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关中有何罪
“嗯……!?”
噗通一声,罗颜清手中的利剑一瞬之间就切断了杨绳祖的喉管。杨绳祖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姨妈,满脸都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是被切断的喉管里不断有血水涌出,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周围杨绳祖的那些部将全部都被罗颜清的动作所震惊,接着罗颜清手下那些佩剑的侍女也全部拔出兵器,趁着曹营将领们没有防备的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痛下杀手,一个照面便杀死了数名杨绳祖的亲信手下。
罗颜清看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外甥,闭上眼睛,命随从斩下杨绳祖的首级,将其高高举起,大喊道:
“杨绳祖跟随吉珪、杨承祖等逆党图谋不轨,暗害南阳王罗帅,屠杀赵应元全家,里通外敌,与鞑子密谋偷袭大顺军,一切罪证都已俱全。
潼关守军皆我曹营旧部,怎么能为小人利用?我是曹营的刀马旦罗颜清,我是罗汝才的妹妹罗颜清,所有人都听我的号令,诛杀杨绳祖一党!”
杨绳祖突然被杀,王龙还没反应过来,其他刚刚走入关门到一半的罗颜清部下随从,就同时取出兵器,突然向王龙袭击过来。
王龙左右只有三四名亲卫,又完全没有防备,遭到罗颜清手下这些扮做随从的老本劲兵偷袭,根本不是对手,纷纷倒下。
王龙自己没有办法,他看牛铨还被绑在一旁,就冲了过去,想把牛铨抓起来做人质。却没想到原本被牢牢绑在骡子上面的牛铨,却从容地将绳子解开,掏出一支自生火的短手铳,对着扑上来的王龙就是一枪。
他胸口中弹,疼痛难耐,接着其他罗颜清带来的随从便一股涌了过来,王龙根本不知道这次政变并非出自罗汝才之手,而是吉珪和杨承祖的独断行为,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做了陪葬品。
罗颜清小腹微微隆起,可是身上已经沾满了杨绳祖脖子上喷出的鲜血,整个人显得杀气十足。她提起杨绳祖的首级,环视周围,厉声道:
“杨绳祖已死!所有人给我放下武器!”
潼关中的军队,不论是原本赵应元麾下的军队,还是杨绳祖和王龙从西安带来的兵马,全部都是曹营旧部,谁不认识罗汝才的亲妹妹罗颜清呢?
既然杨绳祖和王龙已经被诛杀,那些赵应元的旧部,当然欢声雀跃了起来,剩下杨绳祖带来的西安守军,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放下武器。
罗颜清只带着百余随从,居然就如此轻易地夺取了有好几千守军把守的天下雄关,被王龙白白抽了一顿鞭子的牛铨,看着这怀孕的女杀神,心中止不住地发寒:
晋王妃何止是巾帼不让须眉,狠厉之处,简直不逊于晋王殿下。
很快罗颜清就打开了潼关关门,马进忠和赵应元随即便带着从洛阳拉来的四千楚兵入城。关城内原本属于赵应元麾下的那部分曹营兵马,虽然多数将领已经被杨绳祖杀害,但一般士兵也都认识赵应元,看到他还活着,马上便倒戈了阵营。
其余杨绳祖和王龙带来的曹兵,一面是慑服于罗颜清在曹营中的威望,另一面也是因为四千楚兵入城以后,和赵应元所部联合起来,已经具备了绝对优势。
这部分曹营兵马里,虽然还不乏有一些杨绳祖带来的亲信部将,但他们审时度势,也都感到继续为吉珪、杨承祖卖命是非常不智的事情。
反正罗汝才、杨承祖、罗颜清,这都是一家人,投靠谁不是投靠?
潼关形势因此立即稳固了下来,罗颜清清点此时关城中的军队,马上就决定进一步精选出来总计七千人的精兵,直接杀入关中。
赵应元说:“辛思忠、米剌印、丁国栋带有约二万兵马到西安来,除了有七八千精兵陷在西安城里,估计已被杨承祖解决。剩下尚有万余顺军屯驻在蓝田一带,我们可以立即赶去蓝田和他们汇合,这样或许就能扭转时局。”
马进忠再度被罗颜清大胆的想法所惊骇,说:
“万万不可!如果蓝田的万余顺军还在,杨绳祖是如何赶来潼关的?我看这支军队一定已经被杨承祖击溃或者收编了!
关中兵马的粮秣和驻地,全都是由吉珪和杨承祖二人安排。只要他们有心,完全可以提前制造出可以轻易击溃顺军的局面来。
现在带这么少的兵力杀入关中,恐怕是自投罗网!”
赵应元回到关城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自己的一家老小。果然不出预料,他的妻子儿女此时早就被杨绳祖全部屠杀。
一念及此,赵应元就不胜悲愤,他远望西安城,咬牙切齿:“杨承祖和吉珪,这两个叛主谋乱的卑鄙小人,我一定要将他们二人碎尸万段。”
罗颜清的小腹微微作痛,但她没有说出这点,还是面不改色地指挥着军队,和马进忠、赵应元二人商讨下一步的打算。
赵应元急于复仇,马进忠则认为潼关守军的兵力进取不足,但是守住潼关绰绰有余,现在应该稳住潼关,等待郭君镇从开封方面增援过来。
只要郭君镇带大军赶到潼关,再合力恢复关中,相信很快就能平定杨承祖叛军。
但罗颜清虑及清军的威胁,她从杨绳祖的口中套出话来,得知吉珪早就和多尔衮密谋,要联手夹击驻防陕北的袁宗第。
如果他们只考虑固守潼关的话,就极可能是束手待毙,放任叛军和清军联手消灭袁宗第的三万精兵。到时候陕北沦陷,即便郭君镇带兵攻夺关中之地,清军和叛军也可以以陕北为根据地,不断南下侵袭陕南。
到时候东虏大可以弯弓牧马于延绥宁夏一带,关中方面则北部屏障皆失,敌人将能够长驱直入,大顺在陕西很可能重蹈东晋十六国时期,关中后秦政权被陕北胡夏政权灭亡的覆辙。
“袁宗第麾下三万顺军,都是大顺老本劲兵,不可以有失。”
罗颜清一手暗暗捂住肚子,越演越烈的疼痛感已让她的额上布满冷汗,但马进忠和赵应元两人都只以为这是罗颜清为局势的紧张感到焦虑而已。
她一人独自望着遥远的北方,天空浮云与黄土高原相接的地方,远方的一切好像海市和蜃楼。清兵铁骑南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陕西故乡,又将会有多少难民流离失所?
哥哥他还活着吗?
罗颜清眼眶一红,长兄如父,罗汝才待她实如亲父,如果罗汝才被叛军杀害,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得住这种噩耗的打击。
三秦厚土卷黄沙,战马扬尘纷纷,千里沟壑、万里风沙,罗颜清好像已经能够看到刚刚郁郁葱葱、田野丛生起来的关中大地,又将被战火烧成一片连着一片的荒芜。
百姓有何罪!秦民何罪,杨承祖也是陕西人,他也饱受过饥寒交迫的折磨,他也曾经是一名流民、难民、饥民,他怎么忍心,怎么能够,因为一己私欲,因为一个人的野心,就去摧毁关中来之不易的安定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灭顶之灾
直罗一带战场尸首纵横密布,箭矢、枪炮环射围击,顺军将士死伤惨重。只有右营的果毅将军袁宗道一人率领二百余名骑兵杀出曹兵重围,他是右营权将军袁宗第的弟弟,一直跟随袁宗第驻守在延绥一带,保卫李氏和大部分顺军元从将士们的故乡。
袁宗第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不是败在清军的手上,同袍兄弟们不是牺牲在对外御侮的战场上,而竟然是倒在了直罗这样的后方!
两百多名骑兵差不多是人人带伤,连战马都直喘着粗气,所有人的旗帜、衣甲都残破不堪,沾血污,袁宗道担心鄜州已经被叛军攻陷,所以冲出直罗的伏击圈以后,专门绕路,避开大道,走小路直奔延安而去。
大概是数日以前,有西安方面的使者将紧急军情送来延安府,说是原本被罗汝才召来准备出关支援前线的明朝降军米剌印、丁国栋等部,行至平凉、凤翔一带时突然联合当地终于明朝的官绅叛变,杀害了西宁节度使辛思忠,趁乱聚兵袭夺府城,各地降兵纷纷响应,甘凉震动,几乎有糜烂之势。
大顺绵侯、提督右营权将军袁宗第闻讯以后,即从前线的榆林赶回延安——当然,此时延安已经改名为天保府,不过很多人还是习惯使用其旧名——袁宗第赶到延安以后,便会集右营还留在陕北方面的诸将,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按照罗汝才的要求,派兵南下至延安府与西安府交界处的宜君县,同罗汝才部下的杨承祖所部会师以后,再由宜君县开往平凉镇压叛变。
这时候黄河对岸的晋北清军,兵马骤集,实力越来越强大,睿王多尔衮和义王吴三桂等人的中军精锐也不断对府谷、保德州、葭州、吴堡等地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所以袁宗第对于后方甘凉一带发生的叛乱,更加是高度重视。他派自己的亲弟弟袁宗道率领右营精兵八千人,令其前往鄜州,调集当地守军一千五百人以后,合兵近万人南下至宜君县与杨承祖会师。
还被蒙在鼓里的袁宗道抵达鄜州以后,在州城中只留下很少一些兵马守城,自己则带着绝大部分大顺军的老本劲兵,押运着大批衣甲兵器一起前往宜君县。
他满心以为到宜君县和杨承祖会师以后,弹压甘凉叛军将是一件手到擒来的战功,一路上行军全无防备。杨承祖又屡屡派来探骑使者,为袁宗道做向导,催促他抓紧时间急速行军。
结果,右营整整万人的老本兵,就这样走入了杨承祖设在直罗附近的伏击圈里。
陕北一带本就沟壑纵横,岭高坑深,地势险峻复杂,右营老本兵虽然多是陕北本地人出身,但也不能说是处处地理都熟悉了解。而且袁宗道他们对杨承祖全心信赖,丝毫想不到曹兵已经叛变的情况,还以为要到平凉府一带后才是进入战区。
右营的老本兵每个人都是身手矫捷的英勇战士,袁宗道至少也算得上是一员合格的战将。但在杨承祖有心算无心之下,在曹兵罗织的阴谋面前,袁宗道终于在直罗遭遇到了他这一生所亲眼目睹的最残忍、最残酷,也是最惨痛的一次战败。
曹兵依托地形,据岭隔沟,形成了数道伏击线,直到右营大队兵马被杨承祖派去的向导诱骗,所有人都走过两条伏击线以后,杨承祖才下定曹兵发动全面袭击。
曹兵以密集的枪炮弩箭环射围击,还有提前布置好的大炮猛烈开火,大顺军将士们一开始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在自家地盘上遭到伏击,袁宗道第一时间还以为是本地的官绅组织乡兵发起叛变。
所以袁宗道又一次低估了敌人的力量,将敌人视作了羸弱的乡兵,因此不退反进,亲自率领一支精锐的跳荡勇士向前猛冲。可是直到杀到杨承祖中军近处以后,又对曹营熟悉的兄弟才赫然发现,伏击右营的竟然是曹兵!
这一消息好像天雷一样击穿了右营老本兵们的心理防线,将士们很快就都陷入混乱之中,袁宗道此时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不仅仅是自己,连大哥袁宗第和先帝李自成都上了罗汝才的当!
随后右营老本兵遭到曹兵分割包围,纵横的沟壑山岭隔绝了顺军各部之间的联系,几支部队纷纷被迫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之中。
初时右营精兵还能立定阵列,袁宗道也急令部下尚能控制住的兵马,全部都不得擅自冒进,所有人抱团形成圆阵,列阵不动,三叠轮番开火反击曹兵。
可是不久以后,杨承祖见右营阵列整然、战线极为坚固,曹兵虽然已经将大顺军完全分割包围起来,但多次进攻还是全部未能得手,便转变战术,调来大量火炮开始猛烈轰击右营队伍。
本来袁宗道南下时也携带了不少大炮,可是他们走到半途时遇到了杨承祖派来的使者,杨承祖催促右营先将火炮留在鄜州,轻兵先行南下以稳定西安军心。
袁宗第未做深思就听取了杨承祖使者这条其实很不合理的要求,结果终于使得右营老本兵们在战斗的关键时刻,陷入了被动挨打而全无力还手的悲惨境地。
密集的炮火连绵轰击,火力持续不断,右营逐渐支撑不住,战士们纷纷被炮火炸毙,战线也因此残缺。曹兵抓住机会全力围攻,袁宗道不甘心这一支万人精兵就此覆灭,拔出战刀带头狂呼逆战。
顺军将士们又反复以手持斩马大刀的锐卒逆袭突击,试图集中力量凿开一条缺口,至少使得部分兵马能够突围而出。
大约杨承祖也没有想到大顺的老本兵如此耐战,即便已经占尽了种种天时地利,还是为袁宗道几乎溃围而出。
关键时刻突如其来的一发流弹将袁宗道的副手贺登云骤然击毙,铳弹破颅而出,贺登云头盔碎出一个大洞,鲜血飞溅、头颅炸裂。本来还算巩固的阵地立刻动摇了起来,杨承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马上带着曹兵选锋二千人直冲贺登云所处的位置,顺军战士们还在因为贺登云被击毙而慌乱时,曹兵即拏旗破阵,直入战线之中。
袁宗道的环阵就此被曹兵撕开,这时候又恰逢陕北常见的大风沙天气,砂石飞溅,右营处在风向不利的位置上,许多将士们甚至被风沙影响,连眼睛都睁不开。
大顺军最后一次反击,最后一次保留实力溃围而出的机会,也因此消逝。
不久曹兵主力便合围上来,环伺挤压,右营老本兵再也无法立定队列,终于遭致全线溃败的结果。其他几处沟壑山谷中,被曹营分割包围起来的顺军兵马,也陆续溃灭。
只有袁宗道带领千余将士拼死冲杀了出来,但曹兵一路尾随追击,等他逃到鄜州附近的时候,不仅千余精锐已经只剩下了二百骑兵,甚至就连鄜州州城都已经被曹兵攻陷。
袁宗道暂时还不清楚平凉叛变到底是真是假,但他已经能够认定曹营旧部全部叛变,罗汝才将举关中之地背叛大顺了!
