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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心离解

    高汝利带着数千败卒奔回长安,再加上城内明军降将王良智手上的守军数千人,总共只有弱兵万人。

    吉珪并无统军之才,杨承祖被武大定所杀已经导致叛军人心解体,他急匆匆将此前被派往固原、庆阳、宜君、凤翔等州府略地的军队全部召回长安。可是李来亨已经抵达临潼的消息,此刻早已轰传关中,人的名、树的影,晋王的赫赫战绩足以震慑叛兵。

    这些叛军仅在逃回长安的半道上,不断有士气崩溃、军心瓦解的士兵逃走,亦或者是一些感到形势不对的军官干脆直接率兵反正。

    人心之离解,即便较有威望的杨承祖尚在恐怕都不能挽回,何况是在军中并无累累战绩的吉珪呢?

    曾经“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的长安城,如今人影单薄,行人渺渺,虽然还谈不上是“荆棘遍城,狐兔纵横”,但萧条之态,也实在掩盖不住了。

    吉珪用在城中以保甲法强行征调大批市民为民夫,他到处拆毁宫室民宅,连过去的秦王府、如今的天子行宫都被吉珪拆毁,取其建材作为守城的工具。

    居市闾里,十去六七。战火还没有真正烧到长安,但蹂躏却已经提前到达,宫室、官署与民居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上一次长安城受到这样巨大的浩劫,或许需要追溯到黄巢退出长安时,勤王军前来勤王的诸道官军军纪败坏,入城后对残破的长安的纵火焚剽。

    万事功勋,也不过聚沙成塔,一阵风而已,便也只能碎为微尘。

    吉珪双眼赤红,整个人愈发癫狂。他手中还有几百杨承祖交付给他的曹营亲兵,此时在长安城内便成为了监工般的存在。

    那些过去的曹营勇士,现在却拿起了皮鞭对准市民,强迫他们搬运建材,到城头上防御顺军攻城。

    负责主持防务的前明降将王良智心下惴惴不安,向刚刚逃回长安的高汝利问道:

    “晋王真的来了吗?”

    高汝利苦笑道:“吉珪这个疯子……王根子,你要好自为之啊。”

    王良智心中一惊,赶紧问道:“高将军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高汝利无奈摇头,“我是秦人,不愿离开陕西。现在北面清军已经包围了榆林、延安和宁夏,如果清军能够南下解围,我投清又如何?如若不然,则归诚大顺……可惜武大定手快,我让他给耍了!”

    高汝利在长安城内公然说起起义反正的事情,周围人神色全都波澜不惊,显然这种观点在诸将心中已经十分平常。

    王良智看看周围,对此情况心知肚明,他咬咬牙说:

    “武大定杀了杨承祖做敲门砖,无耻啊。高将军,如果我们联手,拿下吉珪,将长安城献给李来亨怎么样?”

    高汝利低声回答说:

    “要我看,我们最好再等等,再等两三天的时间。如果这两三天以后,清军还是没有南下救援长安,咱们就杀掉吉珪,重新归诚大顺。如果这两三天清军南下了,我看睿王多尔衮在延安附近散布的公告说什么‘前朝官绅之业,俱各照旧,无论从逆与否,归降者官原职’,待遇确实比寡恩的李来亨更好。

    唉!王兄弟,我们就等等这两三天吧?归诚大顺最终也不过是做一个降将,何如吴三桂那样称王建藩令人艳羡呢!”

    其实若不是武大定抢先一步杀掉杨承祖归诚大顺,高汝利现在根本不会想着投靠清军的事情。只是武大定既然已经先一步投降,高汝利就感到自己再循人故智,必然不会得到大顺的重视和优待,反而还会因为一度反叛的经历就此被打入另册。

    相比较之下,此时清军已经全面渡河,对榆林、延安、宁夏三城发动着极其猛烈的攻势。据说睿王多尔衮和义王吴三桂的车驾都已抵达陕北,他们为了招抚前明官绅势力,开出的条件就比李来亨优渥很多。

    “我们在大顺军那里,已经成了用过的夜壶,值个什么价钱!倒是清军,我看吉珪和清军本来就有联系,睿王多尔衮又知人善任,说不准大清的国运就会像金国一样绵长。”

    “这……”

    “王兄弟,就这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先看一看形势和风头吧!先机已让武大定抢去,这两三天是先投降还是后投降,都没办法在大顺军里再拿到什么高官显爵了。”

    王良智也不知道高汝利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等到晚上就要卖了自己和吉珪,到李来亨的面前去谋取一份富贵。

    他只好姑且相信高汝利的话,毕竟这段时间来,许多曹营叛兵逃进长安城里,现在城内兵马归属十分复杂,只靠王良智一人也没法控制全城。即便他想卖掉吉珪和高汝利,暂时也没有这个能力——除非他和高汝利合作才行。

    “姑且登上那么两三天吧!”

    两人言语之间,似乎隐然已经在给吉珪判死刑了。他们并不觉得吉珪一个文人能够掀起什么风浪,也就是这两天时间再听听他的命令,等到多尔衮的动向明晰以后,高汝利、王良智自有其计较,何听一文士之言。

    只是吉珪现在样子越来越奇怪,似乎异常狂躁。他手上毕竟还有几百曹营亲信,而且名义地位在长安城内叛军中还是属于最高的。

    高汝利和王良智二人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万一这最后等候的两三天时间里,他们同已经是半个疯子的吉珪发生什么冲突,以至于影响将来跳船的大局,就十分不好了。

    所以即便现在吉珪说话都显得有些癫狂,二将也只是连连点头称是,照允便是了。

    吉珪又是要强征市民收集建材,又是在到处调派火药,高汝利心下想着两天以后,不管是投降清朝还是归诚大顺,最好都先将吉珪杀掉才好。

    城里不管是守军还是民夫,都表现出十分明显的厌战情绪。一到夜里,喊叫声、哀叹声、哭泣声就充斥于全城,人们悲观情绪恶化到此,恐怕不需要李来亨发动攻势,叛军就快要不战自溃了。

    许多叛兵从关中各地逃回长安的时候,争相逃窜,光是掉河淹死、摔入谷底的都有几百上千人之多。

    高汝利估计李来亨现在还没有强攻长安,大约不是因为他误判了城内守军的力量,而是在调派兵力准备支援陕北?

    毕竟如果陕北清军不南下的话,长安当然已经是大顺军的囊中之物。唯一问题就在于清军能否攻破榆林、宁夏、延安三城,如果陕北不守,李来亨即使收复长安,陕南一带无险可守,大顺军结果也是没办法仅仅依靠陕南维持住西北的。

    陕北在,长安才能在,陕北失,长安即便一时间从叛军手中收复,之后也很难逃过清军攻势。

    “晋王用兵如神,必考虑到这一点。看来长安尚有数日之生?大清和大顺,咱们是一个都惹不起了。王兄弟,我只希望睿王赶快南下,那样我们说不定还能够封侯封伯,现在再重新归诚大顺,侯伯之位我看是没有可能奢求到的。”

    王良智讷讷道:“这……也不知道吉珪还会做什么吗?他要是添乱子又怎么办?”

    高汝利这时候却笑道:

    “你看他到处拆房取木的,大概还想着坚守长安吧。真是愚不可及,长安能守多久,无非是看李来亨几时开始进攻罢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李来亨:多难兴邦吧

    吉珪神情既兴奋又透着一股憔悴的气息,高汝利和王良智现在都在坐观成败,也不再去管吉珪发什么疯了。

    他得以在这短暂的两天内,掌握长安城内的一切大权,肆意妄为。市民们含恨未发,起义之火似乎随时都将点燃,士兵们虽然还听从他的命令,但显然只要高汝利、王良智二人一声令下,这些叛兵也都将随时倒戈。

    吉珪想着,不论前路如何,他的命运现在其实都已经结束了。

    “曹帅,你为何愚鲁至此呢!”

    鹿台之役叛军战败以后,吉珪便告诉高汝利和王良智等人,被软禁起来的罗汝才已经被处死,让诸将不必担心内部生变。

    不过到了最后的时候,看来他还是不愿意忘记多年来的君臣主仆之情,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杀掉罗汝才,而只是给其鸩酒,等待罗汝才慢慢死去。

    吉珪步入官署后院,垂死挣扎的罗汝才想移动一下身体都已经十分困难了。曾经纵横天下的曹操,现在看起来只像是一只被扎破了皮的气球,浑身上下的赘肉虚浮不堪,让人根本找不到一丝生命的活力。

    吉珪看着自己的老主公如此模样,一声哀叹,两手抓头,接着又将城防印信摔到地上,痛骂道:

    “曹操!罗汝才!我百般思虑,千方计算,为你、为曹营谋取万世帝王的大业,你甘心为李自成驱使也就罢了,李过和李来亨父子,又算得上什么英雄?

    李自成好歹是与你并驾齐驱于天下的人物,可他已经死了!

    曹帅,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李自成已经死了,凭什么还要为李来亨驱使?你疯了,却不该带着曹营的所有人一起发疯,以至于今天这般下场。”

    罗汝才已经喝下鸩酒,他的身体本来就已被酒色搞垮,根本支撑不了多长的时间。胸口郁积的气息也渐渐呼吸不出来了,罗汝才张大嘴巴,看起来想呼气,可结果只是无力的“啊、啊”叫着。

    吉珪恨铁不成钢道:“当年在河南,你若听我的谋划,偷袭闯营,先行下手火并李自成,今天称孤道寡的人就不是乳臭未干的李重二,而是你曹操了吧?我以一举人,跟着你一个盗贼强盗这么多年,所为何事?难道就是为了李氏前驱吗?可笑、可笑啊。”

    罗汝才一手抓着自己的喉咙,鸩酒的毒性已经开始渐渐显现,他的脸上完全被痛苦之色所笼罩。

    曹操挣扎着,拼尽全部体力才能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努力说出声来:

    “贼不杀贼……我和自成兄弟一场,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这个人脾性懒惰又好色,离不开美女和奢侈的享受,我本来就不是帝王的才具。让我做皇帝,大概会坏了天下。

    我起兵无非是为了快意恣谑地活着,天下于我,其实并不想干。”

    “你……!”吉珪咬住牙齿,他指着罗汝才,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要说陈友谅,你连张士诚都不如,我的一生错付,罗汝才,你真是活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极刑。”

    罗汝才忍不住痛苦咳了一声,鲜血便顺着嘴角很快流了下来。他用手背抹去血水,抬头望着屋顶,突然向吉珪问道:

    “大好长安,将如何收场?”

    吉珪狠狠盯住罗汝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吉子玉错将一生功名寄托在你的身上,落得今日下场,你一人陪葬,怎么偿还得了我十年心血?大丈夫在世,既然不能流芳百世,我也要遗臭万年。长安生民,我都要他们和我一起死。”

    罗汝才缓缓闭上眼睛,鸩酒的毒性已经达到巅峰,一股强烈的痛楚锁住了他的喉咙。

    “吉珪,你要毁了长安……陕西将沦落到鞑子的手中了。”

    吉珪的牙齿咬得是这样用力,牙龈都被自己咬出了鲜血,他指着门外唾骂道:

    “李闯辱我等至此,李来亨一个乳臭小儿,竟然也敢南面称孤,我不惜头上数茎毛,也要让李重二知道曹营不可轻侮……现在高汝利、王良智都生有二心,想去投奔大清大概是不成了。那我就烧毁长安全城,让数十万百姓给我陪葬。

    重二小儿没有了长安,如何抵御睿王南下?我与睿王早有联系,待大清一统海内以后,必将我列入史册之中,称为贤臣,彼时我吉子玉又要流芳百世了!”

    吉珪说完以后,将袖子一甩,最后留下一句:

    “高汝利、王良智以为我拆毁宫室民宅,是要取木材制作守城用的器械。这两人也是愚不可及,完全没注意到我将建材和火药混放数处,分散于全城。

    现在所有准备都已经做好,只等时间到了。杨承祖留给我的几百亲兵,他们只知道到各处去点燃火药,也不知道我烧毁长安的谋划……差不多了,时刻将至,罗汝才,咱们地府下再相见吧!”

    罗汝才的体力正在飞速流失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嗅觉变得更为灵敏起来,一股若隐若现的烧焦味正冲入他的鼻间。

    已经烧起来了吗?

    曹操垂下了他的头颅,烧毁长安,将陕西桑梓沦陷到鞑子的手中,曹营的这场叛乱竟然会对大顺造成这样深重的伤害。

    大顺军的元从多是秦人,如今三秦因为曹营的叛乱而丧失,颜清,今后你又将要怎么自处于大顺之世呢?

    火焰正在慢慢点燃,全城数十处同时起火,大火迅速蔓延,红色的火焰边沿还有淡淡的黄色轮廓,火苗四蹿,“啪”“啪”的几声响,上万火星儿便从火焰顶端迸发出来,随着风势越飘越大。

    风威火猛,泼水成烟,火舌很快长到数丈长,那满地的木材都化作了火的巨龙,疯狂起舞,随着风势旋转方向,很快连成一片火海。丈余长的火舌舔在附近的房檐上,又接着燃烧起来,只听得屋瓦激烈地爆炸,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满天纷飞,顷刻间砸伤了十几个人。一片爆响,一片惨号,黑烟腾腾升起,到处是焦土和灰烬。

    直到大火已经烧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高汝利和王良智两人才迟迟发觉了现状的可怕。他们固然是一些卑劣无耻,没有坚定立场的小人,可是也不敢坐视一场火焰将长安几十万平民百姓都卷入其中,赶紧带兵四处救火,甚至连城头的防御都已经顾不上了。

    此时在长安城外,李来亨正在将军队向长安北面调动,准备防备顺军攻城时,可能从北方冲下来的清军铁骑。

    大顺军将士们正在挖掘壕沟,按照楚闯的惯例,修建极为牢固的营垒,准备在清军铁骑南下时,重现楚闯守险不守城的优良传统。

    突然间,上万人同时看到了长安城的上空,火焰的红花正在黑夜里盛开。在高高的空中荡漾着一朵黑云,但银白的天河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火光映红了天空的另一面,接着大股的烟气不住地盘旋上升,大地的轮廓都随着浓烟的聚散忽隐忽现。

    所有人都后知后觉,只有李来亨率先惊醒了起来:

    “长安城内的几十万石粮秣军资,长安城内的数十万军民百姓,吉珪疯了!……不,是我疯了……”

    李来亨转首北方,无言以对:“吉珪毁了长安,大顺军更难守住陕北了。”

    其他诸将也全都被这场大火所完全震惊,武大定赶紧问道:

    “晋王殿下,现在还要攻打长安吗?”

