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兖州军民
清军攻破蓟州以后,立即席卷直隶一省,以雷霆迅猛的凌厉攻势攻破涿州,紧接着的是保定、河间。
明军之中,再也未能涌现出像崇祯十一年时卢象升那样的英雄。诸军只能龟缩据守于一垒、一城之中,坐视东虏肆虐河北,接二连三地攻破名城大郡。
志得意满的阿巴泰在攻破德州以后,更是狂妄地做出了分兵的举动,以一部兵力向东掠乐陵,随后在三顺王降兵军官的引导下,一路向登莱滨海冲去;剩下的主力部队,则先是大掠了大运河上数一数二的商业城镇临清,接着再度分兵,以一部兵力围济南,阿巴泰则自督剩余部队向南攻破了兖州。
清军的攻势是如此肆无忌惮,阿巴泰率领的入关清军部队,总数不过三四万人。他们深入敌国境内千里不说,居然还敢于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掠夺明朝百姓,简直狂妄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可现实就是这样的残忍,即便阿巴泰在德州分兵一次、在临清又分兵一次,现在他直接指挥的二万余人八旗部队,依旧是一股使得淮海大地为之战栗的可怕力量。
兖州百姓是强盗的威逼之下,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当清军二万余人的强大重兵气势汹汹云集兖境,兵临府城时,兖州军民百姓在一片绝望的肃杀氛围中,奋起自救,誓死守城。
当时兖州的正规兵勇仅有二百余人,可在东虏压境之下,全城军民爆发出了高昂的气魄,抗击清军的气氛空前高涨,旦夕之间便募集了新兵四五千人之多,可以说是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可兖州百姓的抗清气魄越是这样的大无畏,就越发凸显出清军的可怕实力来如此坚决抗敌的兖州,也只在一昼夜间就被清军攻破。
兖州军民虽然集结了不少兵民,声势浩大,作战倍极惨烈。可是因为组织不完备、训练不充分,临时组织的民兵部队也不熟悉战守之法,易聚易散,打不起硬仗,总的说来是声势浩大,成效却是有限。
清军先以火炮扫清女墙,打得兖州守军在城中反而站立不住,抬不起头来。继而则以强悍的满洲八旗攻城,未曾见识过辽东尸山血海、惨烈战争的兖州民兵,虽然拼命可战,可是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组织有素我散乱不堪,结果根本不问可知!
这一昼夜的战斗也让清军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城内外军民更是死伤累累,达到了骸骨撑天、鲜血成河的地步。
清军记恨兖州军民的激烈抵抗,特别是这回亲自指挥攻城战事的入关清军第二号人物内大臣钮钴禄图尔格,他的弟弟遏必隆在先登兖州城时,被一民兵投掷飞石,砸伤面目。
图尔格有意以杀戮来击溃山东百姓的抵抗意志,他的弟弟遏必隆则因为被击伤面目的事情,更加仇恨兖州军民,八旗兵便放开了手脚,将兖州变成了一片血海。
遏必隆自恃武艺**、骑射无双,他为先登之时竟然被一个区区民兵砸伤毁容,既羞愤又气恼。他将这股无名怒火转加到了兖州百姓的头上,纵马驰入城内,先令部下押来数百名被俘的百姓,在府衙门前将他们一起释放,接着疾奔追上,左右开弓,和他的部下兄弟们一起展开了一场“围猎”式的游戏。
放下武器的百姓全都成为了待宰的牛羊,还有极少数斗志没有被击垮的人,他们则聚在了府城内的文庙做殊死一搏。
这些人中有本地的豪富,有穷酸的教书先生,有声名狼藉的污吏,也有平凡无奇的屠夫、铁匠、农民、猎户、小贩。
这群本应没有任何联系和交集的人物,这群本来被不同的阶层隔阂开的人物,此时此刻却在兖州文庙里成为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他们的武器极少,只有四五支长矛和三副弓,一领盔甲都没有只有那个出了名刻薄的胥吏,他手上紧紧抓着的一支鸟铳还算利器。
“这些人疯了吧!”
李率泰震惊了,他是汉人……不,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汉军旗人。李率泰对于这些匹夫的殊死一搏,除了不可思议的震惊只有彻彻底底的鄙夷。
“这些人自己寻死,也就别怪我大开杀戒了。”
李率泰阴沉地说完这句话,便挥挥手让手下的汉军们放火烧毁文庙,他根本没打算派兵进去一个一个地将这些蝼蚁般的匹夫杀掉。
这些人不过是自己寻死,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如果乖乖听话,或许在遏必隆一类满洲亲贵游戏似的屠杀以后,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跟着大军去辽东安家。
大清待有谷之人如父之待子!
如果他们能够认清形势,跟着大军出关,只要肯努力,不愁不能从奴隶变成满洲世爵们的包衣,将来抬旗出人头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大清的上升渠道,远胜于大明啊……那些奴隶纯粹是自己又懒又蠢还不努力罢了。
“寿畴……遏必隆玩得有点过火了,他从中午一直射猎到现在,把我们俘虏的明朝奴隶射杀了六七百人之多……这实在太浪费了!”
李率泰的部下已将火焰点燃,橘红色的火苗慢慢吞噬了整个文庙,孔子、孟子,诸圣们的泥塑木雕并没有发挥出神奇的功效,而只是被火焰轻而易举地摧毁了。那些死守在文庙里的兖州人,在这绝望的形势下,陆续有人自杀,也有人精神崩溃冲了出来投降,还有些人则默默地死在了烟雾和火焰之中。
这场景没有动摇李率泰的内心半分丝毫,可是李国翰说的话倒是让他愣了一下。
李国翰也是汉……汉军旗人,他父亲李继学本来是在辽东一带经商的商人,杨镐经略辽东时,李继学曾经代表明朝通使于努尔哈赤。天命六年,努尔哈赤克辽阳,早和清军有所勾结的李继学也就顺势投降了东虏,被授予都司之职。
李国翰袭封了他父亲的世职三等男,又被皇太极授予侍卫,赐号“墨尔根”。也是清军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的目光比轻放狂妄的遏必隆慎重许多,一开口就让李率泰重视起问题来了。
正如李国翰所说的,清军这回入关,并不是为了只有发泄意义的屠杀而来,而是为了掠夺足够的财货和奴隶,来为行将崩溃的辽东经济补血。
皇太极虽然取得了松锦大战的最后胜利,可这一场熬垮了明朝的战略决战,同样给基本盘更小的东虏造成了空前巨大的物质压力。
清军为了胜利,撑住了这种压力。现在他们取得了胜利,自然首先就要通过掠夺明朝,来补充松锦大战时自己的巨大损失。
清军是为了掠夺奴隶而来,可现在遏必隆为了发泄私愤,却毫不在意后果地胡乱射杀被俘的明国人。
只是就算李国翰提出了这个问题,李率泰也不敢冒然去制止遏必隆。
虽然遏必隆只是一个侍卫,李率泰却是汉军正蓝旗的梅勒额真,也就是副都统。可是遏必隆是满人,李率泰是汉军旗人,更何况遏必隆的哥哥内大臣图尔格更是阿巴泰的副手。
李率泰自然不敢去触这个霉头,惹恼了性情轻狂的遏必隆。
李率泰冷着脸,对李国翰回道:“明国人就像雨后的杂草一样,你割掉了一茬,立马又会长出一茬来,我们没必要去为明国人担心。攻破兖州以后,我们还可以打徐州、打济南、打海州、打淮安,包衣奴才要多少有多少。遏必隆也是被人暗算受伤,这才火气不小,就由着他胡闹一会儿吧。”
李国翰暗自摇头,他知道李率泰是慑于图尔格的权威才不敢置词,自己心中也无别的办法,只能暂时不管这件事了。
说到底多掠夺一些奴才回辽东,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拖着太多明国人走,如果明军趁机衔尾追击,可能清军要退出关外还真不容易!
所以遏必隆的残杀,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有人却不这样看待。
“这话让我去说,我不准遏必隆再胡闹了!”
第十二章 鳌拜
说话的人是鳌拜,他是跟随努尔哈赤起兵的后金开国元勋费英东侄子。
鳌拜的满洲源流出身尊贵不下于遏必隆,而且他骁勇强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清军最精锐部队白甲兵的巴牙喇纛章京,地位显赫,深受皇太极的器重,自然不用把遏必隆放在眼中。
“松锦之战我国人死伤甚多,盛京家家戴孝、户户痛哭。大汗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入关以后尽量多地掠取明国壮丁,用以补充各家包衣。遏必隆在府衙前纵马骑射,把这些奴才全当成了鹿兔一类的猎物,将大汗的嘱咐放在了哪里?这是要坏大清的大事!”
虽然皇太极在崇祯九年时已经称帝改元,不仅在汉文文书、典籍、告示中以“皇帝”尊号自称,即便在正式的满文典籍中,亦称为皇帝。
不过绝大部分的满洲人,在非正式的场合和私下里,往往还是以大汗之号称呼皇太极。鳌拜本就是皇太极的亲信,关系非比寻常,自然也是用的大汗这种更显亲密的尊号来称呼皇太极。
鳌拜体态健硕,龙行虎步,他的官职虽然没有李率泰高,可是以他和皇太极极亲密的关系,自然不会惧怕内大臣图尔格、侍卫遏必隆兄弟的权势。
有了鳌拜的支持,李国翰才稍稍安心一些。李国翰倒不是为惨遭遏必隆骑射虐杀的兖州百姓担心,而是忧虑于松锦大战后元气大伤的“我大清”,如果这次入关劫掠,不能掠取足够的生口壮丁到关外,那“我大清”的经济状况又将有倾颓崩溃的风险。
松锦之战虽然以清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可是明军的这最后殊死一搏,也确实让八旗兵伤筋动骨。
因此也就无怪乎,皇太极会那般重视洪承畴的投降了,此人现在能为大清所用,也就正式打开了大清下一步逐鹿中原、猎取燕京的道路。
就像现在为清军带路的那些东江兵一样!
本来鳌拜要把李率泰和李国翰两人一起拉上,去劝阻遏必隆,不过李率泰为人怕事,借口还要清点这段时间来清军的财物收获清单,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鳌拜也明白他的心思,内心中暗暗鄙夷了一下汉人的虚伪和怯懦软弱,便干脆让李国翰先去找图尔格说明情况。
他自己则骑上高头大马,飞奔去了府衙方向。大街上还有不少被八旗兵虐杀后尚未死透的兖州百姓,战马疾踏而过,飞驰中又将躺倒在大街上的七八个兖州平民活活踏死鳌拜对这些伤势很重的人就毫不在意了,反正清军也不大可能将他们一路带回去关外,这些人死掉也就死掉罢了。
他在意的只是那些手脚完好、身强体壮的生口壮丁,那些人都是继续推动大清国这台战争机器前进的燃料,岂能让遏必隆放手游猎虐杀?
城中到处都是哀嚎之声,八旗兵为了多拿到一些战利品,也毫不吝啬于对尚未死透的人进行种种惨绝人寰的折磨,好让他们多吐出些财物来。
大部分的民宅庐舍都被放火焚烧,硝烟从城头如长龙一般升腾而起,灰黑色的烟雾遮挡了天际线上照射而来的阳光,令兖州城成为了一个阴暗、冷酷、潮湿而血腥的监牢。
等鳌拜骑马驰过大街以后,他便远远看到府衙前还有上百名身体完好、未受重伤的明国百姓,被许多镶黄旗的八旗兵以刀枪相逼,聚拢于一处。
而后遏必隆和身边的另外几名钮钴禄氏亲贵,则飞马骑射,乱箭射入人群之中,顷刻之间便又把十几名壮丁射杀。
图尔格、遏必隆兄弟的父亲钮钴禄额亦都和鳌拜的叔父费英东一样,都是后金开国的五大臣之一。
遏必隆同样是大汗自将之师镶黄旗的人,所以他才敢于这番无视法度,肆意狂放。
鳌拜看到接连又有许多明国壮丁被遏必隆射杀,他想到松锦之战以后家家戴孝、人丁吃紧的盛京景象,心中更为气恼,双腿夹紧马腹,直接冲到了遏必隆和人群中间的位置上。
遏必隆才刚刚放出一枚重箭,不意鳌拜闯入其中,重箭便正好射到了鳌拜身上。鳌拜虽然外着扎甲、绵甲,内里又衬有一层锁子甲,可重箭在这样短的距离内,虽然没有射透三层盔甲,可也以巨大的冲击力把鳌拜撞伤。
他一手捂住被重箭撞伤的肩膀,以腿驭马,冲到遏必隆身旁,在两骑错身而过的瞬间,以另一手将遏必隆拽下战马。
二人同时从飞奔的骏马身上摔到地上,接着又翻滚了好几圈。遏必隆本来就在攻打兖州城时受了伤,现在伤势尚未痊愈,就被鳌拜挟下马来,面目着地,又把伤口痂痕撕裂开来,额、目皆流血,他一边吃痛嚎叫,一边怒吼道:
“你中了什么邪?在这里发疯!”
鳌拜脾气一贯粗暴,他先把遏必隆压在手下,一手夺过他外蒙绿鲨鱼皮的一把腰刀,以虎口抵住遏必隆的下巴,才反斥道:
“大军出发前,大汗在盛京城门前是怎么同你、我两人,还有苏克萨哈训的话?大汗要我们多获生口回国,你如何忘记了?竟然这样放肆,到处随意射杀生口壮丁,你是忘记了满洲各家戴孝、包衣奴才死伤殆尽的情景吗?大汗是如何教诲我们,你又是怎么样地回过头就忘记了!”
他句句话都把皇太极抬了出来,遏必隆被鳌拜说得心下惭愧,心虚的不敢直接回应,下巴又被鳌拜抵得生疼,只好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怎么就忘记了?至多不过杀了几百明国人,大不了接下来再多抓获一些,你何必这样地大惊小怪!”
“我敬重你是大汗赞誉的巴图鲁,从前处处礼让于你,你怎么能这样动手!”遏必隆双手猛地用力,把鳌拜虎口卸开,接着全身一并向侧面转去,用摔跤的法门把鳌拜从身上甩了下来。他喘着粗气,双手警戒在身前,又用臂膀蹭了一下面上的血迹说,“明国人不过就是一些牛羊果树,杀了也就杀了,你在这里嚷嚷什么!”
