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末不求生TXT下载明末不求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末不求生全文阅读

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九朝神都空惆怅

    九朝神都空惆怅,汉魏文章半洛阳。

    大顺的事业,起于天下之中的洛阳,今天也又一次回到了崤函之外的洛阳。白马寺中香烟袅袅,北邙山下又葬着自古及今多少将士的骸骨?

    北邙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它静静的蛰伏在那里。李来亨脚踏在黄土漫坡里,冷冷的俯瞰山下世事更迭和变幻,看着一支支顺军的老本劲兵自山下走过,沿着北邙、沿着黄河,又将汇集到另一点去。

    袁宗第等人对他放弃西北的做法,怨怼依旧很深。也是因为顺军诸将强烈的不满和怨气,李来亨才不得不让米剌印留在狄道,经略陇西——从战略角度来说,汉中依靠地势,尚有防守的余地,但陇西远在西北,米剌印率领数量不多的一些大顺军经略陇西,其实极容易被多尔衮击破的。

    但不管是袁宗第这些大顺元从,亦或者是王永强、孙守法这些秦军归诚军官,或者是之前跟随李自成在获鹿大战厮杀过的牛成虎等秦军宿将,这些陕西人们都不可能轻易割弃故土,割弃他们的祖宗坟墓、桑梓乡亲和田宅祖产。

    留下米剌印经略陇西,是李来亨所作出的让步,明面是希图保留大顺军在西北地区的影响力,内里则是为了塞住悠悠众口。

    洛阳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立洛河之间,居天下之中,是李来亨暂时选中的行辕驻地。从地理位置上讲,洛阳位于中原的中心,得中原州者得天下。从地形上看,它南有龙门山,北有邙山,一条洛河从城中穿过,依山傍水,地势平缓,防守条件十分良好。

    北邙山上帝陵无数,从东周到后唐,帝王陵寝有数十处之多,其他陵墓又有数千座,历史的恢弘与古老,让李来亨又重新坚定了坚守黄河一线,绝不再退任何一步的信念。

    洛阳城外,北邙山附近,植被茂密,密不透风,空气像蒸笼,汗如雨下,无数颗古柏,伴着杂草,坟茔,碑石等散发出一股不明的味道。

    李来亨亲自挽着袁宗第的手臂,又带着秦中诸将在北邙几处有名的胜景游览一周,他指着山上的那一大片古老陵墓说:

    “陶渊明讲‘一旦百岁后,相与归北邙’,王建说‘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几千年的龙争虎斗下来,也不过是北邙山上一抔黄土罢了。”

    墓冢土丘上荒草萋萋,灌木丛生,一棵棵高大,苍老的古柏横七竖八,高高低低,恣意的生长在那里,它们的根深深的扎入土丘中,叶子在阳光下透着碧绿,但那种绿看起来并不爽心悦目,反而让人心里有一点沉重之感。

    袁宗第对李来亨这番话很不感冒,他的心思还念及着陕西、念及着危在旦夕的太原,袁宗第以一种不大友好的语气直言说:

    “泽侯……现在该说是平阳公了,田平阳已决定坚守太原。殿下所说弃太原而守冷泉口一事,田公、牛相都以为万万不可。太原毕竟是先帝登基称帝的地方,于我大顺地位如此重要,岂能不经过一场血战搏杀,就轻易放弃?

    一退再退,军心势必散乱,人心肯定不能再收拾了。田公和牛相都说了,与其弃太原而亡,不如就干脆死在太原。”

    洛阳附近,千年的古柏随处可见,它们都垂垂老矣,却依旧顽强的生长着。有的树身上长满了疙疙瘩瘩的树瘤,相貌极其丑陋;有的下半截已枯干成洞,树梢上仍然郁郁葱葱;有的树身已经倒伏,但枝叶依然繁茂。

    李来亨心想着,田见秀和牛金星就像是洛阳郊外的古柏一样,根深蒂固、老而弥坚,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驾驭和摆弄的人物。

    李自成还活着的时候,大顺军有着这样一个绝对巩固的核心,团结和向心力是不可言喻的。可是当李自成死后,大顺军中就绝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像后来的孙可望继承张献忠那样,迅速接替李自成的核心作用。

    即便李过比起后世历史上此时的李过,地位、势力,都有了十足的进步,可距离“定于一尊”而言,还是差了一些。

    所以李过现在只称“监国”,而没有以皇侄身份继承大统登极称帝,也正是因为他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得田见秀、牛金星、张鼐等人臣服。

    为团结起见,现阶段李过也只能以监国名义行事了。

    “但是我听说玉峰叔和启翁,都准备去开封了?”李来亨故作轻松地问道,“太原城是先暂时将张鼐主持防务吗?”

    如今大顺军在西北遭遇重大挫折,反而是在山东,由于郭君镇及时带着援军抵达,成功在兖州一线就抵挡住了豪格的攻势,获得不少战果。所以李过已经准备移驾开封,并且再次写信给田见秀等人,要召集大顺诸元老到开封商定李自成死后的大顺权力格局。

    太原城在清军屡次进攻下,虽然还没有说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但的确也十分不安全了。所以田见秀和牛金星固然说他们宁愿死在太原,也不愿意主动弃守这座大城,但在李过书信到达后,田见秀、牛金星、张鼐三人,还是一致决定前往开封。

    袁宗第咬了一下嘴巴,回答说:“双喜也要先去开封一趟……先帝驾崩,大顺皇位空悬已久,要解决此事,自然需要召集大顺军中所有元老。”

    李来亨嗯的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而是带着诸将又在北邙山下走了一圈。大家走到一处圆圆的土丘附近,同样上面草木葳蕤,只是比起之前看到的汉代帝王陵寝,规模建制都小了一些。

    那位陕西富平籍贯的文士杜崇礼眼睛一亮,向李来亨拱手说:

    “殿下,此处是北魏世宗宣武帝元恪的景陵陵寝。元恪乃北魏高祖孝文帝元宏之子,元宏虽然并非北魏建国之祖,但其功绩实与开创无异。

    孝文帝死时不过三十有余,其功业、年龄,恰似我朝大行皇帝。孝文帝御驾亲征时驾崩,但宣武帝却能安然从容继位,巩固北魏治世,使边徼稽服,天下大兴。

    殿下幸景陵,此亦天意不绝我大顺,必将有如宣武般后嗣继承先帝宏业。”

    秦中诸将大多都对杜崇礼这般马屁毫无感觉,甚至于是没有多少个人听出来他话里到底在讲些什么东西。

    但是李来亨毕竟熟读经书史册,他挥鞭遥指洛阳城笑道:

    “天下事正烦,我辈岂能偷得半日浮闲?走,安顿兵马以后,这黄河上下,就将成为我们杀尽满洲奴的战场!”

第一章 幼辞在开封

    幼辞舟车劳顿了许多天,从随州一路赶到开封,早上醒来不久就又觉得一阵头疼。细细想来,大概是因为突然来到河南,一时间水土不服的缘故,身体状况总说不上是多么好。

    不知不觉中,开封已袭满了冷风的清香,“金池夜雨”、“州桥明月”、“隋堤烟柳”这些古人赏秋的遗迹,幼辞一个都不了解。

    她走出房间,庭院里还站着还几名罗颜清派来的持剑侍女护卫着。一层薄霜落在侍女们的肩上,幼辞心中不忍,就命自己从湖广带来的老营老人为她们张罗一下早饭。

    这些老营中的老弱妇孺,一部分是幼辞在高夫人委托下负责管理的,另一部分是她到湖广以后,又被鹤爷白鸠鹤要求一起帮忙分担的。如今突兀被李来亨唤来开封,幼辞只好又将自己负责的老营事务,重新交给白鸠鹤帮忙解决,只带着十余人就坐着马车赶来了河南。

    幼辞本来从随州还带来了不少新的物产,其中很多都是耿应衢名下商号送来的礼物,有从江南采购来的景泰蓝珐琅器,有苏州产的精致缂丝衣物,当然也有湖广本地出产的随州棉、茶叶、纸烟、竹器等紧俏产品。

    她刚到开封的时候,就给罗颜清派来的不少侍女护卫送过一些礼品。

    但是此事被李来亨知道以后,晋王殿下脸色马上就变得阴沉了起来,不仅让方以仁把这些东西全部收缴了起来,还命方以仁叫来跟随李来亨北上的判官裴守约,命他在不通知此时担任德黄节度判官一职的邓岩忠前提下,着手调查耿应衢等湖广绅商的具体经商应酬情况。

    此时天已微亮,远处一片嘈杂的喧哗声就打破了开封城中的宁静。幼辞侧耳倾听,好像从那片喧哗声中听到了士兵的喊杀声,她面露疑惑不解的表情,护卫庭院的持剑侍女们却一起摇了摇头,接着便上前要将幼辞请进屋内。

    可是外面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接着,已经不仅仅是士兵的喊杀声,幼辞甚至都能听到刀枪剑戟纷纷出鞘的声音。

    她脸色微变,本来在庭院前打着哈欠的狸奴也一把跃起,跳到了围墙上,浑身毛发炸起,狠狠地盯着宅邸外面。

    “是……是什、是什么人?”

    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幼辞已经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说话还是磕磕绊绊,很不流利的样子。她质问侍女们包围宅邸的乱兵到底是什么人?

    这真是一件另她匪夷所思的事情,幼辞虽然一直身处后营,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和大顺军中的其他人一样,都对获鹿大战结束以后顺军的动向十分关注。

    幼辞很清楚开封现在还是大顺军的后方,而且近来监国李过、晋王李来亨、平阳公田见秀又先后带着不少军队回到开封,准备召开一场规模很大的军事会议。

    如此多的军队和大将聚集于此,幼辞不相信有敌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狸奴蹲在围墙上面凶狠地叫了好几声,侍女们看着幼辞不愿意回房的样子,都很无奈,其中一人小声说道:

    “又是来找王妃要人的家伙……”

    侍女提到王妃二字的时候,幼辞虽然没有刻意去想,可心里依旧有股不是滋味的感觉。但她很快就撇开这点,疑惑道:

    “找王妃要人?王妃又不处理刑狱,这种事情找殿下不是更合适?为什么要找王妃要人?”

    她不听侍女们的劝阻,硬要出院去看是怎么一回事。护卫侍女们既不能阻止幼辞出来,又不能对她动粗,大家都有些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幼辞打开了府邸大门,看到了院外那一片骇然景象:

    成百上千的大顺军将士,几乎所有人都赤袒着上半身,露出一身狰狞凶狠的伤疤战痕。站在最前排的士兵,一手持刀剑,一手持盾牌,一边大声呼喊着“交出曹营叛贼”,一边用力地将刀剑敲击在盾牌上,发出令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好几百名顺军士兵又向前猛冲,李来亨派来守卫的士兵,只有几十人,虽然所有卫兵都组成人墙,拼命抵挡着乱兵的冲击,但是这条防护线显然意见是如此脆弱,只能激起那些乱兵加倍的激愤。

    有持剑侍女看到局势失控,赶忙拔出利剑,冲到众人面前厉声呼喝道:

    “这里是幼辞小姐的宅邸,不是王妃的居所。你们到哪里要人来?胡闹!这是杀头的重罪!”

    可是乱兵们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犹自向前冲击。幼辞被眼前的场景震惊,脸色有些惨白,她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露出仓惶和狼狈的神色来。

    幼辞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自从李来亨命军器监张光在武昌府聘请了不少耶稣会传教士,帮忙大顺军制造军械以来,湖广的基督徒就越来越多了。幼辞一直待在湖广,她的一生又饱受流离之苦,族亲俱亡,李来亨因为戎马倥惚,而且还有了妻子,不可能长期陪伴和保护她,所以幼辞就和老营不少妇孺一样,慢慢接受了耶稣会传播的信仰。

    又一名上身袒露出精壮肌肉和无数战伤的士兵,手持大刀冲击府前防线。他大声疾呼道:

    “我辈在延绥、在太原、在获鹿,奋勇杀敌,所保不过李氏天下,所为不过桑梓富贵。曹营关中一叛,我们的乡亲父老,已经死了多少人?兄弟同袍,又死了多少人?

    罗颜清庇护这些曹营叛贼,意欲为何?狗贼!交出所有叛贼来!血债血偿,杀尽曹兵,方能一解我辈心头之恨!”

    伴随这名士兵的狂呼,他身后其他数百人也都跟着呼喊了起来,“血债血偿,杀尽曹兵”的声浪惊天动地,好像狂风骇浪一样拍击着府邸前的大门。

    幼辞被这股可怕的杀气所震惊,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血腥战场的人,当然知道眼前这群乱兵的杀气是真正货真价实的杀戮气息——他们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想要把所有曹营旧人,悉数杀光。

    她忍不住攥紧了十字架,这才终于明白了那些佩剑侍女不让她出来的意思。这些狂徒见到幼辞出现以后,情绪更加激愤高涨起来,不少人竟然强行将她指作晋王妃,大骂道:

    “那就是晋王妃!她也是曹兵,就是她仗着晋王权势,给许多叛贼免罪!”

    一个年纪看起来都要有四五十岁了的老卒,手握箭矢,用力一掷,居然就把箭矢投到了幼辞的脚前,险些伤到她的身子。

    老卒见状又唾骂道:“晋王已经瞎了眼,被曹贼蒙骗蛊惑了!”

    还有人大声说:“什么晋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而已。老子当年在四川跟着闯王围攻成都的时候,李来亨这个小儿又在哪里?他算什么东西,居然不许我们报仇雪恨!”

