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甲申年
西元1644年,甲申年,大顺光中元年,大清昭和二年,北明同治二年,西明太平天国二年,南明监国元年。
甲申,甲申。
如果崇祯皇帝未死的话,这一年应该是崇祯十七年。
不过在李来亨如今所处的世界里,崇祯皇帝的神主牌位已经值不了几个钱了。他的生死在刚刚过去的永昌元年里,是获鹿大战中逝去的三位天子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位。
新的秩序正在酝酿,并且即将诞生。这场大决战,李来亨当然知道的,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将比获鹿之战更为恢弘和血腥,在鲜血中,总会有一个政权胜出,胜出者又势必将要席卷天下了。
从北京到开封,从长安到武昌,从成都到南京,李过李来亨父子、多尔衮、张献忠和他的义子们、南明的众正盈朝们,这些英雄、枭雄、霸主、豪杰和愚不可及的蠢物,所有人的声音、信念和努力,形成一面无形的网,从苍穹覆盖下来,于是便注定了中国的山川会怎样排列,流云又当如何变幻。
这就是大决战!
毋庸置疑的大决战。
李来亨刚刚离开皇宫,就立刻奔往参军院。现在的参军院是和兵政府合署办公,用的是兵备道的衙门做官邸,条件固然简陋些,但对于习惯了吃冰饮雪的顺军战士们来说,其实应该说条件是大大的优渥了才对。
李来亨在宿卫骑士们的跟随下,才走到兵政府和参军院官邸的大门口,就远远听到了顾君恩几乎算得上是咆哮的声音。
李来亨向张皮绠点评道:“为顾君恩办事的参谋们,寿数和脑子,肯定会少掉一样。”
大决战将要来临的压力完全激发出了顾君恩的激情,他的情绪好像被大火完全点燃了那样,不仅是跳脱起来,而且是在狂舞着。所有地图、军情文书、部队的编制和兵力情况,这些表图、文字,错综复杂的信息,从顾君恩的眼睛下流过,就成为了井然有序的数据。
李来亨走了进来,他敲敲门后才说:
“好直实孤之留侯,坐断军机,舍你其谁?”
顾君恩处理军务的效率,的确只能用热忱和激情来形容。他办理军务就像是打完一场仗似的,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涔涔流下,见到晋王殿下驾到后,才拿起一条手帕擦了擦脸。
顾君恩矜持地说:“殿下过誉,臣临阵决机远远不如雄丽,冲锋陷阵当然也不能同摇旗相比,为殿下统筹大局、总统百官,也……也还不能同乐山相比。”
李来亨知道顾君恩为人狂傲,即便没有将平章政事的宰相位置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至少也是认为自己有资格和方以仁平分秋色。
但是李来亨稳定大顺政权以后,却是以方以仁为独相,总统百官。这已经是自从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以后,二百年天下所无的恩典了。
此前牛金星虽然也担任过平章政事,但当时至少名义上还有惠世扬这个大明朝的三朝老臣同为平章。
现在惠世扬已经到襄阳养老去了,大顺便只剩下了方以仁这一位平章政事——堪称实打实的天下独相。
顾君恩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能力或地位就比方以仁低了半分,所以方以仁能独相,他顾好直却只是本兵,肚子里头多多少少是存在一点不满的。
李来亨知道他的心情,哈哈笑着拍了拍他后背,直言道:
“好直不逊于天下任何一人,你担心什么呢?说正题吧,清军动向如何?明天就是甲申年的正旦了,我们的兵力、粮秣、军械、辎重、要垒……这一切一切,都是否部署妥当了?”
顾君恩看着李来亨,脸上不免有些忧愁:
“殿下下令聚兵十万于开封,现在除了殿前军在山东,殿中军一部在潼关、一部在太原,其余五军的精兵强将,已经悉数集中于开封。
只是参军院做了推演,多数人都认为聚兵开封,虽然可以起到集中兵力的作用,可是缓不济急,一旦清军的两个拳头自东西方向夹击过来,待我军防守反击的时候,大顺疆土恐怕已经丧失过半了。
这对于我军的军心士气,肯定会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接连失地之下,即便拥有了兵力集中的优势,到时候大军士气不振,也未能能够做到些什么。”
李来亨带着众人坐下,他自己也看过参军院送上来的种种军务文书。而且李来亨看过的材料,都是先由顾君恩统计和分析过一遍的东西,所以正常来讲,他们两人的用兵思路应该是比较接近才对。
可在顾君恩看来,李来亨在年前要求集中优势兵力到开封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合乎于兵法。
“殿下,兵法上说,勿以军重而轻敌,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李来亨大笑道:“好直是想说,这三个勿字,孤都占全了吗?”
顾君恩赶忙说:“臣断无此意。”
李来亨嘿嘿笑道:“哎呀,好直,不要信口开河。你的意思孤全明白,但这场夹河之战,东虏是势在必得,多尔衮又必须短期内求取速战速决的速胜结果。可以说就大势来说,局面其实是有利于大顺,因此孤才认为,这一场决战,不仅仅是大顺军反击的转折点,而且将是一个痛歼满洲人主力的大好机会。”
顾君恩苦笑道:“殿下欲以此战为唐太宗之虎牢否?但多尔衮恐怕不是王世充、窦建德之流,而且我们不能不忽视江南啊。”
李来亨却不以为意地说:
“江南自永昌元年生变以来,如今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苏观生等人欲奉唐王监国而不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连我们这些远在河南的人都知道,江南人又岂会不知?
孤听说马士英领衔三镇,以刘良佐、高谦、黄得功之兵叱咤于金陵,拥福王称帝,估计正式改元建号,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可他们明知道李建泰、高起潜、刘泽清、苏观生之辈有拥唐之议,郑氏、黄鸣俊、朱大典、钱谦益有拥潞之议,现在兵入金陵,却没有动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人。
难道真的是因为马士英宽宏大量吗?无非是三镇兵虽然占据优势,但尚且不能彻底压倒其余各派势力而已。
严薪已派不少人马潜伏江南,据他估计,福王改元建号之日,江南又免不了发生数场内衅。所以啊,好直,你担心江南方面,实在是过虑!”
第四十六章 风起潼关
光中元年,正月三日。
西风烈烈,战马嘶鸣,长空惊燕惨叫,乱鸦飞舞。
潼关以西是一派狼烟四起,战火熊熊的场面,除了长安一隅之地外,吴三桂带领着三万多名义藩军队四面镇压抗清义军和大顺军的野战部队。在长枪与短戟的搏杀声里,在火铳与大炮的轰鸣声中,到处是人喊马嘶,刀枪崩裂,飞矢如雨,血流如注,炮弹横飞,尸横遍野的景象。
清军的大规模南下攻略,还没有完全展开。但吴三桂已经先一步在陕西发动了进攻,义藩军队的屠刀已经杀死了成千上万抵制剃发令的平民百姓,以此勉强稳固了吴三桂对关中一带的统治,清兵好像潮水一般涌入被重新攻破的首阳关,巩昌府重新沦丧清军之手。
米剌印率领一支精干的大顺军从洮州出发,远道来援巩昌,他勉力接济了不少难民和义军残部,安置这些效忠于明朝而难逃吴三桂屠刀的可怜人,前往大顺军的辖区避难。
米剌印远远望着首阳关的方向,无限悲痛地骂道:
“东贼残害关西,此仇我西人必报之而后快。”
米剌印知道仅仅以自己手头上的兵力,保存洮州作为袭扰清军后方的基地,已经十分困难,想要主动出击,取得更大战功,实在过于艰难。
秦州、陇西等地的抗清义军,在永昌元年的最后一个月中,相继遭到吴三桂的血腥镇压。到光中元年的正月,吴三桂又平定了巩昌一府,虽然在甘肃一带还存在大量抗清义军割据自雄,不过在清军认为最重要的陕西,只剩下洮州和岷州的米剌印一枝独秀了。
吴三桂平定叛乱的过程,当然尤为血腥。清军肆虐关中大地,使得饱受天灾和战火荼毒的陕西百姓,又遭到了一次更为可怕的厄运。
当掠夺与杀戮挑起了久在边关的蛮横士兵们的兽性,他们沿途无恶不作,奸**女,屠戮老弱,剃发令给了关宁军借口,他们是拥护北明朝廷的王师,是推行“胡服骑射”新政的改革先锋,边军士兵们好像疯狂的牛氓一样,它们紧紧地盯住关中所剩不多的一分元气,肆意饱餐。
而那些丧失了人性的军官们,更是放任士兵们胡作非为,他们以掠夺财物与宫女为赏赐,鼓动那些发了疯的士兵们“收复”被流贼占据的“失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米剌印的眼前是飞越而过的群山万岭,他知道自己暂时是无能为力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晋王啊晋王,你何时方能动手灭亡东虏种类呢?
