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末不求生TXT下载明末不求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末不求生全文阅读

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郧阳式结局

    王光恩依附于高斗枢麾下后,在郧阳多次扩充兵马,关营数千兵马中很有不少人是郧阳本地人。他们见到惠登相所部这种过分到了极点的做法,全都愤慨异常,当即和到处抢劫的混营官兵交上了火。

    高斗枢大惊失色的不是混营军纪这样差,他吃惊的是混营和关营在郧阳城内大打出手,城防有谁负责?

    何况双方打出火来,打出血仇来,今后又如何齐心合力抗击闯贼的进攻?

    “贼终究是贼!”

    高斗枢看着被混营和关营士兵搅成一片乱局的街道房屋,气不打一处来,他向来是认为这些投降朝廷的贼兵依旧是需要严加警惕和提防的人物。

    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出自己的所料啊!

    本来郧阳府六属中除了上津、郧西二县外,竹溪、竹山、房县、保康四个县城都已经丢给了闯军。郧阳的粮秣辎重早就到了十分危险的临界点上,现在惠登相又给高斗枢来了这么一出,在城内纵兵大掠,到处拆房烧屋,这简直是成了李来亨的卧底!

    “徐勇呢?徐勇呢?把西关兵调来弹压!还有李茂春,他是正经的武官,十分可靠,快把李茂春调来,不能让王光恩和惠登相这样把事情搞坏下去。”

    高斗枢总算还没有完全气昏脑袋,城里粮食已经很少了,市民多面有饥饿之色,而且出于城防的考虑,他也不能纵容王光恩和惠登相再这样打下去了。

    徐勇和李茂春两人都是高斗枢比较信任的将领,他们都是正经的朝廷武官出身,不同于王光恩和惠登相这种招抚来的贼王八,在高斗枢看来,属于值得信赖和依靠的部队。

    可是不幸往往都是联袂拜访,徐启元的抚标士兵很快送来了更让高斗枢头晕目眩的消息。原来李茂春趁着惠登相和王光恩大打出手的机会,突然带兵将粮库抢光,然后突然袭击了驻守西关的徐勇,斩关而出,逃向汉中方向去了。

    “噗!”

    高斗枢气血上涌,头颅中陷入一片空白,双眼则呈现出满屏的黑暗来。他用手捂住胸口,为自己百般谋划、耗费无处心力才维持住的郧阳守局而痛心,他的努力、他的苦心孤诣,在这些人的眼中就这样的不值一提吗?

    高斗枢终于抑制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来,继而摇晃了两下,倒在了老仆的壁上。

    “天杀的李茂春!你正途出身,怎么也做了贼王八一般的行径?”

    其实李茂春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毕竟他都在郧阳城守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只是在他看来,郧阳是小城,湖广北部所有的州府又都被李来亨和张献忠所取,继续死守郧阳,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是自陷死地罢了。

    他的想法是从自己部队的生存角度出发,而高斗枢坚持要求守住郧阳,则是为了希望能够牵制更多的闯军部队,希望能够从侧翼帮助到孙传庭,也是为了希望庇护他眼中的郧阳之民也就是“代表”了郧阳百姓的本地士绅。

    在李茂春看来,高斗枢的想法不仅无益于大局,而且活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疯狂赌徒。可在高斗枢看来,李茂春趁着城内大乱,劫粮斩关而走的做法,就更是一个活生生的贼王八了。

    只是事物的发展常常出乎人们一般的预计,李茂春将粮库存粮劫走这件事,反而奇妙地制止住了王光恩和惠登相的这场火并。

    当关营和混营都得悉李茂春斩关逃走的消息以后,他们对继续防守郧阳城的信心也跌破了谷底。

    更糟糕的是,粮食没有了,接下来怎么办?

    即便继续像惠登相那样抢劫百姓的口粮,恐怕数量也是无济于事啊!

    王光恩这条泥鳅就更是大受打击了,从来只有他花关索放别人鸽子的时候,岂有他被别人放鸽子的时候?

    李茂春这回的做法,还真是完全复刻了两年前王光恩在夷陵抛下李来亨单独逃跑的一幕!

    王光恩和高斗枢交情较深,他自从撤到郧阳以后,事事都听从高斗枢的安排。因此得到的饷粮也最多,在郧阳历次守城之中,不断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目下已成为了郧阳城中兵力最强的实力派。

    花关索在转进方面不愿屈居他人之后,他利用这段时间来同高斗枢建立起来的感情关系,用郭子仪、李光弼等唐朝中兴名将也曾有过退保某方的案例,劝说高斗枢赶紧撤离郧阳城,大家一起“转进”到汉中去。

    王光恩跟在高斗枢身边这么长的时间,多读了许多的书,像李光弼、郭子仪这样的事例随便就可以举出来许多,而且他在农民军中时就能能言善辩而知名,现在强力劝谏,几乎使得高斗枢为之动摇。

    但是现在担任郧阳抚治的徐启元却慌乱了阵脚,其他人都可以走,他却有守土之责,不能随意离开湖广。

    何况徐启元本来也深受高斗枢的影响,是个主战派,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闯贼半道截击所杀,或使大军于道中崩溃,为贼所执。这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大家都决心追随高大人,死于城内,以此为荣,或反而有一线生机。”

    徐启元说得十分慷慨激昂,高斗枢听了大为动容,当即就对徐启元说道:“我辈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必能够列名传中。”

    徐启元接着又凑到高斗枢的耳边,小声道:“王光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大人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辈文臣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徐启元这番话把主张“转进”的王光恩等人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高斗枢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可是现在郧阳的局面,又不是高斗枢一人决心死节就能够控制得住的。掌握兵权的王光恩,因为关营部属多是郧阳人,又被高斗枢拉拢、安插了不少亲信,还算比较听话。

    可是那个刚刚败回郧阳,就纵兵大掠以至于造成如今困局的惠登相,他可就完全不把高斗枢和徐启元的话放在眼中了。

    虽然关营官兵的阻拦使得混营乱兵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当惠登相也得知了李茂春劫粮而走的消息以后,他的脸色就立即变得极为难看,由苍白转为铁青,又由铁青转为恼火和愤怒。

    惠登相和王光恩的想法差不多,他们都想在郧阳城里最后再捞一笔,等到时机成熟以后,再赶紧突围而去。这样他们自己可以捞一笔,朝廷也不能责怪下来,逃去汉中以后,或许还可以继续升官发财。

    只是没想到混天星和花关索,这两条活泥鳅今天却同时走了眼,让一个转进经验并不丰富的李茂春给抢了先机。

    这真是丢尽颜面,活该让人耍了一遭啊。

    夏雨越下越大,惠登相心想山道崎岖泥泞,李茂春挑这个时候出逃,确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也让大家全无防备,居然让他这么容易就把粮库抢了逃走。

    这个天气……说不定连闯军都会拦不住李茂春?

    惠登相心中越想越气,他决定不再等待,反正经过刚刚那一波纵兵大掠,虽然也因为关营的反击又被抢回去一批粮食物资。可是此时混营手中好歹也是有点粮食,可以支撑他们逃入郧西大山了。

    “当机立断!当机立断!”

    惠登相和王光恩不一样,他和高斗枢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情。更关键的是他部下兵马与高斗枢全无关联,反而因为纵兵大掠而同郧阳百姓关系很差。所以惠登相一旦打定主意,便等也不等,立即组织兵马从西关城门突围逃走。

    一时间郧阳城内金戈之声大作,连和惠登相相熟多年的王光恩也没料到自己这个老哥们儿居然如此果决!

    他才从竹山县败逃回郧阳,这么抢了一波居然就又要逃了,也是厉害。

    高斗枢则看着向西关城门涌去的混营兵马,声嘶力竭地向王光恩喊道:“拦住他!拦住他啊!惠登相可以走,他的兵马必须留下来!”

    王光恩则只能苦笑回答:“大势如此,复能何为?高大人,咱们也只能走了吧!当年李自成能息马商郧深山,卧薪尝胆,伺机再起,今天咱们难道就不能学学他老李吗?唉,谁能想到短短两年的时间,乾坤就会这样倒转?李来亨啊李来亨,两年前你在夷陵也不过带着五百人,今天却俨然成为一方诸侯,时也命也?”

第一百零五章 竹溪一节帅(上)

    “竹溪……竹溪!”

    竹溪山区的这场夏雨,真使李来亨梦回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自己,尚是竹溪一民夫、闯军一小卒的李来亨。那一切光景都还是这样的熟悉,他尚且能够清晰回忆起当年的每一个画面、每一幕场景,被塞入怀中的短刀,被官兵杀死的白有财,还有那时候刚刚认识的李双喜、白旺……刘宗敏!

    当李来亨在竹溪县城中,被桀骜跋扈的官兵鞭打时,他又如何想得到,三年后自己就将带着数万大军回到这块初始之地呢?

    白旺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心腹干将,这是三年前绝没有人能够料想到的事情;李双喜呢?他在中原闯军那里应该一切很好,李过偶尔和李来亨提过关于李双喜的情况,据说他现在是李自成帅标亲军的主将;唯独刘宗敏……

    那个犷悍勇猛的粗爽豪杰,已经永远地倒在夷陵州城的血火之中。

    闯军席卷荆州后,李来亨也带着谷可成亲自回去了一趟夷陵。他们两人都是两年前那场夷陵之战的亲历者,谷可成甚至亲眼目睹了刘宗敏战死的一幕。

    还有陈可新也去了,他是夷陵本地人,两年前夷陵之战发生时,陈可新还是城中的团练头目,如今却成为了闯军的副都营田使和德安尹人生的际遇和时势的变化,在这个时代确实有些让人目不暇接。

    这就是明末的光景了吧?一个荒谬中映射着希望、希望中倒映着绝望的时代,崇祯十五年的大明,末世来临前最后的一个暮夏。

    李来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祭拜了刘宗敏的陵寝,悼念了这个本该在闯军历史上留下最光辉一抹色彩的悍将。

    悼念的文书出自陈可新的手笔,说来陈可新对刘宗敏其实很不熟悉,不过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和白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了许多关于刘宗敏的故事,知道了这是一个很富有水浒色彩的梁山人物。

    在他的如椽大笔之下,刘宗敏似乎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樊哙、张飞和程咬金,甚至于有了几许常遇春的风采。

    李来亨心知这本不是刘宗敏的真正面目,但他并非像谷可成那样,是真正憧憬和尊敬刘宗敏的真诚之人,而只把刘宗敏死前对自己的器重,当做了一种政治上的资本。像李来亨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大可能纯因感情的意气行事,所以他也没有再加纠正陈可新手里的那篇悼文。

    至于谷可成,要让他听明白四六骈文的难度,或许比让李来亨成为一个怀抱赤子心的真诚之人,更加困难许多。

    但抛开这些来说,李来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的祭拜,确实成为了一幕令闯军战士们都心驰神摇的场景:刘宗敏钦定的闯军接班人少虎帅,还有刘宗敏最器重的副将谷可成,他们在刘总哨牺牲的地方、在闯军曾付出过血的代价的地方,以这样隆重的胜景和这样无与伦比的强大军威,宣示了这两年来闯军道路的正确性!

    夏雨更增添了这一幕场景的神性和魅力:

    李来亨依旧戴着那标志性的红缨毡笠,只是在他扬武蓝的披风外,又添了一件防雨的蓑衣。列队排立在李来亨身后的战士们,以亲军标的头领张皮绠和王得仁为首,全部穿着深蓝色的罩衣战袍,外披雨蓑,头戴笠盔,于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山岳,又像黄河中流的砥柱一般。

    军威如此,确实使人折服。

    风雨微动,一层寒意让李来亨的精神更为清醒。他注目着郧西层叠的重重大山,想到了死在竹溪县的白有财、死在夷陵州的刘宗敏,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牺牲的闯军战士。

    他们付出的很多,可得到的东西尚不足以扭转历史的大势。

    拜别刘宗敏的陵墓以后,李来亨把湖广的一般性政务基本移交给了陈荩、白旺、高一功这三个节度使处理也是在他抵达竹溪县的前一天,张献忠果然如李来亨预料的那样,放弃了武昌城,卷甲南下湖湘大地。

    早已经在武昌城外隔江环伺的马宝,立即就和因汉口之战的战功而被提升为都尉的李凤梧,率领五千兵马,在蔺养成的水师配合下,轻易渡过大江,不战而取了湖广最为重要的首府城市。

    李来亨在竹溪县很快就收到了掌书记方以仁、行军司马顾君恩还有武岳节度使高一功写来的信件:

    方以仁的信里主要是说了乡官学堂和随营学堂扩建的事情,另外还提到了陈可新已经组织了一批庄使,前去武昌府推行营田新法。

    方以仁出身世家高门,向来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不管和谁相处,都能把关系处理的极为妥善圆满。无论是素来和顾君恩亲密的提点学政谢徵,还是陈荩的老友副都营田使陈可新,全都对方以仁的为人处世深表敬佩和叹服;

    顾君恩的信件,则主要是在说军事问题,他和闯军现在负责征兵和训练工作的都招练使李破虏相处得很不好。李破虏是个持重之人,对顾君恩那种跳脱随意的工作作风极不感冒,两人在军事训练的问题上常有矛盾。

    顾君恩这封信里写的便全是他对李破虏的种种攻击,最严重之处甚至在攻击李破虏出身官军降将,心念旧主云云。

    李来亨随手翻翻,也是一笑了之,他深悉李破虏和顾君恩两人的为人,心里想得则是今后不应该让顾君恩再插手这种细务性质的工作;

    至于高一功写来的这封信,他先是讲了自己率兵接管武昌府,并在武昌城里设置帅府的详细经过。

    之后却又突然话锋一转,说闯军依靠“大势”逼走张献忠,取武昌之役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战斗,将士也毫无损伤,整个作战过程都十分容易。可是却有不少武昌市民向他揭发马宝所部入城以后,趁着武昌形势未定的混乱时期,很是搜刮了一笔公私府库。

    高一功是武岳节度使,而马宝则是骑兵标威武将军,在闯军的右武制度下,制将军可以节制节度使。但节度使至少还是和果毅将军处在相同等级上,甚至高出大半个头来。按理来说,作为节度使的高一功是完全可以节制威武将军马宝的。既然他抓了马宝一个现行,据说还是人赃俱获,那就根本不必写信汇报给李来亨,大可以自行处理。

    李来亨反反复复将信纸看了三四遍,他知道高一功的为人性格,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舅公”是一个对权力毫无野心的人物,他的这种做法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另有他意呢?