第二章 这里不是魏博

    局面愈演愈烈,这些老卒纷纷冲击府邸,卫兵已经完全抵挡不住。按理来说,这里虽然并非李来亨的王府宅邸或行辕官署,但也是过去永昌皇帝赏赐的别苑之一,乱兵们哪里来的胆子,直接冲击李来亨的宅邸?

    侍女们全部拔出佩剑,面容肃穆,迅速结成一条半月型的防线挡在幼辞身前。她们手中长剑好像一片银白色的雪花,耀眼夺目,凛然之气,十分逼人。

    那些没有穿着铁甲的士兵们,也都被这森寒的剑光稍稍震慑住一点,许多人不自觉就放慢了往前狂冲和推挤的力量。

    此时却又有一名老兵大声喊道:

    “罗颜清纵容叛贼,和杨承祖、吉珪有什么区别?蛇鼠一窝啊!我们一定要给枉死的弟兄们报仇!”

    本来已经略微被持剑侍女们镇住的乱兵,被这些话语刺激,气氛情绪重新又变得激愤了起来。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嗖的一声弓弦响声,划过长空,令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为之一紧。

    侍女们担心乱兵使用弓箭射击,好几个人赶紧将幼辞抱了起来,向府内跑去,乱兵群中却又有人高声喊道:

    “是曹贼射箭、是曹贼射箭……叛贼要杀害我辈啊——”

    这声呼喊就好像一点火星落入油锅之中,顿时点燃熊熊火焰,积薪早已堆好,火焰一旦燃烧,就必定形成燎原之势。

    被侍女们抱起来的幼辞,小小的手掌如此用力地捏紧了十字架,几乎被十字架的尖端刺破了皮肤。她看着乱兵人群的身后,眼睛里却亮起了一道光芒:

    “殿下……”

    踏、踏、踏……

    马蹄声好像暴风雨一样呼啸不止,战马四蹄疯狂地践踏在开封城内已被大顺军修缮过多次的大道上,密集的奔驰之声由远及近,使得大地都为之震颤了起来。

    乱兵们刚刚才反应过来,许多人回头张望,马上就看到了晋王李来亨亲自带着一队骑兵狂飙而来。这队骑兵也没有顶盔掼甲,可是手中却全都抓着一杆尖端绑上了棉布的马槊,骑士们在李来亨带领下以楔形阵切入乱兵队列中央,几十杆马槊狂舞刺击。

    马槊的顶端虽然绑上了棉布,可是乱兵们也都没有穿戴盔甲,而且大部分人还袒露上半身,连一件厚点的衣服都没穿。遭到一柄马槊刺击,依旧是疼痛万分。

    骑兵队伍的冲击势大力猛,毫不停歇,李来亨一边手持马槊冲开乱兵,一边将监国所发诏书扬在半空中厉声道:

    “曹营旧部之事,监国已有处置,必不使任何一人徇私枉法。各军不许擅借名目,肆意生事,速回各自军营中去,孤便先不惩处……快回去!否则孤只好铁面无情,就地拿人了。”

    李来亨翻身下马,将马槊直接丢到地上,两手高举监国诏书,径直走入乱兵人群里面。在他身后的其他亲军骑士见状,也都扔下马槊,纷纷下马,跟随在李来亨的身后。

    李来亨走近乱兵,指着面前一位只有九根手指的老兵说:

    “你是王进才的兄弟吧?我记得你!深州城下第一批冲进了济尔哈朗的中军大营里,被清军的流弹打掉了一根手指头,也毫无畏惧。你是一条好汉,杀了许多狗鞑子,在战场上真是英勇。可怎么来这里闹事?欺负孤家的妇孺吗!

    监国已经下发了诏书,你们都回去吧!监国自有处置,不会有任何不公之处的。”

    那名老兵没想到李来亨居然认识自己,而且还记得自己的事迹,脸上不免露出羞惭之色。

    李来亨接着面向众多乱兵,一把将自己的衣服掀开,露出臂膀上的不少战伤,喊道:

    “孤跟随永昌皇爷,百战而削平豫楚,使得大顺军有了今天的立足之处。尔辈皆是大顺元从老兵,怎么到孤的府上闹事?尔辈是欲杀孤?

    那就过来,向这里刺进一刀,让孤瞧瞧谁的身手会比左良玉、鳌拜和多尔衮更厉害吧!”

    李来亨这一句句话掷地有声,而且气势又是如此逼人。他自己丢下武器,只带着几十名随从走入乱兵人群的包围里,脸上却无一丝惧色,语气里也没有一点点的慌乱。

    反而是包围住李来亨的众多老卒们,在他的话语下,一个个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许多人都悄悄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晋王,只有少数几个刺头反唇相讥说:

    “我们是来找刀马旦为枉死的秦中弟兄讨还公道,与晋王殿下无关!”

    李来亨闻言气极而笑,呵呵一声,冷笑说:

    “这是幼辞小姐,不是晋王妃。王妃现在就在宫中,在太后身边休养身子,尔辈恐怕没有胆子去闯行宫,那不如还是直接找孤来讨要这个公道吧。”

    罗颜清已经在生产的边缘,据李来亨从医科科举后招募来的那批御医所言,她没有几天的日子应该就要生下孩子了。所以这段时间,李来亨干脆请高太后帮忙,让罗颜清暂时住到高太后的身边,以免万一之事。

    乱兵们没想到自己扑了空,闹出这样的乌龙,更加羞惭起来。李来亨得理不饶人,又骂道:

    “这是幼辞小姐,是主管老营的幼辞小姐,你们认不到她了吗?那就叫来你们的妻子父母,问问他们认不认识幼辞小姐。问问他们在老营中的时候,每天为他们准备饮食、救治伤患的人是谁?

    你们这是胡闹!”

    乱兵们终于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有一个独目老兵强项道:“陕西沦陷全都是因为曹营叛乱,我们听说不少曹营叛兵在杨承祖死了以后,居然又跑回大顺军来……我们只求杀尽曹营叛贼,让枉死的兄弟们不至于死不瞑目啊。”

    李来亨认出此人是张鼐身边的一名亲兵,但他没有直接再说什么,而是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先回去各自的军营……监国对此事已有处置,孤也会向大顺军上下做出交代。大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兄死不瞑目。

    你们先回去,监国很快就会秉公办理此事。”

    李来亨看乱兵中多数人脸色羞惭,已有退缩之意,心下冷哼一声,大手一甩,不再跟他们置辩,而是带着那一队骑士径直走入府邸之中。

    接着侍女和护卫们就直接把府邸大门关上,乱兵们也不知道是该继续冲过去把门强行打开,还是就此散去,全都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府邸大门打开,一名侍女捧着监国诏书走了出来,小声说:

    “晋王命尔等皆速回各自军营,否则将要军法处置……”

    她又把监国诏书打开,念给众人听。诏书中李过声言曹营叛变一事,罪不容赦,此前因为局势紧张,大顺军兵力吃紧,所以不得不赦免许多叛贼,暂免其罪,以用其兵力平定西北大乱。现在形势已经慢慢稳固下来,等到大顺诸将军议结束以后,就会对这些叛贼做出妥善处理。

    如此一番话后,这些闹事的乱兵才慢慢散去,各自返回军营当中。

第三章 李天下

    府邸大门中间被打开一点,露出一道缝隙,李来亨看到乱兵们已经全部走光了,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两手拍拍自己的脸,自己骂自己说:“你是李来亨,可不是李亚子,别在汴梁翻车啊。”

    李来亨心中惊情还未完全散去,狸奴却已经一把撞进了他的怀中。身经百战的天生神将李晋王大吃一惊,险些又被狸奴这只身材过度超标的胖猫撞倒。

    幼辞经过这几年来管理老营事务的历练,她常常跟随在高太后的左右处理种种公事,神情姿态,都不再复过去那番怯生生的模样。虽然刚刚经过一场荒唐的兵变,但此时却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连说话都比过去有条理了许多。

    “殿、殿下……乱兵会被怎么处置?他……他们,他们都是大顺的老人,恐怕,恐怕不,不能肆意处置的。”

    李来亨看着幼辞这副样子,心中忍不住一叹,自己完全是把幼辞当成一个小妹妹看待,可是如今却又不得不将其卷入漩涡之中……

    但他随即便握紧了手中,丢掉了心中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多余情怀,为了大顺、为了永昌先帝,还有为了抵御鞑子,李来亨都已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之后的每一步都将是不进则退,为了生存和胜利,他必须做完所有历史赋予给他的任务。

    李来亨笑道:“义父会安排好的……幼辞不要太担心了。你刚来开封还不知道,最近这种闹事的老兵,数量实在不小。今天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遭啦,我和义父此前也都处理过好几回。”

    幼辞盯住了李来亨的双眼,好像想从晋王的眼中看出他真正的情感和用意,但却又好像一无所获。

    幼辞低下头,小声说:“王妃……王妃还好吗?那些老人都说要找王妃讨要公道。王妃也是曹营出身,会不会有所牵连?”

    李来亨随手摸了摸幼辞的头,这几年的时间幼辞身材体型长大了不少,不过李来亨自己长得好像更多一点,两人身高差距反而扩大了不少。

    他揉着幼辞的头顶,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龙驹寨,李来亨没有直接回答幼辞的问题,只是说:

    “这些事情孤……我,我和监国都会处置好的。”

    幼辞忍不住问道:“殿下究竟想要出现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李来亨拍拍她的头顶,温言说:“幼辞好好休息一下吧,不要想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好好休息。”说完他就指派其他侍女带幼辞去休息,给她压压惊,同时再调派一下嫡系兵马保护府邸。

    被侍女拉走的幼辞,却还是转回头来问了一句话:“殿下、殿,殿下……您唤我来开封,到、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来亨眯着眼睛,面露和煦的微笑,挥挥手道:“幼辞好好去休息吧。”

    很快孙守法就手提铁鞭,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走进府中。孙守法命甲士们守卫好府邸安全,自己则单膝跪在李来亨面前请罪道:

    “恕臣来晚了!”

    李来亨摇摇手道:“无妨,让你们晚点再过来本来就是孤的要求。虽然说是以防万一的准备,但是事情不到完全激化的地步,孤绝不能对大顺军的兄弟同袍们用武,否则无论对错,都将影响到孤在军中、在将士们心中的形象和地位。”

    李来亨当然不至于托大到单骑闯阵的地步,其实在他说服乱兵离开的同时,孙守法就带着数百甲士埋伏在这附近。万一有事,亲卫骑士们会先保护好李来亨,接着孙守法肯定就会杀出来平定叛乱了。

    不过孙守法并非大顺元从,李来亨也非常看重自己在顺军内部基层将士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还是更愿意冒上一点点风险来处置此事,而非以武力弹压。

    只是在孙守法看来,这种处理方法,势必将会纵容将士们桀骜张狂的风气……

    李来亨接着又问孙守法说:“张皮绠去潼关了吗?”

    “张帅已带兵前往潼关布置防务了。”

    “嗯,这很好。”李来亨不禁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说,“张皮绠在潼关,高一功也赶回襄阳坐镇,苗里琛和贺镇在汉、郧,郭君镇、谷可成、郝摇旗还有马宝在山东。楚闯精兵都在抵御鞑子南下的第一线,暂时来看防线还很稳固,我估计清军内部也即将生变,多尔衮大约不会在这段时间南下侵我。”

    孙守法则有些不安地说:“殿下在开封的卫兵只有几百人,最近因为老兵们不满监国处理曹营叛贼的力度,闹事的人很多,区区几百护卫,实在太不安全了吧。”

    李来亨大笑道:“孙守法,你在想些什么?这里又不是前线,这里是开封府啊,能有什么危险?在开封哪里需要什么护卫,再说孤义父的兵马在开封尚很多,实在无须多虑。走吧,我们先去行宫一趟,你派人去将乐山也叫来,事情都快要来了。”

    “是,殿下……只是,殿下,最近兵变闹事的情况越来越多,东虏大兵压境的情况下,真的会有这么多人脑子如此不清醒吗?而且我观此辈乱兵,一回行事比一回猖狂,或许殿下不应该再继续纵容他们了。”

    李来亨脸色略有一些阴沉下来,凝神看着孙守法说:“孤自有主张。”

    孙守法双手握拳,低下了头,还是规劝道:“殿下,万一此事背后是有什么人在煽动,我实在担心将要酿成大乱。”

    “这不可能。”李来亨严肃地说,“大顺军里够资格的大将,没有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无非是一些人不满我们处置曹营叛贼不利罢了,不过这没关系,孤已有了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只要公布这个办法出来,我想至少一些人怨恨我和曹营的姻亲关系,说我是因此去刻意庇护曹营叛贼的事情,将不复存在。”

    李来亨很少露出这样严肃庄重的表情来,可见他是不容任何人挑拨大顺诸将间的关系。特别是在李自成身故、大顺新帝尚未确认的情况下,维护大顺军内部的团结,是李来亨现在绝不能掉以轻心的一件事情。

    他要求孙守法不得在外人面前声张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又安排甲士护卫好幼辞。不过想了一会儿,李来亨似乎觉得这些甲士保卫宅邸力度还不够,便又说:

    “刘师傅与我最为亲密,他麾下有一位统率三堵墙精骑的骁将,叫做张洪。你去找一下左营方面,让张洪带一支左营的精兵来保护幼辞,以免这边兵力不足,应对不好时局变化。”

    孙守法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下来晋王的要求。接着晋王便重新穿戴好衣甲,跃身上马,与几十名亲军骑士一起赶去高太后和罗颜清暂居的开封行宫那边。

    开封的大顺行宫是由明朝的周王府改造而来,周王府本来就是在宋金故宫遗址上建造的,它由内外两座城垣组成。外面的墙高二丈许,蜈蚣木镇压,上覆琉璃瓦,内城墙高五丈,上有垛口,四周有城壕环绕,四面有门,大体和宋代皇城规格范围一致。

    开封周王府有如此宏伟的规模,这是与周王的地位、古都开封自身的条件和历史以及主持周王府建设的当事者等诸多因素有关。

    开封城的大小,从唐五代到明清无大变化,到了明代仍是河南省城,可谓河南第一大城,城周长“二十里一百九十步”。而堂堂的古都洛阳,城区变化特大,到了明末,河南府城周长仅八里三百四十五步,整个府城还比不上周王府的面积大。福王虽备受万历皇帝的宠爱,但位于洛阳城中的福王府规模,与开封的周王府相比,确有小巫见大巫之感。

第四章 小徽柔

    李来亨带着几十名亲卫到达开封行宫外面,便下马步行,将护卫也全部留在宫外。他不携带武器,但还是穿着盔甲进入宫室内。

    不久前田见秀、牛金星、张鼐等人以参与大顺元从诸将军议的理由,自太原前线返回开封,他们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筹码,便是当时也在太原的高太后。

    毕竟永昌天子驾崩以后,高太后不论是其法理身份,还是依靠这些年来执掌老营建立的种种恩德,于大顺军将士的心中都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牛金星看来对高太后寄望很深,希望打出这张牌来增强他们的地位。

    可是高太后回到开封后,却在李过的安排下迅速离开了田见秀的府邸,住进了由明朝周王府改建而来的开封行宫中。

    牛金星没有想到在太原时表现得温顺而无主见的高太后,一回到开封,立即就以强硬的态度挣脱了他们的控制。

    时局因此产生微妙的变化,也是从这时开始,开封城中借口清洗曹营余孽而发起的小规模兵变,数量越来越多。

    李来亨穿戴全副铁甲,虽然他将马槊、弓箭和手铳都留在了宫门外,但是腰间依旧佩戴着永昌天子的遗物花马剑。

    晋王步速很快,两边带路的宫女都已经赶不上李来亨的速度。他是这样雷厉风行,使宫人都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与过往展现的那种亲和姿态,隐然有不小的区别。

    “颜清的身体还好吗?”

