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江南多士
“江南的天气真有意思,刚才还是晴天,说变就变了!”
李建泰说着话,就在钱谦益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知道此人是东南士林之望,李建泰等北来士人想要说服南都摒弃北傀、拥立新帝,就必须说服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人。
苏观生也和李建泰、钱谦益二人一起坐在船上,除了他们以外,这其中也包括了在苏州一带甚有文名的少年夏完淳。
夏完淳是陈子龙的学生,他从李建泰和苏观生的口中终于听得了老师的消息——当然,出于种种原因,李建泰隐去了陈子龙在徐州投奔了大顺军的消息,只是告诉了夏完淳陈子龙和张家玉潜伏京师,意图大举的事情。
夏完淳天资聪颖,年纪虽然极轻,但受父亲夏允彝的影响,却是难得的矢志忠义、崇尚名节之人。他本就对于北傀朝廷屈膝东虏之事极为不满和愤慨,从李建泰口中得知了东虏弑杀崇祯皇帝、在北京大量占据民宅和屠戮忠臣义士的消息以后,更为愤恨。
夏完淳受到老师陈子龙潜伏京师敌营的勇敢行动所激发,胸中洋溢起了十足的驱逐夷狄的热血。
像他这样的年轻士人,在江南尚有许多。自从李建泰、苏观生、高起潜、刘泽清北来以后,这些青年士人就接连联名上书,要求南都群臣从潞王和福王中择一人拥立为帝后,挥师北伐,驱逐虏廷。
可是潞藩和福藩在得知崇祯皇帝已死的消息以后,却不敢听从李建泰的建议在南都称帝。
其一,是因为潞王和福王各有其支持者,双方互相忌惮,没有任何一人拥有绝对优势,不管是谁称帝,都将受到另一方的强烈反对;
其二,是因为大顺军控制着湖广上游和徐亳一带,比起远在幽燕的清军,显然近在眼前的“闯逆”才是南都的首要大敌。南都小朝廷还急于采用“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联合清军夹击“闯逆”,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就更加不敢因为冒然称帝而激怒清军了。
钱谦益代表江南士人对于李建泰的要求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本来在船中侍立的夏完淳,终于无法忍耐,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走到船舱外面,正撞上了钱谦益的学生、福建总兵郑芝龙的儿子郑森也在船舱外面看雨。
郑森是福建人,见过大海的壮丽,但却不常目睹长江的奇景:从浩瀚无垠的苍穹到广阔的江面,亿万条银柱将水天连为一体,乍然间分不清楚水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江心喷出。而远处,太阳并未完全消隐,正从乌云中慢慢露出脸来。一柱阳光照在雨幕上,如珍珠般一闪一闪。
郑森赞叹一声,转过身来。头顶上依然噗、噗、噗地响,那是雨点落在船篷上发出的声音。
“存古,我在回忆一些陈年旧事,竟然未留意天气。江南的夏雨,倒是比福建的大多了。雨景也较福建更为可观。”他对夏完淳解释说。
夏完淳说:“我看仁兄可谓两耳不闻船外雨,一心扑在他事上,是在想些什么呢?”
郑森哈哈笑道:“不瞒存古,我还在想秦淮河的绮罗事嘞!”
夏完淳不以为意:“大木兄,船中局甚为焦灼,钱宗伯百般不愿参与定策……没有江南士人的支持,李元辅等北来大臣于南都皆无根脚,恐怕不能成为气候。钱宗伯是仁兄的老师,大木兄不能于此中说上两句话吗?”
郑森愁眉苦脸道:“钱师之意岂非独特其一人之意?刘蕺山、黄梨洲皆此意也!江南士人皆推崇潞王,可凤督马士英、淮抚路振飞等江北人皆属意福王,苏常党人皆以为马士英特欲立福邸是欲翻东林之局,因此力阻止。钱师以为若立潞王不可,则尚不如不定策拥立。”
夏完淳闻言愤慨道:“此皆祸国之议!庸人不可与谋啊!”
郑森不置与否,但他的心中已经产生了别种心思,想着应该速回南京,和叔父郑鸿逵商量此事。不管最后南都群臣要不要拥立某一个皇帝,或者南都群臣是要拥立福王或潞王中的谁,郑家都不应该错过这个力挽狂澜的机会。
江南水系四通八达,从大江转入运河,可直抵苏州;由南边小河进入太湖,亦可转往苏州。
船只继续在小河中缓缓前行,有时穿过一些乡镇,鳞次梓比的房舍、形制各异的石桥和木桥、河边正在洗衣、洗菜、淘米的妇女,都让北来大臣们感到不同于北方。李建泰不由得想起“小桥流水人家”的名句。
更多的时候,小河流过绿油油的农田。两岸长势甚好的水稻、棉花与李建泰在北直隶常见的光秃秃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
众人沿河所见,都觉得形势更为乐观,苏观生便直言以江南之富庶,只要群臣拥立福王称帝,那么中兴明朝并非没有可能。
只有刘泽清默不作声,他们离开登州的时候,许都曾经将五百名顺军军士以山东官绅武装的名义交给刘泽清,作为刘泽清前往南都后立足的资本。
刘泽清乘坐苏观生的船只随众人先到江北,而后自淮南南下前往南京,沿途他又趁机以这五百顺军军士为骨干滥收兵马,不断扩军。此时已有数千之众。
刘泽清认为江南虽然富有,可是兵马之强远远不及清军和顺军。而且就他在山东所见,大顺军治下的田地麦苗同样长势很好,经济状况未必逊色于南都。更何况南都士绅皆巨富,官富而国穷的情况,并不让刘泽清感到意外。
这场船中局,结果以李建泰和钱谦益的不欢而散告终。以李建泰为首的北来士绅大臣,和以钱谦益、刘宗周、黄宗羲为首的江南东林君子,意见差异极大:
首先是江南无论是马士英一党,还是东林一党,都反对称帝激怒北廷。
其次则是北来官绅皆属意福王称帝,这就又让东林党人感到很大威胁,原因是福王的祖母是备受神宗宠爱的郑贵妃,从万历到天启朝廷上围绕着储君问题展开的“妖书”、“梃击”、“移宫”等轰动一时的案件都同郑贵妃有关,何况正是由于东林党人的力争,神宗和郑贵妃希望立老福王为太子的图谋才化为泡影。
因此,他们担心一旦朱由崧登上帝位,重翻旧案,自己在政治上将会失势。
笫二天黄昏时候,船只摇进太湖。刘泽清没有到过洞庭湖和鄱阳话,太湖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大湖泊。那一望无际的碧波,那倒影入湖的葱绿岛屿,那在芦苇和岸柳掩映中起伏绵延的一抹远山,那在绚丽的晚霞中上下回翔的洁白沙鸥,都使他仿佛置身于一幅醉人的山水长卷之中。
而就在北来群臣的周围,大大小小的渔船正扬帆归去,从一些船上传来了悠长曼妙的歌声。他们无法听懂歌词,但都觉得这些渔歌非常好听,正与薄暮上的湖上景色浑然融为一体。
暮色更重了。周围的渔船都已远去,湖上一片静寂。他们的船也开始向岸边摇去,众人在钱谦益带领下将去苏州游览一阵。
刘泽清则找到机会,他找上了高起潜说:“金陵群臣歌舞升平,这种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景色,于中兴大业恐怕是很不妙了。”
高起潜看着刘泽清的神色,终于笑了起来:“刘镇台以外我们要怎么办?”
刘泽清直说:“江南既然不行,我们就干脆联合江北的凤阳总督马士英、淮扬巡抚路振飞南下?如何?”
高起潜低声说:“定策大勋,与其分功江北,不若我们自为之!”
刘泽清疑惑道:“福王背后是由江北督抚支持,潞王背后是由江南士人支持,我们手上连一个宗室都没有,如何定策?”
高起潜阴阴地说:“自南北交通隔绝以来,凤阳高墙已经形同无物。不少藩王都从凤阳前线逃到江南避难,这江南现在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藩王宗室到处都是呀。”
第三十一章 南都内战
南都政权在文臣方面,主要分外了江南和江北两派力量,江南自然是东林党人,江北则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首,淮抚路振飞身在江北,与江北两位总兵刘良佐、高谦关系很深,但在政治上也和江南的东林党人关系密切。
但在更为关键的武力方面,局势就更为复杂一些了。
首先是江北的刘良佐和高谦两位总兵,自从高谦裹挟史可法逃到南方以后,他就和刘良佐沆瀣一气,成为一丘之貉,在江北屡屡滥招兵马,疯狂扩军,成为了两支人数众多,但实力成色很成问题的军阀势力。
在南都上游,则有此前在九江被大顺军郭君镇部击败的两位总兵黄得功与郑鸿逵。其中黄得功与江北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关系更为密切,郑鸿逵代表的郑家则因为郑森老师钱谦益的关系,与东林关系较近。
再次之的武装力量,就是黄鸣俊、朱大典等人正在编练之中的浙江团练武装。
最后则是北来大臣带来的津辽水师与刘泽清新编的一支军队。
这些兵马分为江北、江南、北来三派,关系错综复杂,各自盘踞地方,使得小小的南都政权迅速变成了一派乌烟瘴气的模样。
在南方最有威信的大臣史可法又受制于高谦,不能整合各派势力,共同推进或支持某一藩王称帝。因此福王或潞王个人内心中,固然都希望自己能够称帝,但因为忌惮于激怒清廷,又担心敌对派系的反对,因此在口头上都坚持尊奉北傀的伪同治帝,根本不敢独自称帝。
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因此才让南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局面,任谁都不能轻举妄动,也无法做出什么有效的行动来。
但是被顺军放回江南的北来群臣,特别是苏观生带来的津辽水师、刘泽清带来的山东兵马,则作为一股新的力量加入南方党争之中。
当刘泽清、高起潜暗中结盟,准备前往南京搜罗朱明宗室,秘密策划定策大业的时候。掌握南京江面操江兵力的郑氏,便以最快的速度发现了这一变化。
郑芝龙和郑鸿逵过去虽然都曾经是叱咤一方的海盗领袖,可如今郑家元老大多显得暮气深重,只有郑森立即察觉到了此中的危险。他发觉刘泽清从北方带来的那支部队,已有相当兵马利用津辽水师的船只,打着前往江南就食的借口南下时,便断然前往上游的安庆说服郑鸿逵出兵拦截。
但与此同时,本来是奉命“北伐”,煽动河南土寇叛乱的高谦和刘良佐,则找上了马士英。
他们皆以郑氏水师已自安庆南下镇江的消息为理由,力劝马士英率部南下,从南京上游渡过长江,去获取富庶的江南地盘。
刘良佐和高谦作为军阀,都对江南的富饶虎视眈眈。马士英则是因为他作为地方督抚,遭到了江南士人的排挤,因此也有心借重刘高两大军阀势力,实现他独占金陵政权的目的。
于是这三人一拍即合,决定继续利用高谦裹挟的史可法作为名义,利用郑鸿逵东下前往镇江拦截刘泽清的机会,从安庆渡江,直下江南。
但是此时南方另一强力军阀势力黄得功尚拥兵于安庆,虽然黄得功所部在九江之战中遭到了大顺军郭君镇部的沉重打击,实力严重受损。可勇卫营出身的黄得功所部,依旧是南方各支明军部队中最为强力的一支劲旅,刘良佐和高谦所部皆是蚁聚乌合之众,马士英也认为强攻安庆,未必能够得手,一旦时间拖宕,等到郑氏水师回援,则江北军阀就将错失南下的好机会。
于是马士英便为刘良佐和高谦二镇出谋划策,提出了联合黄得功以拥立福王称帝的策略。
这时候由于北来群臣的到来,崇祯皇帝是被清军所弑杀的消息,已经在一时间轰动了大江南北。由潞王监国的南京小朝廷,为了抗拒占领长江上游的大顺军,居然强行压制这一消息,妄图延续此前的远交近攻、联虏平寇的大略,早就引起了南人的强烈不满。
马士英认为南都政权的过失自当由担任监国的潞王负责,而与总督戎政的福王无涉。
那么以拥立福王继承大统为理由,应当是足可以说服黄得功的。只要黄得功愿意加入定策拥立的大军之中,那么三镇联手,又应当是足可以压制江南其他反对势力的。
刘良佐本人并无大略,但高谦久历河南、山东战事,在面对大顺军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总是能够死里逃生,这一点甚至已经超过了左良玉,他也因此“盛有武名”。
惯于投机的高谦,马上就认为马士英的这一策略是乃不世出的良计。于是马士英、刘良佐、高谦三人便在凤阳歃血为盟,又收容了一批因为大顺军强力镇压而从河南出逃凤阳的土寇武装,聚兵三万人,号称十万大军,经庐州南下,直抵安庆府境内的枞阳。
到枞阳以后,马士英亲自前往安庆府城,将刘良佐、高谦意欲拥立福王称帝的消息告知于黄得功。黄得功一时意动,但他认为福王尚在南京,不在三镇手中,一旦福王被江南党人趁乱挟制,那么三镇岂非是做了白工?