    李来亨以己度人,当然是认为高一功写来的这封信,隐含的政治意味十分浓厚。

    以闯军的制度来说:

    第一,高一功作为节度使,本来就有权力直接处置威武将军马宝干犯军纪的行为;

    第二,李来亨虽然是江淮经略使和制将军,在闯军的右武制度下,制将军的确可以节制节度使,但也绝对没有高一功一定得先向李来亨汇报工作情况的道理。

    “军内无派,千奇百怪。方以仁把事情做得太圆滑,反倒不叫人放心。不过顾君恩这样明目张胆地攻击同僚,难道就不会是刻意的自污之举吗?至于一功……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习惯了和我一同商议事情,而毫无其他隐含的意味在。”

    李来亨沉吟一阵,将右手伸了出来,张皮绠会意,命亲兵将纸笔摆放到桌上。

    “乐山的事情做得极好,应该多加夸赞。他这个人不是喜欢古文藏书吗?我们前一阵子攻破荆州时,我记得在江陵的惠王王府,得到了陈鉴辑成的宋刻孤本《石壁精舍音注唐书详节》。皮绠,回襄阳以后,你记得给乐山送去一卷。”

    张皮绠侍立在李来亨身侧嗯了一声,接着带有疑惑问道:“只送一卷吗?打下惠王府的时候因为节帅的百般嘱咐,我专门让人看好那套书……我记得有五十多卷,一百多册嘞,才给方书记送一卷吗?”

    李来亨冷笑道:“乐山这个人贪得无厌,咱们不能太随便满足他,得经常吊着他。要不然再过一阵子,你就只能去书斋和花园里才能找到咱们的方书记了。”

第一百零六章 竹溪一节帅(下)

    看来李来亨对方以仁的腹诽不满数量着实不少,不晓得远在襄阳忙碌政事的方书记这会了有没有打上两个喷嚏?

    “顾君恩这个人呐……聪明是聪明,就是心眼和小聪明太多。我看他在信里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李破虏,分明就是猜准了我是一个公私分明、赏罚公正的人,所以是主动送上门来想要受罚啊。”

    张皮绠这就更为疑惑不解了:“顾司马脑袋是有坑吗?他干嘛要上赶着过来受罚?莫不是害了什么癫痫病?”

    李来亨哈哈大笑两声,解释说:

    “他攻击李破虏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属于一个你真要惩处,其实也没办法多大力度惩处下去的小毛病。不过依我来看,顾君恩并不是那种自污避祸之人,他在军事训练的问题上处处和李破虏不和,恐怕还是自己不喜欢做这种细务性质的工作吧!”

    李来亨用手指关节铛铛敲了桌子两下,笑着说:“顾君恩恃才傲物,真当自己是当世的卧龙凤雏了吗?即便是凤雏庞统,那也是做县令做得令刘皇叔刮目相看呀。不过他性格跳脱,大约实在不能安于书案吧!”

    顾君恩这个人性格十分复杂,李来亨对他一些刻意为之、存在弄虚作假成分的行为,并不是不清楚,只是现在湖广闯军的上层机构之中,也确实需要一个像顾君恩这样参赞军机的行军司马。

    人都是这般的人,或许还是要看如何使用吧!

    李来亨想着,便落笔写信让顾君恩今后不再继续负责新兵招募和训练的工作,这些事情应当全部移交给招练司负责。他还在信件里训斥了顾君恩一番,直接骂他是恃才傲物、狂悖放浪,警告顾君恩今时不同往日,他以后若再做此狂生行径,必然受到严厉的惩处。

    不过这些话李来亨只写在给顾君恩的私人信件之中,并不公示出去。想来以顾君恩的聪明,自然也能领悟到李来亨对他的保护之意。

    不过依顾君恩的处事风格,或许李来亨的一番怒斥,本来就是他设计好的结局吧!

    想到此处,李来亨也只能苦笑地摇了摇头。起码在和顾君恩这等人物的相处过程之中,可以让李来亨明白“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如果上位者处处诛心,即便人才满盈于地,一样只能哀叹“万马齐喑究可哀”。

    当初崇祯的阁臣刘鸿训私下说崇祯皇帝是“冲主”,意即年幼之君。刘鸿训的意思无非是说崇祯做事冲动,既是良性的建议,又是私下所说,可是崇祯却因此记恨于臣下,最后将他流放代州,使刘鸿训死在戍所。

    这种做法就是上位者最失败的做法,李来亨同样会在意别人的批评和建议,甚至也会因为一些不大好听的建议而对劝谏者怀有恶感可他至少不会如同崇祯那般,因此便与臣下结仇,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崇祯皇帝就是属于那种明明身处上位,可是却毫无上位者思考方式和处事做法的人。皇帝身居九重之上,本应该高屋建瓴,从全局出发掌握形势,而非斤斤计较地去和臣下玩权力斗争的游戏。

    上位者既是裁判又是选手,即便斗赢了臣下,也只是再换一个相同本质的人上台罢了。

    嘉靖皇帝的权斗艺术不知比崇祯高明多少倍,可是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要等裕王来收拾那堆烂摊子吗!

    李来亨将送给方以仁和顾君恩两人的回信全部写好后,就让张皮绠派人送去襄阳。张皮绠则奇道:“不用再给高大帅回信吗?”

    “嗯,不必了。”

    李来亨微微一笑,命人将笔墨书信收好。方以仁和顾君恩都是他的幕臣,高一功虽然已经长期位居自己之下,可是本质上他和高一功都是李自成的“臣下”,两人在本质地位上是“等夷”的。

    所以李来亨当然不可能像对待方以仁和顾君恩那样地去对待高一功,但他相信高一功的为人,相信自己的这位舅公绝不是一个汲汲于权术的“小人”。

    对待“君子”、“正人”,最好的方式还是示之以诚。

    毕竟……

    “毕竟我从来都是无不能示人之处的嘛。”

    李来亨对自己的这种判断和定位,就实在令人不知道准确与否了。他笑眯眯地将门窗打开,郧西的这场夏雨已经小了许多,竹溪的高山峻岭、深林草木全部显露出了秦巴大山所固有的那种莽荒魅力。

    “不知道郧阳战事现在如何?”

    他站在竹溪县的行辕庭院中间,雨水刚过,草木翠绿分明。这座行辕是县衙的别院改建而成,三年前李来亨还在竹溪县做民夫时就已经存在,只是当时恐怕谁都不会想到,仅仅三年以后,这里就会变成江淮经略使、前营制将军的落脚之地。

    李来亨正挂心着郧阳方面的战事,张皮绠就把李茂春斩关出逃,然后郧阳城内的王光恩和惠登相相继火并出奔的消息送了过来。

    “花关索和混天星本性不改,还是咱们的老熟人、老朋友呀。只是可怜一个高斗枢,居然被他们裹挟带走,恐怕是遂不了他杀身成仁的愿望啦,可惜、可惜。”

    李来亨从张皮绠手中接过战报,细细看过两遍以后,就摇头不止。李茂春逃走以后,惠登相也跟着溜了,王光恩毫无办法也只能强行带走高斗枢这倒还有点良心呢!

    苗里琛的矿徒兵动作很快,趁着官军逃走的机会加速穴地爆破,基本上在同时间炸塌了郧阳的两座城门楼。闯军士兵随即如海潮一般涌入城内,花关索和混天星虽然跑得够快,但他们的手下还是让闯军活捉不少,从苗里琛送来的战报来看,至少俘虏了两三千人以上。

    虽然放跑了高斗枢、王光恩、惠登相,但是现在的战果也让李来亨颇为满意。张献忠已经撤离武昌府,向湖南方面发展了,现在闯军又攻占了郧阳府,湖广北部的襄阳、德安、承天、黄州、郧阳、荆州、汉阳、武昌八府之地,已经全部成为了李来亨的控制区。

    以后世的行政区划来说,李来亨就是控制了后世称之为“湖北”的全部辖地。

    此外还有岳州,这座控扼洞庭湖的要镇已经被闯军团团包围了起来。现在岳州虽然还在张献忠的手里,但以李来亨的估计,大西军没有水师,根本守不住岳州,这个战略要地最终还是要归闯军所有。

    “嗯……湖北八府皆在我手,岳州那边,张献忠现在用的船只还是当初咱们给他凑的三百大船,他根本没有几条真正的战舰,如何控制洞庭湖?告诉高一功,让他和张献忠谈一谈,岳州我们是一定要的。如果张献忠识相,像他在武昌那样不留兵马防守,继续南下,还算好说。如果张献忠不识相,硬要在岳州和咱们掰掰手腕,就把刘希尧和蔺养成调过去,让闯军水师积攒积攒作战经验。”

    张献忠本是和李自成、罗汝才齐名的义军豪帅,在多数时候他的名声甚至还在李自成之上。可是现在李来亨言下却对张献忠颇为不屑,他挥挥大手、意气风发,真有粪土当年万户侯之势,连八大王这个绝顶的豪雄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李来亨的“猖狂”也确实有着十足的物质基础,闯军全取湖北八府以后,西庇秦巴大山、东遏长江之险,外部环境更加安定,辖区以内的异己力量也被全部消灭干净。

    这之后只要能将营田使、招练使、捕盗使、巡官这一套基层政权体系,继续推广到整个八府境内,李来亨的物质力量将会雄厚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湖广八府大约有耕地四十万顷,只要能够恢复基本线以上的生产条件,这四十万顷耕地每年可以带来超过二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李来亨的营田体系差不多可以将这二千万石粮食中,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部分完全控制住。即便往少了算,李来亨也能控制超过五百万石的庞大收入这还没有计算闯军抄没藩王和士绅财产的浮财收入!

    以现在湖广闯军的口粮和津贴标准,十万脱产人员包括野战军、地方卫军、后勤和行政人员在内,加上他们的家眷,大约需要口粮百万石,津贴银三百万两(按照明末的行市折粮三百万石)。

    也就是说现在湖广闯军六万的军队加上相应的后勤、行政官吏,哪怕再加上数量繁多的老营人员,全部的粮饷消耗也不过四百万石。

    这相比较湖广八府最少最少五百万石粮食的庞大收入,实在是非常宽裕。

    何况李来亨的实际收入肯定是要远远高于五百万石的,按照支度副使张玉衡和恳德记大掌柜萧维崧的计算,闯军完全控制湖北八府以后的总收入,很有可能在八百万石以上如果李来亨的公私合营政策十分顺利的话,加上抄没的藩王和士绅资产,那么一年收入超过一千万石粮食,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

第一百零七章 闯军一诸侯(上)

    郧阳战事结束以后,苗里琛又继续向郧西方向追击,扩大闯军的战果,连续攻下了郧西县、上津县两个县城,将湖广闯军控制区的北界一直扩张到了商洛山的南麓。

    如果再继续向北的话,穿过商洛山区,很快就能看到李来亨熟悉的龙驹寨了。不过随着秦军兵力不断向关中东部调集,秦巴山脉的北缘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官军。

    李来亨考虑到目下湖广的主要任务,还是在于尽快推广营庄制、夯实基层政权,而非在商郧山区进行一些无意义的过度扩张。所以他很快就让苗里琛把兵马撤回商洛山南缘,依托秦巴山脉的险峻地形,与关中秦军夹山对峙。

    这道防线可谓崇山峻岭,除了地形极度险峻以外,又是人烟十分稀少的荒野地带,不便于大军的活动和作战。

    闯军只要用少数兵力固守住商洛山南面的几处要隘,就足以控扼秦巴山脉,将孙传庭的兵锋抵御在湖广之外。

    “以此数百兵控扼山道,就可以胜过成千上万的兵马,这桩买卖倒很划算。”

    李来亨在返回襄阳的半路上,又沿途游览了一番秦巴大山的胜景。那些坐落在险峻群峰之间的要隘,虽然许多都因年久失修而残破不堪,但其形胜之处还是令李来亨十分叹服。

    他告诉苗里琛,要闯军的土木部队抓紧时间,把郧西群山中那些残破的要塞全部修复起来。之后还要在这些地方进行具有针对性的专门训练,要让相应的闯军部队习惯山地环境,养成山地作战的良好军事习惯。

    “商郧群山环绕,当年大元帅在这里息马深山、伺机再起,官军也无法入山进剿。只要我们控扼住郧西的这几处山口,即便孙传庭真练出十万精悍之师,也难以从这里侵入湖广。”

    苗里琛依旧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

    “的确如此。”

    “山势处处险峻,随便一处垒塞只要有一两百人驻守,都可以令几千、几万的大军如鲠在喉,寸步不能前进。苗里琛,你看那一处山口,道路这样险要,你在这里再多筑一垒,日后必然能够起到扭转乾坤的大用。”

    李来亨站在一处高坡上,远望群山,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他的话越说越多,唾沫横飞,乃至于开始指点苗里琛这个土木专家如何修筑营垒了。

    苗里琛是个老实人,径直回道:“节帅,这处山口的地形看起来险要,但角度却很不利于防守。若敌人以大炮攻击,守军实在难以抵挡,恐怕起不到什么大的用作。”

    “额……”

    李来亨因为苗里琛的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强装没听到,接着指点江山说:

    “天下形势险要之处何其多?就以湖广论,义阳三关都是闻名天下的雄关,可是朝廷失其人,终究不能防守!老苗,你要记住这个道理,固国非以山溪之险啊。”

    “……节帅,当初我们从桐柏山一线进入湖广,不正是因为左良玉控制着义阳三关等险要之处吗?话说回来,没有官军控制信阳一带隔绝了我们和大元帅的联系,节帅也很难有后来种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嗯嗯嗯,说回重点,商郧防线今后就交给你主持,如果出了差错,使得敌人从这一线攻入湖广,我必然拿你回襄阳问罪。”

    苗里琛的话令李来亨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便是些“嗯嗯啊啊”让人听不懂的敷衍话语。他又草草安排了一些郧阳府的善后事宜,命苗里琛扫清郧兵残部以后,便和张皮绠等亲军部队乘船走汉水返回了襄阳。

    原本集中安置在襄阳的老营家属,现在在李来亨的新政策下,大多以数十户、数百户的单位转移到了湖广各州府居住。

    这将进一步强化闯军对湖广地方上的控制力,加速夯实闯军的基层政权。使得李来亨的新体制在三楚大地上,愈发形成一种坚不可摧的态势。

    而负责这项工作的则是李来亨唯一一个真正的亲人李长庆,自从李来亨出河南作战以后,他也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远房族叔了。

    不过庆叔留在河南的得胜寨里,并不是在提前过安享晚年的退休日子。他负责了老营相当多的杂务工作,虽然由于个人的天赋有限,对于行政组织的工作依旧谈不上是多么的精通,但亦足以胜任许多一般性的日常政务工作。

    李来亨并非不近人情之辈,对于庆叔这个老族叔,他知道庆叔是跟不上闯军急剧成长的速度,所以就给他安排了纯粹负责日常政务的小工作,事务虽然十分琐碎繁忙,但刚好契合庆叔的性格。

    “庆叔老当益壮啊。”李来亨看着庆叔在陈荩的荆襄节府内忙里忙外的样子,咧开嘴笑道,“王臣,你要给我的老族叔多加一点生活津贴呀!他这么大的岁数,做事还这样的卖力,生活待遇总要优待那么一丝半毫吧!”