一行大雁从空中划过,滔滔的黄河水从潼关城边上绕城而过,雄伟的秦岭山脉横陈而过,深壑险谷比比皆是。
罗戴恩、赵应元和马进忠率兵驻守在潼关,潼关的地势的确是极险要的,过去这座关城曾有“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的赞誉。
可是到了热兵器时代,到了重型火铳和红夷大炮纵横天下的时代,潼关的险要地势就反而成为了压制守军射界和视野的一种劣势。
易守难攻的潼关,在热兵器时代,实际上是典型的易攻难守。
若说潼关以西的关中大地,此时在吴三桂的屠刀下,正被血腥之气所笼罩。那么在潼关以东的河南,由于大顺军的治理和营庄制的初步推广,中州大地的民气正在得到急速的恢复。
马进忠刚刚带着一批来自洛阳的援军抵达潼关东面,他和驻守陕州的威武将军李玮群在灵宝汇合。
深冬的风此刻却也不急不缓,村庄旁的枝丫都被沉甸甸的雪花压住,显示出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远处黄河与渭水交汇在一起,两条大河的汇集,使得浮冰破碎。马进忠站在黄河这侧远眺宽阔辽远的河面,能够看到从西面而来的渭水翻卷着波涛后,平静地涌入黄河的怀抱,之后血脉相融,一同向东奔去。
黄河、渭水交汇,黄河水浑浊无比,渭水则泛着清澈的蓝光,它们在交汇后,淡淡的蓝色没有流出多远就被黄河同化。
马进忠长期活动在陕西和河南,他现在虽然才刚刚被提拔为大顺军的威武将军,军阶和李玮群相同,但毕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义军豪帅和明军降将,早看过许多比眼前更为壮丽的景色,因此还觉得无甚可观。
不过李玮群是随州人,他自小生长在大别山中,还是第一次见到黄河与渭水交融,大河冲碎浮冰的胜景,忍不住大呼道:
“两河相会,连河上封冻的冰面都被冲碎。黄河的有容乃大,我今见之。”
跟随在李玮群和马进忠两位大顺军威武将军身边的,是陕州州牧裴守约和灵宝县县令王鑨。裴守约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但还是忍不住直喷热气,他也是南方人,不大习惯河南的冬天。
河南孟津籍贯的王鑨,倒是不以为意。王鑨指着那些让河水平静安然流过的河道堤坝,敬佩地说:
“这些堤坝中有许多都是正堂在这两个月中,带着陕州百姓加紧赶筑而成。河道堤坝的设计,主要就是防备浮冰破坏大堤,其次则是为了预防开春后的凌汛。
卑职是河南人,知道河南百姓多年来受困于水患,以黄河为大难之题,更深知在黄河边上赶筑堤坝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正堂实乃大才。”
正堂本来指的是官府办公的大厅,不过到明末时,知府、知州、知县都开始以正堂为尊称。本来明朝对知州的尊称,主要是用的州牧,不过现在大顺改知州为州牧,自然尊称便只剩下正堂一个了。
裴守约矜持地笑了笑,他到任陕州以后,掘水井、修水渠,又赶筑河堤。如此多的任务,却仅在两个月内完成,而且还没有影响到军队的征发调配,不得不说在行政治才上,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不过考虑到营庄制初步推行以后,大顺政权获得的资源汲取能力,再加上新朝初期的朝气,大顺政权的地方牧民官,能够做出远超明季的政绩,实在没有什么奇怪可言。
裴守约只是节制地说:“潼关,南障秦岭,北阻黄河,既是关西的东大门,也是中原通往西北的门户。九曲黄河在潼关这里激转而过,我带领本地军民百姓,赶筑了一道堤坝,也相当于是增添了一道长墙,多少能够在治水的同时,起到一点抗敌御虏的作用。”
马进忠听着王鑨和裴守约两人互相吹捧着,好似又看到了明季以来文臣乱象的一点影子。不过就算是十分讨厌文官的马进忠,也得承认,在操守和能力上,大顺的文官不管是真的资质品性更好,还是被新朝的体制法度所约束,的确表现得较明季乱臣们更好。
李玮群则突然下了马,他蹲下身子,将一边耳朵贴在了地面上,倾听着远方的声音,最后脸色有点难看地说:
“地动……潼关可能发生战事了。”
裴守约闻言,神情倒是相当冷静,他带着文吏们组织民夫们卸下军队押运的大批军资粮秣,劝说李玮群和马进忠:
“辎重大可以先留在灵宝,若真是有虏兵东叩潼关,二将军当带上所有骡马,急速赶去潼关迎敌。”
李玮群和马进忠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点了头。马进忠更拍胸脯说:“放宽心,老子跑路的速度从来不慢。”
第四十七章 千骑劫营
洪武九年,潼关关城向南向西扩建二十里,把麒麟山、凤凰山、笔架山、台山和象山都囊括在城中,并建有东门、西门,南分上下南门,北分大小北门。东西门与大北门上筑有高高的城楼,又叫门楼。
此前大顺军接管潼关以后,对于秦军时期残破失修的关城重新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缮,但整体来说还只是修修补补,没有太多大动作。
等到因为杨承祖、吉珪叛变,大顺军被迫撤离陕西时,李来亨已经预料到潼关将会成为大顺军和清军西线战场的最重要据点,因此立即不惜工本,加紧对潼关关城进行修复和改建。
罗戴恩虽然年迈了,但曾经的曹营大管家,今天还是同样有条不紊地主持好了修缮潼关的紧急任务。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大顺军在临黄河的北面土城墙上砌了砖石,并兴建南北关楼。南面山岳岿巍,北面黄河浩荡,中间通道被城池填得严严实实,守军的枪炮也有了更多发挥的余地。
马进忠不愧于他那被李来亨称为“长跑将军”的美名,他固然在“转进”时跑得快,如今在进军时同样行军飞速,最先带着部队赶抵潼关。
马进忠看到黄昏下的关城已被一片烽火笼罩,血色的昏光耀出一圈圈的光斑,数不清的箭矢和炮弹打在关城突出的城楼上,溅射起大量飞石。
“赵将军!是虏兵来攻了吗?”
赵应元将关门打开,接应援兵入城。他也是曹营所剩不多的老将之一,如今不仅身为大顺五军野战军中殿后军的制将军,而且还被李来亨晋封为鄜侯。
地位尊崇,还胜过赵应元过去在曹营的时候。
现在曹营的余部,大多被编入由光中天子李过后营改编而来的殿后军中,高一功任殿后军的权将军。除了罗戴恩、赵应元、马进忠守潼关,李玮群守陕州外,高一功还带着马重禧、张洪两部守在洛阳,随时进援。
赵应元对正在试探性攻击关城的清军,并没有感到多大的威胁。不过考虑到清军始终没有出现的主力部队,赵应元还是愁苦地说:
“攻城清军是以吴三桂所部的汉军为主,看起来并未有大军强攻之势。可据我所知,清军兵力还有近三十万之数?怎么既不扑来攻潼关,据说也没有猛攻太原,那么敌人到底在哪里,想要做些什么?
真让我费解了!”
马进忠这才松了一口气:“潼关关城无忧,这便是一桩好消息。至于清军主力到底在哪里,这是参军院和兵政府考虑的事情吧!我想敌不动则我不动,晋王殿下自有方略。”
西面的关城城墙上,又发生了一些激烈的战斗,清军部分兵力抵近城墙布设枪炮,密集的火力猛烈地扫到城墙上面。
若非潼关守军陆续得到了湖广方面运来的红夷炮更新装备,这时候就将要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了。
罗戴恩年岁已经很大了,他花白着胡子,李来亨本来已经许诺让罗老叔退至二线,甚至可以到湖广安享晚年去。
但罗戴恩自己感到陕西的丢失,一大半的责任在于曹营。他出于愧疚的原因,坚持留在潼关作战,以一介老翁的身体赶到城头,亲冒矢石地指挥守军发动反击,在战斗激烈时,罗戴恩甚至还自己拿起强弓硬弩和鸟铳还击虏兵。
后面慢慢赶到的李玮群所部,他的兵马属于楚闯嫡系出身的一支精兵,比之罗戴恩、赵应元的曹兵和马进忠的湖广新军,军备、训练,都要更为完善。
李玮群到达关城后,也带着亲军卫士赶上城头。他看到须发花白的罗戴恩还在卖力作战时,急忙就想劝这位大顺朝的“外戚”下城休息,却被罗戴恩反斥道:
“我老了吗?未老矣!小子你好好看着。”
说罢,罗戴恩便抓起硬弓,搭弓引箭,迅速射出一发飞矢,正落入抵近射击的清军铳手之中,溅射起一点血花。
李玮群见状,立即叫好道:“老将军身手远过于我,守得关城不成问题。”
此时因为黄昏已到,时间来到了傍晚左右,远方的太阳渐渐落进了群山之中。守军诸将都感到清军大约是不会再发动袭扰性质的进攻了,那些抵近到城下轰击的清兵,也都大大退却了好几步。
但是罗戴恩,或者其他顺军将领,虽然军事经验相当丰富。但他们的军事经验大部分都来自于流寇生涯的运动战,对于坚守城池要塞的作战方式,经验其实谈不上是多么丰富的。
被罗戴恩留在潼关的两名明军降将高汝利和王良智,高汝利也是农民军出身,对守城同样说不上多少经验。不过王良智却是根正苗红的西北三边边军出身,他看到吴三桂手下清军退兵的阵列与动作,便疑惑地说:
“清军似乎是要扎下营盘,准备长期攻城了?”