    李来亨看着众人,又看看天空,他望着那根本没有几朵云彩的黑夜,自知上天并没有眷顾曾经伟大的长安。

    但他也相信,人定胜天。

    “立即攻城,入城以后,叛军不分良莠,只要愿意投降,一概收编,立即投入救火之中。

    长安城……几十万百姓,绝不能有失!”

第一百三十四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

    临潼城外的军营,现在已经成为大顺军安置关中四方难民的营地,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已经聚集了数万家园被毁的民众,愁云惨雾,一片号哭之声。

    长安城内多达数十万石的粮食,以及与此同等规模的其他辎重,全被大火一把烧尽。关中收获的夏粮就此一点不剩,而秋粮因为这一个月来的西北战乱,李来亨估计最后也收获不了多少,今年的冬天,陕西很可能又要面临一个空前惨淡和痛苦的大饥荒。

    罗颜清在营地里备极忙碌,她到处奔波照顾难民,曹营中没有参与叛乱的将士们,看到眼前这样凄凉的场景,和今年那个必将到来的难熬冬天,心中也都充满负罪感,只能竭尽全力投身到救灾之中。

    罗颜清已经拿出所有的军粮和营帐,潼关方面也送来了不少粮草接济,尽力为这些难民补救,但仍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而难民们看待曹营将士的眼光,也都带着深深仇恨,难民们刚刚安顿下来不久,就又和曹营士兵发生了一些冲突,若不是罗颜清努力安抚人心,再加上有着威望极高的李来亨坐镇,只怕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早已经蜂起暴乱了。

    虽然大顺军及时攻入城内救火,高汝利和王良智总算也没有丧尽天良,在李来亨攻城时,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及时投降,与顺军将士一同救火。

    但是长安城内的民宅房屋,依旧被这把大火烧毁了五分之三左右,宫室化为废墟、庐舍已成灰烬,还泛着一点火光的焦炭被风吹动,黑色的烟灰飘动全城,入城者只是呼吸一口空气,就能把大量炭灰吸入口鼻里。

    除了房屋被烧毁外,长安市民葬身火海者,恐怕也不下万人。大火甚至烧毁了死难者们的遗体,让他们的家人也都再难以分辨,这是李来亨也无法扭转和改变的事态,顺军只能在长安城外又挖掘了许多个巨型墓冢,用于安葬死者遗骨。

    大火蔓延,连明初时建立起来的西安府城墙,都受到了严重破坏,残垣断壁处处可见焚烧之迹,许多塔楼都被彻底烧毁,城墙通道上也堆满飞灰。

    高汝利和王良智两个人自知有愧,一是背叛大顺跟着杨承祖、吉珪作乱,二是没能阻止吉珪烧尽长安,现在生怕遭到李来亨治罪,全都瑟瑟发抖地跪在城门前。

    在他们的面前是两具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一具被高汝利用黄布包裹起来,另一具则弃置于地。

    李来亨骑马走到二将面前,居高临下问道:

    “此是南阳王和吉贼吗?”

    高汝利砰砰砰地在地上先磕了好几个头,他身为明朝的一镇总兵,归诚大顺以后也是伯爵和制将军,此时面临李来亨的询问,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生怕回答有问题,立即就被晋王治罪。

    “晋……晋王殿下,我们在西北经略使的官署衙门中找到这两具尸首,一具尸首上还有残留有曹帅的锦袍布片,另一具尸首上面则配有吉珪……吉贼!配有吉贼常戴的玉佩。而且两人体型也确实吻合曹帅和吉贼,大约是无错了。”

    李来亨向前走了两步后,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罗汝才的尸体面前,一手放在黄布上,轻叹道:

    “南阳王被杨承祖和吉珪杀害,为国捐躯,将来必定留名史册。至于吉珪……”

    李来亨眼中寒光闪烁,冷酷道:

    “吉珪烧毁长安,坏关中大事,无非是想要借鞑子之手留名于青史。可惜……可惜啊,鞑子迟早将被孤扫灭,孤将让你连遗臭万年的机会也没有。

    高将军,王将军,你们二人能够反正,尚属明智。此前我军救火时,也多有你们率部在旁协助,不然死难者估计又要增加数千乃至于上万人。

    孤会记得你们……明白吗?

    至于吉珪……哼,将其尸体挂到城外难民大营前,令士卒每日鞭打一千下,直到将其尸首彻底打碎以后,挫骨扬灰渭水之上。”

    李来亨现在对吉珪的仇恨,要远远高于对杨承祖。杨承祖虽然是曹营叛乱的始作俑者,可吉珪才是幕后的真正黑手,何况吉珪烧毁长安,一下子就将李来亨逼到了一个极端困难的处境中,稍有不慎,他们这些人可能就会全部葬身于关中,再没有回到河南和湖广的一天了。

    挫骨扬灰,也不能解李来亨心头之恨。

    晋王眼中充满恨意的目光,使得高汝利和王良智两个反复横跳的骑墙小人惊惧不已,王良智听到李来亨说到挫骨扬灰四个字的时候,就全身直发抖,怎么都控制不住了,最后居然当场吓晕在了地上。

    高汝利见状又磕头请罪道:

    “晋王千岁、晋王千岁!臣潜身贼营,虽有苦衷,亦不免万死之罪。还念殿下看在臣救火有力的功劳上,即便杀臣,也放过臣的妻子儿女吧!臣当年亦是先帝元从啊,臣也是闯营的旧人呀!”

    高汝利求饶到一半,已经是声泪俱下,涕泗横流,说着说着就五体投地地完全趴在了地上。李来亨冷冷看着他的表演,最后展露出和煦的笑容,温言道:

    “孤听说睿酋多尔衮为了招抚前明官绅,说什么‘前朝官绅之业,俱各照旧,无论从逆与否,归降者官原职’,不知道确有此事否?”

    “这……臣不知、臣不知,臣实在不知道啊!”

    “哈,高将军多虑了,不要害怕。”李来亨又过来作势要将高汝利扶起,吓得高汝利更加一动不敢动了,“将军重归大顺,那孤也同样让你照旧官复原职如何?”

    “这……”高汝利被李来亨这句话说得心中有些惊喜,但他随即发现李来亨眼眸中闪烁的冷酷杀气后,就赶紧否认道,“臣、臣……臣到底是从贼了,大节有亏,何面目官复原职?殿下饶恕臣的死罪,宽厚仁和,远迈尧舜,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高将军实在多虑了。这样吧,高将军先将兵马交给张皮绠统带,将军久驻关中,熟悉人情地理,就去负责一下收容难民的事情吧?”

    高汝利听完这话,才抹了一把冷汗,小心翼翼答应下来:“但凭殿下的吩咐。”

    李来亨又命张皮绠将罗汝才的尸体收敛起来,说:

    “虽然南阳王是秦人,但如今陕西已经成为前线,延绥随时可能沦陷鞑子之手,兵祸联结,什么时候八旗兵就打到了陕南来,也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皮绠,将南阳王的遗体送去河南吧……唉,已经烧成了这样,之后还是由我自己和颜清说这件事情。你们将南阳王的遗体妥善保存好,先送回洛阳……等到将来,等到将来我们打回陕西的时候,一定要将南阳王迁回延安埋骨桑梓。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万国衣冠曾经一同朝拜的古长安,或许它的命运就是如此多舛。在走向唐时的全盛以后,便连遭厄运,受尽了战火的焚烧、灾难的打击、异族的掠夺,一座世界上曾经最为伟大的都市,就此蒙尘,染上了不可名状的诅咒。

    大顺元从皆为秦人,似乎意味着自隋唐以来渐渐衰落的关西龙脉,重新复兴起足可以把握天下的气运。

    谁能料到,大顺开国元勋梦的桑梓故乡,竟然会遭到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浩劫。

    今年的冬天,关中的百姓,到底要怎么样熬过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生无处不青山

    “我们要设法救济百姓,长安被烧毁以后,关中也没有久留的必要。能迁走多少百姓就迁走多少……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官绅还是一般的平头百姓,只要他们愿意跟我们走,就要把所有人都带上。”

    张皮绠知道这件事情真要做起来,一定是极端困难,当年刘备带着十万百姓南下的时候,都已经是千难万难,何况现在仅仅在长安附近就有几十万难民。按照李来亨的意思,不仅仅是长安附近,还要包括凤翔、平凉、庆阳、延安甚至远及甘肃西宁等等许多地方州府,要将这些地方的百姓全都迁走。

    历史上曹操在定军山被蜀军打败以后,妄图将汉中一地百姓全部迁走,就已经造成了国家动荡的情况,今天大顺军面临的困难还要把历史上的刘备和曹操更加艰苦卓绝不知道多少倍。

    李来亨也知道迁民东走,说起来简单,真的要实施,既需要大量人力来保护和管理难民,也需要海量的粮食和房屋来安置百姓。

    想要将秦人从陕西今年地狱般的冬天里救出来,又势必会给河南、湖广这两个尚算安定的根据地造成更大的负担。

    但李来亨相信,从秦中流民里兴起、因河南饥民而兴、借湖广难民而巩固的大顺,绝不能够也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关中百姓。

    “这很难……但大顺军过去也面临过许许多多困难的情况。我们的军队大部分人都来自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每个将士都了解难民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了解难民们想要什么、在想什么、将会做什么。所以我也相信,这一回大顺依旧会渡过难关。

    何况我已经让郭君镇坐镇山东,遏制豪格南下打通漕运。清军即便在西北取得重大进展,也还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破解困局,我们迁民东走,坚壁清野,给多尔衮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西北吧!”

    眼前的长安城已经半为丘墟下一次这座伟大都市的复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但许多先天的条件和因素,都注定了大顺朝将会和西北有着深厚的联系。所以李来亨相信,只要大顺没有失败,只要他们还存有打回西北的希望来,长安这座城市就注定,也迟早将会获得又一次复兴。

    就好像一次次重新崛起的闯军一样。

    此前从蓝田突围的米剌印和罗戴恩也被顺军重新联络到了,他们手中的兵马经过收容整理以后,也有几千之数。

    这些好消息总算让心中沉重的李来亨,感到稍微轻松了一些。只是他想到当罗戴恩这位老叔伯得知罗汝才的死讯以后,又该抱持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收容难民的工作正在继续,顺军兵力依旧吃紧,李来亨也感到捉襟见肘,他几乎能够确信延绥一带无法确保了。

    “马进忠,你先带兵北上往宜君方向。不要同清军优势兵力交战,要将消息带给袁宗第。长安已经被吉珪烧毁,关中已无据守的必要,宁夏、榆林、延安三城就更加没有继续坚守的理由了。

    最关键的事情在于,必须要将陕北的守军撤下来,保存我们的有生力量。马进忠先去宜君,等到长安这边难民安置稍有秩序以后,我就亲统兵马去延安接应袁宗第南下。

    长安,再见,再见!”

    李来亨的精神压力极大,是他太贪心了吗?如果不派郭君镇前往山东,而是放弃遏制豪格,以主力驰援关中,会不会现在的形势要好得多呢?

    但身为主帅,在监国李过身体非常不健康,精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李来亨身为如今大顺军事实上的第一领袖,他需要为自己的全部抉择背负起沉重的全部责任。

    好在除此以外,还有另一条好消息,是从汉中方面送来的消息。

    “苗里琛已经带郧阳的矿徒军赶到汉中了……”

    苗里琛为人持重沉稳,而且矿徒军装备精良,训练特别充分,即使是在楚军中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有苗里琛带兵到汉中协防,李来亨就知道汉中的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不过结果,却比李来亨料及的还要更为乐观。

    他看着手中自汉中紧急送来的文书,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真情实意的轻松笑容:

    “贺珍真是一大将才!”

    原来,在李来亨带领数百亲军赶到临潼,于鹿台之役大破叛军的同时,西明太平天国朝廷所派出的北伐军也已经出动了。

    西明朝廷的天王张献忠为了平定汉南,派遣东王孙可望率领一支太平军精锐前往广元修建行辕,另遣翼王王光恩和督师樊一蘅号称五万大军进攻汉中。

    一时间汉南警报频频,贺珍虽然得到了苗里琛的矿徒军增援,但是在兵力相比西明军,还是相差甚大。而且西明朝廷北伐军的督师樊一蘅久在川陕为官,在他的号召下许多前明官绅又纷纷起来掀起叛乱,使得贺珍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里。

    樊一蘅是贺珍的老上司,看来张献忠还存有利用樊一蘅招降贺珍的打算。

    不过贺珍早已打定主意,坚定站在大顺军一方,何况他身边还有苗里琛监视,也不可能妄自行动。

    于是贺珍便和苗里琛商议,采取了诱敌深入的策略,首先由矿徒军在阳平关通往汉中的山路上重新修建两层营垒和防线,之后则由贺珍派人与樊一蘅联系,诈称愿意由樊督师作保投诚西明,并献上阳平关关城作为进身之阶。

    实际上贺珍则是故意放西明的北伐军通过阳平关以后,诱使王光恩和樊一蘅带领重兵进入阳平关和汉中之间的山道,而后自将精骑走栈道穿山越岭,复夺阳平关关城。

    埋伏在金牛一带山道中的矿徒军,也由苗里琛率领,待西明军队半数通过以后,埋伏在两层防线中的顺军才突然发难,击敌首尾,使得西明大军陷入混乱之中。

    其时大雾方炊,西明朝廷的东王孙可望虽然在获悉阳平关复失的消息后,急忙带领援兵北上增援,但是贺珍将马步兵埋伏于堡舍村落中,城门洞开,分兵左右翼以待,又令百余倏进倏退,来引诱孙可望进军。

    孙可望急于救援北伐军,轻敌前进,两翼伏兵发动后,左右掩杀,重创西明援军,贺珍以三千人败三万人,摧枯拉朽,一时间震动巴蜀。

    而被困在阳平关和汉中之间山道的北伐军,则在苗里琛的伏击下同样伤亡惨重,王光恩带着少量亲兵跳崖逃亡,樊一蘅则被苗里琛生擒以后,械送长安。

    汉中之役,贺珍和苗里琛两人配合默契,以区区不满万人的兵力,主动出击,设伏诱敌,用摧枯拉朽之势击退了孙可望、围歼了王光恩,破敌数万,取得了一场真可谓是酣畅淋漓、恢复人心的大捷。

    李来亨闻之,也免不得要击掌大笑道:

    “昔年先皇、南阳王与张献忠齐名,并驾齐驱横行天下。所谓闯献曹三帅,如今先皇与南阳王皆去,天下豪杰人物只剩下张献忠一人。

    孤本听说张献忠信了西洋天主教,会有什么大不一样的地方。没想到他居然扶持明朝桂王朱由榔称帝,搞了一套不伦不类的东西,最后败在贺珍的手上,张天王恐怕气的够呛呀。”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瘟疫,可防可控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关中动乱,死者不计其数,僵尸遍于三秦道路,必然导致病毒肆虐,瘟疫横生。

    李来亨还要设法迁徙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难民前往河南、湖广,稍有不慎,就将导致瘟疫极大规模地扩大到大顺最后两块稳定的根据地上。

    明宪宗时,朝廷以全盛之天下,安置百万荆襄流民,尚且耗费了无数心力,几乎酿成大乱。如今海内板荡,大顺的完好根据地,仅仅剩下河南、湖广一隅之地。

    虽然,大顺以充满开国朝气的武人政权特性,大可以采取各种各种非合于明朝惯例和传统的特殊手段,暴力解决种种问题,也拥有相比较即便是明宪宗时期,恐怕都要高得多的行政效率。

    可是要在陕西大乱、长安大火以后,安置上百万的西北难民,同样将是一项空前可怕的难题。

    “迁民以后,必有大疫,防疫一事,是现在大顺所毫无准备的事情。”

    李来亨忧心忡忡的不仅仅是在陕北攻城略地的多尔衮,而且更是关中无数难民人群中,势必隐藏的严重瘟疫。

    他知道迁民导致的人群移动和交流,再加上陕西的兵乱、饥荒,几乎必定将使得瘟疫爆发。但是李来亨身为欲救民水火之中的“李公子”和今天的李晋王,他真的能够放弃秦人吗?

