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宇文免费补偿上一章过多的玩梗
晋王府上,李来亨带来开封的那些亲卫们,现在也都忙着和随从们一起张灯结彩,将这不大的一座府邸,装饰的美轮美奂起来。
除了备好后天将要燃放的鞭炮以外,因为李来亨的戎马身份,卫士们也在晋王府的院子中布置了好几门礼炮。
罗颜清派来保护幼辞的那些侍女们,这时候则在府内布置陈设家具,除喜账、梳妆台等物品的摆放外,还另外准备了红枣和花生、桂圆等有良好寓意的东西。
晋王府中到处都被人们挂上了红色的丝线,侍女们还在院中四角熏上了檀香,深沉的香气让孙守法等亲卫都感到一阵昏昏沉沉之感。
李来亨随性地坐在门槛上,嗅着空气中的檀香气味,拍了拍屁股一旁的地方,示意方以仁同坐。
方以仁看着那道门槛,露出嫌恶的神情。他自顾自搬来一张板凳坐下,扣着手指数起了操持大婚的各项事务,但还没说完,便让李来亨一口打断。
“行了行了,乐山……这岂是重点?归德那边情况如何?”
方以仁斜眼看着李来亨,说:“陈永福已将山东捷报按住了快要半个月了……再要继续按住,恐怕是做不到了,估计这几天消息就会传来开封。”
李来亨拍拍手笑道:“这几天吗?那就无碍了。后日大婚已经结束,到时候消息抵达,也无碍大局了。”
“自归德向东,直到徐州,都是陈永福的老地盘,他熟络的很。”方以仁又说,“多亏了他,咱们才能控制住一路上的驿传。太原那边的消息渠道……也是多赖陈永福。”
“陈永福的儿子战死在获鹿战场……”李来亨提到这件事情时,眼神也稍稍黯淡下来了一些,“他与东虏已经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如此不死不休之局下,也只能倾力协助我等。那个左光先的儿子左勷,他之前也到我府上递过名刺,这些明朝降将,断绝了投清之路以后,如果不能随我等攻灭东虏,那么身负叛明弑君的大罪,又全家死于东虏之手,也只能和我一条道走到黑了。”
其实陈永福还好,他是河南人,田产家业皆在河南,现在河南尚在大顺控制之下,所以陈永福就算是了保住自己的产业,也会倾力支持大顺。
但是那些秦军将领,比如李来亨提到的左光先之子左勷,还有牛成虎、王永强、孙守法等一批秦军战将。他们的产业皆在关中,现在大顺已经放弃了关中大部分地区,这些人依旧能够忠诚大顺军的事业,就属于比较难得的事情了。
也是考虑到秦军诸将的利益,李来亨才会力排众议,派遣米剌印率领一部分兵力前去经营陇西,保存顺军对西北一带的影响力,也为秦军诸将保留一个短时间内或将反攻陕西的希望。
当然,这其中使得秦军旧将们尽心尽力效忠大顺,其实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因素。
那就是李来亨撤离关中时的迁民之举,也将秦军将领,甚至许多陕西籍文臣的家属们,一起全部迁出了关中。
当时李来亨和多尔衮已经达成了互让一步的交换协议,双方形成默契,清军便坐视了李来亨的迁民之举。
秦军将领、陕籍文臣们,家眷已经全部被迁徙到了河南和湖广,皆在李来亨的控制之下,其祖宅产业则都被随后蜂拥而至的东虏占据。
这样他们在家族人身上,不能不依附于李来亨;在利益关系上,又同清军有了祖产被夺的仇恨。
两相比较,这些人当然只能抱紧顺军的大腿——或者说的更准确一些,是抱紧顺军中最有可能战胜东虏的晋王李来亨大腿。
“宋企郊和巩焴也是如此。”方以仁淡淡地说,“秦人文臣,多数也都向府主效忠了吧。”
李来亨哈哈一笑说:“乐山又说笑了……是向监国效忠,怎么能说是向孤效忠?”
他接着又将话锋一转,说:“说到宋企郊……这位老宋尚书,我本来是属意让幼辞拜他为义父的。”
理论上来讲,幼辞还是李来亨的义妹,全名应该叫李幼辞。
明代是理学复兴的时代,人们对同姓不婚的说法还是非常重视的。更何况从礼法上来说,李来亨和幼辞存在这等义兄妹的关系,再要成婚,实属无礼。
虽然李来亨对待幼辞,并非百分百的真情实感,可他既然要以大婚为契机实现顺军重新定于一尊的目标,也不能不按照此时的礼法行事。
所以方以仁便为李来亨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让幼辞从顺军长辈中选择一人,拜为义父。如此幼辞自然脱离了和李来亨的义妹关系,而且又能够拥有一个较为体面的身份,更不要说幼辞选择拜谁为义父,实际上就是李来亨挑选谁来加深政治盟友的关系。
李来亨心中对此人选,本来是属意于六政府中的吏政府尚书宋企郊的。
但是方以仁对此强烈反对,方以仁是直言当此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时刻,没必要浪费机会用于安抚文臣。
他强烈建议让幼辞拜刘芳亮为义父,起到巩固楚闯与左营联盟的效果。
虽然刘芳亮是李来亨的师傅,两人关系在顺军中已算得上非常深厚,但方以仁还是虑及到万一情况——毕竟若论关系的深厚,李来亨和刘芳亮的感情再怎么样真切,也不可能比得过刘芳亮和李过的感情真挚。
这种做法当然是高度功利性的,但时局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李来亨又怎么能再想着独善其身呢?
他有点苦闷地说:“我可是遂了你的意思,拜托幼辞认刘师傅做了义父……唉,今后刘师傅将是我的泰山了。”
一阵粉香往李来亨的鼻端扑来,他抬起眼睛看了幼辞的闺房方向一眼,心神又有些恍惚了起来。
绣花的绸缎被卫兵和侍女们挂了起来,长条的缎带一缕一缕地垂下来,在院子里人们还摆放了两面圆鼓,鼓上飘着长长的绸条,挂着用珠子做的装饰。
李来亨刚提拔起来不久的亲兵都尉李懋亨拿着一支婚礼上将要用到的笛子,慢慢地吹奏了起来秦腔曲调,笛子在太阳的亮光下闪起道道的金光,悠扬的音乐奏响在了晋王府的庭院间。
方以仁将经过修饰的新毡笠取了过来,上面的红缨被妙手的工匠改成了漂亮的孔雀羽饰。
李来亨看着那好像孔雀开屏一样滑稽的红缨毡帽,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便摆手说:
“这还是算了吧。乐山,我照旧戴那顶旧帽子……照着先帝戴的那一顶,再改一改,我们做得更像一些。”
“好,府主绍述先帝遗址,仿佛北宋哲宗。”
方以仁一本正经地夸赞道,李来亨心里想的却是夸我为哲宗?这是咒我英年早逝吗……
李来亨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陈永福从归德送来的一封书信恰好落到地上,上面写着:
山东露布飞捷,郭帅用兵如神,马节度、许招讨收明廷津辽水师为我所用,先劫孔有德辎重,后焚三叛王战船,登州已复,吴桥叛酋鼠窜归济,捷报自徐迭送,约十余日后将至汴,臣已尽力拖延,鲁兵尚在调动,望殿下早做布置……
第十六章 李过和高一功是一种人
“一功、老白……你们终于来了。”
高一功和白旺是分别从襄阳和武昌赶来开封的,好在一路上都是顺军非常巩固的根据地,获鹿之战大顺军刚刚战败的时候,豫南一带的确是发生过一些土寇叛乱。
但是像李际遇、李好这些土寇寨主,常常和湖广方面有经济上的往来,接受过高一功的许多物资援助,他们深知大顺军在湖广的潜实力是多么雄厚,因此就没有像刘洪起、韩甲第等土贼一样纠集散兵游勇窃据顺军州县,与大顺政权为敌。
当时豫南一带颇为动荡,因为顺军大部分野战兵力或在西北,或在获鹿战场前线,或在湖广南方,中原空虚,河南各地的土贼也乘势拥起。
彼时的南都政权也受到北京伪明廷的唆使,派遣了马士英、高谦、刘良佐等人至凤阳,联络了河南土贼中实力较强的刘洪起,趁乱颠覆了汝宁一带的大顺军政权,夺取了部分州县。
刘洪起、韩甲第等土贼利用伪明廷的背书,与当地的官绅势力结合了起来。河南一带的顺军政权,当时并没有实行过李来亨在湖广进行的彻底改制,政权尚不巩固,在短时间内,的确是因为这些左右摇摆的土寇而面临了相当严重的损失。
然而深知楚闯强大潜实力的李际遇和李好,都没有因为获鹿大战的一时挫败而丧失对于大顺军政权的信心。
当刘洪起据汝宁、韩甲第攻许州作乱时,李际遇和李好等一些心向大顺的地方土寇武装,立即配合自湖广北上的郭君镇大军进行镇压。
当时郭君镇主力已到开封,他便派遣了部将李破虏率领数千兵力南下,至登封汇合了李际遇武装后,即东向奔赴许州,迅疾发起反击,将叛贼韩甲第擒杀。
刘洪起兵力稍强一些,但也在大顺军的强力打击下,步步败退,他试图蹿回汝宁时,在舞阳渡遭到李好的截击,所部兵马损失殆尽,只好孤身逃往凤阳投奔南都政权。
平定豫南土寇的叛乱以后,郭君镇便留下李破虏、李际遇、李好等人,命三李分镇汝州、南阳、汝宁,恢复大顺军政权。实际上也是借此机会,将楚闯的势力拓展到了洛阳、开封以南的河南大部地区。
所以当李来亨以邀请高白二人北上参加婚礼时,他们两人路过豫南的时候,已经发现豫南的地方民政情况出现了较大的改善。
虽然因为时间尚短,而且三李皆非长于民政的人才,能够推行营庄制、民兵制、公私合营的干部也还没有从湖广大批抽调过来。所以豫南一带的“楚闯化”改革,推进程度还非常浅薄,但是至少在地方治安以及大顺政权的稳固方面,由于三李采取了断然的镇压策略,已经出现了让高一功和白旺感到十分乐观欣喜的变化。
二人一到开封,重新见到气度威严日渐深沉的李来亨后,便大谈起了从湖广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
李来亨听着便轻笑了起来,他两手揽住高一功、白旺两人,笑道:
“三李平定豫南是小事,一功大哥和老白能够与我在汴梁重新聚首,这才是一件大大的喜事。”
高一功身为高太后的亲弟弟,虽然在大顺开国封爵时,因为李自成控制外戚的考虑,仅受封为最低一级的临朐男爵位。但现在李自成过世,高太后成为大顺名义上地位最高崇的一人后,高一功的地位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何况高一功又是湖广经略使,为李来亨总筹打理南方大局,实在称得上是楚闯派系中仅次于李来亨的第二人。
高一功唇上已经蓄起了胡须,看起来比过去那副英武的样子,更显成熟稳重许多。
高一功握住李来亨的手,淡淡地说:“来亨,不管开封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站在你这边……我们都知道,只有你能够承担起先帝驾崩以后、重新收拾大顺江山的重任。”
高一功的性格与李过本质上非常相似,二人都是出身非常贫苦的边民,前半生或者饱受饥寒交迫之苦,或者一直都在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此对于安定的局面比起一般人要来得更为渴望。
其实在明末,真正的“忠臣顺民”,反而大多是出现在这些野性难驯、“天生反骨”的流贼豪帅中。
就像李来亨曾经击败的刘国能、李万庆一样,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流寇豪帅,反而更加渴望安定的生活,为此甚至不惜于交出一切权力、杀害自己的至亲兄弟,甚至于是为了朝廷给出的安定生活,交出自己的性命——当然,明廷中像洪承畴那样杀掉招安流寇豪帅的事情大多,已不断摧毁了多数人的幻想。
历史上李自成在九宫山死后,跟随李自成南下的东路军因此陷入混乱之中,各部几乎支离破碎。李过和高一功当时却带领着建制完整的西路军顺利抵达湖广,但李过不仅没有依靠兵力像孙可望那样实现定于一尊,反而主动让步,容纳了一度降清的田见秀、张鼐等部。
以当时李过、高一功的兵力之强,他完全可以像江北四镇那样,完全不需要听从文官何腾蛟的任何命令。可结果却是李过为了给大顺军余部争取体面的名义和安定的生活,主动向何腾蛟交出手中的资源,沦为为何腾蛟打工的棋子。
如果这还可以用李过是为了团结诸部、争取明朝正统名义来做解释,那么1646年的反攻荆州之战以后,湖广的明军力量遭到沉重打击,田见秀、张鼐又在二度降清后被杀,坐拥至少四万战斗兵员的李过、高一功,已经是内无掣肘,外无政治对手,在湖广一带任何明军都绝对没有人无法不服从李过了。
可在这种情况下,李过依旧完全接受何腾蛟的指挥和命令,在马上要攻陷长沙的时候,依旧是何腾蛟一个命令,就可以调动大顺军余部放弃即将到手的果实。
李过和高一功的为人性情便是如此了。
李过种种和稀泥的做法,也正是如此了,对他来说,成为大顺的皇帝,既是一种压力,或许也是一种负担。
高一功也本是如此——毕竟他是在南明各军阀互相攻伐不休、争权夺利时,身为实力最强的军阀之一,却会做出将手上军队全部交给永历朝廷这种事情的人。
只是在湖广深谙李来亨经略手腕的高一功,已完全将李来亨当成了一个不下于李自成的人物。
在他的心目中,李过和稀泥的做法已经是错误的了,因为很显然,拥护李来亨上位,才是高一功认为更加正确的选择。
李来亨看着高一功,露出略带自信的笑容说:“我已有主张,一功大哥无须多虑。”
白旺看着李来亨威严日渐深重的样子,和此前的张鼐一样,又想到了当年的竹溪一夜。
那个乞食少年,今天已有了完全的人主气象。
白旺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他控制着心中那难耐的激情,问道:
“殿下不要我们调兵来开封……是和监国一样,也觉得维护好现在的局面更重要吗?”