赵应元对高汝利和王良智这两位随风倒的软骨头很看不上眼,他还专门派了一部分亲兵随时盯住他们二人,免得高汝利、王良智又做出背叛大顺的举动。
赵应元对王良智的话,不屑地讥讽道:“区区数千兵还想攻潼关吗?吴贼倒没有你的胆子大。”
但是很快,李玮群就敏锐觉察到了不对。他听到了空气中传扬的马蹄声,感受到了大地的晃动,在远处显然正有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正在前进着。
李玮群看着渐渐黑沉沉下来的关中大地,咬牙道:“老将军,赵制帅,东虏似乎真的增兵上来了。但是规模到底多少还看不出来,让我带一队轻骑趁夜色去窥探一番吧?”
李玮群话中的意思何至于是带兵侦查一下敌人的具体兵力,而且很显然的,他还相当有意愿准备趁敌人立足不稳的机会,尝试一下夜袭和劫营。
潼关守军名义上的统帅应该是殿后军的制将军赵应元,但他的资望远不如曹营元老罗戴恩,所以真正的话语权还是在罗戴恩手上。
老将军沉吟片刻后,便问道:“你要带多少兵马?”
李玮群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从陕州带来的兵马——这些战士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随州人,多数军官也都是随营学堂和随州、襄阳讲武堂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流民、难民出身者,自耕农平民出身者,绅商出身者,各占三分之一。
看着这些年轻、自信、英武又从容的面孔,李玮群的胸膛中也立刻被一种信心所充满。他拍拍胸脯,斩钉截铁地说:
“千骑探营……若有战机,我当趁虏兵立足未稳之机,先为大家劫营,一试敌人的兵力究竟多少,一探吴三桂的兵锋是否强悍。”
城下那些从随州和襄阳远道而来的战士,他们中的多数人都经历过砀山、白沟河和深州的三场硬仗,不要说是吴三桂的关宁兵,即便是所谓的“真正满洲大兵”,也并不放在这些青年军官们的眼中。
士兵们虽然刚从陕州、灵宝一道奔至潼关,可是体力依旧充沛。每个人都在李玮群的话后,高举起手牌和兵器,大喊着“千骑劫营”、“千骑破敌”!
高汝利在多年前李自成第一次兵败时,就背叛了大顺军,接受了洪承畴的招安,成为了明军的一名将领。
如今李自成已经死去了,洪承畴也已经死去了,可是他高汝利却还活着……耻辱的活着。他第二次背叛了大顺军,在李自成死后跟着杨承祖、吉珪掀起叛乱,又在李来亨的雷霆万钧之下,狼狈地又一次归降。
高汝利的反复无常,将他从一个多年前曾经跟随李自成围攻成都的义军老帅,变成了一个被赵应元严密监视起来的小人。
如今看着这些顺军新生代战士自信的面孔,高汝利的心里,也满被羞惭的心情所填充。
他捂着自己的脸,低下头,低声叹息说:“这么多年来,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真是对不起老掌盘,对不起老闯王和先帝……唉!我错过了些什么啊!”
第四十八章 楚闯的骑士
夜色宁静之中,却带着一丝令人感到可怕和忧惧的氛围,潼关关城西侧外的黑暗深沉如墨水晕染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古时的夜晚不同于现代被各种光污染渲染过的夜间,士兵们举目张望的景色,并不仅仅是月光下淡淡的幽暗,而是真正像被黑布遮掩住的一片漆黑。
简而言之,在现代充满光污染的夜晚中,可能黑夜经常不是那么的黑,但是在古代,夜晚的能见度可以说是相当的低。这种夜色的黑暗给了军队奇袭劫营以极大的隐蔽效果,但同样会使得夜袭部队处在一种同等脆弱的地步里。
李玮群从大别山中的一个山民孤儿,到前往楚闯军中的随营学堂一边学习军队作战的常识和战术,一边跟着楚兵征战湖广各府,直到如今,历经砀山、白沟河、深州三场大战,虽然未能参与最为激烈的获鹿一役,可是也同样积累起了丰富的作战经验。
最重要的是,李玮群三度跟随晋王打败了满洲八旗兵,在他的世界观里,清军并不是过去明军眼中那种不可战胜的怪物,而只是一个从自己接触以来,已经连续三次战胜的、不算特别可怕的敌人罢了。
从关城列队鱼贯而出的精锐骑兵,大约有七百余人是来自湖广的楚兵精锐。
这些荆楚骑士,其实大部分人只有两年左右的骑兵作战经验,比起自小征战沙场的满洲骑兵、老于边事十余年的关宁铁骑,在作战经验上差距是相当巨大的。
但他们年轻,自信,从容,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由战无不胜打造出来的必胜信念。七百余人的骑兵队伍里,军官数量却多得让罗戴恩、赵应元都感到吃惊,连受明廷招安以后老于明朝体制的高汝利,还有本来就是川兵副将出身的王良智,都为楚闯骑兵的军官比例感到吃惊。
当然,按照李来亨的设计,这些负责控制骑兵组织和约束冲击队形的基层军官,应该称为骑兵士官更为准确一些。
这些骑士的装备、训练、战术形式,都不同于明朝边军、满洲骑兵甚至是一般的农民军骑兵的作战形式。他们皆采用了楚闯三堵墙的密集冲锋作战形式,只是这种形式,能否在夜袭中同样发挥出威力来呢?
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但李玮群对自己的部下却具有十足的信心,虽然他的沙场经验还称不上多久,可是密集又激烈的两年战事已经锻炼将他锻造成了一块良好的材料。李玮群明白楚闯骑兵依靠士官数量的优势,在“组织度”上相比任何骑兵部队,都占据上风——这种上风,一定比之个体的武艺的优势更为重要。
特别是在夜袭之中。
除了七百余名楚闯精骑以外,参加夜袭的部队,还有马进忠麾下的三百余名骑兵。马进忠的部下里大部分都是跟随郭君镇北上的湖广新兵,他们都得到了相当充分的军事训练,但是严重欠缺实战经验。
另外还有一部分士兵,则是马进忠跟随李来亨、罗颜清平定关中叛乱时,招抚的曹营、秦军余部。这些士兵多是西北叛军降卒中的精锐,作战经验丰富,武艺也均在水平线以上,只是组织度和士气恐怕不能和楚地骑士相比。
千余精骑,皆是精挑细选的勇锐壮士。李玮群担任军前排阵指挥之任,他横槊马前,凛然的少年英气,让顺军将士们联想到了保定公刘芳亮和平定侯张皮绠。
马进忠出身起义军资深豪帅,又跟随左良玉多年进剿曹、献,如今也只是和李玮群地位相同,一样担任威武将军。
而且因为李玮群的战功,他的地位还较马进忠更高一点。
但马进忠并不气馁,自从他跟随郭君镇北上增援以来,就知道湖广的楚闯,一定会慢慢成为大顺军的中流砥柱,自己只要紧紧跟定晋王,前途一定是将会充满希望的。
事实也是如此,他跟随李来亨、罗颜清平定关中叛乱以后,算得上是完全洗白了自己过去跟随左良玉残民以逞的黑历史,成功登堂入室,成为了楚闯嫡系,未来的道路当然将会是无比宽阔的。
马进忠勒住缰绳,命骑士们偃旗裹甲,钳马衔枚,列好整齐的队形,跟随在李玮群的身后:
“我们还举火吗?”
李玮群看着灯火通明的潼关关城,再看看一片漆黑的关门大道。他本来想让骑兵队伍首先举火前进一段距离以后,再熄灭火把,窥探敌营,伺机发动袭击。
但李玮群又想了想,决定更加保险一些:“熄灭火把吧!”
罗戴恩尚有些担心,他重新向李玮群和马进忠二将说道:
“你们率兵前去窥探敌营,如果没有好的战机,或者敌人的援军已经抵达,便千万不要再冒然夜袭了!”
不等马进忠回答,李玮群便笑道:“老叔勿忧,我们速速回来。”
他向士兵们沉声喊道:“衔枚夜袭,不可放过任何一丝战机。走!”
李玮群一声令下,大队骑兵立即冲驰而出。暮冬时节的关西树木已经落光了树叶,枝丫上只有一些白色的积雪被战马的四蹄所震落。
雪花飘忽而下,若即若离,在夜中尚未惊起丝毫波澜,便瞬间被飞腾而过的战马踏碎在了烂泥之中。
留在潼关的守军们都有些紧张,罗戴恩对李玮群那种过于跳脱和自信的作风有些担忧,他知道晋王手下那些年轻的楚闯军官,作风大体都是如此。
这些人面对强悍的八旗军依旧能够这般从容自信,当然也是一件好事。但若是自信过度,变成了冒险,可就大大不好了。
赵应元和王良智也都是如此,赵应元听了王良智说明了关宁军夜间巡逻的纪律规定以后,更为担心,在李玮群出发前,又连番劝说,让他一定看清楚战机,如果没有极为绝佳的战机,千万、千万不要冒然发动攻击。
最好的情况,就是摸清楚清军援兵是否抵达以后,直接退回潼关来。
只有高汝利想起了许多往事,崇祯九年时他和过天星张天琳、中斗星高迎恩一样,都跟随李自成进军四川。当年他们联兵一处,先破陕西通往四川的咽喉宁羌,接着攻克四川七盘关和朝天关,占领广元县。
仿佛如入无人之境,连克昭化、金堂、剑州、什邡、彭县、郫县、新都、西充、遂宁、梓潼、绵州,新繁、温江、江油、彰明、罗江、德阳、汉州等州县。
真正是所向披靡,甚至还在梓潼县境的百顷设伏,击毙了四川总兵侯良柱。
短短一个月时间内,连克四川州县三十八座。
当年自己也曾是李自成的左右手啊!