马士英于是提出三镇在安庆便打出拥立福王称帝的旗号,大张旗鼓地沿江东下,收取镇定人心的作用。
黄得功尚在犹疑间的时候,刘良佐、高谦二镇已经分别从枞阳和黄石矶方向威胁安庆。黄得功手中的勇卫营固然较江北二镇更为善战,但如果硬打一场,势必会大大减损黄得功手中在家九江之败后本就十分有限的兵力。
经过审时度势以后,黄得功决定率军离开安庆,接受马士英的提议,前往枞阳与刘良佐、高谦会盟。
马士英与三镇联合,立即在枞阳打出了拥立福藩继承大统,“北伐中原、扫清幽燕”的口号。但他们“北伐”的真正目标,当然不在“北”,而是在“南”,这样一支四万余人的杂牌军队,随即便号称二十万大军,沿途纵兵焚掠,大掠池州以后,直扑向南京城。
刘泽清、高起潜这一派妄图拥立远支宗室的力量,此时正在镇江方向准备联合苏观生的津辽水师渡江,郑氏水师则正在进行拦截,尚无人料及三镇大军自南京上游扑来。
但此刻的江南并非完全手无寸铁,浙江巡抚黄鸣俊已经启用了在籍的原任漕督朱大典训练浙勇,在江南一带分驻有大约二万人的浙勇部队。
这支武装虽然尚缺乏骑兵、枪炮,其中骨干兵力又被此前的何刚、许都等人带走许多,但经过这段时间来朱大典的整顿训练,同样具备相当实力。
于是,南都小朝廷的一场大内战,终于到达了彻底爆发的时刻……
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意味着在短时间内,南都政权将无力干涉顺清之间的中原决战——不过即便没有发生这场内讧,南都政权的干涉力度,恐怕也会是相当无力的。
第三十二章 满洲的国运不久了
“多尔衮推行剃发令,自取灭亡,满洲人的国运不久了!”
当多尔衮颁布剃发令的消息从北京传到开封后,李来亨终于拍案而起,赶到大顺军反攻的时机已经不远了。
清军的剃发令不仅限于剃发易服而已,此时满洲人虽然取得了获鹿之战的胜利,多尔衮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陕西多数地区,可是清军在北方的统治实际尚不巩固。
多尔衮颁布剃发令,实属无奈之举。
自从大顺军攻占徐州以来,南北漕运断绝已久,北京粮荒一日胜过一日。而清军新近占领的地区虽多且广,但都不是明朝重要的粮食产区,根本无法解除清军日益危急的粮食危机。
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刚刚将出逃北京的豪格拘捕而正位摄政王的多尔衮,只好紧急出台了一些节约和控制粮食的政策。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措施究竟只能起到治标不治本的作用。而且多尔衮刚刚拘捕豪格,八旗内部人心正在动摇之间,他为了笼络满洲宗室权贵的人心,又对投靠睿党的满洲贵族大加赏赐,实际上自己便带头破坏了刚刚出台的种种管制粮食和物资的禁令。
在如此情况下,多尔衮才终于采纳了范文程的建议,决心以剃发令为借口,大规模抄没北方士绅的家产。对这些愚不可及的官绅高高举起屠刀,抄没其家资、夺取其窖藏的大量粮食,以补充下一步南渡黄河的军需之用。
本来,自从清军进入北京一带以来,因为满洲八旗兵的残暴以及大顺政权在中原的新兴崛起,就陆陆续续有许多流民、饥民自北方逃亡入大顺控制区内。
当多尔衮在北京颁布剃发令以后,则不惟是流民、难民南奔入顺,即便是中产以上的士绅人家,也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护发南逃。
他们的首要愿望当然是逃入南都政权的控制区内,可是由于大顺的占领区,正好将清军控制区和南都政权的控制区完全阻隔开来。
因此这些护发南逃的官绅,只能不情不愿地进入大顺境内。他们留在北方的祖宅田产,自然就将被多尔衮无情抄没,而这就又将进一步激化和加深这些人同清军的仇恨,使得他们成为可以被大顺军所利用和动员起来的人力资源。
最让李来亨感到欣喜的是,陈子龙和张家玉也在楚闯红队官员李远的保护下从北京顺利地逃到了开封。
这两人潜伏京师,主持着楚闯在北京的情报机构,立下了许多功劳,其功绩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位战功卓著的大将。
为了欢迎二人归汴,李来亨亲自带着方以仁、方以智兄弟前往陈桥迎接,他携带了大顺的许多朝廷文武重臣同去欢迎,既是酬劳陈张之功,也是体现出对于北来士绅的欢迎之意。
方以智与陈子龙阔别有日,重逢以后喜不自胜,痛泣道:
“吾不意竟能与兄复见于此!”
陈子龙则惭愧地摸摸头上冠发说:“若不是惜此数根头发,我本不该继续呆在北京,为殿下传递情报的。”
“无妨!”
李来亨从容道:“多尔衮自取灭亡,孤将狩其首级与旬月之间,不需要卿等削发为间了。”
张家玉还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大顺的文武群臣,更没有见识过晋王李来亨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从北京逃到大名府以后,已经先大致上了解到了如今大顺高层的情况,知道李自成已经在获鹿战死,李过称帝、建号光中,但是大顺政权的军政实权,则掌握在极其年轻的晋王李来亨手中。
对于李来亨其人,张家玉当然是怀着十万分的好奇心。
初见之下,晋王的风范则更使张家玉为之心折:
他看到李来亨简单穿着一件寻常士兵所着的天蓝色箭衣,头戴一顶范阳毡帽,身上唯一较特殊的地方,只是披着一条轻薄的红色披风。
晋王的穿着是如此朴素,而且他的依仗也极为简单,身为监国皇太子,但却连黄盖都没有使用,仅有一名亲兵在其身旁高举着写有“监国皇太子李”字样的黄色纛旗而已。
李来亨亲自走上前来,握住张家玉的手臂笑道:
“多尔衮的剃发令是为渊驱鱼,使得数不清的百姓汹涌冲向大顺的土地上。可是孤不为得人而喜,却为得士而喜。若辈皆天下所罕有的仁人志士,孤得一二人,焉能不平定海内?”
李来亨的沽名钓誉和装模作样又让一旁的方以仁感到背上发寒,但他亦不得不承认,自己长期以来教给李来亨的这一套话术,的确对于张家玉这般年轻幼稚的北来士人,极富有吸引力了。
张家玉便热忱地跪下说:“臣今日方知开创雄主是何等英姿!”
李来亨则笑道:“孤非开创之主,卿不可胡言乱语了。大顺开创之主实乃孤之祖、父也,孤承父祖之功,方有今日之土地百姓。”
李来亨又说:“孤听闻明朝的弊政之一在于宦官,孤之祖、父因此皆不喜太监之政,孤亦不用宦官,只有一些女官充作宫廷之用,,因此仪仗简陋,大约是要使得北来士人见笑啦。”
李来亨提到大顺已经尽废宦官之政,这一点当然让许多士人大感扬眉吐气,因为明朝多年来宦官与文臣的斗争,都是朝廷争斗的一大主线。
大顺将所有太监内官职务废除,改为使用女官担任内官,就让即便是死心塌地于明朝的一些文臣士人都感到颇有新朝雅政之风。
只是张家玉心中觉得奇怪,毕竟太监虽然为文官所厌恶痛恨,但的确是古来所有的制度,皇帝没有太监做内官,又如何控制宫廷、制衡群臣呢?他心中马上升起了一连串的问题,但又觉得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说出来,因此只是跪地连连谢恩。
这些士人弃清而投顺,多少还算得上有那么一丝半毫的骨气在。李来亨也知道,即便清廷已经颁布了剃发令,而且多尔衮还在加紧控制明朝朝臣,据说那个崇祯的儿子同治帝朱慈烺也被情节严密地控制了起来,除了满洲人外,即便是明廷首辅大臣也不能见到他。
明廷正在加速地名存实亡,可实际上却还是有不少士绅宁愿剃发归顺,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祖宅田产——这些产业于他们而言,的确是比生命和名誉都更为重要。
毕竟就算南逃到大顺境内,他们也都知道大顺推行拷掠追赃之策,还不是一样扒去你的几层皮嘛!
不过李来亨倒不以为意,多尔衮为渊驱鱼只是意外之喜,他绝不会因为这些北来士人的到来就改变大顺的既定政策,而是只会利用清廷颁布剃发令的机会,加速在河南和山东两省推广严格的营田新法。
白旺已经到开封了,他早就被李来亨内定出任户政府尚书。而原本负责推行营庄制的营田司这一机构,则升格为营田院,亦由白旺兼任营田院总裁一职。
第三十三章 李来亨政权诞生
在李过册封李来亨为皇太子、监国以后,晋王殿下便开始着手于改组大顺的中央朝廷。此时田见秀被流放武昌,牛金星自杀,张鼐战死,袁宗第亦臣服于李来亨,大顺军内部除了一个抱病在身、不能理事的光中皇帝李过以外,再没有任何一人的地位能够和假节钺、平章军国重事、诸道行军大总统李来亨等夷了。
何况在李过册晋王为皇太极的圣旨中,明白指出从今以后大顺的一切军政和用人大事,都由李来亨一意决之,而无须送宫中等待光中天子裁决。
李来亨那一栋小小的晋王府,实在是不够容纳众多的臣僚,也无法充当大顺中央朝廷的真正核心所在。
于是在群臣的劝谏之下,李来亨选择了田见秀原本居住的平阳公府为监国行辕——值得一提的是,张鼐原本居住的义侯府继续由他的遗孀田氏和子嗣张玄朗居住,只是吴汝义的太平伯府被抄没以后,李来亨又将其赏赐给了“赞画平叛”有功的方以仁。
原本的大顺中央朝廷是以牛金星担任的平章政事、天佑殿大学士为核心,六政府六谏议为辅。六政府中,吏政府尚书宋企郊、礼政府尚书巩焴都早早地投靠了李来亨,因此其官位依旧稳固,户政府尚书杨王休则被白旺替代。
剩下的刑政府尚书安兴民、工政府尚书徐尚德、兵政府尚书李之纲都是牛金星的同党,因此大多左迁。
新任的刑政府尚书由陈可新出任,工政府尚书由白鸠鹤出任,兵政府尚书则由顾君恩出任,同时参军司亦升格为参军院,也由兵政府尚书顾君恩如白旺例,兼任参军院总裁。
此外,吏政府所辖的文谕院是大顺朝廷选拔、考核官员的最重要机构,因此李来亨也从湖广调来了一直在随州负责考试事务的谢徵担任文谕院总裁。
谢徵的伯父明朝原任大学士谢升,在德州投降于豪格,对顺军在山东的防务造成很不利的影响,但李来亨并没有因此怪罪于谢徵,反而提拔他出任关键的文谕院总裁一职,颇使文谕院为之动容。
这些重要的中枢文臣中,不出众人意料,是以李来亨较为信赖的明朝降臣巩淯及晋王心腹顾君恩二人,挂同平章事和天佑殿大学士衔。
最后,则是李来亨最为信任的谋主方以仁,他自然是取代了“牛太师”的地位,成为了大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挂平章政事和天佑殿大学士衔,为大顺文臣之首,足可以被众人尊称为“方太师”了。
不过文臣还是其次,如今正逢乱世,东虏随时南下之意。诸将群臣估计,等到永昌元年年底,一旦天气变冷,黄河冻结,应该就是东虏全力南下的时候,到时候在黄河两岸,势必将爆发一场决定大顺命运的决战。
所以武官的重要性,依旧是高于文臣。
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大顺军的野战主力——五营野战军。
大顺的五营中,最为核心的中营已经因为田见秀和张鼐的垮台,还有在获鹿大战中的损失,实力受到沉重的打击;
袁宗第的右营,虽然在杨承祖、吉珪叛乱中损失泰半,但最为精锐的核心兵力尚在,骨干尚存,退出陕西以后即恢复了不少实力;
刘芳亮的左营,自从顺军北伐以来,屡次同李来亨的前营携手作战,又没有参加获鹿大战,兵力较之袁宗第的右营还要更为强大;
光中天子李过原本掌握的后营,则和中营一样,在获鹿大战中损失惨重,核心骨干遭到沉重打击;
最后则是李来亨的前营,亦即楚闯,经过北伐以来的大小战役,前营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大顺五营野战军中兵力最雄厚、战力最强悍,无可争议的最强兵团。
李来亨因此决定重新整编五营兵力:
过去李自成编制五营兵力时,大顺军总兵力不过十万出头,可是如今仅仅楚闯一营便有十万以上人马,旧的五营编制,显然已经不能再适应顺军的现状。
因此李来亨在编制上将五营改称为五军,五军名号分别为忠敬陛卫殿中军、忠悫都卫殿前军、忠义宿卫殿后军、忠正京卫殿右军、忠勇羽林殿左军,平常则简称为殿中、殿前、殿后、殿右、殿左五军。
五军之下,在原本营与标两级编制之间,新增师的编制。殿中军设有五个师编制,殿前、殿后、殿右、殿左皆设有三师。师的名称,顾君恩本来建议使用唐朝府兵制的十二卫名称,但李来亨认为十二卫的左右武卫、左右威卫一类名字,雷同难记,便干脆决定顺军的师编制除了禁卫军外,皆用第一师、第二师、第三师……等名目,按序列记录。
五军具体编制则如下:
哨为最基层的作战单位,步兵每十人编为一哨,设哨总一人;
四个长枪哨(长枪兵配弓箭)、三个牌刀哨(牌刀手配火铳或弓箭)、二个火铳哨为一步兵队,设部总一人;
四个步兵队、一个炮兵队(下辖五个炮兵哨,以轻型和中型的湖广制红夷炮为主,战时可以集中使用,也可以分散给各步兵队)为一步兵旅,设掌旅一人;
骑兵旅编制较小,辖三个骑兵队,共三百骑,皆配马槊、腰刀和手铳;炮兵旅则辖五个炮兵队,根据轻重炮的配比,拥有十门至二十余门轻重火炮;
四个步兵旅、一个骑兵旅、一个炮兵旅(将过去使用的大将军炮一律替换为湖广制的重型红夷炮)为一步兵标;四个骑兵旅、一个炮兵旅为一骑兵标;皆设威武将军一人、都尉三人(旗鼓都尉、左都尉、右都尉)。