    陈荩抿嘴微笑不语,李长庆自己就对李来亨回答说:“少爷!陈使君给我安排的口粮和津贴,已经比许多部总一级的军官还要多了?我是何德何能?每天在节府不过是做些谁都能办得来的琐碎小差事,哪里值得这样的待遇呀!”

    “庆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依旧是一点不变啊。”

    李来亨感叹两声的时候,肥猫狸奴就从节堂后院中钻了出来,这只闯军内部最大的“硕鼠”,体态是愈发丰盈肥满,跑动间身上的肥肉都在一晃一晃的。

    李来亨还没反应过来,便让狸奴一头撞进了怀里。

    当年的狸奴那是小毛球般可爱的生灵,现在的狸奴却是满身肥肉,眼睛都让横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隙的地府凶兽。

    这样的一匹怪物,猛地撞进李来亨怀中,当即便将他撞得眼花缭乱,差点站立不住,在众目睽睽、幕僚环视之下栽倒在地上。

    明明是干了这种坏事,可肥胖到神憎鬼厌地步的狸奴却恍然不知,还一脸娇俏的模样在李来亨的胸口蹭来蹭去!

    这种厚脸皮的程度,即便李来亨看来,都不知道天下间究竟有何人何物可以比拟了!

    “王臣……这、这,狸奴怎生又肥了这么多?我离开襄阳之前,不是早提醒你们要把它饿上一饿,要管好它的嘴巴和肚子吗?王臣,你这桩事情办得可实在不好呀。”

    陈荩只能苦笑道:“大帅,你这是要我一个荆襄节度使不问苍生问猫事吗?何况倒不是我不想控制一下它的胃口,只是狸奴有幼辞小姐撑腰,幼辞小姐自己拿口粮喂它,我也不便于惩处吧?”

    嗨!

    原来是李幼辞干的好事!

    可是就像陈荩说的一样,幼辞真要庇护狸奴,便是李来亨都没什么辙啦。他也只能无奈摇头,看着狸奴把脸上的肥肉团成一团,露出恃宠而骄的表情,气都不打一处来。

    等幼辞过来把狸奴抱回后院的时候,李来亨却又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唉,他在商郧大山巡视垒塞的时候,不可能不想起大山北面的龙驹寨,也不可能不想起幼辞的父母都死在龙驹寨里。

    虽然李来亨并不认为幼辞的父母被乱兵杀害,是闯军的责任。

    可他的心中,始终对于幼辞存有一份愧疚感。

第一百零八章 闯军一诸侯(下)

    可是普天之下,亿万斯民,其实又有几个小民能够过上稍稍安定的平凡日子呢?

    陕西、四川、偏沅、安庐、闽粤……甚至于江南,占据天下户口绝大多数的平常百姓,依旧是欲得一日安闲而不能。

    李来亨愉悦的心情,不能不为这种想法所沉痛打击。

    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五年的下半年了,天倾在即,谁能挽之?

    李来亨自信自己已经为闯军做了不少工作,现在的闯军实力远比历史上同一时期的闯军强大得多。可是即便如此,李自成就能够抵抗住清军的那三板斧吗?

    如果李自成挡不住的话,天倾要由谁挽之?

    自己吗?

    可是李来亨又真的做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天下的准备了吗?

    其实大部分人都可以渐渐认识到,李来亨并不是那种才气逼人、恢弘豪阔的大英雄。

    恰恰相反,他没有李自成的宽阔胸怀,反而常常计较一些小事,心胸虽然不能说特别的狭隘,可是也绝对称不上多么宽宏;他也没有李过的赤诚和正直,身上毫无一点李过那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精神,更加谈不上具备李过那种大公无私的牺牲精神。

    甚至于李来亨还没有李双喜那般的勇猛善战!

    李来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常常因很小的利益而忽视了大局,甚至于一叶障目,把自己和闯军上下的性命都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还常常在面临关键性的抉择时,不失时机地在最关键的一刻妥协下来,亦或是在关乎闯军大局的根本性问题上退让。

    要形容李来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最准确的似乎就是“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一句话。

    这绝非是一个伟大英雄、一个伟大领袖所该具备的人格。

    毋宁说这实在是一种完全拿不出手的人格魅力。

    可是即便如此,这世界上也存在许多只有李来亨才能完成的事情,这世界上也存在许多只能被李来亨拯救的人和物。

    即便匹夫之流,即便是李来亨这样一个人格实在谈不上高尚的匹夫之流,当狂潮来袭的时候,他也有必须站出来的勇气。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只要他能够站出来,能够承载天下、能够承载百姓、能够承载一个民族的期望,他就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

    “还有多长的时间?我还有多长的时间?”

    李来亨本能地自言自语道,陈荩听到这句话不免感到奇怪,问道:“时间不早了吧,大帅是不是要准备大军东行的事务了?”

    “对……大军东行,我是该去追击袁时中、会一会徐州剿总史可法的,这才是我的重担。”

    李来亨沉默了几秒钟,他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似乎在思索些什么问题。接着,李来亨突然让张皮绠去把支度使白鸠鹤和现在担任军器院总监的张光叫来。

    以前闯军的军械生产都是由鹤爷负责,不过随着闯军湖广地盘的急剧扩大,鹤爷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虽然他有支度副使张玉衡这个能干的副手帮忙,但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本来由白鸠鹤兼任的军器院总监一职,就转交给张光负责。闯军在湖广的急速扩张,也吸纳了不少来往于江汉地区的商人,张光是福建商人,也是少见的天主教徒,闯军仿制红夷炮的工作,就是由张光主持的。

    他能力也算出众,特别是擅长数学,而且和武昌的一些西洋传教士关系很好。闯军从张献忠的手上接管武昌以后,张光便把居住在武昌的西洋传教士请到了军器院,和他们混在一起研究火器开发之事。

    这之中,李来亨最重视的就是自生火铳的仿制。

    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闯军第一次缴获到燧发枪,是在沈庄军事变的时候,当时麻城一些士绅手上就持有从广东高价买来的自生火铳。

    李来亨自然知道燧发枪的价值和重要性,所以闯军在麻城缴获到自生火铳后,李来亨便立即让鹤爷开始展开仿制的工作。

    只是燧发枪的仿制远没有李来亨想的那么简单,燧发的机械结构其实还算简单。最困难的问题在于要量产燧发枪,首先要解决量产弹簧的问题。

    白鸠鹤和张光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弹簧片,这次张光又亲手将军器院生产出来的一件弹簧交给李来亨查看。

    李来亨把这支做工已经相当精细的弹簧片捏在手中,反复把玩了数遍,问道:“你们有试着把这个弹簧装到自生火铳上面没有?”

    白鸠鹤把胡须捻起一根,笑道:“用这个弹簧片击发的自生火铳,不管是射击的速度还是发火率,都远在咱们的鸟铳之上。若能把自生火铳推广开来,普及到全军,闯军的实力又将有突飞猛进的增长。”

    “如此说来,最大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量产问题吗?”

    “对,军器院的工匠已能打造出相当精细的弹簧片。可是如果要如节帅所说的那样,把弹簧片拿去制作自生火铳,如此多数量的弹簧,我们还是要花非常长的时间去做。”

    李来亨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把弹簧片放回到桌上,他知道要将燧发枪普及起来,看来依旧不是一件短时间内就能做完的事情。

    “我们和黄麻士绅公私合股干买卖,近来拿下襄阳、汉口、武昌,又新开了许多作坊。咱们闯军自己搞出来的扬武蓝配方,这染料的生产我都让湖广士绅们分了一口肥,闯军换装,一年夏冬两身的军衣是多大的买卖?可却不见他们搞作坊、搞买卖,搞出什么新东西来。”

    李来亨很有些郁闷,他虽然用营庄制剥夺了湖广士绅三分之二以上的田产收入。可是只要这些士绅乖乖听话,不再在土地问题上作妖,把剩下的田息收入全部投到闯军公私合营的产业里,现在的收益也是绝对不小的。

    可是这些士绅还真是没有半点出息,说什么资本主义萌芽,李来亨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和条件,在襄阳、汉口新办了许多规模不小的工坊。

    可惜完全没有见到这些士绅引进、开发出什么新的生产工艺和技术来。

    终究是一群土里刨食的乡巴佬咯,要等这些田舍翁自然转型成工业家,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了。

    “王臣,我去郧阳的这段时间,恳德记有没有将之前说好的那些果实、藤蔓、种子送来襄阳?”

    “哦,这件事萧掌柜特地和我讲,说是新送来的这些果实和种子十分宝贵,要我万万小心保管。听他说,有玉米、有甘薯,哦,还有土豆,土豆这东西确实珍贵,乃燕京特产,其名不下于辽东之松子,蓟北之黄花。”

    “哈,土豆这样值钱的吗?”

    李来亨哑然失笑,他倒不知道土豆早在万历年间已经传入中国,而且还成为了一种被上流社会珍重的宝贵美食。

    徐渭就有五律诗《土豆》一首说:“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花落子,蜀国叶蹲鸱。配茗人犹未,随羞箸似知。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

    徐渭一生辗转南北,见闻广博,却为区区土豆作咏,将其视作上等美食,也可说明这个重要的高产作物种植数量极少,于民生而言意义还很小。

    土豆的根茎种块是恳德记经过九江的行商,从北京采买来的。而玉米和甘薯,则是直接从岳阳向广东商人买来的。

    这几种高产作物此时还没有得到大规模的推广,其中隐藏的巨大能量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来。

    李来亨把这些根茎种子视为了将来万一不测之时,最后的翻盘手段。

    “土豆、甘薯、玉米,都适合在山地种植。即便是云贵这样的蛮荒瘴气之乡,还是夔东这样的绝壁崇山之中,都可以大加种植……”

    陈荩却奇怪道:“湖广地势平坦、水网密布,种植稻麦之利,岂非远胜于这几种东西?”

    李来亨并没有回答陈荩的问题,而是看向夔东大山的方向,眼神似乎穿越了许多年的时光。他心中为即将到来的天倾时刻而战栗,终于回过头去,对众人说道:

    “我将东行,湖广就拜托给诸位了!”

    (第三卷江汉猎猎完,第四卷辽海幽燕,与满洲人的决战时刻终于到来。)

第一章 满洲入寇(上)

    “今年徐州的光景一点儿都不比往年差,方相公你是杞人忧天啊!”

    夏老四是淮安人,往来大运河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是河道上数得着的有名船夫。他手上提着一杆烟管,又随手往里面添了些金丝絮状的“淡巴菰”,嘴巴往外一呼,烟雾就像一条灵动的小蛇似的,忽起忽落,最后慢慢飘进了大运河里。

    淡巴菰又叫做金丝薰,其实就是烟草,因为出产于吕宋,沿用了西班牙语中“烟草”的发音,所以叫做“淡巴菰”。

    历史上徐州曾经作为国、作为府、作为州、作为县的治所,是五省通衢和兵家必争之地,历来是江淮之间的一个要害所在。

    今日的徐州虽然已经不再如过去那般具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地位,可经徐州流淌而过的大运河,又让古徐州焕发了全新的生命力,成为了一个兴旺繁华的商业城市。

    像夏老四这样在运河上讨生活的船夫,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一辈子都围绕着这条运河,永远围绕着扬州、清江浦、徐州、临清州这几个城市,虽然也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可目光却不能看到已经分崩离析的中原大地。

    方以智却和夏老四不一样,他是世家贵胄,既有足够的财力游览天下名山大川、京华胜地,又有广博的人脉可以遍访大家、博览群书。

    方以智的目光因此可以超越自己所生活、求学的地方,投射到天下的范围之内。他和好友侯方域常有书信往来,对河南形势的变化了如指掌。

    也因此,方以智并没有船夫夏老四那样乐观无畏的情绪。他一个人坐在船头上,双膝上放着本《南词叙录》,大运河上的秋风拂过,把书页吹开到“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南戏则纤徐绵渺,流丽婉转”的这一页上。

    方以智听着夏老四闲谈他在扬州所见的盐商富豪景象,看着九月以后运河两岸渐渐泛黄的秋景,联想到《南词叙录》上的那句话,突然产生了一种怀古忧思之情。

    “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空有黄河如带,乱山回合云龙。黄河巍峨几许?长江浩瀚如波?自古燕赵士马扬武于江左,今日禾黍满中洛,真不知天下陵阙会为谁家修!”

    夏老四听不大懂方以智文绉绉的话,他只是望着运河的北段,问道:“方相公、方相公,你通兵法,快给我讲讲今年东虏入寇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运河道上都说近来东虏破了蓟州城,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这东虏厉害还是以前的倭寇厉害呀?”