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高汝利接受了明朝的招抚,从此走上了一条和闯营老朋友们截然不同的道路,并最终成为了今天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跳墙小人。
高汝利终于按捺不住,他背起战刀,拍马冲出关城,带着一小队骑兵跟上了李玮群和马进忠的队伍。
“我不能再错过什么了……让我一起去吧,这些年我都待在关中,长安、潼关附近的地理,顺军之中再没人能比我更熟悉了。”
第四十九章 义藩的巡夜
不管是八旗军,还是吴三桂的关宁军,或者换个称呼,应该说是吴三桂的义藩藩军,他们的夜间巡防纪律都非常严格,为的就是防备夜袭。
现在清军的营盘还没有完全扎好,但是巡队数量就已经非常多了。差不多每阵百步以外,吴三桂都命人安排了哨兵听子二人以上,,一更一替,以听不虞。
除了大量听子监视营地外围的情况以外,为了以防万一,义藩藩军还设置了不少犬辅协助哨兵监视。
每处营地依照兵力和军资数量的情况不等,都配有人数不同的巡队。
这些巡队都有本营主将一手掌握,他们的任务一般是负责检查是否有士兵缺勤,或者逃亡,同时还要负责检点马匹和其他各类物资存放是否安全等等。这些巡队由于基本都是精锐,因此他们时常也要担负防止敌人潜入营中,亦或是在敌军突然发动夜袭时,担当先头阻击部队。
高汝利跟随李玮群、马进忠等部往窥清军营地时,便依靠他对明军和关中地理的熟稔情况,为诸将介绍情势:
“吴三桂是关宁名将,扎营布寨的手法也很高明。他将营盘扎的如此广阔,使得营里宽广,不使街巷窄狭虽然使得营地庞大,更加容易遭到敌人进攻,但同时也便于军队快速反应,士兵有足够的空间聚集、列阵,如此则急缓便有救援。”
马进忠正对高汝利高看一眼,毕竟参加夜袭颇冒风险。而且万一李玮群最后认为并无战机,那么部队就只能直接撤回潼关,很大概率是不会取得任何功劳的。
如此情况下,高汝利还要跟随参战,或许真的是有洗刷自己过去反复无常之辱的决心?
马进忠想想自己跟随左良玉这些年来做下的种种恶事,对高汝利的做法,就更觉得感同身受了。
人非圣贤,不能强求问心无愧。但正因为问心有愧,当条件允许以后,他们的良心才会被激发出来。
或许要求条件允许才有良心,是一种过于奢侈的要求。可即便如此,马进忠、高汝利这样的人,也的确是被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依旧残忍无情的吴三桂,更有人性一些。
李玮群同样登高窥营,因为吴三桂的布置极为严密,他们的这一支军队如今无法接近到距离清军营地更近一些的地方,只能远远进行窥探。
李玮群问道:“你们看清军营地的规模,是不是大了一些?即便是按照高将军的说法,这营地规模也太大一些了吧?”
马进忠皱起眉头说:“清军是增加了一批援军到潼关附近吗?”
高汝利也惊讶道:“若是如此,很可能清军的主攻方向就将是潼关!清军三十万兵马,说不定将集中十几万甚至二十万人到潼关附近攻城,如此则守军兵力实在不足支撑。”
清军营地在主营以外,还布置有相应的辅营。其作用,是在发生夜袭时,可以及时从敌军后方,对敌人发起进攻。
此外在巡队之外,吴三桂还依照关宁军的习惯,配备专门的守夜人。夜不收是各领五骑马,于营四面,去营十里外游弈,以备非常。
当哨兵听子发现敌军接近时,就会传递警情,夜不收骑兵则奔驰报营,同时受到袭击的军营要击鼓传警,这样一是可以及时传递遇袭方位,同时能警告其他营地加强戒备并派来援军。直到敌袭结束时,击鼓才可以停止。
不管是满洲兵,还是吴三桂的义藩藩兵,夜间巡防都是极为严密。好在现在清军尚且立足未稳,营盘还在修建之中,连一般的瞭望塔、木栅栏和拒马鹿角都没有修好,更不要说是营墙壕沟一类的东西了。
所以李玮群、马进忠、高汝利等人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若清军有新的部队入陕增援,我们往北搜寻一番,必有收获。”高汝利指着渭水方向,“只是时间未必允许了。”
李玮群看了看清军营地的戒备森严的样子,他有些意动,既想着应该趁清军还没有修好瞭望塔和寨墙的机会,先行突袭一把试试看,又想着或许高汝利的建议更正确,这时候北上搜寻一番,可能有重大成果。
李玮群稍作沉吟后,说:“马将军,你先带百骑往北活动,找找看有没有清军大队兵马的行踪。务必避开清军的夜不收耳目,不要暴露了行踪,如有不慎情况发生,便立即退回潼关,不要管我们了。”
马进忠问道:“那你们呢?”
李玮群回答道:“我们突营一试吴三桂的兵锋!”
辰星高挂,霜水渐浓,夜幕低垂,黑影袭来,楚骑登高而望,数队骑兵跟随着李玮群和高汝利两人迅速挺进。
高汝利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的掌中布满了汗水,为夜风一激,又变成了彻骨的冰凉。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如此大胆的奇袭,敌人的布置和防备又是这样的森严紧密,李玮群没有听从罗戴恩的劝告,大胆袭击,当真能否奏效吗!?
顺军骑兵分队突进狂飙向前,众人裹甲衔枚,小心翼翼,李玮群首先率领上百名经历过砀山、白沟河、深州三大战役的老兵,禁用火铳,以弓弩利刃枭杀分散在道路旁的清军夜不收和哨兵听子。
战斗爆发的极为激烈和迅速,清军夜不收、听子分布层层叠叠,李玮群知道一旦战斗拖延,敌人必定做好充足的准备,因此必须以极快的速度完成战斗。
顺军骑兵大约以五十人为一组,分头枭杀。楚闯骑兵因为士官数量极多而造成的组织度优势,得到了充分发挥——一般而言,在夜战中想要组织起五十人的小队作战队形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更遑论此后再将这些小队收拢回来。
这便是李玮群依仗的最大优势,顺军小队集群发起突袭,顿时打了义藩藩兵一个措手不及。高汝利见状也极为惊讶,他是跟随过李自成好几年的人,自以为是知道闯军的底细,如今见到楚闯骑兵的表现,却同样大吃一惊。
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大顺军这几年来的发展,已经完全使其精锐部队超出了高汝利能够预料的范围。
李玮群的马槊终于饮血,他和高汝利掌握着剩余二百余名精骑,前进至义藩营地附近五百步外的地方。
都到达了这样近的地步,守夜严谨、戒备森严的吴三桂所部,竟然还没有发现楚闯骑士的动静,高汝利是不得不承认,李来亨麾下这些精骑战术行动的凌厉和利落,足可以冠绝当世了。
李玮群命各队骑兵在不同方位重新聚拢,由五十人小队变成了几支二百人的队伍,并且完成了最后的作战准备。
他向高汝利嘘声说:“此皆湖广精骑,虽然不如刘帅的殿左军三堵墙厉害,但组织严密、行军凌厉,相差亦不甚远了。”
高汝利多年前就认识刘芳亮的,他听罢此言,更为自己当年的动摇、为这几年的反复无常感到沉痛的失落和悔恨。
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自己错过了一部壮丽史书的开始!
第五十章 义藩藩兵
吴三桂在和多尔衮达成共同反对豪格的政治同盟以后,便带领义藩藩兵全体遵制剃发易服。所以现在李玮群等部骑兵突袭清营的时候,光靠辨认辫子头,是难以区分清楚吴三桂到底有没有得到大量真正满洲人增援的。
义藩藩兵的主体是关宁军的精锐,这其中也包括高第等部,算得上是囊括了关宁军这支耗尽明朝最后财政储备、并竭三饷加派供应的精兵。
除此以外,吴三桂还利用暗杀孙传庭的契机,收编了孙传庭训练出来的秦军老卒。
可以说到此时为止,大清的义王吴三桂已经尽收明朝之精兵于麾下,早就成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吴三桂的兵力之强,地位之显赫,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要超过原本历史上的同一时期——毕竟后世历史上的“平西王”打开山海关不久以后,就被多尔衮闲置在了关外。
虽然这位“平西王”还在顺治四年被调入关内镇压西北的抗清义军,但其地位不过和八旗将领李国翰相当而已。
直到李定国两阙名王,满洲八旗兵实力大幅度下降,清廷转而开始采用以汉制汉的政策时,吴三桂的地位才逐渐显赫起来。顺治十年八月十九日清廷主持皇室同平西王吴三桂联姻,把公主嫁给三桂之长子吴应熊后,吴三桂和他麾下的“平西藩”,才真正拥有了独立于一方的能量。
换言之,此时的义王吴三桂,他的实力和地位,其实已经相当于后世历史中顺治十年后的“平西王”了。
这自然也是因为李来亨三战三捷击败八旗兵的缘故,可以说清朝历史上每一次汉人地位的提升,都无非是由于八旗兵的败绩,是由于仅靠满洲八旗兵已经再不能镇压汉人以后,清廷才会提升汉人的地位。
吴三桂和曾国藩、李鸿章,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他同样也应该感谢,若不是后世历史李定国的奋战、若不是如今李来亨的三战三捷,吴三桂这样一个无耻、卑劣、猪狗不如、被禽兽所唾弃的汉奸败类,岂会得到清廷的重视,得以真正意义上的分藩建府呢?
