严禁地方百姓与外洋海贼通商贸易。
如此至多一年,郑寇弹尽粮绝,必将来归降了。”
李来亨笑而不语,顾君恩还不懂得海贸之利有多大。只要郑森能控制福建外洋的海上贸易,那一年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两的收入都很平常。
郑森手握这样多的钱财,即便顺朝官员百般约束,可是不使用残忍的铁腕政策,怎么可能控制住百姓不去通商呢?
“好直这是洪武帝对付方国珍的老办法啦……时代不同了,老办法是行不通的!”
李来亨即言:“命刘希尧在宁波、福州二处继续营造海船、训练水师,郑氏归附的诸将,就不要让他们来东京了。直接带到浙江任用起来,除了不能让他们掌握福建省的政权、兵权外,到浙江后,大可以让郑氏诸将为大顺编练水师。”
后世清朝收降了郑家多数将官以后,对这些富有海上作战经验的宿将,却只当成一般的低级降将对待。要么是大力裁撤,直接让这批宿将没有活路,只好逃出去投奔国姓爷;要么就是带去北京圈养起来。
总之就是没有利用他们的才干和经验,所以明明郑芝龙投降清朝以后,国姓爷负气出走后,完全是从零开始创建海上势力,结果清朝手中既有郑芝龙留下的人才,也有郑家归降的船队,却竟然不能制服国姓。
这就很荒谬了。
有如此资源却不能用之,李来亨可不会如此。
只是他对郑森心怀善意,不愿意采取过于铁腕的武力政策。而是命令刘希尧在宁波、福州两地编练海军,在这期间大顺军则以防御为主,守军重点防御产量的泉州、漳州等地,不必要积极进剿残明势力。
等到大顺的海上力量编练完成以后,到时候自然能够以更低的代价降服郑森。
如果郑森依旧不愿归附,那边任其远走海外,又有何妨。
第二十四章 一天不学习
自从李自成攻占开封以来,这座中原大旱以来,由于接连不断的天灾**而饱受摧残,常常在痛苦呻吟中的城市,已有数年的太平日子。
在大顺军的休整下,开封不仅是恢复了从前作为河南省省会时的光荣和繁茂。
而且由于顺军很早就对开封城的市政进行了完整的修复和整治,后来李来亨执掌大顺权柄以后,又在光中二年和天法元年,接连两年都征发大军,对开封周边的几条运河重新进行了修浚。
这座城市因此散发出了几百年来所未有的荣光,许多市民依稀想见,断定这便是《东京梦华录》中那一座使人着迷的宋都。
新的城市气质,也将塑造出新的市民来。
经历了明末以来严重的灾害,经历了几场壮阔激烈的战争以后,从前那些泥塑木雕般麻木且顽固的开封市民,现在有了一种全新的气质。
他们就好像回到了两宋交界的那个时代,回到了属于宗泽、李纲、岳飞的时代,回到了那个时代里开封人的气质和精神。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新的顽固:用顽固严肃的态度而非轻佻嘲弄的态度对待政治,用诚实寡言的态度而非放浪轻狂的态度对待生活。
林猫猫到开封的时间还不算久,但也已有了数月光景。
她对开封人的精神面貌观察很仔细,这些人现在提到开封的时候,不论是往来宫廷和官署的朝廷大员,还是市井街头的贩夫走卒,他们都不大乐意再用开封这两个字,而喜用“东京”、喜用“大梁”。
好像改换了一个口头上称呼的用语,无数百姓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就会发生质的变化。
林猫猫歪扭着头想了想,这似乎又没错,难道开封市民的生活没有产生质的变化吗?
不过多多少少,还是有不少人在担忧未来开封会否丧失现在的京师地位。
毕竟直到今天,天子也未曾正式明文确认开封的首都地位。甚至于天子、太后、皇贵妃和贵妃们居住的寝宫,至今也只是叫做行宫罢了。
开封在顺朝居于如今的地位,不得不说带有一些巧合和偶然的性质。
依照那些开国元勋们的籍贯和习惯,他们当然更愿意用长安作为大顺的京城——天法帝登极以后,还特意将长安府的名字改为了兴京!
只是当年杨承祖的那把火,将长安破坏得有些过分。虽然经过孙可望之手,渭南有所复兴,可是不要说是京城了,即便要使长安恢复到一座省城应有的繁华,恐怕也还要好几年的时间。
北京也是如此。
北京是明朝二百多年的首都,很多人的内心惯性也倾向于以燕京为都。
实际上若非代善率领残清军队撤出北京时,系统性地将畿辅地带进行了彻底毁坏,李来亨恐怕早就已经率领文武百官移驾北京了。
长安和北京,这两座最有竞争力的城市,都由于意外遭到了过分的损坏,这才给了开封重新登上历史舞台的机会。
但据林猫猫所知,近来随着西南、东南战事的平息,已经有不少朝臣上奏请求重修兴京、北京二城了。
很多官员都提出或者修复旧城,或者干脆抛弃明朝的旧臣,拨重款直接修建新城作为大顺京师。
顺朝官员里陕西人的人数非常多,这并不奇怪。但京畿一带出身的人士,或者长年在京畿一带生活的旅燕人士,也不在少数。
毕竟北京做过前朝几百年的首都呀。
所以开封市民在以京师首善之地居民骄傲的同时,也常常担忧若修复二京的奏疏得到皇上的首肯,会不会开封的京师地位,便和明朝初年南京的首都地位一样,不过是过眼云烟?
林猫猫对此倒觉得兴京长安成为首都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不光是因为这座城市遭到了重大破坏,而且也是因为渭南的农耕条件,似乎很难支撑起京师规模的城市了。
如果要以运河供应长安,那么开封的条件又比长安好得多。
若考虑地理防守因素的话,长安固然便于防守,可天子很明显有布武天下的雄心壮志,进攻四海八方还嫌不够,岂会在意首都的防守条件?
固然,宋朝时开封作为首都,在国防上是很不利的。
但那主要是由于宋朝没有燕云之地,河北缺乏屏障,以至于处处被动。
如今大顺已经恢复了明朝除辽东以外的完整九边防线,西鞑东虏想要入寇开封,可是需要先打穿整条长城防线的。
但林猫猫又认为朝廷恢复北京作为首都,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毕竟残清在辽东还有一定力量,如果天子为了就近处理辽东事务,完全可能移驾北京。
如今大顺版图和明朝相比,还未有较大变化。
那么明朝二百年来定都北京的成功历史经验,就可能成为迁燕论者的有力论据。
“林尚宫,又在找行商听地方上的趣闻啦?”
李懋亨对这位年纪轻轻却见多识广的女官印象颇为深刻,他刚刚跟随刘芳亮从塞外回到大梁,在天法帝即位后重新担任起了管辖禁中羽林的职责。
林猫猫和李懋亨很熟悉,她反客为主问道:“将军见到西宁公了吗?近来都人都在讲西宁公、南安公两人的故事,听说西宁公李定国只用三百人就攻下了建昌,这是真的吗?”
李懋亨笑道:“夸张、夸张,这传闻稍微有些夸张了。建昌的确是李定国为顺军攻下的,不过三百人那只是李定国化妆入城的先头部队而已,打开城门以后,还有后续的许多大军呢。”
林猫猫感叹道:“许多人说西宁公助天子取四川,与明初的傅友德很相似。我朝名将辈出,将军以为西宁公算得上傅友德那等人物吗?”
李懋亨读书不多,他大概知道傅友德是明初开国的名将之一,但具体对傅友德到底是何样人物、有何战绩,就不大清楚了。
林猫猫看李懋亨答不上来有些尴尬的模样,就笑了笑,拉他一起去喝茶,跳过了这个话题。
李懋亨自己倒是因此觉得非常惭愧,身为天子信重的亲军大将之一,见识竟然不如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小女官,真是给大顺军丢脸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回家以后,一定要找来府中书办,好好读书——今后每天出门和回家时,都得要读一则史才行啊!
李懋亨羞愧道:“一天不学习,赶不上林尚宫,惭愧惭愧。”
第二十五章 尽入我彀中
“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
太宗皇帝驾崩已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李来亨也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李定国、刘文秀等人归附大顺,他才终于露出喜形于色的表情,好像好几个月大顺朝廷里那种悲伤哀愁的氛围都被一扫而空了。
东京酒,梁园月,章台柳,大将归附,名王来投,烈火烹油的盛世好像将要来临,鲜花裹锦的繁荣似乎同样是酝酿已久。
开封人民翘首以盼两位名王的归附,他们都抢到了街头上,欢呼雀跃,既是为四川的平定欢呼,也是在为大顺朝海纳百川的开国气象感到鼓舞。
“听说西宁公是秦逆义弟,情同手足,此人来降,看来西南大局是彻底平定啦。”
自从开封成为顺朝实际上的首府以后,开封市民对于军事、政治的形势便愈发关注。他们将生活里本来用于嚼别人舌根的精力,都投注到了关注天下大势上。
一个老翁端着大杯茶碗,连口饮茶,气都不待喘的,喝的一声便提出反驳的意见来:
“哪有那么简单!?秦逆孙可望修长安、封府库,整军退回四川,这回虽然被王师拿下了四川,可我听说孙可望又全师退到了云南去。
秦逆大军始终未遭到王师的痛歼,兵力犹存,彻底平定一语,后生啊,这句话说得太早呀!”
市井中对西宁公李定国、南安公刘文秀来投的消息,抱持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意见:
有人认为这意味着西南战事的彻底结束,有人认为孙可望为天下大寇,平蜀恐怕还会有些波折,也有些人想到了郑芝龙投降归附的事情,认为两者皆来朝,意味着大顺的金瓯已然无缺。
还有少数前朝的遗老,不情不愿地说:
“说到底,桂藩比起福藩实在难称正统。僭越称帝,现在落到被流寇裹挟去滇南的境况,也是自食其果了……”
“呵呵,老绅士,那福藩来朝又是什么何因何果?”
“……这、这……”
“老绅士口称流寇,哼哼,我看应该去龙衣卫的镇抚司衙门上问问,这算不算犯禁!”