    方以智也在路上听过了前段时间东虏攻破蓟州城的传闻,若放在十几年前这将是一条大新闻。只是现在大家早已习惯了东虏隔三差五入关劫掠一趟的事情,也就没有多少人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蓟州距离徐州千里之遥,这也不是东虏第一次破边墙入关了,朝廷总归能够像往年那样把事情解决掉。”

    两年前方以智终于考中进士,得以上京参与政要。可是不久他父亲湖广巡抚方孔就因为夷陵州之败,被杨嗣昌弹劾而至自杀身亡,方以智受此打击,意气消沉,选择了回桐城老家丁忧。

    他在桐城丁忧守制的这两年里,依旧关心天下政事,常常和复社好友们互通书信,也没有放下格物学问的研究。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桩半真半假的“桐城方氏通贼逆案”,这桩案件是源头起自于阮大铖的揭发。

    阮大铖也是桐城人,算得上是方以智的“乡先辈”,但他是魏忠贤阉党的余孽,崇祯初即被列入“逆案”名单。后来东林党一系的士人,共同起草了旨在驱逐阮大铖的宣言《留都防乱公揭》。

    公揭以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之孙顾杲以及黄宗羲为首署名,共计一百四十人。阮大铖在千夫所指之下,被迫隐居到南京城外的牛首山,不敢进城。

    尽管方以智当时刚刚返回桐城老家,秋后才重来南京应试,未曾在揭贴上署名。可是阮大铖联系种种事端,坚持认为公揭出于方以智的主谋,因此怨毒更深,从此记恨上了桐城方氏。

    闯逆入楚以后,天下剧贼除了闯、献、曹三个渠首巨寇以外,又多出了一个号称“李公子”、“少虎帅”的小李贼。这个小李贼出没荆襄蕲黄之间,祸害衣冠士绅,手段极为残暴恶毒,坊间传闻他的谋主黑秀才就是已故湖广巡抚方孔的侄儿方以仁。

    阮大铖获知这一情况后,就四处明察暗访,经过周密的调查以后,他断定“楚闯”军师方以仁就是方以智的那个本应该已经在夷陵“就义”的堂兄。

    他抓住这个把柄,试图用桐城方氏里通闯贼的逆案把东林党、复社一派势力彻底击垮。可是方以仁早年的“就义”,是早就被杨嗣昌和崇祯皇帝确认过的事实,刚好这时候又发生了崇祯隆重祭奠洪承畴“殉国”却被打脸的惨案,朝廷又如何能够允许阮大铖重新翻方以仁的案,再让皇上被打一次脸?

    这件事情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被压了下去,可是方以智受此影响,更加不敢重新出山做官。直到他的东林前辈史可法被周延儒推荐为徐州剿总以后,随着东林一系势力的全面复起,方以智才受邀到徐州任幕僚之职。

    “方相公,到码头喽!”

    船只已经驶到了运河码头的边上,河水荡漾,波光粼粼,码头边上挤满了大小不一、形式各异的船只。片片云帆簇成一团,帆布、船桨、甲板上的污渍,还有拉纤的船夫吆喝的号子声,一下子就将运河城市的繁忙、热闹、拥挤和兴旺挤进了方以智的眼中。

    河水流动得十分平稳,但两个桐城老家的仆人还是很小心地扶着方以智,生怕他出个什么意外,掉进运河里。

    方以智则伸出手来拒绝了他们的搀扶,他自己把下摆稍稍提起来一小截,脚底下用力一跳,碰的一声就到了河岸上。

    拥挤在码头边的一大群商贩看他衣着华贵讲究,知道方以智一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立马就围了上来,向他叫卖着各式各样的紧俏商品。

    徐州是一座汇通南北的运河城市,连码头小商贩们叫卖的都是煎蜜、乳酪、檀木挂件、宣州纸、徽州墨。更有甚者,还有个书画店的伙计,生拉硬拽方以智的袖子,非说他们店里有一副钱谦益的赠诗和题跋,一定要卖给他。

    方以智哑然失笑,转瞬间又为徐州城的繁荣热闹、徐州人的精明讲究所折服,眼前的景象正如夏老四所说,这样的光景一点都不比往年差!

    好友侯方域的老家在归德,归德现在是河南省在黄河南岸中唯一一座尚未沦入闯贼之手的“城市”。侯方域近来又给方以智写了不少信,信里既描述了河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的惨淡景象,又提到了闯军倒行逆施、杀戮无算的恐怖恶行。

    在侯方域的UU小说,似乎天下已经快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听他说闯贼还想决了黄河水攻官军,好在官军跑得够快,才使得闯贼的阴谋未能付诸实施。

    方以智在桐城老家足不出户,受到侯方域来信的影响,心里真觉得天下已有了许多分末世气象。可是当他走出书斋,亲自到徐州来看看这繁荣胜景以后,方以智又不禁觉得侯方域实在是有些危言耸听。

    或许像河南一些地方,确实因为天灾而使得百姓的生活稍微出现了一些困难情况,可是从全局观之,看来大明的江山还是十分稳固啊。

    他转过头去,看到还在船上抽着“淡巴菰”的夏老四,吩咐仆人们再去拿几两银子送给夏船夫,嘉奖他一路上沉着能干的表现。

    “古徐州形胜,消磨尽,几英雄?”

    夏老四的乐观无畏和徐州人的快乐天性感染了方以智,他的心情也从父亲死后的那种阴云密布中慢慢走了出来。

    方以智嘴角挂着笑容,他明知道码头商贩必然会狠狠宰上外地生客一刀,可还是一口气买了几十两的无用杂货吴伟业的那副字,以他对老朋友吴伟业的了解,当然能够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幅赝品伪作。只是因为方以智心情愉快,所以就让仆人把那副字买了下来,他心里还想着等下回见到吴伟业的时候,一定要拿这幅字好好调侃他一番。

    当他走出码头以后,就看到了史可法派来的好几名官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虽然方以智多多少少为史可法没有亲自来迎接他而感到小小的遗憾,不过如今史可法毕竟是已经贵为剿臣了,自己没法和人家相比嘛!

    那几位来迎接他的官员态度倒是都很好,因为时间正到了中午,所以大家就劝方以智前往官署报到之前,先吃顿饭休息一下。

    吃饭喝酒的地方选的是燕子楼附近的一处酒楼,虽然只是临时准备的一顿午饭,但是前来迎接方以智的官员们却并不懈怠。他们专门让掌柜从附近的风月场所请来了十多名歌姬乐女,虽然这种排场远远不及方以智见惯了的秦淮风月十分之一,可也体现出了小官们巴结史可法朋友的真情意来。

    歌姬们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个媚笑劝嘉宾们干了门前杯,替他们斟上一巡热酒,然后轻敲檀板,慢启朱唇,用着滞人的、有时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长音唱个时下流行的曲目,曲词则多是出自方以智的那些复社老友之手。

    “楚山为城泗水为池,徐州风月胜景,不下于十里秦淮呀!”

    莺歌燕舞的太平胜景不禁让方以智陶醉了起来,他接过歌姬们敬上的美酒,矜持地小饮半口,而后看到有乐女正在弹奏琴筝,突然间手痒,也想亲自去演奏一曲。

    方以智酒喝的很少,可却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走向琴筝,经过窗户边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他不禁产生一点好奇心,把脑袋向窗外的方向微微偏过去了一点。

    酒楼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许多人在狂奔乱窜,鬼叫着些什么,方以智皱着眉毛又仔细听了一遍,才听清楚叫唤的是:

    “东虏二十日已破了兖州,全城被屠!东虏二十日已破了兖州,马上就要到徐州了,快跑啊!”

    当啷一声,方以智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和楼中的官员面面向觎。

第二章 满洲入寇(中)

    李来亨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虽然已经到了九月下旬,可是今天颍州附近的天气依旧十分炎热。太阳才不过探出了半个脑袋,好像一块没有完全收拢的黑暗的幕布,透露出几线亮光,可它的热度已经让人的心情不自然地焦灼起来。

    从颍州的北面,一道又一道南北走向的河流汇入到淮河之中。密布的水网阻止了闯军的快速追击,李来亨骑在马上,他的头发被河上吹来的一阵小风吹动起来,更多的闯军士兵则顶着秋老虎,集中到了指定的渡口上。

    大家都做好了渡河的准备,人们都怀着十足的兴奋,急切希望尽快渡过眼前的这一条小河,杀到他们渴望已久的亳州和归德附近,大战一场。

    但是,虽然绝大部分的闯军都有着出击的思想准备,虽然行军司马顾君恩制订的军事计划经过缜密的考虑和紧张的部署,在实施过程中,大家也都力求按照计划,有步骤有秩序地正确执行。

    可百分百的顺利,始终不大可能。

    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可能像建房子那样,按照预先绘制的施工图就能精确地建造起来。各式各样事前难以预料到的因素,阻挠和改变了原定计划,使它无法全面、正确地执行。

    有的队伍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忽然又发生新的情况,推迟了出发的时间。有的队伍在顺利前进中被其他交叉地行进的队伍阻挡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来等候。

    应当集中到甲处渡口来的部队,由于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随着别人的队伍集中到乙处渡口来了,两个队伍并在一起,变成为一支强大的攻击力量。原来指定的丙处渡口,忽然发现事前没有估料到的障碍,部队自动转移到原定计划中没有的、而且确比原定计划要好得多的丁处渡口待渡。

    他们未经请示上级,因为他们找不到上级在哪儿,他们也没有接到新的命令,因为上级也找不到他们,不了解他们对计划的实施情况。大家遵奉着比计划更有权威性的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形,通过大众与个别人的意志,临时作出决定和修改,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

    事前行军司马顾君恩和他手下那些参军们所制订的计划,没能得到百分之百的执行,这其实还在次要。

    可是事后证明,被临时修改的计划的大部分都比上级原来规定的更加符合实际,更加具有实施的可能性。

    这一点就让李来亨不大满意了,这些计划不是出自行军司马和参军之手,不是出于领导者的统一意志,没有经过全面平衡,而还是老一套的是靠各级将领和军官们的主观能动性完成。

    这让李来亨感到他特地从随营学堂抽调来一批军官作为参军制订军事计划的做法,很没有效果。

    李来亨心里犯愁,看来总参谋部并不是你召集一些有战役组织经验的军官,将他们凑到指挥部里画地图、发号施令,就能够建成的。

    起码就现在看来,顾君恩这个行军司马也好,新搭建起来的这个参军司也好,他们事前制订的计划和闯军事实上的行动结果,差距还是非常大的。

    “府主,喝点水吧。”

    方以仁给李来亨递来了半袋水,有顾君恩和参军司分担了许多工作,方以仁倒显得轻松了很多。

    方书记本来应该像被留在武昌总理湖广军事大局的郭君镇一样,被李来亨留在后方统领全局的政务。可是他毕竟有着一个桐城方氏出身的头衔,李来亨考虑到徐州剿总里头很有不少方以仁的老朋友,才决心让他一起参与东征之旅。

    方以仁也对参军司制订的渡河方案有些意见,他指着远处正在渡河的大军批评道:

    “太乱了,好直是一点没有预计到渡河时可能出现的混乱情况。现在各部都只想快一点渡过河去,打到亳州去,把袁时中解决掉。大家完全没有考虑到闯军自己所处的一个危险态势,如果小袁营利用我们渡河前和渡河中的混乱情况半渡而击,肯定可以收得惊人的战果。”

    李来亨没有嫌弃方以仁已经喝过一半水的水袋,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他们离开襄阳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闯军是从大别山一带出了湖广,然后经过信阳进入了淮北。他们先在颍州附近追上小袁营,打了一场精彩的击溃战,装备新式鸟铳的火器部队“霆军”和装备了新锐具装铠甲的三堵墙骑兵大显神威,擒获了小袁营管队以上的军官十余人。

    从这些人口中李来亨获悉了袁时中叛离闯军的原因和目的所在:

    袁时中对李自成加强河南义军中央集权的做法压力确实很大,可是最终促使袁时中叛逃的关键原因,并非来自于起义军的内部,而是来自于朝廷招抚的外部因素。

    朝廷已经允诺袁时中,只要他弃暗投明,不仅会立即委以他总兵的高官,还会给小袁营补充饷械。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朝廷并不要求小袁营被招抚以后去围剿过去的战友同袍,而是要让小袁营北渡黄河,前往直隶一带抗击东虏。

    袁时中虽然不满于李自成近来越发专横独断的一些做法,但他还不至于因此就背叛起义军。让袁时中下定决心离开河南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朝廷给出的优越招抚条件只是当袁时中真的叛离闯军以后,朝廷又翻脸不认账,不仅将说好的饷械补充给小袁营,还不给袁时中任何汛地和官职,使得小袁营只能逡巡于淮北一带,进退维谷。

    李来亨在颍州打败小袁营的一部以后,袁时中就带着小袁营剩下的主力退到了亳州。他们用半强攻半劝降的方式,从朝廷手上强行占据亳州以后,又向徐州剿总的史可法和据守归德的河南镇总兵陈永福求援。

    试图以归德、亳州、徐州这个小三角联盟,抗拒咬在身后的李来亨,更试图以这股兵力威胁中原闯军的侧翼,配合正在进攻洛阳和虎牢关的孙传庭,消灭李自成的主力部队。

    方以仁对闯军行动不谨慎的批评很有道理,不过李来亨看着河对岸的情况,不禁笑道:

    “假使小袁营是一支士气旺盛的坚强部队,只要任何一个下级的军官带着几百人愤然还击,都可能叫我们损失惨重。可是颍州之战小袁营被我们的霆军和三堵墙打寒了胆气,现在士气低迷,人人萎靡不振,恐怕根本鼓不起和我们拼一拼、同归于尽的勇气决心吧!”

    就像李来亨说的那样,颍州之战中闯军霆军和三堵墙的表现令小袁营大吃一惊。那种全新的战斗形式给他们造成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巨大了,以至于到现在小袁营大部分士兵还没有缓过劲来。

    在河流对岸,有一些零星的小袁营将士们挤在河岸边上,他们利用拂晓前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观察闯军的动静,指指截戳,大声地议论、叫嚷,互相转告他们看到的闯军渡河动向。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进行反击,把正在混乱渡河的闯军士兵赶回去,好像他们只是一群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虽说是这样……”

    方以仁还是皱着眉头,李来亨明白他的用意,便挥手下令说:

    “乐山的警惕很对,张皮绠!你从亲军标带七百名骑兵去协助摇旗!留好骑兵的预备队,盯好河对岸的小袁营,也要防备好我们的左右两翼,免得在渡河过程中受到人家的偷袭,死伤惨重!”

    张皮绠给李来亨回了一个军礼,这个曾经十分稚嫩的热血少年,现在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坚毅精悍的骑兵将领。

    他对河对岸那些散乱的小袁营士兵抱以蔑视的眼神,这些人在颍州之战已经被闯军从精神上彻底击溃了,即便他们现在半渡而击,张皮绠也不相信他们能够获得多大的战果。

    亲军标的军士全都是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当世锐士,他们全部穿着涂有扬武蓝染料的精制布面甲,连马匹都披挂上了做工考究的绵甲,可以在中远距离挡住官兵的火铳射击。

第三章 满洲入寇(下)

    亲军标的骑兵衣甲器械冠于全军,只有马匹稍微差了一些。湖广闯军身在楚地,虽然也能够通过汉水商路从汉中、兴安等地买到矫健的战马,或者从左镇手中缴获到一些北方的良马,但数量终归较少。

    张皮绠自己骑的“小玉蹄”也有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可比之秦军和中原闯军那些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的战马,不论是体态还是速度,都要差了一点意思。

    但那又如何?