在大多数时候,出卖民族的汉奸败类们也应该感谢李定国、李来亨这样不屈不挠的奋战者,否则汉奸们怎么能将自己的民族出卖出一个好看的价钱呢?
义藩藩兵经过整编以后,其中的精锐,也就是属于吴三桂嫡系的兵力,主要是多达一万五千人的精骑。
这些骑兵全都采用八旗军制进行整编,改编为义藩左旗、义藩中旗、义藩右旗,三旗共计七十五个佐领的精锐部队。
其余由收编的关宁军前屯镇、山海关镇、秦军、山东兵等镇较弱残兵组成的部队,则整编为义藩援剿左镇、义藩援剿右镇、义藩援剿前镇、义藩援剿后镇总计四镇二万余人的步兵、炮兵部队。
除此以外,吴三桂的麾下还有不少多尔衮配属给他的陕西绿营及本地降清官绅武装,义藩藩兵不论从单兵战力还是总体兵力数量来看,实力都是相当可观的。
此刻夜色虽浓,但义藩藩兵的军营里灯火数量还是不少,巡队的夜不收和听子数量也相当多。李玮群分精骑为数队绞杀外围的清军夜不收以后,他知道以吴三桂布置的守夜兵力,要不了多长时间清军就会察觉到顺军夜袭部队的存在了。
所以李玮群再不等时间继续拖延,当机立断下令各队骑兵自不同角度分阵突入清军营地之中。
因为吴三桂将营寨修得十分宽阔,营中道路也十分宽敞,这既有利于清军组织反击,也有利于骑兵夜袭时的驰骋纵横。
“冲进去!”
李玮群一声令下,顺军骑士便纷纷举火,点燃装满火药的特制万人敌以后,便大力挥开手臂,将其投入清军营帐之中。
万人敌为火焰引爆,橘红色的爆炸火光中,轰隆隆的雷鸣揭开了顺军骑兵夜袭的序曲。战士们接着抽出手铳,一边向前冲锋丢掷火把,一边用早就装填好的短手铳集中火力射杀清军营地中的巡队骑士和举着火把的守夜人。
火光照亮了部分的夜空,但是总体来说,清军营地之中还是以黑暗为主。义藩藩兵多数措手不及,尚处在惊吓和混轮之中,楚闯骑士却发挥了组织度上的惊人优势,在骑兵士官的带领下以数十人为小队,疯狂穿插入清军营寨深处。
他们或投掷万人敌、或举火焚烧、或以短手铳和马刀直接杀戮敌兵,全力在清军营寨之中制造混乱。
清军方面则因为营盘修建不久,立足未稳,连瞭望塔和营墙都还没有建好。虽然吴三桂所部守夜纪律的确十分严格,可骤然遭到夜袭,还是显出一片慌乱。
更何况黑暗之中,组织度更高的一方本来就占据了巨大的优势,义藩藩兵因为夜色缘故,大多都只能各自为战,只有少数部队在灯火通明处勉强集合了起来。
可是楚闯骑士皆是有备而来,部队里又有大量骑兵士官时时刻刻都在约束部伍,使得数十人的楚闯骑兵分队,都能如臂使指,和友军配合进行穿插作战,将清军营地掀起一片血浪。
吴三桂的副将杨坤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枚万人敌正落到他的营帐附近,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让杨坤吓出满身冷汗。几名家丁慌乱地冲入帐内,不等他穿好甲胄便将他架了出来。
杨坤刚被架出来,他就回过味来了。自己取下营帐前的火把,把自己睡觉的军帐点燃,高声喊道:
“将弓手和铳手都集中到这里来!”
他连连喊道:“点火、点火,快点火。弓箭手和铳手都来这里,杨坤在此,诸军勿惊!”
吴三桂原本在宁远镇中的部下游击宋友功最先反应过来,他带着几十名家丁赶到杨坤的营帐前,接着又陆陆续续有其他将领带来约二三百名士兵。
这些兵力聚拢到一处以后,杨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诸将勿为流贼惊扰,快去号召各部聚集兵力……流贼现在还在大营外围,义王的中营尚未被流贼掠及,立即派人前往中营营寨,禀告义王军情,一定要急调兵马增援,驱走流贼!”
杨坤的表现颇为冷静,义藩军兵力聚集起来以后,也慢慢开始展开反击。火铳手在夜色中不便于填充火药射击铳弹,杨坤也担心铳手骤然反击,发出的枪炮声可能惊吓到更多友军,而且枪弹无眼,误伤的情况也不少。
宋友功则命令弓箭手们聚集到一处,对准在营地里骑马冲驰的大队人影放箭。箭矢在黑夜中飞射而出,空中不断发出嗖嗖嗖的梆子声,羽毛飞驰,顺军队伍里颇有一些战士不幸中箭落马,可是黑暗里同样有一些义藩藩兵不幸被友军流矢杀伤。
杨坤急骂道:“先聚拢兵力,不要盲目反击……诸军不可轻动!”
第五十一章 义王的实力
噗、噗、噗数声箭中以后,李玮群也赶到顺军继续这样突驰,风险相当巨大。
高汝利急伏在马背上,问道:“将军听到满语了吗?”
李玮群被高汝利这样一问,才立刻从劫营冲锋的战斗快意中惊醒起来。他竖起双耳,在混乱的战场中仔细辨别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
弓箭离弦的梆子响声、刀枪剑戟惨烈格斗的金属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和踏翻营帐的布帛撕裂声,还有火焰将木头焚烧的噼啪断裂声、少部分没有被清军将领约束住的铳手放铳声……
杂乱的战场杀声冲入李玮群的两耳之中,他两脚夹住马腹,终于听到了曾经在砀山和白沟河听到过的声音。
“有满洲兵?清军果以大兵增援关中了吗?”
高汝利则说:“这也不一定!清军如果真的有万人以上大队兵马南下,我们早就该有所发现了。估计只是少量八旗兵入陕,又或者只是多尔衮留在陕西的一些满洲兵而已。”
李玮群一眼扫过去,见到一些辫子兵的动作和其他义藩藩兵的确截然不同,动作更为凌厉,而且上马以后反击特别迅速狠辣。
他啧了一声说:“我们再冲一阵,若无可乘之机,便立即退军潼关。”
“那马进忠呢!”
李玮群将披风抖落,马槊横在胸前说:“你带兵退回潼关,我去接应马进忠。我们快冲!”
顺军骑兵的组织度优势使得大顺军在夜袭交手的第一刻占据了很大优势,可是义藩藩兵的反应速度也极快,吴三桂的副将杨坤陆续调集兵力到自己的营帐附近阵列为大队。
宋友功率先带着家丁部队集合过来以后,义藩其余诸将也纷纷反应了过来,各自带家丁赶来。兵力集合以后,李玮群就知道顺军的战机已经不多,等到吴三桂从中营调兵过来以后,大顺军区区不满千人的骑兵部队,更有遭到敌人完全包围歼灭的可能性。
“冲!”
李玮群扬槊冲阵,又带头冲击数次,将十余座清军营帐焚毁以后,便开始调转骑兵队伍冲击的方向,准备选择一处敌人大营的薄弱处撤出去。
可就在这时候清军营中鼓锣号角声大作,远方中营营地中的灯火同样通明闪烁了起来。高汝利熟悉明军旧制,也知道关宁军的旗号和灯火都是什么意思,立即惊道:
“吴三桂调兵来援了!”
李玮群带着一小队骑兵绕圈转了过来,有几名义藩家丁骑马追了上来,李玮群便和身边亲兵一起掏出短手铳,用半回旋的战法将其击毙。
自从吴三桂降清以后,他军中最为精锐的那些蒙古夷丁突骑就都被皇太极强行收走,所以义藩军虽然聚集了明军最后的精华,可是在骑兵方面,其实比之关宁军时代,还有略微的退步。
也正是因此,李玮群这近千骑兵夜袭深入敌营以后,虽然因为义藩藩兵迅捷的反应,立即就碰上了硬骨头,遭到迅猛反击,但还是没有出现多大的伤亡。
李玮群赶紧清点队伍人马伤亡,他估计顺军不过伤亡折损数十骑后,又看了看灯火渐渐明亮起来的清军营地,叹气道:
“可惜我们兵力还是少了些,否则不至于错失之前那样好的战机。”
高汝利苦笑道:“将军!大顺军中像这样精锐的骑兵,又能有多少?真有数万如此精骑,又何须夜袭呢?”