鳌拜也不多话,他先把身上的扎甲解开,将甲衣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便摆出了一个角斗的姿势,伏下上半身,一个箭步突兀向前,从遏必隆身体中线突入,用手臂外侧将遏必隆的双手拨开,接着欺身而入,以体格优势把遏必隆身体重心撞开。
两人突然赤手搏斗,周围那一群八旗军官,和外围一大群围住兖州百姓做箭靶的镶黄旗士兵,大都目瞪口呆,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等到遏必隆又被鳌拜摔倒在了地上时,李国翰才把图尔格等人带了过来。阿巴泰这时候不在兖州城内,他还在督率清军追杀一些未来得及撤往徐州和登州的明军散兵,所以主持大局的人,自然就是入关清军的二把手内大臣图尔格。
图尔格看到满脸是血的遏必隆,还有压在他身上的鳌拜,自然是脸色阴沉。可是因为李国翰先一步告状,已经揭发了遏必隆肆意射杀清军所获生口壮丁一事,所以图尔格也不便发作。
要知道皇太极秉政以来,大清法纪森严,这种事情传扬出去,绝非是罚酒三杯就能解决的事情。遏必隆身为镶黄旗部众,作为皇太极的亲信之一,不能以身作则,反而恃宠而骄,这种极为冒犯皇太极忌讳的做法,不严加处理,一定会惹恼大汗的。
“都给我住手!”
第十三章 清军俘虏
图尔格先派护军将厮打成一团的鳌拜和遏必隆两人强行分开,然后才怒道:“大军破城,局势尚未安定,残兵也还没清剿干净。你们两人就为了明国生口,打成这副样子,这叫什么一回事!”
他继而指着遏必隆骂道:“我们出发前,大汗亲自说过要多获生口,好补充松锦大战的损失。遏必隆你是个什么脑子?你的耳朵是白长的吗!连大汗的嘱咐都不放在心中,必须严惩!”
图尔格自知这件事里遏必隆不占理,所以他也只好拿自己亲弟弟先行开刀,接着才对鳌拜温言道:“遏必隆的做法不对……你加以劝阻很对,只是你们都是老朋友,都是镶黄旗的老兄弟,劝说两句就好了,动手打人就是你的不对。这件事情遏必隆本就不占理,我就不处置你了。”
鳌拜知道图尔格在想些什么,就哼了一声,然后吹着小曲走到一旁,对遏必隆笑道:“你说明国人只是我们的猪羊果树,那我也要告诉你,大清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猪羊果树!猪羊还可以再生猪羊,果树还可以再载种果树,一肉一果都是大清的财富,如何能让你肆意挥霍?”
“够了,鳌拜,你也不要再说了。我会好好管教遏必隆的。”
遏必隆还想说些什么话反唇相讥,却被图尔格伸手劝阻,只好缩着脖子,擦了一把面目上的鲜血后,两手在身上一阵乱抹。
图尔格看得连连摇头,他这个幼弟虽然勇武过人,但身手比之拥有巴图鲁封号的鳌拜,还是有所不如。至于头脑,那就更差得远了,真是需要好好管教和长进一番才行,否则将来如何担当起家业?
“遏必隆!你现在知错了吗?汉人就是我们的猪羊果树,你既然知道这一点道理,为何还纵兵射猎明国生口。即便是真的猪羊,你也不能如此放肆戏耍。我们大清上下为了打赢松锦之战,都在节衣缩食,有谁敢把宝贵的猪羊拿出来当靶子射着玩?你真是昏了头,竟然干出这种蠢事来!”
遏必隆被他哥哥图尔格教训的抬不起头来,满脸尴尬,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只能低着头,两手背后,乖乖受训。
只是图尔格毕竟是他的亲哥哥,骂的是狠,但惩处的结果也无非是罚酒三杯,意思意思就完了。鳌拜对此倒是也无所谓,毕竟他在意的是遏必隆那种随意的作风,现在图尔格既然如此警告教训了一番,想来遏必隆今后也就不再敢胡作非为了。
至于被遏必隆射杀的那些明国壮丁,说到底只是些猪羊果树,杀了也就杀了,今后不再重犯这种错误,那他依旧可以和遏必隆做好兄弟。
图尔格看鳌拜没有继续追究的样子,也就松了口气。毕竟这件事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真要追究到皇太极那里去,最后绝对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和遏必隆将来的前途。
能够这样轻易解决掉,也算是一桩好事。
不过鳌拜这个人,虽然骁勇善战、果决犷悍,又深受皇太极的喜爱和器重。可他的为人性格,实在是有些太跋扈霸道了!
自己身为内大臣,他居然这样不给面子。
将来若有机会,总要整治他一番,讨回这口气来。
“哼。”图尔格对遏必隆是恨铁不成钢,狠狠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再犯下这等错误,只要将他圈禁在盛京,今后再不许出战了。”
“啊!大哥,我知道错了!”
别的惩罚遏必隆都是无所谓,可要把他圈禁起来,不许再参与作战,那可就是要了他的性命一般。遏必隆是闻战则喜的性子,喜动好战,平生所爱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屠戮明国人,真要将他圈禁在盛京,不许出战,那可真就是比要了他的性命都过分。
所以刚刚还在听话受训的遏必隆,一下子就慌了起来,连连向图尔格求饶认错。
不过图尔格现在也懒得理他,兖州城外正传来一阵跑声。他收束起心情,对鳌拜和李国翰说:
“城外鸣炮了,是多罗饶余贝勒回来了。”
城外鸣炮不断,阿巴泰终于带着扫荡明军残兵的部队回来了。图尔格顺势就赶紧把鳌拜和遏必隆的事情处理掉了,免得夜长梦多,他让大家各自返回去整顿部队,扫清兖州城内形势,然后迎接阿巴泰入城,商议清军的下一步计划。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母亲为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他虽然是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的兄弟,可是因为母亲伊尔根觉罗氏出身一般,生前没有受过努尔哈赤的宠幸,死后也没获过任何哀荣,地位十分卑微,直接影响到了他在兄弟们中的地位。
努尔哈赤的儿子都是和硕贝勒,只有阿巴泰是多罗饶余贝勒,地位低于其他人。他虽然因为年龄上的优势,比诸弟较早参与征战,较早建功立业,可是在皇太极继位以后,却常常私下说一些不满于皇太极的牢骚话,多次受到惩戒,地位更为下降。
不过正因为阿巴泰的母亲出身这样低微,他对皇太极就不存在任何危险。当皇太极接二连三地将四大贝勒中的阿敏和莽古尔泰追夺爵位的时候,阿巴泰虽然犯下不少错误,可皇太极却很少借机发难严惩阿巴泰。
这也算是阿巴泰出身卑微所带来的好处吧!
他对皇太极的地位毫无威胁,所以皇太极也可以放手使用阿巴泰这一次入关劫掠的任务,油水可说是极为丰厚,由阿巴泰统帅大军,就正体现出了皇太极对他的放心来。
图尔格带着留守兖州的满洲将佐们出城相迎,阿巴泰则踏马入城,他身后的八旗军队这一次分路下马搜杀鲁北一带,又俘获了生口壮丁两万多人。
加上此前在直隶境内大掠的明国百姓七万多人,现在清军居然已经俘获了倍于全军的生口。
这还不要说阿巴泰两次分兵,分兵东掠登莱的两路军队,估计还有十分丰厚的收获。
如此算来,直到现在为止,清军收获的明国生口数量,肯定已经超过了十万人,或许还远远不止。
强壮的俘虏脖子上都被系上了粗壮的麻绳,大概十二三人被系于一根绳子上面,由一名清军兵丁拉拽而行。
其余身体不甚强健的俘虏,或者是妇女,则没有戴枷,也没有穿绳。只是每数十、百人,就有一名清军士兵持刀监视。
无一例外,所有俘虏都是眼神晦暗,毫无神猜,他们面如死灰,在俘虏队伍中只是像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着,去迎接被掠至关外苦寒之地,终生为奴的结局。
没有人能够升起反抗的勇气。
在零星的辫子兵中间,是数倍、十倍于清兵的百姓,可是他们已经被彻底的击垮了。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们本不该苛责于被掠为农奴的平民百姓,这些没有受过训练和组织的人,本就不该承担起战斗的责任。
而真正该战斗的人,就像清军挂出的大牌写着的那样,“诸官免送”罢了。
“贝勒,我们下一步要往何处走?是不是该折往东面,与其他几路兵马会师,先行掠取登莱?”
第十四章 明国西地诸帅
阿巴泰翻身下马,他将对自己行礼的图尔格用双手扶起。在努尔哈赤子孙中年齿虽长、地位却很低的经历,让阿巴泰养成了一种较为谦虚的行事风格。
他和图尔格以满蒙礼节行过礼后,用那种粘滞的、声音模糊不清的满语反问道:“你们听到关于明国西地诸帅的消息了吗?有明**队的俘虏说,那些贼帅就在徐州附近。”
“明国西地之诸帅?可我们现在在明国的东方,怎么会遇到这些人?”
“据俘虏所说,明国西地诸帅已经占领了河南和湖广许多地方,或许他们也准备进攻山东。这一点也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在于大汗专门嘱咐过我们联络明国西地诸帅的事情。”
阿巴泰提到了皇太极要求入关清军联络“明国西地诸帅”,也就是各路农民起义军的事情。这是洪承畴投降以后,给皇太极献上的一道重要计策。
洪承畴虽然离开陕西数年,并不了解这两年来闯军高速发展的具体情况,但他也知道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建基立业,成为了大明的心腹大患之一。
所以他投降清军以后,提出的一个夺燕之策,就是要求阿巴泰率军入关劫掠时,设法和明国诸贼帅取得联系,利用这些没有头脑的贼寇,合作掠取明国之地。
阿巴泰在兖州附近俘虏了不少属于徐州剿总麾下的官兵,从这些官兵口中,他已经得悉了李来亨率领十万兵马正活动在鲁南淮北一带的消息。
“明国贼帅现在勒兵十万,据传正游曳于徐州的南面。”
“竟然有十万人这么多吗!”图尔格先是一惊,但随即又笑道,“不过我听洪先生说过,明国贼帅之兵十人方能抵过明国官军一人。那这十万兵马,也就是相当于一万明军罢了。”
“哈哈哈,说得不错。”阿巴泰也笑道,“但是一万明军,也算得上是一股力量。大汗说过,如果我们遇到明国贼帅,就要设法联络他们、利用他们……洪先生也说过,明国贼帅都是一些低贱无耻之人,我们可以许诺给他们一些钱财,利用这些贼军为我们带路。”
图尔格想到要给贼寇一些钱财,又有些心痛道:“真的要给他们钱财吗?明军不堪一击,我们即便没有外人带路,一样能够扫平山东。”
“哈,你怎么那么傻呢?”阿巴泰笑了笑,他拍着图尔格的肩膀解释说,“我们只要一开始将钱财拿给这些贼寇就行了,等到他们帮我大清拿下徐州以后,咱们再反戈一击。说到底,贼寇十万兵马不过相当于是一万明军,根本不可能是我八旗铁骑的对手。我们再把贼寇消灭掉,不仅可以将所有钱财拿回来,还可以把这些贼寇手上的金银财宝一并索到手。”
“原来如此!”
图尔格拍掌称赞,他想过一会儿后,感觉阿巴泰的计划十分不错。虽然他并不觉得一个徐州城能够阻挡清军的前进,可是如果能够利用贼寇帮他们省却一点麻烦,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阿巴泰接着说道:“贼寇兵马有十万人,就集结在徐州南面,我们应该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依我看,咱们现在就抽调几个精明强干的人,最好要懂得汉语,带上一些精悍的部队,直接越过徐州南下,去联络贼兵。这样拿下徐州,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阿巴泰提到要选取一些懂得汉语的人南下,图尔格马上就想到了李率泰和李国翰等汉军旗的人。只是他对揭发遏必隆滥杀生口的李国翰不太有好感,便说道:
“李率泰是李永芳的儿子,他懂汉文,让他去好了!”
李永芳原为明朝抚顺千户所备御官,努尔哈赤称汗后,明朝为了加强抚顺边防,就把李永芳提升为了游击将军。可是后金军围攻抚顺时,李永芳还是出卖了抚顺百姓,轻易地投降于努尔哈赤,成为了明朝第一个向东虏投降的高级将领。
可怜李永芳投降的次日,努尔哈赤就将抚顺城彻底平毁,把全城百姓迁徙到赫图阿拉,发给满洲人为奴。
而李永芳则因身为第一个投降后金的明朝将领,得到了努尔哈赤的隆重礼遇,迎娶了阿巴泰的女儿为妻。
不过满洲人虽然重辽人高于重视关内投降之人,但随着清国政权的逐渐稳固,李永芳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天聪八年病逝时,他的地位、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在汉军旗中仅辖六个佐领,封三等子而已。
只是李永芳和阿巴泰有姻亲关系,所以李率泰在阿巴泰这里的地位自然高了一些。
阿巴泰心里大概是认为明国西地诸帅不一定就会全力为清军打工,而且直接越过徐州南下,既要越过黄河,又要穿过大运河,确实存在较高的风险。
所以他马上就否决了李率泰这个人选,说道:“李率泰啊,他是汉军旗的梅勒额真,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要攻城略地,我也离不开他的协助。这样吧,我看就让李国翰去吧,再找几个精明强干的满洲将佐一起,带个几千兵马分兵南下。
若联络成功的话,就让他们直接和贼寇从南面围攻徐州。如果联络不成,就叫他们直接把贼寇也消灭掉,我们自己来取徐州。”
图尔格心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为了否决李国翰这个人选,未经深思熟虑,就搬出来和阿巴泰沾亲带故的李率泰。
其实仔细思考一下,这个越过徐州南下联络贼寇的任务,还真不算是好差事。
自己怎么不过过脑子呢。
果然,阿巴泰接着说道:“这样,让鳌拜和遏必隆一起,让他们两个人和李国翰一起带兵南下。嗯……还需要找个持重的主帅,就让谭泰负责做主帅吧。”
事情还真的和图尔格心想的同样发展了,阿巴泰居然让鳌拜和遏必隆一起南下……图尔格有些头疼,他有些反对,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勉强同意下来。
谭泰是正黄旗的固山额真,用汉文来说,就是正黄旗的都统。他是努尔哈赤时期后金的开国功臣之一舒穆禄扬古利的从弟,天聪八年时就已经是统帅精锐白甲兵的巴牙喇章京。
谭泰参与过多尔衮领导的破关劫掠之役,与固山额真叶臣自太平寨破青山口,与明兵十三战,全都取得大胜,是一员在关内作战具备丰富经验的将领。
谭泰是正黄旗出身,也是皇太极的亲信心腹。至于鳌拜和遏必隆两人,都是皇太极自将的镶黄旗出身,自然更不必说。
阿巴泰派出去联络明国西地诸帅的人,全是皇太极的心腹。他也是考虑到这件事情说不准会如何发展,所以才选用谭泰、鳌拜等人,免得将来皇太极又怪罪下来。
“明国西地诸帅之兵,按照洪先生所说,虽然比之明军还要羸弱,更加不堪一击。可是十万之众,到底是人多势众。
我们还是要倍加小心、万分警惕,第一是不能暴露出我们准备利用完贼寇以后,直接把他们全部杀光的图谋;第二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洪先生说过明国西地的贼寇全是反复无常之人,我们要杀贼寇,这些贼寇说不定也眼红咱们丰厚的财宝和生口,想要捅咱们一刀。”
图尔格则最后颇为担忧地问道:“明国西地贼寇和明国官军都是汉人,若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怎么办?那样谭泰、鳌拜、遏必隆他们渡过黄河和大运河南下,不便于撤回兖州这边,就有些危险了。”
阿巴泰安然笑道:“哈哈哈,你看看孔有德、尚可喜那些人,他们不也是汉人?他们都知道大明的时运不济啦,萨满也都说天命归于大清,这些人识时务就会和我们合作。即便不识时务,按洪先生所说,他们和明军是仇敌,怎么可能跟明军一起对付咱们呢?