    李来亨直入宫室,开门见山问起了罗颜清的身体情况。也是因为开封城内小规模兵变不断的缘故,李来亨担心如果让罗颜清对这些变乱知情,将大大影响到她的身体情况,所以才和李过商量讨论后,决定让罗颜清先住到太后宫中。

    此时李过和高太后都在行宫里,顾君恩因为一直领衔参军司的班子为李过处理案牍公务,所以此时也在宫中。

    李来亨看到顾君恩,还有参军司的其他年轻参军曹本荣、周昌等人也都在这里,心中便安定踏实了许多。

    高太后看着李来亨,和蔼又慈爱地微笑说:“御医说她身体很好,虽然在关中受到一些惊吓,但大体无碍。生产时间很可能就要到了,来亨,你要多陪陪颜清。”

    李过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不时敲击着椅子的手把,神情悠然,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遥远的问题,甚至没有注意到李来亨走近了过来。

    “义父?”

    “啊。”李过慢慢回过神来,他依旧是一副十分克制的样子,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来亨,你来了。”

    “义父在想前线的军事吗?”

    李过没有直接作答,他挥手召来顾君恩,说:

    “我大顺军中善战之士很多,但如顾司马和曹参军这样长于案牍之人还是太少。来亨,这段时间你幕中这些僚客姑且先借我用一用吧?如今大顺的战线沿着黄河两岸,纵横数千里广,军务之多,人力难以清理,还是需要这些人参与军机,为我决大事、掌文案,才能处理好朝堂的公务。”

    李来亨看着在李过面前表现十分低眉顺眼的顾君恩,心中暗笑数声,坦然说道:

    “其实我幕中有二士,顾好直善决军机,方乐山专理案牍。不过义父既然已经用惯了好直,就先让他带着参军司人马随义父左右,处理公务好了。”

    顾君恩一边向李来亨眨了一下眼睛,一边向李过拱手说:

    “掌行文案,其实我与乐山,比之牛太师都远远不如。先帝已设有平章政事、天佑殿大学士和六政府尚书,一切案牍公务,交牛太师处理其实并无不妥之处。”

    李过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后,一饮而尽。他笑了笑,说:

    “好。启翁刚到开封不久,很多事务还不熟悉,一段时间后,等启翁熟悉政务以后,你们再将案牍公务移交给六政府吧。”

    高太后看李来亨一入宫,第一时间没有去看望即将生产的罗颜清,而是在这里和李过、顾君恩又谈论起了政务,略有些不悦地说:

    “补之你现在是监国,日理万机、事务繁忙也没有办法。可是刚刚和二虎处理完军务,难道现在又要忙着和来亨处理政务吗?你自己忙着就算了,来亨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总要让他去看看颜清吧?”

    李来亨好奇问道:“二虎叔来禀报什么军情吗?”

    李过还是微笑着说:“刘体纯就是闹着喊着要去前线,不愿意待在开封。我已经同他讲了,等到诸将军议结束以后,该去前线的,肯定是都要返回前线。”

    李来亨耸耸肩膀,也很自然地坐到了李过和高太后身边,高太后本来要吩咐宫人为晋王准备茶水,但他伸手阻止后,也和李过一样自己给自己倒茶。

    只有顾君恩、曹本荣、周昌等参军司的人,尴尬地站在一旁。毕竟宫中高太后也好,李过、李来亨父子也好,都是大顺皇族,也都算得上是一家人,自然是怎么舒服轻松怎么来,参军司里的这些参谋们,可就不能如此了。

    顾君恩心想是否要告退的时候,一个玉石砌成的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蹿了出来。她鼻子秀挺,可是双目却炯炯有神,和李自成十分相似。

    李过看到这孩子,终于露出轻松自在的神情,笑道:

    “小徽柔。”

    这是李自成和高太后的女儿,也是永昌天子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直系血脉李徽柔。大顺公主的尊号和宗室亲王一样,都是使用古国名号,徽柔的公主尊号便是齐国公主。李来亨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从辈分上来说,徽柔算得上是李过的堂妹,也是李来亨的小姑。

    李来亨看着这样一个稚嫩的婴孩,看着她摇摇摆摆、蹦蹦跳跳,连路都还走不好的样子,同时也联想到了罗颜清腹中还未产下的孩子,心中自然升起一股温情。

    徽柔的头发平梳得十分整齐,但看起来长度对小婴孩来讲是有一些长了。她头发在额角上一络络卷曲着,一直垂到耳际和脖子边,宫人们来不敢拿剪子去剪掉她漂亮的头发,也就由之任之了。

    “她生得真俊俏,和先帝龙颜也特别相似。”

    徽柔摇摇摆摆地小跑过来,一路蹿到李过的面前,监国很温柔小心地将自己这个年龄过小的堂妹抱到了膝上,抚着她头顶说:

    “徽柔很少哭,年纪虽小,但已经有了先帝几许风范。”

    高太后看着乖巧至极的小徽柔,捂着嘴笑了几声后,又说:

    “徽柔比玄朗还小一些,但是走路、说话,都比玄朗学得快呢。”

    张玄朗是张鼐的儿子,年龄比徽柔大一点点,现在也被张鼐带回了开封。好像这段时间,张鼐的妻子,也就是田见秀的女儿,时不时就会带着玄朗入宫来陪伴高太后和徽柔。

    徽柔一直很安静地端坐在李过的膝盖上,但当她听到高太后说的话后,就撇着嘴巴,咿咿呀呀的说:

    “玄朗、笨,太笨了。”

    李来亨闻言大笑道:“徽柔是先帝之后,果然才智过人,吾家千里驹,自非外人可比。”

第五章 先帝遗诏

    徽柔对李来亨还不熟悉,被他百般夸奖,脸上就露出了那种稚气的羞赧。孩子虽小,但已显出一点点未来优雅和美貌的模样。

    徽柔的眉毛细密而端庄,一头长发浓密而柔顺地一直长到鬓角和耳际。李来亨也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孩子一样是非常乖巧地不哭不闹。

    高太后慈爱地看着小徽柔,又想到了在宫中休养身体的罗颜清,便说:

    “来亨你很快也要当爹了,也将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大顺的未来,今后要看你们父子的努力。”

    李来亨神情肃穆起来许多,回道:

    “最近开封城里闹事的人很多……有不少老兄弟还说要尽诛大顺军中的曹营旧人,我一直压着这件事情,没有让颜清知道,就是怕影响到她的身体状况。”

    高太后好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露出十分讶异的神色。她看了看李过,却发现李过只是垂下眼睑,在那里静静品茶,更加觉得此事有些奇怪。

    “补之,这是怎么回事?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情。尽诛曹营旧人?这些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曹营又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叛乱,何况就算是参与叛乱的人,许多人也已经弃暗投明,何来尽诛之说?这简直是要在大顺的内部,故意煽乱子出来。”

    义父没有和高太后说这件事情吗?

    李来亨的心中同样产生了一点疑窦。

    李过放下茶杯,一手放在徽柔头顶上,轻声说:

    “太后,的确是有一些闯营老人有不满情绪在。毕竟杨承祖在西北叛乱,导致了很多闯营老人的故乡沦陷到清军手中,还有很多弟兄的家眷都在西北,死伤实在不少,谁能没有怨气呢?

    最近是有一些人打着尽诛曹营兵的旗号闹事,不过我看他们大多都是有战功的老兄弟,无非是一时怨气充塞,发泄一下而已,不至于影响大局。

    先帝驾崩以后,维护大顺军内部新老兄弟们的团结,是现在的首要之任。这些人闹事固然有错,但我想也没必要特别严加惩处。所谓堵不如疏,我和二虎已经说了,多派一些人去疏导他们的怨气,同时对有战功的兄弟加以赏赐,对背井离乡撤离关中的老营家眷,也要设法给他们安排田宅。

    这样处理,估计很快就能够弥平很多人心中的怨气。”

    李过这种和稀泥的处置手法,也就难怪那些乱兵会这样有恃无恐,现在甚至发展到了敢于直接冲击李来亨宅邸的地步。

    “事情就这样算了吗?义父,我只担心这样会影响到大顺军的军纪。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可是这样投鼠忌器,小乱势必会堆积成大乱,到时候反而影响大局,就糟糕了。”

    李过又咳了几声,说:“此事我和刘体纯已经说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处置这些人的好时机。来亨,你再等一等吧。”

    “义父……”李来亨看着李过的脸色,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义父你的身体……?”

    “我没事……咳咳……”

    李过咳着咳着,嘴角居然留下一道血丝,他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一点血迹,又望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徽柔一眼,只能苦笑着吩咐宫人将徽柔带回去。

    李来亨与高太后都大惊失色,李来亨知道李过在获鹿大战时受了重伤,可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听到义父说起此事,他还以为李过伤势已经痊愈。高太后对此更是一无所知,看到李过突然吐血,心中的惊惶更是可想而知。

    李过从宫人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面露苦涩之情,道:

    “还是获鹿时的旧伤,好像跗骨之俎,一直好不起来。”

    高太后对李过一直瞒着这件事非常生气,她气愤道:“你怎么不说出来?怎么不告诉我?万一有事……万一有事!”

    “义父……原来是这样。”

    李过的伤势让李来亨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许多事情,难怪开封城内的局势正在一步步向无法控制的地步演变,看来李过的伤势,比自己设想的更加严重许多……

    “义父,牛相和玉峰叔他们知道你的伤势病情吗?”

    “没有,这件事情只有后营很少一些人才知道。现在军情紧张,我身为监国,却受此重伤,传扬出去对于大顺军的士气,影响很坏。”

    高太后紧张问道:“补之你到底怎么样?既然伤得这样重,就好好休养,不要到处忙碌了呀。”

    李过无奈笑道:“黄河千里局势紧张,军机万端,我哪里能休养得了?只望内部不生乱,能够熬过去这段最危险的时期。”

    他又对李来亨说:“来亨,你会明白我的用意的……对吗?忍一时风平浪静,如果我有事……来亨,你一定要维护好大顺的团结。”

    李过的神情不再肃穆,他的脸上现在只挂着一抹苦涩的笑容,两眼中居然还饱含着对于李来亨的恳求之情。

    难怪开封城里的那些乱兵,会无人约束……

    李来亨心中既为李过这种真诚的恳求所打动,又为义父和稀泥的做法感到分外不妥。他想说些什么反对的意见,可是当看到李过那样沉痛和哀求的眼神以后,又好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来亨,一切等到风平浪静以后……现在万万不要生事。”

    “可是……”李来亨不忍道,“现在大顺军元从诸将,全部聚集到了开封,无非是要商议继承先帝皇位的事情。义父如此忍耐,那些乱兵背后分明是有人在煽乱,一退再退,难道皇位之事也要退吗?”

    李来亨这句话过于直接,使得李过和高太后两人同时为之变色。

    李来亨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色,惊道:

    “先帝遗诏,是欲使义父为我大顺的周武王,难道太后和义父要违背先帝的遗诏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李过闭上双眼,好像伤势造成的苦痛过于折磨他一样。

    李来亨没有想到大顺皇储一事,李过都有了李自成死前那句“当为武王”的遗诏,都已经号称了监国,怎么可能还会生出变数呢?

    他看着高太后那奇怪的脸色,终于沉声问道:“太后,田见秀和牛金星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跟随他们从太原回来,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意图吧!”

    高太后的眼睛看向一旁,说:

    “玉峰没有什么意见……启翁欲推双喜继……”

    李过却喝断了高太后的话,强硬道:

    “够了!来亨,这些事情自有我来处理。你只要管好你的分内之事就好。最多不过十几天时间,事情就会了解。为了维护大顺的团结,我本就不惜名位,皇位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过的话真让李来亨感到瞠目结舌,他心中涌起强烈的失望情绪:

    “大顺由先帝擎造,先帝都已经有了遗诏,要义父做周武王。可义父难道觉得这所谓的团结,和稀泥和出来的和气局面,比之先帝遗诏更加重要?”