李来亨笑道:“老白,你是我的故交,就不要说什么殿下了吧?真是令人感到生分!”
他接着沉下声音说:“维护好现在的局面……当然,你们放心,我有确切的把握能够维护好现在的局面,绝不让大顺开内衅的先例。”
李来亨抚白旺背说道:“老白放心……事情即将发生转机,你们静待大顺江山重振之时吧。不会超过三天了。”
第十七章 义侯做天子
大顺军重要的元从将领已经差不多都集中到开封城里了,李来亨的婚礼即将举行,因为戎马倥偬、军情紧张的缘故,这回大婚当然没有上一次李来亨与罗颜清成婚时那般的豪华与隆重。
不过这一回婚礼的布置是由刘体纯经手,而是由礼政府尚书巩焴负责,所以规模虽然小了,但肃穆庄重的程度,却在过去之上。
卫兵和侍女们守护着晋王府的小小宅邸,幼辞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装。她的心情异常紧张,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只让幼辞感到仿佛置身幻梦之中,几乎分不清现实与幻想分野了。
当李来亨将她从随州召来开封的时候,幼辞绝想不到,她会和李来亨成婚。
晋王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夫君呢?
她当然喜欢晋王,可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夺走属于罗小姐的东西。
开封城里这几天的骚乱与兵变,幼辞也有耳闻。她知道李来亨迎娶自己,是对那些乱兵的退步和妥协——其实这件事情就已经让幼辞感到十分奇怪了,因为她印象中的兄长李来亨,绝不是一个会这样轻易妥协的人。
前日李来亨又派来身边的心腹谋士,告诉她,自己需要拜刘芳亮为义父。
这些事情都让幼辞对于这场她曾经在梦中见到过的婚礼,浮现起了点点不安的情绪。
一切会好起来吗?
闺房中红色的绸带,血红欲滴,分外妖娆。幼辞端坐在床上,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侍女们敲响了房门,她们都是罗颜清派来的人,对于自己——对于自己这个抢夺走晋王妃地位的人,又怀抱着何样的想法呢?
前一天幼辞还是接受了方以仁的要求,毕竟她也并没有拒绝的权力。拜刘芳亮为义父以后,自己就不再是李来亨的妹妹了,未来会成为晋王的妻子吗?
她窃喜着,紧张着,惶恐着,憧憬着,不知道明天会发什么着。
“……小姐,时辰快要到了。”
侍女小心提醒着幼辞时间,她侧耳倾听,远方好像传来了礼炮轰鸣的响声。当日李来亨和罗颜清大婚的时候,也是这般隆重的阵仗吗?
雷霆般的礼炮声,好像敲碎了幼辞心中的不安和阴影。
她两手将十字架捧在胸前,天父虽然说夫妇中不应该有妾室,一个男子只应和一个女子结合,可是李来亨在幼辞的心目中,当然比天父更崇高和伟大。
幼辞想着晋王的身影,眼睛里闪着星星似的光芒。
时间终于要到了。
礼炮的声音响彻全城,轰鸣声当然也传到了太后寝宫里。因为筹备大婚的缘故,皇宫里的宫人也被巩尚书调走了许多,本来人手就很少的行宫,在这隆重肃穆的一天里,更显得冷清非常。
罗颜清的身孕已到了生产的边缘,她肚子已经鼓起十分明显,脸色憔悴而忧虑。所有人都隐瞒着她晋王将要和幼辞成婚的消息,她自己也感到事情蹊跷了起来,为什么今天宫人这样的少呢?
罗颜清半躺在床上,宫人看她额头上冷汗涔涔流下,赶紧拿起轻薄的丝绢手帕,为晋王妃拂去轻汗。
罗颜清突然握住了宫人的手,不安地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吗?开封城里怎么会有炮声?”
宫人脸上很显尴尬,她支吾了几声后,想到一个理由,解释说:
“是高经略和白使君回开封了,这是礼炮的声音,是监国和晋王欢迎他们的礼炮声。”
罗颜清有些怀疑:“高一功、白旺吗?他们也到开封了?原来如此。”
罗颜清自己接过了丝绢手帕,擦去汗水,她很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便让宫人们各自下去休息吧。
宫人却有些担忧地说:“王妃将要生产……我们不敢走开。”
罗颜清蹙紧了眉头,她正想反驳一句话的时候,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那种痛感甚至超过了战场上被敌人刀剑刺穿的痛楚,是一种超越了神经极限,靠意志力已经难以克服的强烈疼痛。
宫人们看到晋王妃突然流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看到她捂着自己的小腹完全倒在了床上,马上意识到这是出事了……
“晋王妃……生产了!”
开封城的所有城门,这时候都被守军严密地控制了起来。城内治安比往日更好,党守素在去往晋王府参加婚礼以前,先到了北门巡视,他为将士们送来了一批张鼐给出的赏赐后,便命众人严加防守,密切注意北面黄河方向的动静。
吴汝义跟着问道:“老党,你是担心河北前线的守军,会有人被调回来吗?”
党守素直视着吴汝义的眼睛,问道:“在你的心中,监国是什么样的人?”
吴汝义顿时被党守素这个问题问住,他勉强回答道:“监国是好人……但监国的伤情那样重,万一监国突然病逝怎么办?我们只好早做防备。”
九月已经临近秋天,北风吹过黄河,拂过开封的城墙,党守素全身上下都被秋风激起一阵冰寒。
党守素抱住双臂,冷冷地说:“我们都变了,我真想念商洛山中的日子呀。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我们息马深山的那段日子,那时我们的处境是多么恶劣,可还都在打胜仗,一次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我真怀念那时候。”
“老党,我也想念那时候。那时候老掌盘还在,兄弟们虽然日子过得很苦,可又觉得十分快意!……可是那已经是过去,我们打下了大片的江山,没有必要再回去过那样的苦日子了。”
党守素点了点头,心中对吴汝义的回答感到分外的失望。但他同样知道,这或许也是张鼐心中已有,只是没有向自己说出来的答案。
“老掌盘去得太早了呀……唉!”
当当当——
城门下守军们甲叶振作,刀剑出鞘,数百名精悍的甲士由平阳公府上的亲军领头,已经列好了队伍。
党守素最后问道:“田公、牛相和双喜都去了晋王府,袁宗第和刘体纯能否控制住其他各个城门?”
“别担心了,开封城守军几乎都是我们的兵马,事情绝对没有任何纰漏。牛相控制着河南各地的驿站,如果李来亨真的要调兵回来,早就在好几天前我们就会发现动静了。”
党守素深吸一口气,秋高气爽天空正晴朗,一片落叶为风折断,缓缓落在了党守素的手指上。
秋装素裹。
他看着排列在城墙下的甲士们,耳边终于听到了晋王府婚礼的礼炮声,自己对自己说:
“已经开始了……”
吴汝义刷的一声将一条白色布条绑在了手臂上,大声喝道:“为田公效死!为义侯效死!”
城墙下的甲士们也都跟着将白色布条捆在臂上,刀光剑影闪烁,杀气愈加激扬了起来。
党守素也把那条白色布带缓缓捆绑在了手臂上,他一边捆绑着,一边颤抖了起来——大顺真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
究竟谁才是正确的?
“义侯做天子!”
吴汝义一边抽出佩剑一边大声喊了起来,城下的守军甲士也都将武器高高举了起来,跟着他附和道:
“义侯做天子!”
党守素以手覆额,突然看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第十八章 疯狂的田见秀
大婚正在按照程序进行,礼政府尚书巩焴即便在明朝官员中,也是一个能力卓越、资望不低的人物,他设计的大婚流程当然符合礼法,一切都在庄严肃穆中慢慢进行着。
花轿已经停在了晋王府门前,乐手们奏乐,王府亲卫则在放完礼炮以后点燃了其余炮仗。迎新娘出轿的出轿小娘是大顺已故开**师宋献策的一个女儿,她用手微微拉扯着幼辞——微微拉扯着刘幼辞的衣袖三下,新娘才慢慢走下花轿。
王府台陛上已然铺满红毡,喜娘们搀扶着幼辞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站到喜堂右侧位置。
罗颜清派来的那许多侍女,每人都手捧着花烛,烛光照耀四面,赞礼者则一边高喊着“行庙见礼”,一边又奏起了音乐。
这回奏乐并非出自刘体纯之手,而是由开封周王府中的一部乐班完成。乐班规模已经是明朝亲王一级的规格,礼乐庄重,在烛光与檀香气中,显示出分外的仪式感来。
两个小儇捧着龙凤花烛导行,晋王已经在喜堂等候了,今日李来亨也是一身红装,手执彩球绸带恭候着。
其余主香的主人李过、高太后、刘芳亮,还有那些一同参与婚礼的宾客田见秀、牛金星、方以仁、顾君恩、袁宗第、张鼐等人都在静静地等候着。
李过主香以后,又咳了两声,他的伤情还是相当糟糕,看不出好转的迹象来。这一声咳就引起了田见秀和牛金星的注意,他们两人都盯住了李过,眼神中隐藏着特殊的意味。
李过作为主香公公,先跪到香案前敬拜天地与永昌先帝,他默默上了三炷香以后,大家本以为李过会说些什么话,可结果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李来亨对此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义父啊……你终于没能下定决断吗?
接着侍女们就捧着龙凤花烛,引导新娘幼辞走到喜堂中央,李来亨则让方以仁手捧祝章,在一旁朗诵了起来。
祝章的内容都是一些浮华的祝贺之词,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东西。方以仁差不多读完以后,李来亨突然伸出手了,在众人讶异时,高声说道:
“众兄弟今日都在这里了……闯营的众兄弟都来参加孤的婚礼,看来大家还没有将孤视为一个外人。”
李来亨这句话让牛金星眼皮猛跳一阵,牛太师看向北面的天空,心中焦急感越发强烈了起来。张鼐则被李来亨说得有些慌乱,神态显得十分紧张。
李来亨手捧着那枚新郎彩球,看着它,忍不住笑了起来。
“众兄弟埋怨孤娶曹营的罗颜清为结发妻子,埋怨我包庇掀起杀害老营家眷的曹营叛贼……几次发起兵变,甚至纵火烧了高太后的寝宫,一定要孤做出一个交代。”
阳光透过晋王府的树荫,透过那一片片微黄的树叶,照在了李来亨的脸上。烛光、阳光,彩色的绣球,红色的丝线,光彩鲜艳,色泽亮丽,晋王抬起了头,看着天空,聚集在王府中的诸将,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李自成的影子。
秋风吹过,为李来亨掌管红队情治系统的进奏使严薪,也站在婚礼众多宾客之中,只是闯惯了龙潭虎穴的严薪,也突然感到一丝悲枉的苍凉。
李来亨在说话,此刻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所有人都显得是那么安静和庄重。
“今天孤给你们一个交代……孤迎娶了幼辞,晋王妃不会再成为彻查曹营叛贼的阻碍……这是你们想要的交代吗?
田公?牛相?……还有,双喜……不,是义侯。”
李来亨的态度出奇温和,他的语气如此平淡,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晋王府中的氛围骤然紧张了起来。
田见秀、牛金星、张鼐三人均是脸色大变,田见秀那一直眯着的眼睛突然就完全睁开,显露出其中的精光,牛金星则惊惶地退后了两步,又低下了头,好像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只有张鼐向前站了出来,他捏紧手心,反问道:
“来亨……来亨!不是这样的!”
看着张鼐的脸色,李来亨心中不免痛心,他知道一切终于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
当年在竹溪县和张鼐……不,是和李双喜一起救下李重二的白旺,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白旺显然惊讶于李来亨突兀的质问,也因李双喜这失措的态度,看出了几分令人后怕的端倪。
李过的副将马重禧悄悄向监国殿下靠拢了一步,他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然后看了李过一眼,李过则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牛金星额头上流着冷汗,他已经感觉到了事态正在超出自己的预料,他一再退后着,想要远离张鼐,可没有往后走两步,就被田见秀一把拽住了。
田见秀咬着牙,他们这些人与其说是牛党,不如说是田党罢……田见秀总是标榜着自己喜好佛法,不在乎俗事的功名利禄,可当李自成死后,当他的人望地位成为大顺军中唯一一个能够和李过等夷的人时,田见秀真的不在意这一切了吗?
他想着,是我小看了李来亨吗?可是李重二不过是一个加入闯营没有几年,便暴得大位的乞食小儿罢了!
李重二,他没有经历过陕北的一场场血战,没有经历过老闯营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他乘着闯军崛起的东风,顺风顺水走到今天,凭什么从老兄弟们的手中窃取闯军的天下!?
田见秀一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说:“这样的交代,恐怕还不够。”
话音刚落,田见秀就将佩剑刷的一声抽了出来,剑锋上反射出了他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上最为狰狞的表情。
田见秀的内心的确隐藏着野心,后世的历史中,当李自成在九宫山意外死去以后,当李过带着兵力完整的西路军抵达湖广时,是谁迫使李过拥立了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为皇帝呢?
也只有田见秀拥有迫使李过让步的人望了,西路军和东路军会师以后,东路军将高太后交给了李过,作为交换条件,李过则承认了田见秀所拥立的李自敬。
可当顺军在荆州被何腾蛟出卖而战败以后,田见秀则立即抛弃了李过、抛弃了高夫人、也抛弃了自己拥立的李自敬,带着张鼐、吴汝义等人投降了清军。
他并不是没有野心,当条件成熟时,田见秀并不会像李过和高一功那样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护大顺的团结,分裂大顺,对田见秀来说,并不是一个不能选择的选项。
王府中的众人无不惊呼出声,站在李来亨身旁的新娘幼辞还带着头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娘只听到了喜堂中不断传出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到自己被李来亨拥入了怀中——这给了幼辞无比的安全感。
田见秀看着剑锋上映照出来的自己,看着自己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还有越来越深的皱纹——他不过是一个才四十岁的人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了一个古稀老人?