    何况即便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如果不迁民,不做坚壁清野的工作,放任多尔衮尽取关中之地。那么今后只剩下豫楚之地的大顺,又要如何对抗席卷华北的八旗军呢?

    从地理形胜的角度而言,所谓金边银角草肚皮,现在大顺占据的河南与湖广,正好就是天下之中:北面是咄咄逼人的清军,西面是虎视眈眈的张献忠,东面与南面则是虽然软弱但也同样很不友好的明朝残余势力。

    坚壁清野以弱清,迁民东进以强顺,不如此,就没有办法让大顺撑过这最后的决战时刻。

    李来亨抚摸着被烈火焚烧,呈现出焦黑色的长安城壁,手掌立即沾满灰烬。他轻轻甩了甩手后,向陪伴着自己的罗颜清感叹道:

    “孤在湖广百般经略,千番设计,自以为算无遗策,天下已经尽在孤的囊中。却不料北伐以后,时势变化这样突然,皇太极不愧是夷狄中千古所未有的豪杰,冒顿、呼韩邪岂能为其执鞭?刘元海、石季龙之辈,更加不能同其相提并论。

    即便是苻天王、道武帝,或宽或严,均不如皇太极那般审时度势,有削平天下之才。四方夷狄狼主,千载之下,虽阿保机、阿骨打不能望其项背,唯独铁木真、忽必烈,稍稍次于皇太极而已。

    设使天下无有大顺,赤县神州,实难有人能够抗衡皇太极的雄才伟略。”

    罗颜清的身体在这段时间负担极重,也让李来亨十分挂念。她腹中的胎儿,酝酿着生命的希望,也正在给罗颜清的生命造成可怕的包袱。

    她疾驰平叛,以这样脆弱的身体奔波战场,现在大局稍稍稳定一些下来,就又马上投身到救灾和安置难民的忙碌工作里,万一身体有个三长两短,李来亨是万死难辞其罪了。

    “颜清,你要好好休养,听我的话,不要留在陕西了。我会安排人马上将你送回开封……不,马上将你送回随州去。”

    罗颜清却倔强地咬着嘴唇,她不发一言,但眼神中的执着顽强,却令百战百胜的“天生神将”李晋王都感到无可奈何。

    罗颜清伸出手来,她打开五指,与李来亨沾满长安灰烬的大手完全贴合在一起,接着十指并拢,感受着对方的温暖和厚实。

    “殿下,你的手上粗糙了好多好多。”

    李来亨失笑道:“几年来飞驰沙场,如何能不粗糙呢?”

    罗颜清两眼仿佛秋水,深沉且宁静,就这样直直地望着李来亨。她想起了当年在夷陵寨初见时的场景,她将李来亨掀翻在地的时候,眼前的晋王尚且还是一名清稚的少年,现在唇上却已经蓄起了一点胡须。

    “陕西兵祸连结,或许将有几百万人流离失所。这些人都是我们故乡的父老子弟,曹营将事情变成这番样子……殿下,我想不到回去河南,回去湖广的时候,要怎么面对闯营的兄弟们。

    如果他们质问我,如果他们要向曹营复仇,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来亨眼中飞过一丝冷峻的光芒,他温言宽解道:

    “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自有我去处置。颜清,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天下事,由我平定。”

    他说着说着,在罗颜清的面前,倒是不再使用“孤”自称,而是继续称“我”,那种孤家寡人的高冷和自负感,多少在罗颜清的温情面前,为之化解。

    “先帝和监国在河南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多安置流民的经验。大顺刚刚攻破洛阳时,就已经能够处理好几十万流民的难题。

    我在湖广经营时,部下的文武将吏们也积累了大量安辑流亡、归置百姓的经验。所以我想迁徙几十万,甚至是上百万的难民,再把他们安置到经过多年战乱而人口锐减、十室九空的豫楚大地,问题应当不大,或许还能起到充实人力的作用。

    但是就在年初时,北直隶已经爆发了大疫,十户九死,甚至出现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的可怕情况。

    虽然因为天气的变化,瘟疫的传播已经受到抑制……但是华北这一年来的大战乱,特别是现在陕西的**天灾,当我们迁民东进的时候,几乎是必定将会重新点燃起大瘟疫的火焰。

    薪柴已经被多尔衮堆好,导火索又被杨承祖和吉珪点燃,釜底抽薪之人,又在何处?

    大顺有招抚流亡的丰富经验,但我们从来没有防控和治理过瘟疫的经验。不仅没有这种经验,而且在大顺军里,还严重缺少大夫,要防控大瘟疫,真是千难万难,稍有不慎,或许大顺军就会彻底栽倒在这个为人所轻视的小问题上。”

    李来亨的话终于也让罗颜清担忧了起来,这不是晋王本意,他还想着赶紧让罗颜清回到安全的后方去。没想到罗颜清反而因此更加坚定,要留在陕西,要收拾好曹营自己留下的烂局面。

    “戴恩叔在跟着我大哥起兵以前,就是一个乡间的赤脚大夫……殿下,虽然戴恩叔的医术不会多么高明,但他做过大夫,一定能比我们这些完全不懂行的人更有办法。”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常态,大顺卫生运动

    罗戴恩竟然是大夫出身。

    李来亨颇为此感到一分惊喜,虽然一个赤脚大夫恐怕对于防控瘟疫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但有经验有知识者,总比大顺军中这些纯然的武夫要强得多。

    而且利用罗戴恩的人脉人望,或许可以想办法征集到数量更多的医生。

    此时瘟疫还没有真正爆发,毕竟迁民工作刚刚开始,人群的复杂流动尚未达到顶峰,但李来亨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估计,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大瘟疫的完全爆发,几乎可以说只是时间问题。

    但如果防控工作真的能够做到位,李来亨也相信,防患于未然,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顺军正在戎马倥惚的激烈战争中,陕北的宁夏、榆林、延安三城,依旧处在清军的包围之中。惨烈的攻防战正在围绕三城展开,火炮、饥饿和血肉,多尔衮、吴三桂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摧毁三城最后的抵抗。

    李来亨既要筹措救援三城的事情,又要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应对防控瘟疫的大局。

    善于案牍工作又有全局眼光的公务天才方以仁不在身边,能够熟稔李来亨心理的顾君恩以及顾君恩身后的参军司班子同样不在陕西,此时此刻,终于轮到李来亨以一己之力,铁肩担负天下重任了。

    他双眼里已经满布血丝,连日来的忙碌让李来亨一晚上几乎睡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

    现在正是八月间,陕西天气温暖潮湿,老鼠、跳蚤一类动物活动频繁,几乎可以说是瘟疫传播的最佳条件。

    而且长安大火以后,大顺军在西北最大的补给基地被烧毁,大量物资葬身火海之中。李来亨空手也无法变出大量棉纱,想要强制人们佩戴上防治病毒的棉纱布罩,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情。

    “戴恩叔,大疫虽然尚未横行肆虐,但大顺军不能不有所防备。否则真的等到瘟疫已经流行的时候,我们就是回天乏术了。”

    因为长安城被焚毁,现在李来亨暂时驻节临潼城。李来亨重新收拢回米剌印和罗戴恩的残兵以后,立刻就听取了罗颜清的建议,将罗戴恩召至临潼,委以总医官的重任。

    罗戴恩面生难色,他虽然做过大夫,但只是一个不中用的赤脚游方郎中,能力实在有限,如何能够在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里,防控大瘟疫的流行?

    “殿下……请恕老臣无礼,斗胆直言。老臣本为一介游方郎中,并无回天之术。殿下委以重任,万一所托失人……这……如何是好。”

    李来亨知道这点问题,但依旧直说:

    “孤不担心这件事。孤只要戴恩叔你站出来,你是郎中出身,孤让你统御大局,就是要示孤公心于关中。好告诉西北的大夫、郎中们,都到临潼来,都到孤这里来,大顺会给他们官位,给他们俸禄功名,千方百计之下,孤绝不会使瘟疫再次横行。”

    天无绝人之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祸往往是相生并立的存在。吉珪烧毁长安,虽然导致了关中百姓的流离失所,可是大火很可能也很大程度上杜绝了病毒的传播。

    大火以后,虽然留下了上万具尸体。但李来亨估计这些人经过火场的高温吞噬,反而不会成为病毒的载体。

    事情其实没有到达那么难以处理的地步。

    唯一让李来亨感到特别遗憾的事情,只是他印象里那位在明末写出了《温疫论》一书的名医吴又可,原来并没有来过陕西,估计此时他还在江南老家行医治病。

    不过很快随着罗戴恩出任总医官,又被李来亨独断地授予大顺体制内正二品的柱国荣衔,如此尊宠之下,加上重金赏赐,西北虽然动乱,但亦有相当数量的医生郎中奔赴临潼效命。

    为此李来亨决定在临潼暂开医科科举,只要稍稍经过简单的测试以后,就授予这些医生郎中大顺秀才的功名。

    开设医科科举的事情,本来应该是惊天破石的大事。

    但因为此时关中震荡动乱,长安被大火焚毁的余波尚未散去,陕北清军的威胁又近在眼前,与这些可怕的问题相比,医科科技一事,反而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即便是那些临潼城内对着李来亨膝行仰视的绅民们,对此也没有加以注意和反对。

    医科科举一事,居然在无声中成为定制。

    医科科举由罗戴恩负责,他的医学才干再微薄,负责一些简单的考试,总归是不成问题的。虽然宋朝以后,儒医一体,有名的大夫亦往往是有功名在身的儒士,但是像罗戴恩这样生活困苦的游方郎中,在陕西还是占据医生中的大多数。

    李来亨召集大批郎中以后,在临潼亲自为他们做简单培训以后,便指派“医科秀才”们先在临潼城外设置检控点和隔离区,接着又派罗戴恩前往蓝田和潼关,同样设置检控点和隔离区,只要通过这两道防线的难民,才能前往安全的河南、湖广地区。

    李来亨贵为大顺晋王,民间又传说他是一个多智近妖的诸葛亮、刘伯温人物,所以李来亨说出的话,即使不符合于这些郎中们的医学经验,他们也不敢不听。

    严格的隔离检疫措施,正在动荡中的陕西被迅速推广普及,临潼,再加蓝田和潼关的第二道防线,层层隔绝之下,李来亨相信多多少少是能够起到一些作用的。

    “防患于未然,孤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遏制大疫横行,迁民之事,必定能够成功。”

    对于关中百姓来说,最充满震撼和冲击性的一件事情,则当属焚尸之举。

    长安大火,帮助李来亨消灭了许多隐患。可是在长安以西的凤翔、固原等地,依旧还有许许多多因为战乱和灾祸而死在路旁的乱尸。

    这些尸体同样可能成为瘟疫的策源点,为了防患于未然,李来亨不能不痛下杀手,下令顺军将道路上发现的饿殍尸首,全部焚烧火化。

    此事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但正如医科科举一事,没有惊起西北官绅的强烈反感一样。既然那些不满于大顺的官绅,早就已经起兵作乱,剩下来并没有起兵的绅民,也就不会因为相比较天灾战乱而言,实在只能算是小事的“医科科举”、“焚尸火化”这等小事,而激烈反对李来亨了。

    新的卫生举措正在戎马倥惚之中,被大顺军强力推行下去。

    这种战时的紧急措施,赋予了卫生行动更加强而有力的动力来源。对于那些想要抵制相应措施的人,既然是紧急的战争之中,李来亨当然也不吝啬采用血腥和横暴的弹压手腕。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些临时的紧急卫生措施,将在潜移默化之中改变大顺军的许多生活习惯,并将通过迁民之举,把这些新的生活习惯传播到更广阔的人群与地域中。

    只不过这和李来亨眼前的其他威胁相比,只能说是一个次要的后话了。

    始终,正在陕北围攻宁夏、榆林、延安三城的多尔衮,才是李来亨所必须面临的最棘手大敌。

    “九王,让孤来看看你的成色,比较皇太极如何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延安府野猪岭

    天空澄蓝似海,白云雪白如浪,八月的黄土高原,既有深黄色风沙席卷,也有被染上青绿色的千沟万壑。

    锦绣般的绿覆盖了大地裸露的贫瘠筋骨,高低起伏间,却又隐隐露出质朴刚健的褐色地层,草地上到处都是点点似星子般,黄色的蒲公英花,大顺军的骑兵飞驰而过,扬起的战尘与旋风,就把这些蒲公英花吹上了天际。