    跟在张皮绠身后的是亲军标下所属军官们组成的铁骑大队,这些精悍的具装甲骑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轻提缰绳,操纵自如地飞速奔驰。

    这样的一支军队,不管是战斗力还是军容威仪,都不会因为战马的血统而稍有逊色、低人一头。

    后面全部的七八百名骑兵风驰电掣地跟进了过来,他们先和郝摇旗掌握的几千名骑兵汇合,接着就在河岸边上分成三支纵队,冲向了不同的侧翼位置。

    铛铛琅琅的马甲声吸引了河对岸小袁营士兵的注意力,眼神极好的袁大奎看着对面衣甲鲜明的闯军骑兵,满心羡慕地感叹说:“瞧瞧人家这一彪全都是骑兵,后面又一队接着一队地跟上来,都是披铠带甲的,好不威武!”

    他是小袁营里有名的“千里眼”,也是最初发现闯军活动,第一个向军官汇报,并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继续观察对方动静的士兵。

    另一个因颍州之败而无精打采的小袁营士兵,也把兵器丢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河岸的泥地里,阴阳怪气道:

    “看人家这铁甲铮铮,一堆马儿跑得拍挞拍挞的,想是一个个兵强马壮,憋着好几口气要给咱们小袁营大干一场呢!看看人家,再看看咱们,袁将爷还想着官兵来救咱们!嗨……这真是、这真是,瞎了眼睛巴拉的!”

    他的这番话在小袁营的士兵里引发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对袁时中叛离义军的做法十分不满。更何况你叛逃就叛逃了,说好的朝廷招抚却也没有落一个好,说好的衣甲粮饷一样也没能见着,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以至于小袁营走到了今天进退两难的局面里!

    看看河对岸的闯军,是何等的士马精强、衣甲气盛。再看看小袁营自己!真是叫花子和龙王比宝啊。

    “兄弟们休要胡说八道,”这群人中的军官一本正经地指着对岸说,“大家看那拖到河滩边上来的黑黝黝的家伙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条船吧?”

    “俺跟你打赌,没边没缘的,是一条筏子,哪里是一条船?”

    “那边不是又拖来了几条筏子?看样子他们想扎起一座浮桥来,”军官又指着那边对袁大奎说,“好兄弟,你和袁将爷是同乡,烦请你快把这消息带回去。”

    “又是全身披挂的人,又是全副兵装的马,凭着这几条筏子,就能把这许多人马都渡过来?”有人却替闯军操起心来,唯恐他们渡不成河。

    袁大奎以前跟着袁时中在黄河北岸混过,他解释道:“别小看了筏子。咱们小袁营以往渡过黄河时,那里的河岸高、河身宽,河水又急。凭着几只皮筏,几个来回,就把咱们都渡过来了。怎见得闯军就不能用这木筏渡条淮水的小河?这淮河还能同黄河比吗?”

    军官等的不耐烦,连声催促说:“我的老哥们,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瞅着闯军就要渡过河来了,咱们可得赶紧禀告给袁将爷!”

    可是大部分人却并不买账,有个士兵看闯军好像真的在扎浮桥,心里发虚,就回道:

    “嘿!你们看!闯军真的是马上就要渡河了!我看大家伙还是赶紧做好开溜的准备吧。咱们在河岸边上也是盯了个大半夜咯,算是对得起袁将爷开出的一两银子赏钱。至于剩下的事儿……袁将爷不是指望着官兵嘛,那就看官兵来不来救咱们袁爷咯!”

    小袁营的将士眼见闯军即将渡河,便都准备赶在天完全亮起来之前开溜,没有一个人打算继续为袁时中守住河岸实际上以他们的兵力和饷械情况、战斗力情况,也实在没有任何守住的可能性。

    大家都纷纷把兵器丢在岸边的泥土,甚至直接丢进河水里。还有人为了能够快点跑掉,连身上穿着的盔甲罩衣都甩了下来。

    “嘘!”

    袁大奎突然听见了些什么声音,他把手指竖在唇前,要其他人闭上他们聒噪的嘴巴,静下来听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呜嘟嘟、呜嘟嘟地在吹什么呢?”

    袁大奎睁大了眼睛,惊讶道:“是号角的声音!”

    一个怀庆口音的黑脸汉子纳闷道:“小老虎的那支闯军最爱吹号子,上回在颍州他们的三堵墙就是在号子声里冲垮了咱们,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不是。这是号角和海螺的声音,不是闯军三堵墙的那种号子声,你们听仔细了啊!”

    剩下的人都耳朵歪了过去,仔细分辨,这才听出来远处悠悠传来的声响,并不是他们听过的那种闯军号子声,而是官军常用的鼓角锣声。

    “好像是从北边传来的?”

    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比较正经的军官向北面探出了脑袋,他把手掌贴在眉毛前面,透过黎明时分半亮不亮的隐约看到了远处的人影。

    小袁营的北面人影绰绰,衣甲和兵器碰撞的响声、士兵和战马踩踏地面的声音,还有许多旗帜被北风吹得哗哗作响。

    “这他娘的……闯军是什么时候渡了河?怎么都绕到咱们的北面来了!”

    在河边作“壁上观”的士兵们,刚才还全然没有半点紧张的气氛,他们亲眼见着闯军准备渡河,即将渡河,正在渡河,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渡河过来的目的是要进行一场厮杀。

    可是这些在颍州之战中被闯军打破胆的士兵,却全然没有作战的准备和士气。他们中间也很少人想到自己首当其冲,马上就要成为厮杀的一方。他们没有以一矢相加,阻止闯军渡河。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战争将以怎样的形式开始,将以什么结果收场。

    只是混混沌沌地盯着河岸,打着瞌睡,然后做好了一走了之的逃跑准备。

    当侧翼突然有人出现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十分吃惊,甚至吃惊到了混乱、崩溃的地步。

    “是闯军来了吗?这怎么可能!?快跑啊!”

    已有被吓傻了的人慌不择路,到处乱窜。袁大奎的目力比其他人好得多,他仔细辨认远处军队的旗帜,隐约看出那似乎并不是闯军的旗号,再继续辨认北面军队的衣甲颜色,也好像不是那种使人骇然的深蓝色。

    “不对,你们不要慌乱,那不是闯军……是官军啊!是我们的援兵到了!”

    袁大奎惊喜地叫了起来,他看的十分清楚,从北面吹着号角飞驰而来的,就是小袁营等待已久的明军援兵。

    大伙听到这话,先是疑惑,继而是惊讶,最后则是混合了惊、疑的一种不安定心情。

    小袁营长期以来都和明军处于敌对的状态中,现在突然大家成为了盟友、成为了友军,而河对岸过去的友军、盟友,却成为了新的敌人。

    这种关系上的变化,确实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站在袁大奎身边的那名军官则是如释重负,他对袁大奎感叹说:“太好了太好了,袁将爷总算没有走错路……有明军相助,看来朝廷是认可咱们的投诚啦,今后大家都将跟着袁将爷……都将跟着袁老爷吃上皇粮啦!”

    袁大奎则还是比较保守一些,他没有立即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明军援兵的身上。他和军官一起带着十来名守河的小袁营士兵,跑到最前面去迎接援兵的到来。

    从北面飞驰过来的这支军队,确实是明朝派来的援兵,袁大奎粗略估计了一下,感觉人数应该有骑兵五六百人、步兵一千人左右。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样的一支军队,显然是不可能阻挡住闯军的进攻那名小袁营的军官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明军为首的将领是个年龄不大的青年将领,他从战马上跳了下来,自我介绍道:“我是河南镇副将陈德,奉命将尔等小袁营部众全部带回归德。不必多言了,诸位都跟我走,闯军就快要渡河了,我们尽快撤回归德去。父帅已经为诸位谋得了一条出路,回到归德以后小袁营全部编入河南镇,用我军旗号,不要担忧!”

    袁大奎奇道:“将爷……这位老爷!我们小袁营的老营家眷都在亳州啊,我们不去亳州,怎么要一口气退去归德?”

    陈德就是河南镇总兵陈永福的儿子,他指了指北面,苦笑道:“你们小袁营的头头袁时中都准备去徐州了,还守什么亳州?傻不傻啊,你们都不知道现在东虏已经打到山东境内了吗!现在徐州剿总已经下令,这一带的军队全部往徐州附近聚集,不得擅留地方!”

    东……东虏?

    这个突如其来的词汇,让小袁营的将士们都瞪大了眼睛。

第四章 徐州剿总,拉我一把

    袁时中也很郁闷,他接受朝廷的招安,那既是因为他不愿自己的人马被李自成彻底消化掉,也是因为朝廷给出的招抚条件确实很好。

    之前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已经答应了袁时中,只要他投降,不仅立即委以总兵重任,而且会派船只将小袁营的兵马全部接到黄河北岸去。

    关于给不给授予总兵一职,袁时中并不在意,他想的主要是一旦过了黄河,小袁营就不怕受到闯军的追击,到时候他大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是当袁时中真的叛离闯军以后,河南巡抚王汉和河南巡按苏京却当即表演了一番“川剧变脸”的活剧。

    他们虽然答应接受小袁营的投降,还说要为袁时中上奏朝廷请求授予官职,可是却要求袁时中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只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朝廷怎么这样的出尔反尔?甚至于连之前小袁营不甚重视的总兵一职,据前去黄河北岸兰阳县谒见抚、按的刘秀才所言,居然也成了参将一职!

    他在颍州又被李来亨追了上来,这只小老虎资望虽然很浅,可他手底下的部队配置未免过于豪华了一些!

    颍州之战的时候袁时中自觉得自家的指挥没有任何问题,小袁营虽然因为突然叛离闯军,全军上下的心态还十分混乱,士气也比较低迷。可是当时追上来的李来亨部闯军,兵力也只有五六千人,尚不足小袁营人马的一半多。

    袁时中这才有信心凭借优势兵力,在颍州打一场防御反击的歼灭战:

    他先是有条不紊地在颍州四面险要和渡口处修建了许多山寨,这是他在河南闯军那里学到的“守险不守城”的战法;

    接着袁时中又分兵两翼,派出了近两千名骑兵在李来亨部闯军追击部队的侧翼做非常大胆的迂回动作,他试图用这支奇兵包住李来亨的后路,等追击部队攻坚不利后,小袁营就可以一转攻势,旋即将闯军追击部队歼灭掉。

    可袁时中绝没想到“守险不守城”的战术本来就是由李来亨率先提出来的,他大概料定闯军的追击部队会缺乏重武器,攻坚力量较弱,所以才如此托大的布置防御反击。

    实际上湖广闯军已经配备了新型的小型红夷炮,虽然其口径和斤数比较低,属于较为轻量化的红夷炮,但由于整体设计上吸收了传教士的火炮模数经验,以较小的重量,却可以发挥出让袁时中大吃一惊的威力来。

    闯军的小型红夷炮比之明军的旧型号,在火炮重量与威力上更为平衡,炮身各处尺寸与火炮内口径之比,即包括各处壁厚与口径之比,也包括身管长度与口径之比的设计更为合理。

    在重量减少的情况下,火炮威力没有减弱,反而还有所增加。

    闯军新式随营火炮的剧烈轰击,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小袁营将士纷纷败退。而被袁时中寄予厚望的迂回部队,也在侧翼的骑兵战斗中落败这倒不是因为闯军的三堵墙骑兵在战术和组织形式上有多么高明,而更多是因为闯军骑兵的马匹、装备以及战士们的作战热情都高于他们的对手。

    最后一锤定音,在颍州之战中彻底击溃小袁营心理防线的则是“霆军”。

    袁时中在防御反击的作战彻底失败以后,又孤注一掷,甚至将自己的亲兵都投入战场,试图利用优势兵力在局部战场制造一次强而有力的步卒密集冲锋。

    可他不幸一头撞在了霆军的防线上,被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新型鸟铳收割了无数精悍的战士。

    更不要说霆军中部分士卒,还已经换装上了可靠性更高、射速更快的自生火铳虽然数量还很少,但这种程度的火力,已经足以给行将瓦解的小袁营以致命一击。

    袁时中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以一万多人的兵力防御反击对付李来亨五六千人的追击部队,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惨败。

    眼见大军本就非常低沉的士气彻底走向崩溃,袁时中也只好带着亲信们仓惶逃向亳州。被马蹄掀起的泥土尘埃遮蔽了他的视线,好像隔开一道尘雾的屏障,在袁时中还看不清楚前方道路的时候,又是好几发炮弹落在了小袁营的人群中,把一些最勇猛的战士打成了几截。

    袁时中连续逃了半天加上一整个晚上,才堪堪逃出了闯军追击的范围。沿途到处是小袁营死伤的将士,他们有的早已断了气,伤口的血已经凝成紫色、褐色、黑色。有的还在喘最后的几口气,在他们的已经失去神采但还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生存者无法理解的表情。

    还有人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向战友或向敌人乞求一口水,这口水对他是这样重要,这些曾经也是中原闯军一份子的勇士们,只需要一口水。

    可是袁时中却满足不了他们。

    几棵孤伶伶的树木和一些临时搭制起来的掩蔽体,虽然把它们的影子清楚地投在地面上,可是小袁营的士兵们很少有机会得到它们的荫蔽。

    **辣的太阳直射到他们身上,一身铁甲好像火烤着一般,贴在他们的皮肉上。他们的皮肤像要裂开来,他们的喉咙干渴得像要冒出烟。可是这种苦热、干渴的感觉只有在一场紧张的搏斗结束以后才开始感觉到。

    又逃了很长一段时间,袁时中才终于找到了一条河流,将士们纷纷涌到河滩旁舀水喝。有的人身边没有带舀水的陶碗、皮壶,又来不及找到其他的器皿,就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掏起不干净的水来,大口地喝着,然后奔到垂死的同袍面前让他尝到一口余沥。

    他们牵着的马匹比他们更灵活地伸长头颈或者涉游到河水里埋下嘴巴畅快地痛饮一场,这似乎是补充了人和马在一场紧张的战斗中所流失的开水和血,给他们带来无上的享受。有的战士索性找一块石墩坐着,掏出身边带的干粮,和水一起吃起来。

    袁时中本人也饮了一囊水,吃了点干粮。亲兵们牵着他的战马在河边饮水,他亲自在旁看着,不让饮得过多。许多将领都围到他身边来,听候他的命令,袁时中的兄弟袁时泰第一个问道:

    “大哥,我们接下来究竟要怎么样?朝廷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派船来,把我们接到黄河北岸去?继续留在这里,我们肯定是会被闯军彻底打碎了、吃光了的!”