这对于还在陕北延绥一带抗击清军的袁宗第来说,不啻将成为一场灭顶之灾。
如果陕南和甘凉都已经叛离大顺,延绥就将和中原顺军丧失联系,陷入被清军和叛军四面夹击、重重包围的境地里。
袁宗道按住自己的伤口,带着部下二百残兵急速北上。他必须在杨承祖北上攻击延绥,或者清军大举扑向榆林以前,将关中发生的剧变告诉袁宗第!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点进攻,我全都要
“关中有变!”
驻防陕北延绥一带的袁宗第还没有收到曹营叛变的消息,但是远在开封的李来亨却抢先一步获悉了这至关重要的紧急军情。
马进忠跟随罗颜清离开洛阳偷袭潼关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把这一重要军情送往开封。当时楚闯中的头号大将郭君镇正在开封坐镇,总筹和协调湖广援兵北上。
李来亨则从大名府南下开封,准备从开封东进,前往徐州坐镇指挥山东战局,一定要使得大顺务必控制住山东境内的大运河,隔断南北,绝不能够让控制北京同治帝朝廷的清军打通和江南的交通联系。
此时清军方面除了多尔衮以外的另一大巨头,皇兄辅政肃亲王豪格也已经抽调了大量兵马,准备沿运河南下,打着崇祯太子朱慈烺的旗号,利用清军掌握同治帝这一傀儡皇帝的优势,招降正在山东叛顺蜂起的官绅武装,合力打通漕运,获得江南的粮食来接济京师。
李来亨断定这场围绕大运河展开的山东大战,势必将决定到大顺能不能在李自成牺牲以后稳住败退的脚步,也将决定着清军在取得一场巨大的战术胜利以后,能不能借此突破战略困局。
所以顺清两方都为此投入大量兵力,准备在运河东西,展开又一次决定天下命运的大决战。
清军一方主帅是和多尔衮平分辅政权的肃王豪格,顺军一方准备赶往山东指挥大局的主帅,则是晋王李来亨。
李来亨因此从大名府南下开封,准备抽调一部分郭君镇带来的湖广援兵增强实力,然后东进阻击豪格南下。
为此他已经先派遣了谷可成和许都二人,率领先头兵马赶赴山东支援马宝。
为了使马宝能够在山东放开手脚,联络豪杰抗击清军,李来亨又劝说李过,以监国名义下诏,以制将军、广济伯谷可成为漕运经略使,加马宝为制将军、山东节度使,许都为威武将军、山东招讨使,令此三人合作,先行在山东团结地方上亲近大顺的绿林豪杰武装,打击倾向清廷的官绅武装、阻击清军先头部队的南下步伐。
谷可成担任的漕运经略使,即相当于明朝的漕运总督兼提督山东、凤阳军务。管辖范围包括了大运河所及的数千里河道,不过现在谷可成的主要任务,则是在李来亨赶去山东以前,先统筹好马宝、许都二人,做好迟滞清军步伐的任务。
可是就当李来亨刚刚抵达开封的时候,陕西传来的噩耗,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当李来亨从马进忠的使者那里获悉罗颜清率军突袭潼关的时候,脸色骤然铁青,他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把将马进忠所写的文书撕成碎片,怒吼道:
“混十万是想害孤成为一介寡人吗!”
除了顾君恩还留在大名府协助李过处理军务以外,此时楚闯大将悉在开封,但是面对李来亨这难得一见的雷霆怒火,即便是方以仁、郭君镇、郝摇旗、张皮绠这等亲信元从,也不敢直面怒颜。
所有人都在方以仁的带头下,一起跪在地上,不敢仰视李来亨。只有方以仁一人问道:
“殿下心中之轻重,是孰西孰东?”
大顺复辟唐朝的衣冠礼乐制度,李过以监国名义册封李来亨为晋王以后,李来亨便换上一身亲王所着的盘龙袍衫——顺军既复唐礼乐,军中诸将常服便以圆领袍衫和幞头为主。
李来亨贵为亲王,则又在一身赤黄袍衫上绣以盘龙和鹿样纹饰。
方以仁的话一下便触到了李来亨的心头要害处,刚刚受封不久的晋王气愤地指着方以仁,想怒斥几句,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西与东,孰轻孰重?
方以仁看李来亨无言以对的样子,心知殿下并未因为王妃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而完全丧失理智,便斗胆直言道:
“殿下,据许招讨回报的军情,鞑子以肃酋豪格为首,已经聚敛兵马数万人至山东境内。肃酋自北直隶境内搜集满汉精兵,将白广恩这一逆贼同裹挟南下,估计兵力约有四五万之数,该股兵马皆为精锐,皆系获鹿百战劲兵,不可轻视。
肃酋到山东以后,又派遣三顺王孔有德等部乘船自胶东浮海登陆,登莱一带叛乱响应者不乏少数,三顺王招降各股叛兵,也有三万左右的兵力。
济南一府目下全境已失,谷经略虽领兵至兖州策应,马节度和许招讨亦在青州联结豪杰,但要抵挡豪格七八万的大军,实在太难。”
李来亨紧紧握拳,恨言道:“方乐山!你是要孤照旧去山东阻截肃酋,而不去救陕西吗!”
方以仁反道:
“殿下当以大局为重,若以棋盘论今日之天下,山东是乃天下胜负手。山东不守,则清胜顺败,无须他言。至于陕西,顺军多陕西人,在陕西根基较其他地方更为牢固,即便曹营叛变,勾结清军南下,我估计数月之内敌人也不可能平定和收取西北。
殿下只需派遣一员大将,带少数援兵守住潼关,等待我们击败肃酋以后,再回头收复陕西也无不可。”
方以仁其实还没有说出他全部的言下之意,在方以仁自己看来,曹营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李自成宽厚过度,有那么多个机会,却都没有直接解决曹营,以至于今天大顺又一次陷入被动局面。
而袁宗第一支兵马,也和田见秀、牛金星过从甚密。李自成牺牲以后,不管是李过还是李来亨的威望,都无法再像李自成指挥田见秀、牛金星、张鼐那样如臂使指了。
现在关中大乱,即便睿酋多尔衮和义酋吴三桂抓住时机趁机入关,也势必陷入到诸将互相攻伐的西北泥潭里。等于是牺牲罗汝才和袁宗第,帮李来亨在数月间牵制住清军一半的野战精锐。
当然这种卑鄙的想法,方以仁至多在心里想想就是了,无论如何不会直接说出来。
郭君镇是楚闯诸将中最具有军事天分和战略眼光的大将,他看着李来亨怒气满满的样子,也是大着胆子说:
“现在鞑子的做法,是两个拳头打人。
他们以睿酋多尔衮和义酋吴三桂为首,用八旗兵三万、关宁兵和边兵四万,估计还有外藩蒙古兵一两万人,重点进攻延安;
又以宿酋豪格和三顺王为首,拼凑了七八万人马,来重点进攻山东;
这样两个拳头打人,互相之间距离甚远,睿酋与肃酋两军很难互相支援和发起协同,两路大军势必越走越远,呼应不灵。
中间太原一带,鞑子只有汉奸兵马二三万人虚张声势,北直一带的力量或许可观一些,但估计也不会超出陕西和山东任何一路的规模。
鞑子的重点进攻,只要短时间不能奏效,就等于把两个拳头摆开,将整个胸膛露了出来。我以为殿下在山东一路,只需谷可成、马宝、许都三人迟滞清军,拖延时间,而不用与其会战,在陕西一路,则派遣一员大将去拖住多尔衮的步伐即可。
殿下当自将一军,趁清军两路摆开露出破绽的千载难逢之机,立刻返回大名府,与监国同时出兵,直捣京师,如此清军陕西、山东两路兵马,自当不战而溃。”
郭君镇的战略计划,是极端的大胆和冒进。这中央突破、挺进北京的一招,简直让李来亨想到了后世伟人的手笔。
但是郭君镇的方案,也等于是弃陕西与山东不顾,如果多尔衮和豪格都不回救北京,岂不是就此天下糜烂?若多尔衮和豪格皆回救北京,李过、李来亨又要如何在冀北平原上和兵力极优势的清军作战?
这一计划看似恢弘开阔,但李来亨实在觉得过于冒险。
他看着厅中众人,感到时不我待,大喊道:“陕西也好,山东也好,北京也好,我全都要!”
第一百二十章 铁鞭孙守法
陕北是一片沉寂了很久的土地,沟沟峁峁,断崖高耸,黄土斑驳,长风萧萧。明季以来,全天下最可怕的饥荒降临到了这片脆弱而古老的土地上。
黄土层下掩盖的层层叠叠饿殍的尸首,其中或许有李自成的家人,也有李来亨的乡亲,无边无际的黄土和无边无际的风沙好像一声无言的叹息。
千百年来未曾停止过的西风猛烈吹拂,少年李懋亨正从米脂纵马飞驰奔赴府谷战场。在多尔衮和吴三桂的统帅下,总计达八万人之众的清军已经开始渡河对延绥发动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势。
袁宗第还不知道袁宗道和一万右营老本兵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因为感到守军兵力吃紧,不得不下令将散居各地垦荒屯田的士卒都召集回来,紧急参与到这一场保卫大顺桑梓故乡的战争里。
李懋亨也是陕北清涧人,他岁数很小,看起来比楚闯中的少年英才张皮绠还要年轻不少,至多十四五岁的样子。
大顺军席卷西北时,李懋亨还是一个几乎在路旁被活活饿死的饥民。后来李自成占领延安以后,在老家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李懋亨才得以靠着这一口稀粥,捡回了性命。他因此立誓,一定要投奔闯营,参与到大顺军席卷天下的风暴里。
长年累月的饥民生活锻炼出了李懋亨坚毅不拔的性格,而且他的双亲虽然早已被饿死,但边镇卫所出身的幼年生活,也让李懋亨很快就锻炼出了过人的弓马骑术。
战马怒吼,大风猎猎,延绥守军都知道多尔衮和吴三桂已将宣大一带明军兵马搜括无遗,聚集起了一支声势骇人的大军进攻陕北。
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上,狂风将黄河对岸传来的战尘吹进了高原上满是褶皱的沟壑里。
李懋亨骑过了赫连勃勃攻伐过的古战场,骑过了垦荒士卒留下的新田,骑过了前朝崇祯年间留下的一个又一个饿殍乱葬岗,他拔剑向天飞驰,远望跌宕起伏的山梁,俯瞰泥沙俱下的黄河,目睹着滚滚升起的大漠狼烟,心中充满了躁动的激情。
“保卫黄河,保卫延安,就是保卫大顺!”
跟着李懋亨一起赶赴府谷参战的,还有其他许多临时放下了农具的垦荒士卒,有个经历过许多年前闯军低谷的老兵黯然道:
“老掌盘走了,咱们的路还能走得通吗?闯遍半个天下,难不成最后还要回家去做长工。”
李懋亨停住战马,他转过身子,脸上洋溢着乐观的战斗热情,高声笑道:
“老叔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呐!鞑子渡河来战,我们当然要让他有来无回。……你们听风声!”
李懋亨的话让大家都竖起了耳朵,静静听着西风送来的声音:
呼啸的风声里,人们已经隐约听到了远处大顺军兵马咆哮怒吼的战声。他们又听到了往南汹涌流动的黄河正在咆哮,咆哮着保卫延安的吼声。
河西山冈万丈高,黄河波涛亦万丈高。
保卫黄河,保卫延安,就是在保卫大顺。
李懋亨又指着远处说:“你们看,是大顺军的旗帜!”
这一队才刚刚穿上盔甲、骑上战马的屯田老兵,都望了过去,那是另外一支正在向黄河边上奔去的顺军队伍。
他们大约是刚刚从哪个缘边的堡垒里出来,行军队伍很不齐整,稀稀拉拉的,看起来大概有一千多人的样子。
为首的将领是一个持铁鞭的大胡子,他用铁鞭指着李懋亨等人,傲然道:
“你们是哪一支部队的?都跟我走,马上要赶去府谷。”
李懋亨还没说话,他边上那位资历很老的顺军老兵就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幅活见鬼的样子,对着那大胡子叫道:
“孙胡子!他是曹文诏的部将孙守法!”
孙守法被人突然指认出过去的历史来,脸上有点尴尬。他将铁鞭收回,咳了两声说:
“咳咳,我是驻防榆林的威武将军孙守法,你们是哪一支部队的人?都和我一起走吧。”
李懋亨听到曹文诏的名字,感到有些耳熟。等到边上的老兵们窃窃私语起来,他才想起来这是过去明朝一员威震陕西的秦军名将,起义军中许多有名的豪杰,都是被曹文诏擒杀的。
孙守法原是曹文诏麾下的一名游击将军,他因为和起义军仇恨很深,曾经杀死过不少义军中著名的豪帅。所以在李自成刚刚进军西北时,孙守法不仅没有归诚大顺,反而带兵到终南山一带聚啸山林,试图顽抗到底。
直到崇祯皇帝借师助剿,清军趁机入关,又联合洪承畴和孙传庭在怀来宴会上谋杀了秦军的督师孙传庭。
本来一直在终南山中抵抗大顺的孙守法,这才决心走出山林,投奔大顺,为枉死的孙传庭和孙守法那些同样枉死在怀来宴会上的亲朋老友们报仇。
孙守法骁勇善战,他据守终南山的那段时间给罗汝才添了不少麻烦,关中顺军几次进剿都没能将孙守法彻底弹压下去。
所以他归诚大顺以后,罗汝才马上就举荐孙守法为威武将军,后来又调他到榆林一带整顿当地的军堡。此时孙守法就是抽调了一批边塞堡垒上的守军,赶往府谷参战。
这些边堡守军编制零散,也缺乏野战训练,所以李懋亨等人远远望去,才觉得这一支队伍队形十分散乱,与其他善于野战和机动的大顺军部队,显出很大差别。
虽然孙守法和不少顺军老将有仇,可他现在毕竟已经是大顺军中的一位威武将军,军阶高于李懋亨等人。
包括那个闯军老兵在内的所有人,也都觉得应该听从孙守法的指挥。
孙守法自己隔着头盔摸着后脑勺,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感觉略显尴尬。不过很快,远方的狼烟和烽火就打破了两支人马之间奇怪的氛围,孙守法望着那狼烟飘起的方向,不仅眉头紧皱了起来,而且整个人的神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李懋亨好奇问道:“孙将军,这是哪里的狼烟告警了?”