以上步兵标3000人,骑兵标2000人,都是基本战术兵团。原本特设的高达标,兵力则为3000人,扩编至五军中每军都拥有一个突破土木工事用的高达标。
每个师一般情况下,是由两个步兵标、一个骑兵标及若干师直属部队组成,一师约万人左右,皆设制将军一人、果毅将军一人掌握。
最终兵力及编制为:军(三万人至五万人,权将军掌之)、师(一万人,制将军掌之,果毅将军副之)、标(二千人至三千人,威武将军掌之,都尉副之)、旅(三百人至五百人,掌旅掌之)、队(一百人,部总掌之)、哨(十人,哨总掌之)。
至于五军,自然皆由权将军掌兵。
原本五营中的中营,改称殿前军,原本五营中的前营,则加强为殿中军。五军具体将领则如下:
殿中军:权将军郭君镇,制将军郝摇旗、张皮绠、陈永福、苗里琛、李世威;
殿左军:权将军刘芳亮,制将军刘汝魁、马世耀、牛成虎;
殿右军:权将军袁宗第,刘体纯、袁宗道、李破虏(编入李破虏所部楚兵,加强李来亨对殿右军的控制力);
殿前军(原中营):权将军谷可成(兼任山东经略使),党守素、马宝(由郭升接任为山东节度使)、任继荣;
殿后军:权将军高一功,制将军马重禧、赵应元(曹营最后一个制将军级别的人物)、张洪。
其余还有贺珍、马进忠、袁时泰、路应标、冯养珠等人为地方卫军系统的制将军,地方卫军的编制较野战军较弱,其制将军也比较五军野战军的品级低半级。
刘希尧和蔺养成则为水师制将军,分别统率洞庭湖水师和长江水师两支部队。
大顺野战五军总兵力经过整编湖广援军以后,总兵力达到十七万有余;地方卫军则在整编各路绿林豪杰武装以及动员湖广民兵以后,亦有六七万人以上。
如此,虽经获鹿之败,大顺军的总兵力依旧保有二十余万的较大规模,与清军此时收编北方明军和豪绅武装以后的总兵力二十五万人相比,正在慢慢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顺军的兵力优势还会因为动员效率和人力物力上的优势进一步扩大。
重要的督抚大员变更,主要是陈荩接替了出任殿后军权将军的高一功为湖广经略使,为李来亨坐镇湖广大本营。原来的开封府府尹牛铨则升任河南节度使,官途不降反升。
第三十四章 大加封赏
田牛之变后,李来亨独掌大顺政权,首要做的事情当然还是以稳定人心为主。所以他一改过去大顺封爵极为节制的传统,立即就将五军主帅一级的大将全部由侯爵提升为公爵,又给制将军级别中地位、实力较为重要的将领,也借封为侯爵。
所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名器”亦即官爵是上位者控制、分化和奖惩下位者的最重要工具。
李来亨当然知道后世太平天国滥封王爵造成的恶劣影响,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清军对于三顺王和吴三桂等叛降东虏的明朝大将,甚至不吝啬于一藩之封。如此对比之下,大顺军对于明朝降将最高还仅仅只有伯爵之封,差距的确是很大了。
不管是出于同清军争夺人心的目的,还是因为李来亨刚刚开始独掌大顺政权,有必要收买……有必要安抚军心的需要,的确都有相当必要,提升一下大顺军中重要人物的爵位级别。
五军主帅中的刘芳亮已由磁侯提升为保定公,这是因为刘芳亮和李来亨携手作战的白沟河,就在保定府境内;
袁宗第则由绵侯提升为宁夏公,李来亨原本和方以仁、顾君恩还有吏政府尚书宋企郊、礼政府尚书巩焴商量,是有意册封袁宗第为延安公以嘉奖他守卫陕北的功劳——不过延安是大顺皇室祖宗陵寝的所在之地,地位特殊,过去又已被李自成改名为天保府,再封给一个臣子,就显得不大合适了,因此改以右营在宁夏击破叛臣陈之龙的功绩,加封袁宗第为宁夏公;
高一功从湖广经略使改任殿后军主帅,这是考虑到高一功与李过麾下部将本来就关系十分融洽,而且他在闯军元从中又深具人望,同李来亨又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自然成为李来亨掌握殿后军的不二人选。
过去李自成听信了牛金星一类人的谗言,因为高一功的外戚身份而对他多有打压,使得高一功仅有临朐男的男爵之封。李来亨则一口气就将高一功自男爵提升为公爵,加封为襄阳公,自然是为了嘉奖高一功久镇湖广这个楚闯大本营的功绩;
谷可成从山东经略使改任为殿前军主帅,一方面是因为由中营改编而来的殿前军,李来亨已有计划派遣他们前往山东增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谷可成作为刘宗敏的副将,本来就是中营出身,此时在田见秀、张鼐相继退出大顺舞台以后,接手中营,也是一个比较容易被中营旧人所认可的人物。
谷可成之加封为东昌公,自然也是因为他率领马宝、许都等诸将帅在山东抗清,乃至于挫败了豪格、孔有德打通大运河计划的重大功绩;
最后郭君镇代替李来亨直接掌握由前营改编而来的殿中军,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人选。其实殿中军的主帅,亦无非出自于郭君镇和郝摇旗二人之选而已。郝摇旗的资望较郭君镇为深,他的战略、战术眼光比较过去也有了十足的提高,但在李来亨看来,郝摇旗的确还是缺少一些郭君镇那样的兵学天才,在军事指挥的才能方面是稍逊一筹了。
如今的殿中军,相当多一部分的将士都是由郭君镇和湖广都招练使李破虏一手征募和训练出来的。因此让郭君镇出任殿中军主帅,自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唯一较差强人意的地方,只是郭君镇没有跟随李来亨参与大顺军的一次北伐战役,缺少和满洲劲旅摆明车马的正面决战经验。不过郭君镇之前率部前往山东增援,已经有了击败豪格的战绩,虽然此战中豪格所率领的满洲八旗劲旅数量相当有限,又因为明军津辽水师的协助,未能让清军得以充分发挥其实力,但也足以说明郭君镇完全有能力抗衡清军。
郭君镇被加封为九江公,自然是因为他此前在九江轻易击破明军黄得功部,收取九江府大部地区的战功。
在五军主帅之下,五军师一级的制将军十余位,再加上一些地位较为重要的地方卫军制将军,都被李来亨一体提升为侯爵——这是大顺建政以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封赏,波及范围之广,恩赏力度之大,的确起到了为李来亨新政权收买……稳定人心的作用。
这其中郝摇旗是奖其深州之战的战功,受封为深侯;
张皮绠因为守卫固关有功,以新固关所附近的平定州为尊号,受封为平定侯;
陈永福因其在归德归顺李来亨以后,为晋王攻取徐州提供了相当大的帮助,因此受封为徐侯;
苗里琛则以其久镇郧阳、兴安的履历,以兴安州为尊号,受封为兴安侯;
李世威则因其在北舞渡击败刘国能、李万庆的战功,以北舞渡附近的裕州为尊号,受封为裕侯;
其余五军师一级的制将军,刘汝魁以易州为尊号,受封为易侯;马世耀以安州为尊号,受封为安侯;牛成虎以祁州为尊号,受封为祁侯;刘体纯以沁州为尊号,受封为沁侯;袁宗道以葭州为尊号,受封为蒹侯;李破虏以许州为尊号,受封为许侯;党守素以宁州为尊号,受封为宁侯;马宝以平度州为尊号,受封为平度侯;任继荣以辽州为尊号,受封为辽侯;马重禧以开州为尊号,受封为开侯;赵应元以鄜州为尊号,受封为鄜侯;张洪以高唐州为尊号,受封为高唐侯。
除了五军的主帅和师一级制将军封为公侯以外,地方卫军中地位较重要的人物,如太原姜瓖以浑源州为尊号,受封为浑源侯,汉中贺珍以乾州为尊号,受封为乾侯。
其余封侯者,值得一提的重要人物,还有平章政事方以仁、兵部尚书兼参军院总裁顾君恩、湖广经略使陈荩等人。
其中方以仁受封为无为侯,顾君恩受封为荆门侯,陈荩为兴国侯。
这一次封赏,仅公爵便封有五人之多,侯爵更是封赏至近三十人之多,的确是骤然转变了大顺珍视名爵的惯例做法。
不过大多将领得以受封为公侯,再配合李来亨从湖广调来大批基层的营田使、捕盗使、巡官、推官至豫、晋、冀、鲁推广新制新法,的确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田牛之变所带来的不良影响。
在大顺所控制的河南、湖广、汉中、潼关、山西南部、北直隶南部和山东南部,火热的新法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进之中。
多尔衮剃发令的那一把火,已经断送了士绅们叛逃清国的任何可能性。李来亨因此终于能够放手一搏,不用再顾忌任何大地产所有者及有力官绅的反对,大刀阔斧在河南、山东等地进行营庄制改革。
第三十五章 河南的土地改革
明朝中叶以来,从皇室到官绅地主兼并土地愈来愈猖狂,他们依靠政治权势大量地侵占官地和私田。
宗室诸王、勋戚、太监通过“乞请”和接受“投献”等方式,霸占了越府跨县的大片土地,成了全国最大的土地占有者。
这其中河南一带因为藩王数量极多,占有土地最为广阔,即便如开封的周王,号称为“贤王”,但他兼并土地的结果,还是造成了“田产子女尽入公室,民怨已极”的恶劣结果。
所以河南时人所言:“中州地半入藩府”,“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
这之中,并没有夸张的成分。
万历皇帝的弟弟朱翊镠分封卫辉,占田四万顷;神宗诸子也群起效尤。福王不消说,最为知名,福王府虽然早在崇祯十四年就被闯军抄没,但福王所占据的田产,直到大顺军完全控制河南以后,才逐步清算干净。
除此以外,一般所谓搢绅之家,也利用他们在政治上的优越地位,巧取豪夺,兼并大片土地。就每一户来说,他们固然比不上宗室诸王、勋戚、太监的占田数。然而,他们人多势众,在各地是地主阶级中最有权势者。
崇祯初年的河南巡按毛九华就曾经上言过,“势豪之家,仆隶多至数百,奸民乘势投献,百姓受其鱼肉。”
河南土地的兼并情况因此极为严重,再加上无穷无尽的横征暴敛,大多数都被层层转移附加在了底层民众身上,迫使农民大批地逃亡。地方官吏为了足额,采取一户逃责令九户分赔,九户逃则勒逼一户独承的政策,这样就更加加剧了流民的逃亡潮。
因此河南过去数年间的大饥荒,的确是受到了天灾如大旱和蝗灾的影响,可是**在其中起到的恶劣作用,丝毫不下于天灾,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在李自成于开封建政之时,大顺军就已经在牛金星的着手下,对于河南的土地、农田、生产状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但是由于时间比较短暂,牛金星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将河南各家藩王占据的田产抄没为大顺军的军屯田,同时推行借给一般流民耕牛、种子的办法,引导流民开垦荒田、恢复抛田。
而李来亨独掌大顺政权以后,首要的任务就是完成牛金星未尽的土地改革大业。
他早早就借着大婚名义,将富有土地改革工作经验的白旺从德安调来开封,不久又让白旺兼任户部尚书和营田院总裁两个非常重要的职务。
跟随白旺来到河南的,还有一大批在湖广营田改革中获取了丰富工作经验的基层官员。过去他们在湖广推行营庄制改革时,往往因为大顺军的军力尚不强大、搢绅之家反对激烈、基层官员人力有限等种种因素,不能将营田新法彻底推进下去。
可是如今在河南,大顺军的军力相较于官绅武装、地方土寇武装,已经占据了空前巨大的绝对优势;一般士绅即便反对大顺改革,也因为清廷在北方推行剃发令的缘故,无法引东虏为外援;李来亨从湖广调来大批富有工作经验的基层官员,也使得河南的营庄制改革,在一开始便拥有了较为充沛的人力。
如此种种优势条件,自然就令李来亨在河南复制“湖广模式”的努力,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重大进展。
当然这也同白旺的努力分不开关系,自从九月白旺到达开封以来,这段时间他就带着营田院的官员到处下乡踏勘荒田,一如他过去在湖广进行土地改革工作时的作风。
在明代,卫所屯田和世袭职田都是禁止流通的国有土地。但因为但因为屯军逃徙隐占失额多,卫所世官却基本固定,所以卫所屯田往往被世袭军官侵占,作为军官俸田的职田也高度集中于少数位高权重者手中。
所以名义上作为国有土地的屯田、职田却成为了最糟糕的一种土地所有制。世袭军官们还给这些土地上的农民加编了卫所军舍丁差,这样,就不仅加重了对他们的剥削,还使他们的身份由相对自由的佃农重新变成了卫所军事农奴,使他们遭到了额外的超经济剥削,在沉重的地租外,又需要负担其极重的徭役等等劳动负担。
此时的河南,卫所屯田和职田的逃亡、抛荒情况,比起一般性质的土地更为严重。根据营田院的统计,河南全省范围内约十分之九的屯田、职田都被抛荒,“军丁逃散"、屯田荒芜、屯租拖欠的情况极其严重。
因此李来亨决心参考湖广模式,以及罗汝才在关中曾经采取过的办法,彻底废除卫所屯田和职田,将各卫所完全归并于州县,并废除屯田科则,即便是由大顺军士兵耕种的军屯田,也按照民田赋额征收。
此外,随着营田制改革的推行,就像过去在湖广的情况一样,因为佃农从大土地所有者私人支配的农民,转变成了受到国家直接管理的农民,他们得以避免了士绅地主的超经济剥削,不需要在担负佃农地租的同时,承担种种为士绅地主做长工的额外剥削。