    它们愈飘愈远,化在了蓝天里,几只灰羽的乌鸦在饱餐后,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像是海里遨游的鱼儿飞了过去。

    地平线的山岭处,一颗颗树屹立山坡,站成了一个个人;一个个人守住山谷,立起了清军的旗帜,又成了一片片林。

    广袤的黄土大地上,一座古老的高原正在坍塌。

    八月间,陕北的风势减弱,风姿飘逸。整个夏天基本上刮的是轻柔的微风,风姿翩翩,徐徐而来,但李来亨却从这清逸的风中,嗅到了硝烟与血腥味的气息。

    大顺军军队站定队列,列阵于延安府甘泉县南面的野猪峡前。野猪峡峡口险窄,为戍守重地,此时峡谷之上,已经站满了清军士兵,峡口两侧,还修筑了简易的木制营垒,放置了八旗军使用的重型红夷大炮。

    李来亨带来留下了罗戴恩和罗颜清在临潼收治难民,自己则设法集结了将近两万人的军队,把包括高汝利、王良智在内的明朝降军,还有米剌印率领的河西军队,都带了过来,北上延安府,准备救出袁宗第率领的陕北守军。

    清军方面,多尔衮也不会坐视李来亨从容北上。他虽然还在猛烈强攻着宁夏、榆林、延安三城,但是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攻城战斗,这三座巩固坚实的要垒,已经显露出了动摇之势。

    顺军元从多陕北人,延安府的米脂县又是李自成的桑梓之地,这里还有李自成刚刚重修不久的李氏祖坟,本地人都知道,一旦顺军战败,清军,还有那些痛恨大顺的官绅,都一定会屠灭米脂。

    所以陕北人,特别是延安人,对于大顺军的支持也达到了全力以赴的地步。平民百姓纷纷走上城墙,协助袁宗第守城,人们从自己的口粮中设法挤出一点点来,想拿去接济守军,但又被袁宗第拒绝了——毕竟延安作为大顺的防御重点,储粮至少在几个月内是不用担心的。

    但是经过多尔衮和吴三桂将近一个月时间的猛烈进攻,坚如磐石的陕北三城,即便在名将袁宗第、王永强、孙守法等人的防守下,由于寡不敌众的缘故,也终于走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多尔衮因此可以腾出手来,调集了三万多人的部队,既然满洲八旗兵,也有外藩蒙古兵,连吴三桂都带着大约三千名精锐的家丁,跟随睿王赶到了地势险要的野猪岭布防。

    李来亨看着山坡上严阵以待的清军阵列,脸上并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难色。他神情看起来依旧轻松自在,显露出一种淡然闲适的自信感。

    “初唐时,梁师都与突厥联军南下寇关中,营垒就是建立在此处。”

    张皮绠问道:“就是在这野猪岭上吗?”

    一位在军前赞画机要的陕西本地文士,大着胆子凑上来说:

    “张制帅,这是《旧唐书》里梁师都传的内容,梁师都就和现在卖国求荣、投身夷狄的吴三桂一样,都是投降了鞑子的狗汉奸。唐初名将延州总管段德操数次在陕北打败了梁师都,段德操是北齐名将段韶之子,小人听闻制帅亦是大顺元从之后,果与段德操相似,今后一定也能够击破吴三桂。”

    大顺处处以盛唐典章礼乐为标榜,李来亨更是常常自己派说书人到民间去制造他是“太原公子再生”的舆论。

    这些归诚大顺的陕西籍贯文人士绅,大多已经认为顺军撤离以后,西北必定大乱,桑梓将遭到一次空前的劫难,只有全力支持李来亨,才能有驱逐鞑虏,重新收拾关西江山的机会。

    所以李来亨在临潼开医科科举招揽郎中时,居然还有不少不愿意举兵叛乱的官绅,从凤翔、平凉、庆阳,乃至于兰州等地,千里迢迢举家奔至长安附近,主动放弃祖业田产,要跟随大顺军撤离关中。

    这位在军前赞画机要的文士,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张皮绠的父亲,不过是闯营早期的一员小卒而已,但李来亨听他说话十分好听,就笑道:“这位先生名讳是何?孤要记得你的名字。”

    文士当即大喜道:“小人……小臣杜崇礼,字归仁,富平人士,中举人功名不久,尚未授明朝之官,大顺王师便入卷甲入关。小臣早先曾写过数篇万言策论,进言于牛太师,只不知何故未有回复。今幸蒙晋王殿下看中,跟随军前,自当粉身以报。”

    李来亨指着前方野猪岭上层层叠叠,防守异常森严的清军,问道:

    “孤观清军军势,约有三万之数。兵力在我军以上,又占有地利,以逸待劳,杜生以为当如何破敌?”

    现在李来亨突然咨询自己军事实务,杜崇礼全不能答,不禁汗流浃背。但杜崇礼毕竟是明末的举人,即便不通于实务,也擅长用六经注我故弄玄虚一番。眼看答不出来有前程尽毁之虞,杜崇礼也只有硬着头皮侃侃而谈:

    “大王英明神武,必然早有成谟,小臣哪敢班门弄斧?《易经》说得好,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多酋兵强马壮、占据高地,显是亢龙,必有灾祸。殿下则为潜龙,只要谨慎行事必能抓住多酋的漏洞,一举摧破。又《孙子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东虏不露出破绽,我军就防守;东虏露出破绽,我军就进攻。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此则为万全之策。”

    李来亨听他洋洋洒洒说了半天,看似面面俱到其实全不得要领,知道杜崇礼是一个明末常见的空疏学人,亦不与他计较,只微微一笑:“杜先生所言甚是,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孤王已有破敌之策。”

    李来亨将马鞭紧握在手里,凝目注视着远方野猪岭上的清军,直到清军中军一面黄色大纛终于开始移动时,他半皱着的眉头才完全松开,以鞭遥指山岭说:

    “鞑虏久攻延安不下,士气已衰,如今兵力虽众,却逡巡不前,坐视我援军云集,正是暮气已深了

    多尔衮最大的优势是占据有利的地形,如果是我站在清军一侧用兵,岂会这样将旗帜全部展开?简直是自己要将所有兵力暴露给敌人砍。这完全不合于兵法,皮绠,你以为清军如此用兵,目的何在?”

    张皮绠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

    “睿酋大张旗鼓,难道是想凭借威势吓退我们?他简直是痴人做梦!大顺军的将士,岂会为这一点兵马所吓住。”

    李来亨则指着清军的战线部伍说道:

    “看,有信使来了。”

    仅仅一名白甲的八旗骑兵,手中、马鞍上都没有武器,只是握着一支清军旗帜停在了大顺军的阵前。

    诸将都因此望向李来亨,李来亨则制止了顺军的攻击,淡淡道:

    “我们也派使者去,看看多尔衮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伟人的时代

    两军使者相互通信以后,顺军和清军之间,就各自让出二百步的距离,仅由晋王李来亨和睿王多尔衮二人,单骑出列,会于战场的中央。

    李来亨骑赤马,多尔衮骑青马,二人皆不着甲,不佩戴刀剑、手铳、弓箭等武器,握缰缓步向前,中间相隔约十步距离后站定。

    多尔衮是个瘦高狡厉的男人,年龄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岁的样子,比李来亨略老一些,但也算得上是较为年轻的范畴。他穿着黑色貂皮缝边的马褂,一手攥东珠,面无表情,给人以难以捉摸的感觉。

    在多尔衮的眼中,李来亨是个清隽的年轻人,根据清军的情报,流贼军中的晋王二十余岁,不过实际见到以后,多尔衮感到李来亨的相貌,比他的年龄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多尔衮懂得汉语,虽然口音在李来亨听来十分怪异,但用作二人之间交谈,完全不成问题,因此也不需要通译上前。

    两人身后庞大的军队,所有人都注目着战场的中心,张皮绠紧紧握住马槊,已经准备好了时态万一有所变化,就立刻挥军掩杀救出李来亨。而清军一方,吴三桂下了马,站在一个大树的阴影下,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尔衮先问道:“君何姓?”

    他的音调十分奇怪,但李来亨倒也能够听得明白。

    李来亨回答说:“中国国姓。”

    多尔衮大笑道:“国姓岂非朱姓?”

    李来亨语气毫无变化,继续说:“朱氏皇帝为虏贼执杀,已失国,今中原由李氏继之。”

    多尔衮又问道:“未闻有虏杀得朱氏皇帝,我国家所闻,流贼祸乱大明,朱氏皇帝因而借我国家之兵,入关剿贼,朱氏皇帝自为流贼所弑杀,因此只闻流贼,未闻虏贼。”

    李来亨回答道:“君前额秃顶无发,后脑垂一金钱鼠尾辫,故号虏贼。”

    多尔衮沉默少许后,又问道:“君为李氏,是白沟河上李晋王否?”

    李来亨笑着说:“君何得认识李晋王?”

    多尔衮也大笑,说:“君名声远闻,足使我知。”

    李来亨又含笑说:“我亦识君,君是殉死大妃阿巴亥之子九王否?”

    多尔衮脸颊跳动了一下以后,说道:“尔与明为仇,我与明有恨,贵我两国并无前隙,只是近来于获鹿间稍有误会,我国误杀乃祖,我闻君为螟蛉子,忠义比之蜀刘封不遑多让。然此事终属误会,何妨共存共荣,相互提携?”

    李来亨“咦”了一声后,反问道:“君何不早日归去,否则朝政为人把控,辅政王之名不副其实矣!”

    多尔衮立刻说:“不早归,但忧虑延绥三城未下而已,下城以后即归燕京。”

    李来亨即言:“延绥三城尚有可战之士二万人,我亦提兵二万人来援,君旦夕能下否?旦夕不能下,我恐君权柄将失,活在眉睫。延绥之重,与燕京执权比之如何?”

    多尔衮不为所动,说:“我国家今在秦中师旅八万人,克延绥旦夕之间耳。君以二万之众自扑于野猪岭下,是以肉掷虎,难有归途。”

    李来亨哈哈大笑好一会儿后,看着多尔衮眼睛说:“贵军师旅八万人,其中关宁兵不下三四万人。我以二万兵若合延绥二万守军,不攻关宁,只攻九王所督满洲兵,以砀山、白沟河、深州旧例,当可杀满洲兵近万人。九王如此虽得关中,回燕以后,将奈豪格何?”

    多尔衮不再继续和李来亨讨论这个话题,转而上前走到李来亨的近处,拿出礼物,说:“萨其马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满洲人常食之,君可一品。”

    李来亨收下萨其马,从马鞍旁边的褡裢里掏出一个食盒递给多尔衮:“这是用上好白面做的石子馍,秦人将面置于滚烫的卵石之上,烧烤之后,味道甚美,还意味着多子多福,九王年届三十而未有子嗣,我今以此物还礼,九王请自便。”

    多尔衮取过食盒,打开一半后,突然笑道:“我闻君亦无子嗣,不若分食一半于君?”

    李来亨冷漠道:“我王妃有孕将生,不必了。”

    多尔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又过一会儿,才对李来亨说:“我于保定城中,获一贵军刘芳亮所常用大弓,将遣一骑还于贵军军中,如何?”

    李来亨当即作答说:“我在白沟河亦获贵军阿巴泰所用腰刀一柄,亦遣一骑还于贵军。”

    多尔衮呵呵一笑,说:“本王当用此刀斩下流贼之首。”

    李来亨同样笑道:“孤亦当用此大弓射杀虏酋。”

    二人皆放声大笑,笑声响彻战场。两人身后的大军,张皮绠手心里捏了把汗,吴三桂则眼皮狂跳,很有一种想要射杀李来亨的冲动。

    接着李来亨、多尔衮两人都调转马头,相互背对,李来亨将放有萨其马的木匣丢在地上,以战马一蹄踏碎,多尔衮亦将装有白面馍的食盒弃在地上,同样以战马马蹄踏碎。

    二人又同时背对着挥手致意,随即同时拉起缰绳,开始驾驭战马狂奔起来。接着又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从顺军战线中传出砰的一声枪响,自清军战线中也传出一声嗖的弓响。

    一发铳弹正射中多尔衮战马的大腿,一根箭矢同样射中李来亨战马上同样的位置。两匹战马吃痛嘶鸣,二人几乎又在同时落马,然后马上站起身子来,也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急速以曲线路线狂奔回本方阵地。

    张皮绠惊呼一声,立即率领精骑出阵救援,清军一方同样精锐的巴牙喇甲兵杀出把多尔衮救出。

    李来亨堪堪被亲卫骑兵救回本方阵地以后,才失口唾骂道:

    “君、君,狗脚君!背后偷袭,无耻无信!”

    多尔衮被八旗护军们搀扶着回到清军阵地里以后,立刻大骂道:

    “盗贼子!无君无父,本王必凌迟此贼!”

    李来亨悻悻道:“未能杀掉多尔衮,可惜可憾。”

    多尔衮亦击掌痛鸣:“今天遗留后患,殊为可恨。”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二人回到军中,却没有立即下令开战,反而是让两支大军,又在野猪岭前对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过去一段时间后,多尔衮首先自己拔除了清军在野猪岭上的防线,主动让开大道,率军北撤。次日李来亨派遣探骑搜查以后,确认清军没有埋伏也没有留有回马枪的空间后,才缓缓带兵通过了野猪岭,进抵甘泉县。

    此时多尔衮已经暂时解除了对于宁夏、榆林、延安三城的包围,将清军兵力集中到了绥德驻扎。米脂县便属于绥德州,李来亨十分担心的一点就在于清军是否会屠灭米脂县,现在看来多尔衮既然要保存实力,好方便他返回北京铲除豪格,真正实现清军内部的“定于一尊”,那么多尔衮在陕西应该就暂时不会和李来亨以死相拼了。

    果然,李来亨抵达延安城下时,多尔衮完全没有出兵拦截,只是聚兵绥德州,做出了如果李来亨不迅速后撤,就集中兵力重新扑上延安,同大顺军的守军及援兵进行一次大规模会战的态势。

    李来亨当机立断,命袁宗第、王永强、孙守法各部皆率领生力军撤出延绥三城,屯兵于甘泉。

    袁宗第对此决定心中当然十分不满,陕北顺军为了保卫延绥三城,即便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也进行了顽强至极的作战。

    现在援军抵达,不仅没有继续与清军作战到底,反而主动让出三城,如何让人心服。

    但王永强、孙守法等人也认可,即便李来亨率兵赶到陕北,顺军可以动用的兵力,也不会超过四万人,其中还包括大量战斗力和可靠性都极成问题的叛兵、溃兵,想要击败多尔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袁宗第已经料想到了李来亨的决策,他带着悲愤与不满之情,反对道:

    “陕西是我们的老家,长安是大顺的西京,不经过一场决战,就要退让给鞑子了吗?”