李玮群还是连连摇头,之前义藩军连营寨都没有修好,军营营地修建又过于宽阔,各部之间其实很可能出现难以相互呼应的情况。
这是一种特别典型的立足未稳的情况,如果顺军能够投入更多一些的兵力,李玮群有信心趁吴三桂立足未稳的机会对清军造成重大杀伤。
“太可惜了,还是我们兵力太少!像吴三桂这样的老狐狸,明天他一定会不惜兵士体力,抓紧时间重修营寨,不会再给出这样的破绽和战机了。”
清军营中光亮越来越明亮了起来,顺军骑兵将最后的一些万人敌全部引爆以后,又集中火力,将剩余的弹药全部打光。
吴三桂从中营调来的援兵,一部分在救火,一部分则和杨坤、宋友功集合起来的家丁汇合,开始追上顺军大队人马,准备展开反击。
高汝利嗅到空气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说:“吴三桂追上来了,将军,我们该收手了!”
高汝利的军事经验毕竟老辣,到底是曾经和李自成并肩作战过的人,对战机的把握还在李玮群之上。
在他的多番劝告写,李玮群终于放弃了最后再拼杀一场的机会——便宜不可多占!
夜袭中,也绝不能恋战。
顺军骑士借势退出敌营,分列三队鱼贯撤出。义藩藩兵则以杨坤、宋友功先行调集的千余骑兵进行追击,但是追到一半,杨坤见顺军没有恋战之意,便挥挥手,命各部放弃追击,直接撤回营中休整。
义藩军不愧是明军最后精华的集合,果敢凌厉之处,也不比八旗军差多少了。
此时清军前营营地已经是一片糜烂,估计三分之二的营帐都被顺军骑兵焚毁、踏破。吴三桂醒的很早,但他十分持重,之所以没有立即组织反击,而是先行在中营集中兵力,也是为了防备敌人是否还有其他军队增援过来。
吴三桂的心腹部下,义藩左旗都统吴国贵带着一队甲骑赶来护卫。吴国贵平日里都是一副雷厉风行的精悍样子,此时却眼袋向下垂着,精神不振,显得有些萎靡的模样。
他下马后就向吴三桂说:“殿下,闯贼精骑着实厉害!流贼劫营时,我第一时间带数十家丁奔往前营营地救援杨将军,不意与流贼一队散骑相遇,敌我皆数十骑,狭路相逢一战以后,流贼急于撤走没有继续攻杀,我军却还是损兵十余骑。”
吴三桂在白沟河上已经吃过李来亨和刘芳亮的亏,知道闯贼兵力强悍,不可轻侮。只是获鹿大战清军的胜利,又让吴三桂觉得流贼各部战力不均,自己未尝没有机会。
吴国贵所说的情况,让吴三桂立即眯起了眼睛:
“看来这是一支精兵!是李来亨到潼关了吗?”
吴国贵谨慎地说:“若是李来亨到了潼关,或许我们不该为豫王前驱。潼关地势本来就险固,又有李来亨这样的不世出名将,还有其麾下的湖广精兵,我担心义藩军力会有极大折损。”
自从白沟河大战吴三桂吃了李来亨的亏后,他就特别注意收集闯军特别是楚闯的相关信息。经过这段时间的情报搜集以后,吴三桂对闯军整体实力已经有了较清军其他人都更为清醒的认识。
他知道李来亨的实力在闯军中最为强悍,一想到李来亨很可能已经带着主力抵达潼关附近,便更不愿为多铎卖命了。
吴三桂慢慢说:
“多铎虽然是摄政王的亲兄弟,可他和豪格的关系不清不楚。这回摄政王将他打发到陕西来,可不是为了让多铎立功,而是将他调离京师而已。不要担心,多铎没有后台,摄政王也不会帮衬他,咱们不需惧他。
这回多铎也不过带来旗兵数千人,虽然他说后续还会从陕北和大同调兵过来。可这些八旗兵和我们相加,也不过数万人马,怎么可能拿下潼关?
除非摄政王亲到长安督战,否则不管是任何一位宗王来此督师,我们都不能为其所驱使,到潼关和李来亨的面前去送死!”
第五十二章 陕西遭了二茬罪
“马进忠!”
初升的朝阳刚刚从渭水岸边冒出一个尖尖头来,李玮群就以相当不错的运气,找到了马进忠那支向北搜寻八旗兵主力行踪的分兵。
干渴的黄土地上,泾渭相汇流下,河岸边少许的白杨树林,在冬季显得这样枯萎和乏力,渭河的河水从西南天际甩一个漂亮的弧线直奔黄土塬而来。
马进忠带着百余名骑士驻足河边,他们的甲胄都十分完好,罩袍上也没有沾染血迹,看来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激烈的战斗。
这让李玮群既为之松了一口气,又对马进忠究竟有没有完成任务感到疑惑。
“马进忠!你们找到八旗兵的行踪线索了吗?北面是否还有清军的大队兵马存在?”
马进忠同样看着李玮群一行人马,他看到李玮群左右的卫士数量减少了许多,连李威帅的战马都已经挂了不少彩,将士们的身上更是为血污浸透。
这一夜夜袭,毋庸置疑,是一场白刃相见的殊死搏斗。
“北面……”马进忠犹疑着说,“夜色不明,时间也不足,我们并未渡河,只是在渭水南岸观察情况……南岸并无其他清军大股兵马的样子,至于北岸,我暂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李玮群有些不悦地冷了一下脸,马进忠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因为昨晚一场夜袭,李玮群和高汝利都已经能够断定,吴三桂必定是得到了不少八旗兵的增援,那么北线怎么会没有八旗军大股增援上来的踪迹线索呢?
其实这倒没什么奇怪的。
在过去,渭水的南北两岸,饱受这条关中河流的浇灌,除了荒凉的黄土梁以外,还有许许多多连绵的庄稼地和没膝的蒿草滩。山川,河流,平塬齐聚渭南、渭北,秦岭隐隐如一痕淡墨,河流徐徐如飘动的玉带残阳铺水,波光耀眼,沙鸥翔集,苇荡摇曳,关中精华悉数在此。
百姓农户之多,更是稠密如繁星。渭水两岸可以说得上是处处村落,到处都是人烟密集的地方。
只是关中经过几场天灾**的摧残,特别是近来杨承祖、吉珪掀起的叛乱和吴三桂为了推行剃发令而进行的反复剿洗屠杀,已经把这块人烟稠密、乡村汇集的土地,烧成了一片废墟和白地。
马进忠向北迂回搜寻的过程中,几乎就没有找到什么大的聚落。少数还在关中乡野生活的百姓,也都已经各自据寨而守,生活在山林险峻之处,渭南平原竟然变成了一片空旷旷的土地。
马进忠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路北上,找不到什么向导,也就更找不到什么关于清军活动的线索了。
他苦笑着将这番情况解释给李玮群听:
“……自杨吉祸陕以来,现今又有吴贼屠掠平凉、固原、巩昌,关中生民十不余一,连树木都死光了,过去那些绵延不绝、层层叠叠的梯田和村庄,已经全部被秦民废弃抛荒。
如此惨淡的景况,又是深夜之中,到处是无人荒野,我们百计搜寻,也实在难以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李玮群听了马进忠这番解释,心中同样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大别山山区中的寨民孤儿出身,当然知道百姓流离失所之苦,再想到裴守约、王鑨经营陕州的成功,想到自己从开封、洛阳一路西行出关的时候,所目睹到大顺军辖区那种郁郁葱葱、朝气蓬勃又充满生机的景象。
李玮群便对多尔衮、吴三桂,对这些外寇和内奸,充满了更深切的仇恨。
他骂道:“吴三桂这汉奸索虏,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要将他悬在渭水之上,活活饿死。”
顺军骑士们在一旁听到马进忠所说的渭南惨景,同样为之愤慨。李玮群的部下虽然多是楚人,但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出身其他部队的秦人。
秦中乡人们想到李自成初定长安的时候,饱受战火折磨的关中大地,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丝元气。那个时候不少秦兵都在陕西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太平清时景象,长满了杨树、芦苇、青草夹杂着刺槐、柳树及桑树的渭水岸边,是何等的郁郁葱葱?
渭河岸边的溪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秦兵们归诚大顺后,有人曾经被从长安调去陕北镇守,沿途所见,皆是百姓休养生息的祥和气象,怎么想得到才不过一年时间,陕西又重新变为了一片人间地狱的模样?
陕西籍贯出身的士兵们,知道自己的家乡遭到吴三桂的毒手,几乎都要忍耐不住,想要转身返回敌营再战一场了。
马进忠又说:“我们沿途发现不少被废弃的村庄,大部分都是被放火烧过以后的丘墟。还有一些村子里至今道上尸首枕藉,吴三桂这厮放火烧了村子,却没有收拾平民百姓的尸体,任凭秦民尸首纵横相枕在荒野上,为禽兽所食。”
“吴贼!”李玮群恨恨道,“我们一定要打回长安去。”
将士们皆露刃以待,等待着将军的号令。不过李玮群还是忍耐住了怒气,他知道这时候最重要的事情依旧是尽快将消息带回潼关。
“我们走吧……!时不我待,返旆潼关,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清军到底有没有调动大批八旗劲旅入陕还不好说。但是吴三桂获得了一部分满洲兵的增援,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西北战线,一定会是清军主攻的方向之一。”
骑士们簇拥着李玮群和马进忠,大家挥动马鞭,战马迎着初升的太阳向东方奔去,在广袤荒凉的黄土地下投下一道道漫长的身影。
最后一面顺军的旗帜离开了渭南,马进忠是陕西人,他恋恋不舍地又忘了故乡桑梓一眼,禁不住向李玮群问道:
“反攻、反攻,我们何日能反攻回延安老家?”