“……是宁夏。”
孙守法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慢慢吐出几个字说:“宁夏方向有警。”
宁夏?
众人都看着狼烟升起的方向,有人想起了在宁夏担任节度使的人是一个叫做陈之龙的明朝降官。李自成进军西北时,陈之龙是明朝监军道,归诚大顺以后不久,就被提拔为了宁夏节度使。
“陈节度这个官怎么样?有谁知道吗?”李懋亨疑惑道。
孙守法则沉声说:“我认识陈之龙,他绝不是一个会真心归诚大顺的人……是谁让他做的宁夏节度使?这是被他瞒骗过去了!”
有个军官模样的人接着说:“大顺以武御文,有制将军节度节度使,应该不至于因为一个人出现问题吧。”
“宁夏制将军是牛成虎,获鹿大战以前就跟随大行皇帝出关了。”孙守法举起铁鞭愤恨一甩,骂道:“宁夏有警!这必是陈之龙此人有变,我们腹背受敌,事情不妙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秦人不暇自哀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飞来榆林,袁宗第的神经已经麻木。他眼神平稳,从脸色里也看不出丝毫的紧张和慌乱。
周围的亲兵都在忙里忙外,有的在传递紧急的军情文书,有的在取出兵器盔甲。有一名侍卫双手捧着刀剑过来,急急问道:
“大帅,府谷前线告急,清军已有突破之势,要不要将我们也调去前线?”
袁宗第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手上还在飞快地写着调动其他州县兵马的命令文书,字迹沉稳踏实,给人以强烈的可靠感。
袁宗第连私塾都没入过,也没有受过什么蒙学。但他在大顺军中听过不少文士和刀笔吏讲解经史,自己又好学上进,一般的笔墨功夫当然是信手拈来,即便是举人秀才一流人物,大抵看到袁宗第的字迹也会觉得此人必是正途科甲出身的士人。
他久居于大顺五营亲权大帅的位置上,镇之以静的养气功夫已经达到了很高水平。外面的纷纷扰扰都没有打断袁宗第自己的思考,他的每一次落笔,都意味着一条高效率的兵力调动命令,即便府谷防线已经摇摇欲坠,袁宗第估计兵力情况,也有信心在敌人突破以前,将后方兵马调至前线。
“镇静一些,越是强敌至境的时候,越要像谢安一般,示以闲暇,才不至于慌乱了军心。”
侍卫听不懂袁大帅这是在说些什么话,苦笑道:
“罗汝才这王八蛋竟然叛变,咱们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啊。现在二爷在直罗被杨贼伏击,全军覆没,延绥兵力已经吃紧到了极限,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又趁机叛变,榆林和宁夏之间的台堡,从盐场堡、定边营,到龙州城、清平堡,全让陈之龙这个贼子攻陷了。”
陈之龙过去是明朝监军道,他的投降大顺政权本来就心怀叵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借其兵权,以待天时”。清军对府谷的攻势连连得手以后,陈之龙就通过边墙以外的土默特部蒙古人渠道,写密信联络清军,相约夹击大顺军。
袁宗第终于把笔搁到一边,他将纸举起,轻轻吹了一口气说:
“罗汝才生平只信奉一句话,贼不杀贼。天下间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背叛大顺,唯独罗汝才不可能。他要么是已经死在西安,要么就是被杨贼等人裹挟软禁,杨贼必是诈以南阳公的名义欺诈曹营旧部。
只要此事揭穿,平曹绝非难事。”
“即便能够平贼,我们又如何抵挡狗鞑子?大哥想得太简单了!”
袁宗道身上负伤,还扎着白布,数处还能见到透过白布显露出来的殷殷血迹。他语带怨气,对袁宗第这样一幅闲适悠游的模样极为不满。
“大哥,本来延绥就只有三万兵马。如今我无能,害死了一万精兵,剩下两万人要防守榆林、延安这么广阔的区域,背后有宁夏的陈之龙偷袭,南面有曹兵切断了我们的粮秣,东面还有八万清军排山倒海地杀过来,你怎么还能坐得住?”
袁宗道唉声叹气道:“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哥理应杀掉我,以解全军怨气。我只恨不能死在抗清战场之上……否则,否则我早就自刎了。”
“哈哈!荒唐。”
袁宗第投笔一笑,说:
“延绥一带台堡众多,榆林、延安都是明朝经营了二百多年的险固要塞,多少年来没有被外敌攻破了?米脂是先帝的家乡,桑梓百姓都知道,一旦顺军战败,不管是鞑子还是明军,一定会在米脂屠城,所以乡亲们都出钱出力,誓死和我们一同保卫陕北。
地利人和皆在我,现在只看天时罢了。”
“天时?什么天时?”
袁宗第手指南方,说:
“关东援兵何时收复长安,这就是天时。天时是我们不能决定的事情,因此也不必杞人忧天。
我们以一月为限,以榆林及延安两座大城为支点,坚守二城。一月以后,若援军尚不能至陕解围,便聚兵弃城突围,设法转移去山西。一月以内,若大顺军能够攻回陕西,则里应外合,不仅能够转败为胜,应当还可以给来势汹汹的鞑子兵一记相当程度的回马枪。”
众人看着袁宗第这样一副沉稳闲适的样子,心情也好像受到感染,有所放松了下来。
其实现在的局势,袁宗第比谁了解得都要更为深刻。他心知肚明延绥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二万大顺的老本精锐,稍有不慎,就将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可是袁宗第同样也从乱局之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不久前他调动各地前明降军的命令,陆陆续续收到了回应。
就连孙守法这样和起义军有着深仇大恨的曹文诏旧部,都率领旧部赶来榆林支援前线。当年宜君之战孙守法以单骑擒杀擒点灯子和不沾泥等义军豪帅,杀“贼”无数,因功被提拔为守备,又与闯王高迎祥大战,高迎祥弃马入沟中而逃,孙守法也弃马钻入沟中追赶,最后生擒高迎祥被授为参将,又提升为副总兵。
翻山鹞高杰被明军招安时,就是孙守法作为使者往来两营之间传递消息。孙胡子和高杰多年来并肩作战,有很深的感情,如今高杰被害于怀来,其子高元照反受到李自成的宽待,两相对比,孙守法怎么可能还会归顺杀害了高杰的吴三桂?
孙守法驻守营垒时,也有一些清军的使者和官绅中的奸细,用爵位和金银为诱饵,想要招抚孙胡子。但他不为所动,反将来使和奸细全部捉拿,押送榆林处死,秦人人心可用,于此可见。
当大敌压境的时候,并不是所有降军降将都会一窝蜂的背叛大顺,充当狗鞑子的急先锋,以袭击顺军同袍或者献上自己的汛地为首要任务。
袁宗第心中感谢多尔衮做出的决策,如果不是睿酋带着吴三桂一起进攻陕西,或许这些老秦军们,还不会像现在的孙守法那样积极帮助大顺保卫延安。
吴三桂在怀来宴会上谋杀孙传庭等人的做法,实在过于卑鄙和无耻。他滥杀无辜,几乎把孙传庭麾下的秦军将佐一股脑全部屠杀干净,这些秦军将佐谁无家人在关中、谁无旧部在边军?
怀来事变的影响是如此恶劣和深远,吴三桂鼠目寸光,贪图一时之利,实际上却已经将陕西三边边军的人心彻底推向了大顺一方。
袁宗第振袖起身,慨然道:“吴三桂以阴谋诡计暗杀孙传庭,已经不容于秦人。清军派吴三桂入关,这就好像项羽以三秦王镇压关中,是将自绝于陕西父老。秦军之中稍有人心者,谁能复为怀来凶手的走狗呢?”
他让手下亲兵将自己写好的兵力调动文书一一派发下去,又鼓励大家不要为表面上的压力所困惑,敌人看似来势汹汹,可是大顺军的潜实力其实连他们这些自己人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
很快就有延安来人冲进帅府之中,袁宗道认识此人:此人名叫王永强,原是明朝延安府守军将领,归诚大顺以后至今已做到威武将军位置。
王永强是陕西吴堡县人,亦是老秦军出身。他的老家吴堡处在黄河边上,这时候已经遭到清军的猛烈攻击,当地守军数量不多,可是居民大多都主动上城墙和顺军同生共死,并力坚守,所以城防至今还未出现任何大的危机。
王永强也带着一支兵马赶来增援前线,不过他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大帅!我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将要上报!”
袁宗第不动声色,先为王永强倒茶以后,才说:“王将军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不要着急。”
王永强却火急火燎说:“大帅大帅,我老弟王永镇在董学礼麾下任都尉,他有重要军情送来!”
“咦?”
袁宗第略略吃惊,董学礼原是明朝宁夏花马池副将,归诚大顺以后先任威武将军,后来因为招降部将有功,李自成已有打算提拔董学礼为宁夏果毅将军,只是因为大军出关,这件事情就先搁置了下来。
但是就袁宗第所知,之前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叛变,就是得到了董学礼的鼎力支持。董学礼以兵力胁迫宁夏文武官吏,全部跟随陈之龙叛离大顺,才使得宁夏一镇之地,处处烽火,彻底糜烂,不可补救。
袁宗第沉住气,决定先不去质问王永强弟弟跟随董学礼一起叛变的事情,而是问道:“董学礼已经叛变,你弟弟在他军中传来军情,是否是关系董学礼所部的内情秘闻?”
王永强却压低了声音,说:
“陈逆叛变以后,派董学礼带兵袭击缘边各堡。董贼现在屯兵在宁夏和榆林之间的龙州城,派人至边墙外勾结套虏,想引蒙古鞑子入关,秦兵闻之全都不胜愤慨。秦兵都是祖祖辈辈和套虏打仗,谁家没有一个叔伯、一个父祖亲戚死在套虏的手上?
本来董贼背叛大顺,妄图迎鞑子入陕,已经是不得人心,现在更勾连套虏,凡有心肠者,谁能忍得了?”
“然后呢?”
“然后……我弟弟王永镇就联合另外几个军官,趁军议时突然发难,已将董学礼乱刀砍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开国封侯,失之交臂
当事情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时候,或许就是峰回路转的机遇——王永镇本来是这样想的。
王永镇和哥哥王永强一样,都是延绥边军将门世家出身。他们的家族世世代代以来都在和关外的鞑子打仗,过去和盘踞河套的土默特蒙古人打仗,后来也曾与鄂尔多斯部、八旗兵交过手,这些边墙之外、河套之上的敌人,王永镇一概蔑视其为套虏。
不仅他一个人这样想,在董学礼的部下,还有其他许多秦军的老兵老将。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对于顺军仇恨并不深,因为大顺军里的陕北元从多出身边兵、边民,其实许多人都和秦军将士有亲缘关系,相反他们对于在怀来宴会上杀尽秦军精华的满洲人与吴三桂,则是恨之入骨。
虽然说,和满洲人同样存在数十年血海深仇的关宁军,最后还是全体倒向了清军一方。但现在陕西的局势,亦未复发展到关宁军所面临的那种紧迫境地。
大顺依旧能为秦军的后盾,从监国李过到经略关中的南阳公罗汝才,甚至是现在镇守延绥的袁宗第,他们都正在迅速改变着大顺过去的政策,对于这些秦军旧部,给予了更有力的怀柔手腕,并根据时局的发展,授予秦军旧将门以更为合适的地位。
这样一番做法,虽然还未能从根本上与清军利用高官显爵进行拉拢的手法,出现根本差别,但也的确为大顺军稳固西北基本盘起到了一定作用。
王永镇的哥哥王永强既然在大顺军中享有稳固的地位,又和吴三桂所部有怀来之仇,那么王永镇骤然发难,联合同袍击毙汉奸董学礼,也就是一桩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但是。
王永镇本以为他们骤然击杀董学礼以后,利用秦兵人人愤慨的情绪,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部队,甚至将有趁着陈之龙无备夺回宁夏的机会。
可是董学礼麾下部众却在短暂的混乱以后,很快由另外几名董氏心腹率领,带领家丁、部众和王永镇在营中互相攻战。
交战的两军都是昨天的手足同袍,大家对于对方都极为熟悉,一瞬之间,曾经的音容笑貌就被杀气四溢的屠戮所取代。
王永镇虽然掌握一定优势,可是董学礼的心腹余部和嫡系家丁,还是聚集了相当一部分兵力击破营墙冲入了龙州城中,据守城墙,妄图等待清军和蒙古外藩兵来援解围。
王永镇早已经把他击杀董学礼,夺其兵权的消息通过大哥王永强告知于顺军方面。此时局势却发生重大变化,他生怕因此错失了在大顺朝中立下重要战功的机会,心急如焚,马上就分宁夏花马池剩余镇兵为数营,掘壕突进,想要立刻攻破龙州城,但用兵仓促之下,反被据城垣防守的董氏余部反击,遭到枪炮乱轰,死伤不少。
“秦军中竟然有如许多的汉奸败类!”
王永镇一想到自己因为过于乐观,致使他和大哥谋划的计划竟然功亏一篑——他和王永强本打算在夺取董学礼的兵权以后,马上就返旆偷袭宁夏,现在看来计划完全落空,宁夏方面也很可能开始做起防备。
另外一名和王永镇合谋袭杀董学礼的秦军军官,叹道:
“躲进龙州城里的人……除了董狗的亲信以外,还有不少人是因为田地被顺军清查,大约因此感到不平吧?”
王永镇拍桌大骂道:“狗屁!什么田地!还不是侵占的大明卫所屯田,那田地本来就不归他们所有!”