    李来亨想着那被一把大火烧尽的长安城,心中的沉重感同样到达顶峰。

    “我要用长安,换整个天下。”

第一百四十章 延安使者

    陕北顺军对于李来亨打算放弃延绥三城的决策,都非常不满。毕竟无论是袁宗第,还是王永强和孙守法,都在陕北一带和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清军苦战一月,死伤极重,本地百姓也积极支援顺军,此时大军不战而走,无疑将丧失人心。

    但若硬要同清军会战,多尔衮和吴三桂的八万清军,在数量和质量上相对于关中顺军都占据绝对优势,何况长安被烧毁以后,关中积储尽失,已经难以再维持长期战斗。

    关西与山东,关西积谷已失,民生凋敝,各地盗匪、军阀、乡团蜂起,城池皆残破;山东则在顺军占领以前,就遭到过清军入关劫掠部队的大规模屠掠,当地百姓对满洲人敌意很深,郭君镇、郝摇旗、谷可成等大将率领重兵,足可以遏制豪格南下,截断漕运。

    残破的关西,拥有漕运命脉的山东,孰轻孰重,已经十分清楚。

    李来亨以数百亲军直入关中,平定长安叛军、救出延绥守军,又迁民东进,加上贺珍的惊人发挥守住了汉中,则是为将来恢复陕西留下了一个十分良好的局面。

    但他也知道陕北诸将心中愤愤难平,延绥民气可用,更不能轻易丧失。因此才甘冒奇险,单骑出阵同多尔衮谈判。

    李来亨以己推人,当然料定皇太极死后,清军内部必将发生一场血腥残酷的权力斗争。现在顺军主力在山东对抗豪格,豪格极难取胜,即便能够取胜,其嫡系兵力也将受到重创,而多尔衮不战而取陕西,实力保存完好,这就会使得本来势力均衡的多尔衮、豪格两派力量彻底失衡。

    以多尔衮的残忍狡厉,他不会听不出来李来亨的话中之意。

    对李来亨来说,是以陕西之地换取秦兵、秦民的安全撤出,对多尔衮来说,则是以坐视李来亨安然撤走为条件,换取睿王一党能够获得一个彻底打败豪格的机会。

    获鹿一场大战,李自成、皇太极、朱由检,三个皇帝于一日之内丧生。这场明末以来规模空前的大决战,其余波还在激荡之中,李来亨和多尔衮的决策,皆自获鹿而来,双方都有着整合内部、定于一尊的要求。

    崇祯十六年的延安城下,因此终于呈现出一种异常诡异的局面。

    清军坐拥绝对优势的兵力,却屯兵绥德州,裹足不前,坐视李来亨从容聚集三城兵力。不仅如此,多尔衮还放任李来亨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将陕北一带愿意跟随大顺军撤走的近十万百姓也一起带走。

    吴三桂知道这关系到睿王一党争夺北京中枢大权的计划,因此绝不敢轻易发言。多尔衮自己的亲信锡翰则不敢置信地问道:

    “小李贼以三四万人马裹挟十万难民,军民混于一体,此时我军纵骑蹂躏,必当获得大捷啊。”

    多尔衮眯起了眼睛,比起像一条狐狸的皇太极,他的智略不及乃兄,狠厉却更胜之,比起狐狸,更像一匹狼。

    未等多尔衮做出决定,大顺军方面就派出一名使者,单骑前往绥德州,向多尔衮送来了一封李来亨的亲笔书信。

    锡翰唾了一口,狠狠举起大刀,声言要将顺军使者直接斩杀。多尔衮却眉头一动,决定先见一见使者。

    使者是李来亨从身边临时挑选的一名文士杜崇礼,他单骑进入清军军营里面,早已浑身僵直,不要说说话了,就连下马都是被好几个八旗兵硬扯下来的。

    不过当他得知多尔衮要亲自接见自己的时候,杜崇礼立即想到了出发前李来亨说的话:

    “此大事也,成则万户侯之功。”

    心下一凛,居然奇迹般地产生一股勇气,啪的一声,振袖直往多尔衮面前,慨然交上信件说:

    “晋王新得山东战报,闻贵军与我军交战三场,累战不胜,折兵二千人,今已敛兵退守德州,不再南下进攻山东。

    我王闻之,以为此必为九王大患,特遣使来告,以免九王猝不及防,遭致褚英、阿敏之祸。”

    这条消息让睿党诸将均大感吃惊,他们出大同远征延绥,一时之间也不清楚山东方面豪格具体的交战情况,对于顺军送来的军情半信半疑,不能确信。

    可如果事实确实和顺军使者说的一样,那么看来豪格并没有真正发力攻打山东,而是在保存实力,屯守德州一带坐观成败。难道豪格要等的就是多尔衮西路军在陕西因为激战兵力受损以后,他再以保存了实力的全师返回北京夺取中枢大权吗!

    只是多尔衮和豪格相处多年,极其了解豪格的为人。他不相信以豪格的蛮勇,会有这等头脑。

    杜崇礼却又长叹道:

    “听闻原任明朝大学士的谢升,在德州开城投降于豪格。谢升在明朝名声卓越,乃天下有名的高才之士。此人举城而降,看来贵军也并不是毫无斩获。”

    多尔衮哼了一声,心中想到豪格入关以后,身边的汉人文臣的确增加不少。而且自从清军入关以来,多尔衮就一直在大同附近作战,豪格则始终跟随在皇太极身边,于东路作战,二人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长期相处,或许豪格受到身边汉人文臣的影响,智略和行事方针都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多尔衮不敢把睿王一党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豪格的愚蠢上面,杜崇礼又坦然道:

    “我王为迁民南下一事,又空关中余兵,顿兵一万五千人于宜君县。九王若欲与我国争民,但请纵骑长驱于宜君一战,不然,则我军当徐徐退矣。”

    多尔衮身边的巩阿岱、锡翰二人,闻言皆将佩刀出鞘,营中侍卫也尽皆向前一步,杀气森然,吓得杜崇礼又一次僵直难动。杜崇礼脸颊肌肉疯狂跳动,喉中口水狂咽,拼出一生勇气,才勉强维持住站姿,没有直接跪倒下去。

    这时候多尔衮却轻轻“嗯”了一声,未发一言挥手示意将使者送下去。

    杜崇礼出了营帐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汗水之多,居然顺着衣服的下摆,已经滴到了靴筒里面。

    但是看现在的情形,多尔衮没有杀了自己,这封侯大功,应当是到手了吧!

    杜崇礼心中狂喜雀跃,不过事情其实比他想的简单一些。多尔衮如果真的有意,不顾皇太极死后八旗内部的权力斗争格局,不惜兵力一战,那么在李来亨和延绥守军汇合以前,他就应该动手了。

    现在清军退守绥德州,坐视李来亨接走延绥守军,已经完全暴露出了多尔衮空有兵马却不敢一战的心理。

    即便现在李来亨军中带有大量民众,作战能力直线下滑。可是顺军的兵力也从近二万人,加上了袁宗第、王永强、孙守法的军队,增加到了近四万人之多。

    多尔衮有信心,能够在自己兵马伤亡不多的情况下,一股荡平顺军吗?

    更何况现在顺军使者,一方面恐吓他豪格在山东仅损失两千兵马,另一方面又声言宜君县另有一万五千兵力作为后盾。

    这些话中,宜君的后援兵力大概是真的,但恐怕不可能有一万五千人之多,只是这表达出了李来亨同样不惧一战的决心。

    而豪格的损失到底是多少,不论真假,都不是远在陕北的多尔衮短时间内能够确认的事情。

    当心理战的种子落在多疑的睿王脑中时,清军就已经没有追击的可能性了。

    杜崇礼出了清军军营以后,双腿马上回复知觉,立刻上马狂奔返回顺军战列之中。他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那群野人辫子兵,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入他娘,原来满洲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倒是忘记了自己刚刚几乎被多尔衮威吓跪倒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多尔衮不如皇太极

    “多尔衮不如皇太极远矣!”

    当李来亨得知八万清军真的就在绥德州裹足不前的时候,他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冒险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袁宗第看到顺军居然真的能够安然撤走这样多的百姓和物资,才开始为李来亨的做法感到惊奇,他心中不解道:

    “鞑子这样做,能够得到什么?”

    李来亨为之解释说:“多尔衮不战而取陕西之地,既保存了兵力回去对付豪格,而且即便陕西已为我们搬空,但他毕竟是得胜拓土之师,只要豪格不能取得超越多尔衮的战功,那在八旗内部斗争中,就必定失败了。”

    袁宗第对八旗的权力结构完全是一窍不通,实际上不要说是大顺军诸将,即便是王永强、孙守法这些归诚大顺不久的明军将领,也少有人了解满洲人的政治组织结构。

    虑不及此,这才对现在多尔衮奇特的做法,大感不解。

    李来亨立马黄土丘上,望着那一大队远行的难民,知道这些人愿意跟着顺军走的人,既是害怕鞑子的暴政,也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更加支持顺军。

    可因为支持大顺,却要安土重迁的老百姓们放弃祖业和田宅,他李来亨在这一点上,终究会在历史上留下污点。

    “杜……你叫什么来着?”

    杜崇礼突然被李来亨点名,吓了一大跳。不过看着此前还信誓旦旦说记住自己,而且还要封万户侯的晋王,现在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杜崇礼的心理也是颇为微妙。

    “殿下……小臣杜崇礼,杜归仁啊。”

    “哦对,杜崇礼。”李来亨笑道,“你是陕西人,为什么愿意跟大顺走呢?”

    杜崇礼心想当然是为了一场泼天大的富贵,还能是为什么呢?

    不过他带着黄土黄坡下成群结队的难民,看着难民脸上那种沉重、苦痛但又隐藏希望的神情,终于低声说;

    “明季以来,天下乱政已久。三秦受灾最深,历年以来,百姓已去五六,鞑子这一遭,恐怕又要去其二三。大家不想受夷狄涂炭之苦,跟着大顺走,只因为南阳公的治政时间虽短,但却让百姓看到希望。

    秦民跟随大顺军跋山涉水,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够回来,重新过上太平清时的日子。”

    “……这是南阳公留给孤的遗泽吗?”

    李来亨心下一叹,兴亡百姓苦的道理,好像不需要他多言了。罗汝才那么短暂的治政,却给陕西百姓留下如此深的印象,甚至就连杜崇礼这种首鼠两端的文士,都对他颇为敬佩。

    如果自己更加谨慎一些,提防好杨承祖等叛贼,现在天下的形势,实在会好太多……

    但那距离大顺内部的定于一尊,又是不是会更加遥远了呢?

    李来亨又看向王永强、孙守法两员秦军降将,问道:

    “二位将军皆秦人,愿意跟孤走吗?”

    孙守法没有太多其他想法,直言:“臣不是陕北人,是临潼人,殿下也要舍弃临潼吗?”

    王永强是延安人,则没有多言,只是看着李来亨不说话。

    “……”

    李来亨沉默一段时间后,才在两员秦军降将的逼视下,开口回答说:

    “贺珍在汉中已破西明军,汉中无碍,则可以效仿诸葛亮,自汉中经营陇西之地。商洛山是顺军老本兵曾经横行过的地方,地理人情都十分熟悉。孤准备屯兵武关以经营商洛山,屯兵潼关以经营华山。

    以陇西、汉中、华山、商洛为据点,进而经营关中,使得清军不能自安于陕。估计不长一段时间后,我们就能够打回陕西。”

    李来亨并没有打算将西北之地完全让给清军,特别是在凤翔以西的地区,现在虽然陷入了军阀割据、乡团处处暴起的混乱局面,但李来亨估计应该也还有不少州县和守军效忠大顺。

    张献忠在汉中战败后,短时间内还不会立即发动第二次进攻。

    所以李来亨才决定派遣米剌印前往陇西,联络收集当地剩下的大顺守军,恢复力量,以图收复关中。

    一旦战局不利的时候,米剌印还可以和汉中的贺珍同气连枝,不至于退无可退。汉中则同郧阳接壤,有着湖广大后方的全力支持,本身又是易守难攻的地形,不至于被清军很快威胁。

    而关中的东面,潼关和武关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只是火药兵器兴起以后,按照民国时期的军事理论总结,在重型火炮的面前,难以挖掘重壕、守军缺乏射界的潼关一带,反而已经从易守难攻变成易攻难守的形势了。

    这也是后世历史中,李自成在潼关大战时为什么不守关城,而急于主动进攻多铎大军的一大原因。

    所以李来亨并不打算独守两座关城,而是以关城为底线,进营华山、商洛山,发挥顺军善于山地活动,而东虏不习惯秦岭地形的特点,扬长避短,与鞑子作战。

    孙守法当即就表示,愿意带兵屯于潼关、华山一带防守清军,并随时做好杀回长安的准备。王永强则仔细观察着李来亨的脸色以后,才说:

    “一切惟上是从。”

    李来亨最后望向袁宗第,袁宗第听完李来亨这一番话以后,心中的不满已经被消解不少。但他还是有些勉强,只是稍微点了一下头,不带一丝温言的说:

    “陕西丢失,太原一路就十分危险了。”

    的确,李来亨让出陕北一线以后,清军大可以从平阳渡河,直接切断太原的后路。这样还在太原坚守的田见秀,就将面临被清军四面合围的巨大威胁。

    由于李过在大名府没有和田见秀、张鼐、牛金星等人通气,便单方面号称监国的这件事,已经让袁宗第感觉,田见秀一派人和李过一派人的矛盾,似乎正在往一种更加尖锐的方向发展。

    这是袁宗第极不愿意见到的情况,他虽然是田见秀多年来的副手,二人感情极深,可袁宗第与李过同样有着十多年交情,同样是老朋友,李过、田见秀两人的性格都以宽厚仁和为主,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尖锐的地步呢?