如此,一般佃农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他们就得以有更多精力专注于精耕细作,改良自己进行农业生产的工具和方式。
不过对李来亨政权而言,使底层农民拥有更多农闲时间,最大的优势当然在于营田院和工部可以更方便地征发农民修缮水利……
也就是说,李来亨的目的,实际上是将士绅地主个人对农民的超经济剥削,转化为国家对农民的超经济剥削。
佃农们从此不再需要跑到士绅家中,帮大地主们修房子、做家仆、当长工了,而是转而为大顺政权修缮水利设施、进行民兵的相关军事训练、甚至是在必要的时候直接作为民兵参加战争。
夫国之大事在于农,中国农业的一大特点就在于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设施,这种用人工方法提高土地肥沃程度的设施,极度以来中央政权的妥善治理,如果政权忽略灌溉或排水,这种设施立刻就荒废下去。
河南连续的大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明廷无力修缮水利设备造成的。
以黄河来说,明代原来定有“三年一小挑,五年一大挑”的疏濬制度。万历以后,“凡大挑、小挑之费,俱入上下私橐”,致使河床淤积的泥沙越来越厚,河堤“连年冲决”。
水利失修严重地削弱了农民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所以崇祯年间一有气候变化的情况出现,马上就会立即产生了可怕的流民潮。
河南之大饥,不仅于天灾,更在于**。
水利设备的荒废,便是其中极重要的一点。
第三十六章 大顺的水利
王鑨是河南本地孟津人,清军窃据北京时,他大哥王铎尚在北廷为官。清军颁布剃发令以后,道路传闻王铎已经剃发遵制,这条消息传到孟津以后,王氏族人闻讯都感到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王鑨本人更是特别难以相信,王氏兄弟皆以文采闻名于世,但王鑨本人仕途非常不顺利,崇祯十二年时已经三十四岁的王鑨参加乡试,就因为行文犯忌讳而落榜,同他官途蒸蒸日上的京官哥哥王铎差距甚大。
十月初清廷颁布剃发令,要求北方军民全部一体剃发,甚至就连被多尔衮捏在手心里的傀儡同治帝朱慈烺,据闻都已经被迫剃发。
大河南北的仁人志士,不管他们是心向大顺,还是忠心故明,得知这个消息以后,都不能不为之愤慨至极。
王鑨本人对大顺军没有多少好感,崇祯十四年起义军攻克洛阳时,王鑨就因此逃离孟津老家,躲进了卢氏县深山中。
但他听说大哥王铎投降东虏的消息后,对于兄长的尊敬之情荡然无存,旧有的世界观遭到了严重冲击。
恰逢此时大顺在洛阳开科取士,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和文谕院总裁谢徵都亲到洛阳观摩考试。
王鑨想到宋企郊身为明朝名士,谢徵又是原任大学士谢升的侄子,连这些人都已经归诚大顺,做到了尚书、总裁的高官。孟津王氏想要保全家业,依靠已经剃发降清的大哥王铎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既是为了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为了避免因为大哥剃发降清而遭到大顺的清算,王鑨便决定前往洛阳参加大顺的科举。
王鑨的大哥王铎是崇祯皇帝的词臣,他自己也和兄长类似,在河南富有文名,只是因为放浪的文风而不被过去河南的主考官所欣赏。
这次宋企郊和谢徵到河南选拔人才,依旧是按照礼政府尚书巩焴改革后的科举新制,着重考验士子的策论和时务能力。
王鑨以一篇《大梁论》为谢徵所欣赏,而获得了“上上”之评,得授举人,不就即被委为灵宝县县令。
他刚刚被授为举人和大顺的灵宝县县令,马上就见识到了新政权雷厉风行的行政效率和办事作风。中举庆宴刚刚结束的第二天,文谕院总裁谢徵就派来专人催促王鑨立刻前往灵宝,随行的还有率兵前往陕州镇守的威武将军李玮群。
大顺军采取右武政策,权将军可以节制数省之经略使、制将军可以节制一省之节度使、果毅将军可以节制防御使和州牧,威武将军当然也可以节制一县县令。
李玮群身材高大,但年纪极轻,看起来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但王鑨一听说这位小将军是随州人出身,马上就知道绝对不能轻易慢待。
他虽然新近加入大顺政权不久,但作为河南本地士绅,王鑨对大顺军的了解却并不浅薄。他当然知道如今主政大顺军的监国皇太子、晋王李来亨,就是在随州起家,他执掌大顺权柄以后,就从湖广调来许多楚人为官。
王鑨听说如今在开封,还流行有这样一句话:“会说陕北话,就把军刀挎;会说湖北话,就把官印挂”。
陕北是大顺开国元勋重臣们的老家,湖北则是晋王嫡系骨干的老家,这两个地方籍贯出身的人物,因此成为大顺政权中势力特别强大的两大主要派系,按照明朝党争的方式,这就应该叫做“秦党”和“楚党”了。
这个李玮群年纪轻轻就已经高居大顺的威武将军之位,又是随州人,不出意外肯定是晋王殿下的身边人。王鑨虽然自负是清高的文人,但经过大哥剃发降清的事情以后,他也看开很多,打定主意要在大顺走出自己的仕途,因此跟着李玮群前往陕州的一路上,也都积极奉承这位少年得意的大将军。
不过李玮群似乎对王鑨很不感兴趣,他被王鑨吹捧得烦了,便不耐烦地直言道:
“王知县,你知不知道大顺的法度?”
王鑨心中一凛,赶紧说:“还请将军指教。”
李玮群笑骂道:
“大顺的法度专治你这等溜须拍马之人。王知县,你若真是心上长了七个窍的聪明人,就该多熟悉一下大顺的法度,多熟悉一下晋王殿下的为人和行事风格。溜须拍马可以,但是做得这样简单直接,是生怕不被巡官们报去开封吗?
晋王府上时不时就会差人微服暗访,有廉者立加奖擢,贪者立拿斩首,传示各府州县。我听谢总裁说你是一个在明朝不得志的有名文士,如今好不容易获得一个县令的尊位,如果爱惜官途的话,即便不喜,也得要逼自己做一个刚直不阿的人。
还有啊,晋王殿下最恨文官舞文弄墨,他是武人出身,一言不合就会派龙衣卫过来将你剥皮实草。怕不怕?在大顺文官最是难做!你好生了解了解,免得哪天被巡官、龙衣卫拿去斩首就不美了。”
李玮群一番话半实半虚,将王鑨恐吓得半死,他才哈哈大笑着骑马走开。王鑨背上冷汗直流,到此时才感到自己是否上错了船,这大顺新朝开国,难道真的要恢复朱元璋剥皮填草的恶政?
可怕,可怕!
在陕州等待李玮群、王鑨一行人的是陕州州牧裴守约。裴守约没有功名,以前做过几年的义塾,也帮人打过衙门官司。但他是襄阳府枣阳县人,也是“楚人”,很早就参加了楚闯政权,从枣阳县巡官、蕲州推官、襄阳府推官、扬武州营田使一路坐上来。
裴守约既是晋王的嫡系人马,又富有基层实务经验。晋王执掌大顺政权以后,就调裴守约到豫西任陕州州牧,他虽然原先只是塾师出身,但如今做惯了州县一级的高官,看起来亦颇有一番深沉似水的威势在。
王鑨知道自己今后免不了和裴州牧打交道,赶紧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他又想到此前从洛阳到豫西的一路上,李玮群讲的那番话,便不敢再做出什么明显的巴结姿态,总算搞清楚了弄好自己的工作,才是在大顺为官的正途。
陕州州牧裴守约和威武将军李玮群似乎是旧识,他们重逢以后又互相谈了谈所见所闻。
裴守约因为是不久前才从湖广调来的官员,便为李玮群和王鑨介绍起了湖广如今的现状。
他边走边说:
“湖广地形复杂,湖泊众多,湖滨极易发生涝灾。我们在湖广为官,多以修缮水利为第一要务。陈经略有经营之大才,湖广绅商又常常积极报效,因此时间虽然不长,但仅是围绕武汉三镇,便又重新修缮了不少荒废水利,还新近建成不少水渠。”
王鑨吃惊道:“下官听闻湘汉之地易攻难守,其上游为张献忠所据,其下游金陵之兵亦多。我朝方在戎马倥惚之际,军资粮秣尚且未必能够充足,怎么还有余力修缮水利呢?”
裴守约淡淡地回答说:
“国之根本在于农,农之根本在于沟皿。晋王殿下所委任的官员,道劳不肩舆,炎暑不张盖,如此尽力乎沟渠,何愁大事不成?
何况湖广有营田之利,民兵之制,本就不缺乏人力。晋王殿下在楚北推行营庄制后,田利不盛,地价一日低过一日,绅商中不乏有人卖田为银来经商。士绅经商,有经验的人又不多,因此常有一些人合股与大顺合作经营商铺,修缮水利所需之建材、吃食,皆可以走此渠道。
楚北襟江带湖,民田庐舍,多在水乡,不修建坚固的堤坝、不疏浚河湾淤塞,则积水在田,无路可出,军民都将无米可吃了。”
第三十七章 真正的新朝雅政
裴守约带着李玮群和王鑨先到陕州州牧衙门休息,他在湖广为官已久,习惯了大顺法度的严格,又知道晋王的为人作风,所以一到陕州就下令撤去了衙门中多余的怪石花草、书画装潢。
衙门中显得有些淡雅冷清,裴守约亲自给二人上好茶水以后,又接着为他们介绍了这段时间来大顺军在湖广修建的几处规模较大、对当地经济有深远影响的水利工程。
“江、汉一带,多以坃田为主。但自明季以来,纪纲松弛,朝廷无力疏浚江湾,我亲眼目睹江陵、汉川一带坃田大多有积水深二三尺至丈余不等的情况,又或干涸出五六分、二三分不等,长此以往,势将民不聊生,国赋难出。
陈经略便携带我们这些僚属,亲乘小舟,泛长湖,莅监利县,穷究水患原委。见福田寺一带为江陵、监利、潜江、沔阳四县积水出路,故决定在福田寺兴建一座石闸,使姚家湖以上积水由太马河而达于闸,直入洪湖,由新堤石闸入江,关王庙、汤河口等处私筑土墙均行拆毁。
成竹既定,就由我亲自承办福田寺石闸及附近河道疏浚工程,并加修太马河堤,同时又在洪湖新堤建石闸一座。每年十月初先开新堤闸门,五天后再开福田寺石闸,来年三月初先闭福田寺石闸,次闭新堤闸。
这样不以邻为壑,内可以宣泄积洪,外可以防止江水盛涨向内地暴灌。
这样一项复杂的大工程,涉及十余州县,动用民夫数以万计,规模之大是湖北在明朝时所无的,但我朝在陈经略布置下,仅数月就将工程完工。
而且因为与楚北绅商合作,将湖区新田专用于种植棉花,工程完工以后又不过数月,居然就已经赚回了工程耗费的本息。”
裴守约为王鑨介绍的这些湖广水利工程情况,设计之巧妙、过程之完善、工程之浩大,都完全出于王鑨的想象力之外。
王鑨完全被晋王殿下设计政权制度的奇妙思路所震惊,又为大顺军强大的执行效率感到惊艳,他连连承载湖广经略使陈荩的大才,又夸赞裴守约的实干才华——这一番赞叹倒是完全出于他的真心了。
裴守约不为所动,接着又介绍了大顺军在湖北一带进行的其他水利建设。
大顺政权在湖广一带的成功经营,使得仅仅湖北一地,就能够为大顺军提供将近一千万石的粮食收入。这绝对是一个足以使任何明朝官员感到震惊的数字,即便是明初盛时,朱元璋以十余省之地获得三千余万本色粮食收入,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而大顺军仅以湖北一地,居然能够征得约一千万石的粮食——而且这还是在不间断兴修大规模水利工程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般官绅传统上都喜欢称赞“轻徭薄赋”的政策,但李来亨在湖广的作为却颇出于王鑨这等士人的直觉之外,属于一种比较“反直觉”、“反常识”的做法。
他采取的“重租轻赋”政策,是取之于民而又用之于民,有类于社会民主主义所谓的高税收、高福利政策,亦或可以称为是社会主义高税收、高投资、高产出政策的一种模式。
如裴守约所言,湖广尽管“兵马繁兴、所在需食”,“军需浩繁”,赋额较重,“而我征收于宜,农勤岁丰,粮无逋负,予亦因是得受上赏”。他的工作因而得到“晋王褒奖,军民首额”。
豫西地区也是河南乃至于明朝全国范围内的重要粮食产区之一,也是因此李来亨才会专门将裴守约这个善于治水、经营农业的官员,从湖广调到陕州。
由于人口众多,资源分布不均的关系,陕州一带的水利条件和湖广恰好相反,旱灾远过于涝灾。
李玮群和王鑨到达陕州的时候,就恰逢裴守约正在协调资源,准备修渠引水。
很快王鑨就见到了被裴守约召集到州城的许多本地士绅,其中也有一些人是和王鑨有过诗文往来的中州本土文士。
他们看到王鑨穿着大顺蓝色官服的模样,显然都颇感吃惊。有的人露出不屑不齿的神色,有的人则十分羡艳,还有的人紧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浮想联翩。
陕州因高建城,所以城中凿井取水十分困难,即便得水,水味也多咸卤,所以修渠引水被裴守约认为是解决本地灌溉问题的首要办法。
陕州本有广济渠,隋朝时便由苏威开凿,初名为利人渠,后来唐代的长孙操引水入城,方有广济渠之名。
不过广济渠到了明末,早已淤塞严重。裴守约召集这些地方搢绅首领到州城来,就是为了商议疏浚广济渠的事情。
不过裴守约没有打算征求这些搢绅的意见,他自己到陕州以后,早已找了不少老百姓了解情况,做好了全盘计划。
裴守约通过对州人的明察暗访,直接就将工程所需要的工作量和花费,写成一本比较详细的小册子,公之于众。
小册子里还标明了整个工程的用时,具体要在什么时节开工,如何解决渠身崩塌的问题,要怎么样在河渠附近栽草植树保护河渠等等非常具体的内容。
王鑨为裴守约卓越的实干才华所惊艳,忍不住叫嚷道:
“安民复农,治世之才,舍斯人而复谁!”