    “你不要再说了!”

第六章 纯良的双喜哥

    “李过已经病倒了。”

    张鼐身边的谋士邵时昌小碎步地奔入田见秀在开封的府邸中,府外已有太原老兵严密的防守,府内气氛更为紧张,庭院里布满了杀气四溢的甲士。

    邵时昌脸上的神情既紧张又惊惶,他跑进田见秀府邸的内厅后,方才看到田见秀、牛金星、张鼐这三个最重要的人物全都在场,除此以外,次一级的袁宗第、党守素、刘体纯三人也都在内厅里。

    内厅气氛同样紧张,邵时昌跑进来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在地。

    党守素站在门旁,扶住邵时昌,小声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很多人都知道了,监国伤势很重。”

    邵时昌还以为自己掌握的是第一手重要情报,没想到党守素却说所有人都已经知道。

    邵时昌显然吃了一惊,问道:“我的消息来自参军司的内应,你们又是从何得知?”

    牛金星看着邵时昌这样大惊小怪,有些不耐烦地让他坐下。

    牛相握着一条湿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掌后说:“李过身边的护卫,有不少人都受过田公厚恩,要知道李过现在身体情况如何,岂会是一件难事?”

    袁宗第则说:“为监国医治伤病的御医,有几个人是延绥出身,与我有旧。我去问过他们了,监国的伤情非常严重,已经快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邵时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喘了两口气说:

    “李过已经病倒了,李过、李来亨父子怎么还一直隐瞒这件事情?居然没有把内情透给我们。”

    邵时昌这句话让张鼐也皱起了眉头,张鼐同样有些不悦地说:

    “过哥是信不过我吗?他伤得这样重,为什么不告诉我?”

    田见秀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与话语,一言不发。

    牛金星则面对张鼐的问题,冷冷一笑说:“人家是什么人?双喜你又是什么人?看来李来亨父子,是将双喜当成李家的外人了。”

    牛金星这样直白的话语,反让刘体纯有些不高兴了。

    二虎拍着桌子反对道:“启翁说得什么话?过哥怎么会信不过双喜?现在军情紧张,过哥身为大顺的监国,他伤重难愈的事情如果传扬出去,一定会对大顺军兄弟们的士气造成很不利的影响。过哥先压着这件事情,无非是不想咱们胡乱担心罢了。”

    牛金星对袁宗第嘿然笑道:“汉举,这也是你的想法吗?别像二虎那么傻了吧。”

    袁宗第低下头喝了口,默然无语。

    刘体纯瞪大了眼睛,对袁宗第这种态度显然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他手指着袁宗第,有些紧张的说:

    “袁哥,你又是怎么想的?过哥和你也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打绵州的时候,你先登破城被官兵射倒的时候,难道不是过哥拼着性命不要把你从官兵箭下救出来的吗?袁哥你难道会觉得过哥是要刻意瞒着我们?”

    袁宗第没有答话,张鼐却有些不满地指责刘体纯道:

    “二虎,你不要这样咄咄逼人,启翁将大家叫来不是要说谁不好,而是担心过哥伤情真的那么严重的话,万一……万一过哥出了事情,咱们大顺军将来该怎么办。”

    “将来怎么办!”刘体纯喝道,“先帝遗诏让过哥坐龙椅,到底是谁在闹反对,一直从中作梗,才搞成今天这番局面?过哥如果真的有事,也应该由过哥自己来决定大顺军将来怎么办,而不是由我们瞒着他来做决定!”

    刘体纯的话让牛金星当即拍桌骂道:“刘体纯别忘记了你是谁的人!今天让你来这里是田公信任你,我们不是让你来这里给李过做说客的!”

    刘体纯嗤笑道:“我刘体纯是先帝的人,是大顺的人,这还用问吗?”

    “刘体纯!你……!”

    “别吵了。”

    田见秀制止了牛金星和刘体纯两人之间的争论,他毕竟是李自成和罗汝才先后去世以后,大顺军除了李氏宗室以外的第一人,权威足可以压制牛金星和刘体纯两人的不同观点。

    随同大同、雁门之败影响了田见秀的威望,可他毕竟在繁峙伯姜瓖的协助下守住了太原。田见秀的宽和、仁厚、平易近人,照旧获得了许多士绅的好感。

    当李过以监国身份处理起数不清的军务时,各种治安事务,实际上又由田见秀开始负责。

    他对将士们的过错、士绅们的罪行,一概用怀柔方式解决,很少像李来亨那样严酷地推行新法。这虽然使得李来亨一再向李过建议的种种湖广新法,无法有效推广到河南来,但是也让田见秀获得了多数将士与河南本地士民的真切爱戴。

    田见秀前不久才自费重新修缮了洛阳的白马寺和开封的大相国寺,礼佛甚勤,很多士绅都说顺军中只有田见秀一人与其他诸帅不同,宽仁待人,口碑载道。

    田见秀这时候手上还捏着一把佛珠,他看着坐下的牛金星、张鼐、袁宗第、刘体纯等人,不意叹气道:

    “我不贪图享受,也不在乎功名利禄,若能放下一切俗务,日日吃斋礼佛,又有什么不好。”

    牛金星赶紧劝道:“田公淡泊功名,一心向佛,行事宽仁,德辉远布。只是我有一些陋见,以为如今天下正是大争之世,李过虽然文武兼资,又是先帝指定的所谓武王之选。可既然李过伤势已经那样重,我们也不能不为大顺军的将来做考虑。”

    田见秀看向袁宗第,问道:“汉举,你有什么想法吗?”

    袁宗第一直低着头,他想到了李来亨放弃延绥三城的事情,可是也想到了李来亨孤身入关平定长安叛军的事情,此人于大顺军究竟是吉是凶?

    “我……”袁宗第稍稍犹豫了一下说,“我和玉峰想法会是一致的。”

    田见秀凝神又问道:“汉举直言吧。”

    袁宗第低声道:“如今我大顺军与东虏,沿着黄河两岸千里对峙,前线诸道大军,主帅几乎都是楚兵之人。后方万一有事,前线将有糜烂之祸。”

    刘体纯也赶紧赞同道:“对,正如袁哥所说,前线大军都由来亨部下统帅,我们怎能不同来亨通通气,就私下决定这等关乎大顺军未来的大事?”

    牛金星一拍桌子,大声说:“这些兵马都是大顺军的兵马,何时成为李来亨一人的私产了?”

    张鼐对此也不大认同,说:“太原一线现在是姜瓖负责防守,大名府那边是过哥的人,其实黄河一线,大部分军队都是来亨的部下在主持防务。前营主要兵力,还是集中在潼关和山东这两翼,比起黄河一线,重要性并没有那么高。”

    田见秀敲了敲椅子的手把,对袁宗第说:

    “我们姑且等一等吧,或许李过的伤情很快就能好转。那将是最好的情况,否则……”

    牛金星接话说:“否则怎么都不该轮到李来亨吧!”

    党守素拍着张鼐肩膀,竟然直接说:“如果监国身体真的不行的话,合该双喜哥坐大顺的龙椅!”

    邵时昌眼睛一亮,也赞同道:“对,对,义侯是先帝义子,如果李过有事,自该义侯继承帝位。”

    张鼐自己则连连摆手,脸上浮现羞赧之色,说:“这……这,我担不起如此的大任啊。你们莫要再胡说了。”

    田见秀终于露出坦然的神情,哈哈笑道:“双喜是宽仁纯良之人,万一李过有事,由你统帅大局,闯营的老兄弟们也能放得下心呀。”

第七章 侯爷的日子

    牛金星出于安全起见,直接驻在了田见秀府上。但是张鼐倒认为开封位处后方,他自己又武勇盖于当世,对牛金星的谨慎小心反而是嗤之以鼻。

    张鼐和党守素两人一同乘马离开平阳公府,刚刚出门,外面守卫府邸的太原老兵们就都行礼拜见道:“义侯!”

    张鼐摸着自己后脑勺,爽朗笑道:“兄弟们辛苦了,开封城里的事情就快结束了,到时候你们这些人都将各有封赏。”

    士兵惊奇道:“开封城里有什么事?”

    党守素低哼了一声,马上将张鼐拉开说:“双喜哥,不要说这么多了,我们先走吧。”

    “好好,我知道啦。”

    张鼐随便敷衍了党守素两句话,就同他一起走开回府吃饭。那些田府卫兵远远望着张鼐走开,心里都在想着义侯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封城中将要发生什么封赏将士们的大事了吗?

    义侯府邸距离田府尚有一段距离,同样是当初李自成钦赐的华宅之一。张鼐的妻子田氏此时又有身孕,还在休息,张罗午饭的是张鼐新纳的一房妾室,这位美妾是太原一位举人家的小姐,不仅身段相貌都极好,而且知书达礼,远在田氏之上。

    新妾室刚为张鼐脱下战袍,换上了一身纺绸长衣。党守素跟着张鼐走过院门,眼前就是一座二层小楼,敞开的门窗上都雕着花。屋檐下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开国功侯”四个大字,从小楼向下俯瞰,可以看到义侯府邸的花园虽然占地不大,但却有着曲廊花榭、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均安排得错落有致。

    张鼐笑道:“是不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党守素眼睛眨了几下,回答说:“这麻雀也不小,倒比监国和晋王府邸都大上许多。”

    “老党,先坐先坐,我们先吃饭。”张鼐的美妾已经张罗好了一桌饭菜,义侯坐下说道,“来亨还是个小孩子,要住个多么大的宅子干什么用?要我说,还是洛阳的福王王府,开封的周王王府,这两座行宫,才最叫人眼馋。”

    党守素有些尴尬地说:“行宫自有太后住着。”

    张鼐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闷闷不乐道:“和太后的行宫相比,我这里,唉,我这里完全只能叫做一个‘陋室’……是这么说吧?陋室!”

    午餐非常精美,好些菜如响油鳝糊、碧螺虾仁、叫花童鸡、灌汤狮子球、姑苏酱鸭等都是江南佳肴,与党守素吃惯的西北菜色判然两味。

    这些菜大多都是偏甜的口味,又都极其鲜美。其中有一种蜜汁小豆腐干,用料普通,可是蜜汁却是张鼐用大顺的军情渠道从常熟买来的,口感层次非常丰富。

    张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饭,党守素却实在吃不惯这些江南菜,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做做样子。没一会儿,只见一名义侯府邸的卫兵进来低下身子,对张鼐低声说了一串话后,旋即离开。

    党守素没有怎么样在意,等到他和张鼐吃完饭后,张鼐又让小妾准备茗茶时,那个亲兵又跑了回来,弯着腰向张鼐禀报什么事情。

    张鼐听后先是面色奇怪,继而又笑了起来,随即对党守素说:

    “自从先帝驾崩以来,老党你每天都倥偬军事,今天能抽出时间陪我吃一顿饭,也是难得。你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一来我的府上,咱们便有了大消息一听。”

    党守素惊道:“什么大消息?双喜哥,侯府护卫送来什么消息?我是否有福气聆听一下?”

    “你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谈。”

    张鼐领着党守素从后门走到花园中,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过几十步,回头一望,四角翼然的小楼突出在白墙绿树之上,果然成为花园中的另一道风景。

    他们走过一进院落,又走过一进院落,花园幽深,别有洞天。更令党守素叹为观止的是,在将各园隔开的墙上凿有若干造型美观的空窗,透过空窗可以看到隔壁花园中的景致。

    张鼐介绍说:“这里以前是河南省巡按高名衡的私宅,据说很请了一些苏杭的营造师傅过来修筑,这一处花园的营造办法,叫做借景,就是把隔壁风景借过来的意思。”

    党守素说:“很妙,很妙。每扇空窗都是一幅画,确实比监国和晋王的府上好看很多。”

    张鼐哈哈笑道:“过去先帝曾经要将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别苑赐给来亨,可来亨非说不要,自己选了一个劣绅的小院子住。那劣绅的宅子,跟巡按的花园比起来,自然是差得远了。”

    两人说话间又来到后院小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塘一角卧着几块怪石,为小园平添了三分野趣。

    池中遍植荷花,现在天气近秋,半数已经枯萎,成群的小鱼还在里面游来游去,微风过处,花叶摇动,隐隐飘来一阵清香,直把汴州作杭州。

    就在池塘的北岸,有一间门窗洞开的雅室,一块横匾写着“荷风送爽轩”五个字。两楹悬有竹刻对联,张鼐说那是他身边谋士邵时昌的手笔。

    张鼐两臂伸开,轻松坐了下来。党守素却觉得他的身形好像不比过去那般魁梧,这样好的吃食,反而消瘦了一些吗?

    党守素又想到张鼐新纳的那一房美妾,身姿那样丰腴,皮肤又特别白皙,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一个丫鬟回来站在张鼐的身后给他扇风,党守素坐在丫鬟挥扇的下方。他闻到了丫鬟身上特有的香气,那是从她极薄的丝衫中传来的香气。

    丫鬟外面套了一件非常薄的丝绸长裙,里面还戴着抹胸。抹胸大约是用纱布做成的,麝香和别的许多种香料就放在抹胸的隔层里面,所以总透出来一股香气。

    党守素联想到张鼐在闺房中,为丫鬟解开罗襟的时候,是否会有一股醉人的奇香令义侯欲仙欲死。

    忽而丫鬟的扇柄似乎无意中碰到了党守素的肩胛骨,她的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党守素好像看到丫鬟的眼眶马上红了起来,几乎快要抽泣起来。他很不解,可又被丫鬟柔弱的风情所折服,心猿意马地胡想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张鼐却一把将丫鬟的扇子扯过来,拍在桌上,骂道:“怎么这样不小心?这是大顺的开国通渭伯,这样的爵爷你怎么能如此不小心地伺候?该打!”