是他田见秀操持着闯军的大小事务,为你们李家做了半辈子的管家,现在就要坐视李重二一个乞食小儿得到一切吗?
他狰狞地怒吼道:
“李重二!不杀李重二,如何平息军心之不愤!杀了他!”
田见秀、牛金星、张鼐带入王府的随从卫士,加在一起,约有六七十人,在晋王府外守候的其他兵马,另外还有两百多人。
而王府中李来亨的亲卫,多数都因为忙碌大婚的各项准备工作,要么此时不在府内,要么就只是穿着喜庆的红装,而没有穿戴铁甲,也没有拿着兵器。
稍稍具有威慑性质的人马,只有李过带来的另外几十名皇宫禁卫——但这些禁卫,也都是中营出身的士兵。
高一功和白旺两人都是刚刚从湖广赶来开封,他们虽然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察觉到田党与楚闯的对峙感,但绝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样的地步。
田见秀竟然在李来亨的婚礼上,发动了兵变!
高一功和白旺俱在震惊之中,婚礼上的其他宾客,刘芳亮、刘汝魁、马世耀、宋企郊、巩淯、张洪、杨彦昌……所有人也都露出了骇然万分的神情。
张洪是李过的副将,只是关系不似马重禧那般亲近,他赶紧带着两名自己带来的卫士冲到了监国的身边,喝道:“保护监国和太后!”
但李过却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淡淡地喝了一口茶,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田见秀看着李过这样从容的神态,顿时愣住了,他举起佩剑,指着李过说:
“李过!你在装什么样子?王府早就被中营的人马包围了,你自己听外面的声音吧!”
第十九章 阴谋改变不了历史
众人随着田见秀的话,竖起耳朵听着,这才听到王府院墙外面已经传来了大片的厮杀声,其中还夹杂着枪炮发射的轰鸣声。
牛金星忙不迭地跑到张鼐的身后,拽住他的衣服,催促道:“义侯、义侯,做决断啊!”
张鼐却好像尚在梦游之中,虽然昨天田见秀和牛金星已经将今日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张鼐也已经做好了软禁李过、李来亨父子的决断,可真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全无准备,根本对李过父子无法产生逆反之心。
高一功也拔出佩剑,但他没有和张洪那样选择去护卫李过、高太后,而是抢到了李来亨的身前。
高一功将佩剑横在身前,背对着李来亨低声问道:“来亨……你到底有没有准备?”
李来亨看着晋王府中剑拔弩张的场景,又看着端坐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李过,苦笑道: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在牛金星的一再催促下,张鼐才慌慌张张地拔出了武器。但他毕竟是大顺军中首屈一指的勇将,脱去礼服以后,其下穿着半身锁子甲,铁环震动,依旧让李来亨心中为之一凛。
在晋王府外,党守素和吴汝义已经带着中营里选拔出来的一批田见秀、张鼐死党开始强攻大门。这些人几乎都是张鼐长期率领的精锐宿卫铁骑出身,但他们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因为这是田见秀和张鼐的命令,才被惯性推动着开始进攻晋王府。
有的人心中也在疑惑,这难道不是造反吗?
吴汝义所用来煽动士兵的理由,还是说晋王李来亨包庇曹营叛贼,可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理由,此时已经缺乏足够的推动力了。
只有少数人,估计一两百人,这些人是田见秀和张鼐最为死忠的铁杆,只有这些人是完全为了“义侯做天子”一句话而发动起来的。
党守素已经察觉到了部队的士气很成问题,城外不远处就是滔滔的黄河,在黄河的北岸就是大批,以数千、数万计算的楚兵。如果他们发难失败,所有人恐怕都将遭到李来亨的反攻倒算。
党守素咬牙大喊道:
“这是鸿门宴!李来亨囚禁义侯!救出义侯,让义侯坐龙椅啊!”
吴汝义也高呼道:“田公、牛相……袁帅,都是支持我们的!右营的东门守军已经一起发动,夹击之下,李来亨必死无疑!”
按照计划,袁宗第的右营应该首先确保东门,然后调动兵力一起跟党守素、吴汝义夹击晋王府,解决李过、李来亨以后,还可以顺便将聚集在婚礼上的顺军大将全部控制住。
如此大顺社稷,自然落到他们的手中。
可是党守素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右营兵怎么还没来?
轰!
一声惊人的炮响,进攻晋王府的人潮顿时一滞,士兵们毫无防备,立即就被炮弹扫倒一片。霎时间王府前的台陛上,洒满了大顺军将士们的鲜血,许多人被炮弹打断肢体,残破的手臂、大腿落到了红布毯上,破裂开的小腹里不断流出可怖的肠子。
“躲——避——”
党守素刚喊出这句话,接着又是数声炮响,晋王府中的礼炮,那些系上了红绸带的礼炮,居然对准了攻城的兵变部队开火了!
晋王府内的田见秀听到炮声,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因为过度的怒火,已经布满血丝,右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宝剑。
“李过……李重二……!你们无耻!双喜,我们动手,先拿下李过、李重二两人!”
田见秀不管晋王府的兵变部队出了什么纰漏,但他自信哪怕是在王府内,自己掌握的兵力也据有优势,又有张鼐这样的勇将在,擒杀李过和李来亨绝不是问题。
他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了起来,牛金星也慌乱地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剑,握紧后大叫道:“义侯义侯,快动手吧!”
不待张鼐行动,田见秀他们带入晋王府内的亲兵已经全部向前冲了出去。虽然李过、刘芳亮也各自带来一些卫士,但数量不及田见秀多,而且他们的卫士只穿了礼服,佩戴短兵器而已,不像田见秀早有准备,许多人都在礼服下面穿有锁子甲或者布面甲,而且在贺礼中还藏了许多武器。
李来亨一把抱住幼辞,紧紧用头盖遮挡住幼辞的眼睛,低声告诉她:
“直到我说可以之前……都不能睁开眼睛。”
方以仁和顾君恩两个文人早已离开了座位,他们都跟着白旺冲到了李来亨、高一功身边,孙守法、李懋亨两名晋王府的亲军将领此时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王府内楚闯一派的力量,简直是莫名其妙的虚弱。
一条条红色丝带之下,大顺军的中营将士,大顺军的左营将士,大顺军的前营将士,一起厮杀成了一团。
虽然各方人数都不多,但这些人全部都是诸将亲卫,可以说都是大顺元从将领们最为心腹的力量。
突兀的兵变发生以后,这些亲信卫士们都要拼出性命保护自己的主帅。
战况因此惨烈的让李来亨都为之心惊。
刘芳亮从地上翻滚了一圈,躲开了中营士兵的攻击,他没有携带兵器,指着田见秀和张鼐痛骂道:
“你们疯了吗?过哥待你们如何,你们自己知道。竟然兵甲犯驾,将事情做绝到了这等地步……先帝的尸骨未寒,田见秀,你怎能这般无耻!”
田见秀脸上已经不知道沾上了什么人的鲜血,他唾了一口后,看向袁宗第说:
“汉举,快动手吧,我们不能有任何纰漏。”
袁宗第神色不宁,他脸上带着极苦涩的神情说道:
“玉峰,我已经劝过你多少次,不要兵行险着。你还能数得过来吗?”
田见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的神情都完全呆滞了起来。
牛金星则惊叫道:“刘……刘体纯和袁宗道呢?右营兵在哪里?”
一直老神在在的李过终于站了起来,他又咳了两声,叹道:
“刘体纯将所有事情都和我说了……玉峰,双喜,袁宗第和刘体纯百般劝说你们无用,他们都不愿意让大顺军同室操戈,只好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我,让我来阻止你们。”
马重禧上前一步,狠狠道:“刘体纯、袁宗道已经带兵保护晋王府了,监国的亲军也都布置在晋王府周围……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
“啊!”
牛金星大叫一声,手上失去力量,一屁股摔到了地上,连手上那把短剑都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田见秀手指着袁宗第,瞪大了眼睛,神情直欲杀人,可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李过微叹一口气,想要再劝说田见秀一句的时候。田见秀和牛金星左右的亲兵,却都突然从中营送来的贺礼中取出手铳,砰的一声,枪炮齐发。
张洪惊呼一声“不!”,立即飞身跃出将李过扑倒,众人身后的座位马上被打得粉碎,还有好几名卫士被射伤。
田见秀像发了狂般骂道:
“袁汉举……你不同我一起向前做一场,只好连你一起……不识好歹啊!”
李来亨默默地摇了摇头,他心想,田见秀的野心终于被自己完全点燃……义父的准备算得上充分,可惜还是不够完美……
“历史,从来都不是被阴谋改变的。”
李来亨贴在方以仁的耳上,于兵变乱局中淡淡低语道。
第二十章 即将定于一尊
开封城的东门,护城河水悠悠荡荡,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经过大顺军两次加固以后,城防比明朝时期更加坚固许多。
寻常军队,即便有数万人之多,至少在一天时间内,都不可能攻破城门。
但如果有内应的话,情况自然完全不同。
刘体纯和袁宗道两人已经解去了盔甲,他们都被楚兵关在屋中,曹本荣为二人倒茶以后,充满歉意地说:
“晋王不会对右营动手的……你们都放心吧,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刘体纯苦笑道:“我只是没想到监国的左右,都已经是楚兵的人……监国派来和我联络的人,也都是你们的人吗?”
参军曹本荣回答说:“监国用晋王麾下的参军司处理案牍,自然府中有不少楚人。二虎将军,开封城几处城门都有红队安插的人在,拿下城门当然不是难事。”
袁宗道皱起眉头:“你们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部队都是从山东、归德调来的,这是晋王担心城内乱兵趁婚礼兵变,专门调来,没想到正好赶上了。”
刘体纯啧了一下,说:“刚好赶上吗?我想这支兵马指不定是哪一天就到了开封附近了。你说得对,陈永福久镇归德,他是晋王的人,豫东一带又本来都是晋王当初打下的地盘,要调动兵马而不让我们知道,实在非常简单。”
袁宗道则还有一点不解:“将山东兵马调过来,这不会影响到前线的大局吗?田见秀和牛金星他们,就是因为知道晋王的主力兵马都陷在山东,正在和豪格打仗,这才敢放手一搏。我相信晋王绝不至于因为内衅就放弃山东。”
曹本荣又解释说:“你说巧不巧,刚好就是这两天,山东大捷,明廷的津辽水师突然偷袭了登州清军水师,三叛王兵马因此大乱,郭帅趁机反攻,已经收复了登州。山东战局因此不再那么紧张,晋王这才觉得调回来一点兵力问题不大。”
刘体纯哼了一声:“这两天?调回大军这样大的事情,没有十几天的时间恐怕不行吧!”
曹本荣抹了一把汗:“事实就是如此,只能说这太巧了。”
刘体纯又哼了一声:“最后一个问题,晋王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已将田见秀、牛金星的密谋告诉监国了,监国本来要调我们右营兵去保护晋王……现在你们楚兵提前动手夺了城门,又跟参军司里应外合控制了我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曹本荣只说:“监国实在太优容一些人了……晋王殿下只是担心监国不愿意脏了手,所以代劳罢了。”
刘体纯仰天一叹,道:“监国百般维持局面,就是不愿意大顺生此内衅……可到底还是发生了!”
曹本荣摇摇头说:“晋王殿下早说过了,监国本该在获鹿之战后立即称帝。监国这样优柔寡断,才导致今天的事情发生。否则早早定下君臣名分,何至于今日?如今只能让晋王向前做一场了。”
在屋外,十几天前就从山东调回的部队,总计有近万人之多,已由郭君镇和陈永福指挥控制了开封城的东门。
楚闯的准备相当充分,除了李过身边的参军司以外,红队也早就在开封各个城门的守军中安插了人手。
看着士兵们一张张挂满了汗珠的脸,从归德迎接山东楚兵回汴的陈永福,纵然心里满是狂风巨浪,也不得不沉住了气。
陈永福握紧了手中的书信,李来亨早就通过他联系好了那些明朝降将,这其中特别是姜瓖,这个首鼠两端的人物,从最开始就是姜瓖给楚闯暗示和透露了许多田见秀一党的密谋消息。
姜瓖上蹿下跳,想要两面讨好,但是他真以为自己能够玩得过晋王殿下吗?
郭君镇则站在军队的面前,他裹着白色的披风,训话道:
“你们都是晋王从随州带出来的嫡系……如今乱党趁晋王大婚之日,骤然发起兵变,要谋害晋王,你们能够答应吗?”
吼声顿时如雷一般的整齐响起:“誓死保卫晋王!”
郭君镇满意地笑了笑:
“很好,乱党在城内约有五千兵马,但他们中多数人只是被裹挟,只要我们打出勤王大义的旗号,相信多数人都会醒悟过来。
我们的部队,加上陈将军的部队,已有一万多人,这么大的兵力优势,现在又控制了右营兵马。我要求你们,迅速前进,果断攻击,彻底控制城内局势,也按照晋王殿下的吩咐……晋王殿下爱护兵士,要尽量多地捉俘虏,不要杀太多人!