李玮群紧握着马鞭,咬牙回答说:“有晋王在,反攻回家的日子一定屈指可数了。”
李玮群本来已经命令高汝利先行带队返回潼关,但是这名过去一直以反复无常而闻名的降将,这时候却放心不下,带着几十名骑兵守候在华阴一带。
高汝利远远望见李玮群、马进忠等二百骑安然出关后,才笑了起来:
“是我多虑了。”
同样为防万一,赵应元也带着二千余名潼关守军,前出到华山一带等候李玮群。潼关守军本来就在华山沿线另外修筑有一些木垒,守军小心翼翼地前进,等看到骑兵们的战尘后,便马上派人出去接应。
赵应元亲自带队出垒迎接众人,他抱住李玮群的双臂,敬服道:
“晋王麾下真是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大顺的精兵强将,悉在楚军啊!”
第五十三章 大顺龙衣卫
开封,监国行辕。
张皮绠带着一队羽林军刚刚从宫中回来,李来亨穿着一袭简朴的长袍起身相迎。羽林军卫士都是殿中军的精锐,兵力虽然不足一师,但实际战斗力当然是远超大顺野战五军中任何一个师的战力。
李来亨一直走到行辕府门处,他挽住张皮绠进来,接着问道:
“义父……孤的父皇身体情况如何?今后皇宫的警戒和守卫,要交由龙衣卫负责。”
龙衣卫从名字上一望可知,这是当初牛金星仿照明朝制度中的锦衣卫设立的机构。只是相比起明朝的锦衣卫,大顺的龙衣卫权责范围已经大大缩小,权势完全不能同明季相提并论。
等到李来亨依靠平定田牛之变,实际上掌握大顺政权以后,他才将楚闯的红队系统与永昌朝时只剩下掌握皇帝车驾仪仗功能的龙衣卫合并,命长期率领红队进行特情工作的严薪出任龙衣使,这才使龙衣卫具备了一定能量。
现在高太后和光中天子李过的个人安全,皇宫的护卫工作,全都是由龙衣卫负责。李来亨虽然已经开始着手使用女官代替明朝的宦官,准备重建内廷,不过因为现在他还不是大顺正式的皇帝,又没有规模浩大的后宫,军务繁忙,暂且也就用不到内廷,一些较为阴暗的事情,直接交给龙衣卫去办即可。
“陛下身体一切安好,高太后照顾的很好。”张皮绠回答道。
“嗯好,一功到哪里了?要将他的情况告知太后,让太后不要太过担心。”
张皮绠接着回答说:“高帅已经到灵宝了,潼关军情送递洛阳时,殿后军就已经做好了驰援的准备。殿下军令一经传达,高帅未及同太后告别,就已经急赴军前作战。”
由顾君恩领衔的兵政府和参军院的参谋人员们,此时也都在监国行辕内帮着李来亨处理军务文书。顾君恩将地图摊开放好,又命副手曹本荣拿来许多前线送来的军报,说:
“依照潼关递送军情来看,清军可能将在西北一线发起大规模攻势。”
虽然大顺的中央朝廷现在已经算是比较完善了,但由于李来亨还是以监国身份总领国政,所以朝廷的重要性依旧低于李来亨的个人幕府。
作为大顺朝廷百官之首的平章政事方以仁同样在监国行辕府中,他带着另外一批处理案牍诏书的官僚,在一旁协助办事。
方以仁看完参军院处理后递送过来的军情文书一会儿后,直接说:
“清军倒也没有那般痴愚,再怎么说潼关、华山一带地势狭小,攻城兵力也是不便于展开的。恐怕叩关是假,佯攻以诱我之主力是真。”
其实顾君恩自己的判断也是如此,不过他现在并非只是一个谋士,而是大顺朝廷的兵政府尚书和参军院总裁,因此不便于直接向李来亨给出这样的结论。
顾君恩更多是将种种军情文书整理清楚以后,把线索全部分门别类处理好后展示给李来亨,好让晋王得到更加客观的一种局势判断。
李来亨令张皮绠带着羽林军将士下去休息以后,沉吟道:
“多尔衮用少量的八旗兵增援吴三桂,这看起来的确不像是真心有意在潼关一线发起大规模攻势的模样。乐山说得不错,这种做法大体是佯攻不错了。
不过……”
李来亨笑了笑说:“多尔衮的做法太刻意,比之皇太极裹挟北明的手腕,就粗陋了许多倍。”
顾君恩束手答道:“睿酋自信黄河封冻,大顺军难以抵挡满洲兵的雷霆一击,自然没有必要过于隐藏主攻方向。”
顾君恩发话以后,参军院的办事人员们就立即将他们分析军务以后得出的种种结论,递送晋王一阅。
李来亨目不转睛地翻着参军院的小册子,对这些年轻参谋分析军情局势的能力十分嘉赏。
他小册子接着交给方以仁看,说:“乐山,你也看看吧。参军院做得很好,主次分析皆鞭辟入里,我看多尔衮的用兵方略大抵不会超出参军院预料的多少了。”
方以仁一目十行迅速看过小册子后,说:
“我们过去都认为清军将摆开两个拳头,是以陕西和山东为重点进攻的方向。现在参军院是认为多尔衮会以黄河中段为主要的突破方向吗?”
顾君恩给曹本荣使了一个眼色,曹本荣便向方太师介绍说:
“参军院是根据各地守军递送呈上的军情所做分析,以清军现在兵力分布来看,西北一线是佯攻无疑,太原一线,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多尔衮已经视太原为鸡肋,恐怕亦不会以主力进攻。如此便于清军突破的方向,就只有黄河中游及下游的山东一带——山东一带,我军方才挫败清军不久,多尔衮亦不可能重蹈覆辙。”
方以仁一边喝茶一边摇摇头,他对参军院的分析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只是看着李来亨说:
“我朝经一秋冬休整以后,自湖广陆续调兵北上,如今殿下在开封集合了殿中军、殿右军、殿左军的大部分兵力,差不多十万精兵聚集开封一地,而没有调往前线御敌的意思。
殿下此谋,请为臣稍解疑惑?”
方以仁当然明白李来亨的用意,但他还是希望李来亨将想法在参军院这里全部公布出来,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晋王皱了一下眉头,对方以仁的用心同样是了若指掌,他心想着所谓的帝王心术,到底是不能用在方以仁、顾君恩这样的股肱心腹之臣上面。
李来亨说道:“获鹿之败,皆因孤一人盲动之故。此次夹河之役,孤以为我军不能重蹈梁末帝覆辙,必以重兵守备开封,以备万一。待清军行动以后,我军再后发制人。”
顾君恩若有所思,方以仁则玩味地说:“殿下何前勇锐而今持重?莫非获鹿一战而怯敌?”
李来亨哈哈大笑说:“乐山啊乐山啊,此一时彼一时也。夹河之役,我军持重用兵,参军院以此宗旨拟定各军兵力调配的安排就好了。”
持重用兵这点上,其实李来亨、方以仁、顾君恩的意见都是一致的。甚至在高一功离开开封,前往潼关督师以前,李来亨还亲自找到了久未谋面的一功大哥,和他一起讨论了大顺军将来的作战计划。
大家的意见都很一致,时间优势站在大顺这边,所以持重用兵无疑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李来亨淡淡地说:“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是不用着急的。等到春汛来临,黄河解冻,多尔衮就更难跨越黄河了。现在着急的当然是东虏,多尔衮在智谋上是不如皇太极的,清军一旦狗急跳墙,势必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时间始终站在大顺的一边,所以众人在这方面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大顺在现阶段应该坚持防御反击的总体战略。
同时在河南和山东两省的营庄制改革及水利修缮、建设,也不能放松。南方的人力和物力,同样必须进行进一步的动员。
清军如今盘踞的陕西、燕云之地,大多饱受战火摧残,现在又遭到了剃发令的二茬罪,民力残破已极,多尔衮靠这些资本,凭什么和李来亨逐鹿中原呢?
李来亨敲着桌子说:
“清军现在最大的优势,依旧是野蛮强悍的满洲大兵。其精锐兵马的数量,依旧稍胜大顺军一筹,因此速决战则优势在虏,防御反击则优势在我。
持重用兵,集中十万精兵于开封,观望局势变化再做调动,这就是孤的破虏大略。”
李来亨这是效仿南北朝时陈武帝陈霸先的用兵方略,集精兵于健康以观各方之变,而李来亨观的就是清军的粮荒之窘,还有西明和南明的外交动向。
他又喃喃自语道:“江南我是不指望了,希望在张献忠那里,我们能够得到一点好消息!”