不少搢绅传阅了工程小册子以后,也感到这一计划的可行性极高。但他们又担心清军在黄河以北虎视眈眈,本地正逢秋收时节,大顺真的有余力在这时候开始工程吗?
对此,裴守约又是自信满满请出另外一人。
李玮群看到这位熟人后很吃了一惊:“易道三先生?”
易道三是湖广有名的文人之一,他的堂兄弟易道暹更是海内知名的文章之士。易道暹很早就在白旺麾下任职,如今白旺已经封侯,又担任户政府尚书和营田院总裁这样的重要官职,易道暹便在营田院中充任主事。
至于易道三,他因为犯过一些默许湖北搢绅反对李来亨的错误,自知在大顺军中没有仕途可言,便跟着老朋友、湖北首富耿应衢经商。他重点经营建材买卖,陈荩在湖广大兴水利的时候,易道三便由老友耿应衢推荐,帮忙承担了不少工程的管理和施工。
李玮群惊讶地问道:“易先生竟然没有做官了吗!”
的确,按照此时时人的观念来看,就算仕途再怎么艰难,官员的社会地位也要远远超过商人。何况易道三又是著名文人,他跑去经商,简直等于是自甘堕落。
易道三为此苦笑道:
“晋王为人雷厉风行,我朝官场与明朝有极大不同,清廉肃正异常……这动不动就杀头的,谁人敢于贪墨?
而自打白公推行营田新法以后,所谓耕读传家的古训眼看是不行了。田愈多,反愈不能以田利为生。
我家中人丁如此多,既然不敢保证自己清廉,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做官,经营田产又不足以养家糊口,就只好跟着耿掌柜做买卖啦。”
李玮群拍掌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被晋王殿下所为难嘞。”
易道三赶紧说:“不敢!不敢!万万不敢。李将军休要害我。”
王鑨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景象,心中对晋王李来亨、对大顺政权的好奇心,自然是越来越强。
他突然想到一句话:
这,就是新朝雅政吗?
的确是和前朝有极大的不同之处呀!
第三十八章 西明
郧西峡谷秋意灿灿,长江怒涛汹涌澎湃。悬岩上,苍松劲柏傲然屹立,山坡上,映山红开得如火燎原。
峡谷天堑,雄伟壮观,只见大队人马乘坐木船木筏,浩浩荡荡,溯江而上,好不威风。那千筏百船的队列中,站着一位脸上带有战伤伤疤的骁悍将领,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披挂米色斗篷,背上斜背着一张牛角弓,腰里挂着的箭囊,插着约莫十几支雕翎箭矢。
“制帅,我们已经快到汉中境内了。”
汉江水道上,红日高照,碧空如洗,秋风扑面,让蔺养成感到心旷神怡。两岸陡峭的奇峰绝壁,好像一尊尊列队的金刚,正在欢迎大顺军水师的到来;湍急的江水,引吭高歌,似乎又在为蔺养成一队人马呐喊助威。
阵阵峡风加大马力,仿佛在催促大顺军水师战士们加快步伐,奋勇前进。
蔺养成立在船头,他无心观赏沿途两岸的奇山异水,而是思绪万千,起伏难平。蔺养成回忆起当年跟随起义军诸豪帅驰骋中原的往事,又想到革左五营中贺锦战死于青海、贺一龙被杀于四川、马守应病死于途中,自己和刘希尧这两个资望最浅的人,反而在晋王殿下的幕中顺风顺水地走到了今天。
郧阳一带地势险峻,土地狭促,但等到船队进入汉中府地界内后,景观便为之一变。这里纵横百里,山高林密,但又土地肥沃,兼且拥有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刘皇叔和诸葛亮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说什么也要拿下汉中呢!
“走,我们上岸看看。”
蔺养成命令水师将士们把船队停下,带一部分人上岸休息。如今大顺的长江水师,分为东西两支劲旅,西面水师由刘希尧指挥,主力船队部署在鄱阳湖内外两侧,防备郑氏西犯;东面水师主要驻扎在洞庭湖流域,由蔺养成负责指挥。
本来蔺养成是革左五营中资望最浅的豪帅,但因为他投靠李来亨最早,态度又最积极,因此如今地位反而还略高于刘希尧半分。
这回他亲自带领一支船队,往汉中运送军资粮秣,倒不是因为大顺军水师无人可用,而是蔺养成另外负责有窥探“西明”政权内幕的任务。
所谓“西明”政权,这是大顺军内部的说法。
在大顺军内部,李来亨已经开始将北京明廷称为“北傀”,意指同治帝朱慈烺的小朝廷完全是清军的傀儡而已。南都政权则被称为“南明”,盘踞四川的太平天国帝朱由榔的政权,既是因为他们的地理方位在大顺西侧,也是因为该政权的实际掌控者是大西军,因此李来亨便呼其为“西明”。
西明政权现在已经控制了四川、贵州的大部分地区,据说一部分兵力甚至已经占领了云南北部,其兵力估计已经有十万之谱。如果放任不管,那么当大顺军在中原同清军决战的时候,就可能遭到腹背受敌的危险。
如今西明朝廷的主政者——“天王”张献忠,他可不是南明那些颟顸无能的党争官僚能够比拟的人物啊!
“你们将军资看好了,对了,既然已经到了汉中境内,那也要先遣人去府城通知苗里琛、贺珍两位大帅。”
李来亨执掌大顺政权以后,已经将苗里琛晋封为兴安侯、贺珍晋封为乾侯。他对大顺军主要人物的特加封赏,很快也延及到了蔺养成的身上,他自己亦是被晋封为了澧侯。
用刘希尧之前在武昌同蔺养成讲的话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当初他们为吃一口饱饭揭竿而起,怎么想得到会有今日封侯之事?
一想到自己如今也是被人们尊称为“君侯”的侯爷,将来这个爵位还将世袭给子孙——按照晋王殿下的恩赏,开国侯爵,那是三代不用降袭的——蔺养成心中便美滋滋的,嘴角上不免挂满了笑容。
他带着部下先将一部分船只上的军资粮秣卸了下来,在兴安附近同汉中守军汇合后,便将这些物资交割于本地守军,其余粮船也渐次开到汉水码头处卸货。
蔺养成等人还没有到汉中,苗里琛和贺珍两位位高权重的侯爵制将军,就一起到方山关迎接他,给足了场面。
毕竟蔺养成是革左五营的豪帅之一,即便他的资望在革左五营中最浅,那也至少是和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同一辈分的人物呀。
也正是因为蔺养成和张献忠有旧的这层关系,李来亨才会命他伺机窥探西明政权的内幕情况。
“兴安侯,乾侯,两位如此远迎,是将折煞于我啊。”
苗里琛还是那副老实沉稳的模样,好像一块石头砸进去,都砸不出两个水花的样子;贺珍的心思就活络多了,他本来就混过明朝的官场,逢迎往来的本领当然远在苗里琛之上,要摆平一个蔺养成也是手到擒来的。
贺珍一路同蔺养成攀谈,为他介绍他们留守西北的种种功绩,话语里当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吹嘘,不过倒也提到不少实在东西。
“汉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东虏虽然已经占领了长安,但长安早被吉贼烧成一片废墟,晋王撤军时又将省城城墙完全拆毁,所以东虏虽然占领长安,但却不入长安城,而是将省府衙门官署都移至渭北的富平。”
苗里琛也跟着补充一句说:
“除了官衙外,就连东虏驻节西北的伪义王吴三桂开科取士,都是在富平进行的。”
省府官署衙门偏居一隅,政治地位与地理位置不相称。多尔衮返回北京后,吴三桂暂时驻节富平,他麾下的省级官员寄居于属县之地,多有假手地方之亊,富平因此一跃成为清廷的政冶重镇之一。
吴三桂之所以选择长安的属县作为省署临时驻地,是考虑到富平城墙完备,有利于安全,加之长安府地区控扼关中,不可有失,需驻以重兵,移于他府,皆为失策。
富平以属县之地,担负各衙门的运行,且需完成本县税赋征收任务,责任繁重。有首县之责,而无首县之利,首县征调免粮之例多不行于富平,县民与各上宪多有隔阂,如今清军又悍然在西北推行剃发令,更是起到了为渊驱鱼的效果,使得一部分没有跟随大顺军撤离关中的本地绅民,也在百般无奈下,逃至汉中避难。
当然,汉中亦非天堂。
大顺的营田改制,是在所有辖区一体推行。那些剃发令推行以后才逃难而来的北来侨民,本来抱的主意,是投靠他们在本地有钱有势的远房亲属或者同年士人。
但等到他们真的来到汉中以后,才骤然发现“流贼掠我资、均我产,贼心未变,贼性难改,贼依旧贼也”,只能望着义王吴三桂那只要剃发留辫就能安享富贵的富平城,发出怅然若失的感叹。
不过有一说一,如今大顺军对于有产士绅阶层,固然还存在种种限制和打压政策,但政策的严厉程度,根本就达不到一些奸民到处谣传的“流贼掠我资、均我产”的地步。
本来在湖广,营田制推行以后,一般只留给地主一成田息。但在中原一带推行营田制时,李来亨为了加速完成改制,同时又为了降低士绅阶层的反抗烈度,甚至在部分地区放宽为了保留二成甚至是二七五田息的地步。
第三十九章 天父之教
蔺养成便笑道:“虏酋的剃发令,真是自取灭亡,这是上天要使晋王主宰海内啊。”
接着贺珍又介绍了米剌印在陇西抗清的种种情况,本来米剌印刚刚回到陇西时,虽然手头握有一支晋王交给他的精干兵马,战斗力相当强悍,可是因为这一军孤悬于外,处境相当危险,随时都可能遭到清军隔断围攻而覆灭。
不过自从多尔衮颁布剃发令以后,西北各地土寇纷纷蜂起。而且这些土寇半数以上,都获得了不少汉族官绅的暗中支持或者直接帮助。
那些被困在关中,既不愿意跟随大顺军离开,又不想剃发遵守清制的官绅,便有许多人参与到了西北土寇群体里。
他们啸聚山林,结寨自保,各聚数千人,侵掠城邑,令吴三桂不胜其扰。
吴三桂虽然数次督兵亲讨之,歼“土寇”数以千计,还擒杀了不少著名的土寇首领,一时间几乎平定了西北土寇之患。
但米剌印很快改变策略,停止了在陇西“游击区”的营田法改革,对于避难陇西的官绅反而给予各种补助和津贴,帮助他们安居在顺军控制的陇西地域,此后再利用这些人在西北一带的社会关系,不断发动前明降兵兵变,或者策动“土寇”与大顺军采取联合的军事行动。
有了米剌印所部精干骁悍的大顺军兵马作为骨干以后,西北“土寇”就不再是吴三桂过去那样,派出几百人就能轻易镇压的情况了。
过去,西北“土寇”多是激于大义,在反清复明的旗帜下聚结起来的老百姓而已,毫无军事能力可言,所以任由清军屠杀焚烧。他们武器极少,缺乏组织和相关的军事训练,往往数百清兵就能平定数千“土寇”,而且经常平定一处以后,不过数人伤亡而已。
平民战斗力弱,甚至毫无战斗力,清军很容易就屠杀镇压,但另一方面,也因为主要力量是平民,所以杀不胜杀,只要没有把平民杀光。往往一批反清义民被剿杀,另一批又接着继续起来反抗满清暴政,这又导致清军屠杀的范围和持续时间如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直至把地方上人口绝大部分都诛杀一空,才告一段落。
如此时间稍长,多数绅民便能够认清楚所谓义王吴三桂的真实面孔,不再被他一番花言巧语的“复明”主张所欺骗,终于投入到了和米剌印联合抗清的事业里。
有了米剌印所部作为骨干以后,西北“土寇”的战斗力马上就获得了大幅度提升,临洮府、洮州卫、岷州卫以及巩昌府南部与汉中接壤的地带,全部成为了陇西大顺军积极活动的地区。
米剌印在旧洮州寨设立军府,以过去李自成曾经被左光先击破过的旧战场洮水流域一带为核心,兵出五竹山、首阳山,时时接应巩昌、平凉一带起兵的“土寇”武装,又经常袭扰固原、凤翔西界,令吴三桂不胜其扰。
蔺养成还是有些担忧地问道:
“吴贼是明军名将,若东虏大力进剿,米将军一师孤悬于洮州,恐怕难以抵挡吧?”