明朝建国之初,在军队编制上,自京师至地方皆立卫、所。凡卫所皆隶都司,而都司又分隶五军都督府。有事命将征伐,调卫所军,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皆回卫所。
卫军寓兵于农,守屯结合,军户世袭。大明百年以后,国家承平渐久,卫所屯政日弛,其屯田多为内监军官占夺,田法尽坏。
随着卫所军队战斗力的衰退,营兵制和募兵制在局部地区和小范围内开始施行开来,营兵逐步取代卫军成为战时主要的军事力量。之后,作为明朝基本军事力量的卫所军逐渐发生了变化,军队管理体制和编训体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卫所内部的土地、人口、管理与职能,渐渐脱离了“军区”范畴,事实上和一般行政区的性质越来越接近,可区划内的百姓却依旧受到卫所军官人身依附的捆绑束缚,给将门世家、边军军官们侵吞屯田、奴役军户大开方便之门。
大顺军进入关中以后,经过短暂的动荡,迅速控制住了西北局势。罗汝才又获得李自成的高度信赖,得以以南阳公、西北经略使、陕西节度使的卓绝地位,重新清查土地,开始收回被西北将门侵吞的明朝卫所田地,这是导致董学礼部下许多人坚持和大顺军为敌的主要因素。
罗汝才对明朝原来的卫所区划,已经做了大刀阔斧的裁撤和调整。屯卫之兵,屡经裁汰,卫所亦多归并于州县。与此同时,卫官大量裁汰,屯丁改为民籍,屯田按民地起科。
除了少数边区卫所仍旧保留外,其余卫所都正在朝着被完全转变为州县一级行政单位的方向进行调整。
大顺军逐步废弃原本独立于省府州县之外的卫所体系,变更旧制、废卫改县的同时,还将大批卫所世袭军职停袭,这自然严重触犯到卫所军官的利益,势必引起强烈的反弹。
而且因为明朝卫所设置的不合理处,在军户聚居屯地连片的地区,大顺是废卫所而设立新的州县。可更多情况却是明朝卫所的设置本来就和州县错杂相间,田地人户也都散寄于各州各县境内,行政区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飞地连绵,为统一的行政管理造成巨大难度,也使得军官们得以方便侵吞田地。
对于后一种情况,大顺军采取了将散居各州县的卫所军户田地,全部直接划入所在州县,使得行政区划高度统一起来的办法。
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免需要重新清查土地,和那些非法侵占卫所田地的军官,造成一轮新的冲突。
即便王永镇再愤愤不平,在强大的现实利益面前,他也得低头承认,董学礼这些余部亲信的抵抗实在激烈到了令其大感棘手的地步。
大顺废卫变田的改制尚在进行之中,即便部分地区改制已经完成,相当部分的侵吞田地也被大顺政权重新掌握。
可是要让这些土地恢复生产,并把生产力转化直接的军队兵马——一切都还需要时间。
毋庸置疑,大顺需要时间。
王永镇抬头看着龙州城的城墙,也想到他分外需要时间,否则等叛变的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反应过来以后,他们再想夺回宁夏,就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了。
东面战尘飞扬起来,王永镇看到那些飞驰奔袭而来的军队,露出了异常惊讶的神色,他心情复杂,大叹道:
“我与开国封侯事,失之交臂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铁马收取兴庆府
龙州城在汉代即建寨,名为石堡寨。明代建龙洲堡,为靖边六大要垒之一,董氏余部凭城据守,靠着险固的垒塞,几乎让王永镇束手无策。
此时城头叛军也同样看到了自东面冲驰飞奔而至的军队,有人心中惊惶,惧怕这是顺军新到的援兵。但很快叛军将领们就纷纷露出惊喜之色,他们分明看到一支高高耸立的军旗之下,是一员满面虬髯的铁鞭骑士。
“孙守法!”
孙守法怒挥铁鞭,带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铁马骑士,自侧面猛冲王永镇的围城军队。孙胡子在秦军中名声极大,谁不知道他当年擒杀点灯子和不沾泥、活捉高迎祥的战功?所到之处简直就像是烈日融雪一般,根本没人能够抵挡。
王永镇这支围城军队,本来已经因为攻城失利受了不少挫折,军心士气不振。此时遭到猛将孙守法的迅猛冲击,围城军侧翼战线瞬间瓦解,王永镇自己居然带头逃走,上行下效,再没人能够挡住孙守法。
他直接杀穿整条战线,带兵冲至龙州城下,对着城上守军狂呼道:
“我乃手杀点灯子、不沾泥,活捉高迎祥的铁鞭孙守法,此来助尔等杀贼复国!”
跟随在孙守法左右冲开围城军队的其余骑士,也都跟着齐声唤道:
“随孙将军杀贼复国,中兴大明江山社稷!”
龙州城上的叛军闻言见状,尽皆大喜。他们都知道孙守法勇名极大,而且还和闯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立即就将吊门放下,要迎孙守法入城。
孙守法两手皆持重铁鞭,他让其余骑士先入城,一人守在吊门之前,威慑群敌。远处的王永镇等各支兵马,见到孙守法一人守在城门之前,居然没有一个将士敢于上前和他作战,全军气魄皆为孙守法一人所夺。
百余骑士全部进入城内以后,孙守法才凝眸冷视,步步退后,缓缓退进了龙州城里。
“孙将军真天人也!”
叛军将领看孙守法以百骑破围冲入城内,又一人殿后防守城门道,敌军居然无一勇将敢于上前厮杀,兴奋到了极点。
这些董学礼的亲信心腹还有家丁军官,几乎全数都从城墙冲下,围在孙守法身边,每人都想亲眼目睹这位秦军著名勇将的威风英姿是何等雄壮。
孙守法环视周围一圈,看大部分将领军官都已到齐,就把两把铁鞭高高举起,向那百名骑士大笑道:
“杀叛贼!”
“嗯?”
叛军诸将大都不明其意,直到众人见到孙守法左右两臂同时落下,重铁鞭瞬间打杀二名军官以后,才骇然惊吓,反应过来了所谓的“叛贼”是何人。
跟随孙守法入城的那些骑兵此时也都放声大笑道:“随将军杀叛贼!”骑在一匹棕马上的李懋亨率先把手中马槊飞投而出,准准地将面前的叛将掷杀。
“啊——是奸细!”
不待叛军反应过来,孙守法已经带着这一百多名骑兵在城内大开杀戒。他们人数虽然远不及叛军多,但胜在全副武装,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数十骑飞冲向前,李懋亨带头一刀把吊门斩落,其余人等则把守住城门道路,不让叛军兵马封堵上来。
城外的王永镇看到吊门落下,便对刚刚单骑奔入军中,向他透露了顺军破敌之策的大哥王永强说:
“封侯功为孙胡子取了。”
王永强却笑道:“此不过是一桩小功,日后收复宁夏,陈之龙首级自当为我兄弟在大顺的进身之本。”
王永镇奇道:“一旦陈之龙反应过来,不要说收复宁夏,到时候叛兵和东虏连成一片,我们在延绥怕是将站不稳脚跟了。”
“先去破敌吧,不要错失了孙守法杀出的战机。”
龙州城虽然是靖边重要堡垒,但毕竟城小,数十人把住城门,就已经能够支撑一段时间。城外的围城军抓住战机,迅速冲入城中,局势就此变成了一边倒,叛兵无路可逃,遭到内外夹击,就此瓦解。
王永强、王永镇兄弟也带亲兵入城,二人见孙守法浑身是血立马敌尸之中,也心生畏惧,感叹此人真称得上是秦军中第一流猛将。
孙守法已令聪明机灵的李懋亨去收编城内残兵,自己则等王永强兄弟二人入城以后,才向他们回答说:
“剩下扫灭残敌的事情,就交给二位吧。”
王永镇心情复杂,他大哥王永强却慷慨大方,拱手说:“宁夏尚叛,延绥的后方很不平静。我们现在才平定董学礼一支叛军,陈之龙尚未授首,一定要抓紧战机才好。”
孙守法哼道:“延绥兵力吃紧,袁大帅也只让我们二人带千余弱兵来援,如此力量能够彻底剿灭董学礼已经很不错了。宁夏是沿边重镇,即便收编董学礼的余部残兵,我看也要等袁大帅腾出手来才有办法。”
王永强自信满满说:“袁大帅已授我方略,平定宁夏实是一桩易事。”
孙守法不大相信:“陈之龙兵备道出身,绝非不知兵的束手文官,你太轻敌了罢!”
“哈哈哈。”
王永强大笑数声,宁夏虽然是沿边重镇,但董学礼覆灭以后,陈之龙麾下叛军的机动兵力非常有限。宁夏守军大多以数十人、数百人的规模分散在无数个边境台堡中,陈之龙即使获悉了董学礼已经被顺军诛杀的消息,也来不及将新的军情传递到每一处台堡中。
更何况宁夏方面的消息未必能够这样灵通。
王永强的办法就是全军继续打着董学礼的旗号返回宁夏,沿途声称顺军已经调集大军反攻,每路过一处台堡,便以此名义征调台堡守军从征,并沿途分散轻骑控制驿马,不能让任何一条重要的军情消息赶在顺军以前被送回宁夏。
除此以外,为了麻痹宁夏的陈之龙,王永强又让王永镇以董学礼的名义写了大量伪造的军情文书。他们在文书中极力吹嘘董部的进军是多么顺利,已经和清军会师,攻至榆林城下。
这些文书送去宁夏以后,自然就让陈之龙相信顺军绝不可能打回宁夏,自以为得计,每日在宁夏与官绅士人饮酒赋诗,大谈中兴明朝社稷的事情。
顺军一路上最大的障碍只是路途险阻,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抵抗,行军路线上所有的台堡都被王永强兵不血刃解决。
顺军到达花马池以后,孙守法和在一路上表现卓越的小将李懋亨便精选轻骑三百人,连夜西行,假扮成从沿边台堡撤往宁夏的叛兵,轻松骗过城防。
陈之龙和宁夏的官绅汉奸们,还在觥筹交错,陶醉在联清兴明的美梦里,有人报告顺军已经杀入宁夏境内,反而被陈之龙以妖言惑众的名义当众斩首。
转眼之间,孙守法和李懋亨又一次上演了龙州城时的故技,进到宁夏城中以后,便迅速控制城门,杀上城墙,在城楼处高高竖起顺军旗帜,高呼“大顺兵至,杀叛贼”。
李懋亨带领铳手们上城墙乱枪下射,城内登时大乱,人心沸腾,官绅士大夫皆不知道溃去何处。孙守法则独自带领一小支精骑,直冲节度使官署衙门,陈之龙因为被王永强送来的军情文书欺骗,高度乐观,自信满满,在城内几乎没有握有什么得力部队,仓促之间只好召集了一批家仆抗拒,却被孙守法轻松以乱马踏开。
陈之龙不甘心失败,脱去官袍,还想混在平民百姓里趁乱逃走。但他是明朝的监军道,孙守法认得他的长相。
孙守法远远望见披着一条破布的陈之龙,就笑着说:“陈使君是要去哪里?”
陈之龙同样认识孙守法,他看到自己被孙守法抓了一个正着,只能尴尬地说:“董逆裹挟宁夏一镇,我正准备去调兵平叛。”
“那老子也调你脑袋!”
孙守法单手就把铁鞭甩了出去,正中陈之龙额头,一鞭就将这个毫无骨气的叛臣当场打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宁夏宁夏
边兵春尽回,独上单于台。
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
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
欲向**度,**晓不开。
这是唐代诗人张蠙早年游塞外,观黄河,望阴山有感而作。河套草原一轮白日喷薄而上,万里黄河天外飞来,大漠、黄河、阴山以及草原寥廓苍茫,极尽壮美。
风吹走低见牛羊,至夏秋二季时,黄色的沙漠中不断延伸出片片如茵的草地,肥壮的牛羊成群结队,骏马和骆驼奔驰不息。只要一阵清风吹过,近处的草浪动荡起伏,远方的风沙如龙席卷,青苍蔚蓝的天空犹如其大无比的圆顶毡帐将整个河套笼罩起来。
巩阿岱和锡翰兄弟都是努尔哈赤的侄子,他们本来都算是皇太极的嫡系人马。但皇太极死后,在多尔衮和豪格两派阵营中,巩阿岱兄弟却背叛了镶黄旗的誓言,投入了多尔衮的麾下。
七月河套青草与黄沙相杂,熟悉草原道路的外藩蒙古兵正在前方顶着风沙开道。大漠和草原之上,是一队又一队如狼似虎的满蒙骑兵。
在马队的身后,则是长长的驼队。骆驼可以帮助清军运送补给,关键时刻驼马也可以帮助清军作战。
这是一支清军的偏师,他们从偏关出塞以后,穿行人烟稀少、沙漠纵横的前套荒原,经土默特、鄂尔多斯,逼近边墙,星夜疾驰,冲往宁夏方向。
除了巩阿岱兄弟以外,吴三桂的亲信副将杨坤也带着一支部队跟在清军队伍里。这是多尔衮考虑到宁夏节度使陈之龙起兵响应,认为有必要在偏师中存有一员汉军大将,好起到招抚陈之龙的作用。
西安方面,杨承祖和吉珪的阴谋是早就和多尔衮通过气的。但是宁夏的叛变则对清军来说,也是突如其来的。因此即便是多尔衮,也感到准备不足,应对十分仓促。
睿王收到陈之龙的求援密信以后,马上就和义王吴三桂商议,派遣以外藩蒙古兵为主的一支偏师,迂回塞外,绕过大顺军布防严密的延绥一带,自河套挺进宁夏,汇合陈之龙所部宁夏叛军以后,再和西安叛军对延绥进行三面夹击。
为了抓住战机,巩阿岱衣不解甲、人不离鞍,带着偏师军队,不顾大量马匹累死、病死,迅驰突进,马上就取得了惊人的战果。
原本在明朝时,在宁夏和榆林一带,都设置有大量台堡。但是现在这些边墙守军,要么已经被袁宗第抽调去保卫延安,要么就已经跟着陈之龙叛变,绝大多数边塞台堡都已经丧失了他们过去所具有的的防边功能。
巩阿岱兄弟与杨坤所到之处,只有少数台堡守军进行了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同清军稍作斗争。更多数的情况,则是当清军抵达的时候,险固的台堡早就是人去楼空,放任塞外胡虏肆意践踏。
杨坤身为关宁军的一份子,也是九边边军的将门世家出身,目睹此景,只能睹物思人,为之神伤,大叹道:
“闯贼调走台堡守军去打内战,致使九边不守,大明二百年边墙竟然成为乌有,李闯必将因此留下千古的骂名。”
巩阿岱的弟弟锡翰却不怀好意地说:
“今后贵国与我大清就是兄弟之邦了,长城内外既然是一家,还谈什么九边边防?杨总兵,我朝是来为贵国剿灭群盗、复君父之仇的,你可不要忘记这点呀。”
杨坤被锡翰说的十分尴尬,不好再说话,只能狼狈往前走去。巩阿岱和锡翰两兄弟相视一眼后,全都大笑了起来,其余的满蒙八旗兵也都面露戏谑的笑容,使得那些关宁兵都感到异常的羞愤。
巩阿岱自信满满,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战士,奔袭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显露出一丝疲色,反而感到精力战意均更加沸腾和旺盛。
“睿王妙计,奇兵迂回河套,闯贼怎能想到会在背后痛吃一刀呢?”