那老先生听到这话,好像终于抓住对面市民言辞中的什么破绽一样,喜道:
“流寇、流寇!太宗皇帝去年亲自颁下诏令,禁止各司衙门以所谓流寇犯禁为罪名,惩治百姓!大顺朝口称流寇,岂能叫做违制?并无此制!”
那位开封市民反笑道:“哪一位太宗皇帝?不是成祖皇帝吗哈哈哈。”
在大顺政权的统治区内,依旧存在着数量不少的前朝遗老遗少。但是毕竟和后世清朝的统治不一样,大顺的治理虽然也在很大程度上压制与剥夺了前朝官绅群体的利益,但双方并不存在生死存亡的冲突关系。
考虑到个人利益、考虑到仕途的发展,多数官员当然能够直接接受新朝的管制——毕竟在另一条世界线上,他们中的多数人连东虏的统治秩序,都能够百分百的接受。
另外一些无意于仕途的明朝士绅群体,其中一部分同底层百姓有血仇的恶霸劣绅,已经遭到大顺政权的铁腕打击,大批大批地被**消灭。
除此外声誉较好的良绅,在见证了顺朝“吏不敢舞文、民不敢犯禁”的整然行政之风后,多数人都能够接受新朝的新秩序。
说来另一条世界线上多数人的抗清起义,虽然大多打出了复明旗号,但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对明朝怀有特别感情,而更多是对东虏的统治怀有深切的憎恶。
毕竟前有明末的农民军们,在反明抗暴的十余年战争后,又为了抗清才选择了复明的旗号。
后则吴三桂的吴周政权,在放弃复明宗旨以后,仅仅依靠抗清口号,吴三桂作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底线屑人,竟然也同样获得大批汉族官绅的拥护和支持。
明朝的招牌经过了二百多年行之有效的治理以后,到了明末时代,其实已遭到多数民众的抛弃。但东虏的残暴秩序,竟然使得这块腐烂的招牌重获新生,甚至连过去反明抗暴的农民起义军都被聚集到了这块招牌之下。
李来亨正为欢迎李定国的入朝而忙于布置,他想到此处,就心生强烈的感慨之情。李定国为了抗清在另一个历史上选择了成为南明的支柱,而现在,他再没有这样的需求了。
“朕希望,朕希望……”
李来亨突然有些哽咽了起来,这让在一旁收拾奏疏的女官们感到有些惊诧和困惑。
“朕希望天下英雄,今后能够同坐于一桌,杯酒相会,这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都该烟消云散了……”
李来亨说的是这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十五年、是夔东十三家的二十年、是郑成功父子的三十九年……
在这近乎半个世纪的历史里,官绅们、义军们、海贼们、士人们……有贩夫走卒、屠户盗贼,也有书生将军、官员土司,那许许多多来自不同地方、来自不同势力、来自不同派系的豪杰们,有的可以称为英雄,有的或许配不上英雄的赞誉……
但他们只要能够为抗清贡献一份力量,便都能足称豪杰。
李来亨很想邀请来所有的那些人,那些曾经互相攻杀、互扯后腿,也曾经飞兵救援、舍生取义的南明豪杰们,在西湖之畔选择一间长亭,摆好酒宴,与众人大饮一场,使一切的恩怨都淡漠在杯酒谈笑之间……
“还是有很多人死去了……”
李来亨有些哀愁,“但也有很多人活了下来。”
李自成、刘宗敏、李过、牛金星、宋献策……这个世界依旧死去了很多人。
但是也多活下了许多人。
许都、张家玉、史可法、何腾蛟、李懋亨、米剌印、贺珍、刘芳亮、袁宗第……
活着的人,将会看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李来亨在御书房桌上的粗茶一口饮尽,他到底还是更加习惯湖北的碎茶叶。
“西宁公、南安公、延平公,三公都安顿好了吗?”
李来亨好像也习惯了用京城来称呼开封,其实他内心中早就有了重修长安和北京的蓝图,只是即便修复二城以后,到底定都何处,李来亨自己也没有做好充足的打算。
他内心中对于将来的治国理政规划,有着“十大工程”的方案。
花五十年,甚至是子孙后代一百年的时间,来彻底整治黄河、淮河、海河三条河流,就是李来亨心目中“十大工程”的一部分。
重修长安、北京二都,以及可能建造一座新的大顺首都,同样在“十大工程”的规划范围内。
二十六章 岁入
女官回答说:“南安公和延平公都住进了陛下新赐的府邸,只有西宁公上书请求出镇西南。西宁公以为秦逆为滔天巨寇,非有如他那样了解西南地理形势、熟知西营内情兵势的人,断难彻底平定滇患。”
李来亨颔首沉吟,李定国、刘文秀、郑芝龙三人解甲入朝,是大顺能够迅速平定西南、东南割据势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孙可望的负隅顽抗,则是云南迟迟未定的原因。
是否要将李定国外放使用呢?
他细想一会儿后,说:“此事先交政事堂议论,参军院也要派人参与议事。”
明朝的两京十八省,如今除了云南、辽东两省以外,天下版图已经悉数归于大顺。以大顺的行政效率,李来亨从这样的版图内,一年搞出九千万石粮食,还不使人民负担太重,那是很容易的事情。
九千万石粮食,换算下来,大概是四千多万、接近五千万两白银的样子。
按照大顺现在通行的制式银币“光中银元”来算,朝廷一年掌握的岁入相当于是六千四百万银元。
后世的清朝,经过雍正的三大改革后,到乾隆时期,国家每年获得的财政收入每年都在四千万两白银上下。
而同时期的欧洲主要强国,如克伦威尔护国公统治下的英国,政府的财政收入大约为一百五十万英镑。
十四世纪到十七世纪初,一英镑等于一磅银子,相当于是十多两白银了,如此计算克伦威尔护国公政权的岁入就是一千多万两了。
不过十七世纪英国进行过币制改革,克伦威尔时期一英镑也可能只是相当于四两银子。也就是说这时候作为欧陆一大强权的护国公政权,岁入也不过六百万两而已。
法国比英国要更富裕些,西班牙的财政收入又超过法国。
法国和西班牙的人口绝无大顺的四分之一多,可是这两国的收入均远在一千万两以上。
由此可见,大顺的财政岁入按照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念来看,已经足可以称为古典财政制度的辉煌时刻。
但是按照近代史的观念来看,则其挖掘程度依旧极大。
虽然大顺不是像明朝那样低税收、低支出的财政政策,而是采取高税收、高支出、高投资的财政导向政策,可是和十七世纪的克伦威尔护国公政权、亨利四世波旁政权、哈布斯堡王朝政权相比,财政潜力的挖掘还是大大不足。
或者说,其潜力依旧甚大。
明末没有经历历史上长达近四十年的抗清战争,民间元气保存较多,只是大顺仅在核心的河南、湖北、湖南、山东、山西等省,完成了田地丈量和户口重新统计的工作,李来亨也尚不能完全确定大顺户口的全貌。
他粗略估计,认为大顺辖区的人口,应该在一亿左右,这要低于乾隆时代,也说明大顺此时的财政潜力挖掘,其实已经比清代最善于“搞钱”的乾隆更加成功。
只是比起正在资本主义道路上前进的英法等国,还有拥有意大利银行家、新大陆贵金属支撑的哈布斯堡王朝,存在一定差距。
乾隆时期,清朝的财政收入四千多万两里头,地丁银就有两千多万两,大概占到60%左右。
满洲人为给官员发养廉银而向民间征收的耗羡,也达三百万两。清廷按照规矩,每年还会向民间的富裕人家出卖一定的监生功名,这又能获得三百多万两。
盐是许多王朝的大利,清代仍然实行一定的专卖。但是,和汉、唐、宋的盐税占了总财政的一半相比,清代的盐税收入是适度的,只有五百余万两,仅仅占总收入的12%不到。
这一点其实是和明朝相同的,放弃朝廷对于盐铁专卖的垄断权力,是明初朱元璋时就定下的基调。这一点虽然使得朝廷专卖收入大幅度下降,但对减轻一般百姓负担、促进手工业发展来讲是极好的。
更何况盐铁专卖,也只有在汉唐那样手工业发展尚不全面的时代实行才有好处。到南宋以后,这种政策就几乎只有坏处,南宋后来搞到百姓纷纷从金国走私盐,弄到蛮夷之邦的生活反而比传说中资本主义萌芽的大宋市民生活更好,着实荒唐且丢人了。
除了盐之外,另一个收入是关税。这里的关税不是对外关税,而是在国内的各个关卡收税,相当于一种间接商业税,这种税在清代有五百四十万两。
比崇祯时期多一点,但实在多的有限。也可见所谓崇祯收不到商税,导致明朝灭亡,纯属推锅。
这种财政收入和财政结构,按照古典观念来看,是极够使用的。要知道明初的时代,朱元璋还认为只要能够收到三千万石粮食,那么国用就算非常充足。
但同样是英国,克伦威尔时期一年财政收入不过一百五十万英镑,不管是用英镑是等于四两还是十二两的口径,这个收入相比大顺都不算多高。
可英国的户口可比大顺少太多了。
何况只是三四十年后,1692年的英国,财政收入就达到了四百万英镑之多。
短短三四十年,岁入直接翻三倍……
这效率就很恐怖了。
如果李来亨可以做到三十年岁入翻三倍,那大顺的财政收入就能达到一亿二千万两白银之多,绝对可以应付任何情况。
不过要做到这点,李来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关税问题——这项关税指的就是传统上明朝的市舶司收入,即海外贸易的收入。
在国内设卡收商业税,不仅很容易影响到工商业的发展——这点明朝历史上就有过先例,盲目加征商业税,结果造成百业凋零,税基大大缩小,税收反而下降了——而且征收效率也非常低。
对海外贸易征税效率就要更高,而且隆庆开海以来,海贸着实繁荣,朝廷从中获利却很小。
崇祯时期,朝廷的市舶司收入才只有五万两!