贺珍和苗里琛二人相顾默然,贺珍回答说:
“情况的确是如此,现在吴三桂没有出兵进剿洮州,大约是因为清军还忙于巩固陕北、陕南等较有价值的控制区,尚未有余暇进去甘肃,更何况是洮州一带边番地方了。
不过我们估计,等到吴三桂可以腾出手的时候,晋王殿下估计也将在中原发动大规模的反攻了,到那时候,究竟谁为主谁为客,我看还很难说。”
蔺养成点点头,虽然贺珍说得十分乐观,不过他从贺珍脸上的神情,还是能够看出他们对于米剌印到底能否长期在陇西一带坚持抗清,并没有抱有特别大的希望。
看来大顺军在陇西留兵,更多还是为了起到牵制和阻滞清军控制陕西的作用。
只有和湖广大本营直接接壤的汉中,才是具有更高价值的大顺核心区域。
不过汉中虽然易守难攻,可是现在汉中这边的处境其实也是十分尴尬。汉中北面的吴三桂不消说了,实乃顺军的强敌,而汉中的南面,则是日日整军经武准备一雪前耻的张献忠,同样很不好对付。
蔺养成直接说出自己此来的用意:
“晋王委我来汉,用意两位应该都清楚吧?现在大顺的首要敌人还是清军,所以晋王希望若有可能,我们能够暂时和西营握手言和,一致对敌。”
贺珍挑了一下眉毛后说:“西明地盘并不和清军接壤,如何一致对敌?晋王是有些想当然了。”
苗里琛也说:“近来一段时间,张献忠派遣了他的义子东王孙可望坐镇保宁,据说是在整军经武、排兵布将,依旧是一副想要夺取汉中的样子。”
贺珍又抱怨道:“不独是这样,这段时间张献忠还时常派遣那什么鬼天主教的传教士来到汉中地界内,四处张贴怪榜,说什么‘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必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别神,拜别神者有罪。’云云的胡言乱语。”
蔺养成作为革左五营的主帅之一,也算得上是张献忠的故交,但他没想到张献忠信了天主教后,居然变得如此神经兮兮的。
好在武昌那边大顺政权也启用了不少耶稣会的传教士,蔺养成对此并不是完全一窍不通:
“这是那西洋的拜天父教,我听武昌的军器院总监张光讲过不少教义,就是一类和白莲教差不多的东西。
张献忠过去在凤阳的时候,就利用过当地的白莲教,自称过什么古元真龙皇帝,他现在用来利用这个拜天父之教造势,没有什么奇怪的。”
贺珍命亲兵取来许多大顺军士兵撕下来的传教宣传单,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天父上帝人人共,天下一家自古传”、“普天之下皆兄弟,灵魂同是自天来,上帝视之皆赤子”一类云云的天话。
蔺养成看着好笑,但又为西明的传教士能够深入汉中,甚至将这些宣传性质的榜单张贴到汉中府的府城来,感到非常惊异。
苗里琛耷拉着眼睛说:“这些传教士倒的确是些好汉,不畏难、不惜死,一派油盐不进的样子,胆子又大,我们杀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只好锁拿着先行下狱看管起来。”
蔺养成感叹道:“这天父之教是什么神奇货色?这样的厉害,难道连八大王都着了魔一样。但晋王有重任托付于我,要解除大顺军的腹背之忧患,我看还是要派遣使者去一趟四川看看……这些传教士,或许能有带路引见的作用。”
贺珍沉吟道:“嗯……那些个传教士,我们杀之无益,一直锁在大牢里也没什么意思。若能帮到你的话,派去联络张献忠的确也不错。”
“话说回来。”蔺养成又问道,“自从那次西明军北犯汉中,被老兄你击败以后,张献忠那边如今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和局面呢?”
蔺养成一提到此前贺珍在汉中以三千精兵摧枯拉朽打败西明翼王王光恩数万大军的光荣事迹,贺珍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贺珍一想到此事,便有些志得意满地说:
“我听说那个伪翼王王光恩,是过去先帝的仇人?据说他在夷陵曾经坑害过咱们的晋王呢!好在这回被我击破,算是为晋王报了夷陵之仇。
此人逃回成都以后,据说被张献忠拉到成都校场上没有丝毫减免,活生生地打满了一百下大板子!恐怕半条命都丢掉嘞。”
苗里琛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也被贺珍夸张的语气逗笑,他难得调侃道:
“你收拾了王光恩,为主上报得旧仇,我看这就是你的封侯之功。”
贺珍自得道:“不敢不敢,若晋王亲至汉中,王光恩哪里还有命躲回成都去?”
蔺养成则南望巴蜀方向,西明遭到汉中之败的打击以后,看来张献忠并没有气馁,反而是加紧整军经武,那么他真的会放下和大顺的前仇旧怨,联手抗清吗?
李来亨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些。
第四十一章 殿前军增援山东
秋风正萧萧然于山左之地,泰山南北,运河东西,到处都是趁势而起的豪杰武装。大顺军在山东的最重要领袖人物,不是接替谷可成一跃而为山东经略使的马宝,也不是明军柳沟副将出身的老辣守将、现任山东节度使郭升,而是豪情万丈、挥斥方遒的大豪侠山东招讨使许都。
自大顺军北伐以来,运河东西烽火连天涌动,山东境内风云变化莫测。清军过去在明朝统治时期,几次毁坏边墙南下,重点屠掠的就是山东的确,八旗军来去自如、残暴异常的作风,给山东百姓留下了一个十分可怖的印象。
而李来亨之初定山东,依靠的就是砀山大捷所获得的那些满洲八旗兵俘虏。他曾经多次命谷可成把那些八旗兵俘虏带去山东,在山东各个州县游街,举行公审大会。
为了大张顺军的声势,李来亨甚至在这之中耍了不少小花招。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做法,就是李来亨曾暗中命谷可成将那些八旗兵俘虏“反复公审”,区区数百俘虏,却在山东顺军控制区的几乎每个州县,都参加了好几回的公审大会。
如此才终于渐渐削去山东军民对于满洲人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又以八旗兵俘虏反过来巩固了大顺政权在山东的威望。
所以当豪格大举南下之时,本来就大有豪侠之风的许都便挺身而出,以大顺军山东招讨使的身份,到处招揽和联络反清义军,造成了山东各地好像星火燎原一般的热烈景象。
这些反清义军活跃在山东省的东三府,特别是青州一带。
他们时而袭扰清军的补给线,时而劫持大运河上的粮船,时而联合乡绅报复投降清军的汉奸败类,使得豪格即便一度兵临兖州、徐州一带,可也始终不能在山东建立起扎实的统治基础。
清军调孔有德为首的三叛王之兵到登州来,这更是一招臭不可闻的败笔。
孔有德当年在吴桥发动兵变以后,焚劫登莱,和本地军民官绅已经有了深仇大恨。清廷以为孔有德曾经久驻登州,熟悉本地民情和地理情况,因此重用三叛王来攻略山东的东三府,其结果却只是激怒了山东军民,让本地绅民百姓怒不可遏,最终造成了豪格在山东的挫败,并进一步致使权倾一时的皇兄辅政肃亲王垮台。
一连三天,秋雨滂沱,好似瓢泼桶倒,满山的雨水汇成山洪,像野马脱缰咆哮而去。黄昏时分,泰山脚下,许都带着各路义军将领纷纷上马。
大队兵马排列整齐,人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肩扛着长矛和大刀,腰上系着佩刀,军械装备看起来有些落伍杂乱,但各个身材威武雄壮,队伍和军容看着也都颇为可观。
被许都征召起来的义军武装,并不纯粹都是些山东本地的绿林好汉,早在李来亨初到山东时,他就派马宝和一部分顺军骨干军官至胶东一带对义军进行军事训练。
因此这一支队伍的纪律和作风,比起大顺军的五军野战主力,当然还有极大的差距,但是比之一般的地方土寇武装,就要更加训练有素一些了。
豪格和孔有德退回济南以后,许都带领的义军武装首先收复了泰山一带。他们熟悉地理,动作比之马宝和郭升的正规军还要快,看着雨天中巍峨雄壮的东岳,许都免不了诗兴大发。
不过总算顾君恩派到他身边的参军院参谋们提醒了他,这种雨天天气里,义军武装是很难继续行军了。他们需要赶紧扎下营盘,或者入城休息。
“招讨,孔胤植已经将孔府在泰安州一带的宅邸、庄园全部借给了我们的将士居住。他还让孔家在泰安州的家人带话过来,说是要将他自己在本地的府邸捐献给大顺军,用作招讨落脚之用。”
许都听到手下军官带来的消息以后,颔首一笑。他自己毕竟也是江南的读书人出身,对于衍圣公家族并不像大顺军中的那般武人似的不在乎,还是保有相当程度的尊重。
孔胤植深受明朝的皇恩,他本非嫡传,却不但受封衍圣公,还先后被加太子太保和太子太傅,可谓“君恩如山”。
不过大顺军一到山东,李来亨的大兵距离曲阜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孔府就出朱示,令人供奉写有闯王李自成名讳的龙位,并献马献银,跪纳印信,还表示要派人去开封和太原,帮助新天子主持开国的典礼。
只是李来亨对孔家并不感冒,派马宝前往曲阜婉拒了孔胤植过于热情的溜须拍马,让孔家安心待在府中,不要胡乱生事即可。
当时李来亨还认为大顺军在山东的基础并不牢靠,他甚至一度做好了一旦清军大举南下,就主动放弃山东的准备。
所以李来亨对于孔家所做的打算,主要是担心清军控制山东以后,以孔府在历史上“最具与时俱进顺应大势素质”的天赋本领,肯定会投降清朝,很可能会影响到大顺军争夺人心的舆论战。
李来亨当时还想干脆一把火烧毁曲阜的孔府,将孔家所有人一口气都带去开封,甚至是带去武昌先行安置起来。
不过晋王殿下才不过是派马宝前往曲阜试探了两句话,便马上遭到了当代衍圣公孔胤植的强烈反对。
无他,孔家的祭田皆在山东。这样一份庞大的“祖产”,他们怎么愿意放弃呢?
晋王殿下当时就是冷笑不止,不过他也并不强求马宝必须将孔府所有人迁往河南或者湖广。而是想到孔胤植投降清朝的话,倒正好可以让天下读书人都看清楚孔家的真实面貌,如此或许还能方便李来亨未来对士人思想的改造。
不过由于豪格用兵失利,郭君镇、谷可成、马宝、许都的合力奋斗,清顺之间在山东的第一次会战,最终以清军失利,主动放弃兖州,北撤回济南而告终。
李来亨的迁孔之议,便暂时搁置了下来。孔家的降清之议,也暂时收回了肚子里。
孔胤植虽然对于大顺军在山东推行的减租减息政策十分不满——因为孔府的祭田并不在大顺军的税收优免之列——但他审时度势,认为暂时来看,南明根本无力中兴,推行剃发令的东虏又好像比之“闯逆”更加不善。
那么两害择其轻,孔胤植也只好乖乖来做大顺朝的衍圣公了。
第四十一章 殿前军增援山东(二)
不过孔胤植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衍圣公家族的伟大信条,归诚大顺以后,很快就摸清楚了实际掌握大顺政权的晋王李来亨之脾性。
他已经打听到了大顺军在湖广推行特别严格的营庄制,在河南推行的则是较为宽松的营庄和均田制,这两个地方的营田新政,看来都比山东正在搞的“减租减息”可怕得多。
孔胤植据此判断,李来亨之不愿在山东推行湖广、河南式的营庄制一体改革,大约是考虑到大顺军在山东的基础尚不牢固,又要忌惮济南的东虏,所以政策较为缓和。
如此看来,晋王殿下并没有打算将天下士绅赶尽杀绝,衍圣公家族就还有用武之地。
孔胤植恍然大悟以后,他对待大顺军的态度立刻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重大变化。从过去的略微冷淡,转为如今的积极热忱,不仅主动助饷三万余两白银,而且还将孔府在泰安、临淄一带的庄园主动捐献给大顺军做军资之用。
这样好的态度,孔府的身段之灵活,就连李来亨都要赞叹两句咯。
晋王殿下的肚子里自然藏着将来“托古改制”对付孔家的办法,不过如今抗虏才是第一要事,还没有必要和孔府撕破脸。
大顺军也还有用得到孔胤植的地方,因此晋王殿下便不约束许都这样的士人和孔家往来,也算是从另一种渠道向孔胤植暂时释放出一些友善的信号。
雨越下越大了,许都带着义军队伍没有进入泰安城中,而是在城外孔家的庄园驻足休息。孔府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曲阜,但孔胤植在山东各地另外还有许多田宅庐舍,孔家的财力由此可见一斑。
许都招揽来的义军副将马应试便感叹道:
“我算得上是山东黑道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啦,可也从来未曾见过这样大的宅子和花园。这连片的田地全都是孔府所有,如此多的房屋,都足可以供招讨的亲军所有人马居住了。”
满家洞义军武装的首领“擎天王”宫文彩也愤愤不平地说:
“我看这个孔胤植,算得什么圣人之后?兖州府中哪里没有传过他贪赃枉法的消息?我们真的不为百姓铲除这个贪官污吏吗?”