眼看宁夏一带已经在望,锡翰马上就自领前锋之任,率领一支精悍的前锋军轻骑狂飙扫向黄河重镇。因为巩阿岱估计陈之龙应该还在宁夏等待清军援兵抵达,所以为了方便招抚和沟通,他就让杨坤也带兵随同锡翰一同担任先锋,尽快冲向宁夏,以免顺军调集兵力来夺城。
清军以一千多名外藩蒙古兵开道,锡翰和杨坤又各带八旗兵和关宁兵各千余名从后跟进。他们沿着都思兔河进入宁夏境内,守卫后套边防的镇远关、威镇堡、姚福堡、李纲堡等地皆无台堡兵守备,锡翰见状便不再设防,直抵宁夏城下。
但他和杨坤都没想到,清军迅速抵达宁夏以后,遇到并不是前来迎接他们的陈之龙,反而是大顺军的旗帜——
守卫森严的宁夏城上,大顺的军旗连绵招展不止,士兵们据守城垛,布列枪炮,沉着以待。清军才到城下,初时未有防备,立即就遭到顺军守兵的猛烈反击,铳弹、箭矢、檑木、落石皆如雨下,王永强、孙守法也都站在城头鼓舞士气,号召顺军将士们坚守住宁夏城。
李懋亨小心翼翼地透过城垛上的炮眼望着清军队伍,心有余悸道:
“今天所遇,实是天底下最千钧一发的战情。咱们上午方平定宁夏,黄昏前清军前锋军竟然就已经杀到。如果稍迟片刻,一旦令清军赶在我们之前,先行入城,那再想要斩杀陈之龙,收复宁夏,就将是千难万难的事情。”
天命眷顾大顺,但王永强和孙守法二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清军只有在刚刚到达宁夏城下时,因为骄纵无备才遭到守军杀伤,等到锡翰、杨坤反应过来以后,他们便指挥清军在宁夏城外立下营盘,等待巩阿岱率领大队骆驼赶来,准备强行攻城。
王永强的弟弟王永镇看着城下清军往来纵横,迅速建起军营的威势,忧心忡忡地说:
“鞑子兵看起来有四五千人,后续人马或许还要更多。大哥和孙将军带来的兵马只有一千,虽然沿途收编招抚了不少溃逃的叛兵,现在却也只有五六千人,鞑子人马全部到齐以后,守城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孙守法遥望东虏队列,轻蔑地说:
“鞑子现在立足未稳,让我先带五百骑劫营吧!”
王永强劝止道:“鞑子兵非寻常叛兵可比,孙将军万一陷在敌阵里面,于我军士气实在不利。”
城下清军驰骋密布,已经隐然成为合围之势。孙守法胆气过人,他已有了勇闯龙州、宁夏二城的胜利经验,自信十足,便不将八旗兵放在眼中,根本不听王永强的劝告,自将数百骑就要出城逆战,杀敌人一个下马威。
但不论是满蒙八旗兵,还是关宁兵,其中锐卒勇士的数量,都不下于秦军一流兵马。而且他们军心稳定,士气和斗志也颇为昂扬,不可以同此前孙守法轻易击破的叛军相比拟。
这数百骑顺军刚刚出城要直扑清军的营盘,锡翰就马上组织铳手布列枪炮,立定队列,重叠射击。
孙守法还没有冲出多远,他的战马就被流弹射伤。王永强在城上见状大惊,赶紧挥动旗帜,要求鸣金收兵,城头守军也同时发力射击,阻止八旗兵攻势,王永镇则打开城门,带着千余步卒守住城门,等待孙守法退回城内。
“鞑子兵比叛兵厉害得多!孙胡子这下该知道收敛了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陕甘大乱,杨承祖难辞其罪
宁夏的地势是贺兰北据,六盘南卧,两山面东恰好组成了一个倒“八字”,有点儿相对而望的意思。
清军过贺兰攻宁夏,曹营叛军中的一支偏师,也由杨承祖的部将杨明起率领,以数千兵马自陕南北上,准备跨越六盘山,先到固原以后,再往继续进攻宁夏。
雄踞在固原西南面附近的险要,便是六盘山。叛军绕山道途经六盘山东麓的泾源时,山林浓郁处绿烟聚拢在一起显现出一幅沉甸甸的样子。六盘山标界着西北的北部与南部,在其北景色就变得荒芜辽阔起来,在其南景色则显得青葱许多,叛军先屯六盘山,继而望向固原城。
这是东晋十六国时后勤与胡夏、刘宋与赫连勃勃多番交手过的地方,崇山峻岭,茂林险谷,不知道有多少处古战场,又是北宋与西夏争逐银夏的战场。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
今日之关中,究竟谁为长缨,谁乃苍龙?
驻防固原的守将罗岱也是曹营部将,而且他同样和杨承祖关系甚密。所以杨承祖不疑有他,就派杨明起直接带兵前往固原接防,令他与罗岱汇合以后,二人一同率部北上进攻宁夏的腹背。
只是杨明起和罗岱,虽然皆为曹营部将,出身却有很大不同。杨明起是罗汝才的亲信,他是陕西宜君人,崇祯初年就投军参加了曹营,彪悍绝伦,随罗汝才到河南投奔闯营以后,又立下不少战功,在曹营中算得上是根正苗红的老牌部将。
而罗岱则是明军降将出身,他本是河南官军里的中军军官。崇祯十二年时,左良玉率领降将刘国能入援京师后,又返回河南追剿起义军,连续击破和逼降了马进忠、李万庆二部。
七月张献忠在谷城重新起兵,当时左良玉即以罗岱为先锋追击西营。追到房县时,至罗猴山,因为军中缺乏粮秣,又遭到张献忠伏击,全军大溃,罗岱自己则被罗汝才俘虏,这才参加了起义军,所以罗岱其实算得上是被迫投入曹营。
如今杨承祖假借罗汝才的名义起兵谋乱,虽然在短时间内蛊惑了许多人,但时间一长,罗汝才迟迟不露面,始终会让一些人心中产生疑虑。
以罗岱而言,他虽然是曹营将领,但和杨承祖、吉珪二人却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服从于罗汝才个人。
如今关中大乱,过去的那些明朝降将,除了被杨承祖软禁住的人以外,其余者皆趁乱起兵,割据一方,罗岱打的主意和这些人类似,他不求为杨承祖夺取关中,也不求为大顺效忠,而只想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取一块地盘割据一时。
“我生不辰,当取河西一土,如沮渠蒙逊于乱世中建北凉国一般,亦可以传承二、三代,享有国祚数十年。”
罗岱试图割据固原,像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吕光、沮渠蒙逊等人一样,割据河西,依靠险要的地势自立为王。
所以当杨明起率兵赶到固原,并要求罗岱开城接纳他的时候,罗岱马上就声称因为不知道杨明起所率的兵马到底是顺军还是曹兵,因此不能容纳杨明起入城。
杨明起初时尚不明白罗岱的用意,就派使者带着罗汝才、杨承祖的印信到城下喊话。结果守军居然一言不合就放炮还击,将杨明起派去的使者全部炸死。
罗岱高据城头之上,持剑斩断了大顺和西北经略使的旗帜,换上了自己的军旗,向城下的杨明起部叛军高喊道:
“今闯曹自相攻伐,关中已经无主,杨将军不若速返长安,亦取一地为王,岂非远胜过为一些贼寇做马前卒?”
杨明起这才明白罗岱原来竟然背叛了曹营——当然严格来说,其实杨承祖和吉珪才是最先背叛曹营的人,他们起到的影响极坏,不仅将大顺好不容易恢复的西北稳定秩序和社会生产完全破坏,而且由于扣押了大批前明降将,使得秦军变成一盘散沙,到处都有将领和军官夺取兵权,割据于一方。
偌大的关中,如罗岱一般想法者绝非少数。固原割据的同时,庆阳、秦州、陇西等地,相继也有前明降将或者官绅武装趁机起兵夺城,他们未必是和宁夏节度使陈之龙那样妄图迎清兵入陕,更多人则是想趁着西北大乱的机会,招兵买马,割据一方。
杨明起被罗岱一顿奚落以后,暴怒不已,当即就放弃了前往宁夏增援的任务,而是在六盘山山下扎营,开始强攻固原。
固原本来就是明朝时九边要地的一座雄城,城防坚固,城内百姓亦知兵事,民风彪悍,所以罗岱手中的兵力虽少,但是居然也守住城墙,给予了杨明起所部叛军很大杀伤。
杨明起震怒之下,居然又将凤翔等处的叛军也抽调至固原城下,连续进攻七昼夜以后,才依靠兵力优势强行冲入城中。
他看着曹兵们在付出巨大伤亡后,终于打开了固原的城门,满面狰狞道:
“纵兵大掠,屠固原!”
自从闯曹合营以后,曹营就受到闯军的约束节制,很少再有能够肆意屠掠的机会。如今杨承祖起兵谋反,他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一个个士兵都张狂恣意地冲入城内疯狂洗劫杀戮。
但是另外也有一些将士,他们已经在陕西成家立业,安了家,迎娶了良家女子,不再像许多年前跟随罗汝才横行天下时那般凶狠好杀。杨明起的屠城命令,就让这些将士感到分外讶异与犹豫,毕竟陕西是众人桑梓之地,在故乡屠城,说不定就会杀掉自己的某一个远方亲戚,将来还怎么有脸面去见家乡父老呢?
杨明起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他自顾自踏马入城,带领亲兵纵火猛攻罗岱固守的知府衙门。风助火势,大火先是焚烧着衙门附近的房屋,但很快就因为许多人胡乱焚掠,火势越扩越大,最后终于遍及于全城,将一座固原城变成了橘红色的业火地狱。
罗岱看着城中烈火焚遍的景象,手中颤抖,指着杨明起痛骂道:“你也是陕西人,将来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杨明起则回骂道:“狗贼不开城门,招致兵祸,安敢犬吠!”
叛军兵力占优,借着火势冲破了衙门前的防线,罗岱在战斗中被曹兵流矢射杀,杨明起看都不看一眼,就将其尸体投入火海之中。
然而杨明起自己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固原城的大火一直烧到夜间都没有熄灭,曹营老兵中本就以陕西本地人为主,杨明起的亲兵中就有一人是固原附近的平凉籍贯。他有许多亲戚都是固原人,此时不是葬身火海,就是已经被乱兵屠杀,愤慨之下便在夜色中趁着杨明起不备,突然将其杀死。
杨明起被杀以后,更无人约束和制止叛兵了。他们洗劫一整夜后,等天亮以后闻主将已死,便四散而去,散布在陇西一带,啸聚山林,重又落草为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汉中制将军贺珍
西北脆弱的平衡已经彻底崩溃,凤翔以西,到处都是由兵变匪的山贼和割据一方的小军阀。只有汉中一带因为有山脉隔绝,阻挡住北面的叛兵和乱军,才保持住了一份西北乱世中难得一见的小小安定。
驻守汉中的主将贺珍原本是陕西兵备道樊一蘅部下的标将,但他与李自成委任的大同制将军张天琳类似,都是受明朝招抚的农民军出身,都曾和闯营有过合营作战的历史,所以也就更得李自成信任。
何况当初大顺军进军西北时,是李过亲自率兵前往汉中招降的贺珍。当时为了取信于汉中明军,李过大胆接受了贺珍的要求,单骑入城招抚士卒。
现在李过已经进尊位于监国,距离大顺皇帝之位不过一步之遥,贺珍自视为李过部下,又在李过称号监国以后,被正式提拔为汉中制将军,他就更感到自己必然可以跻身入未来新朝的核心团体之中。
所以当西北大乱时,贺珍便努力稳定汉中局势,他亲自带兵至汉中所属各州县巡视以安定人心,又派兵出兴安前往郧阳,联络驻防郧阳府的楚闯大将苗里琛,请求楚军出兵支援。
同为汉中守将的明朝降将党孟安、郭登先二人阴谋起兵叛乱,贺珍发觉他们的动向以后,便故意声称自己要前往兴安和苗里琛会师,实际上则是利用夜色迅速潜行返回汉中,趁二叛将无备之机,亲自带领锐卒千人冲入党孟安、郭登先二人宅邸中,将其擒杀。
贺珍暗自回到汉中的时候,党孟安还在私宅中饮酒作乐,郭登先则聪明许多,他聚集了一批亲信家丁在家中,准备密谋在起兵杀贺以后,再挥兵攻杀自己的同谋党孟安,好做到独霸汉中。
可惜不管是愚不自知的党孟安,还是自以为得计的郭登先,都棋差贺珍一招,被其先行剿灭。
不过汉中大权也并没有完全落入贺珍一人掌握之中,因为很快驻守郧阳的苗里琛便带着楚闯的精锐矿徒军数千人穿林过山,自兴安开赴汉中。
最先赶到汉中的是由苗里琛亲自带领的楚闯精锐千人,他们人着绵甲,大部分都带有一杆襄阳生产的自生火铳,腰间别短斧或腰刀,骑兵则配有马槊、大刀、枣木棒、狼牙棒、套索、短手铳等武器。
更让贺珍以及汉中守军震惊的则是矿徒兵的队列,此时南郑一带正是夏雨连绵的地方,城外山道皆泥泞不堪,雨水滂沱。可是那些矿徒兵立定队列,整然地在大雨中行军,没有发出一点噪音,队形也丝毫不受影响。
苗里琛头上戴着一顶防雨水的竹斗笠,在雨中慢慢走到汉中城门前,对着在城楼中躲雨的贺珍淡淡地说:
“贺将军,后续还有一些楚兵将赴汉中增援,你们不要惊慌。”
贺珍是知兵之人,只是简单一睹,就知道了楚闯兵马的精悍绝伦之处。他心里又震惊又觉得可笑,即便没有自己诱杀党孟安、郭登先两个叛将,就凭他们两人,夺取汉中以后难道还能抵挡住苗里琛的矿徒兵吗?