与其费劲功夫,消耗大量行政资源,去收那至多才几百万两的所谓商税,只要认真搞搞市舶司,要提高财政收入实在不难。
毕竟要像崇祯一样,把一年几千万两盘子的海贸,搞成才收五万两关税,那才叫难事。
清朝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可是广州十三行都还能为满洲人提供每年上百万两的关税税银。
崇祯时期,明朝虽然招安了郑芝龙,但也就此彻底放弃了对于海贸的管理,几乎是以上千万两的海贸收入来赎买郑家。
现在郑芝龙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自己的势力,李来亨早已下令刘希尧在宁波造船、训练海军,将来大顺要恢复朝廷对于海外贸易的控制权,绝非难事。
现在这一千万两的海贸收入大头在郑森手上,可是李来亨已有了将其捏到自己手心里的准备。
他又叫住女官说:“朕还要赏赐延平公,郑芝龙带到东京的家人,朝廷要多加赏赐,女眷也都要授予一品、二品的夫人头衔,不必吝啬。”
第二十七章 换将
滇南地形复杂,孙可望又是具备大智勇的一代枭雄。大顺军平定了四川以后,大军才开至遵义附近,便遭到了西营残部的有力阻击。
建昌虽然早被李定国攻克,但由于熟悉西明内情的李定国、刘文秀两人都前往了开封觐见新主,西南顺军此后的进展都不算很顺利。
郭君镇驻节成都,几次试图南下入滇,都遭到西军激烈抵抗,竟然不能斩获寸土。
从湖南和重庆进军贵州的苗里琛,战事更顺利一点,他率领贺珍、蔺养成诸部,合力攻破播州。而后便用剿抚并举的方式,直插贵阳,由于苗里琛采取的策略更为正确一些,在南方又有驻扎柳州的马宝一同进军,以为呼应,因此战果就比郭君镇丰硕许多。
天法元年冬,贵阳守军投降,随后贺珍、蔺养成、马进忠三部,各领兵马数千人,收降了贵州全境土司势力,到此年结束以前,贵州全省即告以平定。
前线告捷文书传至东京以后,李来亨听完了参谋官们的汇报后,便向顾君恩很有玩味感地说:
“郭君镇奉命平滇南却久战无果,苗里琛和马宝这时候都已经平定贵州全省了,赏罚应当如何处置?”
顾君恩拜首道:“微臣身为兵政府尚书和参军院总裁,似无此裁量边将功过的权力,此事还应交政事堂议论。”
李来亨笑道:“哈哈哈,好,什么事情都交政事堂部议。顾好直竟这样的安静吗?让郭君镇班师吧!自从去年春天的徐州之战以来,大凡南征北战的重任,都是交由雄丽和刘师傅负责。
他们两人奔波二年之久,为大顺平定了西北、东北,消除内忧外患,不知道立下了多少战功!
朕不忍心使爱将暴露于野两年时间,此事也交给政事堂,还有兵政府、吏政府议论一下。你们讨论讨论,将郭君镇、刘芳亮两位大将召还回京,另加优容,不可慢待。
滇南和宁远的军务,就让郭君镇、刘芳亮各自推荐大将接手吧。”
虽然李来亨说话和和气气,但朝中大臣们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自从徐州大战以后,李过、李来亨父子便都不再亲征,军国大权主要操在了郭君镇、刘芳亮两位大将的手中。
现在东南西北,天下几乎悉数平定,这种托兵权于外的形式,看来天子已有打算进行变动了。
虽然李来亨声言要让郭君镇、刘芳亮自己推荐继任的人选,但谁又不知道李来亨自己的心目中必然已有了合适人选呢?
内廷外朝并非完全没有联络,特别是在天子故意想要透露一些消息的时候,方以仁很快就从宫中熟人那里得知了李来亨的意思。
接到消息时,方以仁正在天子新赐的宅邸中,和堂弟方以智一起接待一批从桐城赶来开封参加科举的士子。
方以仁兄弟两人,都穿着素色袍褂,头戴书生网巾,手持折扇,乍看之下,就和路旁常见的穷酸文人一模一样。
但府中众人,对待那位年纪轻轻但已有老学究气质的方以仁,都显得畏畏缩缩,不敢直视。
毕竟如今方以智已经加吏政府侍郎,任弘文院掌院学士,对于人才的推荐选拔,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弘文院即明朝的翰林院,虽然顺朝已将其改为弘文院的名称,但朝臣士人还是多呼其为翰林。翰林这条路,是清流上进的一大捷径,谁不想通过方以智的这条路子蹭一蹭呢?
不过坊间也有传言,听说天子不欲方党权势太盛,有意迁方以智为国子监祭酒,让他好好教书授课去,不再执掌弘文院。
但不管是弘文院掌院学士,还是国子监祭酒,那都是一般士子不能望其项背的地位。
大家能够有幸进入方府参加饮宴,也无非是沾了桐城籍贯的光。
至于方以仁……
政事堂排名第一位的平章政事,顺朝目前唯一一位品级达到太子太师地位的文臣,方太师身为大顺独相,说权倾朝野是过分了。
但一定要说顺朝有哪个官员权倾朝野的话,那么无论文官武将,似乎也只有方太师能够享此殊荣。
方以仁静静饮酒,他对天子透露出来的意思有些诧异:
“以袁宗第代刘芳亮主管辽东战事,这并不奇怪。但是让西宁公李定国代郭君镇,主官平滇战事?李定国归附大顺时间不久,骤然加此重任,这就有些随意了。”
方以智带着一副西洋眼镜片,大冬天还摇着折扇说:
“大兄,陛下如此重用新人,莫非是那句话?圣上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
方以仁嘘了一声,笑道:“密之狂妄了,竟然敢抨击陛下,糊涂啦。”
方以智说:“太宗皇帝和陛下多次都下诏,要求大臣们广开言路,不得以所谓避讳、违制、犯禁之词来限制言路,即便只是一得之愚,陛下也能倾听。
因此近来朝中种种言论,是越来越开放了。这点话有什么事?”
“陛下非常之人也……你跟着陛下也有些年了,难道还看不透陛下的雄猜之心?无论如何,都要管好自己,这才能做好天法朝的大臣。
否则便是我也救不了尔等。”
方以仁最后一句话是朝着府中其他桐城籍贯的学子说话,这些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年龄比方以仁还大,毕竟方以仁虽然贵为太师,年龄也不过三十多岁。
顺朝的高官显爵们,特别是楚闯嫡系出身的潜藩旧臣,几乎清一色都很年轻,国初的蓬勃朝气,好像历朝历代都没有过这样青葱的景况。
不过比起年轻的重臣们,天法帝自己才是最年轻的一个人。
方以仁想到此又哈哈大笑地饮酒,正是因为年轻,所以才能自信,方以仁才能自信于天子的自信。
这样自信的李来亨,完全还没到需要清洗国初功臣的程度。
方以仁不禁觉得庆幸,大顺开国之艰难,古所未有,自己参与其中,跟随李来亨走到今天这步已很荣幸。
以三十岁的年龄而位极人臣,何况还没有开国皇帝铲除功臣的风险担忧,今后可能还会有好几十年位高权重的好日子。
幸运啊!何止是幸运?
方以仁仔细想想,决定还是动员亲附自己的朝臣们上书,最好还是劝劝李来亨任用西宁公镇守四川的决定。
他并不是完全反对重用李定国其人,在李定国刚到开封的时候,方以仁也上西宁公的府上和李定国深入交谈了一番,对此人的才干很感钦佩。
而且李定国确实非常熟悉西营内情,也了解孙可望的处事手法,用他来对付孙可望是极合适的。
第二十八章 方太师的议论
朝廷中,自称方以仁门生的人,数量实在不少。
方以仁对这种情况,也不加以制止。但是真正被他纳为心腹之人,亦即所谓方党者,却又少之又少了。
今年以来,已有过不少被朝臣看做“方党”的大臣,因为在清田驰禁改制过程中,偏袒士绅,或者圈地牟利,而被天子处以极刑。
这些人,其实几乎全部都和方以仁没有太多关系。
但方太师对此还是照单全收,他多番上书请罪,甚至写过请辞平章的奏疏,只是天子一样不理会。
另外一些科道言官闻风而动,攻击方以仁,天子同样只是留中,并不处置。
李来亨和方以仁的关系,微妙又特殊。
他们互相自知根脚,也因此使得大顺朝堂,异常平稳。现在顺朝虽然兼并了前明的大批旧臣,闯营老人的分量被稀释很多。
但是只要有方太师这栋紫金梁、白玉柱在,顺朝的朝堂,便始终安稳的不得了。
那些前明旧臣,绝对翻不出什么浪花。
便是其他被天子欣赏的重臣,像顾君恩、谢徵、宋企郊、巩淯等人,也很少能够触及方以仁对于朝堂的真正统治。
方以仁振袖而起,大顺朝堂,方方面面,还需要他与天子共承之。
方以智醉心学术,一门心思研究物理、数学,做着弘文院掌院学士的官,每天却都跑去国子监教书,给年轻的士子们灌输新思想。
让方以智左迁国子监祭酒,这也是方以仁自己的意思。
毕竟弘文院那是大顺高级官员的后备基地,一直让自己的亲堂弟,掌握弘文院,还一直不去管事。
迟早引起言官们的强烈攻击,也会让天子有所不满。
让方以智去国子监教书,做一个清贵的闲官,又能传播他自己的学术思想,方以智自己也是会非常满意的。
说来当初在徐州投奔李来亨的三位士人,许都又被调任为了淮海省节度使,负责起了草创新省的重任,陈子龙则做了福建巡按直指使,都是省级高官。
只有方以智对仕途很不上心,本来弘文院的掌院学士,操作操作,直接转去六政府做侍郎一段时间,然后直接做尚书都不难。
但方以智对仕途没有兴趣,方以仁也乐得他钻研学术,天子更乐见方氏不在朝中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大家都保持着良好的默契,朝堂又怎么会不安稳?
唯独现在李来亨突然重用李定国的事情,让方以仁始料未及。
他一直认为自己最了解陛下,可天子这回用人,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了。
让李定国骤然取代顺军头号大将郭君镇的地位?有点夸张。
虽然,现在郭君镇的职务,不过是西南顺军的主帅,换其他权将军,比如袁宗第、高一功,甚至是次一级的郝摇旗、陈永福等人来,也都担负起来责任。
李定国既然已经封了公爵,那地位就是比一般的制将军、侯爵要高,看来是被陛下看成了权将军级别的统帅。
由李定国接替郭君镇,于朝廷转迁的法度来看,属于合理范畴。
只是李定国是降将啊,而且是尚未归附大顺多长时间的降将,突然担负这样的重任?