晋王是大顺社稷的唯一继承人,晋王殿下就是大顺军的唯一希望,就是我们消灭东虏、收复失地的唯一希望。众将士听令,务必拿下所有乱党,让一个人漏网,都是对不起晋王殿下的厚恩。”
郭君镇精挑细选的这支军队,军官几乎都来自楚闯随营学堂和随州的讲武堂,是李来亨最为嫡系的一支部队。
士兵们齐声欢呼以后,便在各部军官将领指挥下,从容有序地排成纵队杀入开封城内。人潮汹涌,大军急速前进,陈永福还有些紧张地说:
“雄丽,晋王左右的人实在太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全完了。”
郭君镇自信道:
“晋王殿下乃天人,孙守法和李懋亨会守住王府的。至于王府内的乱党,监国和刘帅的卫士足可以牵制他们,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严薪已经提前将红队中最精悍的人手都潜伏在晋王府内了,足够保证晋王人身安全。
晋王这样做,就是为了田见秀、牛金星和张鼐,让他们自己在大顺元从的面前暴露自己一切丑恶行径。这样监国也再不能优容他们了,晋王也是希望最大程度减少对大顺军的伤害,只有这样兵行险着,才能在维护大顺军团结的同时,铲除动摇的两面派了。
今日事毕以后,大顺就将定于一尊,从此军政统一,再不会出现任何混乱了。”
远方又传来了一阵枪炮声,郭君镇知道这是楚闯的反击,他对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开封尹牛铨说:
“多亏了你,乱党的大部分火药都被动了手脚,没有铳炮,他们是不大可能对晋王造成威胁了。”
牛铨还是一身文官官服,皮肤黝黑,仿佛老农。
“父亲让我配合党守素和吴汝义控制开封城内各处要地……郭帅,党守素和其他乱党不同,他是多次劝阻过张鼐的。”
郭君镇拍拍手说:
“这些事情晋王都知道,晋王不会杀人的……他都答应过你,连牛金星都不会伤害,遑论其他人?
此事以后,田见秀以宽和仁厚塑造的人望形象,已经尽数丧去,大顺军中,再没人能够威胁晋王殿下的地位了。”
第二十一章 勤王讨贼
武装到了牙齿的楚兵涌入汴城,陈永福率部控制开封城各个城门,郭君镇则带上了楚闯的三堵墙铁骑直扑晋王府。
阳光之下,大批大批的骁骑勇士乘着河西大马,沿着开封十字大街飞速驰骋突击,沿途偶尔有一些参与田牛兵变的部队妄想阻挡,也都被楚闯骁骑一举击溃。
郭君镇还记得晋王的要求,他想到为了平定兵变以后更方便善后,不愿意多造杀戮,便让曹本荣、周昌等参军司人员拿出了他们早就已经备好的监国诏令。楚闯骑兵几乎是人手都捧着一份监国诏书,他们一边疾驰一边将诏书展示给乱兵看。
兵变部队中虽然有一批田见秀、张鼐的铁杆死党,可是大多数人不过是被裹挟,他们还以为自己进攻晋王府是为了救出监国和义侯。
当他们看到参军司展示出来的监国诏书时,立刻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里。
楚兵在攻入开封城以前,都已经了解到了开封城内的局势情况。郭君镇已经将一切事情和战士们说明清楚了,他们今日的战斗是为了捍卫监国和晋王的生命,是为了保卫大顺的正统和希望。
他们是在勤王讨贼。
李过左右执掌案牍机要的几乎全是李来亨培养出来的参军,特别是曹本荣、周昌两人都得到监国的器重和信任。这就给了他们无数机会,可以获取监国府中的诏书用纸、相关印信,曹本荣此刻就正在开封东门,跟陈永福派来的士兵在一起誊写诏书。
郭君镇抓起三四本监国诏书,一把甩到天上,对左右笑道:
“给他们看……让兵变的人都看看监国的诏书,看看监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哼,不用吝啬,这些诏书要多少就有多少,曹本荣还在东门誊写呢,谁要诏书,就等参军司再誊写一批过来。”
楚闯的三堵墙精骑比之刘芳亮麾下的左营三堵墙更加精锐,郭君镇一声令下,这些骑士就分成三列纵队冲向晋王府。
每列纵队皆有二百名骁骑组成,骑士们差不多人人跨着河西战马,身披双重铁甲,手中持马槊或长刀,腰间配短手铳,速度极为惊人。
跟在三堵墙后面的步军,其中还包括了一支从徐州抽调过来的高达标勇士。人高马大的高达标掷弹兵们,全都手持短斧,一起发挥可怕的臂力将进一步改良过的“万人敌”丢到敌阵之上,掀起大片的爆炸和烟雾。
陈永福的动作也非常快,因为党守素和吴汝义已经将城门守军调去围攻晋王府,所以开封城各处城门守备力量都异常虚弱,一举就被陈永福拿下。
士兵们马上控制塔楼、封锁城门,接着他们就分头行动,重点是控制平阳公府、义侯府、太师府等要地,掌握田见秀、张鼐、牛金星几个罪魁祸首的家眷妇孺,还有一支兵马则和李来亨早就派出来的李懋亨部一起赶去保卫罗颜清。
再往后,陈永福确保平阳公府、义侯府、太师府都已经被楚兵控制住以后,才亲亲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成功大半,这才下令将士们再赶去控制大顺其他元从将领的宅邸、开封城中的各处官署、重要的军械库和粮仓。
因为有开封府府尹牛铨派来的衙门差役做向导,楚兵行动极为顺利,沿途将士们不断“洒诏书”,也迅速瓦解了兵变部队的战斗意志,使得路上的抵抗和阻碍被削弱到了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全城要地都正在渐渐被楚兵掌握,开封城的市民们还在兵变的余波中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了大批手绑红丝带的士兵又驱赶和控制了那些白布兵。
市民们本来以为今日是晋王的大婚之日,人们都以为晋王迎娶了在老营中深孚威望的刘幼辞后,开封城近来不断发生的兵变就会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抱着一种喜气洋洋的心情,认为这件大喜事将冲散获鹿大战战败以来顺军中弥漫的悲观气氛。
谁能想到,大婚还未结束,开封城里就突然发生了兵变呢?
市民一开始对那些匆匆赶去晋王府的白布兵还没有多少警惕,但随着枪炮声响彻全城,马上就有人发现那些兵变部队竟然是冲去围攻晋王府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晋王绝不是大顺的叛徒!
开封市民都极爱戴晋王,这既是因为晋王的个人作风十分清苦俭朴,也是因为晋王一次又一次地从湖广方面调来河南许多粮食。
汴人皆受晋王的恩德,才不至于饥饿!
市民们不相信兵变部队的口号和说辞,更不相信晋王是大顺的叛徒。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些哗变的士兵,在这段时间来一次又一次找茬,喧哗市面、威逼晋王,甚至于纵火皇宫,狂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知道是谁带头最先高呼了起来:“汴人皆受晋王厚恩,不可忘本!”市民们就都鼓起了勇气,冲出家门,他们纷纷拆下了自家的门板,搬出了自家的家具,堵塞了兵变部队冲向晋王府的道路,给党守素和吴汝义造成了极大麻烦。
兵变部队投鼠忌器,他们毕竟是大顺军的将士,怎么能对开封城里的百姓动武呢?但红队早有人手隐藏在开封市民当中,不断鼓舞起百姓的敌忾之心,以此至少牵制了三分之一的兵变部队。
严薪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冲到郭君镇的队伍前面,敬了一个军礼后未曾下马,即直言道:
“郭帅!我们等候你的大军已久,时局已经成熟,该动手啦!”
郭君镇点燃了一支淡巴菰,这是最近一段时间襄阳和武昌绅商们大量投资的新兴产业,烟草上的气味盘旋缭绕一周后,郭君镇终于下令道:
“全军进攻,打垮所有兵变部队——”
轰隆的枪炮轰鸣声不断响起,一对队士兵前仆后继地冲向晋王府,对包围晋王府的兵变部队发起了雷霆般猛烈的攻势。
三堵墙的骑士们都将战刀拔了出来,没有使用马槊,是因为他们不愿造成太多一次性的致命伤,只用马刀的话,就可以少杀死许多同袍将士——哪怕他们已经参与了围攻晋王府的大逆不道之事,晋王依旧愿意为了维护大顺的内部团结,宽宥他们。
晋王的宽宥与仁厚,岂非远胜于田见秀吗?
火铳、弓弩甚至是红夷大炮的火力在晋王府前打成了一锅乱粥,郭君镇皱起眉头,他担心这样的火力对射继续发展下去,万一误伤到晋王府内的重要人物们,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冲啊——”
李玮群和郭升分别率领楚闯骑兵、步兵发起了最后突击,楚兵人潮向前涌动,战士们口中都高呼着“勤王讨贼”、“勤王讨贼”,为了保卫监国和晋王的安全,他们的士气实在远远超过了对面的兵变部队不知道多少倍。
郭君镇也大笑道:“对,勤王讨贼!”
楚兵将士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绑着一条表明身份的红丝带,他们列成军阵向前涌动时,就好像一片鲜血、一条血河正在向前前进,不可阻挡,无可匹敌。
带头前进的李玮群首先唱了起来:
“……洞庭渊中波涛动,商洛峰旁乱云飞……”
接着所有向前一齐进攻叛军的战士们,都跟着李玮群高声唱了起来:
“……元从只晓傲资历,忧国此中真乏人;
文臣但知夸门第,社稷彼心何尝思!
晋王见虏渡河征,愚党犹自舞世间……
治乱兴亡恍如梦,天下不出晋王棋!”
李玮群横剑挺身而立,面对那些妄图阻挡楚闯大军前进、妄图负隅顽抗楚兵、妄图阻碍晋王黄图霸业的叛兵,傲然道:
“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看出,如果三堵墙骑士的铁蹄继续前进,你们这些螳臂当车的叛兵,难道能够阻挡得了吗?”
郭君镇遥望黄河北方,想到了他出发前收到的晋王信件,想到了信上李来亨留下的诗词:
楚歌声里霸图隆,血染胡天烂漫红。
煮豆燃萁非我意,终将贞观论英雄。
“勤王讨贼!”
第二十二章 吾乃官军敌为贼
“……吾乃官军敌为贼,叛兵狂悖天难容。
从来逆臣贼子者,未见荣华富贵人……”
楚军奋勇争先上前,为了捍卫监国,更是为了保卫晋王,他们气势如同贯虹利剑,真可谓势不可挡。叛兵本来就多是首鼠两端,军心也因为楚军发散的平叛诏书而大为动摇,面对三堵墙的猛烈冲击,阵脚立即不稳。
楚闯骑士纷纷挥舞马刀向前冲去,他们并不攻击叛兵的要害处,而是先将敌人队伍战线冲散,接着分割包围,以俘虏叛军为主要目标。
楚兵一边进攻,一边接着唱道:
“……大顺风气护身宝,壮士自古尊如魂。
可叹自打获鹿后,日渐凋零寒光刃。
重振雄风再出世,今日何分敌与我……”
吴汝义已经为平叛军的攻势所震撼,他红着眼睛,神经实在绷得就要断了!事情果然还是超出了田公的预料,李来亨早有准备,吴汝义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精力都被抽空了,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他摇晃了两下,被党守素搀扶住,才没有摔倒下去。
党守素看着那如同城墙般向前推进的铁骑,苦笑道:
“……果然,事情果然是这样。田公低估了李来亨,他早有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敢于冒险待在开封呢?兵法云,实强而示之以弱,实勇而示之以怯,这本是启翁教会给我的道理,可他自己怎么不懂了呢?”
吴汝义的两耳中已经被平叛军“勤王讨贼”的怒吼声塞满了,他勉力抓住党守素的衣服,好像是求救一样问道:“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党守素叹了一口气,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佩剑的五指,宝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党守素的亲卫们看着主帅的做法,也都同样松开手,将兵器丢到了地上。
党守素仰天长叹:“事情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我们投降吧,束手就擒,尚且能够维护大顺军的团结。”
吴汝义被党守素的话所震惊,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望着晋王府的台陛、大门、围墙,望着死死守住晋王府的那几门红夷大炮。
他指着晋王府,说:“不!我们还有机会的!现在拼了命攻进去,只要抢先一步杀掉李来亨,那么就还是我们赢了!”
党守素也看着吴汝义,他冷漠地看着这位陕北起兵以来和自己有超过十年感情的老友,眼神中好像已经不再认识这位老朋友。
“我们已经输了。再打下去,即便杀掉李来亨又能如何?楚兵已经调回开封了,你明白吗?即便杀掉李来亨,田公也无法控制开封局势的,其结果只会造成大顺军的分裂。
不要挣扎了,我们已经输了。吴汝义,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吧。这样我们起码还能避免大顺军的进一步分裂……是我们做错了,我们走错了路,现在不该再继续走错下去了!”
“束手就擒?你才是疯了吧!李来亨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吴汝义仿佛癫狂一般拽住党守素的衣领,像个疯子一样骂道:
“与其被李来亨秋后算账,不如我们再拼一把,只要杀了李来亨一人,就是我们赢了!”
党守素连连摇头,他对吴汝义,不,还包括其他许多人:他对田见秀、牛金星,甚至是对随波逐流,毫无独立政治思想的李双喜,感到万分的失望。
天穹之下,党守素感慨无限。
“晋王手腕如此高明,我倒真想看看他能不能成为世上的第二位李世民……真想看看啊!”
啪的一声,党守素突然抓住了吴汝义的右腕,趁其不备之间用力猛扭。吴汝义手上吃痛,五指一送,佩刀就掉落了下来。
党守素顺势一脚将其佩刀踹飞,两臂发力将吴汝义的手臂折到其背后,接着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将吴汝义控制在了脚下。
周围吴汝义的亲兵都大吃一惊,可是不待他们上前,吴汝义就已经哀嚎一声后被党守素挟持在了手中。
党守素看着周围的叛乱士兵们,苦涩地说:
“大家都投降吧。放下兵器,晋王是不会为难你们的……告诉中营的所有兄弟,是我骗了大家,晋王府上根本没有什么鸿门宴,告诉他们吧,让所有人都束手就擒投降,不要再让闯营的老兄弟们刀剑相向了!”
亲兵们鼻子都感到一酸,他们也知道现在的形势极其不利于己方。就连吴汝义的那些亲兵,都在党守素的话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这是人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
吴汝义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的双耳中开始接连不断地听到叛军们丢下兵器投降的声音。他被党守素紧紧扼住,一动不能动,热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完了,我们全都完了……党守素,你杀了我吧,我宁可死在你的手里,也不愿死在李来亨的手下!”