    还有人则试探性提起李自成既往不咎的宽大胸怀,说:“闯军给我们射来了不少文书,识字的那几个秀才说文书好像是大元帅亲自写的。大元帅的意思看来是只要袁爷回去开封,一切就能既往不咎,大家还是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的好兄弟。”

    袁时泰则不屑一顾:“呸!李自成这个伪君子,你看曹操都被他摆弄成什么样子了?曹营都快让闯军给吃光抹净了,我们小袁营绝不能落得个曹营一样的下场。”

    可是也有人觉得曹营的“下场”并不坏,忍不住反驳说:“曹操又如何?他现在是闯军的副帅,曹营的那些将领也都成了指挥好几千、好几万人的大将,不是比以前做流贼威风许多吗?将来如果李闯王开了国,人家可就都是开国功臣了!”

    “不要再说了!李自成怎么可能开国?他算是一个什么东西!”

    袁时中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比李自成差,小袁营的军纪、自己的用兵,还有对文人的招揽,自己哪一点又比李自成差了?凭什么屈居李自成之下呢?

    现在小袁营的困窘,全都是因为时势不在我而已。如果当年率先攻破洛阳的是小袁营,那么现在在开封发号施令的一定不是李自成,而是自己袁闯王了。

    可是袁时中的臆想终究不能改变小袁营现在进退两难的困窘局面,他们现在甚至于连生存下去都很困难!

    小袁营退到亳州以后,人心已经散去了大半。袁时中虽然依托亳州西面的几条河流,沿着河岸设兵布防,可是小袁营上下士气萎靡不振,毫无斗志,根本不可能抵挡住李来亨咄咄逼人的攻势。

    他无奈之下,只好写信给徐州和归德方面,希望徐州剿总和归德的河南总兵陈永福可以伸出援手来为此袁时中甚至不惜放弃小袁营的独立性,就此去沦为史可法或者陈永福麾下的一支部曲。

    唉,这又是何必呢?

    袁时中最初叛离闯军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存小袁营的独立性?

    可是史可法也好,陈永福也好,恐怕都不会给袁时中以多大的援助。除非李来亨直接进攻徐州,危及到整个徐州剿总的生存,到了那种局面,史可法才可能冒着吸引闯军大规模攻击的风险,把小袁营招揽入麾下。

    袁时中胸中不禁升起绝望之感!

    史可法和陈永福会拉他一把吗?

    只能希望徐州剿总会拉他一把了!

第五章 吴下摇旗

    小袁营要跑了!

    张皮绠是第一个发现这种状况的人,当时亲军标里最有名的勇士王得仁乘坐了一只皮筏子率先渡到河对岸,他发现从北面席卷而来的烟尘和明军旗号后,就急忙泅水回到河岸的另一侧,把这条要紧的消息告诉了张皮绠。

    小袁营显然得到了明军的支援,形势似乎起了变化。王得仁火急火燎,认为小袁营得到明军援兵的加强以后,实力大增,很有可能在河岸进行反击正在渡河的闯军是这样混乱,一旦遭到大规模反击,后果势必不堪设想!

    但张皮绠的战场嗅觉比之猛将王得仁更加准确一些,他从袁时中对河岸防线松弛懈怠的布置中,嗅出了袁时中的真意所在。

    小袁营将战,将守,抑或将逃?

    从种种迹象来看,张皮绠断定小袁营一定是要逃。这支明军援兵并不是来加强袁时中的力量,而是来接应他们撤退的。

    现在闯军追击部队共有一万多人分散在涡河西岸的无数个渡口里,张皮绠知道若等到他把消息带回给李来亨,李来亨再下令闯军加速渡河追击,这样几个环节过去以后,袁时中早就跑掉了。

    他看着眼前宽阔的河面,中流有三、四丈深,人马涉渡往来都有困难,可是亲军标已经扎起了不少浮桥,如果闯军战士有着不怕落水的勇气,并不是不能直接冲过去的。

    “郝哥,你怎么看?”

    小袁营北逃在即,战机稍纵即逝,张皮绠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权限和资望担起违背李来亨节度提前发动进攻的罪责。

    但郝摇旗有。

    他和张皮绠一样,都是现在湖广闯军野战部队中唯四的果毅将军之一。比起性格乖戾、留守湖广的郭君镇,比起和李来亨并不完全贴心、并非嫡系出身的谷可成,郝摇旗和张皮绠两人算是李来亨最看重的武将了。

    而郝摇旗的资望又远远超过张皮绠,他是李自成起兵的元从之一,是闯军陕北弟兄中的老资格。

    郝摇旗壮硕如山岳的体型,在地上投下了更大的人影。他仔细观察着河流、渡口、河对岸的小袁营,不放过任何细节。郝摇旗向来都是胆大包天、勇猛无畏的人,可现在在胆大之外,他又多了一层细心。

    闯军还在随州的时候,郝摇旗就常常因自己的大胆粗鲁犯下不少错误。

    有一回他受邀到随营学堂给新进学生们讲课,讲解的内容是他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上蔡营之战。郝摇旗固然是唾沫横飞地大大吹嘘了一番自己的勇猛无敌,可是当学生们问起战役的种种细节来时,他却要么回忆不起来,要么压根就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做模棱两可的搪塞回答。

    更让郝摇旗吃瘪的是当时随营学堂的一位常任教师,就是上蔡营之战时被他俘虏的保定兵军官。这个教师自己倒是不敢在闯军的果毅将军郝摇旗面前造次,可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学生们,却硬生生地把教师拱上台去,让他把随营学堂以前对上蔡营之战的分析又重新讲解了一番。

    那些分析大多是对闯军上蔡营之战冒进失误的批评,其中对李来亨和郝摇旗的指挥都颇有微词。李来亨人不在这里,而且他脸厚心黑,也根本不在意这种批评。

    郝摇旗却正在台下,他以前是个不拘小节、常犯小错误的人,可这几年来兵越越多、官也是越来越大,好面子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

    他此时听到随营学堂老师那小心翼翼的批评声,真是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发了火,将一个小小的课堂搅了个底朝天。

    随营学堂的教学是李来亨特别重视的事情,分管随营学堂的李破虏把这件事告诉李来亨后,他马上就亲自带亲军标前去弹压,现场把郝摇旗抓了起来打板子。

    郝摇旗自己也知道他不占理,可嘴巴上却不肯认错,非说上蔡营之战他用兵并无一点问题。李来亨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都承认自家在上蔡营之战用兵失误,郝摇旗居然还不承认这一点了?

    李来亨现场就让随营学堂的师生们拿来地图,大家以双陆棋为兵马来演示战役过程。郝摇旗执一方棋,那名保定兵军官执另一方棋,双方排兵布阵,重新在地图上用双陆棋厮杀了一番,结果郝摇旗果然大败亏输。

    可他还是不服气,硬说自己是乡下人、农夫的出身,比韬略、比兵法,肯定比不过你们这帮文化人,可是真要打起仗来,赢得一定是自己。

    李来亨则抓住这个机会,敲打了一番闯军的陕北老弟兄。他要这些人不许躺在功劳簿上犯懒,这天下间没有一种乡下人的文化就一定不如城里人的道理,你们自己犯懒,不肯学习、不肯进步,怎么能赖到出身上呢?

    现在闯军正在不断的壮大起来,像郝摇旗都把扎甲穿上了,马也换了匹矫健的宁夏驹,平日里还要带着两个亲兵端茶倒水,官老爷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却没学到韬略和兵法,这像什么话?

    固然真打起仗来,战场经验丰富兼且勇猛无敌的郝摇旗一定能打败那个保定兵军官。可是李来亨将他提拔到四大果毅将军的位置上,那对郝摇旗的要求自然也提高了许多,不仅仅是要求你战场上能打赢,也要求你战场下的地图、沙盘推演能胜出。

    两手都要硬,两手都要抓,陕北老弟兄们必须积极学习,跟上闯军的成长速度才不会被甩下来。没有一个人能借口自己是乡下人、自己是农夫或放牛娃的出身,就不去学习,就连郝摇旗都不行。

    这样一番非常严厉的训斥,让素来好面子的郝摇旗在众人面前羞愧难当。但他也是因此痛定思痛,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心血和精力来,都要把输掉的面子再赢回来。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郝摇旗几乎是每天都要把过去用来吃喝享乐的时间,全都砸了下来读书。他识字不多,就拉了个识字的亲兵帮忙念书听,遇到不懂的问题也能够厚着脸皮地去问方以仁、去问顾君恩。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郝摇旗的进步虽然没有到了吴下阿蒙的那种地步,但也早已不是过去那个除了大胆无畏以外,就没有其他优点的粗鄙无文之人了。

    张皮绠的提醒让郝摇旗感到战机已至,时候组织、调拨自己方面的人马和集中歼灭敌方的主力了。

    战争有时要避坚攻瑕,首先挑选敌方的薄弱环节来攻击,有时则相反,先集中全力与敌方的主力硬拼,突破了这一关,其他部分就可以迎刀而解。

    在这两种不同的战略方针中采取哪一种,主要是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条件来决定,但与指挥者的决心、作风以及他的指挥艺术也有关系。

    现在的郝摇旗,他运筹用兵就好像一个大赌徒,他宁可使自己全军覆灭,也要把他可能筹集起来的大部分赌注全部押在一笔足以使对方倾家荡产的输赢上,不大胜,则大败。

    他依旧保有过去那种大胆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气神,又在长期的学习中掌握了谨慎细致的作战组织手法。

    郝摇旗麾下的骑兵,再加上张皮绠率领的那几百名亲军标铁骑,所有人一律靠着尚未全部扎完的浮桥,冒险渡河。

    有些河段的水流过于湍急,总有人、马落入水中,还有好几个泅水而过的勇士被涡河中的漩涡卷了进去,生死不明。

第六章 雪花无辜

    但郝摇旗和张皮绠部下大部分的将士,还是凭借一股大无畏的气魄,顺利抢渡河流,成功赶在袁时中和陈德完全撤出战场以前,咬住了小袁营的尾巴。

    袁时中曾是起义军中十分杰出的一个将帅,可是现在他忙中错乱,对于这场临时的紧急撤退,组织的是这样混乱,人找不到马、兵找不到将,上下解体只差临门一脚。

    或许这其中的原因不应该全部归咎于袁时中个人身上,小袁营曾经被河南人称为“佛兵”。他们严明的军纪不下于闯军,曾经广泛地活跃在黄河南北两岸,庇护了一方百姓的安宁。

    加入闯军以后,小袁营又成为了一支攻城掠寨的主力部队,袁时中自己也曾立下过不少战功。假以时日,随着闯军的进一步壮大,袁时中被提升为制将军甚至是和罗汝才一般的副元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可当小袁营突然叛离闯军以后,这一切就化为了泡影。小袁营的士兵们也全都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他们曾经如此信赖的主帅、将爷,为什么突然选择背叛那个与士卒同甘共苦共粗粝的李闯王,而要去投靠一班颛顼无能的朝廷督抚呢?

    这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才是造成小袁营如今糟糕表现的根本原因。

    从颍州之战以后,小袁营大部分的将士都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过去,他们知道只要跟着李闯王走,一切就都不会有问题;现在,他们却要去疑惑小袁营究竟将走往何方?

    袁时中多年恩威的积累,最多也只是让这些人没有趁着小袁营的混乱,向闯军投降、藏匿到乡野间投降罢了。

    陈德虽然带来了近两千明军接应小袁营的撤退,给了袁时中、袁时泰等一些小袁营高级将领以信心。

    可是对于数量更多的一般士兵来说,他们考虑不到闯军、明军、小袁营,还有已经杀到山东境内的清军,他们是考虑不到这些复杂的博弈关系的。

    他们眼中所见到的就是小袁营的仓皇败退,还有官军区区二千人不到的援兵。

    而郝摇旗和张皮绠断然的泅水追击,就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可是绝大多数的雪花,甚至不知道自己处在一座雪山上、一场崩塌中,怎么能够将雪崩的责任强加到他们的身上呢?

    山岳之崩,正在此时。

    郝摇旗把木筏连缳起来,固定在一条由西北向东南顺着水流之势的斜线上,搭起一座浮桥来。所有这些行动都是十分紧凑的,浮桥还没有完全搭成,大队闯军已经利用它跑跑跳跳,歪歪斜斜地抢渡东岸。

    他们的马蹄刚着陆地,就像出柙的猛虎般地扑入战斗。涡河西岸还聚集着成千上万的人马,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正在想方设法地尽快抢渡过来,也给撤退中的小袁营造成了更大的心理压力。

    “追上去!咬上去!”

    郝摇旗不假思索就催动坐骑,他凭着长期战斗的经验,立刻判断出战场的准确形势。那一支部队的速度比较落后,那一支人马的队列比较松散,这一切都逃不出郝摇旗的眼睛。

    他依旧挥舞着那支硕大的枣木棒,直接往敌丛中冲杀过去。他连对自己的部将和亲兵们也没有打个招呼,但郝摇旗的部下全都知道他的作风,全都知道主将的马首所瞻就是全军突击的方向。

    郝摇旗自己冲到哪里,全军就会跟上来和他一块儿冲锋、搏杀。他腾云驾雾般地冲进敌阵,数不清的骑兵扬起了数量更多的烟尘,这些烟尘遮蔽了整个战场,好像将涡河的东岸全部罩在了一个纱帐中一样。

    闯军骑兵虽然还看不清楚敌人的真面目,可是已有很多人凭借直觉,对着可能存在敌人的方向发射了弓箭和鸟铳。

    砰砰砰的一片射击声后,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郝摇旗冲的最快,已经冲过了那一层烟尘,咬住了小袁营撤退队伍的尾巴。

    他冲的是这样快,以至于让河南镇副将陈德心生恐惧,陈德急忙调集了好几个武艺精湛的家丁试图驱赶开郝摇旗。

    四、五条铁槊一齐向他搠来,可是郝摇旗只是用枣木棒奋力一格,就势把铁槊都压在地上,马匹一用力,只听得“格嘣”几声,这些家丁的铁槊就齐齐脱手堕地这一回合的战斗,郝摇旗又发挥了他的神力,迅速地获得胜利。直到那时,他才看见满面灰尘的小袁营士兵都空着双手,丢弃了武器,一齐转身逃走。

    张皮绠也带着亲军标的骑兵他们为了渡河卸去了许多沉重的马铠追上了小袁营和明军援兵的尾巴,亲军标骑兵们不但用双手,用兵刃和敌军搏斗,他们还利用骤马疾冲的冲刺力,冲击敌军,把他们连人带马一下子就挤坠入河。

    这是一种简单有效、因地制宜的搏杀方式。他们从较远的地方看定一个目标就猛冲上来,一些猝不及防的敌人就被他们冲坠河中了。也有的闯军骑兵因为去势过猛,勒不住坐骑,自己和被他冲撞着的小袁营士兵一起坠河,但闯军骑兵有马,往往能重新冲上岸来,小袁营的士兵却回不来了。

    激烈的追击战斗还在进行着,但是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了。小袁营的撤退组织过于失败,郝摇旗和张皮绠的冒险追击又是这样的果断。

    还在涡河西岸渡河的李来亨,这时候也收到了张皮绠派来回报的夜不收,了解到了战场形势的变化。

    本来停留在涡河西岸缓缓渡河的闯军主力,现在也都纷纷加紧了速度。为了追击的便利,大家把许多铠甲和大炮留在涡河的西岸,轻装急渡到了大河东岸,一起加入到这场追击之战中。

    袁大奎完全绝望了,他看着那些昨天还是友军的闯军旗号,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小袁营难道就这样完了吗?而且是完蛋在老朋友李闯王的手上!