不过苗里琛不惜只带少数精兵先行赶来汉中,大概也是害怕自己不能控制汉中局势,甚至也可能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趁着大顺内部混乱的时机,起兵叛变……
贺珍苦笑着说:“苗帅来得好快,城中叛将已被我诛杀,但还有不少叛兵人心未定。援军这时到达,对安定人心有莫大的好处。现在大雨滂沱,让郧阳援兵将士们受了风寒可不好,苗帅快带兵入城休整吧?”
苗里琛点了一下头后,轻轻挥手,他身后的千余矿徒兵就整齐划一地步入汉中城里去。贺珍看他们入城时还留兵在城门处,眼皮又是一跳,知道苗里琛对自己并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他自己在心里也叹了一口气,毕竟关中大乱,诸将自相攻伐,此前李自成招降的明朝旧将也好,在大顺治下享受到安定秩序的官绅也好,都纷纷起兵掀起了如火如荼的大叛乱,这种情况之下,也无怪乎苗里琛要多长几个小心眼,在增援汉中的同时,也做好防备汉中的工作。
人心叵测啊!
汉中据守川陕之间,位置极重要。虽然张献忠是李自成的老朋友,但是八大王如今已经在成都拥立明朝的桂王朱由榔称帝,建立了一个被一般明朝官绅所痛斥的“西明伪朝”,同样成为了大顺的敌人和对手。
贺珍估计杨承祖暂时还无力派兵南下攻击汉中,他们真正需要防备的敌人,或许还是张献忠了。
“张献忠据成都,自号伪天王,又分置东西南北翼等五王名目,假借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的名义,收编了杨展、曾英、朱化龙等明朝将佐兵力,称雄川中。八大王近闻我朝于获鹿受挫以后,据说便日日治谷练兵,准备侵攻关中。
苗帅,现今北面关中骚然,南面西军又虎视眈眈。汉中兵力,即合苗帅之兵,亦只有几千战兵。自保尚谈困难,进取更加不足,还是要待楚兵至后,方能大举呀。”
其实名义上来讲,贺珍身为李过所封的大顺汉中制将军,地位并不在苗里琛之下。而且他刚刚平定党孟安、郭登先的叛乱,威望正隆,本无必要对待手上只有千余矿徒兵的苗里琛如此卑辞。
但是贺珍心知肚明,苗里琛乃晋王李来亨的心腹亲信,和自己这种降将的地位绝然不同。
如今大顺内部的权力结构,即便是贺珍这样的外围将领,也看得十分清楚了。在李自成刚刚开国称帝时,大顺内部以牛金星为首的“举人党”、以宋企郊和巩焴为首的“进士党”,这班文臣现在看来地位其实无足轻重。
即便牛金星与田见秀文武结合,相比李过、李来亨父子这一派力量也相距甚远。此前湖广方面从襄阳往汉中调来粮食二万石时,贺珍就已经深切感受到了李来亨在湖广后方的潜实力是多么雄厚。
更何况现在李过已经自号监国,想来称帝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么李来亨名为晋王,实际已经是抚军太子的地位。
苗里琛身为太子亲信,贺珍当然要对他曲意结交了。
苗里琛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看贺珍如此逢迎,明白其用意,也只是随意地笑了笑说:
“贺将军乃一方制帅,与我军阶等夷,没必要称我为苗帅。
将军说得不错,西军有侵扰汉中之忧。但是关中是我大顺重点经略的地方,人力物力也不是小小的汉中可比。
将军如果不愿意舍弃汉中汛地,随我一起北上平定长安之乱,便自留汉中,由我一军北上平叛便好。”
贺珍心里多少还是将汉中视为自己的个人地盘,不愿意轻易离开。何况关中局势动荡,在他看来还不如先在汉中以防守西军的名义,坐观局势发展,等到杨承祖露出破绽以后再行北上。
可苗里琛的话贺珍也不便于反对,他心中正苦恼如何应付苗里琛的时候,定军山的探骑却奔回汉中,送来了一条至关重要的军情。
“伪西明军已遣翼王王光恩、督师辅臣樊一蘅领兵五万人来寇汉中,西兵已出剑门关,来势汹汹,将犯我之西陲。”
张献忠的动作竟然这样快!
贺珍心中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从时间上来看,张献忠现在应该还没有获得关中大乱的消息才对,贺珍估计西明军应该是在收到顺军获鹿之败、李自成牺牲的消息以后,就在酝酿筹划北伐,只是此时恰好在关中骚然的时机上正式出兵。
贺珍既对西明军的来势汹汹感到震惊,又觉得自己有了不去陕西搅混水的好借口。
果然,苗里琛听到这条紧急军情以后,脸色同样大变。五万人可不是说着玩的力量,而且张献忠现在的兵马,恐怕还不止于,即便他要维持对巴蜀各地的统治,还要留兵云贵一带防备明军,可大西军全力以赴,即便以十万大军出剑门关,都并非不可能之事。
苗里琛看着贺珍,沉声道:“五万西兵寇关,贺将军,看来我们只能弃守汉中北上了。”
“啊?”
贺珍赶紧劝说道:
“不、不、不,苗帅,并非如此,并非如此的。西兵号称五万人马,实际上未必真有五万。自我驻军汉中以后,就时常派人南下入蜀暗访西明国情,据我所知,此翼王王光恩与张献忠并非一路人马,樊一蘅则是我以前的一位上峰。
张献忠如此布置,不派遣东王孙可望、北王李定国、锦江侯曾英、华阳伯杨展等川中有名战将来同我朝作战,反而以一个王光恩为主帅,又以一个手头没有多少兵马,只是和我有些旧交情的樊一蘅为督师。
我看张献忠并没有多大决心强攻汉中,这五万兵马估计充数的多,精锐的少。他大概是打了虚张声势,再让樊一蘅来招降我的盘算吧!
苗帅愿意听我一策的话,我可为大顺尽破此西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誓死保卫晋王妃
夕阳余晖中,顺军残破的旗帜为狂风吹拂,翻卷不止,好像是衣袖在空中飘荡一般,空使人感到凄凄冷冷。
前方隐约传来战马的嘶鸣、剑戟的撞击、枪炮的轰鸣,许多血肉之躯正在前方拼命杀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即便不是亲朋好友,也是许多年的同袍手足,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跟随着罗汝才、罗颜清、杨承祖,横行天下,在今天,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追随谁了。
罗颜清穿着厚厚的铁甲,将她即便身孕数月依旧十分曼妙的身材完全遮掩起来。只是罗颜清没有戴头盔,她的发髻微微散开,任长发在西风中不住飘扬,也让她那张为曹营将士们熟知的面孔,展露在战场上所有人的面前。
“杨承祖谋害南阳王,起兵谋逆,罪在不赦。大顺只诛杨承祖一人,献其首级者封侯爵、赐万金,其余从众,借我曹营旧部,只是为杨贼蛊惑,并无一罪可言,幡然悔悟,临阵起义,当在此时!”
长安城附近的遗台故垒,烽烟未尽。两支大军各据鹿台、高陵之间,针锋相对,赵应元带着一群嗓门极大的力士,又将罗颜清的话在阵前大声重复了一遍。
但是不久,鹿台下的叛军兵力比大顺军更多,杨承祖本人亦在阵中。他被罗颜清的突然袭击打得十分狼狈,急匆匆带着一支轻骑从鄜州赶回长安,调集守军出城迎敌。
罗颜清则带着马进忠、赵应元二人,轻兵出潼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叛军反应过来潼关已经被顺军夺回以前,就打出了曹营罗颜清的旗号,连克华阴、华州、渭南,直逼临潼城下,以破竹之势,震撼关中。
彼时杨承祖还在带兵围攻延安,长安一带只有吉珪督率着高汝利和武大定两部降将防守。罗颜清虽然也只有数千兵力,可在她狂飙猛进、一往无前的气势下,就让人觉得顺军兵力必定十分雄厚,否则怎么敢于如此大胆出击?
吉珪虽然跟着罗汝才打了许多年的仗,但他精通阴谋、善于筹划,却不擅长统率兵马和临阵指挥。面对咄咄逼人攻入关中的罗颜清,吉珪不敢出兵迎敌,只能令高汝利和武大定两部退守骊山一线,等待杨承祖从延安南下救援。
叛军人心本就不稳,现在既受到大顺军的猛烈反攻,又受到罗颜清这位曹营大小姐的招抚劝降,一时间长安动摇,城内相继有曹营军官出城逃入顺军营中。
吉珪为此严加戒备,关闭长安全部城门,又以保甲之制控制全城市民,可也无法制止住曹兵人心的向背之势。
高汝利和武大定两人都是明朝降将,其中武大定本来是崇祯初年一位农民军豪帅蝎子块拓养坤的部将。他被孙传庭招降以后,秘密将蝎子块拓养坤暗杀,凭借此功在明军中步步高升。
这两人都只是遭到杨承祖裹挟,被迫跟随曹兵作乱。现在罗颜清攻势猛烈,看来杨承祖闭关自守、割据西北的图谋即将破产,他们当然就又升起了别样的心思。
面对如此局势,吉珪完全无计可施。他自己不懂得如何带兵,每日在长安城内焦虑惊惶至极,生怕曹兵再度叛变,或者罗颜清轻兵杀进城内。
高度焦虑之下,吉珪变得喜怒无常,举止异样。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饭,通宵不睡,彻夜不眠,精神越发脆弱,对于周围人的无端猜忌更是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吉珪只因为一个士兵说错话或者举止不当,甚至是表情和呼吸让其不满意,都会立即下令将其处死。而且吉珪在曹营这么多年,并没有在阵前厮杀的战功,却受到罗汝才的特别优待,自然也就受到不少曹营部将的嫉恨,他现在一时掌握大权,精神狂躁之下,居然趁机翻起旧账,追及那些曹营将领的往事,一个又一个地找借口将他们虐杀。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前线的高汝利和武大定也随时有叛变可能。吉珪从早到晚一个人喃喃自语,仿佛在和鬼魂说话一般,他眼中无神,一旁的侍女甚至隐约听到吉珪在说“先凌迟曹贼”的字眼。
若非杨承祖及时率军赶回陕南,或许罗颜清手中的数千轻兵,就已经能够夺回长安。
杨承祖返回长安后,立即带着亲信兵马赶到鹿台扎营布阵,他一到战场,就骑着战马,亲手举起旗帜在阵中来回巡视。叛军士兵们看到杨承祖已经赶到,这才稍稍安心,士气有所振作。
杨承祖接管了高汝利和武大定手中的兵力以后,以鹿台和高陵为战场,依山设阵,密列营垒,且扎且进,沿着渭水两岸迂回挺进,慢慢包抄了罗颜清所部兵马的两翼。
马进忠好歹也是农民军豪帅出身,既跟着闯献曹合营作战过,也跟着左良玉打败过张献忠,沙场经验十分丰富,他一下就看出了杨承祖用兵的手法,担忧地说:
“大夫人,曹兵从我两翼包抄而来,他们兵力占据很大优势,一旦夹击,我们只有数千轻兵,恐怕支撑不住,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罗颜清望着临潼远处的岭巅,隘口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段土城墙的残迹,据说是元末时关中军阀李思齐和张良弼交战时留下的遗迹。
挺立在岭上的叛军戒备森严,滔滔渭水两岸,也有像茂林一般密集的叛兵旗帜在向前涌动。风流云散,罗颜清又感到小腹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她心想着绝不能因为曹营而丢失关中,她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有责任为李来亨保住长安。
罗颜清的心中被责任感和愧疚感折磨,没人注意到她的额上、手背上都有轻汗流下。
骊山一线地势陡峭,土层瘠薄,树木也并不茂盛。叛军的动作和意图都十分明显,但大顺军兵力十分有限,罗颜清一时间居然也没有好的办法对敌人进行反制。
她轻咬着嘴唇,知道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下令后撤,而这样退下去,为了安全,或许还必须一口气退到潼关才能稳住阵脚。
“不……我偏不!马进忠,下令全军立定队列,换设强弓劲弩,布列枪炮,把所有辎重都拿出来做工事,守住阵线。
叛军军心不稳定,只要杨承祖这个狗贼不能一口气打败我们,时间一久,叛军内部必然生变!”
马进忠看罗颜清到这种时候,还要和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杨承祖四战到底,已经完全被她的想法和决心震撼。
也算是义军豪帅中有些名声威望的混十万,亦只能汗颜道:
“他妈的,晋王王妃在此,我混十万敢退一步,怕不是要回随州去见左良玉啦。大夫人你放心,我誓死坚守,在我死前,叛军是不要想越过我的剑围半步。”
天空好似澄澈的蓝海,朵朵白云像海上的片片白帆,顺军阵中响起一片高昂的战声。罗颜清亲自举起号角,用力吹响:
呜——————
战士们用刀剑拍打着盾牌,齐声呐喊道:
“誓死保卫晋王妃!”
大顺军士卒的喊声就像是一道海浪般冲击着叛军敌阵,杨承祖听到这刺耳的声音,特别是听到晋王妃三个字,目中的火焰越烧越旺,他几乎要把手里的腰刀捏到粉碎,充满恨意骂道:
“罗颜清啊罗颜清,你甘为李来亨的玩物走狗就算了,可怎么能无耻淫劣到这种地步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晋王李来亨
叛军夹渭水而阵,又列兵于鹿台和高陵的山岭之上,先以枪炮弩箭如狂风骤雨一般射击顺军阵伍,接着杨承祖又亲自率领铁骑冲驰,蹂躏顺军阵地。
敌人的攻势是如此猛烈,从山岭上居高而下射出的炮弹不断落入顺军队伍之中,溅起大片尘土,许多饱负战功与盛名的老本兵都被炮弹削断了身体。
但是顺军的队形依旧没有松动,当叛军铁骑从正面以及左右两翼包抄冲击而来的时候,马进忠拔出利剑立在战线中央,面对杨承祖所部叛军骑兵冲锋的威势,马进忠的心里其实早就打响了退堂鼓。
如果现在马进忠的麾下还是左镇兵马,他绝对已经脚底抹油开溜了。然而此时他被李来亨和郭君镇托付以重任,身为曾经残民以逞的左镇降将,如今却负担起了平定长安和保护晋王王妃的重任,偌大的责任感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马进忠的心头。
这种责任感带来的压力,要比眼前叛军铁骑带来的恐惧更为巨大。
他紧握住宝剑,深呼数口气后,平缓了自己那几乎抑制不住的,堪称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逃跑欲,终于沉着下来,调动亲兵利用辎重和车辆假设工事路障,又命步兵将长矛末端立在地上,斜刺而起,排列为密集阵后,大喝道:
“没人能够闯过马进忠的剑围!”