很奇怪,就很奇怪。
方以仁对此想的实在不大明白,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劝一劝天子。
方太师了解陛下,所以很少和李来亨内心的意思发生冲突。但在他自己认为不合适的地方,方以仁也从来不会吝啬去强硬地违抗上意。
如此,他才堪当顺朝目前的独相。
“李定国和西寇或许还有很多关系……”方以仁想到这点又有些担心起来,“我听严薪提过,西寇之所以在四川抵抗王师不力,是因为他们的许多兵马陷在云南边陲,正在和缅甸土司交战。”
方以仁说道:“云南一隅之地,绝不可能长期抵抗大顺军。孙可望手头的大义也好,兵力也好,都很难和大顺军对抗超过一年以上的时间。那他为什么不投降?
陛下多次说过孙可望是有大智勇之人,我恐怕秦逆的意图在于海外……”
“海外?”方以智大惊,“云南在群山之中,哪里还有什么海外?”
“缅甸不就是海外?密之常常和西洋人在一起,你不曾听过他们讲述缅甸以西的小西洋及天竺世界吗?”
方以智疑惑道:“缅甸瘴气丛生,群山环绕,怎么可能跑到那里去?而且缅甸是蛮夷番邦,孙可望一个汉人,怎么可能跑去番邦呢?”
方以仁笑道:“岂不闻西辽的耶律大石?如果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又有大智大勇,未必不能远走海外,重新造就一番别的事业。
缅甸、暹罗、安南诸国,华人商旅众多,其形势还较耶律大石来得更好!
如果孙可望敢于违抗王师的信心,就在于这些番邦,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处置?我就担心陛下让李定国镇守西南,李定国会缺乏将孙可望斩尽杀绝的决心。
如若真的让孙可望奉明帝,远走海外,别造新国,今后还不知道会困扰大顺多少年了!”
方以智对此又觉得困惑,又觉得不敢置信。他虽然与许多西洋传教士来往甚密,已经知道了西洋世界并非完全是一片番邦荒地。
可是那些西洋人,往往也都不屑于缅甸、暹罗诸国,认为这些地方丛林遍地、瘴气丛生,非常难生存下去,所以他们才跑来中国经商。
所以方以智还是认为堂兄的话,有些杞人忧天了。
历朝历代,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耶律大石的那种地步?
孙可望一个流寇子,又岂会有如此大智大勇呢?
他倒是忘记了,如今的天法帝难道不也是所谓的流寇子吗?
只是陛下器重李定国,重用其镇抚西南的决心无法动摇。此后方以仁虽然组织了几次朝臣劝谏,也因为他自己对于此事,一样没有很坚决的想法,结果不过无疾而终。
由李定国代郭君镇出征平滇,由袁宗第代刘芳亮出征平辽的事情,就这样大致上确认了下来。
只是方以仁并没想到,他一直很有所顾忌的西南没有出事。
反而是被其忽略的辽东,出了大事。
非常严重的大事,也是顺朝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
朝鲜遣使入朝,朝贡……以及求援。
清军,竟然入寇朝鲜了!
第二十九章 朝鲜
此时朝鲜在位的国君,就是推翻了亲清派光海君的李倧。他对明朝更为亲近,可也因此遭致了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两次蹂躏,李倧被迫在崇祯十年向清朝皇帝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并接受清朝册封为朝鲜国王,使朝鲜的宗主国从明朝变成清朝。
他反正之初,曾经斥责朝鲜上一任国君光海君忘恩背德,私通后金,并标榜要同明朝“协力讨虏”,但在实际上仍然采取对后金的不刺激政策,倒也相安无事数年。
皇太极成为新任后金汗后,情况发生变化,首先皇太极一向就是后金内部的对朝强硬论者,再加上他继位后内部不稳,又发生饥荒,需要发动一场对朝战争来转移和缓解矛盾。
于是在天启七年正月,皇太极派二贝勒阿敏率军进攻朝鲜,同时成为进攻对象的还有东江镇的毛文龙,这便是“丁卯胡乱”。
因为当时的后金兵无法渡海,所以只攻陷了毛文龙在陆上的据点铁山,对在岛上的毛文龙无可奈何;而对朝鲜则势如破竹,从义州、安州、平壤一直打到黄海道的平山,李倧率仁穆大妃和群臣避难于江华岛,同时命昭显世子分朝于全州。
不过皇太极当时的意图,并不是要占领朝鲜全境,而是急于迫使朝鲜屈服后撤军,所以两国在短暂交战后展开了外交交涉,三月初三在江华岛达成盟约,双方结为兄弟之国,阿敏撤军时又擅自在平壤与朝鲜人质原昌君李玖另立一约,规定朝鲜向后金输岁币。
不久,后金又要求朝鲜开市中江,与之贸易,朝鲜对这些要求无法拒绝,被迫一一答应。
不过,朝鲜与明朝的宗藩关系尚未因此断绝。
朝鲜继续在明朝和后金政权之间保持暧昧,暗中协助明朝在关外的军事行动。
崇祯八年皇太极征服蒙古察哈尔部,以获得传国玺为借口欲称皇帝,朝鲜自然不肯就范。次年二月,皇太极派英俄尔岱等人来朝鲜,借春信、吊祭为名,劝朝鲜请皇太极进帝号,遭到朝鲜方面坚决拒绝。
以此事为导火索,朝鲜国王李倧晓谕朝鲜八道,痛斥后金僭号企图,命令官民做好抵抗后金的准备。
也是在这一年的四月十一日,皇太极即皇帝位于盛京,改国号为大清,朝鲜春信使罗德宪、回答使李廓虽然被强迫参加贺礼,却拒绝三跪九叩,被皇太极遣返回国,清朝与朝鲜的紧张关系骤然升级。
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朝鲜分化为金尚宪为首的斥和派与崔鸣吉为首的主和派,斥和派占朝鲜士大夫的绝大多数,但朝鲜国王李倧内心偏向主和派,所以在十月向清朝派遣译官送去国书,委婉地向清朝表达恳求和谈之意,却遭到皇太极拒绝,战争遂不可避免。
丙子胡乱的战事,由于由于朝鲜同清朝实力悬殊加上金自点等将帅的无能,清军不费吹灰之力就逼近汉城,十二月十四日,朝鲜国王李倧安排王世子、大君、宫中女眷、大臣家眷等先到江华岛避难,自己稍后出发。
此时清兵先锋已经追到汉城近郊,而到江华岛还需要两天,朝鲜君臣担心途中被清兵俘虏,所以选择就近逃到南汉山城。
这就是李来亨那个世界中,曾被拍过电影的南汉山城之围了。
朝鲜八道的勤王军被皇太极轻易击溃以后,南汉山城守军几次出击,也都惨败而归,从此只能龟缩不出。
清军主力悉数抵达,把南汉山城围得水泄不通。朝鲜君臣绝望之下,只能同清军议和,接受了清朝提出的断绝对明关系、向清朝称臣纳贡的盟约。
李倧本人也在风雪之中,穿着蓝染衣,骑着白马,率世子及50多名随从官员出南汉山城西门,在汉江南岸的三田渡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改换穿皇太极所赐的貂裘谢恩。
丙子胡乱后,清军撤军,带走了作为人质的昭显世子、凤林大君与约五十万万朝鲜俘虏回国。力主斥和的洪翼汉、吴达济、尹集三学士也被带到盛京处死。
此后朝鲜不仅向清朝称臣纳贡,还被迫出兵帮助清朝攻打明朝,发兵参与了皮岛、松锦的相关作战。
朝鲜国王李倧在此后尽可能顺从皇太极之意,对耻于向满清称臣的大臣则深恶痛绝。他认为所受之辱都是斥和派造成的,直斥斥和派“误国”,又说:“此辈以国之存亡置之度外,谋占美名,党同伐异,竟使宗国覆没,甚可恶也!”