第七章 何去何从

    袁大奎根本接受不了这种状况,他是袁时中同乡的一个族人,也是因为荒年欠下了利滚利的阎王债,走投无路才去投奔了那个闯出很大名堂的族侄袁时中混饭吃。

    可在参加小袁营的日子里,袁大奎渐渐发现小袁营和于大忠之流的河南土寇决然不同。他们军纪严明,只打土寇和流寇,而不打良民良绅,甚至还和不少官绅山寨关系良好。

    加入闯军以后,小袁营虽然被迫跟着闯军也打掉了许多豪强山寨和士绅庄子。可在袁大奎看来,小袁营依旧是一支真爱民、不扰民的好部队,甚至比闯军都好!他无法接受小袁营就这样,走上一条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覆灭道路。

    袁大奎把刀架在脖子上,当时就产生了一种自杀的冲动。可这时候陈德带着明军骑兵发动了一次反攻,风驰而过的战马把袁大奎撞倒到一边上去,他才打消掉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小袁营看来还没完!

    不仅是陈德这支生力军在反攻,袁时中也亲自带着小袁营里最宝贵的一千多名老本劲兵发动了反攻。

    这次反攻颇为奏效,使得因为过度追击而造成部队前后完全脱节的闯军遭到当头一棒。

    之前和袁大奎一起攀谈过的那名军官,脸色也由忧转喜,他感到局势尚有挽救的余地,忍不住跟身旁的袁大奎笑着说:

    “陈协台和我讲了,说是东虏毁边墙入寇,现在已经杀到了山东境内,朝廷兵力捉襟见肘,现在特别器重咱们小袁营这一股力量呢!只要能逃到归德、只要能逃到徐州去,就轮到咱们的好日子了。”

    袁大奎却没有他这么乐观,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可袁大奎的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发铳弹就打碎了军官的天灵盖,一片鲜血骤然溅射到了袁大奎的脸上。

    贼不杀贼……小袁营怎么会走到要被闯军消灭的地步?

    轰隆一声,伴随着闯军随营火炮的轰鸣声,袁大奎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着,昏天旋地,紧接着他就摔倒在了地上,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袁大奎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闯军的一名俘虏。

    在他的面前,则有一个相貌非常年轻的将领在问话。

    “东虏已经入寇到了山东境内?你们是哪里来的消息?”

    问话的人相貌清隽,头戴一顶红缨毡帽,右手搭在虎头刀柄上,年纪轻轻,却已有了十足的威势。他刚问完话,就有两名腰粗膀圆的闯军士兵将袁大奎架了过来,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袁大奎还在迷糊之中,他之前被闯军的炮火打晕,对当前闯军和小袁营间的形势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更不知道战况进展到了哪一步。

    “我们大帅专门选你问话,还在这儿给磨磨蹭蹭什么?快起来!”

    架着他的那名闯军士兵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粗鲁地摇晃了袁大奎身体两下。可是被呼为“大帅”的闯军年轻将领却伸出了手,制止了士兵的行为,温言道:

    “闯军的军纪法度你们在我的面前也要抛之脑后吗?这位小袁营的弟兄,你过来,我有话要问问你。”

    那两名闯军士兵这才放开了架住袁大奎的手,袁大奎先是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看到四面八方全都是闯军的队伍,然后才大着胆子小声问道:

    “大……大帅有什么话要问吗?”

    袁大奎想到闯军士兵对这名青年将领的称呼是“大帅”,小袁营好歹也曾经和闯军合营作战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知道闯军内部只有对制将军以上等级的将领,才称呼为“大帅”。

    而闯军制将军以上的人物,也只有田见秀、李过、李来亨、袁宗第、刘芳亮数人而已。站在袁大奎面前问话的将领,看外貌如此年轻,他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除了近来在南方风头正劲的李来亨以外,又会是何人呢?

    李来亨用一种类似于长辈对待子侄的语气和袁大奎说话,其实他的年龄比袁大奎还要小上二十几岁,因此显得颇为滑稽但在信服李来亨权威的闯军将士眼中,这当然又是李来亨长者之风的一种表现。

    “我听小袁营的俘虏兵说东虏已经打到了山东境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听好直说过,东虏破蓟州的消息初五才传到山东一带,这才过了没多少天,怎么可能打到山东来呢?”

    袁大奎被李来亨亲手扶了起来,又有一名顶盔带甲的闯军亲兵给他搬来了一条凳子坐,这种额外的待遇使得袁大奎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一种不舒适、不踏实的错觉。

    他依旧低着头,很小声地回答说:“是河南镇的……陈……大人,大人会砍掉我们的手掌,还是会把我们放回乡去?”

    袁大奎正要把小袁营了解到的清军入寇情况说出来时,他突然想到了小袁营的现状,突然改口问了李来亨一个并不那么合适的问题。

    但是李来亨并没有在意袁大奎的突然改口,他用一种非常体恤的语气说:“尔等无须多虑,小袁营从来就不是闯军的敌人。袁时中他是一时昏了头,被朝廷安插在他身边的几个奸细欺瞒,这才干出了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尔等只要接受闯军的改编,饷械、口粮、军装衣物等项,全都按照闯军标准配给。

    不止是尔等,小袁营其他军民只要放弃叛变的打算,回到闯军的旗帜下面,大家就依旧是老朋友、依旧是老熟人即便是袁时中,只要他能回来、肯回来,大元帅都将既往不咎,尔等还担心什么呢?”

    李来亨的话确实给了袁大奎几线希望,袁大奎虽然特别信服袁时中的能力,可就算是他这样的小袁营铁杆、袁时中的同乡亲戚,都觉得小袁营叛离闯军,实在说不过去。

    小袁营绝大多数的将士,对闯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敌意。只要闯军能够既往不咎,将大门打开,小袁营非常多的兄弟,都绝对愿意丢下手中的兵器,回到闯营来。

    就算是小袁营的一些高级将领,大部分人也都并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他们对袁时中现在的做法,也都是颇有微词。

    “好……大帅都如此说了,小人便是放下心来了。”

    “你继续说吧,东虏入寇至山东境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章 济南之屠

    “东虏……”

    袁大奎回忆了一下陈德告诉给小袁营的消息,其实他对于辽东破关而入的清军,并没有什么切实的印象。虽然东虏在四年前,也就是崇祯十一年时,曾由多尔衮率领入关劫掠过一回,那回清军的兵锋向南就打到了济南。

    可是崇祯十一年的时候小袁营还不成气候,袁大奎还是老家一条忠厚老实的庄稼汉。他们对于清军并没有一种真切的体会和感受,只是偶尔会从四方商旅的传闻中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罢了。

    河南镇副将陈德虽然把清军打到山东的消息告诉给了小袁营前线守军,可是具体内情和更详细一些的情况,这就不是袁大奎这种下层将士能够了解到的。

    他勉强组织了一下语言,重新复述了一遍陈德的说法:

    “是陈协台陈大人说的……”

    “陈协台?河南镇总兵陈永福的儿子陈德吗?”

    协台是对副将的尊称,李来亨一听到陈协台这个说法,就想到了陈永福父子。他的手中还捏着闯军荆襄节度使陈荩,专门写给陈永福的好几封劝降书信呢。

    “大帅说的是,就是陈永福气的儿子陈德……他带了两千援军,专程过来接小袁营撤去归德和徐州,说是因为东虏已经打到了山东境内,官军要据守徐州,所有地方上的部队都要撤去徐州。”

    袁大奎说完这句话,他就看到李来亨和身旁一个穿着甲衣、却又头戴文士方巾的读书人相视一笑。

    那个读书人讥讽道:“我以为史剿总是一条龙或者一头虎,这才被崇祯挑选为至关重要的徐州剿总大臣,却未想到史公亦不过一畏敌如虎之人。这大敌尚未至,史公就急匆匆把所有兵力退去徐州,岂不是将土地和百姓都白白送给东虏?”

    湖广闯军之中,在李来亨的面前,依旧能够这样跋扈跳脱的人,唯有郭君镇和顾君恩两人而已。郭君镇是天性使然,顾君恩却是刻意在李来亨的面前表演出跋扈孤臣的形象来,也因此,李来亨才能把十分重要的行军司马一职和创建参军司的重任,都交给顾君恩来负责。

    顾君恩本来就是个狂悖自负的书生,近来又刻意在李来亨的面前扮演孤臣角色,对于史可法的讥讽也就越发尖锐了起来。

    他甚为刻薄地点出史可法之所以被提升到徐州剿总的高位上,不是因为才干,而只是因为首辅周延儒要照顾东林党一系势力的利益罢了。

    史可法是东林党和复社中人,共同钦佩信服的一个人杰。方以仁虽然因为对复社虚有其表、浮华不实的风气感到厌恶,早就已经退出了复社,可他念着那一份香火情,还是忍不住为史可法辩解道:

    “东虏兵锋甚强劲,其人如虎、其马如龙、其军如泰山。崇祯十一年时,明军之中尚有卢象升等忠于职守的大臣名帅死战,可也无法阻挡清军的兵锋,一路溃败……清军当年就一口气打到了济南城,用大炮轰开了山东省垣的城门,把熙攘繁华的济南杀成了飞鸟都不愿驻足的一片白地!”

    崇祯十一年清军屠济南城时,方以仁就正因游学而在济南。他亲身经历了那次惨烈的大屠杀,目睹了清军超乎了逻辑和常理的野蛮行径,躲在死人的尸体下面装死,才逃过一劫。

    所以方以仁提起这段往事,情绪不免激动了起来。他想到了许多可怖的场景,济南城中被清军贯在长矛之上的幼童,还有被清军用好几匹战马扯裂身体的俘虏,鲜血流满通衢和街巷。

    方以仁只是稍稍做了一下回忆,额头上就不禁留下许多冷汗。当年他从济南死里逃生以后,到处逃亡,沿途上路经过的地方都受到清军的摧残,房屋荡毁,人口星散。

    有些村庄里,房屋只剩得一个百孔千疮的外壳,里面既没有居民,也没有生活用具,一切可以破坏的都被破坏了,剩下狐兔横行,杂草蔓生,有时还触目惊心地看到一堆堆的白骨弃置在室内、路边。有的村庄的场上堆着十多具、或多至数十具的白骨,显然是受到集体屠杀的村民们的遗骨。

    破坏得较轻的地段,也要经过好几十里路,经过好几个破残的村落后,才偶而看见天空中飘起一缕、两缕炊烟。为了躲避清军的屠掠,这几缕藏在深山野谷里的炊烟,飘飘忽忽、躲躲闪闪,升在天空中也显得有气没力,挺不起腰干,而且往往根本躲藏不了多久,最后还是会被清军发现、杀光、掠夺光。

    “不要争论了。”李来亨制止了方以仁和顾君恩两人的争论,他在意的是明军获得消息,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你继续说,陈德告诉了你们什么,清军到山东哪里了,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具体的时间和位置究竟如何?”

    可是袁大奎并不能回答李来亨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只是一个低级将士,最多只知道清军是在**月攻破的蓟州城,再具体的内容,陈德也不可能把真正的军事机密讲给他听。

    李来亨看袁大奎连连摇头的模样,明白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了,只好无奈叹口气,对方以仁和顾君恩说:

    “我们抓了小袁营不少俘虏,几乎所有人都愿意投降。可是他们好像确实不清楚清军的动向具体如何,只知道已经打到了山东,再具体的时间和位置就全都不清楚了!”

    方以仁则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后,接道:

    “崇祯十一年时,那一回清军杀入内地,是在九月底时击杀了蓟辽总督吴阿衡,之后过了三个月,大概到十二年正月时方破了济南。如此算来,这一回清军侵入内地,八月底破了蓟州,如果也花三个月时间……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明军比之崇祯十一年又虚弱了不少,清军可能只要花两个月时间,就能杀到济南去。”

    顾君恩的脸色也阴沉着,他分析说:“若这消息属实,情况就十分复杂了!东虏与我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环伺在山东境内的话,闯军实在就要多加警惕,形势太复杂了!”

    “这……”方以仁沉吟道,“府主,若按照崇祯十一年那次的清军入寇来看,这回清军八月底破蓟州,起码也要一两个的时间才能打到济南。明军中传闻清军已打到山东境内,或许是指小股散兵,也可能指的是到了德州等一些靠北的山东州府。”

    顾君恩也同意方以仁的看法:“乐山说得不错,清军至少还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才打到济南,要杀到徐州附近,那不是更得要两个月以上的时间了吗?这些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足够让我们无需多余的防备和警惕,放开手来,把收回小袁营的任务先行完成。”

    “嗯。”

    李来亨心里还有些不安和焦虑,他对于湖广闯军现在的实力,还没有一个能够和清军做明晰对比的例子。

    究竟霆军步兵和三堵墙骑兵,能不能扛住满洲八旗的力量?

    他心里实在没底,如果战事继续拖延下去,等到一两个月后,李来亨还没有把袁时中和小袁营的问题彻底解决。

    待清军抵达徐州附近以后,战场形势就会从明军和闯军的对抗,变成明军、清军、闯军三方的复杂博弈关系。大局形势,将不知道复杂多少倍起来!

    看来最好的方法,还是趁着清军冲到山东腹地以前,大刀阔斧地先把袁时中解决再说?