图尔格,你的胆气越来越小,这可不好呀!”
皇太极称帝改号,建立大清国以后,就在国内禁止了萨满占卜之说。只是像阿巴泰这种满洲宗室,依旧出于习惯迷信了萨满宗教,皇太极虽然多次加以惩处,但阿巴泰本来就是小错不断、大错不犯的一个人,又对皇太极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太极最终也就对阿巴泰迷信萨满的做法,听之任之了。
“明国的这些贼寇要是真的不识相,咱们就一并将他们削平。如此又能多掠得十万身强体壮的生口壮丁,岂不是发了一桩大财吗哈哈!”
第十五章 袁时中之心
第十五章
亳州和归德之间有马尚河这条人工掘成的运河相联系,所以闯军从亳州北上归德,路途并不艰难,粮秣辎重都可以通过运河来运输,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冲到归德城下。
也因此,袁时中虽然已经把小袁营剩余的部队撤到了归德府的府城商丘,可依旧放不下心来。他知道李来亨的总兵力约在二万人以上,以现在小袁营的力量,即使和陈永福的河南镇合兵一处,也很难和李来亨相对抗。
即便想要据守城垣,发挥防守的优势,那也要看闯军的火炮答不答应。
就从颍州之战的情况来看,李来亨手中的各色轻重火炮,恐怕在二百门以上,这种火力几乎直追明军车营编制,实在不可小觑。
颍州之战时小袁营在军资器械上,可说是同闯军拉开了极为惊人的差距。
这份差距,至今让袁时中印象深刻。
“楚闯之强,更胜于中原闯军许多倍,陈镇千万要小心提防!”
按理来说,袁时中曾经长期和李自成合营作战,对闯军的实力、编制、器械装备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绝不该出现颍州之战时轻敌的状况。
可是袁时中从未去过随州一带,对于长期在湖广活动的楚闯军力具体情况,可说是毫无了解。所以颍州之战时,他才用了应对中原闯军的战法,来对付装备、编制、战术全都截然不同的楚闯,在又轻敌又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自然损失惨重。
楚闯强悍凶猛的火力,更给袁时中造成了一种可怕的心理阴影。
他跟着陈德撤到归德以后,语气中依旧饱含这种深深的恐惧感,以至于在和陈永福说话的时候,都无法抑制住语气中的颤抖。
陈永福则不以为然,他和李来亨、陈荩都有书信往来,自认为对湖广闯军十分了解,并不认为以他所了解到的李来亨之为人,楚闯战力能够胜过中原闯军几分。
即使楚闯由于湖广盛产粮食,物质基础更为丰厚许多,在陈永福看来,也不会超过中原闯军实力太多。
而中原闯军虽然战力也相当不错,可在陈永福看来,李自成的胜利更多是由于明军上下的全面**。
像他陈永福,不就一再于李自成手底下虎口拔牙吗?
可见闯军虽强,但也不至于强大到不可对抗的地步。陈永福更为担心的反倒是逐渐逼近大运河的清军,东虏历年来的胜利,早已在所有明军的心中造成了远胜于袁时中对闯军的那种心理阴影和恐惧感。
东虏之兵,猛如龙、悍如虎,凶顽之处,不可以人类计之。
这就是陈永福的想法。
他先让儿子陈德带小袁营的部队稍作休整,接着就对袁时中说道:“袁……袁将军,现在你的兵马已经不需要再听从河南巡、按的命令,以后都和我一样,直隶于徐州史制台的麾下。
你不用再担心出现以前那种被排挤的情况了,史制台是一个量才录用、唯才是举的好官、贤人,有大才之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转移去徐州,那里有制台的标营,刘良佐、黄得功也各自调来一部到徐州待命,只要我们聚在一处,根本不用担心闯军。”
袁时中看陈永福那一脸信心满满的样子,再看为了组织紧急撤退,一派兵荒马乱景象的归德城,不禁感到分外的嘲讽,如此模样,真的不需要担心吗?
他心中满是不安,勉强笑道:“史制台的贤名在江淮一带,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史制台愿意重用小袁营,我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一二。
只不过李来亨麾下这支楚闯兵马,和中原各路闯军都大为不同。我们在颍州和他交过手,我估计李来亨手上的火炮恐怕不下数百规模,归德的城防,我可以肯定的说,是绝对抵挡不住闯军进攻的……徐州恐怕也强不了多少。”
“哦……原来如此,难怪袁将军会兵败颍州。”
陈永福眉毛微微挑起,嘴上是这样说着,可是袁时中看他不以为然的表情,便知道陈永福还是没有真正认清楚李来亨的实力。
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陈永福和陈荩常有书信往来。陈荩写信给陈永福,目的是为了劝说他尽快投奔闯军,所以书信内容大多是鼓吹李来亨的治民之长,少有提及军事,反而一再表示以陈永福的军事才干,足可以冠绝闯军,一旦投靠闯营,势必能够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陈荩这样说,本意只是为了煽动陈永福尽快归顺。
可是意料之外的效果,却是让陈永福产生了一种李来亨不过如此的错觉这其实也没错,若论战场指挥、战役组织的能力,李来亨肯定是不如多次在李自成优势兵力下虎口拔牙的陈永福。
陈永福也不是没有和李来亨交过手,当初在河南的时候,他们也打过好几次仗,所以陈永福并不觉得李来亨如何厉害到难以对付的程度。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当然不知道李来亨在随州取得大发展以后,有了怎样脱胎换骨的改变!
现在湖广闯军的强悍,并不在于李来亨用兵如何厉害,而是在于湖广闯军自身装备、编制、战术上的相对优势。
“袁将军,你在颍州和涡河两败于闯军,自然受惊不小。不过闯军有二万人,兵力倍于小袁营。你们骤然脱离李自成,军中肯定会有一些混乱情况。
如此形势之下,两败于闯军,其实也可以说是非战之罪。”
唉!
看陈永福这种语气,始终是没有真正重视楚闯,没有真正重视李来亨的实力啊!
袁时中心中焦虑,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大家尽快撤往徐州。如果能和史可法,还有刘良佐、黄得功派来的兵力聚在一处,徐州又是天下有名的雄城,应当就不必担心会不小心覆灭于李来亨之手了。
“镇台大人……形势紧急,我也不多说了。今后小袁营上下几千近万条人命,就全都系在陈镇台、史制台的身上了!”
陈永福微笑着点点头,又用两手一起握住袁时中的手,宽慰道:“我们只需在徐州守上一段时间,待东虏退去以后,形势一定会有转机。”
袁时中心中哀叹两声,便退出官署。他的兄弟袁时泰一直等在门口,见到袁时中出来以后,立即赶了上去,问道:“大哥!镇台如何说的?”
袁时中不愿小袁营其他人对于他选择的这条道路前途担心,便故作轻松道:“陈镇台对咱们极好,他说史大人在徐州已经囤积了不可计数的米麦、豆束、火器、箭矢、刀枪、盔甲……所有军资辎重,堆积如山,就只等小袁营去徐州鸟枪换炮啦。”
“如此大好啊!”
袁时泰欣喜道:“史制台果然是天下有名的贤才名臣,和苏京那些出尔反尔的狗官完全不一样。这下可太好了,我赶紧回营,把这条好消息告诉所有弟兄,大家听到以后,军心士气一定会振作起来的。咱们终于有条出路了!”
袁时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伸手劝住袁时泰问道:“军中可还有人在宣扬要返回开封的事情?”
“这……”袁时泰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缓声道,“涡河再败以后……这种说法确实又抬起头来,多多少少是有些人在这么说。毕竟大元帅过去待我们也算不薄,我想有人总想着回去开封,也算情有可原。”
“哼!”
袁时中冷哼道:“李自成终究是一个贼寇,我们现在已经是官身,你还说什么大元帅?贼帅罢了!说到底只有朝廷才是天下的正统,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所为的还不就是给兄弟们谋取一个正经出身吗?做贼岂能长久!终究是要招安的。”
袁时泰欲言又止,袁时中则厉声吩咐道:“你回营后也要告诫所有人,开封是贼巢,再有宣扬去开封的人,俱按通贼之名,力行斩首。”
“这、这……也不用这般严厉吧!”
袁时中摆摆手,不容袁时泰的反对道:“现在是非常时机,东虏北来,闯贼在南,一旦有事,我们全军覆没不要紧,朝廷布局一旦有失,天下又将多事。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我起义兵,所为的不过是几个百姓。为了少死一些绅民,只能严酷一些,容不得咱们内部有失!”
他接着望着归德府城商丘的城门,看着一队又一队的明军官兵把城内搜剿的物资全部运送出城,又觉得陈永福的做法也有些过分。
陈永福在归德沿袭了当初河南巡按高名衡和推官黄澍在开封的做法,对于城内无靠山的富商士绅,全都以供给军需为名,强行摊派银两,实际做法简直无异于闯军的拷掠手段。
袁时中之所以脱离闯军,就是因为他觉得拷掠这种做法,严重破坏了天下常道,把社会秩序、上下尊卑之别打得粉碎。
可没想到官军为了摊派军需,追比之烈,更胜于李自成啊。
他咬咬牙,想到这是为了恢复社会秩序所必须付出的短暂代价,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眼前的情况。
“陈永福啊陈永福,我只希望你真的像在守开封时那样,能够带着小袁营,也在闯军手底下全身而退一回。”
第十六章 虬龙沟
亳州和归德之间并无天险阻隔,一马平川,任闯军骑兵肆意纵横。但是李来亨为了避免闯军动作过快,以至于打草惊蛇,放走了陈永福和袁时中,所以他并未直接从亳州沿着马尚河北上,而是先派李世威攻占了归德府东南一带的永城县。
闯军的主力兵马随即东进,先到永城集结,然后经大丘集、韩家道、司家道北上,迂回至归德府府城商丘东面的另一条人工运河虬龙沟附近,截断归德守军东撤往徐州的必经之路。
此时已经是九月底了,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闯军骑兵奔驰不易,火炮拖拽更是十分困难。陈永福和袁时中也是因此放松了警惕,没有预料到闯军会舍马尚河大道不走,转而跑去大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的虬龙沟一带。
为了在秋雨天气中,依旧能够保持高速的行军速度,闯军不得不把许多辎重和重炮都留在了亳州、永城一带,轻装出击。
同时顾君恩和他手下的那一群参军司军官,这回也总算是以更为合理的方式,为闯军的行军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
他们吸取了此前渡过涡河时,参军司处处插手、处处都要管,结果却又处处都管理混乱、不能应急的失措。
转而采用了一种任务式的计划办法,也就是先为每支部队、各级军官,分配一些范围较宽泛、内容较简单的战斗和行军任务,给予带兵军官以很高的自由发挥空间。参军司转而只负责总体的、广义的军事计划制定,如此放手之下,这一回的情况反比涡河之战时有序许多。
其实这并不奇怪,李来亨想在如今闯军的人才基础上移植总参谋制,在没有电报、没有铁路的情况下,把一种过于先进的体制移植到闯军的实体上,本来就是痴人说梦式的空想。
会造成涡河之战时,那种异常混乱的局面,却没有因为这种失措无序造成特别严重的损失,已经可以说是非常好运了。
考虑到闯军军官的数量、质量,指望参军司成为主导军官的大管家和独裁机构,本来就是毫无可能的。
即便是历史上的普鲁士军队,其总参谋部的雏形,也无法做到到处伸手、到处管理的地步,而需要采纳任务式的赋权办法,才能使得军队良好运转。
“夏邑县在望!好直,你这回做得很好,为大军突击准备的稻草、蓑衣等等物资,也全都派上了用场。”
李来亨戴着一顶竹斗笠,雨水从斗笠的边缘如银色丝线一般流淌了下来。他轻抚战马的鬃毛,安抚着因为暴雨天气而焦急的坐骑,对顾君恩笑道:
“我们在虬龙沟上以逸待劳,因河固守。我倒要看看袁时中还有什么办法?小袁营和河南镇这下一起被困在归德,除了束手出降,又能有什么出路?
小袁营里本来就大多都是我们闯军的兄弟,他们对于归顺闯军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陈永福这个人嘛,虽然因为射伤大元帅的事情有所顾虑,可他既然能够这么长时间和早就投奔闯军的陈荩往来书信,又岂是一个朝廷的纯臣?”
秋雨之中,偶有几声雷鸣。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到闯军的大进军,鲁豫皖交界处,一望无际的黄淮海大平原上,到处都是深蓝色的队伍在前进着。
战士全都身披蓑衣,头戴雨笠,用稻草垫着车轮,然后用绳索拖拽大炮前行。滂沱的大雨虽然打湿了土地,打湿了每一个将士的躯体,但丝毫没有消磨大家的斗志和热情。
毋宁说,在雨中这样惊人的神速进军,反而令闯军对下一步的作战,满怀着必胜信心。
李来亨看着道路中间,有一辆运载三门灭虏炮的炮车正陷在泥地中,六七个战士围成一团,用力拖拽大车出来,但力量还差那么一点点。他便亲身下马,踏在泥地中,走到战士们的身旁,拍拍闯军士兵的肩膀,在大雨中笑道:“本帅与你们一同!”
闯军士兵们刚刚反应过来,全都惊呼一声,可大家还没得及劝说李来亨退开,少虎帅便已经用力将大车拽起,轰隆一声,车辆便被从湿滑的泥水里拉了出来。
灰色、黑色的污水全都溅在了李来亨的战袍和脸上,他的双手也沾满泥土。但李来亨不为所动,他用沾满泥土的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抑制不住胸中的豪情,感叹道:“我军军威一日雄壮胜过一日,明军自不必说,即便东虏真的渡河南来,我们难道就不能一战而胜之吗?”