党守素则望着楚闯大军前进的队列,望着晋王府那被乱兵攻击而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喃喃道:
“晋王会大开杀戒吗?他会怎么做呢?我们束手就擒以后,中营大部分兄弟都可以说是被我们裹挟而已……兄弟们并不是要谋害监国和晋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被我们几个人所利用罢了。”
楚闯大军滚滚前进着,李玮群最先带着三堵墙精骑飞跃冲入晋王府内,人群中不断发出狂热的欢呼声来,战士们见到了一切安好的晋王,所有的事情,都在李来亨的预计之中!
田见秀和牛金星带入王府的那少数兵力,虽然比其他所有人的亲兵卫士数量都更多,但也并没有多到足够一举击溃李来亨的地步。
更何况王府内还潜伏了久经巷战训练的红队队员,在他们的保护下,李来亨的安全毫无问题。
田见秀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袁宗第已经倾倒到了李过的阵营,张鼐犹豫不决,并没能如同田见秀和牛金星想象的那样称王一张决定性的王牌。
美中不足的意外之事,只是袁宗第不幸被叛军的手铳打伤了臂膀,但万幸伤势并不严重,估计问题不大。
王府侍卫、佩剑侍女,还有红队的队员们簇拥着晋王,李来亨神色庄严,那种肃穆的神情,是过去人们最经常在李过脸上看到的表情。
楚兵终于攻入了晋王府内,将士们看到李来亨安然无恙,立即就发出了令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牛金星瑟瑟发抖地瘫坐在地上,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们输了……我们输了……”
田见秀看着张鼐手足无措的模样,露出一抹嫌恶的眼神,李双喜,你怎么这样的不争气呢!
田见秀眼看着数不胜数的楚兵不断涌入王府,他先是闭上了眼睛,心想干脆直接抹断自己的脖子,一了百了吧,也不至于再受到刀笔吏之辱。
可是稍稍思索一下以后,田见秀终于叹了口气,将武器扔到一旁,他对着李过笑道:
“补之,看来我们都输了。”
李玮群带着精悍的高达标掷弹兵们气势汹汹地将田见秀等人全部抓住,李过最后咳了一声,他身后的副将马重禧看到李过的手帕上又沾满了鲜血,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李过回答说:
“玉峰,没有人输。我相信来亨,你本来也应该相信他的。大顺江山的未来,大顺社稷的希望,都将要由来亨一力担之了。”
叛军士兵们看到田见秀被抓住,看到牛金星束手就擒,看到张鼐犹自处在慌乱之中,所有人都就此彻底放弃抵抗,没有经过任何战斗,李玮群就控制了王府内的局势,接着郭君镇也带兵赶了进来。
开封,晋王府,所有官署粮仓和军械库,还有大顺军所有重要将领的宅邸、家眷,都已在李来亨的控制之中了。
李来亨拍了拍手,说:
“玉峰叔,你放心,孤不会滥杀无辜,正相反,孤甚至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大顺军的同袍将士。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们输了,孤赢了,仅仅如此而已。”
第二十三章 授节钺于晋王
几十具尸体安静地躺在晋王府的庭院里,李来亨的面容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痛心神情。他挥挥手,李玮群便带着楚兵们为这些在兵变中战死的两军尸体,裹上素布。
战死士兵的鲜血一直顺着庭院的小径,流到了大顺元从诸将们的脚下,所有人都难掩他们悲伤、痛惜的心情。
方以仁用手帕按着自己的嘴唇,目光深沉:
“沙场征战,谁又痛惜马革裹尸还呢?”
死在晋王府内的大顺老本兵,死在围攻晋王府过程中的大顺老本兵,有的人是李过的部下,有的人是楚闯的精兵,但更多的人则是大顺中营的战士。
此时此刻他们的尸体都静静地躺在地上,在党守素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中营将士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所有老本兵都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田见秀、牛金星和张鼐三个人。
这三人的身上还沾染着战士们的血迹,甚至田见秀的身上还沾染着袁宗第的鲜血。他们在全军如同利剑般的眼光下,如芒在背,无所适从。
这三个人都是大顺开国的元勋功臣,全军上下所有人看着这三个曾经立下过许多丰功伟绩,看着这三个在大顺军所有将士心目中具有极高人望和地位的人,才在关西苍莽的黄土上、才在太行巍峨的山脉下、才在幽燕冷冽的冰河上,与东虏、与北傀死斗的老本兵们,就因为这三个人的一己之私,付出了多少无谓的牺牲!
李来亨仰天长叹: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可他们,可是他们都没能战死在为了大顺、为了华夏抗敌御侮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玉峰、启翁……还有双喜,死在了你们的阴谋下啊!
在这数百将士的遗骨面前,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经过一整天的激变,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晚风吹过,刘幼辞躲在李来亨的身后,也不免被晚风吹起了脸上的头盖。但她紧记得晋王的教诲,紧记得夫君的话语,即便头盖被风吹起,也依旧紧紧闭住双眼,没有看到晋王府中血腥的场面。
田见秀和牛金星两人都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只有张鼐,他张开嘴巴,很想说两句话,可当话语出口以后,却变成了奇怪的哭喊声。
吴汝义已经被楚兵抓住了,党守素则因为带头投降,并没有像吴汝义那样遭到五花大绑,郭君镇只是命部将郭升解除了党守素的全部武装而已。
此时党守素一身布衣,在楚兵的监护下走入了晋王府。他看到了在那里发出奇怪哭喊声的张鼐,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
“双喜,这不是你的过错,可你本不该和晋王争夺大顺的江山社稷。这,这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张鼐看到党守素也走了进来,听到他说出的这句话,踉跄地退后两步,终于被一具中营将士的遗体绊倒,又摔在了地上。
李过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复杂,他紧紧拍了拍高太后的手,安抚了李自成的遗孀以后,终于问道:
“来亨,你打算怎么办?”
开封城内的叛军已经基本上被悉数平定,虽然还有少数田见秀的死党在负隅顽抗,但人数连一百人都不到了,根本不是楚兵的对手。
李来亨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一袭红色的礼服,礼服上沾染了不少鲜血,但因为本来就是红色的绸缎,看起来并未因那许多血污而显得狼狈。
晋王在监国的面前立正,他慢慢单膝跪在了李过的面前,伸出手来,请求道:
“城内尚有叛军还未彻底剿除,大局未定,局势犹有翻转的可能性。当此四方扰乱之时,儿臣吁请监国立即降下教旨,委平叛之权于儿臣,先定名义,方能安定时势。”
接着带领楚闯大军入汴平叛的诸将,包括郭君镇、陈永福、郭升、李玮群等人,晋王府亲军将帅孙守法、李懋亨等人,还有已经彻底倒向李来亨一方的刘芳亮、刘汝魁、马世耀、宋企郊、巩淯、牛铨等人,全都纷纷跟随晋王跪倒,齐声道:
“臣等吁请监国立即降下教旨,授节钺于晋王,以安天下人心——”
李过慢慢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知道大顺军的一切权力,现在都已经被李来亨所彻底掌握,即便是自己,也再不可能阻挡他的前进步伐了。
李过总是认为李来亨还太年轻,认为自己有责任为他开辟好道路,引导好前进的方向。他是这样相信晋王,可如今看来,其实同样是低估了这个孩子。
晋王已经迫不及待,要承担起那天下的责任了吗!
接着袁宗第也跟着诸将群臣一起跪了下来,袁宗第望了晋王一眼,想到这个年轻人如今方不过二十一岁,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敬畏感,所谓后生可畏,便是如此吧?
袁宗第跪下了,他知道刘体纯和自己的弟弟袁宗道大约都已经被李来亨控制住了,从此大顺军政大权悉入晋王之手。
当此四方扰乱之时,为了维护大顺的内部团结,为了在这场兵变以后避免大顺军的进一步分裂,袁宗第和刘芳亮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只有承认李来亨掌控全局的力量与地位,团结在晋王的周围,才能维护大顺军的内聚力。
刘芳亮低着头,没能直视李过,袁宗第则抬起了头,严肃地说:
“大局已定,臣等唯有请监国速授节钺于晋王,以正视听。”
李过最后看了一眼高太后,这位李自成的遗孀,掌握大顺军内部最高正统性的老妪,眼神中难掩对诸将群臣做法的震惊之色。
可她看着那紧闭双眼,躲藏在李来亨身后的刘幼辞,终于点下了头。
李过至此再无话可说。
李过左右的两位副将马重禧和张洪,也在高太后点头以后跪了下去说:
“臣等吁请监国殿下速将教书——”
李过默然无言,终于命侍从拿来纸笔,他本想让左右的参军司人员抄写教旨,但想到了曹本荣和周昌皆是李来亨的人,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缘由。
“巩尚书,由你来写吧?”
巩焴先看了一眼李来亨,见李来亨同意以后,才站起身来,走到李过的身边,为他抄写教旨。
“太祖驾崩,国家动摇,内衅既生,祸起萧墙。幸赖晋王用事,平息诸乱,使宗社危而复安,人心乱而复定,此万世无疆之福……
乃特授节钺于晋王,使其平章军国重事,加诸道行军大总统,总理朝政……”
李来亨轻轻吐了一口气,平章军国重事和诸道行军大总统,一个代表政权、一个代表军权,大顺内部的事情,这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以后自己手握节钺大权,收拾残局也好,善后整军也好,都是非常方便的事情。
再往后,秋天过去以后,到了冬天,黄河封冻,东虏粮食不足,势必再度全力南下。这一回大顺军从上到下,必将做好全力以赴的决战准备。
这一场大决战,才会最终决定天下人的命运。
李来亨接过巩焴所写的监国教旨,高声谢恩后站了起来,面向诸将和群臣说:
“今日之事已毕,监国以节钺大权授孤,孤亦绝不开大顺内衅清算的先例,只惩首恶,绝对不会再杀任何人了……我们的兄弟们,死的已经足够多了!”
第二十四章 李来亨的处置
田见秀、牛金星、张鼐三个人,都已经被分别囚禁了起来。
田见秀被关押在平阳公府内,他的铁杆死党大部分人,或者是在兵变中战死,或者是被郭君镇解除了武装另行看押起来。此时平阳公府全都由陈永福派来的一支部队看管,田见秀被软禁在他自己的私室内,直到李来亨差不多整顿好开封城的秩序后,田见秀才见到了晋王的人。
田见秀看到来的人是吴汝义的时候,显然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李过或者李来亨会来和自己说上最后几句话,绝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能又一次见到吴汝义。
吴汝义眼眶微红着,他难看地笑了一声后说:
“田公。晋王说,不会因为兵变的事情杀掉任何一个人。”
田见秀哼了一声,他甩袖道:“怎么?李重二想要我自杀吗?”
跟在吴汝义边上的楚兵将领李懋亨啪的拍了一下桌子,不悦道:
“田见秀!晋王大仁大义,不愿意开大顺内部诛杀元勋的先例,即便你已经犯下了大逆不道的滔天巨罪,晋王也不打算杀你。如此恩德,田见秀,你还是将嘴巴放的干净一点吧。”
李懋亨的话终于让田见秀动容了,他不大敢相信这种可能,看向吴汝义,见自己的这位副将点头以后,才一把跌到了椅子上。
“……我不懂,李来亨为什么不杀我?”
吴汝义苦笑道:“田公在大顺军中人望毕竟很高,许多将士都曾经受过田公恩德,晋王认为大局已定,田公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与其诛杀田公,造成一些大顺元从将士的私下怨怼,不如恩赦之。”
李懋亨哼道:“胡言乱语。晋王殿下与先帝为人性情如出一辙,宽厚爱仁,不是汝等叛贼可比。晋王的要求是,田见秀你立即剃度出家,将楚兵押往武昌,从此老死青灯古佛之间罢。”
吴汝义劝说道:“田公……晋王殿下已经恩准我同您一起出家了。田公不是早就醉心于佛经了吗?我在田公的左右,同样耳濡目染佛经教诲,晋王因此恩准我和您一起放下所有功名利禄……我们同去武昌,今后做一个为大顺国运祈福的僧侣,才能稍稍补偿煽乱之罪。”
田见秀忍不住摸了一下的自己头发,他想到在镜中看到的白发苍颜,想到李来亨如此宽大的处理,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中营老本兵全部人马都将要重新整编,包括山西前线的那些部队。”李懋亨说,“晋王要求你们立即写信到山西和彰德府等地,命中营所有部队接受整编。”
田见秀勉力端坐在座位上,他露出难得的笑容,坦然道:
“李来亨的魄力如此伟大,是我输了。好,我会命中营诸部全都接受改编的。今后我也会安然听从晋王的要求,在武昌苦修禅道,终此残生……
只是我的女儿……她嫁给了李双喜,晋王会如何处置呢?”
李懋亨骄傲地说:“晋王宽厚,已经免去了张鼐家眷的罪名。不管是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外孙张玄朗,都没有事情。”
田见秀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皱纹,突然感到自己这些人这一段时间来的上蹿下跳是如此无谓。但是唯一的正面意义,或许就是给了李来亨定于一尊的好机会?