刷的一声他身旁的亲兵护卫们也都将剑拔出,阵上寒光闪耀,叛军铁骑所扬起的烟尘,在这剑光之下,顿时显得黯然失色。
风声骤减,战场上的沙尘也减少许多。罗颜清飘舞的发丝缓缓落到背后,她咬住嘴唇,对杨承祖冲击顺军战线的速度做出了最后判断,在敌人的骑兵完全冲过了铳手的射程以后,才下达了开火命令。
轰鸣声与砰砰砰的枪炮声同时响起,叛军骑兵冲锋的势头,被这一阵突如其来又异常精准与密集的火力打断,接着又撞到了马进忠所部步兵的防线上。
顺军步兵们紧紧握住长枪,用身体、勇气和惊人的精神意志抵挡着叛军铁骑巨大的冲击力,锐卒们则持牌刀、长剑、斩马刀,自猬集的长矛阵中穿行而前,跳荡反击。
赵应元手握大刀带头奋力挥砍,士兵们或伏或跃,纷纷将敌人骑兵砍落下马。
在顺军的左右两翼,也各有一支叛军骑兵夹攻过来。罗颜清亲自带侍卫们挡住北面,她以女子之驱亲冒矢石,为了鼓舞将士们的士气,还不带头盔,将容颜展露在所有的战士面前,这种做法惊起了沸腾而不可想象的斗志。
兵力上占很大劣势的大顺军步卒正在做激烈抵抗,每一寸战线都将流满叛军的鲜血——不是顺军的,而是叛军的!
只有南面叛军一支兵力的突进稍稍取得了一些战果,但很快马进忠就以惊人的速度带着亲兵填补上了战线缺口。
他心中感叹:老子好歹也是跟着左大帅,和闯献曹都交过手的人,论沙场经验,难道会输给你杨承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二世祖吗?
“破敌!破敌!”
罗颜清手擎一支冲锋号,从战线的最北端一边吹响号子,一边骑马奔至最南端。她的身姿所及之处,大顺军将士们无不为之侧目。
“晋王妃——晋王妃——”
士卒们在罗颜清的鼓舞下,丝毫不畏惧敌人枪炮的威胁,也丝毫不畏惧杨承祖亲自率领的骑兵冲击。他们的身体、武器和勇气,已经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扎实防线。
叛军虽然占据很大的兵力优势,但是连续围攻顺军阵地一个时辰以上,也未能取得重大突破。杨承祖几次率领嫡系兵马亲自出击,也都没有什么大的斩获,反而是损兵折将,令叛军内部的实力对比正在发生着微妙变化。
高汝利亦是被明朝招抚的原农民军豪帅之一,他诨号叫做满天星,在李自成于崇祯十年南下攻打成都时,担任联军副将,与武大定算得上是旧识。
此刻战场形势的变化,已经让高汝利心里产生异动。他牢牢控制住手中的嫡系兵马,守在鹿台阵地上作壁上观,又派心腹亲信到武大定的营中询问其动向。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武大定反而让信使带话回到鹿台,声称杨公已经连破敌人顺军数阵,擒斩罗颜清恐怕不在话下,此时他们身为降将,岂能有所异动?
武大定又说自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了反复贰臣,今天已经跟随杨承祖起兵,怎么能够因为一时形势的不利,就又去做一回三臣、四臣呢?
“今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武大定绝对不会背弃自己的朋友!”
高汝利心中纳闷,杨承祖和你算得上是什么朋友?当年你奉孙传庭之命暗杀的农民军豪帅蝎子块拓养坤才是你的多年老友啊??
高汝利暂且感到蒙在鼓里,他已经做好了局势不利时自行逃回长安的准备。不过顺军兵力毕竟有限,即便高汝利、武大定二部都是出工不出力,在杨承祖不计代价的疯狂攻势下,顺军战线还是渐渐动摇,数杆军旗被叛兵夺斩。
关键时刻马进忠亲自带着几十个亲兵冲出战线,想将军旗夺回,却为流弹击伤落马。这对顺军士气马上造成巨大打击,一直保持着如丧考妣表情的杨承祖,此时终于流露出了喜色。
“天助我也!随我杀光闯兵啊!”
顺军将士虽然士气依旧旺盛,但他们以羸弱的兵力面对敌人围攻,到了此时几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人带伤、处处流血,连怀胎数月的罗颜清衣甲上都落有数根流矢。
赵应元持刀护卫在罗颜清的身前,哀痛地劝说道:
“叛军势大,大夫人,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们就退一退吧,沿着渭南、华州,还可以慢慢退回潼关,如果现在全军覆没,万一潼关不守,那才是千古罪人啊。”
罗颜清蹙紧眉毛,她望着远方的天空,喃喃道:
“晋王来了吗?”
赵应元唉声叹气:“晋王远在山东,怎么会来陕西?”
“李来亨该来了。”罗颜清的眼中却充满热忱的希望,那是赵应元这么多年都没有在“刀马旦”脸上看过的表情,“你们都以为晋王是个冷酷之人,可我知道他定不会弃我、弃曹营于不顾,他若知道我已出兵,定会舍山东而来关中的。”
“大夫人……”
轰、轰、轰——
杨承祖又调集了许多红夷大炮开始轰炸顺军阵地,过去罗汝才经略关中的成果完全被杨承祖篡夺,罗汝才在长安督造许多大炮,今天竟然会被用到这样的用途上。
命运多舛,谁能料之。
“大夫人,走吧……”
罗颜清侧耳倾听着,又说:“马进忠呢?”
赵应元苦涩地说:“军前被射伤落马,活下来的概率不大了。”
“不,他回来了。”
赵应元话音才落,罗颜清就指着前方不远处。马进忠在两名亲兵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自炮火轰鸣里步回中军,他全身是伤,左腿鲜血涓涓流出。
马进忠向赵应元惭愧地说:
“太不好意思了,我的剑围被敌人轻易越过,但是自己却侥幸活了下来。”
赵应元不知道如何作答,罗颜清却因为马进忠的苦中作乐发出了银铃般的轻笑声。突然间,晋王妃的手指指向了后方,她睁大了眼睛,眼神中的光芒和热忱终于迸发到了极致,好像许多颗星星同时在闪烁,耀得人难以直视。
“是他。”
晋王到。
军旗自地平线上升起:
大顺晋王李。
大柱国,提督前营权将军,江淮经略使,齐鲁道行军总理,李来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谁想被李来亨斩杀
人的名,树的影,晋王的军旗,就代表着楚闯百战百胜的赫赫军威。
“晋王到!”
“晋王到——”
那只是人数很少的一小支队伍,但在队伍中高高举起的晋王李来亨军旗,却给大顺军的将士们注入了百万分以上的力量。
不管杨承祖在嘴巴上如何蔑视和唾骂李来亨,他也要承认,这个投闯以来百战百胜,在砀山和白沟河上两度击败清军,又在深州城下打败东虏名王济尔哈朗的小李贼,的确是大顺军中一员声威无二的名将。
现在在湖广、河南、山东等地广为流传的“天降神将李随侯”传说,当然十成十是来自于李来亨手底下一班说书人的刻意传播——甚至其中一些所谓巨捷、奇捷、伟捷、神捷的荒谬事迹,还是出于李来亨本人审核修改的手笔。
但是这种传说,的确是在中原顺军的心目中,也在曹营旧部的心目中,塑造起了一个天才、冷峻、锋锐,好像泰山般只能仰望的巍峨身影。
李来亨是在叛兵的心中,就是一尊虚幻的军神神像,虽然虚幻,但的确具有无形的神威。
“张皮绠,为孤护卫!”
李来亨拔出长剑,自从李自成死后,他就弃用了那把缴获自清军将领遏必隆的腰刀,在大名府,李来亨接过了义父交给他的闯王遗物,也就是这柄在陕西存有无数传说故事的“花马剑”。
花马剑的剑名出自于米脂一代故老相传的英雄人物明初抗蒙名将高庆。
高庆是元末的一位抗蒙义军首领,绰号便叫做花马高庆。他率部光复延绥一带后,归降了洪武帝,受封为昭武将军,世袭卫指挥使。米脂一代的高姓多与高庆有关,如高一功与被孙守法生擒的闯王高迎祥,虽然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们却都是花马高庆的后裔。
花马剑上“赛龙泉”三字铭文始终熠熠生辉,张皮绠获李来亨亲令护卫以后,备极荣幸,把马槊夹在肋下,喜不自胜道:
“我持朔在前,敌人百万也不能近王身一步。”
李来亨自开封疾驰入关中,已有数日未解甲离鞍休息,他的武勇和体力都远不如张皮绠这样在无数场生死搏杀中锻炼出来的突将强悍,此时其实早已疲惫至极,连大腿都没有了什么知觉。
但他知道,震慑住叛军的,不是晋王的大军,而是晋王的威名。
李来亨自开封远道而来,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就赶抵关中,是因为他其实……仅仅带来数百骑亲军罢了。
山东与关西皆不能弃,李来亨最终做出的取舍,是以晋王的大军付山东,以晋王的威名付关西。
他既要把希望放在柳敬亭等说书人的工作成果上,又不能在叛军面前露怯。所以哪怕此刻李来亨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几乎都快要在赤骥马上睡着了,也必须挺身而出,亲赴军前击杀一二叛兵,这样才能震撼住关中人心。
“孤将大军托付于郭君镇、郝摇旗,使其遏山东截击豪格……郭君镇是孤之韩信,以其镇齐,必能成功。
曹营叛变,不过依靠裹挟而已。孤之祖、父,皆对曹营将士深加厚恩,实际恩泽已经不下于罗汝才。只要稍稍取得一场胜利,叛军一定立刻土崩瓦解。”
李来亨强撑精力,横剑道:“张皮绠,与我掠阵。”
“随晋王从征。”
“呵呵。”李来亨轻轻一笑,“张皮绠已经不是昨日的稚童,异日擒杀天下名王,恐怕也不在话下。”
李来亨知道自己只带来数百亲军,虽然他离开开封前,还让陈永福率领近万兵马跟随,但估计此时大军可能才到洛阳与潼关之间,抵达关中时间尚早。
这数百亲军时间一久,肯定会被叛军窥破虚实。
所以越是这样的虚有其表,李来亨就更加确信,自己必须大张威势。
他与张皮绠二骑冲出战线,直入鹿台、高陵之间,长驱叛军那支从南面迂回夹击大顺军的骑兵偏师。
因为仅仅只有李来亨、张皮绠二骑冲出,叛军不明所以。杨承祖自己心下对于李来亨的突然到来,既惊又惧,他对李来亨有多么蔑视,便对此刻晋王的大旗又多么恐惧,见到二骑冲出,竟然认为这可能是李来亨派出来向叛军传话的信使,结果迟迟没有下令让叛兵发动攻击。
李来亨见状哈哈大笑,驰至敌人阵前,掏出簧轮手铳,连发数枪,每一枪必毙杀一名叛骑。叛军骑列为之震怖惊惧,人人面带惊异之色,这时候杨承祖才发现冲到军前的居然就是李来亨本人,恼羞成怒下令亲兵杀出截击。
但李来亨已经取得了在众人面前大张晋王声威的效果,便和张皮绠迅速向后回撤。叛军轻骑仓促出击,反而先被张皮绠以强弓大箭射杀二人,接着好不容易有四名叛骑追了上来,又被张皮绠以马槊掀翻二人,贯杀二人。
李来亨施施然回到数百亲军队列之中,轻轻吹了一口簧轮手枪上的烟气,放声大笑道: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几只苍蝇碰壁,真是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张皮绠则疾呼道:“入军列——”
数百亲军于是一拥而上,护卫住李来亨和张皮绠二人,迅猛冲入了罗颜清的大队兵马之中。
而叛军已为刚刚李来亨、张皮绠二骑掠阵的惊人行为镇住,杨承祖这时候又一次惊惶犹豫,没有马上派兵阻击,坐视数百名亲卫骑兵飞驰入顺军阵地。
晋王大旗也一起杀入阵地中央,李来亨手心里已经捏满了汗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大腿早因为数日奔波完全麻痹,估计此时就该疯狂战栗不止啦。
在顺军将士们看来,晋王神威无双,在一番惊天动地的骇人行动以后,居然还是面不改色,整个人就像一座神像般屹立马上——不,不是像一座神像,而是就是一座石雕一般屹立着。
李来亨设法想要移动一下自己完全僵直的身体,多番努力后身子还是不为所动,只好放弃,由张皮绠下马牵绳前进。
赵应元看着缓缓向前的李来亨,目瞪口呆,惊异到说不出话来。马进忠两腿也瑟瑟发抖,微微低下脑袋,小声说:
“好险老子没有跑路,否则现在脑袋又要去见左大帅了。”
在四面顺军劲兵的环视之下,李来亨于马上伫立睥睨睥睨,他穿着一件深蓝与金色间杂的云龙纹鎏金铁甲,甲面有规则的金帽钉,衣正中悬钢质护心镜,镜四周饰黑漆龙纹,甲衣由金、蓝、黑三色构成,头盔顶上植缨,缨管饰盘龙纹,四周垂黑貂缨十二条,神威十足,夺人耳目。
罗颜清闭上双目,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她身体一轻,险些从马上掉落下来,肚子里的痛楚更是急剧加倍起来。
“都交给我吧。”
李来亨在一番冒险至极的行动后,那从砀山、白沟河以来,即便战胜也都因为清军阴影的存在,而难以释怀的心情,终于被强烈的自信心完全贯穿。
他完全依靠毅力擎起了晋王旗帜,高声道:
“生擒左良玉、降服袁时中、三破东虏兵的晋王李来亨就在这里,被他亲手击杀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能留名史书之人。谁想把名字留在史册上,就来晋王剑侠受死吧!”