这片原本历史上,本应被决堤的黄河水冲刷成一片白地的平原,如今正欢呼雀跃着,兴奋颤抖着,迎接着闯军的攻势。
顾君恩也深为参军司这回计划的顺利执行感到自负,他依旧是文人着武装,披挂了一身亮丽的铠甲,在雨中裹起披风,狂笑道:
“正如使君所言,我军风雨疾行,用兵之速仿佛天降,陈永福和袁时中岂能料中?现在我们先一步抵达虬龙沟,卡在归德和徐州之间,明军东进无路,也只能束手归顺啦。”
闯军众将都对迫降陈永福和袁时中的前景感到十分乐观,大家对顾君恩提出的奇兵迂回、阻敌东进的这一招妙计,也全都感到十分钦佩。
顾君恩这个人狂是狂了一些,但确实颇有长才大略,绝非一般狂生可比。
可在众人之中,唯独方以仁依旧有所忧虑,只是他没有直接在顾君恩和众将面前将担忧的事情说出。而是待暴雨大作,李来亨驱马避雨时,才追到李来亨的身边,小声问道:
“明军东进之路虽然阻绝,可是若陈永福和袁时中北渡黄河,一样能够逃出生天……现在黄河、运河一带的民船几乎都在官军的控制之下,陈永福在归德待了这么久,手上肯定也有不少船只。
他如果打定主意要跑,就算东边被堵住,也可以往北边跑。”
李来亨也有想到这一点,但他另有一番思考,便对方以仁解释说:“我和好直亦有这种考虑,只是我军若要迂回到北面,切断陈永福北渡之路,难度未免太高,没有什么执行性可言。
另外,东虏不是已经攻克了兖州吗?兖州就在归德之北,我是考虑东虏就在兖州,陈永福应当不至于北渡黄河,跑到东虏的虎爪下自投罗网。
在‘虏’与‘寇’之间,我相信陈永福还是会选择投奔他更为熟悉的‘寇’!”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东虏动向究竟如何?我们还是不得而知。”
这场暴雨掩护了闯军的突进行动,可是也遮蔽了闯军的耳目,使得闯军对于黄河以北、大运河以东的清军动向,毫无把握。
李来亨虽然对清军的情报异常重视,派出了数百名夜不收设法掌握黄河北岸的情况。可是由于暴雨连绵,情报传递受到很严重的阻碍,现在所能知道的消息只有清军已经扫清了兖州府境内残余的明军。
清军之后又有何动作,李来亨就全然不知了!
现在闯军的位置距离黄河不过数十里的距离,距离兖州也不过二百多里,清军如果展开快速的奔袭,又没有人组织河防的话,长则两三天,短的话可能一天都用不到,东虏就可能突然出现在闯军腹背之侧。
这可就有极大可能性,变成后世历史中山海关之战那种对闯军极端不利的局面啦……
想到这里,李来亨也不免有些揪心。
可现在大雨滂沱的,东虏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到底处在何一方位,做何一动作,如此敌情未明的情况下,闯军过度靠近黄河,确实十分危险了。
“嗯……乐山,你的意思是?”
方以仁低声道:“闯军阻敌东进这一步棋并未走错,不过依我来看,我们不仅需要堵住陈永福和袁时中的东进,也应当分派兵力,抢到丁家道口、虞城县、坚城集一带,组织河防,以免万一。
若清军真从虞城、砀山河段南下,我们腹背受敌,仓促之下,又缺乏和东虏作战的经验,很有可能面临重大损失。”
第十七章 黄河南岸
李来亨想到清军突袭、复制山海关之战的可能性,不禁流下几滴冷汗,为自己的不谨慎深感后怕。
他立即对方以仁说:“你说得对,河防不能不顾。小袁营兵力已经减弱不少,袁时中和陈永福聚在一处,也不过一万多人的兵力。他们士气又低落,旦夕之间即便全力抱团东进,也不可能攻破我们的防线。”
李来亨一手遥指北面道:“马上分派兵力,即刻北上,如果明军在黄河岸边有组织河防部队,便先不要和明军发生冲突,监视他们的动作就好。如果陈永福已经把河防部队全部撤走了,就必须由我们的人填上这个缺口。”
倾盆大雨之中,方以仁依旧是文士打扮,他的衣服早被雨水浸湿过半,此刻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道:“府主有人选吗?”
人选?
李来亨思虑一二,张皮绠又去打探清军动向,郝摇旗、李世威等战将又掌握一线部队,阻遏陈永福的东进,轻易不能动弹……
“让谷哥去吧,他是我的副手,没有直接掌握什么部队,这种时候让他去较为合适。”
方以仁略带深意地点了点头,李来亨把郭君镇留在武昌统领湖广军事,却把谷可成这个闯军老资格的大将当做副手带走,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布置。
谷可成毕竟是楚闯在湖北北部已经站稳脚跟以后,才被李自成指派过来的新人。他虽然早在夷陵之战的时候就和李来亨有老交情,又因为刘宗敏的托付,对李来亨一直照顾甚多。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谷可成算不上是李来亨的嫡系,甚至比之高一功和白旺还要疏远一些,算得上是李自成插进来的沙子之一。
所以李来亨一直是将谷可成作为自己的副手使用,把他放在一个地位崇高,但是并不直接掌握较多兵权的位置上面。
“此事交给谷将军办理,十分妥当。”
谷可成接到这项任务时,颇为惊异,但他还是未做多想,立即带兵北上,准备趁着风雨的掩护,冒险挺进到黄河南岸,随时准备接过河防。
这一整天都在下雨,到了晚上,闯军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猛烈攻势,攻破了夏邑县。李来亨将指挥部和参军司都放在夏邑县县垣之中,以此为中心,窥视归德和徐州之间的最后一个要点马牧集。
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动作异常迟缓的陈永福,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根据张皮绠的探报,已有数千规模的明军驻守于马牧集,并在集镇中紧急修筑了防御工事,做出了准备抵御闯军进攻的准备。
“陈永福素来是个胆大心细、果敢勇决的人物,却不知道为何今次动作这样缓慢?到现在才发兵至马牧集,看来咱们的动作还是太保守了一些!”
李来亨也没料到陈永福会这样处处落于人后一步,归德发生了什么吗?陈永福的表现之差,让李来亨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进行更为大胆的迂回穿插。
而谷可成这边,他带走了约约三千兵力北上,趁风雨如晦之时,急速向黄河南岸靠近。
沿途上还有一些鸡犬之声,闯军阻止黄河决堤的结果就是河南的社会生产和经济情况远比历史上好得多,一只在乱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来的惊慌的鸡不住地啼鸣,似乎正在报道一个不祥的日子。
“天幸这场风雨帮了我军的大忙,在这等天气里行军,三军虽然辛苦些,敌人却也很难察觉……即便察觉,陈永福也好,袁时中也好,恐怕都不敢出城追击。”
谷可成也是一个大胆勇猛之人,他全身武装,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闯军越靠近黄河附近,发现的难民就越多,有些难民是听说了闯军到来,从渡口处南下前来投奔,另有一些难民一样是听说闯军要到来了,仓惶逃去渡口躲避。
闯军士兵们此时无暇他顾,也没有余力照顾这些难民,但谷可成还是留下了一二百人在道路上,让他们帮忙维持秩序,设法将难民引导往亳州一带。
因为他知道,一旦清军渡河,继续滞留在黄河渡口附近的人,势必将遭遇灭顶之灾。
“方书记向来料事如神,俺支持他的主张。以我看来,东虏南下可能性实在极高!”
谷可成自负当时锐士,武艺还在郝摇旗之上,有万夫难当之勇,无所畏惧。只是他手底下的兵马都不是自己长期带的老部下,也只能感叹老伙伴辛思忠不在身边,指挥很难如意。
从几天前起,一直没有停过的暴雨像一道纱屏似地障住了谷可成的视线。但透过纱屏,他仍然看清楚了黄河南岸附近的情况,明军还是在这里保留了一部分力量,只是看他们的样子,已是打算撤走了!
官道上述迷的挤满着人、马和各种车辆,道路在暴风雨的冲击下,已经失去原来正规化的形式,和两边的沟洫、野径、田畴都连接起来,连成一大片。
明军官兵都在号叫着、叱骂着,马在嘶鸣着,挤在人马之间的斜斜歪歪的车辆也发出“嘎嘎轧轧”的声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点,尽早地逃到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区域。
正面的官道上实在挤不下人了,有人策马或徒步穿到野径上和还铺着一些枯焦的庄稼的田地上乱跑。官道和附近地区早已失去原来的界线,从中间分散到两边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正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铺溢开来一样。
这时天气变得更坏,除了暴风雨以外,还挟着碗口大小的冰雹,没头没脑地打下来。雨势来得如此急猛,使得长期枯干的沟洫渠道都灌满了滚滚浊水。浊水急速地向低洼处冲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块大块地冲坍下来。
这一片地方都变成泥浆的沼泽。
人马和车辆在泥浆中行走,不断地打滑、旋转,有时被后面的人马一挤,一脚踏进深陷的泥淖,就很难自拔出来。有些滑倒的人马,来不及爬起身,后面挤上来的人马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车轮从他们身上辗过,造成伤亡。
被调入谷可成这支军队里的军官李玮群问道:“将军,我们要不要进攻?”
恰到好处赶到黄河边上的闯军,正好抓住了明军临时撤出河防的极佳战机。明军官兵在暴雨中的撤退,未经战斗,就几乎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将令陈永福感到心碎的溃败。
如果闯军此时发动进攻,要将河防明军彻底消灭,可说是易如反掌。
可是谷可成看着在泥泞道路中挤成一团的明军,却冷静地说道:“不,让他们走吧。我们按兵不动,等明军全部撤走以后,咱们再去接管河防,去提防东虏南下。”
李玮群大感诧异:“就这样放明军离开吗?”
谷可成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的任务首要是接管河防,现在进行战斗,不仅将付出不必要的损失,而且将在黄河南岸造成更大的混乱。
现在谁也不知道东虏的动向究竟如何,东虏已经到达兖州,这是好几天前的消息了。现在他们到底在哪里?
如果已经在黄河北岸,那就随时有可能渡河南下,所以谷可成不能不更为慎重。
而且在他看来,李来亨切断归德和徐州的联系以后,陈永福和袁时中只有归顺闯军这一条路可走了他们二人绝非朝廷的忠臣义士,袁时中或许有想做宋江的打算,可他的部下绝不是李逵。
所以谷可成才打算放过这股明军!
李玮群还是觉得十分遗憾:“现在纵骑蹂躏,花不了多少工夫就能击溃这支明军了呀。”
谷可成摇头道:“大局为重。”
第十八章 士绅团练
“朝宗,形势如何!?”
归德最大的一家望族侯府之中,庭院繁杂,仆人和家丁们往来不断,到处都是在搬运金银细软和贵重物品的武装团勇。
侯方域坐在院中小亭里,拥一炉炭火。因为风雨甚为急烈,天气转凉了许多,侯方域就多批了一件灰鼠皮的外衬大裘,两手凑在炉火前不住地搓动。
侯府仆人领来一个身着杂色布料的人,来人叫贾开宗,也是归德有名的士人。他要大侯方域好些年纪,可要论神色却比长期诗酒清狂、沉浸酒色之中的侯方域显得年轻干练。
侯方域是此前刚刚临危受命,被崇祯皇帝委以总制各剿总大权的侯恂之子,可他此刻却是一脸苦颜,无奈地对贾开宗回答说:“托静子兄鸿福,陈镇总算把河防兵撤了回来。”
“陈镇台是如何说的?”
贾开宗急急走到侯方域的对面,坐到火炉的另一侧,连声问道:“陈镇台要准备去徐州了吗?可是归德各大有名巨室的家财他打算如何处置?我一路过来侯府,陈镇兵马的做法未免太过分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收留了小袁营这股贼兵,现在在城里的做法,简直和闯贼没有分别。”
侯方域大为叹息质疑:“唉!陈永福这个人自以为有兵权在手,连侯府都被他摊派了四万两的军需,何况其他大家?人在屋檐下,别无他法呀。倒是静子兄,你没有家室之累,今后有何打算?还是尽快离开归德吧!”
贾开宗这时反倒笑了一下,说:“我非老师你倜傥任侠,自是农夫锄头菜,不思报国却清闲。”
贾开宗为人放荡不羁,崇慕李贽,只以学问论高低。所以他的年龄虽然比侯方域大,却以侯方域为老师。
“静子兄莫要将小弟取笑。想我侯方域十岁入雪苑社,如今已有数十载,即将而立之年却又一事无成,想来惭愧!只恨生不逢时,若能生于前汉初年得梁孝王该有多好?”
“此言差矣。想你侯家乃我归德名门望族,为沈阁老之后又一名家,左、史、袁皆始出令尊之手。朝宗你的诗才文名也是妇孺皆知,更以弱冠之年而名播秦淮南北,位居‘四公子’之首可谓是大振我古城归德名声。陈镇能够在闯军侵攻之下,保有归德立足之地,不也多亏了侯家组织的数千团练吗?”
贾开宗一提到团练这件事情,侯方域就更为心痛。他连喝了好几口清茶,也难以压住胸口的烦闷,思来想去后才说:
“团练、团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陈镇台才一直和我为难,他早盯上了咱们各家巨室拉起来的团练兵马,虎视眈眈,想方设法欲把这支兵力吞到自己的口中。”
贾开宗捋了捋胡须,诧异道:“此前接纳小袁营时,陈镇不是刚刚和团勇发生过冲突吗?我以为此时已让朝宗兄平息了!不意我去黄河边上才几天,事情就又起了变化?”
他所说的冲突之事,指的就是小袁营兵败颍州以后,陈永福力排众议,提出在归德接纳小袁营而引发的河南镇、归德团练交火之事。
当时把持归德府团练的是以侯家为首的几家名门望族,他们都对流贼恨之入骨,即便袁时中表明要“弃暗投明”,也根本无法获得他们的谅解和信任。
侯方域当时就明白地向陈永福提了出来,河南镇想要收编小袁营可以,但是绝不能在归德府境内收留。
如果陈永福执意如此,那么就不要怪他们不看侯恂和陈永福的老交情,把河南镇赶出归德去了。
陈永福和左良玉一样,都是昌平镇出身,和当年督率过昌平兵的侯恂扯得上一些关系。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在,所以当时侯方域才敢于在陈永福面前异常嚣张地叫嚣。
可他们哪里知道,陈永福现在本来就是一个在明朝和闯军之间首鼠两端、左摇右摆的骑墙派,连崇祯皇帝都管不到他了,归德一些士绅还想制裁他?
这不是在痴人说梦吗?
陈永福当即就用铁一般的实力给侯方域上了一课,他直接和儿子陈德借口剿匪为名出城。留在归德城内的陈镇士兵随即便以索要兵饷为名,到处围攻士绅府邸、大掠全城,侯方域和另外几家士绅代表虽然急慌慌地组织团练武装进行对抗。
可是归德团练人数虽多,当时已有上万之众,但在器械、训练上,就差距河南镇甚远。
双方一番冲突,归德团练死伤极多,士绅家财也遭到很大的损失。直到侯方域低下头去求陈永福回城以后,陈永福才以施施然的救世主态度回到城内,平息了哗变,安定了局势。
侯方域在认清楚了陈永福的为人和河南镇的实力以后,才勉力说服了其他几家士绅,答应下来了陈永福的摊派要求,由各家出钱供给河南镇,又不得不接受了陈永福将小袁营安置到归德的要求。
不过陈永福照顾侯家的面子,特别是要照顾到朝廷大佬侯恂的面子,还是把平息兵变的功劳推到了侯方域的头上。
所以像贾开宗等一些不明内里的人,还真把侯方域当成了挥斥诸侯的纵横家一流人物。
侯方域自己却知道归德团练在陈永福面前的虚弱无力,他苦笑道:“陈永福急匆匆地要从归德撤去徐州,可是各家巨室的历代家资、田产都在归德,岂能说走就走?大家的要求其实也不多,只是希望让镇台宽限十余日时间,让各家多有一些时间将金银细软全部运走。
可是陈镇台畏敌如……陈镇台心急火燎,根本不愿意再等等我们。就因为这件事情,陈德那小子又纵兵掠民,故意制造兵变烧毁了许多府邸,要强逼我们丢下祖宗庐舍,赶紧跟着河南镇夹着尾巴逃去徐州。”
贾开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然后便因这一件事情,又发生了冲突吗?”