    在袁宗第看来,这其中必然就是李来亨的挑唆,产生了特别恶劣的影响。

    当然在李来亨自己看来,这分明是牛金星到处上蹿下跳才导致出来的问题。

    袁宗第现在的不满,便集中在这一点上。

    他心里多多少少会认为,李来亨这样让出陕西给清军,到底是以退为进的大战略,还是为了给田见秀、牛金星来一招釜底抽薪呢?

    袁宗第不愿意以如此恶意猜度李来亨这个年轻人,他想像李来亨这样的年轻人,绝对不至于拥有如此深沉的心计。

    但现在的局面,却又的确是太原十分危险了。

    李来亨则指着东面的黄河说:

    “太原本来有三道藩篱,第一道是大同,第二道是雁门,第三道是太原城北的天门关。现在太原三道藩篱早已完全丢失,清军全据三道关卡,进可攻、退可守,反而是守军陷入被动。

    从太原往南一些,太谷、祁县、平遥、介休一线,也全都无险可守。我们即便出援太原,也会在这一线上遭到清军的肆意进攻,守军反而陷入易于遭到攻击局势里。

    只有冷泉口,位于灵石县北三十里处,扼守吕梁山和太岳山的出口,从地理形势上来说,是比现在藩篱已经尽失的太原,更稳妥的一处防线。”

    袁宗第听完这话,已经完全明白了李来亨的用意,他怒不可遏道:

    “先退延绥,再退陕西,现在你又想退太原了吗?一退再退,我们还打个什么仗!”

    李来亨默然以对。

    “大顺军调整防线和态势,势在必行。获鹿之败,已经伤筋动骨,现在必须先遏制清军兵锋,才能谈及反攻之事。仓促反击,只是徒丧战机。”

    袁宗第大顺军五营主帅之一,资望、经验都十分过人。后世历史中,就是他主导了那场最后决定了大顺命运的怀庆反击战。

    怀庆反击战虽然取得了击毙清军总兵金玉和、歼灭大批蒙古八旗兵的胜利,可也因此改变了清军的战略规划,将原本两个拳头打人、相互不能呼应的阿济格、多铎二军,都吸引到了陕西,最终造成了李自成进退两难的困局。

    至少在李来亨看来,现在不是和清军再度决战的好机会,大顺还需要更多休整和调整的时间。

第一百四十二章 突然武侠化的一章插曲

    自从李来亨夺取山东以来,大顺军在山东一带的根基渐渐稳固,虽然豪格南下时豪绅叛降不定,多有望风迎降者,可是也有许多地方上的绿林豪杰,即便在满洲人大兵压境的情况下,依旧打出顺军旗号、永昌年号,在满家洞、傅家楼等地聚集义兵,主动出击袭扰清军南下队伍。

    本来在山东,李来亨就已经派遣了漕运经略使谷可成、山东节度使马宝、山东招讨使许都代为经营,他犹嫌兵力不足以抗衡豪格大军,因此在开封和郭君镇商议以后,又命郭君镇以齐鲁道行军副总理的名义前往山东,统一指挥各部,对豪格所部清军东路兵马展开反击。

    顺军前后抵达山东的援军,再加上山东本有的守兵,此时兵力亦达到六万人左右,相比豪格东路军的八万兵马,虽然稍少一些,但是差距已经不大。

    而且许都着力招揽山东地方豪杰,仅满家洞和傅家楼两处,就收取了民兵达三四万人之多。

    这些豪杰武装,虽然缺乏野战能力,但是守城足可一用。何况还可以利用他们来对付那些投降清军的豪绅武装,此外绿林民兵们到处活跃早清军的后方,劫取兵粮、杀散官差乡团,同样能够对阻滞豪格南下打通漕运,起到巨大作用。

    广袤的齐鲁大地上,在许都的经营之下,豪杰四起,犹如星火燎原之势,已经遍布东西六府,不可抑制。

    在青州府一带,通往益都的小道上,有位秀气文雅的青衫少年,名叫温青青,唇上只有点点绒毛,虽然作男装打扮,但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实是一个女子。

    温青青是浙江石梁人,她是浙江本地的豪富之家出身,但早听说过东阳豪侠许都的大名,对许都其人分外仰慕。

    自获鹿大战,三皇归天以后,北方各种各样的流言传说纷纷乱乱地传到江南,人心离乱,局势始终动荡不堪。潞王、福王两派不思北伐救国,甚至顾不上保卫江表,反而成天为了争夺南都政局的主导权,党争不休。

    温青青对这些虚有其表的江南士人大感失望,此时恰有流言传到江南,说是江南人所熟知的东阳豪杰许都已在山东拥立崇祯太子,发起勤王之兵,拥众百万,势不可挡,与东虏、流寇攻战不休。

    温青青本来就对许都的为人十分崇拜,她自己又从小习武,武功超群,自认为对付一些流贼鞑子不成问题。便趁着家中人去南都做官的机会,从家中窃走千金,乘船远去山东,想要投入东阳大豪侠许都的麾下,一睹这位无双侠士的风采。

    谁知道温青青刚到山东不久,才发现情况和江南人所听说的完全不同。

    山东此时正在清军和顺军的激烈战争中,而且许都根本不是什么拥立崇祯太子的勤王大将,而居然已经归诚流贼,成为了顺军中一员地位极高的将领。

    从淮安前往青州的道路上,到处都有盗贼、水匪、乱兵活动,交通已经基本断绝。温青青的武功虽好,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在前往青州半道上,已经因为遭遇乱兵劫掠,险象环生,几乎死于路中了。

    她的美好幻想,才出发不久,已经破碎泰半。甚至于连生命都已出现危险。

    幸而温青青为人正直善良,她在过夹仓镇时,偶遇一支运送粮秣财货的队伍遭到乱兵劫掠,商队护卫数量不多,乱兵则有二三十人之多,情况十分危急,温青青便主动出手,杀死了一名乱兵,商队护卫也趁机反击,以诸葛连弩齐射,终于将乱兵吓走。

    这一支队伍原来是海州明军一位游击李可秀派去山东的,押运货物的首领就是李可秀的女儿李沅芷。她同样穿着男装,风度翩翩,异样的英姿风流,俊目含嗔,让温青青一见倾心。

    两人相见如故,迅速打成一片,只是温青青大感奇怪,李可秀身为明军游击,为什么要将一车财货送去山东?

    李沅芷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神情有点尴尬,她身旁的护卫首领,也是李沅芷武功师傅的沙广天直言道:

    “我家将军受到山东王的招揽,已经准备弃暗投明,为大顺助战了。”

    温青青闻言大吃一惊,游击将军李可秀地位高崇,温青青并不认识,但沙广天是南方武林十分著名的一个人物,连他都为李沅芷做护卫,李可秀的实力可见一斑。

    她心知沙广天所说的山东王应该就是东阳大豪侠许都了,没想到李可秀这种南方大将都已经被许都招揽,温青青不由得对许都的风采卓绝,感到更加钦佩,反而没有在意李可秀背叛明朝的事情。

    李沅芷看温青青并没有介意她家投靠顺军一事后,才放心下来,将许多内情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李可秀麾下实力虽然十分雄厚强悍,但营中兵丁多和漕帮有涉,自从大顺军攻占徐州以后,漕运断绝,漕帮便已经基本投靠了顺军。即便李可秀想要效忠大明,只要顺军一声令下,这些漕帮兄弟也会逼迫他投诚顺军。

    温青青了解这等内情后,才感叹道:

    “许大侠名动江南,果然是盛名之下无有虚士。李姐姐,你们此行北上,就是要去见许大侠吗?”

    李沅芷噗嗤笑了一声,笑颜灿烂,说道:

    “山东王是何等人物?他随便动动手,天下都要抖个三抖,我们怎么能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呢?这一次北上,我们要去见的是山东另一位有名的豪杰擎天王宫文彩。”

    温青青对山东武林了解不深,并未听过擎天王宫文彩的名号,便问道:“这位豪杰是何样人物?”

    沙广天摸了一把胡子,为她介绍说:

    “擎天王是山东武林中坐二望一的盟主人物,他武功极高,声望极隆,一声令下就能有数万门徒为之效死。就连我们家李将军见到宫文彩,也要尊称一声宫老,你就可想而知他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人物了。”

    温青青听得沙广天为她介绍山东武林的各种人物掌故,什么飞剑斩杀鞑子大王阿巴泰的马应试啊、和许都在泰山巅上决斗的大剑客李文盛啊,种种名目传说,真让她感到热血沸腾,两眼中止不住地星星闪光。

    一路上她又听了许多故事,直到队伍走到一处路旁茶店后,大家才停下来,决定入店喝些茶水休息休息。

    但是众人尚未坐定,就听到店外传来一阵战马飞驰的蹄声,沙广天警惕性极高,他一听到声音就小心翼翼地握紧佩刀,带着好几名护卫站直了身子。

    温青青有些吃惊,不知道这是碰到了什么情况,李沅芷则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担心,自己来处理此事。

    只见两名骑士走到店门外,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罩衣,一眼看不出罩衣下面的盔甲是什么样子,但只是打马向前走了一步,身上居然就隐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使人不觉感到震怖可怕。

    其中一名骑士手举马鞭,傲视店内众人,质问道:

    “尔等都是什么人?将人数几何、押送货物、去往何处,一一写到纸上,速去办,不要耽误我们时间。”

    李沅芷看这两名骑士问话这样盛气凌人,不悦道:“我们去何处为什么要写给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这样的指手画脚!”

    沙广天也阴笑道:“两位是官差吗?如今世道这样的乱,即便官差也不好事事都插手吧?”

    “呵!”

    正说话间,又有一名骑士乘着战马缓缓走进。他不似前两人那样穿着罩衣和盔甲,而只是穿着一袭简朴的浅色衣衫。

    “你们是从江南来的人吗?”

    新来的这人说话语气倒是十分和蔼,给人的观感要比前面二人友好许多。李沅芷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觉得不便直接说出身份,只说:“我……我们从何处来,也与你们无关吧?”

    手抓马鞭那名骑士听到李沅芷这样说话,冷哼一声就将鞭子甩了出去。李沅芷身旁的护卫首领沙广天身手高明,立刻飞冲出去一手就将马鞭抓住,显露出高明的武功来。

    骑士似乎小小吃了一惊,他“咦”了一声以后,突然间又露出一抹冷笑,手腕稍稍发力,马鞭尖端便又生变化,刷的一声居然将沙广天整个人都扯飞到了半空。

    沙广天几十年的马步功夫,在这名骑士随手一鞭下居然起不到任何作用,好像一个陀螺似的叫人抽飞出去,摔到一旁。

    店内众人无不为之感到震骇异常,沙广天乃是南方武林中著名的高手,居然被这骑士随手一鞭就打败了!

    李沅芷和温青青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感到敌人的可怕和强大,但还是自恃武功高强,决心一拼。二人同时抽剑上前,剑光闪烁,气劲横飞,那名持鞭骑士却只是喝的一声,用力一挥,一鞭子下去就将两位江南武林中一流水准的高手同时扫飞。

    李沅芷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温青青则鼓起勇气抽出宝剑,挺身而出站到众人面前,大喝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是为山东王送去军资的,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阻拦!”

    “山东王?”

    那名青衫客听到这个词,脸上表情似乎显得十分疑惑,另外一名骑士凑近到他身边,小声解释说:

    “大帅,这山东王好像是绿林中送给咱们许招讨使的一个诨号?”

    青衫客闻言又呵笑道:“呵,山东王嘛!许生这样威风?我看是夸张了吧!”

    温青青听到这名青衫客以如此语气调侃她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许都,气愤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这样说许大侠!”

    青衫客憋着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店外又传来一大片金戈铁马之声。沙广天听到外面一片接着一片刀枪碰撞和战马嘶鸣的声音,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李沅芷虽然镇定一点,但同样想到自己恐怕是惹到了天大的祸事。

    哗的一声,一名将军装扮的人物带着十多名护卫冲入店中后,马上单膝跪倒在青衫骑士面前,大声说:

    “标下大顺军威武将军宫文彩,军情紧张,未能及时亲迎节帅,还请宽恕!”

    “宫文彩!”

    李沅芷和温青青两人顿时都感到不可思议,宫文彩不就是她们押运军资打算去见的那位山东擎天王吗?

    沙广天不是说宫文彩乃是山东武林坐二望一的盟主级大人物,他怎么会跪倒在这名青衣骑士面前?

    这人到底是谁?

    宫文彩先是要派兵将李沅芷、温青青等人全部拿下,还是那位青衣骑士说先问问话,或许中间会有什么误会存在,他才停下手来。

    听完李沅芷解释后,青衣骑士便问宫文彩说:“宫威武,海州这位李游击是什么人?”

    宫文彩赶紧解释说:“此人系我奉许招讨使之命,招揽的明军将领。”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看来确实是误会了。”青衣骑士失笑道,“两位小姑娘,此事是误会了。不过山东如今战乱仍频,你们行走江湖,可要小心一些。”

    等到误会解除以后,温青青才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的性子,大胆问道:

    “你……您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许大侠身边的人马吗?”

    宫文彩马上训斥道:“胡说什么!这位是许招讨使的上峰,大顺山东节度使马节帅是也!”

    马宝哈哈大笑道:“在这些江湖豪杰里,许都的名声比我大些,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马宝身旁那名手抓马鞭的护卫亲兵,则耸肩道:“什么江湖豪杰,其实就是些走黑道的会党,我一鞭子下去就能抽翻四五个。”

    马宝却摇摇头说:“胡说,你懂什么?宫威武,这些人你要好好招待一下。就连江南都有人主动过来投诚大顺,看来大顺在山东的局面和前途十分良好,许都在南方名声确实不小,殿下用他来招揽地方豪杰,也确实是选对了人——只是不知道殿下去往关中,局势如今怎么样了。”

    温青青又好奇问道:“殿下?哪个殿下?难道是崇祯皇帝的太子吗?”

    马宝的亲兵怒道:“殿下是天人,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冒犯的!”

    李沅芷赶紧将不懂事的温青青拉走,她的两条腿已经止不住地发抖了……山东王许都在她眼中已经是地位高崇到天上简直没了边儿的人物,没想到眼前这位青衣骑士,居然是威势比许大侠更盛的山东节度使马宝!

    马宝口中的殿下,李沅芷已经隐隐猜到了其人身份,除了天下万民所仰望的天人李公子以外,尚复有何人?