    丫鬟立即跪在地上,含着眼泪小声泣道:“侯爷……侯爷,是奴错了,该打……该打。”

    党守素被张鼐在私宅中的作风所震惊,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张鼐啧嫌恶地摇摇手,让丫鬟先下去,之后再处置他。

    党守素赶紧劝道:“只是扇子碰到我一下罢了……双喜哥,我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怎么会在意这么碰到一下呢?”

    张鼐笑着说:“这我自然知道。嗨,你还没有安家立业,自然是不懂。这些家中的丫鬟仆人,一个个都是鬼灵精怪的,谁都比谁狡猾难缠,你不凶狠一点,将来是压不住他们的。要是闹出一个恶奴欺主的事情,却叫大顺朝的颜面放在哪里?”

    党守素为难地点了点头后,又说:“双喜哥,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消息?”

    张鼐回答说:“又发生了一桩兵变,好像是过哥伤情极重的消息被人传了出去。现在开封城里有一种流言,说过哥的伤势会那么重,是因为来亨的关系……所以群情激愤之下,又有许多人包围了来亨的府邸。”

第八章 杀晋王,焚王府

    晋王府邸本就很小,不比张鼐的花园那样一进院落接着是一进院落,根本就没有多少甲士。

    只是因为此前已经发生过乱兵围堵冲击府上的事情,李来亨自己倒是不怕,可他担心幼辞出事,所以才将自己带到开封的那区区几百锐士中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府上。

    甲士护卫和幼辞身边的佩剑侍女们已经发现了府外异动,他们都没想到这才过去一两天的时间,怎么又会发生乱兵冲击晋王府的事情?

    外面刀枪响动的声音好像海浪一样,一波强过一波。府内的侍女们脸色都非常难看,幼辞手上抓着十字架,担心道:

    “殿下……殿下会有事吗?”

    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护卫手持长槊,带人走了过去,他脸上洋溢着坚毅的斗志,向幼辞强调说:

    “晋王殿下乃是天人,岂会被这些宵小之辈伤害到?殿下和孙将军是担心监国府上出事,才过去看看,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你、你叫什么?”幼辞问道。

    护卫抿着嘴巴,嘿嘿笑道:“大小姐,我叫李懋亨,是孙将军的部下。”

    幼辞对这个名叫李懋亨的少年人印象很深,觉得他和过去的张皮绠十分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何,在相貌和气质上却又和李来亨更像一些。

    连他们的名字都很像呢!

    她不会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懋亨这个名字将在后来的历史中被李过改为李来亨,这个异常憧憬晋王的少年,其实才是后世历史中的那个临国公李来亨。

    嗖、嗖、嗖——

    府外又传来好像梆子一样的响声,李懋亨脸色惊变,骂道:

    “他娘的,这帮人居然敢放箭……走,来几个人跟我出去。”

    他将马槊在手里轮转一圈,好像把玩树枝一般轻巧,显露出非凡的武艺和勇气。这次晋王府的亲卫们,没有再像上一次李来亨亲自带领时那样,在武器尖端全部绑上厚厚的棉布,而是让利刃闪烁寒光,令杀气毕露。

    李懋亨和另外五名王府亲卫一同上马,或夹持马槊,或双手擎刀。王府大门此时打开一半,六人立即纵马而出,在府外的空地上,李懋亨一眼望去,估计有三四百名乱兵在闹事,其中还有十多人搭弓射箭,好几支箭矢甚至插到了晋王府大门上的匾额处。

    王府亲卫们见状全都异常气氛,这些人即便是老兵,难道就能如此辱没晋王吗?

    何况比起资历,资历比晋王更深的老兵也没有几个人——李懋亨有些恶意地想到,那些自吹自擂资历比晋王殿下更深的人,很有一些人是崇祯十一年闯军大败后投降官军,直到崇祯十五年闯军席卷西北后重新归诚回来的所谓“老人”吧?

    李懋亨持矛瞠目怒喝道:“晋王府重地,谁敢越过这条线,我必杀之!”

    说话间人群中正飞射出几根流矢,李懋亨冷哼一声,直接伸出手来,居然将一支射速不快的流矢轻松接在手中,接着猛力掷在王府门下的台陛前,划出一道界线。

    有几个闹事的乱兵不屑道:“你是什么人?让李来亨出来见我们!让他出来解释,为什么隐瞒监国受伤的事情?是不是曹营叛贼暗害监国!”

    一个胆大的将士还手持利刃,直接踏过李懋亨丢出的那根流矢,走上了台陛。

    李懋亨见状再也不多说一句话了,而是拉起马缰,驾驭战马飞驰而出,瞬间接近那名越界的乱兵时以枪尾把他扫倒以后,又用马蹄将他从台阶上踹了下去。

    “还有谁敢越界?晋王府重地,冲撞者皆杀无赦!”

    李懋亨身后的另外五名王府亲卫,也都环甲露刃向前踏出一步,气势森然,同时厉喝道:“晋王府重地,冲撞者死!”

    大顺军中,当然没有冲撞晋王府者杀无赦这样的一条法律。可是李懋亨如此言之凿凿,气势又十分骇人,而且刚才他扫倒一名闯军老卒所显露出来的过人身手,也确实让很多乱兵吓了一跳。

    这种场合,最关键的就是气势。

    李懋亨看到台阶下那些乱兵有不少人在后退,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之前那般激昂,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已经成功在心理上弹压住了对方。

    他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喝退乱兵的时候,从开封城十字大街上却扬起大片尘土,伴随着一片旗帜的翻卷,居然有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赶了过来。

    李懋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没有看错:

    “吴……吴汝义?他来干嘛!”

    吴汝义是田见秀的副将之一,也是中营的重要战将。获鹿大战时,他奉命监督白广恩,一起指挥炮兵部队,但结果却并未能阻止白广恩的叛变,造成了顺军中央兵力的彻底崩溃,更使得顺军在获鹿之战收尾阶段,几乎损失了所有的重型火炮和更为珍贵的炮手。

    秦安伯、制将军左光先就是因此才被东虏炮弹打断一腿,最后因为疼痛难耐吞金自尽。

    获鹿之战结束以后,吴汝义跟随牛金星、张鼐撤退到了彰德府,之后也跟着他们又率兵增援太原。

    只不过结果清军重点进攻的是陕西和山东,在太原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

    李来亨平定关中叛乱以后,李过考虑到清军因为过度扩张的原因,暂时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便提议召集大顺元从诸将,到开封商议后李自成时代的权力格局问题。

    吴汝义身为中营大将,自然也以此为契机,又从太原跑回了开封。

    这段时间来哗变的部队,李懋亨记得很清楚,大部分都是这些从太原跑回开封的所谓老兵,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吴汝义的部下。

    所以吴汝义突然带兵赶来晋王府,就让李懋亨升起了一种更加强烈的危险感。

    “吴制帅,这些乱兵是您的部下吗?晋王府乃是大顺国之重地,岂能让人随意围堵?这些人必须严加惩处。”

    李懋亨不卑不亢地质问道。

    吴汝义带着大队兵马缓步上千,他看了一眼晋王府台陛前的景象后,突然笑了一声,向李懋亨拱手说:

    “他们是我的人马,丢人现眼了,我会好好教训一下这帮人的。”

    说完吴汝义便朝台陛前的乱军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晋王平定关中曹贼之乱,功勋何其著也,轮得到你们来王府闹事吗?真是不想活了吧。”

    突然间,乱兵人群中却冲出一个赤膊将士,他非常突兀地跪倒在吴汝义面前,哭喊道:

    “我辈皆为保卫监国而来,李来亨隐瞒监国受伤的消息,是何居心啊!今天兄弟们围堵晋王府,全是我一人号召所致,吴帅要惩处兄弟们的话,就干脆杀了我吧,杀我一人,免除兄弟们的罪过。”

    李懋亨正想骂一句这人在胡闹些什么,没想到吴汝义居然立即流下眼泪,大声哭道:

    “你是闯军老卒,我记得你。可是国法无情,为了照顾晋王的面子,我只能严惩你了!来人,先就地打一百鞭,待晋王出来以后,再由亲自处置你的死活吧。”

    李懋亨大感吃惊,不知道吴汝义这是在玩什么把戏。没过一会儿,居然还真的出来两个手持马鞭的壮汉,开始就地鞭打那名闹事的老兵。

    而且是他们一边鞭打,吴汝义一边在马上擦着眼泪痛哭。

    这才打了六七下的样子,闹事的乱兵就都人人面上含恨,连吴汝义带来的那千余手下,也全是咬牙切齿,气愤异常的样子。

    吴汝义又哭道:“晋王位高权重,你们冒犯晋王,只有死罪一条了。”

    那些乱兵的情绪就此彻底爆发,有人高声怒骂说什么“晋王欲害我辈,我辈唯有杀晋王求活”,还有人干脆鼓动将士们,要求“冲开王府大门,焚烧晋王搜刮的民脂民膏”。

第九章 太后寝宫

    李懋亨看到局势突然激化,全无准备,王府门前此时只有他和五名亲卫站在台阶前,绝不可能抵挡住这样汹涌的人潮。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吴汝义带来的那千余部下,这时候竟然也骚动了起来。他们和闹事的乱兵,本来就多出于同一支部队,大部分人都是老战友,眼见带头人被吴汝义含泪鞭打,情绪很快也同样失控,开始跟着乱兵喊“杀晋王,焚王府”起来了。

    三百多人的乱兵,李懋亨还有自信能够弹压下去。可是现在突然加入了吴汝义带来的千余人马,气氛顿时不同,局面一下子就紧张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

    乱兵的喊杀声一波高过一波,王府亲卫们个个都是出生入死的百战锐士,面对这样突然而紧张的惊人的场面,也免不了后退一步,气势完全被对方所压迫。

    “晋王就在这里,听说你们要杀孤?”

    就在李懋亨紧张万分的时候,当他都已经下定决心,一旦这些乱兵想要强行冲入王府,那么即便自己战死当场,也一定要阻拦住他们的时候,又一队约百人的重装甲骑赶到了吴汝义队伍的后面。

    李来亨全身着三重铁铠,他身边的甲骑卫士们也是同样全副武装,每个人还戴着铁面甲,孙守法双手皆持铁鞭,护卫在晋王身旁。

    李来亨将面甲拉开,露出那张大顺军多数将士都算得上熟悉的面孔,用出全身力气重复道:

    “晋王就在这里,是谁要杀孤?”

    吴汝义好像很是吃了一惊,似乎是没有想到李来亨不在晋王府里好好待着,怎么会突然带着百余重甲铁骑出现在自己的屁股后面。

    吴汝义在心里重新计算了一下,按照牛金星的安排,李来亨带来开封的兵马,只有那么几百人,这是从哪里又冒出一队重甲铁骑来?

    等到那些骑士纷纷跟随晋王揭开面甲的时候,吴汝义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些骑士,大部分人居然都是来自左营的三堵墙精骑。

    果然,另一个让吴汝义感到分外熟悉和沉重压力的人出现在了李来亨的身旁。

    刘芳亮也放下了面甲,露出那张俊朗非凡的白皙面孔。他手上抓着一杆长矛,又在马具上另外放着两杆杀气腾腾的马槊,背弓负箭,腰别短手铳,同样是全副武装。

    刘芳亮高声说:“吴汝义,管好你的人!竟然闹事到晋王府门前,是不想活了吗!”

    李来亨的资历在大顺元从中确实比较浅,但刘芳亮可是最早跟随李自成起兵的元从大将之一,资望只比田见秀、李过二人稍逊一筹而已,连袁宗第都比不过刘芳亮的威望,更何况是吴汝义了。

    那些乱兵敢骂李来亨,既是因为不了解楚闯的潜实力,也是因为楚闯毕竟和中原闯军隔阂很深,分属不同系统。

    可是刘芳亮可是中原闯军第一等的大将!

    乱兵们见到刘芳亮突然现身,就好像耗子见了猫。刚刚还一副杀气腾腾,好像想要血溅宫门的样子,现在却就变成了打了霜的柿子,完全瘪了下去。

    吴汝义眉头深锁,满面愁容,想了半天,也只好下马跪到地上说:

    “刘帅,是我治军不严,我赶过来就是为了约束一下这帮狗崽子的。”

    李来亨冷冷一笑,说:

    “约束?我看吴汝义你带来的这些人,当初在获鹿拦不住白广恩,现在跟着一群乱兵冲击我家,倒是很有勇气嘛。”

    吴汝义咬着牙,低下头来说:“这都是我治军不严之过,还请晋王殿下谅解。”

    刘芳亮心知吴汝义突然带兵出现在晋王府十分蹊跷,但也觉得如今开封局势微妙,吴汝义又是闯营元从的老兄弟,没有必要激化矛盾,就低声说:

    “幼辞住在晋王府里……吴汝义,你们不要惊吓到他。”

    之前李过获知自己伤势极重的消息,已经变成流言传遍开封的事情以后,马上就召来了李来亨和刘芳亮商讨善后的办法。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们三人商量出什么主意来的时候,早就一肚子不满和怨气的乱兵立刻抓住了这个好借口,制造起了规模更大的兵变。

    这次李过还是想要和稀泥,又写了一份赦免兵变者罪过、对他们进行安抚的诏书,准备让李来亨像上次那样带过去,消弭紧张的对峙局面。

    可是李来亨坚持认为不可,连一贯赞同李过意见的刘芳亮都同样持不可之论。当时刘芳亮看着李过一脸惨白地躺在病床上,心中的不安感已经升腾到了极限,干脆提议亲自带三堵墙精骑出动,如果不能安抚住乱局,他绝不会吝惜使用武力——即便是要刘芳亮背负上恶名,他也在所不惜。

    事情的发展果然和李来亨、刘芳亮师徒两人预测的局面更加接近,这一次次哗变的背后,谁不知道肯定有幕后黑手在煽动?