与之相应的是重用主和派和亲清派,他在丙子胡乱后拜崔鸣吉为领议政,崔鸣吉因私通明朝被清朝抓走后又起用金自点。
但是李倧政权的合法性也在两次胡乱后面临严重危机,由于李倧反正、推翻亲清派光海君政权本身的名义就是亲明排金,因此他向满清屈膝自然使人们倍感失望。
丙子胡乱以后,朝鲜掀起了辞职和隐退的风潮,亲明士人也都对朝鲜王室倍感失望。
另一方面的表现就是自丁卯胡乱后,叛乱阴谋层出不穷,天启七年李仁居起兵江原道、崇祯元年柳孝立等欲立仁城君、崇祯五年柳应泂谋逆、崇祯六年李时说欲立锦原令李倬、崇祯八年李基安谋逆、崇德四年贞明公主及宫人的诅咒事件、崇德八年李挺海叛国事件、昭和元年反正功臣沈器远欲立怀恩君……
可以说是朝鲜王朝历史上谋逆事件最频繁的时期。
朝鲜政权正处在内部的风雨飘摇之中,清军的入关,甚至其挟持崇祯皇帝,在北京擅自拥立明朝新君,都给朝鲜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直到去年徐州会战,李来亨率领大顺军摧枯拉朽般歼灭满清十万劲兵以前,东虏的入关南征都是非常顺利的。
朝鲜国王李倧因此断定东虏必将定鼎中原,朝鲜根本不可能与之抗衡,所以竭力在国内打压、消灭斥和派、抗清派。
结果只是造成了大量对朝鲜王室失望透顶的士人纷纷掀起叛乱,朝鲜本国的政权稳定性和军事力量都衰落到了谷底。
由于地理遥远、消息难通的关系,朝鲜是在天法元年时才知道了清军在关内大败的消息。朝鲜君臣一度还对此不敢置信,认为远方传言的所谓“虏被贼所败,死伤数十万,尽弃燕云”之说,只是妄言。
第三十章 清鲜战争
直到一些中国商人从海路抵达朝鲜,带去了详实的一手情报后,朝鲜君臣才大略知道了中国已经改朝换代,而且新朝大兵还将清军重创歼灭过半的情报。
此时占据朝鲜王朝要津的都是主和派和亲清派人士,他们认为朝鲜过去曾经因为外交上的轻率无谋,遭致两次胡乱的灾难,因此都主张镇之以静,静观时局的发展,不要盲目和清军为敌。
朝鲜国王李倧听信其言,不仅继续在国内镇压主战派人士,而且还在天法元年三月时,拒绝了远道而来的顺朝使节所递国书。
此外,朝鲜内部的反清派人士,也因此产生分化——
一部分人认为反清与亲明实为一体,明朝被流寇灭亡,那么他们当然既要反清也要反顺,更甚者甚至提出了“剿贼伐虏”、“复立明后”的所谓“宗周北伐论”。
另外还有一部分反清派士人,多是有家眷死在两次胡乱中的大臣。他们对满清怀抱刻骨仇恨,只是由于朝鲜国力弱小,实在没有办法复仇。如今听说中国的新朝已经重创清军,而且正在酝酿犁庭扫穴的辽东征伐,便都主张积极投效新朝,与其共同出兵剿灭清虏。
只是毋庸置疑,此时在朝鲜内部,占据上风的还是亲清派论者。
朝鲜国王李倧自己,也由于在位期间两次遭到皇太极征讨的经历,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然重举反清旗帜。
而退守辽东的残清政权,也充分利用了朝鲜外交立场左右摇摆的机会,一面对大顺提出了废弃清朝国号、帝号、年号,改称女真国、女真国主的服软方案,另一方面却使用明朝同治帝朱慈烺的名义,要求征发朝鲜军队,以征伐黑龙江流域,重新捕获索伦野人,好充实八旗的兵源人丁。
清军此时的实力,由于光中二年在关内战场的连续失败,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八旗劲旅不足五万人,面对大顺军是完全不敷使用了。
过去在清军附庸之下的东蒙古各部,也相继恢复独立。在光中二年及天法元年初的刘芳亮扫北远征中,几乎都或远遁、或降附顺朝,不复成为清军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
但即便如此,残清的兵力、战力,依旧显著高于朝鲜。
一方面是屯兵宁远,正以咄咄逼人之势酝酿犁庭扫穴的大顺军;另一方面是左右摇摆、五心不定,而且还被代善的外交话术玩弄股掌之间的朝鲜。
残清政权很容易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代善认为以现在八旗军的实力,是绝对无法和大顺军抗衡,也难以通过攻伐掳掠关内地区恢复实力了。
而东蒙古各部,也因为刘芳亮的扫北远征,诸部脱离了清军的管控。即便残清政权强行出兵,重新征服东蒙古各部,也会很容易遭到沿边各镇顺军的干涉。
唯独朝鲜,其远处海东,不与顺朝接壤,反而同残清政权的统治区有大量接壤的地方。军事力量又弱,国内政局动荡混乱,外交上还同清军关系密切,对于残清政权也不设防。
毫无疑问,朝鲜就是残清政权恢复实力的一块最好的补品。
过去皇太极两次打垮朝鲜,却不将其吞并。主要是考虑到朝鲜山区众多,地方又十分贫瘠,与其花费大量兵力控制朝鲜,不如将八旗精锐用于攻略明朝。
现在富庶的关内地区,由于顺朝强大的军事力量,清军已经是不可能染指了。
代善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吞并朝鲜来恢复残清政权的力量。
天法元年冬,代善以征伐黑龙江流域索伦部落的名义,要求朝鲜联合出兵。朝鲜君臣不以有诈,对此深信不疑,派出精锐的鸟铳兵两千人随同清军出征,结果才入清国境内,即遭到八旗军有预谋地伏击歼灭。
清军随即派出了伪装成商人的先锋部队,渡过鸭绿江,侵入朝鲜境内。朝鲜守军缺乏防备,清军偷袭得手,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多座山城,随后代善便率领八旗军精锐二万人进入朝鲜境内。
由于八旗兵员数量有限,清军又担心一旦战事旷日持久,其腹背将遭到顺军进攻。所以一开始代善就决定效仿丙子胡乱时皇太极的战法,以精兵直扑汉城,势要将朝鲜君臣一网打尽。
沿途为了抵抗朝鲜军队的战斗意志,清军还打出了明朝同治帝朱慈烺的旗号。代善此次入侵朝鲜,即以奉明朝天子之命、九合诸侯以匡天下的口号,号称是要合清、鲜二国的兵力,消灭流寇,为明朝复仇。
清军总兵力只有两万多人,但是朝鲜自李倧附清以来,人心大乱,政局动荡,还要向清国进贡大批岁币,国力比当年丙子胡乱时更为弱小,根本无法抵抗代善的入侵。
只是短短十天时间,清军就已经穿过了半个朝鲜半岛,兵锋直逼汉城城下。
朝鲜国王李倧吸取了丙子胡乱时,仓惶逃往南汉山城,结果却被清军团团包围而走投无路的历史教训。虽然当时已经风雪大作,但还是坚持要逃去觉华岛避难。
可是由于风雪颠仆,觉华岛的距离又比较远,朝鲜君臣一行人马女眷众多,赶路速度缓慢。清军又抱定了破釜沉舟,一定要将朝鲜君臣一网打尽的决心,沿途遇到坚城重兵,都是直接绕开,不与之交战,目的就是为了尽快俘虏朝鲜国王李倧。
清军不以占领城池或歼灭朝鲜军队的主力为目标,所有力量都用在了捕获朝鲜君臣上面。
八旗所剩不多的巴牙喇甲骑抵达汉城郊外后,从俘虏的朝鲜兵口中得知朝鲜君臣已经移驾觉华岛。代善马上就下令各军放弃进攻汉城的任务,全力扑向觉华岛方向,想方设法都要在朝鲜国王李倧出海以前,将其拦截下来。
清军的风驰电挚与朝鲜军队的颟顸缓慢,形成了鲜明对比。保护朝鲜国王的御营军、扈卫军、总戎军、精抄军,这些国王亲军全部都奋力抵抗,也只不过杀伤了数百名清军而已。
一战之力,代善便将朝鲜国王李倧、昭显世子兄弟,还是朝鲜的后宫妃子、重要大臣全部俘获。
战争之顺利,实在是让自从遭遇顺军以后,便苦战连连的八旗军,重新找回了过去几十年来百战百胜的信心。
第三十一章 入宫
京师接到清军攻陷朝鲜、虏获鲜国国王消息时,开封市民已经在筹备着新朝大一统后的首个年节了。
京师气氛祥和,市井繁荣,谁也没未曾想到,那被顺军打到支离破碎的满洲鞑子,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余力跳出来坏事。
朝鲜很遥远,不在开封市面的脑海和想象力之中。但清军的锋芒、残暴与野蛮,远离中原百姓还没有多长的时间。
市民们获知这个消息后,都有些惶恐。许多人本以为徐州之战以后,天下已经大定,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太平治世将要长久地维持下去,至少他们认为在自己这一代人里,应该是不用再担心重见战火兵祸了。
谁知道,和平如此快就被打破。
不清楚朝鲜方位在哪里,不知道半岛和辽东有多远的百姓们,都很紧张,市面上也开始流传起了各种各样的谣言——
其中当然不乏一些在清田驰禁改制中利益受损的田主造谣。
对造谣者,龙衣卫不吝啬铁拳出击,强力镇压,朝臣们关注的则是如何应对朝鲜的失陷。
是要出兵伐辽,还是要浮海援朝?
亦或者是继续屯兵山海、宁远,静观局势的发展呢?
一下子西南、东南的问题,都成为了疥癣之患,东北问题,重新被提上日程,成为大顺朝堂议论最为激烈的主题。
新年在奇怪的寂静中度过,人们都不知道这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长治久安的序幕。但在这个时代,和平既然已经如此罕见,那么在战火重燃以前,老百姓们还是更加倾向安享此时此刻的平静。
禁中的宫人、内廷的女官们都受到了赏赐,林猫猫听说这是因为贵妃刘幼辞怀孕的缘故——她想起自己此前被天子吩咐,照看贵妃身体时见到的幼辞,那样一个娇小稚嫩的女孩子,居然已经怀孕了。
林猫猫有点吃惊,心里忍不住又有点恶寒……
大顺的这位天子,不要太过分啊。
新年后她换上了新衣,休沐两天后便重新开始了工作。经过半年来的调整,大顺宫廷的女官制度已经越加完善了起来,六尚十二监渐成规模,有才干、懂得处理政务的年轻女官数量也越来越多。
林猫猫有一种预感,或许今后主宰大顺朝野的重臣,就会产生在这些青葱活泼的女官里面。
她想起了唐朝的上官婉儿,骤然握紧了手心,想清楚了自己今后几十年的余生应该往哪里努力。
林猫猫只见过天子两面,一般的中下层女官,当然罕有得见天子圣颜的机会。在她印象里,天子相貌非常年轻,英武挺拔,身材很高大,看着十分魁梧,很难想象这样的人让幼辞怀了孩子。
虽然有女官的臂助,但天法帝的政务还是非常忙碌。只不过一般事务性的案牍,他都常常交给秉笔女官们来负责,自己主要是掌握一个大的方向。
在林猫猫的印象里,还有她从一些秉笔女官那里听来的印象,天法帝很乐于同其他朝臣商讨大事。像这次清军攻陷朝鲜的事情,天法帝就多次召见了平章政事方以仁入宫,还有六政府的尚书、参军院的要员,甚至军功赫赫的权帅们,这段时间都很常入宫。
要说入宫最频繁的,这段时间来当然以刘芳亮为最。
女官们的议论中,都对这位已经快要四十岁的权帅有极高好感。毕竟都是要四十岁的人了,却还保持着那样清隽儒雅的气度,加之秀美的容颜,确实很给人以很好的观感。
刘芳亮长期驻守山海关和宁远,而且还有出塞搜套的作战经验,是大顺军高级将领里对关外地理环境认识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不用说,天子召见刘芳亮入宫,为的当然就是讨论出兵复辽之事。
和刘芳亮的频繁被召见,同样回到京城的郭君镇却有些被冷遇了。林猫猫早在天保府和长安时就认识了郭君镇,她算得上是九江公在宫中的旧交,这段时间也略略有些往来。
当然了,这些往来,林猫猫都是有清楚记在书册之中,交给龙衣卫和内官监的。
皇帝对于一些朝臣大将,与宫中女官设法建立联络的事情,也心知肚明。他知道内廷外朝的对立之势,现在还没有完全形成,要彻底隔绝内外消息的沟通,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所以天子对此事并不恼怒,他反而觉得如林猫猫这样可以大方公开者,将来是更应该重用一下的。
林猫猫也不确定郭君镇会不会怀有不满的冤望之情,毕竟大顺的几位权将军,高一功刚刚去了金陵核查江南的赋税拖欠问题,袁宗第接替刘芳亮驻守山海关,李定国则接替了郭君镇的位置,出镇西南。
郭君镇身为楚闯嫡系出身的权将军,还在春秋鼎盛的时候,就被调回开封养老。还不像刘芳亮那样频繁入宫,圣眷正隆,而是跟降臣刘文秀、郑芝龙一样,过着看似优渥,实际上无实权可言的生活。
天子几次派林猫猫到郭府传旨,派这个郭君镇的老熟人过去,可能也是考虑到安抚郭帅的因素。
林猫猫到郭君镇府上传旨的时候,倒没看过他有什么明显不满的模样。只是郭君镇回京以来,天法皇帝迟迟不召他入宫,这种待遇不仅和刘芳亮差得很远,而且还不如此前被天子亲自设宴接待过的李定国、刘文秀、郑芝龙三名降臣。
一般人的话,肯定会有一肚子怨气吧?