毕竟李过虽然宽和,又有军事才能,但他的性格太软,并不是一个适合如今局势的铁血领袖。
现在李过虽然还是监国,但是诸将和群臣,包括刘芳亮和袁宗第都已经倒向了李来亨,形势完全被晋王掌握,李过或许只能做唐高祖了。
唯一让田见秀感到疑惑的事情,只是他们上蹿下跳的这个过程里,有多少比例来自于他们自己的野心,又有多少比例来自于李来亨的刻意诱导呢?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田见秀终于跪了下来,他的平阳公公爵不会被废除,爵位应得的俸禄还是会照旧发放,但是因为田见秀除了一个女儿,再没有其他子嗣,当他老死以后,平阳公公爵就会断绝了。
他用力叩头,感慨道:“罪臣叩谢晋王殿下大恩大德。”
田见秀的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他和吴汝义两人都被士兵一起带走,脱去了公侯的华服,换上了朴素的僧衣,削去了头上的白发,今后都将终老于武昌的寺庙。
至于另外两个人,李来亨同样以格外宽怀的处理方式对待。
他甚至没有将牛金星关押起来,而是将牛金星放回了其子开封府府尹牛铨的家里。
这一天一夜,牛金星都在牛铨府上过着和过去没有多大区别的日子。仆人们为他端上了丰盛的饭菜,侍女们伺候着牛相沐浴更衣,最后牛金星点燃了几柱香,又默默地给儿子牛铨写了好几封家书。
他写着写着,眼泪就忍不住滴落到了信纸上。
牛铨看着父亲老迈的模样,同样忍不住湿润了眼眶。他哽咽着说:“父亲,是孩儿不孝,是孩儿出卖了你们。”
牛金星擦拭去了眼泪,将家书折好后放进信封里说:
“这些都是为父留给你的教诲,有些是对你将来娶妻的要求,有些是对你今后官途上的指点……唉!你没有错,为父还记得,你曾经多少次劝说过我?是我自己没有看到你的一再阻止,才走上了这条错路。
你做得非常对,为父虽然走错了,可是你却走对了。经过此事以后,晋王必定对你刮目相看、格外看重,我们牛家在新朝的地位,不会因为为父的过错而有所减少。”
牛铨听着父亲牛金星的话,已经泣不成声,哭的简直不像样子。
牛金星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哭什么?不许哭了!你是大顺今后的宰相人才,怎么能做如此小儿女的姿态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又想到了当年在洛阳附近初遇李自成时的情景,心中感慨万千。这三四年来,自己跟随闯王,为他出谋划策,大顺军一度已经有了问鼎天下的趋势,可是在这半道上,闯王竟然先自己而去了。
但是,大顺的江山社稷依旧存在,只要大顺没有灭亡,他牛金星的名字,就一定会继续跟随着李自成名流千古。
想到这里,牛金星终于欣慰地笑了一下。自己的确是将功名利禄看得太重,看得比生命和名誉更为重要啊,所以,既然自己已经彻底输了,那就更不该挡住儿子的道路,影响到他将来的仕途了。
“你出去吧。”
牛金星挥挥手,示意让牛铨走出门外。
牛铨心中马上升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忍不住劝道:“父亲……晋王已经恩赦了田见秀、吴汝义两人,只是命他们交出所有的军队,前往武昌剃度出家而已。父亲,你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田见秀的啊。”
牛金星哈哈笑道:“傻孩子,你有一个这样十恶不赦的罪父,在新朝岂有仕途可言呢?你好好做官,一定要做到宰相,好吗?不要让父亲失望!这样我才能瞑目。”
牛铨痛哭道:“父亲,仕途岂有那么重要?”
“够了,你出去吧。”
牛金星强推着牛铨出门:
“新朝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为父尚有许多门生故吏,晋王是不会清洗掉他们所有人的。晋王留着为父这些故旧,还可以起到分宋企郊、巩淯、方以仁等人势力的作用,晋王乃雄猜之主,他一定不会让某一派势力独据朝堂,所以你未来还大有可为。好好做官吧!为父这才能瞑目。”
牛铨忍住悲痛感,终于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房门。他静静守候在门外,眼泪不断流了下来,一边流着一边低声地哭泣了起来,直到屋内传出了椅子翻倒的声音以后,又过了一会儿,牛铨才和家仆们一起打开了房门。
牛金星,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面。
第二十五章 世子李玄烨
当方以仁将牛金星自杀的消息送来晋王府时,这并没有让李来亨感到惊讶。
牛金星自尽是最好的选择,他和田见秀不同,没有掌握兵权,而且儿子牛铨在兵变过程中为李来亨掌控局势起到了极大帮助。
牛金星的做法,是用自己的戴罪之躯,换取了儿子牛铨的仕途坦道。
李来亨忍不住感叹道:“舔犊情深,启翁到底是一个做父亲的人……”
方以仁拱手说:“殿下,今后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了。”
方以仁说的是罗颜清在太后寝宫中诞下一个男孩的事情,罗颜清生产的时间和兵变差不多在同时。好在李来亨早有准备,专门命孙守法带兵去保护皇宫,所以当兵变彻底平定以后,罗颜清都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来亨心里对罗颜清既愧疚,又感到一丝欣喜。
他嘴角挂着笑容,说:“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是照旧先瞒着颜清……一会儿孤还要去皇宫看她,颜清刚刚生育,身体不好,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影响到情绪。”
方以仁暗自撇了下嘴巴后说:“牛金星如何处置呢?他已经自杀了,还要继续追究罪责吗?”
李来亨摇摇手说:“就这样吧。牛金星的用意,孤已经全然明白。乐山……将来你编写史书的时候,就说启翁是病死的吧!”
方以仁明白了李来亨这句话的意思,点了一下头。
李来亨接着说道:
“让史书上的启翁病死在兵变之前,他没有参与兵变之事。牛铨会满意的吧!大顺还要面临东虏南下的挑战,孤不能、也不愿意因为兵变的事情,再次伤害到大顺军上上下下的团结。
孤既然能够不杀田见秀和吴汝义,也就能够保全牛金星的名誉。
只有张鼐他……”
方以仁低头道:“张鼐之事,还需要殿下亲自去见他一面。”
李来亨苦笑道:“行了,乐山,你还是叫我府主,不要叫我殿下吧。”
“此乃君臣名分的大义,怎么能胡乱称呼?”
“唉!”李来亨感叹道,“好,我明白了,我去见双喜哥最后一面吧。”
方以仁微微躬下身子,他知道眼前的晋王,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少年郎了,在这漫长的血腥求生过程里,那个曾经淳朴、心怀恻隐的少年人,终于成长为了让方乐山感到满意的雄猜之主。
他知道从今天起,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臣子,包括方以仁自己在内,能够继续称呼李来亨为“府主”了。
方以仁低声说:“殿下,张鼐毕竟是先帝义子,于军中人望不下于田见秀,如何怀柔处置,尚需谨慎。”
李来亨脸上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叹道:“我……孤明白!”
他振袖而去,大步向前去见张鼐——去见李双喜的最后一面。在这一刻,李来亨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距离闯军、距离李自成最初的那个初衷,越来越遥远,可李来亨又明白,他必须贯彻自己的道义一直走下去,否则难道要坐视大顺重蹈历史上的覆辙吗?
李双喜被晋王特殊对待,他没有被软禁在义侯府中,实际上直到现在为止,李双喜还是没能再见到他的妻子儿女一面。
他被李来亨囚禁在了晋王府的一间客房内,每日的衣食待遇倒是和李来亨自己完全采用同一标准。
当然,众所周知,晋王殿下自奉甚俭,每日用餐,不过早上一碗小米粥、一碟酸萝卜和一碗鸡蛋羹,中餐只是简单对付了三个夹肉的馒头,晚餐稍丰盛些,亦不过是在米饭和馒头以外,新添一道羊肉汤馍。
李双喜被封为义侯以后,生活享受已经完全向明朝州府一级的官员靠拢对齐。不仅三餐珍馐,而且已经开始蓄养歌姬美妾,突然在晋王府内又重新回到了当年闯营的生活,李双喜吃着那过去闯营老兄弟们视若珍宝的羊肉汤馍,唯有潸然泪下。、
“双喜哥。”
李双喜霍的抬起了头,他看着晋王殿下,眼睛里面充满了复杂到难以言状的神色。在这一刻,李双喜终于清醒认识到了自己已经输掉的事实,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不知所措、矛盾至极的表情,像是在哭,又或者像是在笑。
“双喜哥,老白知道你被关押在王府上后,很关心你的处境。”
李来亨轻笑一声,命王府侍从们将白旺送来的锦裘、美食,全部放到了李双喜的房间里。
晋王坐在义侯的面前,说:“老白很想念你,自从随州一别以后,已然经年。他是实在没有想不到,终于有机会回到开封和双喜哥你重聚的时候,却会发生这种事情。”
义侯静静地看着白旺送来的礼物,又看着眼前这个在竹溪县被自己和白旺救下的年轻人,终于惨笑道:
“殿下!是我错了,的确是我贪得无厌,妄想得到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东西。殿下,你将怎么处置我呢?”
李双喜接着说道:“殿下如果还记得竹溪之事……能否放过我的妻儿?”
李来亨充满感慨地说:
“兵变刚刚平定以后,孤就让孙守法孤我去了你的侯府,将嫂子和玄朗都保护了起来。双喜哥,你大可以放心,田见秀和牛金星孤都已经放过了,何况是你的家眷呢?
汝妻子吾养之,孤会对玄朗视若己出的。”
李双喜终于放下了心里最后的挂念,他再无牵挂,了然的摊开双手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从竹溪县到开封府,我们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唉!来亨,杀了我吧,是用刀剑杀死我,或者是像许多史书上写的那样,给我一杯毒酒呢?”
晋王噗嗤笑了一声后,说道:
“双喜哥,你想的太多了吧!田见秀和牛金星,他们两人的罪责,谁不是在你之上呢?
田见秀,孤已经允诺他和吴汝义一起到武昌剃度出家了。至于牛金星,孤本想让他告老还乡,可是牛金星担心自己一直活着,会影响到他儿子牛铨在孤这边的仕途,才选择了自杀……
双喜哥,你是大顺军中一员无双的战将。孤不想,也不愿意让你死在囚笼之内。你的生命,终究属于沙场。”
李双喜有些疑惑:“晋王,不想杀我吗?可是兵变的事情以后,我又如何苟活于大顺之世呢?”
李来亨命人将一副地图取来,展开在李双喜的桌子上,指点道:
“你看,这里是太原城,这里是冷泉口。太原以北本来有三道藩篱,第一道是大同,第二道是雁门,第三道是太原城北的天门关。但是大同雁门之败以后,太原北面的藩篱尽失,已经很难守御了。
从太原往南一些,太谷、祁县、平遥、介休一线,也全都无险可守。我们即便出援太原,也会在这一线上遭到清军的肆意进攻,守军反而陷入易于遭到攻击局势里。
只有冷泉口,位于灵石县北三十里处,扼守吕梁山和太岳山的出口,从地理形势上来说,是比现在藩篱已经尽失的太原,更稳妥的一处防线。
双喜哥,我原来的意思就是将太原守军撤到冷泉口。但当时田见秀和牛金星都强烈反对,不过现在局势又有所变化,如今清军集中力量于陕西和山东,这是两个拳头展开打人,反而将东虏自己的胸膛暴露在了我们的面前。
太原就是直插入东虏胸膛的一把利剑,所以孤以为太原又有了坚守的必要。”
李双喜更加疑惑不解了,他问道:“晋王用兵自然没有问题,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来亨哈哈一笑,说:“双喜!我准备派一支援兵前往太原,支援姜瓖,这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呢?你恐怕是最合适的人选吧!”
李双喜惊讶道:“晋王殿下,臣还是戴罪之身,殿下,殿下放臣出城,让臣带兵救援太原,就不担心臣趁机叛投东虏吗?”
李来亨自信地说:“双喜,你会那样做吗?”
李双喜犹豫了一下后,终于坚定的说:“不,臣绝不会背叛大顺。”
“好!”李来亨站起身,拍掌道,“既然如此,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双喜,由你和陈永福一起带兵救援太原吧!”
李双喜尚在惊疑不定间的时候,晋王便已经自顾自出门而去了,晋王殿下一边走出门去,一边大笑道:
“双喜,好做、好做。”
等他走出门外以后,便让亲兵们将房门关上,对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李双喜旧部党守素、邵时昌二人低语道:
“孤将命陈永福、张鼐统兵救援太原,你们二人进去和他好好说一说吧。让张鼐好自为之,为了大顺……为了维护大顺的团结,让双喜哥做出合适的选择吧。”
党守素刚想说既然如此,便让他一同和张鼐前往太原。可是邵时昌却用力拉住了党守素,对他摇了摇头说:
“党将军,您一直反对兵变之事,实乃大顺的股肱之臣。义侯错了,我也错了,为了维护大顺的团结,牺牲应该由犯错的我们来做。
党将军,您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今后,今后还请一直跟随晋王殿下,不使中营诸将的名誉消逝史册间。”
李来亨微微地朝党守素和邵时昌点点头,又深深的看了李双喜的房间一眼,最后终于忍不住说:
“把门打开,孤还有一句话要和双喜说。”
众人在惊讶中将房门重新打开,李双喜端坐在原地。晋王则站在门槛外,向他喊道:
“双喜哥,颜清和我生了一个男孩,你愿意为这个孩子起一个名字吗?”
李双喜露出释怀的神色,说:“好,叫他玄烨怎么样?”