    就算这次没有抓住吴汝义的现行,难道李来亨和刘芳亮就猜不到吗?

    难道,李过真的会愚蠢到一直猜不到是谁在背后煽乱吗?

    监国殿下,是猜不到,还是不想猜,抑或不愿意去猜度呢?

    刘芳亮又说:“这一次次哗变,实在不像闯营老兄弟会做出的事情。我就总觉得很奇怪……吴汝义,你好好约束住部队,之后再和监国解释去吧。”

    吴汝义满头大汗道:“我会约束住他们的……刘帅,没想到刘帅会亲自过来。”

    李来亨嗤笑着说:“想不到刘师傅会来,也该想到孤会在晋王府吧!”

    李来亨的嗤笑声又引起乱兵们的一阵不满,乱兵尚有三百多人,而且吴汝义麾下千余兵马也都同情乱兵,实际立场与其无异。

    这一千多人的部队,全都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李来亨。

    只是刘芳亮带来的三堵墙精骑虽然不过百人,但人马具装之下,气势实在可怕。千余没有装备重武器和重甲的散兵,面对这样一支精干可怕的骑兵队伍,实在是硬不起脖子来。

    李来亨看着他们,直接说:“你们到晋王府闹事?不怕十万楚兵大闹天宫吗!”

    吴汝义心中想着,正是因为怕才只好出此下策,嘴巴上却说:“是臣治军无能,请晋王殿下息怒。”

    李来亨冷漠地看着吴汝义,对他背后主使之人的情况,已经万分了然和洞悉。但不等李来亨再说些什么话的时候,远处一股直冲天际的黑色烟柱,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火爆声,呼呼风声,呼喊声,抢夺声,泼水声,中间还夹杂着噼里啪啦房屋崩裂倒塌的声音。伴随着突然升起缭绕的黑烟,数不清的杂音马上响彻在了整座开封城里。

    李来亨看着那烟柱升起的方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和刘芳亮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吴汝义,眼神是同样的可怕惊骇。

    刘芳亮指着吴汝义痛骂道:“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李来亨则望着黑烟的方向,喃喃道:“那个方向是……太后的寝宫。”

第十章 牛铨请罪

    浓浓黑烟升起,火焰烧得木制房屋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由周王府改建而来的开封行宫,规模极大,火势虽经蔓延,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宫城东南面的一角。

    众人看到烟雾缭绕升起以后,不止是李来亨意识到这是太后寝宫起火,驻扎城内的许多守军反应速度还要更快一些,已经开始了救火的行动。

    李过闻讯以后,马上就拖着一身病躯,只是简单裹了件轻裘就由亲兵搀扶着赶了过来。

    他看到宫门前还聚集着很多赤袒上身的闹事乱兵,脸色陡然便难看了起来。

    “咳、咳……”

    李过气极咳出半口鲜血,马重禧向过去扶住监国,可是才上前半步,李过就摇手制止了他。

    宫门两侧还树立着顺军的大旗,其中一杆已经被火烧断,残存的一杆旗帜低垂在岑寂缭绕的烟雾里。李过抬头望着那大顺军旗,然后把目光移向别处,最后停在那一大群三三两两聚集一处的闹事乱兵身上。

    这时开封城的城墙上呜呜呜地响起了号角声,接着塔楼处也有人敲响了铜钟,当当当的敲了十几下,整座城市的人们,都意识到出大事了。

    乱兵们瞥见李过的目光向自己射来,顿时吃了一惊,有的人从痴狂中回过神来,羞惭地将手中刀剑丢在了宫门前,有的人惶恐又慌张地向街道上逃去,但很快就被后续赶来的守军抓住,还有的人想说些什么顶撞的话,可在看到李过那哀痛深沉的眼神后,也都说不口来了。

    “你们做了些什么!”

    一抹阳光从云隙中透射出来,设在了宫门前的台陛上。

    点点光斑,映着还在燃烧着的残焰,灰烬的味道发了疯似地涌入大家的口鼻间。

    “放火来烧太后的寝宫……你们在干什么啊!”

    李过嘴角还滴着鲜血,他的嗓音充满哀痛欲绝之感,怒吼与咆哮声中,都透露出一种使人感到无法振作起来的疲惫感。

    监国确实受了重伤。乱兵们也都明白了这一点。

    有人上前说话:

    “……我,我们……我们听说罗颜清在宫中……我们只是想要抓住、我们只是想要见罗颜清……”

    李过更加愤怒了,他把身上披着的轻裘都一把甩到了地上,双目中满是怒火。即便是闯营的陕北老兄弟们,也一次都没有看到过监国露出这样狰狞、震怒和失态的神情。

    “是谁!是谁放的火!”

    李过的质问让乱兵们哑口无言,没人敢于站出来承担这个可怕的罪责。而且许许多多的士兵,他们确实想不到火是谁放的了。

    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

    他们只记得城中流传起了李来亨将罗颜清藏到太后寝宫的消息,不知道是谁先带头煽火,说是非要撬开宫室大门,一定要逼太后交出罗颜清,让她交代清楚曹营叛变之事才行。

    这段时间来开封城兵变不断,闹事者又都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人们的心理界线,正在这种纵容中渐渐膨胀和逾越起来。

    逼迫太后?

    如此丧心病狂的行为,可当时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有问题。正相反,带头鼓动的人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了,可是被轻轻一鼓动,立刻就群情激愤失去控制,好像群氓一样妄图靠着汹涌人潮冲开宫门的人,不就是李过面前的这群乱兵吗?

    岂可说是无罪的呢。

    当、当、当……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士兵把自己的兵器扔到了地上,他们好像突然间从痴愚的集体狂热中清醒了过来。李过的哀痛质问,的确是让人们感到了深深的羞惭,事实上就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到行宫来找罗颜清也就算了,怎么突然间就放起火来了?

    大伙无情,不管是烧到罗颜清,还是烧到高太后,结果都是这些普通士兵所能承担起来的。

    嘶——

    张鼐和党守素带着在城头巡视治安的一支人马最先赶到宫门处,党守素在城门上看到太后寝宫外升起浓浓黑烟的时候,心中就已经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不安感。他立即组织人手赶过来准备救火,却在半道上遇到了更早赶来的张鼐。

    党守素的心中立刻被一种不可言喻的强烈不安感所充塞,他看着张鼐那紧张的神情,几乎不敢想象任何后果和可能性,只是用近乎于半哭半笑的表情问道:

    “双喜哥……你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张鼐夹住战马下腹,高高抬起下巴,用鼻子看着党守素说: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代玉峰叔负责开封城的治安。我一听到有人说行宫起了火,就赶紧带人赶过来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我有些紧张,这是太后的寝宫起了火吗?万一有事……万一有事,后果我简直不敢设想。”

    张鼐皱起眉头,用力拍了一下党守素的肩膀,笑道:“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太后如果被火势伤到,我就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你!”

    党守素的心中盘旋起几个可怕的念头,但他再没有接着去多想,而是选择尽快做出所有补救的努力,跟着张鼐立即奔去行宫救火。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李过已经带人遏制住了火势。那些闹事的乱兵,在监国出现以后,也全部丢下了兵器,做出一副束手待擒的样子。

    张鼐翻身下马,好像对看到这些乱兵出现在这里,非常非常震惊的样子。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让党守素都觉得有些滑稽,张鼐两手摊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不可能”。

    李过右手紧紧握拳,为了作战时握住长柄武器方便,他的指甲被修得极短,可此时居然也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深深刺入了手掌皮肤之中,渗出星星点点的殷红血迹。

    监国的副将马重禧和张鼐也是旧识,但他看着张鼐的眼神却并不友好。

    “双喜,这些闹事的人……你认识他们是哪支部队的吗?”

    张鼐好像被这个问题惊吓到了一样,他有些惊惶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名乱兵丢在地上的大刀绊倒,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不……不认识。”张鼐连呼了好几口大气,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说,“不认识……我不认得!”

    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牛铨突然带着一群人提着水桶赶到。这位“小太师”行色匆匆,一件官袍已经被水打湿过半,他领着大批救火的士兵堵在了宫门处,看到李过、张鼐等人全在这里后,牛铨才“啊”的一声赶紧跪了下来。

    “监国……监国殿下!微臣救驾来迟……微臣,微臣,若太后和晋王妃有什么事情,微臣是万死难辞其罪了……殿下!宫中有事吗?”

    李过对牛铨招手,说:

    “你是牛金星的儿子?启翁举荐你做开封尹,你赶来的倒很及时。”

    牛铨听不出李过这话中的语气到底是好是坏,心中惊惧之下,头上顿时就流下大片的汗水。他深知自己身为开封尹,这几日来却一直没能惩处闹事乱兵,以至于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等地步,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只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说:

    “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微臣有心无力,以至于而今闹出这般祸事……”

    大顺军以武制文,牛铨虽然是开封尹,但是真正掌管开封治安的,之前是田见秀,现在是张鼐,牛铨的权责实在有限,罪过其实并不在他的身上。

第十一章 非晋王不可

    李来亨、刘芳亮,还有吴汝义,这时候也带着各自的人马终于赶到了太后的寝宫前了。

    正午,太阳勉强冲破云层,努力将雾障消解到蓝空中。行宫从东南面一直到宫门台陛前,都被包裹在灰黑色的烟雾环绕里,太阳已经爬上了人们的头顶,可却好像是一抹缺少生气的鬼魂,只让李来亨感到虚幻和荒谬。

    乱兵们或跪或伏,都蜷缩着身子。在监国的面前,他们一下子丧失了那种痴狂愚昧的勇气,每个人都在见到李过的瞬间,重新拥有了对于军纪和秩序的恐惧感。

    李来亨死死盯着牛铨,他的眼神锐利好像箭矢,直刺入牛铨的背上。

    牛铨身为开封尹,无论如何,的确是罪责难逃。

    李过叹了一口气,说:“此事本也非你所能处理。”

    接着宫门终于打开,从大门的缝隙里,照旧冒出一阵接着一阵的烟气。烟气里全都充塞满了灰烬,李来亨感觉自己只要稍微用力呼吸一口,就会吸入大量的木屑、灰炭,他咳了好几声后,才从刘芳亮手中接过一块手帕捂住了嘴巴。

    李来亨非常用力地将手帕压在了口鼻上,他的手背青筋暴起,额角的血管同样明显鼓起,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愤怒。

    “刘师傅……如果颜清有事,你会帮我吗?”

    刘芳亮沉静地看着李来亨,然后缓缓将之前在吴汝义面前掀开的铁面甲又拉了下来,说:

    “颜清若有事,我必诛除元凶。”

    吱……

    宫门完全打开了,两队宫人,总共大概有十几人的样子,她们的衣物也都被水打湿,许多人的衣服上、手上、脸上还沾满了灰烬,显得十分狼狈。

    高太后在一位宫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台陛的最高处。她穿着一件棉布做成的浅色长裙,看起来十分俭朴,让李来亨松了一口气的是,太后的脸色看起来还好,身上也很干净,看来大火并没有蔓延到行宫内部。

    张鼐、党守素、刘芳亮、吴汝义等人也都纷纷下马,向高太后行礼。太后则紧皱着眉头,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张鼐,嘴巴微微轻启,但是却又没有说出话来。

    刘芳亮率先大胆地问道:“太后,晋王妃怎么样了?”

    李来亨接着也沉声问道:“太后,王妃受到惊扰了吗?”

    空气里透出一股诡异的紧张感,吴汝义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已经捏满了汗。他心里疯狂发慌,眼睛不时望向田见秀的平阳公府方向,却没看到田见秀和牛金星派人来接应的样子。

    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尴尬又不能收场的局面!

    太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陛,先是走到了李过的身旁,她从宫人手上接过一件披风,披在了李过的身上。接着又走到李来亨的面前,握着李来亨的手,安抚地说:

    “颜清没有事,她很好,还不知道外面起了火呢。”

    李来亨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多亏太后照看……这段时间,暂且不要让颜清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好。”

    李来亨的话语中隐藏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可怕意味,高太后心里一跳,总觉得自己是否小瞧了这位武名已经震动天下的顺军名将。

    那边李过则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他以相当冷淡的语气对张鼐说:

    “玉峰在太原受了伤,对吗?”

    “……对。”

    “这几日,玉峰让你代他负责太原治安,对吗?”

    张鼐被李过问得有些着急了起来,他赶紧解释说:“过、过哥,是由我负责太原治安……可是,可是,可是这些人都是闯营的老兄弟,许多人还是在太原苦战的老兵……我怎么能,怎么能处置他们呢!”

    李过的副将马重禧则冷漠地说:“双喜,你不是说不认识他们吗?”

    张鼐马上慌了手脚,慌乱地说:“这……这我,大部分人是我不认识的,只是,只是有些人面熟。”

    党守素站在他身边,低哼了一声。那些蜷缩蹲伏在宫门前的乱兵们,也都看着张鼐,许多人都露出了感到吃惊的眼神,有个在太原负伤残疾的老兵,显然不能接受张鼐的说法,他竟然站了起来,指着张鼐想要说什么,但很快就被身旁其他闹事的士兵拉住。

    李过又一次闭上了双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双手、臂膀却一直在微微地抖动着,监国的克制与宽容,难道还不足够吗?