郭君镇见林猫猫多次上门送圣旨,看她颇为辛苦,又一脸困惑,便嚼着豆子笑道:
“陛下连续多次让你来传旨,不是赐宅邸,就是赏金银,本帅满意得很啊。
虽然陛下没有召我入宫,但这正好,省却一堆军务政务,自在清闲,有何不好?
我听说我不在开封的日子里,曾经有那么几个不怀好意的科道官,攻击我在长安屯兵是有异志。说陛下让我假节便宜行事,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做法。
方太师劝过我几次,让我上几份自贱的奏疏,骂一骂自己。我嘛,实在没这种精力,也懒得无聊来骂自己。
就在府中养气读书,陛下再多来几次赏赐,我看也没什么不好的嘛!时间久了,那些科道言官也就觉得无趣,自己散掉啦。”
林猫猫抿嘴一笑:“国公爷有此想法,必是我朝之福。陛下是念旧之人,郭国公肯定不需要忧虑什么的。”
第三十二章 伐辽
微微的白雪落到了刘芳亮的斗篷上,他感到一阵冰寒的冷意。皇宫的庭院中央,有一处巨大的火盆,刘芳亮搓着手快步走了过去。
火盆的烘烤,让他的身子很快重新暖和了起来。地面上一些雪花也被火盆热化,雪水渗到青石板的缝隙里面,留下点点冰渍。
“天法二年,好像比去年冷了一点?”
刘芳亮喃喃自语,庭院两旁的羽林健儿们都肃穆站立,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到刘芳亮说的话。
他自己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不觉,过哥已经驾崩快要两年了。去年自己一直在奉命南征北战,出塞千里,追逐胡骑至阴山以北,看到了许许多多前半生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色。
“太宗皇帝,会想看看阴山的景色吗?”
很多年前,刘芳亮和李过都还在陕北的时候,他记不清楚,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过着边民的生活,亦或者已经跟随李自成起义了?
刘芳亮只记得有一回,他和李过并驾齐驱,爬到黄土高原的一座小山坡上。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着远方的朔风吹拂、黄沙飘扬,也看着黄土坡下的群羊呕鸣、驼铃摇荡,两个不值一文的穷汉或者匪徒和盗贼,竟然狂妄地指天发愿。
刘芳亮说他要走出九边的边塞,到边关外的世界去看一看。他小时候见过蒙古骑兵来袭的场景,所以也想去边塞外的大草原上看一看,那些骑马的异族人,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次次南下抢掠陕北的民众呢?
刘芳亮当时站起身子,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脚陷在了黄土里面,但还犹自高歌,唱着一些陕西人才听得明白的秦腔。
如今的刘国公已忘了李过那时候说了什么话,但他记得太宗皇帝拍着自己的肩膀,右手捏成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种放心的信任感,刘芳亮至今回忆起来,也觉得分外心痛。
“……是刘国公到了吗?”
宫中书房的木门被侍卫轻轻推开,李来亨穿着盘龙纹的圆领袄子,半臂外披着一条毛茸茸的熊皮大袖走了出来。
六七名宫人紧紧给在天子的身后,但皇帝见到刘芳亮后,走得便越来越快,最后竟小跑了起来。
“陛下……!”
刘芳亮刚要单膝跪下拜首,两只手臂就被小步跑来的李来亨扶起。
“去年一年,国公出塞搜套,立下足可以留名青史的边功。百年、千年以后,或许朕不过是一个史书上见惯不怪的德宗、宪宗、孝宗皇帝,可是国公,卿却将成为可比卫霍的名将。
唉,朕有些嫉妒,嫉妒不能与国公一起驰骋在漠南的草原上,嫉妒不能与国公一起发兵朔漠,去看一看蓝玉曾到过的捕鱼儿海。”
刘芳亮笑道:“臣也不曾到过那样遥远的极北之地,此次搜套,虽然行军数千里,可最北也未到达漠北草原。这比起汉唐和明初的名将们,实在是相距千里,比之蓝玉也万万不如,何能望卫霍的项背。”
今天的天气有点冷,正下着小雪,但李来亨也不急着将刘芳亮迎进书房里。他接住一小片碎裂的雪花,任其化在自己的手心里。
李来亨将两臂张开,他背对着刘芳亮,面朝宫门:
“刘师傅,刘国公!我们都还年轻,上天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创造一份追及汉唐的伟业。
满洲没落以来,东蒙古诸部群龙无首,互相攻伐、各自为战,水草肥美的漠南草原上,竟然连一支三千帐以上的部落势力都不复存在。
自古以来,虏势都未曾这样衰落过,这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卫霍的功业,以后的数年、十年、数十年里,大顺军一定能够做到。
北至冰海,西极葱岭,汉唐的将士曾到过的地方,大顺军也都该去走一遍。”
刘芳亮苦笑:“陛下不要忘了大顺军起兵是为了什么,太祖皇帝起仁义之兵,只为几个百姓而已。大顺军不是为了张皇威于四海,而是要天下万民能够过上安定闲适的生活。
否则肆意出无名之师,穷兵黩武,岂非步了唐玄宗的后尘?
陛下是天才之人,有天降之才,一定明白这点。”
李来亨连连点头,他嗯了几声以后,挥挥手,下令宫人们将刘芳亮带到书房,并命令宫官们去准备汤食,还要泡些热茶端过来。
“朕都明白,朕都明白。这些道理,朕都明白,但如今朝中,也只有刘师傅依旧这样直言不讳。”李来亨有些感慨,“大顺军必不兴无名之师,也不会走穷兵黩武的道路。你看,朝鲜之役迫在眉睫,岂谓之无名?
救友邦、存社稷,这合乎道义。也是福临小儿欺人太甚,残清国势残破至此,竟然还敢挑衅大顺,真是取死有道了。”
李来亨的独断已经非常明显了,所以朝臣当然少有人敢触这个霉头。虽然李来亨的年号是“天法”,取的是西汉董仲舒关于复古的理论。
《春秋繁露》有载:“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
认为先王之道是天下之“规矩”,不可违背圣者法天,贤者法圣,这是治乱之分的“大数”,古今通达之道理,故《春秋》之世事,“善复古,讥易常,欲其法先王也”。
天法二字,就是取自“奉天而法古”这句话。
但朝中大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法古、复古,绝非天子的意思。
实际上在李来亨看来,不仅“古”不足法,而且“天”也不足奉。
他取年号“天法”,不过是为了安抚前朝遗臣,表示出自己是一个热爱、拥护儒家和理学的皇帝,表示出自己的执政之道一定会遵守儒家的仁爱法则。
另外,奉天法古,法先王之道,也是李来亨在向天下表示,他尊奉李自成、李过太祖泰总理两位先帝的意思。
但是等到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李来亨真要大刀阔斧改革国政的时候,自然就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了。
刘芳亮在书房中刚刚坐下,他用汤勺喝了一下宫人送来的鹿肉汤,还没暖好肚子,李来亨便发问道:
“刘师傅以为朝鲜之役,大顺应当如何用兵?”
刘芳亮沉吟了好一会儿:“……陛下已经确认,马上就要兴兵伐辽了吗?”
李来亨大手一拍:“代善攻陷朝鲜,俘虏藩君,朕听说满洲人还有迁都汉城的打算,这和丙子年不同了,他们摆明是要长期盘踞朝鲜啊!