第一百三十章 天下人仰视的李来亨,无误
张皮绠的马槊上犹自垂下叛兵的鲜血,不论是顺军将士还是叛军士兵,皆为这位骁勇的少年斗将凛然不可挑战的神威所震慑。
甲光向日金鳞开,李来亨的亲卫铁骑全数将刀剑出鞘,寒光之盛,远胜于十万口横磨剑的光辉。
李来亨傲然立于军阵中心,他手里的花马剑正在微微颤抖,似乎欲渴饮敌人的鲜血:
“谁想被李来亨斩杀!”
鹿台、高陵、临潼之间,纵横数里的偌大战场,一瞬之间,竟然鸦雀无声,只有一行大雁从空中飞过,数声鸥鸣,打破寂静。
马进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僵硬了,热血正在疯狂涌动着。慷慨激愤与昂扬不屈的热情,正透过鲜血,从他的指尖贯穿手掌,继而通过臂膀,最终上涌到胸腔和头颅里。这是马进忠多少年来已经忘却的少年壮志,满腔豪情几乎令他梦回到十五年前——那一天,饱受官绅欺凌的马进忠悍然把他运送的一车绸缎倒入水中,用一支木棍打死了官差,从此啸聚山林。
谁无少年时呢?
每一位目睹了晋王神威的顺军将士,在这以后的许多年里,都不可能忘怀眼前的景象。持剑屹立如石雕的李来亨,他是大顺军的旗帜与图腾,战士们先是都如马进忠一般,被不可思议的满襟豪情冲击到说不出话来。
接着又过了一会儿,人们都把手里的武器高高举了起来。不,不仅是武器,被高高举起的还有海螺、象牙号角、冲锋号和一面面的军旗,大顺军的阵地上飘舞起了一片乌云,密不透风,充满能量,而且一定会释放出不能被匹敌的雷电。
叛军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连杨承祖本人都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看着李来亨冲入顺军军列之中,鼓舞士气,却不能对此进行丝毫的阻挡。
叛兵们望着前方,那区区数千残破的士兵,现在却好像被一条锁链连接在了一起。如果说三根箭矢捆绑在一起,寻常人等就已经难以折断,那么一百根、一千根、一万根的箭矢呢?
杨承祖好像明白了人心到底是什么,但或许他明白的又太晚了。
罗颜清在望着李来亨,她的眼睛里面好像有星星在跃动,如此热忱、如此憧憬,那是杨承祖此生所未见过的眼神。
只是在将近十年前,当初起的曹营被官军围堵在黄河岸边时,比今天的李来亨更年轻的杨承祖救起落水的罗颜清时,他好像见过与此依稀相似的眼神。
但那毕竟是快要十年前的事情了。
顺军兵力有限,李来亨带来的数百亲军,人数更加有限。一旦时间拖宕,战机必然丧失,杨承祖即便在内心深处再畏惧李来亨,迟早也会发现李来亨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
军心可用。
李来亨想着,自从他在竹溪县杀兵造反以来,好像总是小心翼翼,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意气用事。
唯独今天,李来亨绝不能让晋王妃受到任何伤害。
他将花马剑笔直指向杨承祖大纛所在的位置,多日来的奔波令他只是高举手臂,都感到一阵仿佛肌肉撕裂般的剧痛。
可这剧痛和李来亨此刻的心潮澎湃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风在吹了……张皮绠,风向向着哪里?”
张皮绠回答说:“殿下,风向西吹。”
在顺军的前方,是不久前罗颜清下令以辎重构筑的层叠工事。李来亨看着那些野战工事,终于下令:“纵火焚毁路障,全军破道进击!”
此刻的李来亨,在顺军将士们的心目中,大约确实与神明无异。军神的命令充满力量,马进忠和赵应元立即将士兵们所剩无多的火药拿了出来,用来点燃纵火,烧毁前方的工事路障。
风正向着西方吹动,万国衣冠拜长安,天下风向亦归于长安。鹿台之下,七月间的渭南大地草木茂盛,枝丫编生,风助火势,火借风势,烈火焚于战场之上,很快又布于草木之间,终于形成一条朱红色的火舌蹿烧入叛军的营垒之中。
凯旋光耀长安土,顺军多秦人,叛兵亦多秦人,兄弟手足的相残,于此刻达至巅峰。
但李来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擒杀杨承祖,封侯赐万金——”
“杀杨承祖,封侯——”
战场上大火不断蔓延,熊熊烈焰将树木吞噬以后,又烧进了叛军的营垒里,可怕的焦香气息满溢在李来亨的鼻尖,他心中同样感到沉重,但又相信大顺军是到了重新定于一尊的时候了。
“冲到长安去!”
数千顺军将士,此时在李来亨几百亲军侍卫的带动下,全部都从被烧开的路障工事里杀了出去。
杀声动天,鹿台与高陵之间的道路本就狭窄,此时大道两旁的山林又被烈火焚烧,叛军兵力虽然占据数倍优势,可是全军被火势堵塞在路上,前军退、后军进,中军已溃,叛兵们已经看不到谁是敌人、谁是友军,在漫无边际的火海和烟雾中,人们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计数。
李来亨的口鼻间只能闻到火焰焚烧和鲜血的气味,他冲驰在顺军队伍的最前方,手臂依旧保持着高高举起的动作,花马剑上甚至还不及沾染任何一滴叛兵的鲜血,但只是这样的姿态,就鼓舞起了全军不可一世而且将要战斗直到胜利为止的无畏气魄。
“杨承祖逃了!”
马进忠惊呼出声,他带着不到一百人的骑兵向前猛冲,叛军人数众多,难以完全避开火势,只能拥堵在一处,任人宰割。马进忠拼命冲开人群,他连射数箭,却还是望见杨承祖那一队骑兵狼狈逃出乱阵,只好遗憾地放下弓箭。
杨承祖一逃,叛军前锋部队便彻底崩溃了,他们虽然占据着数倍于大顺军的兵力优势,可失去了斗志以后,也不过沦为待宰的牛羊。
李来亨同样略感遗憾,几千大顺军士兵借着火势舍生忘死的突击,让他对大顺的未来充满信心,但杨承祖居然逃了出去,到底是棋差一招。
赵应元注意到了敌人营垒的变动:
高汝利和武大定两人都把阵地设在了鹿台附近的山岭上,在大顺军跃出工事大举反击的时候,高汝利见杨承祖战况不利,就率先带兵逃出营垒,奔回长安;
武大定却没有逃走,这点颇出赵应元的预料。武大定不仅没有逃走,反而带着一支精兵冲出营垒,接应了从前锋战场上亡命逃出的杨承祖。
赵应元惊讶道:“武大定这个杀了他家老掌盘拓养坤的小人,今日怎么生出这等胆气?”
李来亨却开怀笑道:“武大定是为孤献上杨承祖的首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治乱大不易
马进忠自己作为农民军豪帅,打了小十年的仗,后来又跟随左良玉追剿四方。可是直到今天,他见到李来亨以凛凛神威摧破叛军的景象,在临潼城城门下,李来亨所至,本地绅民争先犒军,酒食山积,夹道纵观,争欲见其颜色,战胜之威,从军之杀,的确是今日始知。
战半东风起,军中万马鸣,
用兵不在众,卷甲及平明。
李来亨带着数千顺军劲卒暂驻于临潼城下,数万叛军虽被他一股荡平,但杨承祖尚未授首,长安尚在吉珪手中,以数千兵要平定关中,尤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局势发展变化很快,本来张皮绠还向李来亨请命,要带一支锐卒上山击溃武大定的营垒。但结果张皮绠尚未有所动作,盘踞山岭之上的武大定就亲自带着部将军官二十余人,肉坦下山,至临潼城下后,更是全部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武大定跪在最前面,他双手捧着一只布袋,先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突然用力砸在地上,布袋散开,杨承祖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便从袋中滚落出来。
武大定恸哭哀嚎道:
“晋王殿下!杨贼谋逆,囚禁南阳公,因为贼势猖獗,我一人之力不能扭转乾坤,又怕断然起兵将使得杨贼肆意杀害南阳公,这才奉南阳公密令,潜伏贼营之中,只等殿下之至!
今天这个猪狗不如的杨承祖,前锋已经兵败,居然还敢逃入我的营中。我一见到他那张神憎鬼恶的凶残面孔,立刻就亲手将此獠格杀。
殿下神威盖世,鹿台一战一鼓作气荡平叛贼,现今猪狗不如的杨贼也已授首,收复长安一定是指日可待了。”
杨承祖的首级被武大定狠狠摔在地上,七窍流血,惨不忍言。李来亨心下摇了摇头,看着痛哭狂泣的武大定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
他等武大定表演完了以后,才说:
“武果毅能够弃暗投明,今日之杀杨承祖,真让我想起你当年杀掉拓养坤的往事呀。”
武大定马上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
“殿下,我与拓养坤亲如兄弟。只是当年义军被孙传庭所败,已无出路可言,拓养坤就与我约定,他为易、我为难,拓养坤杀身成仁,换取我获得孙传庭的信任从此潜伏官军之中,这才有去年大顺军进军关中时,我断然起兵响应的义举啊。”
马进忠都撇着嘴巴,低声唾骂道:“无耻之尤,是我左镇不能相比。”
武大定过去暗杀自家的老掌盘蝎子块拓养坤,今日又将亡命投奔于他的杨承祖杀死,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只为自己一人的利益而行。
但武大定手下尚有一定兵力,长安还在吉珪手中,高汝利也带着几千败兵逃回了长安城,在关中各地亦复尚有许多叛军、降将和忠于明朝的官绅武装割据,要抵定西北,李来亨也只好暂时容忍了武大定的卑劣无耻。
武大定却又期待地说:“我听闻将士在军前齐呼,杀杨承祖者封侯赐万金,不知道殿下此事是否为真?”
李来亨脸颊肌肉一跳,皮笑肉不笑道:
“封侯封侯,此事当然,武将军今后也是大顺朝的侯爵了。”
武大定遂狂喜道:“我马上带部众攻打长安,吉珪一个书生算个屁,我明天就杀了他!”
但李来亨却并不乐观,经过鹿台一战以后,他又收编了不少叛军溃卒,加上武大定带兵投奔,平叛军的兵力才堪堪到达万余而已。
曹兵在鹿台一战伤亡估计有一万多人左右,高汝利尚带数千人奔回长安,长安城本来也有数千守军。如果吉珪知道情势紧急,势必会将分散在固原、凤翔、庆阳和宜君等地的叛军全部召回长安,以李来亨现在的兵力也难以阻止这些叛军入援。
长安守军或许还将有一万人到二万人左右,如此力量,即便叛军已经人心解体,李来亨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就能将敌人一举荡平。
何况北方的清军攻势猛烈,不仅已经在围攻榆林、延安二城,而且还派遣锡翰和杨坤率兵迂回塞外,突袭宁夏。虽然王永强和孙守法正在坚守宁夏,可是陕北顺军与多尔衮的兵力相距实在太差,宁夏和延绥的沦陷都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不必陕北沦陷,只要多尔衮足够大胆,他都可以弃延安、榆林、宁夏诸城在身后,率领轻骑直迫长安为叛军解围。
只凭晋王的威名,能够震慑叛军,但却是无法震慑住多尔衮八万清军的。
“长安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蓝田驻军,此时又在何处?”
鹿台之战后,顺军先行驻扎在临潼城休整,诸将也开始做起了下一步进攻长安的准备。李来亨则审问俘虏,又召集溃卒询问,想要搞清楚杨承祖谋反的前后经过,特别是罗汝才、辛思忠等人生死如何,分驻在长安城内和蓝田的两支甘肃援军又遭遇到了什么情况。
在综合多方面的讯息以后,迷雾才渐渐消除,杨承祖、吉珪一党谋逆叛乱的全部真相和过程才逐渐搞清楚了起来。
长安血夜,罗汝才与辛思忠都全无防备,杨承祖本来就控制着长安城的全部防务,他先将辛思忠带入城内的兵马分散驻扎,使其力量不能聚集起来,又在诸将军官酒宴以后,在西北经略使的官署发起斩首行动,诛杀了包括辛思忠在内的大批顺军将领,又把罗汝才囚禁起来,使得叛军能够轻而易举地利用罗汝才的名义煽动全陕烽火。
这番计划由吉珪一手制订,这位曹营的阴毒谋士,在策划阴谋上,的确比杨承祖厉害得多。如果不是因为米剌印没有参加酒宴,叛军几乎就把大顺军在西北的所有重要将领一网打尽。
叛军失策的唯一一着就是放走了米剌印,使得他急速奔回军营,率领部分顺军将士攻回西北经略使官署。
当夜顺军与叛兵在官署激战,虽然米剌印因为寡不敌众,未能攻回官署衙门。但他还是率领数百河西劲兵斩关出城,直奔蓝田而去。
其时罗戴恩亦在蓝田犒军,叛兵虽有准备,杨承祖也提前布设好兵力四面围攻伏击,但蓝田驻军在罗戴恩和米剌印的指挥下,依旧焚毁粮仓,亦有数千人突围而出,活动在商州附近。
罗戴恩尚未被叛军杀害的好消息,让罗颜清的心理压力大为减少。李来亨看着妻子面露喜色,同样放轻松了许多,他马上就派马进忠带领一支轻骑前往商洛山一带寻找罗戴恩、米剌印几部突围残兵,并嘱咐马进忠找到他们以后,其他人先不说,一定要立即把威望很高的罗戴恩带回长安附近。
“长安、凤翔以西,都是一些土著乱兵叛降不定的情况,要处理起来比长安这边还要更为棘手。”
长安和凤翔以西的巩昌等州府,现在多被过去的明朝降将或者本地的官绅乡团武装和土司兵控制,割据叛乱的情况,比起曹营叛军,显得更为复杂和难缠。
对此李来亨也只能先对河西一带的剧烈叛乱,采取放任态度,集中力量于平定长安。
“长安居,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