    马重禧算得上是和张鼐交好的故交,他的眼中充满了遗憾、失望和一种十分强烈的积郁感。

    高太后紧紧地握住了李来亨的手,低声说道:“李过会调查清楚的……你义父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不要冲动。”

    刘芳亮则把马鞍一侧放着的兵器取了下来,他双手握住马槊,向前走动了两步,护卫在李来亨的身前,铠甲哗啦哗啦地发出响声,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森然恐怖的寒意。

    牛铨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擦着额上的冷汗说:“微臣……微臣以为当惩处乱兵,以儆效尤……”

    张鼐好像从这句话中得到灵感,也赶紧冲了过来说:“对!应该处置这些闹事的乱兵……你们……”

    他哭丧着脸看向李来亨,好像欲哭无泪一样地说:“来亨,你相信我!你要相信双喜哥啊!”

    李来亨轻轻地拍了拍高太后的手以后,一点点地将太后的手掰开。他从刘芳亮的身后走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将身上穿戴的三重铁铠解开。

    当的一声,先是最外面的扎甲被李来亨解开,衣甲摔落在灰烬里,溅起一片黑乎乎的烟尘。接着是里面的布面甲和锁子甲,李来亨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在宫门前的台陛上解除自己的全部武装。

    三重铁铠之下,是顺军将士所熟悉的一件天蓝色箭衣。

    哐——

    李来亨把头盔摘了下来,随手丢到了乱兵们的面前。铁制的笠盔下面,压着一顶充满标志性的红缨毡帽。

    “你们……”

    李来亨的裙甲还未解开,便指着蜷缩在地上的乱兵们,笑了起来。

    “你们,是要孤交代曹营之事吗?”

    他的笑声里充满了悲愤感,使人感到既诧异,又在情理之中。张鼐苦着一张脸,只能静静地看着李来亨,党守素和吴汝义则都知趣地低下了头。

    “你们都觉得是孤平叛不力吗?还是认为孤和晋王妃纵容了叛贼?”

    宫门前的广场上,一片寂静,乱兵们也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来亨,没有一人再敢出言顶撞了。

    李来亨转过身,单膝跪在李过和高太后的面前,拱手说:

    “义父,太后!是儿臣无能,关中平叛不力,以至于将士怨怼,人心愤慨。自田平阳和牛太师回汴以来,将士们对儿臣的不满和怨气,就一日赛过一日。这岂是仅仅因为平叛不力一事?实在是日积月累的敌忾之仇啊!

    儿臣为速平杨吉之乱,救出陷在关中的大顺兄弟,只能以仅诛祸首一人的办法瓦解叛军人心。现在兄弟们不满儿臣的处置,日日哗变酿乱,声言要尽诛军中曹营旧人。

    当日在长安,儿臣已许诺不杀反正归诚之人,岂能再失信于天下?可将士兄弟们胸中又怨气难平,竟然发展到了今日冲击太后寝宫,欲诛晋王妃的地步!”

    李来亨不等其他人说话,就站了起来,他将手中的花马剑和腰间的手铳都扔在了地上,喝道:

    “不若今日便请监国诛杀我一人,以我一人头颅平息众兄弟怨气如何!?”

    “这、这……这万万不可啊!”

    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牛金星的儿子牛铨,他又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恳求道:“此事万万不可,晋王三思而后行啊!晋王乃是大顺功臣,数破东虏有功,岂能无罪而诛?监国、监国,杀鞑子、克燕京,非晋王不可啊!”

第十二章 李来亨没有离婚

    李来亨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的道道战伤,愤然道:

    “左良玉未能杀孤,孙传庭未能杀孤,吴三桂与多尔衮亦未能杀孤,众将士能杀孤否?来吧!动手吧!来亨将以一头颅,平息军心之怨!”

    跪伏在地上的乱兵们面面相觑,看着李来亨胸前的无数道伤痕,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虽然李来亨素有武名,但在大顺军多数将士的心中,晋王更接近于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划者,而非临阵决机、斩将夺关的冲杀者。

    但此时人们看到晋王满身的战伤,才醒悟到,李来亨同样为了大顺军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身经百战、浴血透衣,他的功绩,他的光荣,绝不下于闯营中任何一位号称老资格的元从将领。

    刘芳亮披坚执锐,甲叶震动,手持马槊上前喝道:“晋王有功于大顺社稷,谁要杀晋王,先过我这一关!”

    刘芳亮带来的那百余名三堵墙骑士,也全都用刀枪拍击着盾牌和铠甲,鼓噪道:

    “欲杀晋王,先杀我等!欲杀晋王,先杀我等!”

    三堵墙精骑虽然不过百人,兵马数量和张鼐、党守素、吴汝义几人带来的部队相比,甚至不及其十分之一多,但是没一人皆是大顺军中所罕有的当世锐士,旗帜招展、甲光闪耀,一把把长矛与利剑辉映其间,气势一点都不属于张鼐带来的上千之众。

    张鼐哭丧着脸,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故交老友李来亨逼迫到“以死明志”的地步。

    李来亨突然解开战甲,突然将兵器丢在乱兵们的面前,他的种种行径做法,完全让张鼐意料不到,也措手不及。

    孙守法、李懋亨等李来亨麾下的卫士,也陆续冲了过来。他们和三堵墙精骑合流在一处,同样鼓噪喧哗了起来,做出了誓死保卫晋王安全的样子。

    宫门前的广场上,局势骤然紧张了起来。李来亨的亲卫、刘芳亮的三堵墙精骑,虽然人数远少于中营军队和闹事的乱兵,但他们愤愤不平,情绪已达到了白热化的极点,器械、装备又较对峙的另一方好得多,聚集护卫在李来亨的身边后,气势一点都不比张鼐的人马要差。

    张鼐措手不及之下,气势上已经完全输掉,中营将士都感到事情的发展十分莫名其妙,闹事的乱兵也都觉得自己一方不占理。许多人羞惭的低下头,实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退后,吴汝义心中焦急,可看着张鼐那一副慌张错乱的样子,又感到分外绝望。

    这时候李过却站了出来。

    监国的唇上还带着血迹,他时不时地咳嗽着,脆弱的病躯牵挂着所有战士的心,李来亨也好、张鼐也好,都默默看着李过走到了所有人的中间。

    “监国殿下……”

    对峙两方的将士,看着李过那样沉痛脆弱的身体,看着他极度勉强站着的模样,紧张、激愤的情绪,都消退了许多。

    李来亨的眉毛禁不住抖了一下,问道:

    “义父……义父认为如何?大顺上下,都不满我对曹营叛变将士的处置方式,现在看来,要么如他们所言,尽数诛杀军中曹营旧人,要么就只能杀我一人,以解众将士心头之恨了。”

    李过还未说话,高太后抢先道:“若杀了来亨,大顺人心就将彻底瓦解,再不能收拾起来了。”

    李过拖着他那脆弱至极的身体,几乎可说是半步半步的挪动到了李来亨的面前。他伸出手来,抚摸着义子的脸颊,想到这个竹溪县的乞食小儿,如今已经成长为了足可以牵动大顺军所有人的领袖,心中不禁产生了岁月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李来亨握住了李过的手。

    李过坦然道:“孩子……来亨,没有人要杀你。只要我还在,大顺军中,绝没有人,也不该有人伤害你。”

    李来亨胸中一暖,他看着义父的眼睛,当然知道这是李过绝对真情实感的话语。

    作为一个君王,缺乏野心和侵略性的李过是不合格的。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李来亨视如己出的关爱,对于李来亨生活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的照顾和教导,又是最为合格的。

    李来亨感到自己的眼眶好像都湿润了起来,如果这是太平时节,即便只是为了李过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也绝对愿意尽心竭力辅佐李过,使得义父能够成为一位名流千古的治世明君。

    可这是神州沦陷的乱世。

    天将倾。

    谁能撑之。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能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啊!

    “义父,不杀我一人,何以消解中营兄弟的怨气?难道真要尽诛军中曹营旧人?军中的曹营旧人,光是前线的战兵,就不下万人了,难道全都该杀光吗!

    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有参与叛乱,有的人只是被杨承祖、吉珪假借罗汝才的名义调动,还有的人不过是被裹挟,更别说许多人在我和颜清入关平叛的时候,都积极响应大顺,收复失地,难道真要诛除他们吗?

    曹营……曹营旧人,就不是我们的老兄弟了吗?”

    李来亨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些话,他忍住了眼眶湿热的冲动,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李过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可是李来亨却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在欣慰于什么?

    监国转过身,面向张鼐、党守素、吴汝义带来的中营军队,也面向着在宫门前纵火闹事的乱兵们,他说:

    “曹营之兵,亦我同袍手足,岂能害之?晋王有大功于社稷,岂能杀之?

    今日我一言决之,曹营之兵不可诛,晋王不可杀。”

    李过的话语掷地有声,宫门前的广场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可是李来亨却主动说道:

    “监国……中营兄弟心有怨气,此事今天不给出一个交代,不给出一个结果,天下人岂能心服?不诛曹兵,亦不杀我,何能解中营兄弟心中怨气?”

    李来亨说着摘下了头上的红缨毡帽,然后从卫士手上借过一把短剑,削断了自己的一截头发说:

    “兄弟们心有怨气,以为晋王妃是曹营中人,所以就觉得孤会包庇曹营。那么今日孤可以告诉你们,孤将迎娶幼辞为妻,并重新调查曹营参与叛乱之事。

    曹营中被裹挟者、积极反正者,绝不论罪。但那些真正参与杨吉阴谋,杀害闯营老兄弟和老营家眷的叛贼,也绝对不会放过,孤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以告慰关中英灵。”

    “啊!”

    最先惊吓一大跳的人,竟然是高太后。她有些不敢置信,想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李来亨到底说了什么话?

    张鼐张大着嘴巴,他是早就被局势发展惊吓的说不出话了。

    党守素咽下一口口水,好像在问自己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乱兵们也都陷入迷茫之中,幼辞?中营的老兵倒是都认识幼辞,毕竟幼辞长期跟随高太后管理老营,照顾中营老兵的家眷们,所以她在中营军队中的人缘和人气都相当良好。

    可是李来亨这番话……着实使大家感到无所适从。

    刘芳亮松了一口气,说道:“晋王……晋王将以幼辞为王妃,大家不用再担心晋王会包庇曹营参与叛乱的那些人了吧?”

    李来亨则凝视着所有乱兵,说:“颜清是孤的结发之妻,你们逼孤至此,若再有人胆敢冲撞宫门、冒犯孤的结发妻子,孤也只有辣手以待了。”

第十三章 谁来当皇帝

    “李来亨这是什么招数!”

    李来亨在宫门前的一句话,就像石头砸进水中,不仅仅是激起一片涟漪,而且更是让许多幕后的有心人,被水花搅乱了双眼。

    牛金星恍惚之中,渐渐感觉到事情正向诡异的方向发展。他急急忙忙赶去平阳公府上,不出所料的发现张鼐等人也都已经上门。

    张鼐好像丢了魂似的,恍恍惚惚的,看起来连主心骨都让人抽掉一般的垂头丧气。

    党守素苦笑劝勉说:“双喜哥,你和监国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会因为这一件事情就翻脸呢?不要想太多了吧。”

    张鼐失魂落魄道:“我……这是我的过错吗?我只是觉得闹事的人,大多都是咱们中营的老兄弟,他们想要的无非只是让李来亨给出一个交代,所以我才始终不加制止。我怎么会想到事情闹得这样大?他们居然纵火宫门!”

    牛金星心中对张鼐的表现非常失望,他看着张鼐的眼神深处,似乎渐渐充斥起一股寒意。

    “重二小儿……他到底是什么企图?”

    牛金星充满寒意地冷笑道:

    “我看重二小儿这样做,最终还是要里外不是人。家眷死在关中的闯营老兄弟,难道因为重二小儿这样说,就会原谅他吗?倒是那些曹营旧人,原先只能抱住李重二的大腿求活,现在反遭到李重二的出卖,他是真不怕被人背后捅一刀吗?嘿嘿,李重二还是自取灭亡吧。”

    党守素劝说道:“牛相……事情没到这等地步吧。”

    “这等地步?李重二都踩到我们的脸上了!说什么没到这等地步啊,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牛金星骂道,“现在唯有我们抢先一步下手,否则坐以待毙,我恐怕在座的诸位都将悔之莫及。”

    袁宗第和刘体纯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还是默然无语,没有直接反驳牛金星的话。吴汝义则看向了田见秀,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这些人依旧能够聚集到一起,其实依靠的完全是田见秀的人望而已。

    田见秀似乎老得很快,袁宗第觉得自己这位老朋友,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又老去了许多。他的白发丛生,脸上的皱纹也堆叠在一起,双眼浑浊且黯淡,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丧失了精力的老人。

    田见秀并没有那么老。

    他比李自成大一些,但也没有大多少,如今不过四十岁出头,其实还算得上春秋鼎盛的壮年。

    可是精神上,他又的确老了。

    田见秀突然说:“世尊释迦牟尼在世的时候,非常勤劳,看见地上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就会亲自扫地;门楣坏了,佛祖也会动手修补。弟子生病的话,佛祖更会去照顾,替病人洗净身上的污秽。”

    牛金星愣着说:“这是什么?”