侯方域点了点头:“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各家士绅已经十分克制,我也为陈镇台做足了劝说工作。甚至于陈镇台一再增加的兵饷摊派,在我的竭力劝说之下,各家士绅也都表示了勉力可以拼凑一番。
可是镇台要求两天内就全部撤离归德,时间实在太急了!而且两天时间还没全到,陈德就开始在城里放火,本地士绅如何忍得了?各家就又组织团练和陈德冲突,在归德城里大打出手,各自死伤了上百人才停歇下来。”
因为大家已经议定了撤离归德的方针,所以前几天贾开宗是跟着河南镇的一些将领去了黄河南岸,准备把南岸的河防兵都撤下来。
他并不清楚同一时间归德城里居然又发生了这样一桩士绅团练和陈永福内讧的闹剧,不过听了这件事情,贾开宗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河防兵都已经撤了下来,可是归德守军依旧一动未动。
“难怪!”贾开宗大声叫道,“河防兵撤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闯贼攻破夏邑县的消息。我还奇怪,陈镇台前几日就说要撤离归德,怎么动作这样慢?居然坐视闯贼切断我们的东进去路……
原来是发生了这样一桩闹剧。”
第十九章 东西并进
第十九章
贾开宗的这种说法,似乎多多少少将归德守军未来得及撤离的责任归结到了士绅身上,这无疑也等于是在指责侯方域。
侯方域深知贾开宗的为人,也知道贾开宗对自己十分敬仰,绝不会这样设想。可是他自己做贼心虚,心不自安,下意识地焦急反驳道:
“陈镇台不能当机立断,又能怪得了谁?我也希望大家尽快撤走,可是河南镇镇兵放火焚宅,手段实在过分了些……我看必是袁时中出的主意,贼终究是贼。”
小亭外飞雨如箭,一阵雷霆轰鸣闪过,似乎预兆了归德军民的黯淡前景。贾开宗摇头叹息道:“我听说闯贼已经打到虬龙沟去了,那归德守军要撤往徐州实在难上加难,恐怕无路可走。”
侯方域为难道:“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贾开宗这时多少察觉到了侯方域的懦弱本性,他不愿直截了当的剖开,凝视其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想到自己也被困在归德没有出路,不过是天涯同为沦落人而已,又如何能够去可怜侯朝宗呢?
他感叹道:“论人品、家世、文章你都当之无愧为‘四公子’之首,不过较之辟疆和密之,要少一样东西,那就是魄力。”
侯方域不敢直视贾开宗,他把目光转向雨中,侯府的家人临时端来了一些点心,但贾开宗推托时间不早不敢再多叨唠。侯方域的手僵持半空中,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亲自送至门外,离别前说:
“不瞒兄长,侯府中还藏有铳炮一批百十只,另有骏马数十匹。只要陈镇台下定东进突围的决心,我们大不了舍弃家财不要,轻装狂飙,一定会有出路……兄长到时候若无其他办法,就和我一起走吧。”
贾开宗自然是答应下来,可他看着侯方域五脏不定的样子,又觉得事情恐怕还将十分麻烦。
离开侯府以后,贾开宗撑起竹伞,雨中的归德已经像脱缰野马一样完全乱了套。团练和镇兵互相提防着,偶尔又会发生一些摩擦,各家士绅的家仆们则都忙着搬运财产。
有些人也实在太蠢,连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想搬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聪明人则都像侯方域一样,只把金银细软和一些价值极高的书画金饰古玩带走。
贾开宗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忍不住连连摇头,这不叫末世景象,又有什么算得上末世景象呢?
“静子兄!”
他正思索间,陈永福的儿子陈德突然带着一队骑兵奔了过来,陈德是已经投靠闯军的荆襄节度使陈荩学生,陈荩又是河南有名的大文人。
经由这一层关系,陈德和贾开宗也有那么几分交情。
所以贾开宗之前才会跟着参与撤去河防兵的事情。
陈德将战马停到道旁,马蹄把雨水、泥水都溅起了一片,他下马问道:“静子兄不跟侯府一起走吗?父帅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撤离归德,不肯走的人,我们就实在管不上他们了。”
贾开宗诧异道:“今天就走!各家士绅都知道这个消息吗?这也太急了吧?我刚刚从侯府出来,我看朝宗根本连一半撤离的准备都没做完啊。”
“嗨,时间不等人啊。”陈德一手遮挡头顶的风雨,一手抓着贾开宗的肩膀说,“闯军已经攻克了夏邑县,现在父帅亲自带兵去了马牧集。这是归德和徐州之间最为紧要的一个据点,若马牧集已被闯军拿下,我们真的就只能束手待毙……或者另寻出路。”
陈德“另寻出路”的言下之意,自然就是归顺闯军。
不过陈德当然不会把这种内情,直接和贾开宗讲出来。
“静子兄,我现在就是要带人去各家通知这个消息。您是归德有名望的人物,也帮帮忙吧?大家都愿意听你的话,静子兄帮小弟将这条消息传到全城去吧!我们的时间实在紧急啊!”
贾开宗这才知道了形势的急如星火,特别是他又从陈德那里听到了另外一条消息。原来他们把河防兵撤下来不久以后,闯军就有好几千的兵马涌到了黄河边上,接管了本来在明军手上的好几个渡口,现在他们就算临时改变主意,现在北渡去直隶也不可能了。
他心里略微感到奇怪的一点是,既然闯军这样快就能接管黄河南岸的渡口,为什么在河防兵撤退的时候,闯军没有纵骑蹂躏呢?
以当时的情势,河防兵一旦遭到突袭,肯定是一鼓即溃。
不过这件事相比陈永福今天就要撤光归德的消息,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贾开宗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他立即答应了下来陈德的要求,想了一会儿,又给陈德写了一张字条,上面都是他写给侯方域的劝诫之语:
“这……将军把这交给朝宗吧,朝宗是侯制台之子,陈镇台一定也不愿意他在这里出什么意外吧?劝说归德士绅离开的事情,全都交由我来解决。唉,大明将来究竟会如何?将军觉得会如何呢?”
陈德把那张字条接了过来,小心塞入怀中,以免它被雨水打湿,然后笑道:“想来这王朝更换不过命数,所谓风水轮流转,天命又岂是我们凡人可以猜度的?咱们各尽其责、各全本分就好。”
“哈哈哈,小将军有这等见识,也是家学渊博!”
两人笑过以后,便相互错身而过。贾开宗向陈德借了一匹羸马,急急赶往城中家业较大的几家士绅府中,费尽口舌劝说他们不要再和陈永福硬杠下去了。
闯军已经攻破夏邑,又控制了虞城县一带的黄河渡口,现在除了陈永福控制的马牧集以外,归德军民真的是无路可走。
可惜即便贾开宗竭尽所能地进行了劝说,还是有许多士绅不愿意轻易放弃家产。他们之中只有很少几个人是不愿意离开归德,大多数人都是想要离开归德,但又存有侥幸,觉得闯军不可能来得那么快,想要再待个一两天时间,多带走一些家财。
贾开宗只能仰天长叹,劝说他们把这种差事交给管家办,有名的绅领袖们总要先行撤离吧?
大家到了马牧集以后,再说其他。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都到了这等地步,还有许多人是在斤斤计较。他们生怕自己先一步去了马牧集,没人盯着这些家仆,管家们就会中饱私囊,私吞许多家财。
所以他们才坚决不愿意马上就走,非要留在归德,等着闯军杀上门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只有去受一受闯贼的夹棍伺候,这些人才会明白这等道理吧!”
归德城的东门在大雨之中居然还火光映天,那是士绅团练和河南镇、小袁营又发生了一些冲突。
有几家士绅非要明军官兵再多留一天,不许他们自己离开归德城。双方在东关城门争执不休,本来就发生过冲突,互相有百八十条人命在手的团练和官兵就又打了起来。
这回还有小袁营插手其间,袁时中已经跟着陈永福去了马牧集。留在归德处理小袁营其他部队撤离的是袁时泰,他不像袁时中那样迷信大明的天命和士绅的秩序,是一个浑身长满反骨的人物,岂能受得了这些士绅施加的无名气?
一怒之下,袁时泰干脆便让小袁营将士全部寰甲露刃,把已经出城的士兵又调了回来,直接摆出战阵架势,在城门口一阵猛冲,连杀数十名团练士兵,一口气就把士绅团练全部冲散了。
刚刚被陈德接了出来的侯方域也到了东关城门,他看着城门下遍地血污和尸首的样子,本想厉声叱骂一番,可是等他看到袁时泰浑身是血地站在尸堆中的样子时,全身猛地一颤,居然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德则拍了拍侯方域的后背,笑道:“侯公子不要担心,袁将军是我们自己人。这些团勇也是不开眼,小袁营都是些野性难驯的人,他们怎么想到去触小袁营的霉头?
咱们快点去马牧集吧,时间不等人。等到了马牧集就会安全很多了,河南镇和小袁营两支部队抱团在一起,大家再拼命冲个百八十里,就到徐州了。我听说侯公子你爹就在徐州,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咱们,到时候归德守军和徐州守军东西并进,咱们说不定还能转守为攻,反将李来亨一军。”
侯方域讷讷道:“如此就好……一切全看小陈将军的安排。”
第二十章 郝标骑兵
归德军民的紧急撤退就在这样的一番闹剧中开始了,好在闯军此时并未将归德府城视为重点进攻的目标,他们的主要兵力部署在了夏邑县、黄河南岸渡口和至关重要的马牧集附近。
马牧集控制着归德和徐州的主干道,是豫东的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后世民国时期新军阀混战的最强音蒋冯阎中原大战,开篇的豫东大战就是以马牧集战斗为中心展开,孙殿英、万选才在在马牧集附近被蒋军击败,使得反蒋联军面临着十分被动的局面。
之后冯玉祥的反攻,也以归德和马牧集为重心,孙良成和***就是在这附近发动了猛烈的反攻,几乎挫败蒋军,西北军郑大章所部骑兵的突袭,还差点在归德附近的车站活捉了老蒋。
可惜闯军虽然兵行神速,可是忙于抢占夏邑县和虞城县等豫东要点,未能第一时间分出兵力占据马牧集。
结果陈永福和袁时中当机立断,在平息了归德士绅闹出的乱子以后,便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家丁和亲兵部队亲自奔赴马牧集增援。
陈永福还把自己在归德士绅手中搜刮来的一批饷银全部运往马牧集,显然是做好了在这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准备。
明军的动作很快,陈永福的作战决心也出乎了李来亨的预料,袁时中此时亦表现出了相当过人的拼劲。
小袁营的核心老本兵力战斗力确实不下于老闯军,他们咬着牙在马牧集附近硬拼一场,硬生生顶住了最先抵达马牧集附近的郝摇旗所部骑兵攻势。
闯军骑兵虽然配备了专门用于骑射的特制手铳,可是郝摇旗进军太速,并没有携带哪怕是轻型的火炮,攻坚能力非常有限。
明军则在马牧集四周迅速挖掘了两重壕沟,壕沟中还遍插竹签,两重壕沟之间另外还树立有临时搭建的鹿角工事。
这种土木工事本来是李来亨的特长,他在鄂西和河南的几次防御战中,都用这种办法以较少兵力牵制了大量明军。所以这种防御战术和工事形式,早就已经在闯军之中蔚为流行了。
袁时中长期跟随李自成合营作战,对闯军的军事战术特别熟悉,自然也掌握了这种临时修建土木工事进行防御的战法。
此时小袁营在马牧集迅速展开兵力,掘重壕、立坚壁,陈永福又在集镇里集中了大批火炮、火铳一起进行防御。
枪炮齐发之下,郝摇旗几次进攻都未能得手,反而使得宝贵的战马与骑兵战士死伤不少。
郝摇旗经过这么多的战事,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绝不会再因为个人的好恶和冲动就进行无谓的意气之争。
他见到骑兵攻坚失利以后,马上就意识到了明军在马牧集聚集的兵力不可小觑,绝非自己如何拼命、如何勇猛、如何不怕牺牲就能够打下来的。
所以郝摇旗很快就把部队撤了下来,为了给后续到来的闯军攻坚兵团创造一个更为有利的开战形势,他又在监视马牧集的同时,将部分骑兵散开进行侦察,并亲自带领数百骑切入马牧集和归德之间。
也算郝摇旗的运气好,归德军民正在急哄哄地撤退之中,从归德府城撤往马牧集的一路上到处都集满了心怀冤望、乱成一团的绅民。
郝摇旗纵骑奔驰,冒险切入敌后,正巧就撞上了陈德和袁时泰掩护着撤往马牧集的大队绅民。
郝摇旗从这支队伍惊人的车辆数量,还有那些大车车轮在泥地里压出的一道道极深的车辙,判断出了这肯定是一支运载着归德财物,逃往马牧集的队伍。
这样的一支队伍,虽然有陈德、袁时泰等悍将率兵保护,可以他们的兵力,绝难做到处处完好。
陈德所部明军部队并非河南镇的精锐,此时河南镇精兵悉数皆在马牧集防守,陈德手下只有一些他父亲挑剩下的二流杂兵。
只凭这些兵马,又是在这样的大雨天气里,要将绅民们保护周到,实在太困难了!
虽然陈德和袁时泰的兵力多于郝摇旗,可是他们正处在行军状态,队伍里又拖着大量绅民,因而郝摇旗毫无惧色。
这员如山岳般高大的猛将越发显现出了他的成长,郝摇旗把枣木大棒指向陈德所部和袁时泰所部衔接的位置,对部将笑道:
“小袁跟陈永福厮混了一段时间,怎么这么不晓得用兵了?居然把兵马和平民、辎重混在一处行军,连咱们义军最起码的安置老营行军之法都忘记了!”
郝摇旗身边的亲兵小声答道:“小袁应在马牧集,这边的主将我刚刚掠阵时看着眼熟,似乎是陈永福的那个儿子小总兵陈德。”
“嗨!管他呢!”