    经过涡河一战以后,闯军光是俘虏就抓了一两千人,小袁营另外还有不少溃兵。考虑到闯军和小袁营过去长期的友好合作关系,只要李来亨摆出既往不咎、来者不拒的态度来,估计这些溃兵最后大部分也会投入到闯军这边来。

第九章 乡官亦士绅

    小袁营在河南镇副将陈德的接应下,虽然因为闯军的追击而险象环生,一万多人的部队,已经有超过三千人的将士选择了接受闯军的改编。

    但袁时中的主力部队,还是顺利跟着陈德撤去了归德但这是明军不战而放弃亳州为代价的。

    亳州是中原的一座名城,它曾是元末时红巾军的龙兴之地,也是韩林儿、刘福通的龙凤大宋政权首都所在地。

    这座城市对于汉族人民抵抗异族的残暴统治,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即便是此时正在日益丧失统治合法性的大明政权,它的建国者朱元璋,也曾经长期周游、生活在亳州的附近,最终以淮西的力量,颠覆了蒙元的统治。

    闯军的先锋部队分成了三列纵队,徐徐入城,走在最前面的是在涡河之战中当机立断咬住了小袁营尾巴的郝摇旗、张皮绠两人。

    李来亨则还没有进城,他在亳州北面,马尚河和涡河交界处的渡口那里,暂时扎了一个大营,作为指挥全军的临时司令部。

    他只命令郝摇旗和张皮绠带着一部分闯军部队入城,执行中原闯军还在作为一项基本制度的拷掠政策,并没收城内土豪劣绅的浮财,一部分着人送去开封,一部分留作军需之用。

    当然除了闯军标志性的拷掠政策以外,在湖广闯军中早就成为一种流行做法的公审大会,不需要李来亨提醒,郝摇旗和张皮绠也会办理起来。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亳州城中的累世清白官绅们,自然难免流下无数的血泪。或许他们的后人,也会用一种特别哀痛的笔触,在族谱、在方志、在历史的回忆录中,写下对闯军残暴手段的控诉。

    至于他们是如何用利滚利的种苗高利贷,让一般辛苦劳作的自耕农破产卖地;至于他们是如何在旱涝天灾的时候,大发国难财,把亳州的田地全部收入自己的名下……

    这一切又怎么会落在那些伤痕似的哀愁笔触中呢?

    当然,这并不代表闯军的拷掠就是百分之百正确和百分之百正义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因为一些人过火的手法,造成了对无辜者和确实清白者的巨大伤害这简单的“难免”两字,其实也正同豪绅们的族谱、家史一样,用简单的文字抹杀了许多人、许多家庭的破灭。

    所以李来亨才祭出了公审大会的办法,公审大会比起简单粗暴的拷掠要更有章法,也来得更为“温和”一些。

    只是即便如此,在闯军抄没豪绅家产、惩治恶霸的过程中,依旧不可能完全避免冤假错案。

    这就是明末的现实,可又是谁造成的这种现实呢?

    难道“把士绅全部杀掉一定会有冤枉的,可是把士绅杀一个放一个,绝对会放过数不清的漏网之鱼”这种局面,造成这种局面的是闯军或者一般的百姓吗?

    朱元璋所设计的理想社会中,他已经为士绅安排好了一个社会地位高、生活处境优渥的位置,可究竟又是哪些人并不满足于此,一定要像蚂蚁似将大明这栋房屋的地基彻底吞噬殆尽呢?

    毋庸置疑,使得闯军不得不用粗莽暴烈的手段来解决严峻且尖锐的社会矛盾,使得闯军处在这种难免牺牲少数群体的两难境地中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些硕鼠。

    豪绅们自己为自己堆好了焚烧一切的干柴,当火焰将他们无辜的子弟席卷其中时,他们又怎么能去指责别人呢?

    “乐山,你在想些什么?”

    李来亨看着沉思之中的方以仁,突然发出了一个疑问,相比于方以仁对他的了解,李来亨对方以仁的了解确实并不足够。

    这个高门世家子弟,看着亳州城中发生的一切,是在想些什么?

    李来亨的提问也把方以仁从一些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拉回到了现实,他用折扇指着远处的马尚河说:“这条河又叫做陈治沟,它是亳州的士绅自费自力修建起来的,把亳州和归德连接在了一起,畅通了南北水系,使得亳州商贾大兴,百姓亦享其利。”

    “嗯,这倒是一项善政。”

    “府主如何看待修成马尚河的那些士绅呢?大元帅身边的那位宋军师,脾性和牛启东差得很多,我听闻他常常宣扬一些只有杀尽天下士绅,才能重安黎庶江山的道理,府主以为然否。”

    李来亨听到这话,立刻就明白了方以仁的用意,他眯起眼回答说:

    “乐山是以为闯军应该只杀劣绅,不应该杀这等能够组织民众、修桥铺路的良绅吗?只是良绅、劣绅的区别恐怕不能看他修桥铺路的本领如何吧?劣绅是因为他作恶多端、民愤极大,可民愤很大的劣绅同样可以做过不少有利于地方的善政。这两者究竟如何平衡,闯军现在有公审大会的办法,自然可以交由本地的百姓在公审大会上去平衡。”

    方以仁苦笑道:“府主之智足以拒谏,我多说何意?只是士绅乃天下之本并非一句空谈妄语,即便有乡官之政,学堂之政,可是闯军不可能白白让人接受乡官培训、让人上随营学堂。即便现在可以这样做,也决计无法长久,闯军哪来那么多的钱白白给人免学费?时间一久,乡官、学堂之中亦将以士绅子弟为主。”

    方以仁对李来亨的心思从来把握最为准确,所以他也很少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李来亨不爱听的话来。能够说到这种地步,也确实说明方以仁近来所受到的触动和自己的思考都非常多了。

    对此,李来亨也不能不加以深思。

    方以仁说得不错,闯军即便用乡官学堂和随营学堂培养出来的干部,去取代士绅把持基层政权。

    可是闯军难道可以一直免去乡官学堂和随营学堂的学费吗?随着闯军统治区的不断扩大,他们又怎么承担得了这种财政负担?

    可是如果收取学费的话,那就和科举一样,最后把持科举渠道的依旧是家产富裕的士绅基层,而非真正的寒门子弟。

    真正的寒门子弟,终日劳作都未必能够吃饱饭,又怎么可能脱产去读许多年的书呢?

    不劳者不得食,往往是虚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才是现实。

    “我们何必思虑那么长远呢?”

    李来亨摇摇头,他指着北方,叹道,“明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虏又在关外虎视眈眈,闯军不要说是能不能得天下的问题,几年以后还能不能存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现在思虑那么久远,也毫无意义。但我也向你担保一件事,若我辈真能取得天下,我一定有办法令全天下都焕然一新,至少……我们的功业将不下于嬴政、刘彻、宇文泰、李世民、朱元璋这些人。”

    李来亨向方以仁提到的这几个名字都是历史上的帝王,或者更准确说,都是重组了当时社会结构的人。

    方以仁皱着眉头,他对李来亨这个常常半瓶子水晃荡的人并没有多少信心。可是看着府主眼神中那种对于未来无限的期盼和信心,方以仁又难免产生了一丝很奇怪的憧憬。

    路……都已经走到今天的地步了,难道自己还会有退路吗?也只有跟着李来亨一条道走到黑了吧!

    “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我现在最担心的依旧是东虏。”

    李来亨把右臂搭在椅子靠背上,左手拿着一支箭矢指向了地图上辽东的位置,忧心忡忡。

第十章 狼真的来了

    李来亨忧心忡忡,而方以仁回忆起清军,则不止是忧虑,而简直是恐惧了。

    他毕竟亲身经历过济南之屠,是靠着几分好运气,才从清兵的屠刀下捡回了半条命来。

    李来亨的话又让方以仁回想起了清军可怖的攻势,他眼神中流露出几许往日所不曾见过的苦楚和退缩,声音里带着颤抖说道:

    “十一年那回东虏破济南,攻势仿佛破竹。当时守卫济南的山东巡抚宋学朱和历城知县韩承宣都是清名干练的能臣,他们苦守组织济南军民苦守十昼夜,可是登莱等处的解围之兵皆为东虏野战击破,济南外无援军,内无能战之旅,结果只能束手待毙。东虏入城以后,到处残杀,放火烧城,又以绳穿手,把大批百姓俘往关外为奴。”

    崇祯十一年冬天山东的这场浩劫,归根结底的原因在于明军的有力抵抗,在卢象升孤军覆灭于巨鹿时就彻底结束了。

    崇祯皇帝用卢象升这个壮烈至极点的牺牲品,为他毫无半点成功、只有彻彻底底失败款和之议换来了一个惨烈的羞辱结局。

    巨鹿之战以后,剩下的那些边军部队也全都处在士气低迷、军心瓦解的状态里,根本无法阻止清军的肆意往来。

    其实山东原有的军事力量并不弱,只是山东门户德州先失,清军长驱直入,明军又各自为战、不敢相救。少数还有勇气援救友军的军队,又进一步以自己的孤军覆灭宣告了这种可怕的结果。

    如此上下解体,又焉能抗衡清军的蛮暴酷烈之师?

    李来亨则劝慰道:“清军军势之强,闯军中少有人清楚……但只看中原闯军至今视为强敌的孙传庭,十一年东虏入寇时也只能尾随‘护送’清军出关,不敢大战截击,便知东虏兵锋之劲,一定远远超乎闯军的一般想象。”

    崇祯十一年清军在巨鹿消灭卢象升所部后,便大胆南下,分散部队四处劫掠,把冀南鲁北一带席卷一空。饱餐之后的清军携带大量钱财、裹挟无数百姓,安然出关,临危受命的孙传庭督率几万明军尾随清军,也只能采用最为谨慎保守的战略,坐视清军自行返回关外。

    清军这样肆无忌惮的攻势,是眼下闯军绝对没有办法做到的即便把中原闯军和湖广闯军的力量全部加在一起,李自成也是绝对没有半点信心,敢于在三个月内深入陕西千里,在孙传庭眼皮子底下武装游行一遍后,再全身而退。

    仅仅以此观之,就知道清军实力之强劲,既在全部明军之上,亦在全部闯军之上。

    更何况入关劫掠的清军,尚且不是皇太极全部的主力,皇太极底牌筹码的雄厚,亦可见一斑。

    “小袁营的人都说清军已经到了山东境内,想来应该不假。”方以仁也估算道,“清军破蓟州到现在已经过去快有一个月了吧?按照崇祯十一年那次清军的攻速来看,三个月清军就可以打到济南,现在不比当年有卢象升做勇士一搏,清军一个月打到山东,甚至打到济南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唉!”

    这也是李来亨最为担心的事情,就算小袁营和史可法、陈永福合流,李来亨也毫不担心。

    第一是因为陈永福首鼠两端,是个爱惜手上实力的人,大明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李自成又表示了既往不咎的态度,李来亨不相信陈永福会为了大明和同为汉人的闯军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第二则是因为史可法虽然立场坚定,品性高洁,可是在能力方面,他史可法确实不是一条龙、不是一只虎他有操守和基本的能力,所以李来亨并不十分贬低史可法,守门之犬应当说是一个比较中性的评价。

    可是如果清军现在就打到了济南附近,那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李来亨的任务是解决徐州剿总,可如果清军也要攻打徐州呢?李来亨能够坐视清军把徐州掠为一片白地吗?

    如果他坐拥两万闯军精锐的野战军,就在徐州南面坐视清军屠杀山东百姓,闯军之后又拿什么去建立对于徐淮的统治呢?更不要说他这样做,闯军淳朴的战士们会怎样看待他李来亨了。

    可是难道要李来亨去帮史可法抵抗清军?

    对李来亨而言,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同时击溃清军和明军……可是他又有这个实力吗?

    “清军若现在就已打到了德州,甚至济南,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做一种长久的打算……明军是我军的敌人,清军是明军的敌人,可是敌人的敌人难道就不会是我们的敌人吗?清军如果要在山东再做一遍崇祯十一年他们干过的事情,闯军也只有把本钱砸烂,跟他拼一拼了。否则山东全为清军掠为白地,让我如何面对青徐淮泗的百姓?”

    李来亨的左右为难已经充分体现在了他的表情上,现在轮到方以仁宽慰他说:“或许清军已打到山东境内只是流言……他们再快,也绝不可能二十几天的时间就从蓟州打到济南吧?”

    这句话倒是颇有道理,明军又不是吃干饭的,诸官再怎么免送,也不至于让清军二十几天时间打穿华北。

    李来亨想到这点,也觉得事情也还没到达特别难以收拾的地步。他稍微喘了一口气,让亲兵把地图收起来,准备和方以仁去亳州城内,看看郝摇旗的办事效率如何。

    但李来亨还没站起身来,大帐的门帘就被顾君恩掀了起来,他满脸急色地冲了进来,站都没站稳,就连声吼道:

    “兖州……是兖州啊!兖州啊!居然在兖州!”

    顾君恩吼的太用力了,气都穿不过来,差点就岔了气。李来亨皱起眉毛,赶紧给他端了一杯茶说:“急匆匆的干嘛?什么兖州,兖州又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过来,把茶水喝了,缓一缓,这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成何体统,过来坐下,慢慢把话给我讲清楚。”

    “讲……讲个屁啊!”

    顾君恩急得在李来亨面前都没能保持仪态了,他一把从李来亨手里把茶水抢了过去,咕咚一口全部喝光后,才大喘着气说:“东虏……是东虏在兖州!据传有好几万人!”

    “东、东虏!?”

    李来亨大惊失色,咔嚓一声,更加震惊的方以仁则干脆把茶杯都摔到了地上。两人面面相觑,大帐内的气氛陷入凝滞之中,李来亨和方以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顾君恩,异口同声道:

    “东虏怎么会在兖州!”

    顾君恩没有把茶杯还给李来亨,而是直接放到了桌上,然后自顾自坐下说:“嗨!东虏可能不在兖州!”

    他这句话又让李来亨喘了口气:“不在兖州?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给我一口气说完,不要大喘气的,胡闹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顾君恩挑了下眉毛,苦着脸说:“李世威在永城县大丘集俘虏了一些明军官兵,据他们说东虏二十号左右就攻破了兖州……现在又过了几天,东虏可能已经不在兖州,而是继续南下到徐州附近了!”

    “这怎么可能!”

    哐啷一声,李来亨激动之下直接把一张椅子踹翻在地,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东虏才二十几天的时间,就算从蓟州打到了德州或者打到了济南,都是够夸张的事情。它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从蓟州打到了兖州!”

    “兖州……兖州到徐州,也就二百里地了吧?这快马加鞭,岂不是两天时间就打到徐州了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313/ 第一时间欣赏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作者:宇文郡主所写的《明末不求生》为转载作品,明末不求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末不求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末不求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末不求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明末不求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不求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