晋王突然间大笑了起来,他被李双喜的这个回答直笑到了喘不过气来。
“好,很好。玄烨,和玄朗是同一辈的名字,烨是光辉灿烂的意思,这是一个意象极好的名字。这个孩子,今后就叫做李玄烨了。”
第二十六章 李来亨以手握日
四日以后。
开封兵变的余波已经彻底平息,那许许多多的浪潮,都很快被李来亨所抹平,牛金星成为了这场乱局中最大的一个死者,但他的儿子牛铨依旧作为开封府府尹,强忍悲痛,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由晋王领衔,大顺诸将群臣一致劝进李过正式称帝。李过在象征性地三劝三让以后,也终于答应了群臣劝进的要求,决定在今日举行登极典礼。
由于前线尚在激战,典礼仪式的规程,便一切从简。大典的流程还是由礼政府尚书巩焴制订,但具体实施和操持,李来亨则建议由刘体纯来办理,毕竟让刘体纯来做,肯定更能节省费用。
诸将群臣都聚集在了周王府改建而来的皇宫宫门之外,宫门广场上还有着多日前那场纵火留下的黑色焦痕,一名夜不收匆匆驰入人群间,下马疾报。
李来亨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标明紧急军情的文书信件,他看罢以后,才将信件交给了方以仁、顾君恩、郭君镇等人传阅。
方以仁看完以后说:“太原已经解围,这把利剑将让东虏和北傀如芒在背。”
郭君镇冷哼道:“殿下本不该如此善待张双喜的。”
李来亨淡淡地说:“他始终是大顺的义侯张鼐,雄丽,不要唤他张双喜。张鼐是大顺功臣元勋,你理应尊重他的。”
郭君镇不置可否:“晋王过于宽厚,此非用事之道。”
“孤自有主张,雄丽不必多言了。”
李来亨轻轻一句话,但日渐深重的威严已经让群臣们感到极大压力。除了方以仁以外,即便是称得上晋王腹心和股肱之臣的郭君镇、顾君恩,也不免赶到背上流下了汉水。
顾君恩照着军情文书上的文字念道:
“职偕义侯,实领老本兵兵额一万一千八百员解太原之围。军至悬瓮山下,东虏固山额真叶臣、布颜岱伏兵山隘两翼,夹射我兵,布颜岱领骑兵千余至我兵侧后,先于山腰挑战,我兵屹立不动,皆以鸟铳大炮还击,虏兵动摇,遂奋骑横击我阵。
当是时,虏骑蹂阵甚烈,直入军纛之下。义侯于万军中,望见虏固山额真布颜岱于旗下,同旗鼓邵时昌皆驰骋而进,贯阵破军,阵斩虏酋,所获首级不可计数。
虏兵大沮,叶臣引兵先走,余兵皆溃,义侯并旗鼓邵时昌领兵追进,至蒙山过桥时中伏,邵时昌为红夷炮打死,义侯落入陷马坑后,为虏刺杀。
职闻讯后挥兵急进,夺回二尸,至阳曲再破虏酋叶臣部,遂解太原之围,得入晋阳。”
李来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带着一点哭腔说:
“双喜以百骑破阵,阵斩八旗名酋,解围太原,他已得首功。即便不幸中伏战死,依旧有功于大顺社稷,足可以将功补过,追免前罪了。”
方以仁、郭君镇等人闻言皆默然不语,他们都知道张鼐的战死,是义侯和晋王殿下最后的一项交易。
也好,让张鼐这样体面的死去,晋王也就不用再大动干戈地去消除兵变造成的不良影响,可以最大程度地维护大顺内部团结了。
田见秀、吴汝义到武昌出家,牛金星自杀后宣称其是病死,张鼐则戴罪立功,战死在了救援太原的路上。
这几个人被妥善处置以后,其余人等,也就没有再额外处理的必要了。
李来亨抹去了自己眼角的一滴泪水,送了一口气说:“乐山、好直、雄丽,这之后,是该让大顺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地抗击东虏了。”
在人们的沉默声中,由刘体纯操办的简易版登极大典,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李过拖着病躯,一点一点地完成了他该做的所有事情。
群臣一致商议,虽然李过已经正式即帝位,并且改元为光中,但是今年依旧是永昌元年。要到过完新年以后,到正月的时候,再正式改用新的关中年号。
此外,因为李过病情严重,难以视事,在称帝典礼上,群臣便一致吁请皇上早定国本,确认储君之位,以免再造成大顺的内部动荡。
李过看着宫室台陛下的刘芳亮和袁宗第,看到他们也都跪在那里,吁请自己顶下国本,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朕子晋王来亨孝而克忠,义而能勇推身鞠弭,众应如归,呼吸之间,东虏、北傀殄灭。一人元良,万邦以定。为副君者,非此而谁?
诏立晋王为皇太子,继统万机,大赦天下。
惟天生丞人,牧以元后;维皇立国,副以储君。将以保绥家邦,安固后嗣者也。朕纂承洪业,钦奉宝图,夜分不寝,日昃忘倦。茫茫四海,惧一人之未周;蒸蒸万姓,恐一物之失所。虽卿士竭诚,守宰宣化,缅怀庶域,仍未小康。是以求下人之变风,遵先朝之故事。
皇太子来亨仁孝因心,温恭成德,深达礼体,能辨皇猷,宜令监国,俾尔为政。其二品以下除授及徒罪已下,太子自决之。
朕病体抱恙,将高居无为,自来年后,军国政刑一事已上,并取太子监国处分。”
虽然福王府和周王府中皆有宦官,但李自成和李过皆不喜宦官之政,所以早就将明朝藩王们蓄养的太监放还民间,此时内官皆由女官充之。
几名女官为李来亨换上太子衮冕服饰以后,李来亨即向群臣淡笑道:“群臣呼孤晋王、太子、监国皆可,呼殿下为最宜之。”
诸将群臣皆向李来亨叩首,方以仁带头高呼道:
“光中建元,法度恢闳,波澜壮阔,建国规模一新,海隅山陬,臣等皆喁喁仰望!”
李来亨至此,终于以皇太子监国、平章军国重事、诸道行军大总统的名义,完全掌握了大顺政权内部的一切权力,实现了他彻底“定于一尊”的目标。
至此,起码在大顺内部,李来亨将能够如臂使指,将他希图达到的新法和制度推广到大顺政权的全部管辖区中。
他将以绝大的魄力,把湖广一切渐趋成熟的法度,复制到河南、汉中、陇西、山西、大名和山东,将大顺领土化为一台完全动员起来的古典军国机器,以达成李来亨驱逐东虏、恢复中国的全部伟业目标。
李来亨以手握日,阳光如此刺眼,除了多尔衮以外,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了。
最后一战,这将是大顺开国洪业的最后一战了。
李来亨望向黄河——
千里黄河水滔滔,万里长城何在,江山秀丽,叠彩峰岭,我国家哪像染病?
第二十七章 豪格好好好
北京城中为了给八旗兵们腾出住所,胥吏捕快到处用各种罪名清查房屋。有些无赖汉就趁机发作,同官差们为难,总要索要种种赔偿。
一个公鸭嗓的无赖眼睛骨碌碌地转,非要差人们赔他钱财,才肯让出宅子来。官差们都知道此人系大学生冯铨府上的长随,有名的无赖,他们知道冯铨是睿亲王赏识的人物,忌惮冯府的权势,所以也不便于向对待其他普通平民那样用武。
差人赔笑道:“张哥,这宅子是要腾出来给东师居住的,您佬也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要叫我们办事的人难做啊。”
那无赖汉哪里肯听,死皮赖脸地缠住官差们撒泼打滚。有差人实在忍不住就甩了下鞭子吓唬他,没料到那无赖汉竟然直接大怒,往前跑了十来步,挥胳膊甩掉大褂,扑通的一声仰天躺在大街中央。
他跷起二郎腿,抱着双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们这两个!敢压我吗?要敢,今儿老子等着!要不敢,老老实实给我滚出去!”
官差又气又急:“你给我起来,耍什么无赖!”
他跳下车去拉那无赖,那无赖反又叫喊起来:“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气,像长在地上似的,差人们不但拉他不动,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来许多人围着看热闹,众目睽睽,官差反而无计可施。谁不怕这个不讲理的混混呀!
一阵马嘶,几匹高头大马跑近,一个头戴貂帽、披一领黑绒披风的大汉下了马。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表示对他寄予劝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势,皱着又粗又黑的海参眉问:“怎么回事?“
无赖汉嬉笑道:“谁有本事来敢打死我呀?”
那头戴貂帽的大汗向身后一位锦袍青年请示以后,两大步就跨到无赖身边,冷笑一声,一把摘掉帽子,露出一条油光闪闪的满洲辫子,喝叱道:“这话是你说的?”
众人看到这是名满洲人,都吓了一大跳。不等无赖汉说话回答,戴貂帽的人一言不发,猛一回身,抽出鞍旁的马鞭,啪的一声猛冲骏马,那高头大马便猛地向前蹿去,四只蹄子飞踏出去,竟然活生生将那无赖踩得裂腹而死。
地上满是血迹,周围人都流露出惊惧的表情,官差们也惊疑不定地不敢上前。附近的司坊官和乡约闻讯赶来,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静静地说:“他自己求死,何必让他活着!”
他又回头禀告那锦袍青年说:“辅政王,卑职已收拾掉这个阻路的汉人了。”
司坊官和乡约,还有一大群的巡检、捕役正在惊惶间的时候,南城御史便匆匆赶到。只听开道锣一声又一声,主管京师南城治安事项的巡城御史闻讯赶到了。
御史见到马上的锦袍青年后,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马前,叩头道:“小官来迟,特地请罪!”围观的人们哪能想到这个局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嘘气。
锦袍青年一脚踩在戴貂帽的人背上下来,他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势很充沛,有一股镇人的威严:“这是皇城御道,奸民横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干什么用?”
御史连连叩头,面色如土,听他继续大声说:“再有学这无赖的奸民,今天就是样子,打死勿论!”说罢,他转身上马,那一小队刚才站在人圈外窃笑的骑兵跟在他身后,向北驰去。
巡城御史站起来,对着司坊官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什么不早早差人来报?饶不了你们!鞭三十!”
御史身边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挥鞭就打,打得他们不住地叫喊求饶。人们都吓呆了。这群骑马而来的人到底是什么官?这么大的威风!
有个官差小声对身旁的同僚说:“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也刚知道——那是大清的肃王爷!”
人们咋舌不已,谁不知道肃亲王豪格就是大清的两位辅政王之一?如今明廷早就是名存实亡了,北京百姓基本上都已经接受了这种惨淡的现实,谁又不知道肃王爷才是眼下京师最尊贵也最威严的人物之一呢?
不过也有人不识趣地说:“肃王爷?不是听说他才在山东打了败仗吗?听说被闯贼打败,折了许多满洲兵马!嘿,我敲着这伙满洲人和闯贼狗咬狗,真该多死点人。”
立即就有人捂住他的嘴巴,嘘声道:“不要命了吗?慎言!”
豪格回到他巍峨富丽、仅亚于皇宫的辅政王府,早有侍从家仆等在门前迎接。他觉得有些累,但又非常兴奋以至于根本坐不下来。刚才在前门处置那个无赖,以及由此引来的一场戏剧性的情节,使他很觉痛快。
好像在山东发生的那些事情,一下子就被豪格置之脑后了。他坐在舒服的软塌上,喝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一碟碟黄黄的酥油点心引人食欲。
但这时候有家仆送来了怀顺王耿仲明上门拜访的帖子,立即就将豪格带回到了山东的那一场惨败回忆里。
他想起自己率领大军自北京出师时的场景,五色旌旗飒爽飞扬,无数的龙纹散扇、旛、幢、麾、氅、节耀眼辉煌;金钺、卧瓜、吾杖金光闪闪;仪象、玉辂富丽雄壮——盛大的法驾卤薄直排到午门!
豪格身着金色的全身布面甲,率出征诸将从午门开始,在两排卤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鸿胪官导引着,庄重而肃穆地踏着汉白玉御道,穿过王公百官的侍班队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阶,在雄伟无比、神圣无比的太和大殿,跪受清朝昭和皇帝福临、明朝同志皇帝朱慈烺两位天子的敕书。
如此规格,实在远胜于多尔衮,当时是一种何等荣耀的场面啊。
随后,豪格前往满洲堂子行礼,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庄严!祖先的嘱望、满洲的命运,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给了肃亲王。
北京城门外的天子黄幄中,豪格饮酒以后,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辅政王至郊外饯行,礼、兵二部堂官亲自为豪格奉茶把盏。他率从征将士望阙谢恩,便率大军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
这无比隆重和雄伟的大典,就让豪格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好像他身体里流淌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扫灭山东流贼,当然丝毫不成问题。
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豪格刚一带兵到山东,就屡屡碰壁。当地的汉人都被闯贼蛊惑,成为了不可理喻的刁民,在大运河的东西两侧,到处都活跃着成千上万的匪贼。他们趁时而动,平常蛰伏在山林洞穴里,只有等到满洲大兵前去追杀闯贼主力时,才会突然冲出攻城略地,特别是重点袭击清军的粮船,将那些京师一口一口辛苦节约出来的粮食,烧成了灰烬。
肃亲王一想到这件事情,胸中积郁的怒火和怨气便不打一处来。
“闯贼……闯贼!”
他啪的一声将桌上贵重的花瓶摔得粉碎,那是紫禁城里朱明皇室御用的贵重物品,可也抵消不掉豪格怨愤的心情。
那些流贼实在阴险,山东刁民也实在难治至极,不服王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更让豪格气气愤的是,像怀顺王耿仲明他们那些人,也一个赛一个的没有用处,如果不是他们在登州被叛变的明军津辽水师劫了粮船,自己也没必要急赴登州救援,那么自然也就不会半道上在尧山被闯贼伏击了。
豪格又想到了遭到闯贼伏击时的场景,那些流贼配备了数不胜数的重型鸟铳和红夷大炮,火力之猛、弹雨之烈,好像一张天罗地网覆盖其间。八旗兵虽然勇猛,可是尚未接战,就已经被流贼杀伤无算,豪格本想带领护军拼死一搏,可是不幸战马被流弹击毙,只好仓促撤回济南,吃下了这场丢人现眼的败仗。
他收拾好心情,命包衣奴才们将打碎一地的花瓶收拾干净,决定见一见耿仲明,看看这个登州败将怎么有脸上门来呢?