郝摇旗指着陈德和袁时泰两支兵马的衔接处,明军官兵和小袁营将士的气质、队列、阵伍都截然不同,一望可知谁是谁。所以郝摇旗一眼就看出了这两支军队衔接不稳、队列混乱的地方,下令道:
“小袁不会用兵,前途不久啦!俺先带兵冲锋,大家直冲陈、袁二营衔接处,另留一百骑掠阵策应……都跟老子上!”
郝标精骑如一道旋风般疾驰而进,他们飞奔似地将雨水形成的屏障切开,长矛挺立,锋锐的金属枪头指向明军队伍之中。
袁时泰麾下的小袁营兵马素称善战,只是士气低落、器械又较明军和湖广闯军落后。可在这个关键时刻,陈德那些河南镇的辅兵根本不顶用,几百人的阵伍居然让郝摇旗一冲就垮。
关键时刻还要小袁营自己顶上去!
袁时泰也是一个狠人,他下了马,在雨中袒露双臂,手持两手握柄的大刀,上斩人、下砍马,轮转如飞,悍勇非常。
在袁时泰的鼓舞下,小袁营亲兵也竭力维持战线,把郝标骑兵的猛冲格挡在车队以外。
双方在大雨之中搏命厮杀,明军队伍里因为有大队的辎重和绅民,根本无法做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机动动作,队形就像是一片散开的面饼一样,全无一点聚力和主动性,完全是任人揉捏。
郝摇旗所部精骑则不仅掌握有机动优势和进攻的主动权,而且还利用河南镇和小袁营两部协作混乱的空当,突破了陈德的防线,一部突入纵深之中,制造了巨大的混乱以后才安然撤出。
只是郝摇旗手上只带着几百骑兵,兵力相对于陈德和袁时泰处在极大的劣势之中。
他知道现在闯军能够随意掠阵冲击明军队列,完全是因为明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有反应过来,加之天气原因使得陈德难以掌握闯军骑兵队伍的全貌。
所以当闯军取得一定战果以后,郝摇旗便断然下令撤退。袁时泰本想带着小袁营的将士追杀过去,可是明军队伍里的那些有名士绅已经惊惶恐惧到了极点,他们百般劝阻,坚决不肯让袁时泰分兵追击。
这时候陈德虽然也已经渐渐发现了郝摇旗的兵力很弱,可他出于大局考虑,也感到还是应当以持重为主,尽快撤去马牧集和陈永福、袁时中汇合才好。,
所以也拒绝了袁时泰的要求。
袁时泰只能愤愤收到,带着一股怨气低声道:“我们到底是来打什么杂的?这投了朝廷,还不是处处低人一等?还不如在闯军的时候,好歹大元帅就是要排挤我们、打散我们、吞掉我们,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再怎么说大元帅也是把表面功夫做足,从来不会这样对待咱们弟兄!”
第二十一章 炮标就位
郝摇旗在大雨中突袭得手后,并不恋战,迅速就把部队撤回了马牧集附近。这时候闯军主力也渐次抵达,李来亨亲自带着李世威等炮标精锐部队赶到了马牧集附近,做迫降陈永福的准备。
李世威的炮标是湖广闯军的真正精华所在,李来亨几乎把所有八斤以上的重炮都装备在了炮标之中。
这些重型火炮有的来自于缴获,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湖广闯军的自造。
随州、襄阳等地,在闯军的精心经营之下,在营庄制带来的丰厚粮食基础之上,又以公私合营的办法,与许多选择了接受营庄制、接受把田息收入拿去投资工商业的士绅合作,建立起了许多大型工坊。
这些工坊虽然并不直接承接闯军军械的制造项目,但它们的繁荣发展也为白鸠鹤主导下的军器院提供了更为丰沛的物质基础和更广泛的选择范围。
随州和襄阳的许多军器院工坊,都和这些公私合营的工坊存在合作关系。这也把易道三等一群汉东士绅,越发地捆绑在了湖广闯军的战车之上。
炮标就是现在湖广闯军强大物质基础的最大象征!
炮标的火炮数量,虽然还不及孙传庭整顿以后的秦军车营。可是炮标的火炮在质量上比起秦军车营就具备了不少的优势。
军器院负责重炮制造的总监张光是精通数学的天主教徒,闯军占领武昌以后,张光又请来了两位在武昌活动的耶稣会教士,帮忙计算出了新的火炮模数。
明朝虽然也有《火攻挚要》等书介绍了火炮模数这种新知识,可是终究未能获得广泛的传播。这就使得明军的火炮铸造,依旧需要很大程度上仰赖于工匠的经验,缺乏真正科学的体系。
这种情况下,像秦军车营的火炮,要么是因为采用“倍装法”,装填了超过身管应力极限的火药,浪费大量火药能量,或者干脆因为过度装填造成炸膛;要么就是因为不合理的铸造,使得设计的应力水平过高,令炮壁过厚,增加大量无用重量。
闯军的火炮在工艺上事实上还无法追赶明军或者清军,可是在设计上却由于更为科学的“模数”,可以在相同的用料和重量上,表现出更高的威力和机动性来。
“大帅,炮标已经尽数到齐,只等天气好转就可以攻打马牧集。”
李世威单膝跪在地上,对着李来亨双手禀报道。他虽然在才干上表现比较一般,但是李世威对李来亨个人确实是忠心耿耿,加上李世威能力虽然有限,却也因此能够更加容易地接受种种新知识,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
所以李来亨才把至关重要的炮标,交给李世威指挥。
“很好,雨已经停得差不多了。只要炮标到齐,陈永福和袁时中想要抱团从马牧集冲向徐州,就绝无一点可能。”
李来亨拍拍手,人们从地平线上已经能够看到一缕白光。空中的云层也薄了许多,这场席卷豫东的连绵秋雨,现在只剩下了像毛毛细雨一样的最后几滴雨水。
地面虽然还是一片泥泞,会影响到炮标的机动,但是随着天气的好转,大规模的火炮射击已无问题。
顾君恩为此得意道:“我早说过这场雨下不了多久……”
他转而看向方以仁,笑着说道:“乐山还是多虑了,我除了戎马之事以外,平常也留心天文天象之学,早看出这场大雨快要停下了。我此前跟你讲过,乐山还不大相信。现在愿意相信了吧?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势和战机了。”
方以仁把被雨水浸湿的袖子拧了一下,面上微笑回答说:“好直之多才博学,虽古之诸葛孔明、司马仲达亦不能相比。”
顾君恩嘿嘿笑着说:“过誉!过誉!”
李来亨没有想到方以仁的言下隐含之意,他想到的是亳州和归德的奇妙联系,感叹道:
“亳州是红巾军的起家之地,韩林儿和刘福通定都亳州,重开大宋之天。归德则算得上是赵匡胤的起家之地,艺祖被周世宗任为归德军节度使,后来又称宋王。这两个大宋,竟然都在豫东这里交集了起来。”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这两个大宋政权也都和胡人夷狄存在着莫大的联系。
宋太祖的大宋被胡人所毁灭,韩林儿和刘福通建立的龙凤大宋则开启了胡元的毁灭之路。
更进一步联想到,此刻就在黄河以北悄然前进着的清军,他们会是忽必烈还是元顺帝?
至于自己,又究竟会像历史上的李来亨一样,重蹈陆秀夫的绝望之路,还是会像刘太保和朱洪武一样,开辟出新的理想国?
“天下多事,谁能料想之?”
李来亨一番不合时宜的怀古幽思,暴露的还是他心底对于黄河北岸清军动向的担心。
阿巴泰他们到底是何意图?
如果清军此时骤然渡河,闯军又毫无防备地把全部兵力投入进攻,那么形势就确然将变得十分糟糕。
即便“重演”历史上山海关之战的惨剧,也完全在意料之中。
“使君还在担心北岸的东虏吗?有谷将军带兵组织河防,清军岂能飞渡而过?实在是多虑了啊。”
顾君恩对李来亨的多番忧虑感到十分的奇怪,他并未真正接触过清军的兵锋,虽然也听说过这些年来明军在清军面前的屡战屡败,可终究并不觉得东虏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
其实顾君恩的想法在闯军之中方是多数,像李来亨和方以仁这般的忧虑,反而是少数。
甚至可以说顾君恩对于清军的重视,在闯军之中可说是已经非常高了。
后世历史中,闯军占领北京时,也是顾君恩率先提出“辽东多事”提醒李自成务必要关注吴三桂和关外清军的动向。
只是占领北京的时候,闯军已经自陷困局,以数量上相比多尔衮和吴三桂而言实在太少的兵力,身处在大量怀有敌意的官绅降兵之中。
如此形势下,即便顾君恩看出了关外清军的威胁,闯军也很难有在山海关战而胜之的希望。
现在的顾君恩,就更不把东虏视为什么燃眉之急。他能将清军和皇太极,当成达延汗、俺答汗一类的劲敌,见识其实已经高出了关内未曾亲身接触过清军的一般士人许多了。
“嗯,谷哥是闯军里数一数二的悍将。有他盯住黄河,相信清军绝不可能飞降在我们的面前……现在还是要尽快劝说陈永福投降了。”
李来亨颔首称是,方以仁跟着说:
“王臣的信件我们是不是要送进马牧集里?现在陈永福说是身在绝境里也不为过,有王臣这个老朋友在闯军做节度使,陈永福也该相信我们绝不会亏待他。”
李来亨摇摇头:“不,再等一等。陈永福这个人首鼠两端,当初开封被闯军攻陷,陈荩就投了我们闯军。陈永福却在那个时候,利用闯军对他的善意突围逃走,他这个人绝不是陈荩的一点老交情就能说服的。
还是要等炮标展现实力,让陈永福知道我们的厉害才行。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袁时中,袁时中这个人不知道哪来的一些奇怪思想?把帮助士绅当成了唯一的救时良方,他可比陈永福要顽固得多。”
之前总是暗腾腾、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的天空,这时候却日渐泛白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阳光,像是刚刚从鞘中拔出的利剑一样,闪耀着寒光贯透了云层。
大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雨后的气温也在慢慢回升,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润而清新的氛围。但李来亨却知道,不要多长的时间,硝烟就会打碎这片刻的安宁和寂静。
闯军的主力兵马已经开始行动了起来,步兵们正在清理道路和残敌,炮标的将士们则把重炮向前推进到了合适的战斗位置上,郝摇旗也带着骑兵部队赶回了马牧集附近。李来亨盛赞自己这位老兄弟的长足进步,他调侃着说:
“人道你是猛张飞,将来却未必会比关帝君差到哪里去!”
郝摇旗刚刚下马,听到这话,骇然失色说:“管队这是哪里话?我是张飞关羽,那大元帅是咱们刘皇叔还好,管队你岂不是成了那个没用的刘阿斗?”
李来亨哑然失色……
第二十二章 白花花的银子
日头越升越高,乳白色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将雷雨云驱散干净,天际已经展露出了一片白茫茫的耀眼光芒来了,原本被雨水打湿成一片泥泞的大地,也正在慢慢甩去过多的水分。
上百辆炮车被推进到了距离马牧集非常近的战位上,一门又一门黝黑色的大炮,在雨后的阳光下耀射起深沉而有质感的光泽。
闯军炮标的战士们已经纷纷就位,为了掩护火炮阵地,李世威还调来了许多装备有新式鸟铳的“霆军”步兵。他们排列成厚度只有一般鸟铳队阵列五分之三的阵伍,将战线慢慢拉开,做工精良的重型鸟铳被搭在一根又一根的支架上,远远看去,仿佛一垛又一垛的城堡垒塞。
不过陈永福也并没有就这样坐视着闯军完成攻坚部署,他心中焦急等待着陈德将归德军民撤到马牧集来,又以十倍于此的心情祈盼着徐州的援军尽快出现为了达成东西并进、击破闯军的目标,陈永福也必须拼命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时间。
陈永福本来就力主接纳袁时中的投靠,到了现在这种形势,他更不会对小袁营藏私,直接将自己从归德士绅手中搜刮来的大笔钱财,拿出相当大的一部分交给袁时中支配,来鼓舞小袁营将士的士气。
陈永福的做法让袁时中受宠若惊,袁时中对李自成的拉拢和厚待始终带有有色眼镜去看待,可对于陈永福现在的救济之举,则视若为朝廷的恩赐隆礼,既感深肺腑,又升起了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来。
“陈镇台何必如此!小袁营已受了朝廷的招抚,何须如此赏银?便是无一分一钱,我也一定会为朝廷竭力杀贼!”
袁时中的慷慨激昂让一贯首鼠两端的陈永福都有些感动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全不利己,完全利人的无私精神啊!
若明军将领全是袁时中这样受滴水之恩,便能为朝廷效死相报的老实人,又何愁天下不定?陈永福自己又何至于要首鼠两端,既拼命和闯军作战,又要和李来亨、陈荩维持书信往来呢?
陈永福命家丁把十几箱金银财宝打开,他自己随手抓起一大摞银元宝,用力摔掷在地上。陈永福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白银摔在雨后的烂泥地里,居然都有一两枚元宝被摔出了裂缝来。
家丁们随即把那十几箱财宝全部倾倒在了泥泞的地面上,陈永福指着他从归德士绅手中强行摊派所得的这一笔横财,大声嚷道:
“弟兄们!河南镇的兄弟、小袁营的兄弟!老子在归德是刮了地皮,可那又怎么样?老子千方百计地搜刮,不是为了回乡去蓄田产、买美妾,而是为了给兄弟们谋一条出路!
今天老子就把话说明白了,这些钱全是从归德有头有脸的士绅家里强夺而来,大家若能顺利杀到徐州去,咱们立得一个大功,自然好说。如若打了败仗,这些绅追究起来,咱老陈的人头都没法保住,何况是你们?”
其实陈永福的这些钱财绝非尽出于归德有力绅之家,其中相当部分也是从一般百姓手中掠夺过来的。
但他现在自然不提这点内情,而只说钱财来源于士绅之手,显得自己如何光明正大罢了。
陈永福说着还嫌不够过瘾,就把腰刀握在手中,自己用力跳到了一堆金银堆成的小山上面,对着官兵们大声说道:
“今日闯军攻我,所为的就是这一笔巨财!可是老子绝不做左良玉,闯军想抢走这一大笔钱?那我大不了把所有钱财都分给咱们的弟兄!
今日之战,事关河南镇和小袁营所有兄弟生死存亡。只要兄弟们受一箭之伤,就赏银一两,受一刀之伤,就赏银二两。若能伤一敌,则赏银五两,若能杀一敌,则赏银十两。”
陈永福开出的高额赏格让聚集在马牧集中的官兵都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可是他们一想到闯军那副兵强马壮的样子,就又有些胆怯,勉强鼓舞起来的斗志,很快又泄去了一半。
但陈永福随即又接着宣布:
“兄弟们!若有人能获闯军一个首级,赏银五十两,若能夺闯军一匹战马,赏银百两!”