朕如何忍得了?难道坐视东虏屯兵朝鲜,恢复实力?将来又是一个高句丽,必将遗害后世数百年。
我们忍一时之疲惫,也必须迅速出兵,彻底歼除此贼。”
“陛下既有决意,则臣愿为伐辽之先锋。”
李来亨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说:“刘师傅去年一整年都在南征北战,朕不欲让你疲于奔波,伐辽先锋,可以让袁宗第来,也可以让刘体纯来,或者陈永福、李世威也都可以,不必刘师傅亲自率军出战。”
第三十三章 救鲜
刘芳亮是有意挂帅出征辽东,亦或者是直接走海路率军驰援朝鲜的。但李来亨自己却令有别的想法,他并不急于立刻出兵援朝,而是有意坐视东虏占据朝鲜。
这种奇特的想法,一开始参加政事堂会议的众多大臣们,还没有人察觉到。但很快,第二天的会议上,敏锐的方以仁就已经看清楚了李来亨的想法。
原本政事堂会议,请来了包括在京的勋臣大帅刘芳亮、刘体纯、陈永福等人,也请来了兵政府、户政府还有参军院的要员,一起商讨出兵伐辽的具体事务。
但当天子圣驾驾到以后,会上的话题马上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控制话题方向的就是平章政事方以仁,很突然地,他就开始提起了明朝永乐时期的明越战争……
“建文元年,安南国相黎季犛杀其主自称太上皇,立子苍为帝,并改名胡一元。靖难以后,黎季犛之子胡汉苍,以权理安南国事的称号向明成祖上表,诡称陈朝子孙绝灭,自称是陈朝皇帝之甥,受到群臣的推戴,请求受封安南国王。
永乐帝不察,竟然真的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国王,直到后来陈朝子嗣入明,将胡季犛篡位一事告知了明成祖。
明朝才镇守广西都督佥事黄中领五千士兵,护送陈天平回到安南。安南军队亦发兵截击,明军不敌败北,成祖闻讯大怒,始兴兵南征。
其时明军水陆并进,百舸争流,旌旗蔽空,鼓角齐鸣,威武雄壮,军容之盛为开国以来所未有。
明军南征攻陷升龙、清化以后,即一改从前伐罪吊民、兴灭继绝的说辞,设官兼治,教以中国礼法,并以陈氏子孙被胡氏杀戮殆尽,无可继承为由,在安南设置了交趾都指挥使司,使其并入中国版图……”
方以仁所说的这桩明初往事,很快就让朝臣们心中一惊。毕竟目前朝鲜的形势,就和永乐朝的安南颇为相似。
同样是原来的正统国君被推翻,同样是天朝要发兵去伐罪吊民、兴灭继绝……
打胜这一仗,难度并不大;但更大的问题是,天子究竟意欲为何?
群臣都知道,朱棣后来撕破了为安南复兴社稷的面孔,决心以武力将其吞并。可明军前后对安南数次用兵,耗费巨大,结果却是民心不附,深陷其中,最终遭到黎利驱逐,惨遭败绩。
宣宗皇帝继位以后,鉴于安南战争对于明朝国力消耗太大,不得不撤兵,完全放弃了此前多年来的战果。
李来亨对方太师的话颔首以表赞同,他笑道:
“如果一方不靖,屡勤王师,即便以顺军之强,可朝鲜地处千里之遥,若大顺王师为了恢复朝鲜王室的社稷,屡陷其中,难保不会重蹈明初平安南的覆辙。”
现在担任户政府尚书和营田院总裁的是白旺,他也被万岁请来参加政事堂会议。白旺对李来亨的话很感困惑,直接问道:
“陛下是不欲出兵救朝鲜吗?”
群臣之中,少有人像白旺那样和天子关系亲密。毕竟当年竹溪县时,天子夜投闯营,就是经由李双喜和白旺两人的引见。
李双喜在田牛之变以后,牺牲在了战场上,其子张玄朗承袭义侯爵位,而且被礼政府规定,世世代代不再降等袭爵,优容到了非常高的地步。
而白旺,这几年来,长期坐镇湖广大后方,在顺军中是有些不显山不露水了。
但是他几乎完全一手主导了大顺的营田制改革和清田驰禁改革,手上的权柄之大,多数时候却被人完全忽略。
白旺弃武从文,现在算是文官,身兼户政府尚书和营田院总裁两个职务,地位与兵政府尚书兼参军院总裁的顾君恩相当。
但李来亨,很明显是对白旺更尊重一些。二人之间不仅仅是君臣,而且更有像刘芳亮那样的如师如友的感情在。
所以群臣之中,也只有白旺敢这样直接地发问。
他干脆问出:“陛下是欲效仿明成祖,借伐辽存鲜的机会,吞并朝鲜其国吗?”
白旺的话过于直接,毕竟对于士林舆论来说,吊民伐罪、存人社稷,属于政治正确,而在对方没有侵犯中国以前,就突然兴兵并吞其地,实属于兴无名之师的暴君举动了。
将来在史书上,落一个穷兵黩武、残民以逞的名声,也不怎么奇怪。
李来亨哈哈笑了两声,他抓住白旺的手臂晃了晃:“老白还是这样的耿直。”
天子这句话一说,大家算是明白了方太师提出安南之事的缘由了……
看来陛下不是想伐辽救鲜,而是想伐辽吞鲜了……
“朕有些想法,想和诸位大臣们谈一谈、说一说……燕京,天下之首,而辽东在其侧。前明以天下之强,数十年时间却不能制服辽东。
这都说明了将来我朝如若不能妥善经略,辽东又将成为亡国之源。
辽东的左右两翼,一翼为蒙古,一翼为朝鲜。蒙古去年已有刘师傅出塞搜套,进行打击,但这毕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能为我朝子孙后代万世之基,将来如何永久根除蒙古之患,朕另有方略。
唯独此朝鲜一翼,今东虏再度兴兵盘踞其地,已说明了要害。
朝鲜是小国,朕听闻其国多山地,民力贫瘠,兵不善战,却占据辽东腹里要津地方。假使将来又有虏、贼据辽东而兴乱,则以朝鲜的微薄国力,即便为我藩属附庸,肯定也无法兴兵捣其腹里。
如此,唯有我国亲自占据朝鲜,将它郡县之,入我版图,励精图治,礼义教化,才能以此钳制辽东。”
李来亨的话说得已经十分清楚了,图穷匕见,现在朝鲜虽然不幸遭遇了巨大的灾厄。但李来亨完全没有兴兵为其复国的打算,而是打定主意,效仿朱棣灭安南的做法,趁此机会,假途灭虢也好,表里比兴也好,都要将朝鲜彻底并入中国版图,恢复汉之四郡。
所以他才不急着出兵救援朝鲜,而有坐视满洲人在朝鲜大肆杀戮两班的意思。
“朕听闻代善在汉城虏获朝鲜国君以后,即将清国首都从沈阳迁到了汉城,并改汉城为南京。
朝鲜本国的八道两班贵族,闻讯以后,都大起义兵,四面截击清军兵马,还屡屡遣使来华求援。
刚刚年节时,就有旅鲜华商回国,向龙衣卫禀报,说清军在平壤坑杀了朝鲜两班数千人。朝鲜一国衣冠之士,正在满洲人扫荡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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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两班
朝鲜与中国不同,身份等级制度始终非常森严。像大顺这样的农民起义而据有天下的情况,在朝鲜看来,实在属于逆天而行、大逆不道,绝对不能容忍。
这也是为什么朝鲜面临着清军残余势力重大威胁时,却还迟迟不和大顺建立同盟关系的原因之一。
在朝鲜其实并没有两班贵族的说法,因为“两班”并非贵族,两班权势本非由世袭而来,而是只有通过科举考试,并在朝堂上成为士大夫,才能名列两班。
这种严格意义上的两班,于朝鲜全国范围,不过数百家数千人而已。
至于广义上的两班,即是同两班存在亲缘关系的地主搢绅阶层,人数较多些,估计占到朝鲜全国百分之一的人口。
朝鲜宣仁年间,由于南倭、北胡的屡次入侵,社会异常动荡,原本根深蒂固的身份等级制度也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
许多农民、贱民,都在这段混乱时期内,通过移居外地、购买或虚构族谱的方式,完成了从贱民等级到两班等级的“身份洗濯”。
而财政空虚的朝鲜官府,也通过纳粟策、空名帖等方式,将出身低贱的富裕之家提升至两班行列。
朝鲜自东汉末年脱离中国以来,至今已有了一千多年的光阴,原比安南的独立历史悠久太多。
上千年的时间,早已让朝鲜人累积出了属于本民族的独特文化、历史和民族精神。
异族的压迫和侵略,只能短暂控制一时,而绝对无法永久统治朝鲜。
作为一个独立民族和独立国家,朝鲜虽然弱小,但同样不可轻侮。
所以李来亨也明白,如果大顺军兴无名之师,靠武力吞并朝鲜。那么大顺军要面临的,势必就将会是此起披伏、永无休止的起义和抗争。
当天子得悉满洲人正在朝鲜各地大肆屠戮的时候,他的心中甚至还无情、很残忍地浮现出了一丝欣喜之意。
这岂非满洲人为朕拔除荆棘吗?
代善等八旗贵族们,疯狂镇压朝鲜百姓的起义,疯狂杀戮代表了朝鲜民族文化的两班阶层,其意十分明显,就是做好了彻底吞并朝鲜,使其成为满洲人退路的想法。
据说他们还在汉城、平壤再次颁布了剃发令,而且要求比多尔衮时代更为严格,其意图永久兼并朝鲜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朝鲜的两班士大夫,本身党争比明朝还要激烈。
宣祖时代的东人党和西人党之争,在东人党得势以后,又分裂为以李滉为首领的南人派和姚荥植为首领的北人派。
北人派由于拥立光海君即位而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得势。朝廷中的北人党又分裂为以李尔瞻为首、主张拥立光海君的大北派,和姚雍庆为首、主张拥立嫡子的小北派。小北派在光海君即位后受到打击,柳永庆被赐死,小北派分裂成清小北和浊小北,而大北派则又分裂成骨北、肉北和中北三派。南人则分裂为清南和浊南。
这些党争派系,在清军入侵且俘虏朝鲜国君以后,又以降清和抗清分化为两派。抗清派正在以武力抗击清军,但由于实力差距很大,不断遭到满洲人的屠杀,许多抗清派两班士大夫纷纷被处死,势力持续下降。
至于降清派的两班士大夫,对内已经丧失了朝鲜百姓的支持和拥护,可谓不忠不义。将来大顺军进入朝鲜以后,在消灭残清的同时,把这些依附残清的降清派两班士大夫再一起诛灭,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了。
如此顺军就可以在不引起朝鲜百姓强烈恶感的情况下,顺利诛除保存着朝鲜民族文化的两班阶层。
李来亨迟迟不同意政事堂方面要求出兵救援朝鲜的意见,就是心存观望,准备借满洲人的刀,为大顺将来直接郡县朝鲜铺路。
当方以仁和白旺揭开这点以后,不少得知其中秘辛的朝臣,都有些心惊了。
毕竟天子这种手腕,说好听点是开疆拓土,说难听点,简直就是巧取豪夺。
而且还坐视清军残虐朝鲜百姓,坐视清军屠杀朝鲜两班士大夫,岂非不仁乎?