第二十八章 八旗权力斗争
三顺王在登州、尧山之败以后,都有约一半的兵马在登莱被流贼消灭,实力大为折损,在大清国里的政治地位,当然也立即产生了巨大变化。
登州、尧山之战的同时,多尔衮却在西路取得了重大胜利,夺取了近乎整个陕西地区。睿亲王因此提前一步回到京师,豪格担心多尔衮回到北京作乱,因此也急匆匆赶了回来。
大清的诸王贝勒似乎都感到这意味着八旗权力结构又将要发生一次重大变化了,所以差不多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全部跑回北京,积极站队,在两位辅政王中选择一个派系支持。
三顺王都是跟随豪格回到北京的,所以豪格虽然认为他自己在尧山被郭君镇打败,完全是因为受到三顺王拖累之故,可是依旧认为这些人理应属于肃王派系。
三碗奶茶喝过,他沸腾的心绪略略平静了些,便命包衣们将怀顺王耿仲明带到射圃见面。
射圃,在王府东侧,长宽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墙垣下一圈槐树,围着平坦开阔的场地,能跑马、能射箭、能习武。
树下有几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边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里。紧靠王府主要建筑这边,建了一座观射楼,那是雕梁画栋、绿琉璃瓦顶、飞檐上蹲着七只压角兽的华美建筑,完全符合亲王府的制度。观射楼是专供王爷和王府子弟练武时观射、休息用的。
楼下正厅已摆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铺好了毡垫座位,怀顺王耿仲明是明朝东江镇总兵毛文龙的养孙,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据说在明军里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还以狡猾多智闻名。
但豪格因为登州之败的缘故,很看不起三顺王的才具实力。他有点轻蔑地看着耿仲明,随口说道:
“怀顺王,怎么,上本王的府上有什么事情?是来计较山东兵败的旧事吗?”
耿仲明在三顺王中实力最弱,所以对于满洲的诸王贝勒也最为恐惧,他听着豪格的语气不善,便有些惊惧地说:
“不敢,小王不敢。八旗兵威震天下,山东兵败,纯是因为孔有德缘故……肃王,小王此来,正是有关于孔有德的要事相禀报。”
豪格闻言颇有些吃惊,但又觉得这情况也在情理之中。三顺王都是尾随豪格回京的,尚可喜和耿仲明都时不时派人到肃王府上打探消息,只有孔有德始终没有音信。豪格自己早就在心中猜测过了,是否是孔有德已经投靠了睿党?
如今耿仲明的话帮助豪格确认了他的猜想,肃亲王心想自己的判断果然不错,战无不胜的大清军在山东遭遇到这般措手不及的失败,多数原因都在孔有德身上。
是因为他没有管辖好登州水师,也是因为孔有德对那些明朝官绅将帅耀武扬威,才导致了苏观生等人夺船南奔,以至于许多从天津卫浮海而来的粮船都被明军和顺军联手摧毁。大清军是因为保护这批重要的粮秣,他豪格才仓促地将济南和兖州的大军调去登莱,结果半道上于尧山遭到伏击。
这一切缘由,最初都是因为孔有德的失察。
豪格冷哼一声,骂道:“这个蛮子,他害死多少能征善战的八旗勇士?满洲巴图鲁虽死也不会倒了架子,没想到孔有德还没到他治罪的时候,这厮就急着改换门庭了?”
耿仲明低声说:“王爷,孔有德不是孤身回京的,据我所知,他回京的路上,在德州召集了一批旧部兵将,总共有五六百人之多,如今都住在京师内外……孔有德带兵回京是要干嘛?恐怕将有异动!”
豪格不以为然:“五六百人?京中守军有上万人之多,光是代善手上就掌握着好几千八旗兵。孔有德带来五六百个不堪战斗的汉军旗,又能有什么用?总不见得睿党打算用这几百人造反吧!”
耿仲明暗示道:“五六百人不能控制北京,但这些人都是京城的生面孔,又都不是满洲人。如果睿王打算趁机发难,这些人手岂不是最适合用来偷袭肃王府的吗?”
“这怎么可能!”
豪格大笑了起来,大清国有议政制度,诸王贝勒们都可以在议政会议上确保自己的利益,这比起明朝的制度高明了多少?就是因此,大清国的权力斗争总能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过去皇太极和阿敏的斗争是如此,后来皇太极和多尔衮的斗争也是如此,那么到了今天,豪格当然也相信自己和多尔衮的斗争同样将是斗而不破。直接派一些生面孔的汉人偷袭肃王府?这不是满洲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议政会议代表着诸王贝勒们古来相传的贵族权力,这是满洲祖制,是祖宗**,多尔衮怎么可能敢于践踏满洲贵族传统,直接撕破脸,破坏大清多少年来的祖宗规矩呢?
可是耿仲明接连又说出了许多证据,他说孔有德带来的许多兵马已经京师武库中取走了许多枪炮,这难道不是要在北京城大动干戈的一种预兆吗?
在耿仲明的连连劝说下,豪格这才有些意动。但他还不敢确信多尔衮会如此大胆,因此决定先联络一下同属于正蓝旗的博和托等人,没想到才将博和托等正蓝旗的要人叫来肃王府,便有与豪格交好的镶黄旗士兵赶来禀报情况,说是有人发现了武库中火药失窃的情况。
豪格终于大为震动了起来,他倏然站起,仿佛是觉得太过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除非他疯了,否则多尔衮不可能这样大胆啊!代善、济尔哈朗,他们都不管管的吗?对,本王应该去找代善和济尔哈朗,他们不会允许睿党这样妄自任为的!”
耿仲明急切劝道:“王爷,睿党敢于行此险策,一定是获得了其他诸王贝勒的支持。否则多尔衮怎么敢这样的大胆?他不是疯了,他是有恃无恐。”
博和托则冷静地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有许多蹊跷之处,睿党如果得到了那么多的支持,直接在议政会议上发难不就好了?找孔有德组织一群亡命徒闹事?这是大清国从来未有之事。”
耿仲明则说:“多尔衮即便再怎么样狂妄,肃王毕竟是皇亲贵胄,是朝廷的辅政亲王。睿党亲自下手,一定会遭致许多非议之声,因此多尔衮才要从外地调来一群汉兵来做此大事吧?”
豪格心中有些发慌,他虽然平素以勇士形象著名于满洲人中。但他的勇敢只是战场上的勇敢,绝不是政治斗争中的勇敢,面对睿党深不见底的阴谋和手腕,豪格总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
他心中燥乱非常,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博和托多番劝说他要么去找济尔哈朗和代善寻求保护,要么就直接躲进皇宫里面,一定能够避开祸事。
可是耿仲明却强烈反对,耿仲明做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五体投地在地板上哭诉道:
“王爷啊,睿党敢于如此冒险,一定是有恃无恐。京师兵马估计都已经倒向睿党,王爷去皇宫或者去找代善,岂不都是自投罗网吗?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京师,赶回济南,只有在两黄旗和正蓝旗大军的保护下,王爷才是最安全的。”
第二十九章 自取灭亡
当豪格正在犹豫之中的时候,睿党又为他的动摇添了一把火。翌日清晨就有肃王府相熟的宫中侍卫传递出了消息,说是在豪格回京前的这段时间里,多尔衮已经多次召集诸王贝勒举行了议政会议,可是不管是代善还是济尔哈朗,这两位资历极深的满洲宗室元老,都没有透露一丝半毫的消息给豪格。
豪格心中的不安感自此已经达到顶峰,博和托虽然强烈要求肃王留在京师再仔细观察局势,但一贯以勇敢闻名的肃王,却在此时露出了胆怯的模样。
他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居然怯怯地说:“待本王去山东领回兵马以后,再和多尔衮算总账,岂不是更好?”
豪格固然是一位英勇绝伦的骁将,可是优柔寡断的他在争夺皇权的过程里却严重缺乏豪气和勇气,也缺乏统筹大局的魄力和控制局势的韬略。
这同豪格的身份、豪格的名字,又是何等的不相称呢!
博和托对肃王的做法倍感失望,但他依旧认为睿党如果真的将有大举,豪格也不应该赶回山东领兵勤王清君侧。因为满洲人丁稀少,兵马有限,内部团结高于一切,如果满洲内部的权力斗争,竟然发展到了过去所未有的兵戎相见的这等地步,那么不消说,济尔哈朗、代善等满洲宗室中的中立派、保守派,势必将会彻底倒向多尔衮的一方。
耿仲明却说:“宫中多番召集议政会议,如非有侍卫相告,则肃王竟然完全不知道相关的情况。这已经说明郑亲王、礼亲王已经彻底倒向睿党,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耿仲明只是一个汉人,在满洲宗室内部的权力斗争中,本来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可是因为豪格也相信了多尔衮将启用三顺王兵马来暗杀自己的消息,所以居然对于耿仲明的消息渠道认为十分可信,使这个本来无甚地位的汉人民王,在肃党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其余亲近两黄旗和豪格本人的满洲有力宗室,尚有许多人。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由于昭和帝福临已经继位,作为八旗中最强势力的两黄旗,大多满足于福临做皇帝,而缺失了对于多尔衮的警惕性,也过分减少了对于豪格的支持度。
特别是陕西之胜和山东之败的对比,更加凸显出了不仅仅是在政治和谋略上,即便是在沙场征战上,作为后辈的豪格,也远远不如多尔衮。
人心向背,正在逐渐发酵。豪格回到北京以后,肃党的消息如此闭塞,绝非是其来无自的,而正是说明了原本支持肃党的两黄旗人马,正在逐渐转换他们的立场和阵营。
此时此刻,能给予豪格安全感的,只剩下了昭和帝福临的母亲圣母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了。
博和托也认为在危险的时刻,获取太后的保护和支持,或将成为肃党翻盘的关键一着。最起码,如果有了太后的保护,睿党应当是不至于、也不敢于使用武力暗杀的方式来谋害肃王。
可是不等豪格派人入宫联络太后,宫中内官却就先一步赶到了肃王府。事情的发展之快,种种变化都让博和托心中大受震动,感到豪格已经完全坠入睿党画中,恐怕是无能为之了。
果然,宫中内官带来的圣旨,是要召豪格入宫面圣。可是经过耿仲明恐吓以后的豪格,自己又确实从各个渠道获取了不少睿党将对他个人人身安全不利的消息后,如何敢于在这种时候入宫呢?
或许此时在宫门处,多尔衮已经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的杀阵,将要重演铁失杀害元英宗的南坡之变吗?
豪格犹豫再三,关键的时间正在不断流逝着,在门外等候的宫中内官也越发不耐烦了起来。肃王府上本有一座西洋自鸣钟,钟表一声一声地预示着时间在流动,豪格终于一手按在御赐的佩刀上,挺身而立说:
“我们立即出京!去山东!”
博和托顿时感到头颅失血,两眼发晕,豪格的行事怎么会如此儿戏?这时候离开京师,岂不正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了吗?
最糟糕的情况,更可能导致八旗的分裂和内战。
博和托是阿巴泰的儿子,他几次和李来亨交手,知道大顺兵马的强悍厉害。获鹿战胜以后,清廷上下到处都洋溢着一种屡胜而骄的氛围,特别是在多尔衮轻松收取西北以后,朝堂之上、八旗之中的轻敌气氛更是强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是博和托却知道,获鹿一战,李来亨的楚闯兵马并没有全部参战。大顺军的兵力尚有相当保留,清军即便看似夺取了西北大片土地,可是实际上却没有斩杀什么有名的顺军大将,也没有歼灭成建制的顺军部队,所谓陕西大捷,不过是空得一块投入比产出更多的灾区而已。
闯贼实力犹存……这一点是清廷上下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包括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在内的许多人,分明是以为获鹿大战以后,就算是彻底打败了闯贼,根本没有想到获鹿大战只是顺清战争的开始,而非是结束。
博和托想到自己那尚被圈禁的父亲阿巴泰,心中下定决心。他有责任恢复家族的荣耀和名誉,更有责任维护大清的团结。
博和托看着豪格的眼神渐渐冷淡了起来,也不再出言劝阻,反而说:
“王爷若欲离京,我们就必须立即赶赴通州,再乘船前往临清或济南。时不我待,必须立即行动。”
耿仲明也说:“对!必须立即行动!”
豪格大为意动,他想想自己回京没有多长的时间,本来也没有多少的牵挂,居然决定不去理会正在门外等候的宫中内官,而是直接带上少量亲随和侍从从王府后门离开,直接乘马狂奔向北京城门而去。
早就监视好肃王府的正白旗侍卫立即将消息送去睿王府,此时多尔衮正同清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明廷的大学士冯铨一同喝茶,他接到豪格突然离京的消息后,毫不惊讶地笑道:
“豪格怯懦至此,他出京以后,再不能成事了,只需要一个官差就可以将他锁拿幽禁。”
范文程本是皇太极的腹心股肱之臣,却在豪格山东败北、多尔衮西北大胜以后,以极快的速度改换了门庭。他毫不掩饰自己及时投靠睿党的得意之色,奉承道:
“睿王当进位为真正的摄政王了。”
多尔衮手上把玩着东珠手串,遥望紫禁城,正想说些什么话的时候,他的亲兄弟英王阿济格便和孔有德赶来了王府。
多尔衮吩咐道:“耿仲明遣家人来报,豪格已经潜逃往通州。你们立即带人去将他锁拿,不得纵虎归山,使其逃去山东。”
阿济格和孔有德奉命离开以后,范文程又说:
“礼亲王和郑亲王都没有动作,唯独豫王……”
多尔衮知道自己的另一位同胞亲兄弟豫王多铎也有不小的政治野心,不过现在他自信满满,认为除掉豪格以后,自己完全能够独霸八旗的皇权了,便不把多铎放在眼中。
他看着地图说:“让多铎到陕西领兵去,将他远远调开就好了。”
被多尔衮提拔起来为他监控明朝朝臣的冯铨则问道:
“殿下,肃王在山东用兵不利。如今闯贼依旧堵塞漕运,京师的粮荒越来越严重。新打下的陕西一带,存粮皆被流贼搬空,反而要我们从直隶调去许多粮食充作军需。再这样下去,如果没有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增加存粮,恐怕要不了多少时间,不惟是京师一般百姓将要饥饿至死,即便是八旗天兵,也将有饥荒之灾。”
多尔衮从容地说:“本王已有章程,朝廷即将推行剃发令——剃发令是我朝先帝的遗旨,没人可以抗拒阻挡。剃发令推行以后,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傥有不从,必须以军法从事,抄没其全部家产,正可以稍解缺粮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