许都毕竟是士人出身,对这些义军将领指责孔胤植的话,心里总归是不大舒服的。他闷哼了两声,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这些……这些事情,关系到衍圣公的事情,我会禀报晋王殿下处置的。衍圣公关系甚大,即便马经略、郭节度,亦是不好处置的,我们自然更不能随意下手。”
马应试拔剑砍在桌上,骂道:“他妈的,难道要便宜了孔胤植不成。”
许都还想为这些义军将领们解释解释衍圣公的神圣性和尊贵性,但很快就又有夜不收送来消息,山东的军情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孔家庄园外面雨水滴答滴答响的不停,许都把新的军情文书展开在桌上,转移了众人的话题说:
“谷帅回来了!你们知道吗?他在开封已经受封为东昌公,成为了如今大顺不多的几位公爵之一。谷帅此次回来山东,又从河南带回了一支劲旅——殿前军,这是过去大顺中营改编而来的一支野战主力!”
大顺军在山东兵力颇多,但其中大多数都是欠缺野战能力的地方武装。马应试和宫文彩等地方义军首领,听闻原任山东经略使,同样在山东一带已经建立相当威望的谷可成回鲁,而且还是带着一支大顺政权中有名的野战军回鲁,立刻就忘记了关于孔胤植的不快之事,脸上纷纷显露出惊喜之色。
宫文彩拍桌喊道:“我们反攻的时机到了!”
另一位山东地方义军的首领张千雅也凑过来说:“咱们定要杀回省城去,赶走这帮秃头的狗鞑子。”
大家都因为这条喜讯而雀跃不已,将士们按捺不住胸中的万丈豪情,都感到大顺军拍马反击东虏的时刻已经为时不远。
似乎庄园外的连绵秋雨,此时都显得不是那样令人头疼,反而是展露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优美感来了。
许都为诸将介绍说:
“殿前军的野战主力,是左、中、右三师,有数万战兵。这其中中师是由我们的马经略相公掌握的,左师和右师则分别由大顺军中的两位宿将党守素和任继荣掌握。谷帅此番援鲁,自然势在必得,估计晋王殿下投鞭断河之日已经不远,诸君扬马燕云的日子,同样是不远了!”
许都这个人身上有不少读书人的坏毛病,但又有一股汉唐时古之士大夫的豪气。他的演讲特别富有情感上的渲染力,一经开口,就散发出一种让贩夫走卒都为之着迷的魅力。
许都把军情文书、山东地图、大运河地图都放在桌上,他指着地图上的数个位置,情绪激动地为诸将介绍着目下的军事形势。
说到激动处,许都便将披风解开,开怀大笑道:
“我辈虽生乱世,是一大不幸。可有幸遭逢雄略之主,或将缔造千古之下所无有的开国大功,将来扬威异域,开拓大顺皇威于万里之外,从此留名青史,又将是一种后人所艳羡不已的大幸了!”
许都的这番话说得他身边那些山东地方义军首领们,全都为之热血沸腾。秋雨打不凉此刻众人心中的热火,所有人对于战胜清军的希望都大大加强了,一种沛然的乐观情绪满溢于军营之中。
许都看着他们,自己在心中微微紧张地捏了一把冷汗。因为顺军探马送来的消息,其实不止是谷可成带领殿前军增援山东的消息,还有东虏的英王阿济格接替豪格担任清廷东路军主帅的消息——
自然,阿济格来到济南,绝不是单枪匹马孤身而来的,而是带着一支自北京调来的大军,汹涌席卷而来的。
看来多尔衮还是没打算放弃打通山东漕运……
许都决定等自己将这些地方义军在泰安整编完了以后,再告诉他们清军英王阿济格率领大军增援济南前线的坏消息,免得影响到军心和士气。
他自己也知道山东漕运的重要性,清廷占据的辽东、燕云、陕西,都不是明朝重要的粮食产区。从八旗军窃据北京以来,已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想来他们的粮食危机已经到了千钧一发、迫在眉睫的地步。
也因此,多尔衮为了解决北京的粮食危机,想来一定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否则满洲人即便不死于大顺军之手,也将在北京被活活饿死。
山东、山东,还将有一场风起云涌的大战啊。
第四十二章 多尔衮放弃太原
开封西北,黄河打了一个曲折。曲折的地方,河水浅,河面宽,沿河的东岸一丈高的长墙蔓延北上,直抵黄河黑岗口。长墙上每隔一段距离,设一个炮台,火力较强的红夷炮,虎视眈眈地张着大嘴。
河水过浅的地方,炮船不能行驶,何况十一月下旬以后,部分河段已经开始渐渐结冰,长墙的防守自然就更加吃紧。
一部分大顺军士兵驻守开封到黄河黑岗口的这段河防,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乘小舟击碎黄河上渐渐冻结起来的薄霜和浮冰,避免河段过早的被完全封冻起来。
袁宗第深知责任重大,不敢疏忽。他想到在太原附近战死的张鼐,想到被流放到武昌的田见秀,想到已经自杀的牛金星,还有抱病在床的李过,心中不禁对大顺未来的前途,产生了几分迷茫。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李来亨的仪仗过来了,看来晋王殿下今日又来巡视河防了。
虽然大顺军还控制着河北不少地盘,除了山西南部以外,河南的北三府怀庆、卫辉、彰德,以及河北的大名府,都还在大顺军控制下。
但是这四府之地都无险可守,孤悬于黄河北岸,事实上处于一种易守难攻的态势。李来亨知道一旦清军全力南下,大顺军还能依靠河北四府抵御清军,稍有不慎,恐怕依旧会被东虏突破千里河防。
黄河千里,如果处处设防,兵力分散布置,这就不啻于是重蹈了历史上宋文帝元嘉北伐的覆辙。处处设防,实际上就等于处处不设防,数十万大军分散于千里之上,那么一点被敌突破,则千里之堤必毁于蚁穴一处。
所以最后决定天下归属的要害,依旧是太原、是开封、是徐州、是潼关。大顺军依关守河,西以潼关为界,堵塞清军关中的吴三桂部,北以太原和河北四府为缓冲、以千里黄河为反击的纵深,对抗清军中央主力,东则以徐州为中心,抗衡接替豪格出任清军东路军主帅的英王阿济格。
“清军攻击太原的情况如何了?”
李来亨和袁宗第并肩站在黄河岸边的炮台上,他们一起向着西南的平川瞭望着。阳光和煦如水,河对岸延伸到天边的平川是那么宁静,没有一丝可怖的地方。黄河的怒涛也因为秋冬时节枯水期的来临,变得平和了起来。
悄悄流动的河水中,间或有一尾大鱼跳出水面,发出轻微的“泼喇喇”的声响,转瞬却又归于平静。
长墙上吹来清凉爽快的轻风,同样站在长墙上的殿右军制将军刘体纯不觉打了个喷嚏。
“权帅有令,换墙咯!”
袁宗第的命令下达以后,长墙上就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号子声,士兵们用拖得长长的声音喊道:
“权帅有令,换墙!”
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及远,从北向南沿着长墙一遍一遍地传下去。每处喊声过后,长墙上都要探出几个带着范阳帽的士兵的头,他们换下轮替的站岗士兵,迅速就位,队列整齐,行动从容。
李来亨满意地点点头,清隽的面孔上浮现出轻松的微笑:
“袁叔治军,真是有章法。”
袁宗第默不作声,刘体纯赶紧着拉了袁宗第衣袖一把,这位大顺新晋的宁夏公才缓缓说:
“清军对太原的攻势十分奇怪,主要是以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哦,据说清军现在改叫做都统了——为主。他们聚集了六七万精兵,和我们在山东的实力差不多,但是行动的积极性却低得多。
叶臣攻打了太原数次,每次却都是短则攻城六七日,长则攻城亦不过半月而已。这样短的时间,臣实在看不出清军真的有必破太原方返的打算。”
方以仁如今贵为大顺的平章政事和天佑殿大学士,成日忙于总筹六政府的部务,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在李来亨身边参谋赞画。原本帮助李来亨协理军务的顾君恩,也因为现在出任兵政府尚书和参军院总裁的职责,工作繁忙的很。
不然这两人,当很快就能指出清军的战略用意所在。
跟在李来亨身旁的一名参军院参谋周昌,他年龄极轻,看起来还是个少年,但是头脑活络,战功也不少,只是性格显得还不是很稳重。
周昌就抢话说:
“清军如此攻打太原,用意不问自明,还是想吸引大顺军到太原和他们决战吧!”
李来亨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命周昌退下去,他自己又说道:
“清军的战略态势,虽然这段时间做了一些调整,不再像之前那样是两个拳头分隔千里,一个在陕西,一个在山东,左右开弓、露出胸膛的打人。
但是他们在山西和河北的兵力依旧不够充足,如果兵力更充足一些的话,我想多尔衮是不会介意先攻下位置那么重要的太原的。
不过事实可能也和周昌推断的接近,多尔衮依旧存有在山西中部、河北中部和大顺军决战的希望。
只是我们又不会那么蠢,跑到那样一个不利于大顺军发挥人力物力优势的地方去进行会战。清军除了粮荒的威胁,等不到我们的主动出击以后,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南下到黄河这里决战了。”
刘体纯哈欠哈欠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后,也赞同李来亨的观点:
“晋王说的真对,臣也以为是如此。不过晋王是否想过,清军如果南下黄河与我军决战,势必会先拔除侧后方向的太原城吧?咱们要不要将姜瓖和陈永福撤出太原呢?”
李来亨却以为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大顺军没有了必须放弃太原的条件。他走到长墙最前方,双手按在墙垛上,望着黄河和太行山交融在一起的那个方向,看看雄伟浩荡的山与河,从容不迫地说:
“过去孤曾经提议将太原守军撤到冷泉口去,那是考虑到清军势大,太原孤悬于外的不利情形。但是现在看来,从陈子龙和张家玉自北京带来的情报来看,清军的粮荒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如今时间都已经到十一月下旬了,清军到现在也没有组织起对太原的大规模攻势,这既是因为多尔衮不愿全撤陕西、山东之兵,依旧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两个拳头打人的态势,另外的因素也是因为太原乃是一座雄城,即便没有援军,清军恐怕一个月的时间,也未必能够破城。
一旦时间耽误超过两个月,黄河封冻的时间窗口,大概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了。到时候多尔衮即便攻占了太原,也没有能力再继续突破黄河一线了,清军依旧将要被活活饿死。”
袁宗第这时候才赞同说:
“从多尔衮立刻陕西、返回北京,一直到现在为止,看来睿酋是忙于整合北廷,忙于镇压那些不服从于他的臣子,没有时间进攻太原。等到现在他完成了清军的整合,可是时间却已经到了黄河封冻的节骨眼上,他是不敢于放弃这一时间窗口的。”
李来亨放声笑道:“我笑豪格无谋,多尔衮少智,其实即便是这样说,清军也不是完全没有调集主力进攻太原的时间的。
最起码现在已经调集到太原的那六七万清军,不惜代价早些时间发起坚定的进攻,或许也能攻取太原。
可是多尔衮犹豫不决、三心二意,既犹豫着想要拿下太原,又不能坚定决心,偶尔似乎还想将叶臣这支大军调到其他战线去。
就在多尔衮犹豫不决的时候,虏人的战机,已经稍纵即逝了。”
袁宗第和刘体纯一起说道:“此天意庇我大顺。”
李来亨只是耸耸肩:“多尔衮之不如皇太极,远矣。”
第四十三章 姜大将军
清军对太原的进攻,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就像姜瓖说的一样,“太原地险城坚,人谙战守,非别处可比”。
太原的城防早已经部署扎实,在清军攻城的间歇时间里,姜瓖还组织军民百姓在北关修起了一座拱卫城市的新城。城内兵力和粮食都不缺乏,凭坚严扼,半年之内,必无差池。
陈永福过去在明军中任职的时候,虽然最高也曾经坐到总兵官的位置,单纯从官职角度来说,和姜瓖差距并不大。
但是陈永福是从平民出身,一点点走行伍之路走到总兵官任上的。姜瓖却是将门世家出身,家族盘踞边军之中,关系网络根深蒂固又错综复杂。他虽然因为被刘迁截胡,丧失了降清的机会,被刘迁夺走了许多人脉和关系上的资源。
可是当姜瓖在太原站稳脚跟以后,依靠他的人脉威望,在山西动员出来的资源,实在不是陈永福所能够比拟的。
陈永福是个虑周思密,胆大心细的人。而且他非常熟稔边军将领的心理,所以即便姜瓖骗过了田见秀,也不可能骗过陈永福。
陈永福从最开始就知道姜瓖的降顺,绝对不是真心实意的。他也就这一点,曾经和李来亨做过秘密的汇报——不过李来亨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利用这点,利用陈永福在明军降将中的关系,从田见秀的手下策反了姜瓖。
今日姜瓖又带着一批家丁巡城,他站在城门下做着夸张而虚有其表的演讲,大言惭惭地说:
“兄弟们,我身为大顺军的制将军和太原守备,负有守土之责。我军上下,皆系晋人,除了有为国家捍御患难的职责,也是要为各位兄弟守住自家的家产。
大家都该听说过了吧?东虏在大同已经颁布了剃发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倒还在其次,最狠辣的地方在于十日之内不剃头,就将满门抄斩——这!这摆明了是盯上了晋人的祖产呀!