这两个一下子高出十倍的赏格,才算是把官军的士气和斗志重新点燃了起来。明军士兵们先是被陈永福的话语惊呆了,全都傻傻地呆愣着,但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脸上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喜色来。
然后陈永福的家丁和袁时中的亲兵都开始大声鼓噪了起来,所有士兵随即也被带动起来,所有人都大叫着“镇台万岁”、“我军必胜”几句话。
陈永福则等全军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后,才伸手压了一下,接着喊道:
“若夺闯军大炮一门,赏银五百两!”
陈永福在归德的一番搜刮,手中捏着大约价值几十万两的金银财宝、古玩书画。但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比较难兑现,真正可以立即分给士兵的黄金、白银,估计只有十万两多一些。
他现在也是顾及不了太多,能给出多大的许诺,就先给出来了。
之后陈永福又瞟了袁时中一眼,袁时中会意,也站出来对小袁营的部将补充道:“陈镇台所说的赏格,对于小袁营也是一体待遇!夺马一匹,赏银百两,夺炮一门,赏银五百两!”
小袁营长期跟随闯军作战,而闯军军纪相比于明军又森严不少,对于战利品的分配和将士私藏金银,管理可谓极度严格,“人不能囊一金”。
所以小袁营将士们何曾有过一下子获得五百两这样赏格的好机会?
他们一听到袁时中说这个奖励对自己也是一样生效,当然无不斗志昂扬了起来。
自从叛离闯营以来,长期处在士气低谷里的小袁营,这时候总算被陈永福不惜代价和后果的银弹刺激了起来。
特别是跟随袁时中作战时间很久的老本劲兵,这些人都和闯军相处时间极长。他们固然感戴于袁时中的厚恩,可也很不愿意对曾经朝夕相处的闯军老朋友动手。
现在这一笔巨赏,还有已经近乎穷途末路的局势,则把小袁营推到了一个不得不爆发的极点上。
“我们一定为镇台效死!”
“我们一定为老掌盘效死!”
小袁营的老兵们还是习惯于称呼袁时中为老掌盘,这个带有很重匪气的老称呼却让袁时中十分不喜。他紧紧皱着眉毛,很想纠正老部下们这个错误的称呼,希望他们改称自己为袁将军或者参戎。
可是现在全军的氛围,又不允许袁时中说出这种破坏气氛的话来。
他只要咬咬牙,把自己的那些不舒服又吃回肚子里去。
说来说去,袁时中叛离闯营,投奔朝廷,所为究竟是何?难道他自己就能十分清楚吗?
如果袁时中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让小袁营的将士们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呢?
也只有靠白花花的银子了吧!
但不得不说陈永福的这一手也确实立竿见影,明军士气明显转旺。陈永福和袁时中都感到现在军心可用,当即就准备组织突击,破坏闯军火炮的部署。
本来袁时中是主动提出由小袁营的老本劲兵担任这个艰巨,而且必然会付出很大伤亡的重要任务。
不过陈永福觉得现在还不到卸磨杀驴的时机,他和小袁营还很有和衷共济、共度时艰的必要。所以陈永福一口回绝了袁时中过分的好意,把自己的精锐家丁也砸出来了大半,和小袁营的老兵们一起组织突袭。
这种做法更让袁时中感动肺腑,他越发觉得朝廷之中虽然也有些奸猾狡诈之辈,可是多的却是像陈永福这样的忠良大将。
如此看来,朝廷的中兴在即。
自己为小袁营上下的兄弟们,谋取这样的一条招安正途,也显然是正确的选择!
第二十三章 楚闯雷霆
明军官兵的突然逆袭让李来亨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楚闯的强大军势已能震慑住陈永福,只等炮标完全展露实力以后,就能收得陈永福的降书。
却没想到陈永福居然利用闯军布置火炮的机会,不惜本钱,和袁时中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派出了手中最精悍的家丁部队进行突袭。
陈永福本想亲自带兵反击,但袁时中极力劝说他现在是一身系全军安危所在,才让陈永福留在马牧集当中,转而由袁时中指挥这一次冒险反击。
两千名家丁、亲兵组成的明军精锐,在高额赏银的激励下,怀抱惊人的勇气主动离开了壕沟和鹿角工事的保护,短兵冲向了闯军的阵地。
根据袁时中的经验,闯军善攻而不善守,所以他认为自己果断出击逆袭,是很有可能依靠李来亨不充分的防御准备,取得很大的战果。
可是袁时中的这种经验,完全是来自于他对李自成和中原闯军的了解,而和湖广闯军的现实情况、作战特点南辕北辙。
这一群精悍的官兵精锐使用藤牌斫刀向前猛冲,他们靠近闯军火炮阵地的前沿时,就集中火力,挽起大弓、架起火铳,对准闯军的部总、哨总一类基层军官就射。
可是明军的逆袭虽然让李来亨有些吃惊,却并未真正打乱闯军的部署。
掩护炮标的各支步兵部队已经井然有序地展开了防御队列,霆军步兵们用放在支架上的重型鸟铳集火射击。
密集如暴雨的雷霆之声再度响起,正在向闯军炮标阵地猛冲的小袁营老兵,听到这阵熟悉的“霆声”,无不回忆起了颍州之战时的可怕景象。
他们的动作为之凝滞,紧接着霆兵的重型鸟铳就把冲在最前排的官军步兵纷纷射倒。连袁时中都被铳弹射飞了头盔,他心中已经产生了强烈的不妙预感。
时间的因素是对闯军有利的。
官兵进攻的锐气犹如刚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时间拖延得越长久,热气消失得越多,敌方的阵地就越加巩固,战胜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
袁时中心里焦急,他略略部署一下人马,重整队伍,把全军力量集中起来,选择了一段较为崎岖不平的地形,试图以此避免闯军发挥出火力优势来。
河南镇和小袁营的精兵都是十分优秀的士兵,他们为陈永福的赏银鼓舞而发起的猛烈冲击,看来不但在这个局部,而且将在马牧集、将在豫东的全局,都关系到明军和闯军的胜负。
袁时中长吸了一口气,他重新戴了一顶铁盔,身边的亲兵则把绣上了一个“袁”字的大旗高高举起。
这面红底黑字、镶着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大旗,高高悬在明军的冲击队列之中。
有的将领在战场上故意把自己隐蔽起来,打扮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标。袁时中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将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闯军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
这一面大旗就像生怕敌人不知道自己的所在一样,不断招摇挥舞着,鼓舞起将士们的士气。
几千名勇敢的将士就在袁时中的率领下,矫若游龙地冲向闯军防御阵地的纵深之中。
这一次在袁时中亲冒矢石的激励之下,士兵们没有像刚刚那样被霆军的一波齐射就打得停滞了下来,而是跟随“袁”字大旗猛冲猛打。
“袁”字大旗飞扬到哪里去,这些勇将锐卒就杀到哪里。在紧张的突阵战中,在惊风骇浪之间,大旗一会儿低沉下去,有时沉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人们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来,象征着袁时中还冲杀在战场的第一线上,让小袁营的老兵们重新燃起一股胜利的希望。
“放铳!”
闯军的阵地中又传来了一阵雷霆之声,数不清的飞铅激射而出,官军士兵又被打倒一大片。但更让袁时中感到困难的还不是闯军的鸟铳手,而是那些阻挡在阵地之前的精悍步兵。
他们的武艺一点不比小袁营的老本劲兵差,而且还拥有着更良好的盔甲和更精良的刀枪器械。这些人之中,也颇有那么几个曾在河南同小袁营并肩作战过的闯军老兄弟,他们同样怀着复杂的心情,和不久前的同袍兄弟展开生死相搏的血腥厮杀。
明军和闯军步兵同时放箭,几乎将要遮蔽天空的箭雨对双方都造成了很惊人的杀伤。
在这种距离上,弓箭的威力几乎不下于鸟铳,连袁时中都不幸中了一箭。
“啊!”
当突阵前进、剧战方殷之际,有不少人看见袁时中的靴筒里有血涌出来,不禁失色地叫喊一声。
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虽然袁时中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出来,没有哼一声。可是袁时中受伤的场面却给明军的胜利希望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的整只左脚连同胫部都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
“这还冲的过去吗?”
袁时中问了身边的亲兵一句,他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已经感受到了闯军再度反击的猛烈力度。
小袁营的老兵们正在一个个倒下,袁时中认识的那个郝摇旗这时带着闯军骑兵已经冲到了侧翼,这一队骑兵横冲过来,几乎把逆袭部队整个拦腰切断。
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也在陆续战死,他对这批老兄弟是如此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这些人是袁时中的老部下,其实也是他的老朋友和老兄弟。
看到这些人一个个地倒下去,袁时中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
和这剧痛比起来,他小腿上中的一箭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老掌盘,我们实在冲不过去了,咱们撤下去吧!”
袁时中的亲兵冲上来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急急劝说他把兵马撤回马牧集去。形势确实不容乐观,可袁时中却认为鼓足了气的突阵,就像逆流而行一样,只能进、不能退,勇往无前的继续冲击,或许还有胜算。
可是撤回马牧集的话,希望真的就不大了。
到时候他和陈永福,就只能把希望指望到徐州的援军身上!
袁时中啊袁时中,为什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
他不想放弃这次逆袭突击,可这时候后方的马牧集已经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陈永福比袁时中更冷静一些,他身处交战的战场以外,已经看出了李来亨这支闯军的防御能力更在一般闯军之上,明军已经毫无疑问地丧失了突袭的战机。
“撤吧!小袁营的骨血只有这些了,老掌盘,再这样打下去,咱们可就真没了!”
亲兵的哀劝让袁时中闭上了眼睛,他捂住小腿肚上的伤口,狠狠痛骂了李来亨一句后,便下令将部队全数撤回马牧集去。
“他娘的这个李来亨,老子跟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要这样来堵我?今天不是小袁营不敢拼命,而是我还要为河南镇的弟兄们保一条出路……否则、否则……唉!撤!”
此时此刻,让袁时中下定撤回马牧集决心的最重要原因,居然是他担心河南镇的官兵损伤太多,让他无法向陈永福交代。
如果陈永福知道的话,大约更会感叹袁时中待朝廷的真挚,是世之所稀吧!
暮光四垂,指挥炮标的李世威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准备,他并不打算让袁时中顺利将部队全部撤下去。
霆军的雷霆铳声已经给小袁营将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但那还万万不能够和炮标的轰鸣之声相比。
上百门新式火炮的轰鸣,已经不止是雷霆,而是一种超越了自然界威能的力量。
人们似乎很再去借用了一个大自然中存在的名词来描述,连绵不断的轰鸣声以后,是数不尽的炮弹飞落到马牧集附近。
这一阵炮击打乱了袁时中撤退的步伐,强烈的震动感再一次重创了明军的士气。
连守在马牧集中的陈永福都为李来亨的筹码所震撼了,这样的炮兵火力,即便是秦军乃至关宁兵,都已是少有!
那是真正飞铅熔铁的画面,在暮色之中震颤了马牧集的炮火,终于让陈永福认识到了闯军的进步和蜕变。
这样的一支军队,已有资格承担起鼎之轻重。
第三十四章 清军的邪教徒使者
黄河北岸的大雨也已经全部停歇,只是大河之上依旧缠绕着一层厚厚的水雾,让人看不清对岸的景况究竟如何。
谷可成在闯军之中,素来是以勇猛敢拼而著称的一员战将,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也展现出了高人一等的谨小慎微来。
放过明军的河防兵已经表现出了谷可成的细心和谨慎,他为了确保河防的安全,又从逃亡的渡口难民中找来了一批熟悉本地地理、水文状况的船夫渔民。
在这些人的指点下,闯军只用很少的兵力就控制住了虞城县到砀山县一段的黄河重要渡口。谷可成手中得以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机动兵力,用于预防黄河上随时可能发生的种种突变情况。
可雨停以后升起的这一层迷雾,还让谷可成分外担心。
现在闯军对黄河北岸清军的动向,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谷可成和张皮绠都冒险派了些探骑渡河侦查,可直到现在为止,闯军的夜不收都还没能获得什么重要线索。
东虏究竟在哪里?
按照李来亨预定的时间,想来马牧集那边已经开战,谷可成部署在虞城县附近的一些亲兵也很快把马牧集方面具体的战况带回了黄河南岸闯军据守的渡口里。
谷可成将铁盔掖在腰间,望着黄河水面上凝滞不散的水雾,咬着嘴唇道:
“大帅逼降河南镇成功在即,我们更要盯紧了黄河,决不能有一丝差错。否则这种时候腹背受敌,整个局面都可能会出问题!”
“将军……”跟在谷可成身旁的亲军部总李玮群眯起眼睛,他指着远处的黄河水雾,半信半疑道,“谷将军……雾中好像有人影……”
“啊!”
这句话马上让闯军全都警惕了起来,守在岸边的探哨也奔回二骑,说在雾中隐约看到了小船和人、马的身影。
谷可成不敢懈怠,他立即让黄河边上的闯军做好战斗的准备。
只是雾中的身影,似乎并不是大队的兵马,而只是一两条小船,这就让闯军上下都觉得十分奇怪了。
未免意外,谷可成还是决定亲自去查看一下究竟。闯军本来就在渡口处收集到了几十条民船,现在谷可成就带着亲兵亲自上船,他找了八条规模最大的民船,承载近百名士兵,又准备了数十支射程最远的大铳,做好完全准备后才向水雾中的人影缓缓驶去。
雨后的河面难得波光平静,似乎那并非是夹杂了无数黄沙、滚滚而东的奔流黄河,而只是一条静谧的小溪流。
八条满载闯军精兵锐士的船只荡漾起层叠的波纹,雾气打在了谷可成的脸上,他用右手手掌在自己面前扇了扇,继而用小心翼翼地望着远处的船只,但对方似乎没有进攻的打算。
“谷将军,那到底是什么人?”
李玮群忍不住问道,谷可成则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来让其他船只先停下来,只有自己带着一条船向着北岸驶来的那条船开了过去。
正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时候,大家又看到那条船上突然放下了一条舢板,舢板上只有两个人影,正向闯军的船队靠过来。
“将军,要不要打?”
“不……”谷可成摇头,“我们再看一下。”
小小的舢板越靠越近,大家已经能够透过大雾看到船上来人的相貌。舢板上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留有发髻,头戴一罩方巾,不知道是个文士还是商人;另一人则孔武有力,穿着原色绵甲,头戴尖盔,看不出发型是个什么样子。
“是东虏?还是明军?他们这样过来是要干什么?”
谷可成心中疑惑,马牧集之战的关键时刻,李来亨肯定不会允许黄河南岸这边出什么篓子,所以他也要万分小心。
何况闯军对东虏的内情极不了解,一定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对待才行。
“是东虏!”
那个穿着原色绵甲的武士将尖盔摘了下来,露出了一颗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脑袋后面还有一条细弯若野猪尾巴的小辫子。
“索虏……”
谷可成心中一沉,他已经察觉到了清军遣使而来的可能动向,就对李玮群说道:“快让人去通知大帅……不管清军意欲如何,咱们都要守好黄河,为大帅做准备争取一点时间。”
李玮群知道情况的重要性,马上答道:“是!”