    马宝没有在意温青青的无意冒犯,他慢慢走到店外,看着远方的山坡密林,心中所想的却是,大顺在山东的人心看来颇为稳固,像李沅芷、温青青这样主动投诚过来的江湖人物,于此时的山东,即便没有一千股,估计几十上百伙也是有的。

    这些绿林豪杰、漕帮会党、溃军兵丁、商民护卫,虽然和正规的大顺军野战部队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可正是有着这些力量的辅助,马宝相信,豪格绝不能达成清军打通漕运的战略目标。

    马宝随即便在宫文彩部队的护卫下,纵马驰向地平线处,温青青远远望着这位远去的大将军,心生神往道:

    “能让这么厉害的大将军和许大侠都为之倾倒的人物,李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登莱

    过去李来亨刚刚到达山东时,原来明朝设置在登州的防抚曾化龙还掌握有一部分兵力,他派登州守将滕胤玉等统兵往击义军,原来接受了李来亨委任官职的昌邑县土豪李好贤也趁机率众蜂拥作乱,割据登莱一带。

    当时李来亨因为急于应对清军,没有腾出手来彻底扫灭山东东三府的明朝残余势力,只是命令许都以山东招讨使得名义招揽本地义军,来和这些豪绅武装做斗争。

    像“擎天王”宫文彩便是这一时期,受到许都招揽而加入顺军名义之下。除此以外,在灵山卫有义军张大雅、张千出、韩继本,高密县有义军单之赏、张宇等部,即墨有黄宗贤、周六、丘尚佐、王尔玺等部,平度有翟五和尚、张广等部。

    其中满家洞的宫文彩部和傅家楼的马应试部,则是因为最早接受大顺军的完全整编,所以正规化程度最高,野战实力也是最强。

    本来白沟河大捷以后,原任明朝登莱防抚的曾化龙已经弃官逃走,可是清军入关以后,地方上的豪绅势力又有所复振。掌管天津卫水师的山东登莱道苏观生,便又借机联络胶东一带的豪绅武装,意图作乱。

    这回马宝前往胶东,就是为了组织对这些豪绅武装的围剿。

    宫文彩跟在马宝身后,他是山东招讨使许都的部下,但对马节帅这位号称晋王麾下五虎将之一的人物,同样是如雷贯耳,倾心不已。

    “节帅,苏观生兵力不强,只是他手上握有一支水师。咱们大顺军在胶东缺乏战船,不能出海,所以作战时往往比较被动。”

    马宝一边听着一边嗯嗯的点头,他对苏观生并不觉得多么棘手,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依旧盘踞济南一带的豪格。

    “宫威武,苏观生只是疥癣之患,不成难题。现在郭帅已经到了徐州,大顺各路援军相继都要抵达山东,现在就已有六七万人之多,我看要不了多长的时间,即便增加到**万,甚至十万人马以上,也是可以预计到的事情。

    援军的粮秣军资,大多数都是从湖广和河南一路转运过来的。山东久已残破,也谈不上供应大军什么物资。关键问题在于你们作为本地人,要将向导的事情做好,要多找一些精熟本地地理的人帮助援军尽快摸清楚山东这边的情况。”

    宫文彩急急点头,命身边一个虽然没有功名但颇擅长处理案牍的师爷,把马宝的这些要求全部快笔记下。

    马宝又轻声一笑,说:“清军的肃酋以八万军破了济南府,现在又直接南下去攻打兖州、徐州。他用兵是很鲁莽的,我们只要安顿好登莱一翼,就可以对肃酋的侧翼造成巨大威胁。”

    马宝在这里挥鞭笑谈指点豪格用兵的缺漏之处,好像已经忘记了就是不久前他自己才从南皮一路逃到德州,又在豪格的追击下,从德州逃到济南,现在再从济南逃到了莱州。

    不过这倒不是马宝用兵无能,毕竟他防守南皮时只有战兵七千人而已,确实难以抗衡清军的兵锋。

    宫文彩擦了一把汗,指着登州的方向又说:

    “苏观生的天津卫水师主要袭击的是莱州一带,现在胶东最大的问题,还是盘踞登州的孔有德。”

    宫文彩说到孔有德后,马宝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阴沉了下去。苏观生还好说,一个不知戎马的文官而已,可是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明朝的三叛王,每个人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辽东宿将,用兵之老辣、高明,或许都远在马宝之上。

    三叛王当年在辽东和虏酋血战时,马宝还只是一介小卒而已,对于此三人,他就绝不敢随意轻视了。

    宫文彩又说:“三叛王浮海而来,先破大小竹岛,又在官绅内应下攻取了登州府府城,到处招降纳叛,兵马已有约三万人之多。这股吴桥贼多年前就大掠过登莱,山东百姓对他们都深为恐惧,我们麾下的不少山东兵,只是听到孔有德的名字,远远看到吴桥贼的旗号,就不敢上前与之作战了,所以这段时间对叛贼也是胜少败多。”

    “哼!”

    马宝对三叛王都非常忌惮,现在这群吴桥贼已经控制了登州多数地方,好在威海卫和文登等地,还有不少大顺军的地方部队守住了城池。

    整体形势来看,豪格主力在济南,孔有德主力在登州,对于山东东三府的大顺军已经形成了夹击之势。

    好在豪格用兵鲁莽,只是一味向南进攻兖州和徐州,现在有郭君镇坐镇徐州,河南援军正在大量赶来山东,鲁南一带形势非常稳固。

    豪格与孔有德互相没有呼应和协同作战,就算是并不了解清军内部权力斗争的马宝,都已经从这一点上渐渐察觉到了豪格相比于皇太极,其对清军内部各支部队的控制力,显然是要差得多了。

    获鹿大战,三皇归天,对于大顺来说的确是一次堪称致命性的打击,可是对于清军来说,损失同样巨大。

    从这个角度来说,获鹿之战究竟是清军获胜,还是顺军获胜,结果尚未明朗,只有未来能够决定。

    获鹿之战的胜利并不在李自成或皇太极死去的那一刻决定,而将在若干年后大顺或大清的灭亡中,方能看出最后的盖棺定论。

    莱州城已经在望,渤海滔滔,天色与海色连成灰漠似的一片,涛声阵阵,响彻在马宝的耳中。他是内陆人,生于秦、长于豫,听过黄河的水声,闻过长江的激荡,大海的无垠广袤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望着那一片大海,马宝心中不禁油然产生几分敬畏感来:

    “海外何其广阔!大顺军还没有能在海上作战的水师,这是我们的缺点啊。”

    莱州城城门打开,山东招讨大使许都已经带着一队骑兵出城前来迎接马宝。

    自从孔有德等三叛王在登州登陆以来,许都就坐镇莱州,指挥山东各路豪杰武装与三叛王兵作战。

    虽然因为许都麾下的豪杰武装,多数都带有民兵性质,不如谷可成和马宝麾下的大顺五营老本劲兵野战强悍,因此败多胜少。可是许都以此羸弱之兵,却还是成功守住了莱州、胶州和文登一带,将三叛王军封锁在登州一隅之地,不能不说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发挥了。

    “壁帅!”

    许都是文人出身,虽然浑身上下都沾染满了江湖人的豪侠气,但毕竟有功名在身,曾经也是大明官场中一颗颇有前景的新星,说起话来味道就和宫文彩这种土豪不大一样。

    他不用节帅称呼马宝,是因为在楚闯内部,节帅曾经是专属于李来亨一人的独有称呼。只有像宫文彩这样对李来亨为人不大熟悉的新晋归诚者,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胡乱使用节帅称呼。

    马宝表字城壁,壁帅又凸显马宝在砀山、白沟河两战抵御八旗军兵锋的善守表现,既尊其位,又崇其才,如此称谓,就比宫文彩随便说的节帅适合多了。

    “许招讨,登莱如今情况如何?”

    马宝没有多做寒暄,而是开门见山,直点主题。不过许都闻言反而一笑,提起了另一个让马宝意想不到的人物:

    “壁帅知道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三人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借道

    马宝稍一沉吟,便说:“他们三人不是在获鹿之战以后逃去北京了吗?道路传闻,似乎这三个人都已经被清军杀掉了。”

    许都故作神秘地笑道:“那就请壁帅入城一观。”

    “嗯?”

    马宝心中有些疑惑,和宫文彩一起带兵进入莱州城后,一边听着许都介绍,一边看到一些明军装扮的人就在城内,初时简直以为是许都叛变,等许都全番介绍完了以后,马宝才惊道:

    “我不料陈子龙是如此勇士!”

    莱州城内守军都是枕戈待旦的样子,全城戒备森严,士兵们见到马宝带着一支援军入城,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相当喜色。

    许都则骑马带马宝到官署大门前后,才命亲兵将那至关重要的三个人带了出来。

    “李、高两位大人,壁帅或许不认识,但是刘总兵,壁帅应该是见过的吧。”

    马宝不仅是在战场上和刘泽清照过面,而且他早年还在明军中的时候,就曾经跟随老上司高谦见过刘泽清了。

    不光是他,像现在投诚大顺军的那些山东地方豪杰,如宫文彩、马应试等人,也基本都认识刘泽清。刘泽清是山东镇总兵,过去也曾经是山东黑道上的一个大人物,在东三府,认得刘泽清相貌,甚至是同他有故旧渊源的人,实在太多。

    所以马宝一见这三人,就知道许都所言并无半点虚假。

    他心中越发感到吃惊,感叹说:“陈子龙孤身入燕都为我大顺做内应,我以为他能搜集到一些塘报内情,就已经实属不易。不意陈子龙竟然能够做到这等地步!将此三人营救了出来。”

    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三个人,此前在获鹿大战时,都于军前临阵逃脱,想要奔回北京驱逐清军。只是力量不足,他们的图谋很快就被清军粉碎,连同样参与谋划的高第都为吴三桂斩杀,兵马也全数被吴三桂所吞并。

    本来,不出意料来说,他们三个人在谋变失败以后,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关键时刻,正在北京城内营造红队情报网络的陈子龙,却偕同他的好友张家玉出手相助,利用张家玉的关系,说服了另一位明朝重要的大臣,营救、庇护三人,并设法将李建泰等三人送离危机重重的北京。

    许都想到正在龙潭虎穴中冒险的陈子龙,心情还是有些苦涩地说:

    “卧子一介书生,能够做出这番大事,我自愧不如。但他在龙潭虎穴中身冒奇险,特别是此次营救出李督师等三人,势必将会暴露出红队的存在。我本来已经劝说卧子,跟随李督师他们一起离开北京,一块到山东来,可他和张家玉一样,都是极倔强的人,说鞑虏尚在,他们决不愿意放弃辛苦积累出来的渠道,轻身南下。”

    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三人都在官署等候,他们三个人为人性情各不相同,获鹿谋变和此时南下的心情目的也差距巨大,纯粹是为时势所迫才走到了一起。

    李建泰是个颟顸无能的庸官,但他尚有一定操守,绝不愿意左衽为清军做事,所以才和张家玉一拍即合,为红队在北京的活动做尽掩护工作。

    高起潜虽然是个太监,可他绝不是大明朝的纯臣。高起潜所为的只有自己一人的富贵而已,可他身为宦官,只能依附他人。皇太极和清廷的诸王贝勒都不看重宦官,高起潜感到富贵难及,这才半拖半拽地参与了获鹿谋变。谋变以后,他又身不由己,只能和李建泰一条道走到黑了。

    至于刘泽清,此人心中纯粹没有一点道义可言,比之高起潜更加首鼠两端和无耻。刘泽清参与获鹿谋变,为的就是临阵脱逃,保存自己的兵力。只是清廷和明朝不同,获鹿战胜以后,绝不会放过刘泽清这样的逃兵,加之他的山东镇兵马差不多已经损失殆尽,这才只好跟着李建泰跑到山东。

    “马宝……!不,马大帅啊!我是刘泽清,曹县刘鹤洲啊!”

    马宝心中忍住笑意,拱手说:“刘镇台,多年不见了呀。”

    马宝当年跟随高谦见到刘泽清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可如今马宝却贵为山东节度使,地位远在高谦、刘泽清二人之上,人生际遇的变化,在此时颇让马宝感到分外的自得。

    许都麾下的山东豪杰宫文彩、马应试等人,也都是刘泽清的故人。只是谁能想到,堂堂的山东镇总兵刘泽清,现在会沦落到手无一兵一卒的困窘地步。

    话虽如此,许都却还是认为刘泽清的价值不比李建泰、高起潜二人小。他毕竟是明军体制内的重要将领,现在兵马虽然已经被吴三桂吞并,可是人脉尚存,只要有机会和资源,重建一支军队,并不是难事——当然军队的质量就不用想太多了。

    马宝看向许都,他心中还充满许多疑惑,不禁问道:

    “许招讨,即便陈子龙他能够庇护刘总兵,却又是怎么将他们三个人从北京送来山东的?此中因缘,我百思不得其解。”

    许都哈哈一笑,手指北方的大海说:“此三人乘明人船只,浮海而来。”

    明人船只?

    许都说到这个份上,马宝已经渐渐明白了过来,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明人船只?难道苏观生愿意归诚大顺了吗?”

    现在渤海的海面上,主要的水师力量有三支,一支就是孔有德为首的三叛王兵,一支则是位于辽南的援剿东北水师总兵黄蜚,还有一支则是掌握了天津卫水师的苏观生。

    从地理远近来看,能够把被困北京附近的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三人营救走的,看来也的确是舍苏观生以外,并无他人可为了。

    李建泰小心上前,道:“苏宇霖乃张翰林的同乡故旧,此事多由张翰林从中谋划前线,我辈才有逃出胡尘的这一天。”

    “三位皆明臣,自燕出逃,是要归诚我大顺朝吗?”