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怎么能坐视不理?一定要打回大同去。”
说完以后,姜瓖便将战袖一摔,大义凛然地向陈永福走了过来。陈永福心知肚明姜瓖的为人和脾性,但也知道要守住太原,是绝对需要用到姜瓖那些人脉资源的。
这段时间以来,自从多尔衮在北京颁布了剃发令后,便陆陆续续有许多姜瓖过去的旧部,从晋北一带清军的控制区,逃到太原这边。短时间内姜瓖就收容了成百上千的旧部,这些人多是宣大边军中倚为骨干的军官,本来这些人早就和刘迁一起背叛了姜瓖,但是现在多尔衮为渊驱鱼,反而又将他们赶回了姜瓖的麾下。
时局的发展,颇让陈永福产生一种荒谬之感。
正在这时候,城门处又传来了明军过去惯用的梆子警示声。姜瓖的部下还保持了许多明军的作战习惯和传统,战士们闻讯后赶紧敲响了铜锣,召集士兵纷纷赶上城头。
陈永福知道这是清军惯例发动的袭扰性作战,他和李来亨的推测相同,都认为多尔衮如今对于太原,大概是视其为鸡肋,所以才总是发动一些没有太大意义的袭扰性进攻——聚集了一支大军,但多尔衮既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靠叶臣的军队克城,又不敢轻易将大军调走。
姜瓖则飞奔似地冲上城墙,他的动作是这样迅疾,让陈永福骤然怀疑到前几日姜瓖到处吹嘘的身中八道箭伤、三道刀伤,究竟是真是假?
姜大帅上到城墙上面以后,便从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杆鸟铳。自从归诚大顺以来,姜瓖就一直对随州产的重型鸟铳特别欣赏——当然他最为热衷的还属湖广制造的自生火铳,只是顺军中的自生火铳数量特别有限,只有李来亨的卫队装备了一些,姜瓖只能是看着眼馋了。
姜大帅把重心鸟铳夹在城垛的枪眼上,慢慢瞄准了城下的敌人以后,就跟着家丁们一起怒吼说:
“杀敌!”
守军应声放铳,密集的铳弹和红夷炮射出的火力汇合到一处,形成片片雷雨,击退了清军的袭扰性进攻。
姜瓖又大吹大擂道:“姜氏数代为中原负守土之责,抗击北虏,家门鼎盛,从未有无耻降敌,败坏家声的叛徒。和苟默自容、无所表见的刘迁一家相比,姜氏为了汉人付出的实在太多。”
陈永福汗颜道:“东虏已近城门,公当下城墙了,免得耽误守军作战……不,免得吸引到东虏的火力。”
姜瓖就是知道叶臣率领的这支清军的山西兵团,每次攻城都是三心二意的做派,知道敌人已经没有了坚定攻取太原的决心,所以才敢于一直留在太原守城,并持续性地做招揽人心的种种政治表演。
陈永福心中暗道,可惜晋王不在此处,否则晋王的演技,应当可以大挫一下姜瓖的威风。
陈永福还犹自在为张鼐的牺牲感到悲痛,他想到清军如今视太原为鸡肋,进退两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和张鼐及时增援解围有功吧?
张鼐虽然在田牛之变中百般的不对,但至少在解围太原的最后一战中,张鼐的主动出击,他的与守军配合作战获致胜利,才是太原到现在还坚如磐石的重要原因。
城外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炮声,陈永福知道这是叶臣调来的红夷大炮。早在大半个月前,太原守军就已经见识到了清军红夷炮的威力,不过由于姜瓖已经提前在北关修建了新城,向前凸出的新城,拥有相对太原本城低矮和厚实的城墙,墙壁曲折多弯,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抵御住了清军的炮击,守军随即也以大顺的红夷炮还以颜色。
顺清两军便在太原城的附近,又一次展开了没有多大意义的炮战。这场炮战由于双方都已经做好了十足的防护措施,几乎没有造成多少人的伤亡,只不过是各自消耗了一些炮弹和火药而已。
等到炮声低沉下来,炮战结束以后,陈永福将头盔别在腰间,他走在姜瓖一旁,拍着这另一位明军降将的肩膀,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说:
“修建北关新城,这是姜公的功劳,我必会上报给晋王的。”
姜瓖知道陈永福是李来亨左右的腹心之臣,在田牛之变中积极为李来亨开路办事,关系非同一般。他得到陈永福如此许诺,当即便喜笑颜开:
“陈公折煞我了!陈公乃是大顺开国元勋和从龙之臣,我不过在陈公麾下任事而已,功劳当然应该算在陈公的身上。”
陈永福抚须笑道:“晋王心中自有一杆秤,你将来会懂的。大顺的用人已经极有章法,谁该有功劳,谁改获得提拔,你不需要担心,一切都是最公平的。”
此时城墙外的炮战已经完全结束,夕阳缓缓落下,呈现出一片血色的光彩。如血的天幕,映照着山西的表里山河,壮阔巍峨的便是太行大山,在山的另一端,陈永福知道,黄河就要封冻了,清军一定会拼死南下一战的。
否则他们不战死在黄河边上,也将活活饿死在北京。
第四十四章 黄河之冬
“冬天要到了……冬天已经到了。”
黄河北岸,大顺军控制下的卫辉、彰德、怀庆、大名四府,将士们正在抓紧所有的时间加固城防;黄河南岸,工政府尚书白鸠鹤已经亲自出马,踏勘地形,选择了清军最可能选择突破的河段,修筑长墙和堡垒。
一条大河的两岸,已经俨然成为了无数个工地汇聚而成的新天地。除了大顺军的五军将士和地方卫军士兵以外,还有许多刚刚被动员起来的民兵也在卖力苦干。
湖广的民兵制推及到河南的时间还很短,李来亨尚且不敢效仿湖广的模式,大规模动员人力。但是因为现在正值秋收之后,初步完成营庄制改革以后,这一年大顺政权的收获是异常丰盛的,仅仅是这次秋收,就让李来亨增加了将近二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除了本色的粮食实物收入以外,在工商方面,大顺政权还初步征得了约一百五十万两左右的商税。
这个数字相较于明朝过去在河南、湖广两省的商税收入,其实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提高——要知道李来亨为了培植民力,恢复商品的流通,对工商业采取了“平买平卖”的保护政策,商税的征收比例,也是相当保护商户的较低数额。
进入三九以后,黄河水面形成大面积的流凌,流凌由小变大,顺流而下,在“簸箕”形水域里旋转,又被水流冲击在岸边。
在岸边停留堆积,越来越多,形成了厚厚的冰层,延伸到黄河的中央,将黄河河道挤成了一条狭长的通道,使河水在深沉平稳中显出了几分狰狞,几分咆哮。
河道里的流凌或大或小,或方或圆,奇形怪状,有的像温顺的绵羊,有的像嬉戏的鸳鸯,有的更像脱缰的野马,拥挤着,推搡着咆哮而下,发出低沉雄浑的响声。
李来亨逆流望去,一个个大小不同,奇形怪状的流凌,来势凶猛,有一种要把你挤偏的趋势;顺流眺望,近处鸳鸯在旋转嬉戏,稍远温顺的绵羊翻滚而下,再远就是脱缰的野马了,它高高的甩起尾巴,尥起了蹶子,掀起了一层层浪花。
张皮绠带着羽林军中的宿卫亲骑赶了过来,这些晋王的亲兵每个人也都在铠甲之外另外批了一件厚重的棉布斗篷,有的人在铁盔的内侧还垫了一条保暖的绒布。
“殿下,小心风寒。”
河水也失去了黄河原有浑黄的本色,也变的有点透明起来,似乎能看到更深的地方。冰窟窿的水冰冷刺骨,十几名殿中军的士兵正在河岸边敲碎浮冰,但肉眼可见的是,浮冰冻结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力击碎浮冰的速度。
李来亨知道黄河的封冻,已经不再是人力所能够阻挡的了。
李来亨向河中久久凝望,黄河的水量比起夏秋两季,已经是大大减少了,但他估计河面宽阔处,依旧相当广阔。
冬日的河水表面看起来是十分平静,听不到水流声,只有水面漂浮的冰块疾速向前,似乎在告诉大顺军的将士们,这平静的河水下面有激流暗涌。
李来亨突然指着结冰的一处河面,调侃道:“皮绠,那冰面下有大鲤鱼,不如我们抓上来开顿荤如何?”
张皮绠沉下脸色,并不友好地哼了一声后,将晋王殿下的战马牵了过来说:
“殿下不要胡闹,是王妃在等殿下呢。”
“啊!”
直到张皮绠说出罗颜清的名字,李来亨才恍然大悟。的确,虽然田牛之变以后,自己特地抽出时间到皇宫里陪伴了刚刚生产的罗颜清一段时间。
可是李来亨打着大婚的名义击破了田牛集团,又或者是打着击破田牛集团的名义结婚?总之他突然多了幼辞这样一个小妻子,怎么可能不令罗颜清感到怨气和不满呢?
李来亨在兵变平息以后,不过是到皇宫陪伴了罗颜清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甚至于他连和自己的儿子李玄烨都还没有过多少的接触,无论是丈夫来说,还是父亲来说,都相当不称职。
这段时间李来亨就是一头心思扑在重建大顺中央政权上面,好不容易五军势力全部平衡好了,朝堂和军队也都牢牢抓住了,晋王殿下却又从开封城跑到了黄河边上,要不是跟着工政府尚书白鸠鹤督造河防防线,要不就是在跟着白旺白总裁到处踏勘荒田。
“是孤疏忽了。”李来亨从亲军骑士的手中接过一件灰鼠皮的长披风,他摸了摸披风的材质,又说,“这种东西太贵重了些,是从哪户豪绅家中抄没来的吗?华而不实,孤用不到。今后给孤准备普通的棉布衣服就好。”
张皮绠站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说:“殿下手上还不是照样穿上。”
李来亨一边将灰鼠皮的长披风挂到两肩,一边翻身下马,抽完马鞭冲出去后,才转头向张皮绠喊道:
“尔等皆孤元从,就不跟你计较了。走!回宫。”
数十名宿卫骑士也都在张皮绠的带领下跟了上去,这些宿卫骑士一半来自楚闯自己训练出来的骑兵战士,另一半则是收编自中营的精锐骑兵,两支部队混编一处,再配属上一支相当精悍的楚闯步兵,便是由张皮绠直接掌握的羽林军了。
羽林军的兵力总共约有五千人左右,相当于一个骑兵和炮兵得到加强的标,或者相当于一个人数减半的师。
这支精锐部队,由李来亨最信任的部将张皮绠指挥,实际上就是作为晋王手上直接掌握的一支嫡系机动部队。
大队骑兵拥簇着李来亨返回开封,数十匹挺拔的骏马卷起一阵狂风,白色的雪花正斑斑点点地落下,一部分落在李来亨的肩膀上后,他抬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喃喃自语道:
“冬天到了,甲申……也到了!”
虽然李来亨已经住到了新的晋王府中,但是罗颜清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高太后的寝宫里。李来亨自己是考虑到毕竟宫中的条件更好一些,便于罗颜清调养身体,至于罗颜清自己,大约是不愿意每天都看到同在王府中的幼辞吧?
但因为幼辞和高太后深厚的感情,这个小姑娘照旧是每天跑到宫中来照顾罗颜清……
李来亨看到那两个女孩子都在宫中的时候,嘴角尴尬地扯了两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的心中拔凉拔凉的,总算在甲申决战在即的沉重压力下,突然间感到了一丝生活的现实感。
戚少保,诚不我欺……
李玄烨还是一个从相貌上尚且分辨不清楚男女的婴孩,他被宫女抱在怀中,听着宫女唱的河南小调,不哭不闹,反而是时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来。
张皮绠等宿卫骑士都没有入宫,宫中的禁卫则是由孙守法负责,铁鞭将军这时候守在门外,李来亨只好自己向宫女示意,伸手抱过了玄烨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玄烨啊……今后要爱惜自己的脸蛋,不要长太多麻子哦。”
李来亨说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怪话,让众人都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来。幼辞小声问道:“狸奴该到吃饭的时间了,妾身该回王府了。”
罗颜清则轻轻笑着说:“这还不着急吧?既然晋王来了,幼辞也留下来陪陪晋王吧。晋王这样疼爱你,专程来一趟,便不要这样着急了。”
李来亨断然抱着玄烨,正色道:“军务乱如麻,我哪有那种闲情雅致?这一趟主要就是来看看颜清你的身体。”
罗颜清颔首笑道:“是吗?”
她又看着幼辞,问道:“是吗?”
幼辞涨红了脸,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好盯住李来亨。李来亨则一拍手说:“哎呀!张皮绠送来的那件灰鼠皮长披风,穿着确实舒适,我虽然是用不到,但宫中是用得到的呀!我去拿过来,我现在就去拿过来。”
说完便转身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