    田见秀回道:“这都是佛经上有记载的。我的俗务太多,还不能像佛祖一样一心持斋念佛,但是勤劳、节俭、待人宽和,还有不贪图享受,都是随时能够做到的。”

    袁宗第突然笑道:“玉峰对佛经真是上心,我听平阳公府上的人讲,说你最近都在看《大佛顶首楞严经》。”

    田见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佛顶首楞严经》的第五卷,这套经书共有十卷,他从第五卷直接读起:

    “阿难白佛言:世尊!如来虽说第二义门,今观世间解结之人,若不知其所结之元,我信是人终不能解,世尊!我及会中有学声闻,亦复如是。从无始际,与诸无明俱灭俱生。虽得如是多闻善根,名为出家,犹隔日疟。惟愿大慈,哀愍沦溺,今日身心云何是结……”

    田见秀突然读起佛经,使得牛金星只感到一头雾水和莫名其妙。

    但很快田见秀便将佛经拍到桌上,他眼神闪烁,让人分别不清楚其中的真意。接着田见秀便问道:

    “启东,李来亨真的要在数日后举办婚宴吗?”

    牛金星说:“当然。他既然在皇宫前都向将士们许诺了,总没有作假的必要吧?城门守军一直盯着李来亨的人马,他送去武昌的信,我们也已经看过了,是请高一功和白旺来开封参加婚宴,倒没有调兵。”

    吴汝义有点担心地问道:“召集湖广的大将来开封……李来亨这是想干嘛?”

    牛金星不屑一顾地说:“湖广几次派遣援兵北上,现在根本没有多少可用的兵力。我儿子牛铨之前就是襄阳尹,我会不知道湖广的情况吗?何况李来亨真的打算从湖广调兵来开封,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吧?短短几天内根本不可能调来大军。”

    田见秀接着问道:“开封城的守军,除了一营李过的亲军外,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中营人马吧?”

    袁宗第拱手说:“开封守军,除了监国的一营兵外,李来亨和刘芳亮麾下还有几百骑兵,但数量都不多。主要还是中营数千人,再加上我和体纯带来的一千多兵马,城内守军就是这不到万人了。”

    刘体纯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心中不安感愈加强烈,惊诧道:

    “玉峰,你们到底想干嘛!?”

    田见秀把手放在那本佛经上,闭上眼睛,淡淡地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来亨如此做法,我担心他在婚宴上会不利于双喜,总要做些防备才好。”

    刘体纯拍桌道:“来亨是个好孩子!而且监国不是说了吗?一切问题,监国自有主张,咱们聚集在这里私下讨论国事,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情了!”

    牛金星盯住刘体纯说:“刘体纯,你到底站在哪边?”他的眼光越来越充满寒意,刘体纯身为身经百战的猛将,脊梁骨上居然也一阵发寒。

    袁宗第赶紧解释说:“体纯是我的人……启翁,不要这样说。体纯值得信任。”

    张鼐好像依旧魂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他听着田见秀这番话,也总算稍稍惊醒起来了一点,不敢置信的说:

    “来亨?来亨将对我不利?这不可能吧!来亨绝不是这样的人。”

    牛金星冷笑道:“帝王家事,还分什么样的人吗?双喜,别忘了,你才是闯王的义子!他李来亨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闯王侄儿的义子罢了,怎么好意思自称晋王?一天天在那里称孤道寡,真是恬不知耻。”

    党守素皱起眉头,小声问道:“我们……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牛金星愤然起身,挥着大手说:

    “开封城里的守军,全都是我们的人!就算李过、刘芳亮、李来亨,他们的人马全部加到一起,都还不到中营兵力的五分之一多。

    这是天赐良机啊,李来亨举行婚宴,又把自己的亲信高一功、白旺也都单骑召来开封,如此好的机会,不将他们一网打尽,我们就将要坐以待毙了!”

    刘体纯急切反对道:“启翁!来亨绝不是我们的敌人。何况、何况,我们总不可能和监国作对吧?”

    田见秀安抚道:“二虎,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我绝不会伤害李过,也不会伤害来亨的。”

    但他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化道:“但是李来亨这段时间,到处煽动人心,酿造祸乱。我担心不压一压他,李来亨迟早会给大顺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牛金星则说:“刘体纯,你放心吧。田公怎么会杀李过李来亨父子?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中营掌握起大顺军的主导权来!李过、李来亨父子,他们做不到北伐收复失地,不能打败东虏,那就让我们来!”

    张鼐犹不自知,茫然道:“启翁是什么意思?”

    党守素看着自己深为信赖和尊重的好兄弟,叹气道:“启翁想要趁李来亨大婚之际,发起兵变,夺权……”

    田见秀也看着张鼐,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说:“大顺的天下本来就是自成的,现在自成去世了,这天下就应该交到自成的儿子手上。双喜,大顺的江山,本就是你的!”

    张鼐好像突然被一道闪电击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过许多画面,最后却落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竹溪之夜。

    他忍不住说:“我……我,能担得起这样的大任吗?”

    田见秀笑道:

    “你是大顺军中最为骁勇的战将,谁敢说你担当不起?其实我本不想如此,自成在获鹿战死的时候,留下遗言要李过继位。如果一切正常,我也赞同李过继承大顺的皇位。

    可是现在李过的身体情况,大家都知道,他的伤情是这样重,差不多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继续担当起领导大顺军的责任了。

    既然李过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继承大顺的皇位,那我看由双喜你来做大顺的皇帝,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所有将士都接受的选择。”

第十四章 大义觉迷录

    平阳公府上的气氛异常紧张肃杀,府内空地上全都站满了卫士,人人披坚执锐,警惕非常。袁宗第出门以后,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他弟弟袁宗道已经带着七八个随从,牵马等候在府外了。

    袁宗第向自己的弟弟打了一个眼神以后,众人即默契地牵马离开,一切尽在无言之中。

    “大哥……事情怎么样了?”袁宗道问。

    袁宗第摇摇头,示意众人返回绵侯府以后再谈这件事情。他小心注意了一下周围环境,确保没人跟踪以后才与弟弟及随从们回府去。

    这个晚上,开封城里比以往要安静许多,街道上只是偶尔才传出几声打更的声音。绵侯府门前的道路两旁,还有几盏路灯在夜风中摇曳闪烁,就像是点点磷火般,透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

    绵侯府的随从们只打开了府上一扇小门,众人匆匆从此处进入,没有引起大的喧哗之声。最后一个进去的袁宗道,再度小心确认府外没有他人跟踪、窥探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嘎——吱。

    小门关上的时候,一股夜风自门缝中间透过,吹进了绵侯府的庭院里,袁宗道突然感到身上一凉,心中寒意因此更增加不少。

    府中的院落房屋,已经全部熄灭了灯火,一片静悄悄的黑暗中,月光正好落在袁宗第的脸上。他的脸色糅合了焦惶和肃穆,让人感到非常沉重的压力。

    “宗道。”袁宗第招手叫来弟弟,问道,“我让你派人盯紧刘体纯,有发现什么动静吗?”

    袁宗道先是欲言又止,他想到了自己在陕北遭到杨承祖伏击后差不多全军覆没的惨状,又想到了李来亨及时入关平叛时的神威凛然,终于咬了咬牙说:

    “大哥……刘体纯出了田见秀府邸以后,先是返回自家宅邸,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便又换了身衣服去监国府上了。”

    这件事情似乎在袁宗第的预料之中,他虽然摇摇头,但脸上表情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眼神沉稳,反倒显得比刚刚还要更冷静一些了。

    “和我猜的差不多……二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别无恶意,一定不会坐视火并内讧之事发生。”

    袁宗道有些着急地问道:“大哥啊,刘体纯是去监国府上告密了吗?我们是不是该将这件事情禀告给田见秀?”

    袁宗第冷冷地说:“田见秀……田见秀!他被猪油蒙了心,想要搞火并。大顺军里一旦开了这种先例,我只怕会后患无穷了。前线大军还有那么多李来亨的老部下,今天田见秀火并了李来亨,明天这些人就不能回来给李来亨报仇吗?”

    袁宗道看着自己哥哥的眼神,心中寒意越发深重,他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亲大哥。

    “这是……大哥,你的意思是……?那我们应该和刘体纯一样,将此事透露给监国?”

    袁宗第摇头说:“李过到底会怎么样做,我心知肚明。他一再和稀泥,想要维持一个表面上和衷共济的局面,心思是好,可我担心反而会坏了事情。”

    “大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总不能在监国和田见秀中间坐观成败吧!”

    袁宗第一手拍在袁宗道的脑袋上,斥责道:“胡言乱语!走,我们直接去找刘体纯,问问他监国到底准备怎么做?”

    袁宗道对自己大哥的心中真实想法,越来越难以猜度到了。他心中同样发慌,既是为田见秀的铤而走险感到紧张,又为刘体纯的行踪感到震惊,大顺军的这些老兄弟……真的将要图穷匕见了吗?

    袁宗道心中想着:晋王……你杀了杨承祖,于我有恩,至少我不该看着你枉死的……

    绵侯府的家人很快就为袁宗第、袁宗道兄弟换了衣服,同时另外准备了车马,让他们从府邸后门静悄悄离开,赶赴刘体纯的宅邸。

    刘体纯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他的宅邸和李来亨一样,都是拒绝了李自成当初赐予的豪墅,自行选择了一栋比较朴素的小院落。

    刘体纯住的地方,位置上比李来亨的晋王府更偏一些,但是院落规模则比晋王府大上一半有余,后院也有个花园。原主人似乎是位京官,因此宅子修得较有文人趣味,自比晋王府看起来美观许多。

    袁宗第和袁宗道对视一眼以后,才下了马车,让府中家人敲响了刘府宅邸的大门。袁宗道为大哥捏了一把冷汗,虽然刘体纯多年来都是袁宗第的副将,二人感情莫逆,可是如今事情发展到了这样剑拔弩张的地步,还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到感情上面吗?

    最让袁宗道感到揪心的则是,自己现在也实在还不能确认大哥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啊……

    “二虎……!”

    刘体纯只穿着一件睡衣就匆匆赶了出来迎接,他看到袁宗第兄弟行色匆匆的样子,看到袁宗第脸上那担忧又沉静的神色以后,心中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刘体纯有些吃惊地问道:“汉举……你,莫非你派人盯我了?”

    袁宗第看了看左右后,咬牙说:“不错……我弟看到你进入监国府中了。”

    刘体纯顿时愣住,以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袁宗第说:

    “汉举,你变了……你想做什么?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袁宗第苦笑道:“错路?我也想让田见秀不要在错路上越走越远了……监国也是一样!”

    “你都知道了?”

    袁宗第压低声音问道:“二虎你将平阳公府上的密谋全部泄露给监国了吗?李过难道还要继续和稀泥吗?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李过疯了吗?”

    刘体纯叹了一口气,说:“情况和你猜的差不多……我也没有想到,监国只希望能制止田见秀和牛金星的过激行为……你明白吗,李过从来没有想过去对付和伤害任何一位老兄弟。”

    袁宗第仰天叹息:“李过还是李过……可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变了。”

    ===

    《太宗实录》选段:

    方太师问:张鼐邀你到府上,声言要做大事,细节若何?

    答:张鼐说要纵容兵马逼迫晋王。

    方太师问:张鼐说过同谋人吗?

    答:张鼐说田见秀、牛金星皆是同某。

    方太师问:当夜可说了是何人调动兵马?

    答:是我。张鼐要我调开兵马与其方便,后赠我一个丫鬟,张鼐还说晋王跋扈,与他有隙,此时无作为,将束手待毙。

    方太师又问张府丫鬟:此事核对否?

    丫鬟答:我听张鼐说,获鹿败事皆为晋王所累,功臣每也死了许多,晋王如今势大,又疑我老兄弟,将来必是不保,到不如先下手做一场。

    《大义觉迷录》选段:

    二、朕到底是不是谋祖、逼父、害叔、陷友、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

    世祖谕:朕荷上天眷佑,受太祖太宗皇帝付托之重,君临天下。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于古之圣君哲后,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

    岂意有逆贼将朕躬肆为诬谤之词,而于我朝极尽悖逆之语。廷臣见者,皆疾首痛心,有不共戴天之恨,似此影响全无之事,朕梦寐中亦无此幻境,实如犬吠狼嗥,何足与辩?

    如逆书加朕以谋祖之名,朕幼蒙皇祖皇考慈爱教育,十余年以来,朕养志承欢,至诚至敬,屡蒙皇祖皇考恩谕。诸家人中,独谓朕诚孝,此朕之叔父兄弟及大小臣工所共知者。朕在潜邸时,仰托皇祖皇考福庇,杜绝私情,不肯取悦于众,燃谤议之者亦甚多,即如即墨大夫之毁言日至也。

    《光中野闻》选段:

    八月,世祖至汴,举牛平章子牛铨为开封尹。其时获鹿新败,众军萎靡,汴梁之政百废待兴,牛铨视事不十日,即将府中差役悉即革去,使兵士为走水救火兵丁,又新造水具数十,汴人笑称“水桶府尹”。

    (作者的话:

    不少读者对田牛政变一段剧情感到不解,认为人物行动过于突兀扭曲。对此作者只能说,其实文中伏笔已经甚多,李来亨连见义父李过都惦记着带上几万人马,为何会只带几百人到开封?

    种种不合理之处,皆属春秋笔法,郑伯克段于鄢,如果真要直言,反而不美。

    作者的用意是不同读者可对李来亨有自己的不同看法,因此对于这一段政变剧情,不会给出一个百分百正确的官方说法。

    其时历史上王朝建立之初的政变事,特别是涉及到储位之争,少有百分百正确的史料可以完全还原当时的情况,往往有许多不同的、相互冲突的说辞出现。

    读者可自己根据文中描述的种种互相矛盾的事情,得出自己的结论,不管是李来亨钓鱼执法,还是李来亨属实无辜白莲花,对于历史而言都是正确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313/ 第一时间欣赏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作者:宇文郡主所写的《明末不求生》为转载作品,明末不求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末不求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末不求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末不求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明末不求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不求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