“可是明国西地之诸帅?大清国大皇帝致书于尔等,为表我国对尔等诸帅并无敌意,特遣使来告!”
带着鳌拜、李国翰、遏必隆等部南下的固山额真谭泰,他还和阿巴泰、图尔格等人一样,把闯军当成了一股实力不强、可资利用的流贼。
谭泰派来的这两人,那个文士装扮的人叫做唐通,他是锦州汉人,六年前跟随锦州一伙认为明运将终、天命归清的邪教徒胡有升、张绍祯、门世文、秦永福等谋以城降。
这一群锦州辽人因为熟悉关宁内情,很得皇太极的重用,其中胡有升在后来清军入关寇略南方的过程中更发挥了极大作用,在赣州之战先后拖死了反正的金声桓和李成栋,使得南明的一大中兴战机消逝。
谭泰以隶属于汉军镶黄旗的辽人唐通为正使,另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阿拉腾则算是他的护卫,阿拉腾是索伦野人,在清军之中也属于极悍勇野蛮之辈。
这一船二人靠近谷可成的船队后,便声言是大清国大皇帝的代表,要“致书”于明国西地诸帅,还狂言要册封谷可成等人一些乱七八糟的官职。
由于大雾天气,谷可成也搞不清楚东虏突然派人过来,意图到底是什么,他们在黄河北岸的军队到底在做些什么。
所以也只好虚与委蛇,他一面速遣李玮群等人返回闯军本阵,把东虏来使联络的消息报告给李来亨,一面派船把清使的那条小舢板围了起来,并不攻击,但也不许他们继续靠近黄河岸边。
清使舢板后方的那条大船见状,不知是感到危险还是没有底气,立即冲了过来,想把舢板重新接回。但谷可成亲自带着两条小船截在中间,不许清军船只汇合,他让闯军士兵射书于清使船中,称闯军已把他们送来的“致书”送往后方,等待大帅决断以后,自会放尔等上船。
在这之前,还要清使在河中等待一段时间。
谷可成的应对可谓谨慎,唐通和阿拉腾两个使者又并不知道谭泰的真正意图,因而也很无所谓地在舢板中等候。
这两个清使都以为凭借清军战力之强,闯军看完致书以后,自然会放他们过黄河,不需要有丝毫担忧。
可是谭泰的想法却和他们不同准确来说应当是鳌拜的想法。
谭泰是个相当狡猾的人,他和阿巴泰、图尔格一样,根本没打算和闯军进行什么谈判,只准备利用闯军消耗一下黄河南岸的明军实力。
一旦时机成熟,那么明军也好,流贼也好,这些人都是要一起消灭掉的。
所以鳌拜便为他出了一个主意,他们的想法建立在满洲人自认为的实力差距对比之上:鳌拜认为既然闯军十万相当于明军一万,而以明军和清军历次战役的经验,明军一万又大概相当于清军三千,那么他们麾下的五千清军,实力大概就相当于是十五万流贼兵。
鳌拜是觉得我方战力虽然高于流贼,可流贼之众有十万人,终究不可小觑。为了能够更好地利用流贼来消耗明军,也为了在谈判上获取更有利的态势,鳌拜就提议在派使者联络流贼的同时,大军也寻机渡河。
“洪先生说过流贼都是些反复无常的小人,咱们即便和流贼约定好,给其重金,雇佣流贼我作战,这群人也可能说话不算数。还是要大军渡到黄河南岸,以劲兵震慑明国人,才能使得他们乖乖听话……等解决明**队以后,正好再顺手抢一遍流贼。”
持重的李国翰是认为大可以等摸清楚流贼的态度、立场以后,再渡河到南岸。
但是鳌拜坚持认为只有清军先行渡河,才能在谈判中获得强势的有力地位。而且满洲人受到洪承畴过时情报的影响,对流贼战力充满了蔑视态度,因而并不认为冒然南渡到十分陌生的黄河南岸会有什么危险。
唐通和阿拉腾等清使不过是一步障眼法,鳌拜为了多瞒住闯军一段时间,他还通过清军在北岸掠俘的大批渔民获取了闯军布防的河段情况,而后便在谷可成布防渡口的对岸,刻意留下了李国翰的汉军数百人。
当唐通等使者和谷可成接触以后,对岸的满州汉军部队就趁机鸣炮,大造声势,来吸引闯军的注意力。
谷可成对待清军的态度已经十分谨慎和戒备,可他过于在意眼前的使者和对岸鸣炮的汉军部队,从其他几处渡口又调来了闯军本就不多的船只和守军,同河对岸的清军部队进行对峙。
鳌拜本打算从虞城县东段的坚城集附近渡过黄河,不过谭泰比他更为小心一些,哪怕对手只是不堪一击的流贼,谭泰也没有流露出过分轻敌的态度来。
谭泰毕竟是在松锦大战时以区区五百精兵抄击洪承畴后路,亲手俘虏了洪督师的一时名将。
他决定把渡河的地点继续向东推移,尽量避开闯军主力布防的地点。为此清军又多花费了一点时间,把主力兵马移动到了砀山附近准备渡河。
砀山县以东已经超出了谷可成布防的河段范围,属于徐州剿总的控制区。可是徐州剿总的主力部队黄得功一镇还在皖赣一带和张献忠作战,在徐淮附近可供调遣的主力只有刘良佐一镇的部分兵马。
刘良佐的亲弟弟刘良臣早在大凌河之战时,就跟随祖大寿投降了清军。刘良佐更加没有胆气抗击清兵,他本来担负有河防之责,可是当发现清军选中砀山一段河段渡河时,立即借口前往归德援救陈永福,从砀山县附近南蹿数十里,远远躲避开了清军的兵锋。
谭泰所部因而得以在不惊动闯军的情况下,从容渡过黄河……
第三十五章 裱糊匠史可法
东虏肆虐于黄河以北,山东全境任其蹂躏,除刘泽清逃往东昌府固守以外,其他州县几乎全部被清军抢掠一空济南倒是逃过一劫,清军没有花费多余的精力去重新抢劫他们上次入关时已经大掠过的几座城市。
徐州城中已经是风声鹤唳,大街上到处都是在搬运家财南逃的有钱士绅。本来就云帆遮蔽的大运河上,现在更是挤满了比往日里要多上四五倍的船只。
因为船价陡增,居然还有徐州市民在城外卖儿卖女来拼凑南逃的路费。
这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让方以智受惊不小。
他本以为史可法出任徐州剿总大臣,东林党人群贤毕至,正是中兴大明、力挽狂澜的机会,所以才出了那小小的一方书斋,跑到徐州来凑个热闹。
却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到徐州,后脚就传来了清军攻破兖州的消息。
“密之!”
喊住方以智的是从九江到徐州采买船只的文士李远,李远的老师黎民铎是时下有名的文章之士,也是方以智的密友之一。
李远家中似乎是经营药材行商一类买卖,方以智对此了解不多,只知道李远手头十分富裕,他在徐州盘桓的这段时间,吃穿住行上大多受到李远的照顾,所以对他很有好感。
“名泊你也来了,现在徐州四面兵荒马乱,你有门路的话还是快些回九江比较安全。”
方以智敦劝道,但李远对此很不在乎,他轻笑道:“有史公坐镇徐州,有什么好担心的?史公是东林大贤,天下所共知。而且历年以来,东虏也从没有渡过黄河过,他们最多也就是在河北袭扰一番罢了。”
李远靠近方以智,抓住他的衣袖,凑近耳朵小声问道:“密之先生,现在城里都在传闻说淮兵已到徐州附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是史公的腹心幕僚,肯定清楚这第一手的消息吧。”
方以智握住李远的手,带他一起走去督署,边走边说:
“巡抚淮扬的路振飞清廉能干,史公对他非常器重。花马刘畏敌如虎,现在徐州局面全要靠路抚台支撑了……你不要将消息外传,淮抚抚标昨日就已经准备去解归德之围了。”
两人一起走向徐州剿总督署,越靠近督署的方向,街道上的士兵就越多。现在徐州城内外毕竟还驻扎着三万多人的大军。
只可惜这么多兵马,却没几个人敢于离开徐州城作战,绝大多数都龟缩在城内,坐望不前。唯一敢于离开徐州作战的,竟然是以畏敌如虎著称的刘良佐……
所以不要看徐州城里有这么多兵马,可是其中具备战斗力的,也只有史可法和侯恂的督标数千人,再加上黄得功派来的一营勇卫新兵两千人。
全部加在一起,还不足万人之数。
剩下的人马,基本上都只有凑数作用,甚至于有些军纪涣散的部队,连凑数的作用都起不到,只能起到劫掠地方、扰乱市面的负面作用。
所以陈永福和袁时中被李来亨一再攻击,史可法才毫无动作。他本来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兵力实在太少,而且史可法的性格从来就不是那种雄才大略、果敢断然的性子,而是处处照顾、尽量裱糊。
为了照顾江左人情,他又把本来就不多的兵力分散了一部分到淮安附近安定江北。侯恂大驾到徐州以后,他又需要留下大量标兵守卫徐州,再加上清军肆虐山东,史可法还要分兵盯住黄河和运河虽然实际上被派去守黄河的刘良佐,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一丁点的河防作用。
总之史可法本就不多的兵力,又被分散使用,处处用力,处处无力,他又哪里来的兵马来救援归德守军呢?
“史公焦头烂额,也是毫无办法。实在是时局太遭,哪怕救时宰辅也难以收拾。何况史公和侯公意见不一,上下掣肘,形势就更差了!”
方以智忍不住对李远悲叹,侯恂到徐州以后,使得徐州剿总本来就叠床架屋的指挥机构变得更为繁杂低效。
本来侯恂和史可法都算是东林一系人物,侯恂的儿子侯方域和方以智又是并称为“四公子”的至交好友。
所以方以智本来对侯恂的到来抱有很高的期望,认为不管是侯恂带来的标营,或者是这位天下贤才的才具,都可以扭转徐州现在四面楚歌的困局。
可没想到侯恂到徐州以后,一口断定徐州城防薄弱,随时有可能被闯贼或者东虏袭取。所以他力主把三万兵马一个不剩,全都撤进徐州城里,效仿死守东昌的刘泽清,对其他州县的沦陷不闻不问,自保徐州不陷就好。
史可法多少还是有一点想法和骨气,他虽然手上筹码有限,可还是在到处串通人情,力图做一点点工作和成果出来。
在史可法的说服下,刘良佐好歹把兵马带到了砀山县附近,虽然当谭泰、鳌拜等部清军渡河时,刘良佐未发一矢就逃走了,但多多少少是把徐州的防御圈扩大了一些。
可是就因为史可法说服刘良佐带兵防河的这件事情,闹得侯恂和史可法两人很不愉快。侯恂认为三万兵马都守徐州,那还未必能够守住,现在你史可法又千方百计把刘良佐给调走,不是自取灭亡吗?
李远听完方以智的感叹后,笑道:“侯公的想法其实也不无道理,谁都知道徐州这三万人战力都不强。或许守城还能发挥一定作用,离开城垣去野地浪战,说不定一天就让人给吃光了,那时候才叫无计可施。”
“不说了、不说了,谁能想到淮徐局势败坏得会这样快呢?”方以智连连摇头,“好在淮抚路公说服了南都那些优游林下的清贵公子,把江北的兵马拉来不少。现在好说歹说,史公总算是拼凑起了一支将近一万人的大军,如果运气好把陈永福救出来,徐州剿总的力量就能增强不少。”
李远挑了一下眉毛,又问道:“徐州城里无大将,西进救援归德的兵马由谁指挥呢?”
“大抵还是刘良佐吧!”
现在刘良佐擅自弃守黄河南岸的消息尚未传到徐州,徐州剿总这边也还不清楚清军一部五千兵马已经渡过黄河南下的事情。
就像方以智说的一样,史可法以自己多年来和侯恂的老交情作保,向他保证徐州一定不失、调去的这支西进军一定能救出陈永福,这才勉力拼凑出了这支救援部队。
按照史可法的计划,刘良佐可以留一半人监视黄河,带另一半人先和路振飞的淮抚抚标等部汇合,然后大家抱成一团,齐头并进,向归德方向慎重前进。
如果情况不坏,陈永福和袁时中应该也在抱团东进。两军东西并举,慢慢汇合以后,军力就能反超闯军,最好的情况说不定还能反败为大胜,即便运气差些,至少也能把归德守军都撤回徐州去。
但这一切情况都是建立在清军还未南下的前提。
史可法也好,方以智也好,他们都不知道此刻清军已经渡过了黄河。而刘良佐早已逃奔,路振飞的抚标就算现在西进,恐怕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史可法预定的大将。
方以智带李远到督署坐了一阵后,又请他帮忙搜集一些船只,好为接下来的西进救援,或者真的是遭遇什么惨败以后的撤退做些准备。
李远笑笑答应过以后,便立刻了徐州剿总的督署。他走出官衙大门后,先到码头附近的一家药材商号里休息,刚坐下喝了几口茶,就有个船夫打扮的精壮汉子走了进来。
“掌柜,情况是啥样啊?”
船夫管李远叫掌柜,对拥有秀才功名的李远来说,可算是很不礼貌了。不过李远只是抿了一口茶杯,说道:
“徐州剿总还是那副老样子,什么事情都办不成。这回史可法看来终于是发了狠,可能拼凑一点部队出去,但他搜来想去,居然只能找来一个花马刘做主帅,咱们是不用担心了。”
船夫抹了一把汗说:“那好,消息还是走恳德记和红队两条线,尽快送去……应该是送去亳州吧。”
李远捏着下巴说:“最近战况发展太快,咱们在徐州搜得的这些情报送到使君那里时,可能也不一定赶得上时局。不过该做的事情总要做,徐州剿总这个颟顸无能的样子,是没法对闯军造成威胁,我担心的还是清军。”
“恳德记在刘良佐那边安插了几个走江湖的艺人打探消息,刘良佐靠近黄河,他们那边应该容易拿到一手消息。”
李远拍了拍手最后说道:“我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就好,最后起关键作用的还得是使君的大兵。咱们最紧要的是潜伏好,将来使君若要攻徐州,才是我们起作用的最好时机。”
李远出身九江商人之家,又有秀才功名在身,算得上是殷实阶层。但李来亨消灭左良玉兵团以后,在湖广北部的统治基础越发牢固,自然对一些不得志的闲散士人产生了相当吸引力。
更何况湖广闯军的种种军政设计,确实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李远就是先和恳德记接触,后来跟着恳德记一起做买卖,几次前往闯军在胡广北部的控制区内,眼界大开,对李来亨惊为天人,投奔了楚闯。
随着湖广闯军的势力越发巩固,李来亨手下像李远这样的人物也在慢慢增多,越来越多的下层士人也日益参与到了闯军的活动之中。
新的秩序正在渐渐产生。
但新的挑战也是如此,李远自己也还不知道清军已经渡河,刘良佐早就跑得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