    苏观生和张家玉一样都是广东人,而且他同样对鞑子操纵北京明廷政权深为痛恨,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弃官回乡的准备。

    没想到自己还未真正动身离开,就遇到了李建泰等人谋变反为吴三桂镇压一事,陈子龙和张家玉冒着被鞑子杀害的危险,不仅在兵乱中保护李建泰等人秘密逃往天津,而且还利用了张家玉和苏观生的同乡关系,劝说苏观生将李建泰等三人送往山东。

    苏观生对于和大顺军交通的事情,尚在犹疑之间。但有陈子龙、张家玉两个故交老友代为作保,再加上此时驻军莱州的大顺军将领许都,同样是和苏观生能够扯上一些关系的朋友。

    因此,由张家玉联络苏观生、由陈子龙联络许都,明臣与顺将居然联手,终于把李建泰从北京绝境中营救出来。

    马宝以为他们三人前来莱州是要归诚大顺,没想到李建泰却红着脸尴尬道:

    “我等欲往江南去,想要向贵军借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吴桥贼

    “江南?这……”

    马宝转头看向许都,许都则笑而不语,江南尚在明朝的统治之下,虽然崇祯已死,可是清军又在北京拥立了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为同治帝。

    这消息早已昭告天下,南都的潞王和福王,虽然都知道同治帝其实已经沦为了清军的傀儡,可是他们二王党争,史可法、马士英、钱谦益、黄鸣俊等南都文臣,黄得功、高谦、刘良佐、郑鸿逵等南方武将,都各自支持一王,重新展开党争。

    南都争斗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即便他们明知道同治帝是东虏傀儡,亦不得不对北京伪廷表现出友好的态度。

    无论是潞藩一派,还是福藩一派,都正在准备遣使北京,希图说服清军,让同治皇帝承认潞王或福王节制江南的权力。

    一桃杀三士,不过如此了。

    所以马宝一听李建泰等人居然还想去江南,脸色马上就变得很难看了。陈子龙和张家玉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们三个人营救出来,他们居然不思驱逐鞑虏,只想着跑去金陵享福党争吗?

    高起潜看马宝脸色不对,慌忙解释道:

    “大王、大王,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大王,督师的意思是,我们假道贵军前去南都后,必将一扫南都留守小朝廷的乌烟瘴气,向江东士人示以华夷大义,使其能够联寇……联顺平虏!”

    李建泰也赶紧应和称是,说:“对对,我辈去往江南,是为了扫除南都一派党争之氛,绝不会与贵军为难。”

    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三个人,现在手无一兵一卒,即便顺军放他们前往江南,马宝也十分怀疑,以此三人区区之力,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扭转江南明廷如今的政治氛围?

    要知道大顺军控制着江南的湖广上游,河南和山东又与江北接壤,对南都已经形成夹击之势,南方那些明朝的文武官僚,即便是出于保障自己一块享乐小天地的缘故,也自然倾向于和东虏联合对付大顺。

    许都却为马宝解释说:

    “壁帅对江南士林了解不深……潞藩、福藩两派,岂乃真心联虏?不过无名目耳。只需李督师南下金陵,为其送去先帝衣带遗诏,拥潞或拥福称帝,江南士人为从龙功计,必就此绝交于虏廷。”

    经过许都的解释以后,马宝这才明白过来。的确,现在江南的明朝残余势力现在一定程度上听取北京伪廷的号令,并不是他们真的亲近东虏,而是因为潞王、福王两派争斗,都在设法获取同治帝名义上的支持。

    可是如果李建泰等人能够证明崇祯帝是为东虏挟持、同治帝只是东虏傀儡,并且拿出类似衣带诏的东西,拥立潞王或者福王中的一人称帝。

    那么此藩称帝以后,势必绝交于北京朝廷,形成北京伪廷、大顺、西明以外的又一新势力。

    许都笑道:“东虏一桃杀三士,我则以三士入金陵,必能使江南绝交虏廷,为我大顺削除一后患之忧。”

    李建泰本人尚有一定的操守,高起潜则是除了自己的大宦官身份外,已经毫无资本可言,所以二人此时都不再多言,只等着马宝的决定。

    但刘泽清还坐着东山再起的军阀美梦,他又和马宝套起多年前的老交情,大言不惭道:

    “城壁予我兵五千,使我挥军南下,取江南如拾芥而已。”

    马宝噗嗤笑了一声,说:“刘总兵是欲为明臣,是欲为顺臣?”

    刘泽清坦然自若道:“方今天下,明朝失其鹿,谁家会用人,谁家国运便盛,我自为谁家臣。”

    刘泽清的妙语让马宝禁不住击掌大笑,李建泰、高起潜二人则感到分外的尴尬,许都也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刘泽清看,唯独刘泽清自己一人依旧一副豪阔慷慨的模样。

    “许招讨,我虽然也做过明朝的武官,但对江南士林了解太少。你是浙江人,和陈子龙他们这些士林中的巨擎都是至交好友,我当然相信你的判断。

    既然你已决定,我绝无反对。三人之事,即按你的办法敲定。”

    “壁帅,三人之事,还是小事。三人来鲁,所乘战船,方是大事。”

    许都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宝其实也已经想到了。既然陈子龙和张家玉能够说服苏观生,让他用天津卫水师帮大顺军救人,那是否说明策动苏观生归诚大顺也有了可能性呢?

    不过许都很快就说道:

    “苏观生是明朝纯臣,他和张家玉虽然既是同乡,又是故旧,二人之间一切事情都能够开诚布公的坦诚以对。可也正是因此,张家玉写信给我,说苏观生绝无半点归诚大顺军的意向。”

    “那你所言战船之事……?”

    “事情是这样的:

    自东虏据有幽燕以来,明廷旧臣人心多因之震骇。之前,东虏假以崇祯帝名义号令群臣,而获鹿大战以后,崇祯归天,虽然东虏又拥立了太子朱慈烺称帝,可是其傀儡之意,已经是毫不掩饰,北京诸臣,但凡尚有人心热血者,就没有几个人好打算继续为虏廷卖命了。

    苏观生与驻在辽南海岛上的明朝援剿东北水师总兵官黄蜚,已经商定,准备以水师战船,将辽南、登莱大小诸岛上不愿受虏廷统治的军民,全数迁往江南。

    但是即便从莱州出发,浮海前往江南,也是路途遥远。沿途粮秣耗费,更加会是巨额开支,绝非苏观生和黄蜚二人之力能够承受的。”

    “所以苏观生帮我们救人,只是为了让大顺军助其逃去江南?”

    许都轻笑道:“壁帅所说是其一,但只如此的话,我还不会说此事将影响到天下大局。”

    “其二又是什么?”

    “其二便是吴桥贼!三叛王如今盘踞登州,登莱各岛也悉数被孔有德控制。苏观生和黄蜚欲往江南,中途就必须闯过登州海外各岛屿,他们都担心三叛王兵势强大,一旦被孔有德发觉异动,水师战船又要运载大量军民百姓,行动不便,很可能在海上全军覆没。

    所以苏观生帮我们救人……所为不止是将来在南都朝廷中多出李督师等人为奥援,为的还是联手大顺军,夺取登莱各岛,为其打开南下金陵的海路。”

    其实苏观生虽然是一个颇有才具的文臣,但他并不怎么熟悉戎事,战略眼光也比较有限。明廷之中,像苏观生这样有足够操守,却缺乏足够能力的官员,占据了朝廷中相当一部分人。

    真正为苏观生和黄蜚制订出这套“联顺破孔”计划的人,其实是到现在为止,依旧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在北京的张家玉。

    张家玉作为纯粹的文官,缺乏一线带兵的军事经验,这是后世历史上岭南三忠最终被李成栋镇压下去的主要原因。

    可是作为明廷年轻士人中的佼佼者,张家玉的战略眼光,则是出类拔萃了。他帮助苏观生制订的这一计划,无论是可行性还是计划的周密程度,至少也在后世钱谦益的“楸枰三局”之上。

    张家玉为苏观生所做南下之策,即:

    “宇霖与将军欲中兴王室,首要之着,必移辽南、登莱之兵于南都,以恢江表。中原根本自在江南,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使一军出淮西经营汴洛,使一军溯江而上扫清湖广,则高皇帝定鼎金陵,大兵北指之势已成,庚申帝遁归漠北,此已事之成效也。

    今王师欲往江南,亟先下登莱、破吴桥贼,别无反顾支缀。此则必联顺方能图之,灭此吴桥贼后,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天心既转,人谋允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北来水师

    张家玉的谋划,其实主要是站在大顺军的立场上,他试图借用苏观生和黄蜚的明朝水师,来袭破三叛王的后路,达到削除山东顺军腹背之敌的目标。

    但这一计划,同样和苏观生欲逃去江南的目标相重合,所以二人便因此一拍即合,首先上演了一出营救三士的冒险戏码。

    也因此,当马宝刚刚进入莱州城的时候,他才会在城内看到不下百余人的明军士卒。这些人都是苏观生和黄蜚派来联络许都的部下,只要双方意向一致,那么山东局面就会发生重大转变,从过去大顺军面临明清联军夹击的不利局面,转变为顺明联军携手抗清的有利局面。

    “张家玉真是大才!”

    马宝对张家玉的全局眼光深为佩服,他自己的战役战术指挥能力,在几场和清军对垒的战役中,已经得到了十足的锻炼与发挥,但在战略方面,比较张家玉的表现,马宝只能感到一阵自惭形秽。

    这一计划,最要紧的一点还在于苏观生和黄蜚,现在在名义上还是清军的“友军”。三叛王虽然自己也掌握有不少战船,但其控制大小竹岛等地,很大程度上还是依靠着明军水师的援助。

    可以说苏观生实际上已经控制住了三叛王的后路,只是他们手头只有水师,而无陆兵,在陆战上完全不是孔有德的对手。

    苏观生并不是没有想过由明军单独行动,来解决孔有德的。只是他考虑到万一计划出现纰漏,被迫要和三叛王的军队交战,那么能够获得山东顺军的支援,显然是一种更好的情况。

    此外,李建泰是资望很高的督师辅臣,高起潜是深为崇祯皇帝信任的宦官,刘泽清又是“素有勇名”的武将。如果能够得到这三人的奥援,对于今后苏观生在南都朝廷的发展,也会有极大的好处。

    许都旋即在莱州官署中为马宝、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等人置酒,另外还有好几名歌女和乐工从旁助兴,琵琶丝竹之声响起,接着又有专门的厨子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地送上美食。

    马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跟着“沽名钓誉”的李来亨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早已习惯了楚闯军中质朴淡泊的生活,对于许都这种士人做派,很不感冒。

    只是许都和李建泰等人相谈正欢,马宝也想既然是招待苏观生和李建泰这伙明朝官员,那么准备好一些必要的礼数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

    他们宴饮不久,许都便展现了他曾经作为浙江著名豪侠的交际手腕,很快便同刘泽清几个人打成一片。这时候外面亲兵传来消息,明军的一部分水师船只,已经开到了莱州外海。

    莱州外海,芙蓉岛和三山岛之间,灰色的海水上已经升起了帆船的桅杆。碧蓝天穹,船体正在向海岸缓缓靠近,夏日的凉风吹动海帆,有水师官兵持桨泛水,乘小船先行靠岸。

    马宝对海洋的气味还很不习惯,那些摇摇晃晃的船只,那些看起来纪律十分松散的水师官兵,甚至是那些连成片状仿佛浮云的船帆,都不能让马宝对海船产生什么好感。

    但许都表现的就热烈多了,他果然长袖善舞,很快就带人与苏观生他们派来的天津卫水师将领们熟络了起来。

    许都最担心的事情,主要还是苏观生的行动有没有被清军察觉到?

    即便现在马宝带着一部分援军赶到胶东,但是三叛王拥兵约有三万人,其中还有万余兵马是辽东百战余生的东江精锐,要解决他们绝非容易的事情。

    许都把很大一部分希望都寄托在了苏观生的内应上,如果明军水师在发难以前,就被清军发现了他们“联顺”的动向,那么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苏观生和黄蜚的水师,一旦对登莱诸岛上的三叛王兵发动突袭,在解决孔有德以前,他们就会被虏廷掐断粮饷来源。一旦战事拖延,又可能面临失去自己的基地,飘泊无所,粮饷无源的情况。

    所以要使得这支明军水师,能为大顺所用,在对抗三叛王的战役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许都便建议马宝,绝不要吝啬钱粮,一定要稳住这支水师船队,设法使其能够充分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来。

    苏观生麾下直接控制的天津水师战船,原驻在大沽口,此时已经借口袭扰莱州,大部分船队和官兵都离开了天津卫大沽口。

    黄蜚的水师力量比苏观生还要更强一些,他本来驻扎在辽南和登莱之间的诸岛上。但是由于孔有德浮海南下攻占了登州,原本属于黄蜚水师驻地的登莱外海诸岛,大部分已经被三叛王兵强行占据——黄蜚水师失去了本属于自己的驻防汛地,也是其赞同苏观生“联顺破孔”计划的一大原因。

    除此以外,还有驻扎在石城岛的马登洪所部水师,也跟随苏观生、黄蜚一起南下。石城岛位于辽东半岛的东侧,比起登莱,更加接近于朝鲜。

    只是朝鲜已经屈服于清廷,苏观生描绘的这番前往南都的蓝图,前景又显然比逃去朝鲜更有吸引力。所以马登洪便放弃了朝鲜水师将军林庆业的建议,率领石城岛军民浮海南下,先到皇城岛投奔了黄蜚,终于决定与苏观生一起联手,共击孔有德。

    至此,明军方面的作战准备已经完成,三支水师船队中,黄蜚和马登洪所部都在登莱外海诸岛中最北部的皇城岛一带驻扎,苏观生所部水师则由大沽口,直抵莱州芙蓉岛和三山岛驻扎。

    苏观生本人还在船上,没有登岸。他毕竟对顺军不能完全放心,担心自己一旦冒然上岸,万一被许都强行扣押,那水师船队也有可能被大顺军吞并。所以始终小心翼翼,等到顺军把芙蓉岛上本来就不过几十人的守军撤走以后,苏观生才在岛上登岸。

    马宝看着翻涌奔腾的海浪和涛花,犹且半信半疑:

    “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都是东江宿将,只靠明军水师内应,真的能够一鼓作气平定登州吗?”

    许都则自信回答道:

    “壁帅用兵仿佛韩白,破吴桥贼又有何难?何况吴桥贼当年在登莱一带杀戮极惨,军民百姓对孔有德无不恨之入骨。民气可用,我看孔有德一旦稍有不利,就将无处遁逃。

    原先我还担心鞑子有水师优势,即便在胶东战败,犹且能够退守海岛,始终对登莱造成威胁。现在有苏观生、黄蜚、马登洪所部水师船队相助,我们和明军各取所需,一定能够将吴桥贼彻底消灭,不遗一贼于晋王殿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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