要知道,大顺起兵推翻明朝的合法性,就在于李自成的那句话“朕起仁义之兵,不过为几个百姓”。
如今李来亨为了鲸吞朝鲜,却坐视清军残害朝鲜的百姓,这种事情,的确是绝对不能对外人言的。
一旦传出去,势必对大顺立国的合法性,都造成巨大冲击。
所以散会退朝以后,方以仁就对白旺说:
“陛下欲以汉武唐宗自比,可是偏偏用这样的巧取豪夺之法,若太祖太宗泉下有知,不知道将作什么想法。”
白旺对朝鲜百姓同样怀有深切的同情心,毕竟顺朝的元勋功臣们,都经历过明末那惨绝人寰的末世景象。
即便是外邦子民,他们也能有感同身受的体味。
何况清军残害华北,不知道杀戮了多少中原同胞。现在天子不思如何尽快剿除辽左,却打起了利用清军为王前驱的主意。
实非仁义可言。
反对的意见始终存在于大顺朝野之中,李来亨也一直没有将自己的狼子野心完全揭露出来。
他在朝廷上,只是以财用困难、粮秣筹集困难、各地调兵困难的三个理由,拖延了出兵辽东和朝鲜的步伐。
这毕竟还是比较正大光明的理由,也是中肯的持重之论。一般大臣是不会反对的,知道内幕的元勋们,则断然不会将天子的小心思说出去。
但这件事情毕竟很不光明磊落,朝鲜那边各地义军派来的使臣,也是一波接着一波。李来亨一直将此事拖到了天法二年的四月间,直到暮春夏至的时候,一个凉爽的夜晚,他坐在皇宫的亭台楼阁间办理公务时,才忍不住对罗颜清说:
“太祖太宗皆以光明磊落行事,不以诈术取天下。朕不能得父祖的大公至正一丝半毫,实在是太残酷了。”
罗颜清为天子倒了一壶酒,皇贵妃最近和贵妃刘幼辞一样,也怀孕了。只不过她身姿婀娜修长,刚刚怀有身孕不长的时间,肚子上一点看不出隆起的样子。
“臣妾只觉得陛下救民数以千万,即便愧对了一些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对全天下都问心无愧?
即便太祖太宗,难道就是问心无愧的吗?”
罗颜清这句话让李来亨有些不快,他知道罗颜清的言下之意,太祖太宗毕竟对罗汝才也不是那么够意思。
否则罗汝才绝没有死在杨承祖等人手上的可能性。
“朕倦怠了,皇贵妃回宫去吧,朕要一个人好生休息了。”
李来亨说:“太祖太宗的事情,今后不要再说了,此非卿所能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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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元戎与花头
伐辽救鲜的战事一拖再拖,天法二年的前半年,朝堂上的群臣们似乎都渐渐察觉到了天子的用意,逐渐也不再上书请求出兵。
但是对于伐辽作战的军事准备,大顺军一直没有放松过。
刘芳亮虽然还没有回到前线,可是刘体纯和陈永福已经被派到了北京——此时的北京城已经进行了一年多的修缮工作,城市稍稍得到复兴。
清军撤离北京时造成的巨大破坏,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伤痕犹在,国破草木深的景象让此后进驻过来的顺军将士都感到十足的忧伤。
军中不乏燕人,还有一部分从前明军的关宁边军、京营投降士兵,都对北京城有很深的感情。甚至他们之中许多人的家眷亲属,就是京畿人士。
代善的一把火彻底摧毁了这座自元朝以来即为天下首府的伟大城市,清军还在畿辅一带疯狂行掠,八旗兵刚刚撤离幽燕一带时,更可以说是百里无人烟,好几十万百姓被强行迁往辽东。
光是因为饥寒交迫,死在路途上的百姓,就多达十几万人。
当时刘芳亮奉命提轻骑追击清军,将士们见到道路上不可计数的尸首累积以后,便奋不顾身,一夜之间行军四百里,再次创下了顺军轻骑行军的极限速度,这才在八旗军退回辽东以前,截住了他们。
战斗发生在山海关附近的一片石战场,刘芳亮麾下的顺军轻骑约有八千多人,清军则以二万兵马结阵阻击。
双方兵力差距很大,但顺军占据追击上的主动地位,清军则要保护天文数字的海量辎重、金银财宝、掳掠百姓,机动极为困难。
何况经过此前一年间的连续失败,清军面对大顺骑士,普遍出现了士气低下、不敢一战的情况。如今他们行掠畿辅全境,每个满洲人的口袋中都装满了金银财宝,又何苦在撤回辽东以前,将性命交代在山海关附近?
清军是且战且退,并无坚决阻击顺军轻骑狂飙突进的勇气。
这一点很快就被敏锐的刘芳亮洞察清楚,他以一贯的轻锐作风,同部下军官们率领骁骑数百人带头冲阵,顺军骑兵士气大振,全军压上。时值风沙大作,掌握主动权的顺军骑兵立刻调整了进攻方向,占据了风向上的有利位置。
清军士兵则由于需要保护大量辎重,调整态势殊为困难,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上。
结果一战之下,天色晦暗,风沙蔽日,顺军骑兵在刘芳亮的带头冲锋下殊死拼杀,很快就突破了清军半心半意的防线。
清军主力见状,不再受到约束,纷纷向北擅自撤退。拥有战马的八旗骑兵,也各保其虏获的财富,撤出了战场。
代善无可奈何,毕竟他自己还要保护同治、昭和二帝,以免朱慈烺落到顺军的手中。所以同样没有派出精锐的护军作战,如何能让分属其他旗分的八旗军们拼死断后呢?
自从多尔衮被俘以后,八旗内部,是再也没有一个能够统合各旗势力的强力领袖了!
一片石之战,刘芳亮以数千轻骑追亡逐北,以少击多,固然由于清军过快撤离战场,没有杀俘多少真满洲,但却成功救回了被俘百姓十四万人之多,因此在畿辅一带的百姓中间,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威望。
从这点考虑,或许将来伐辽的主帅,还是要让刘芳亮来做,才最为合适。
只不过李来亨同样要考虑,保持顺军勋贵们的地位平衡关系——毕竟刘芳亮在辈分上相当高,属于李自成时期的五营主帅之一。
如果现在又一直放任刘芳亮建立不世功勋,对于顺朝的权力结构来说,恐怕并非好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刘芳亮、高一功都属于李过留下的太宗朝遗臣,并非楚闯嫡系出身,同现在占据顺朝要津的楚党关系较薄弱,不似郭君镇那样容易建立起强大的政治派系,显得更为“安全”一点。
但任何一派的地位,都不应当过于突出。
这是李来亨控制朝政的一大准则,而且刘芳亮南征北战多年,至今无子嗣,尚未享富贵,这是李家对不起刘芳亮的地方,所以李来亨留他在北京,赐宅赠金,也是有一些希望补偿刘芳亮的意思在。
毕竟闯营最早的一批元老们,过去跟随李自成转战天下的时候,留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保障。大将们都是暴露于野以十年计,朝不保夕,谈何娶妻生子?
等到李自成建号为唐王,以及后来在太原称帝建立大顺以后,闯营元老功勋们才纷纷有了固定的居所,开始建立家庭。
但谁能想到,没过多长的时间,获鹿一战,李自成战死,随即杨承祖发生叛乱,整个西北地区陷入巨大动乱之中。
大顺朝又面临了一次生死存亡的考验,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哪里还有人有闲心思去考虑娶妻生子的事情呢?
以至于到了今天,顺朝建立已有四年之久,但上至方以仁、郭君镇、刘芳亮、顾君恩等位极人臣的勋贵们,竟然绝大多数都还没有后嗣。
李来亨对这种情况,有时候也感到亏欠功臣,所以近段时间,常常赏赐功臣,也鼓励他们留在开封安享太平。
不过这种情况,后来对于顺朝政治结构的发展,却造成了一些此时人们绝想不到的、潜移默化的重大影响:
那就是开国元勋一带的后嗣们,由于几乎没人经历过明末顺初的农民起义战争和抗清战争,甚至很少有人经历过天法朝初期波澜壮阔的大开拓,所以顺初的元勋二代们,几乎没有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什么显要的位置。
军事勋贵阶层,很早就退出了大顺朝廷的主要舞台,成为了安享太平的一代人。
而代替勋贵阶层,在国初战争中填补了顺军军官权力空白的群体,就是以野战军随营学堂毕业生为主的“行伍将帅”以及后来那些更专业化的各省讲武堂毕业生为主的“军校将帅”。
由于行伍出身的军官,大多数都是由野战军一线士卒,一路靠战功晋升上去的带兵官。他们大多熟悉戎务,军事履历和经验异常丰富,出身多贫苦,而且很多人参与过国初的农民起义战争和抗清战争,因此常常自称为“元戎”,是为顺军中的一大重要派系“元戎党”,或称军中秦党。
那些各省讲武堂出身的青年军官,则正好相反。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出身于较富裕的搢绅家庭,由于其家庭皆属于较早投靠大顺军之列,多数还有着良好的官场人脉关系。
讲武堂毕业的青年军官,大多数都会先做地方军队的参谋官,其中最优秀者则直接晋升入参军院办事,一俟履历丰富以后,就可能被空降调任为级别较高的带兵官。
相比百战而得一军阶的元戎党们,这些年轻参谋们可谓走在一条青云捷径上面。
由于讲武堂学生毕业时,都会获赐天子所赠扬武剑,所以这一重要派系,亦称为“扬武党”,或称军中楚党。
因为多数“元戎”,喜佩戴彰显其行伍身份的腰刀而非扬武剑,而且籍贯多为陕西、河南两省,所以元戎党有时又被敌对派系蔑称为“刀客”。
扬武党则由于大多为参谋官出身,而参谋官佩戴的军盔,都会配有红色羽毛,所以其也常被蔑称为“红毛”或“花头”——在近代困扰顺朝的军中激进派势力“花头党”,名称即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