第五十四章 车骑关
彰德府,磁州,车骑关。
车骑关距离邯郸甚近,相传北宋名将杨延昭任车骑将军时曾镇守此处,故称车骑关。当然,这毕竟只是民间传闻,实际上北宋既无车骑将军,车骑关的名称来源不过是由于此地路通直隶邯郸县,自彰德、大名一带前往河北,车骑往来,往往取道于此,因名之。
如今车骑关已经是大顺军在河北防线的最北端,河南的北三府彰德、卫辉、怀庆以及大顺占据的最后一个北直隶州府大名,全都是由刘芳亮麾下的殿左军负责驻守。
刘汝魁便驻节在磁州,殿左军精兵也多往来于磁州北面,巡逻防备着清军的南下。
多年前,刘芳亮跟随先帝李自成带领各部农民军在山西征战时,他便是靠着攻下磁州而一战成名,崛起为老闯营中数一数二的战将。
这样多年过去以后,兜兜转转,殿左军又重新回到磁州。皂鹰刘汝魁也是闯营的陕北元从,他看着磁州城上插满的顺军旗帜,又想到多年前自己跟随刘芳亮冒险攻打磁州时的场景,便举起马鞭,同身边环伺的将佐军官、本地乡绅感叹道:
“看!那一处重修的垛口,颜色都和他处不同。当年正是我在刘帅的麾下,以小炮打烂这处垛口后,从此先登而上破城的。”
磁州一带因为宋元磁州窑的兴盛,本地手工业的发展颇为繁荣,商业也因此得到一定程度的有力发展。所以地方虽然不大,但在河北著名的士绅数量却不少。
自从北廷为东虏窃据以后,虽然因为大顺军的“追赃助饷”政策吓坏了北方官绅,但随着多尔衮颁布剃发令,摆明车马要抄北方官绅的家产来弥补清军军资不足以后,就陆续陆续有越来越多的士绅之家逃亡到了顺军辖区之内。
几名穿着青衫、身配玉饰,看起来十分体面的乡绅,就连连向刘汝魁溜须拍马奉承道:
“侯爷实有万夫不敌之勇,异日一定留名我朝青史之中。”
刘汝魁见这些乡绅卖力吹捧自己,甚至毫无惭色地以“本朝”称呼大顺,心中又是觉得好笑,又是对这些人的人格感到可鄙。
不过此前刘芳亮已经多番嘱咐过他了,大顺军即将在黄河两岸和清军展开一场真正决定中原命运的大决战,当此关键时刻,没有必要得罪士绅太狠。
这些人,如果今后学不会在大顺的新体制中遵纪守法地活着,到时候自然有晋王的雷霆手段来镇压之。
刘汝魁纵马自念佛堂前奔过,他看到念佛堂中放置有先帝李自成的祭祀牌位,突然感到有趣,便下马入内一看。
结果一看之下,刘汝魁更觉惊奇。原来磁州本地的念佛堂里除了祭祀永昌先帝的牌位以外,居然还祭祀有获鹿大战战死者以及一些大顺军牺牲将领的牌位。
刘汝魁望了望周围人,问道:“这念佛堂是何家所建?堂中的祭祀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张尔岐是为了躲避剃发令,从济南逃亡到彰德府的士绅。他是个有些名望的儒士,便摇起扇子,主动回答说:
“侯爷,念佛堂中的祭祀牌位、日常香火和种种供奉,都是磁州本地官绅募资所做。先帝及我朝开国诸元勋,于获鹿一役浴血奋战,为了抗拒东虏,就义于国家,我们怎么能让开国元勋们死后不享时时的供奉和祭祀呢?
这也是本地士绅尊奉我朝的一片拳拳赤诚之心。”
刘汝魁闻言不禁失笑,他当然知道大顺军去年在获鹿战败的时候,就是这些本地士绅听闻李自成牺牲的消息以后,马上就撕破了暂降的脸皮,立即举起了恢复明朝、迎接东师的旗帜,杀顺官、坑顺兵,四处截击大顺军的败兵,迎接东虏南下。
可现在才不过是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因为多尔衮颁布剃发令,对这些官绅的家产露出了比之大顺“追赃助饷”很要更为可怕的獠牙以后,他们就又“一转攻势”,居然开始自费供奉和祭祀起了获鹿大战中顺军的战亡将士。
刘汝魁越想越觉得好笑和不可思议,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些士绅的眼力见确实相当不错。像他们这样“识时务”的做法,真让刘汝魁骂不出半句话来——事实上他还得夸赞一番才行呢。
刘汝魁忍着笑意,抚须赞道:“诸公这件差事办得极好,待御平东虏以后,我一定将此事禀报汴梁,使晋王知道磁州诸公这一片拳拳的报国之心。”
张尔岐的父亲张行素爱好儒术,本来就是山东济阳一带的有名士绅。清军渡过黄河进入山东,冬末攻破济阳,张行素在乡里组织义兵与清兵抗争,不幸被俘,次年被杀,当时张尔岐的三弟尔征亦亡,四弟尔崇死而复苏,各种打击纷至沓来,张尔岐不堪压力与悲伤,几次欲投水自尽,并将书籍全部毁掉,又想着道士服弃家入山,但看到老母亲无人照顾,就强忍悲痛苟且度日。
他为人清廉寒素,其实倒不像是刘汝魁所想的那样溜须拍马。
北廷刚刚为东虏窃据之时,张尔岐也的确因为暂时分辨不清楚情势,曾经参与到杀顺官、迎东师的活动里。
但随着获鹿大战以后,东虏欲傀儡明廷、入主中原的野心完全暴露以后,张尔岐便自山东赴汴,本欲投效大顺,但因为路途远阻,就留在了彰德府,和磁州的故交好友们一起将本地念佛堂改建成了顺军将士的祭祀之所。
这种情况,也并不仅仅局限于磁州一隅之地。
实际上在大顺军的所有辖区,那些处在顺军统治范围内的士绅,他们的态度和立场都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因为不管东虏南下到底能不能够成功,至少现在看来,在一两年甚至是好几年内的时间里,河南、山东、湖广等许多地区的乡绅,都一定会长期接受着顺军政权的管辖和统治。
他们想要过上想过去那样豪奢的生活,由于营庄制的打击和限制,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
但正是因为这样,大顺政权范围内的士绅阶层们,就必须为自己谋求一条新的出路。
迎接东虏,推翻大顺政权,因为剃发令的颁布,已经成为了一个更坏的选项;
迎接西明大军,推翻大顺的统治呢?这张献忠还不如李自成吧!
至于迎接南明大军,这个选择固然不错,可是南明政权却是肉眼可见的没有出息。
竟然里应外合推翻大顺统治,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么士绅阶层,他们本来就不是誓死效忠明朝的忠臣义士,现在当然为了保存自己的利益,开始以各种方式,主动向大顺政权靠拢。
士绅阶层中的愚笨者,还以为大顺政权和过去的明朝差不多,一部分人要么去参加新的科举,一部分人则妄图发动自己的乡情和同年关系求官来做;
但也有一些聪明人,他们从大顺的营庄制度、公私合营制度里,看出了大顺对于工商业的强力支持。例如张尔岐在磁州的一些老友,便已经将营庄制下的田息换成了股本,做起了为殿左军筹集军资的买卖。
虽然大顺军法纪森严,稍有贪墨及奸猾之举,就可能脑袋落地,但有着顺军的稳定市场和轻薄的商税,即便是合法合规地做买卖,也大有赚头了。
当然,还有一些更聪明的人。已经从大顺新科举改革中的种种细则变化,看出了端倪,既然大顺轻八股而重策论、轻经义而重史论、轻诗词歌赋而重经世致用。
那么准备应试的士人们,当然也都马上丢掉了读了许多年的五经,转而拿起《盐铁论》、《读史方舆纪要》甚至是弘文院(即明之翰林院)学士方以智所写的《通雅》和《物理小识》。
第五十五章 河防四府
张尔岐自己是经义大师,但他知道晋王喜史论而恶经义以后,马上就改换门庭,就自己家学的《易经》、《诗经》、《书经》研究放弃,转而开始研究前四史和方舆书籍,积累了一定的军事地理常识。
刘汝魁带着磁州诸绅正准备回城的时候,车骑关方向便有探骑奔回州城,火急火燎地递来军情,称山西清军有自井陉东出的趋势。
张尔岐沉吟说:“君侯,东虏若真出井陉口,莫非是舍太原不下而欲直下黄河?靖康之时,前金第一次围攻开封,便是舍太原而不顾,直下开封;莫非今日之后金,又欲效仿前金灭北宋的方略?”
刘汝魁一张黑漆漆的大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对张尔岐以北宋比大顺、以金国比清军的说法,非常不快,冷哼一声,扬起马鞭下令道:
“诸公都回城去吧,本帅自有计较。”
他带上一队亲卫骑军,催促诸乡绅返回州城以后,就自己带兵向车骑关方向奔去。沿途上刘汝魁已经感到一阵压力,他猜测不错的话,清军的这种动向很可能是将以黄河中游为主攻的方向。
“急送军情往开封去,东虏大兵自井陉出晋,有在畿内聚集的趋势,这很可能是清军大举进攻彰德、大名一线的预兆。”
车骑关关城算不上是一座险峻巍峨的雄城,它不仅不能和宏伟的潼关相比,而且比井陉关还要寒酸得多。
不过顺军守兵已经将车骑关重新修缮了一遍,城头上新修了不少枪眼和炮口,垛口处也都摆满了中小型的红夷炮。
城头上顺军旗帜依旧在冬风中猎猎翻滚着,刘汝魁望见那些旗帜后,心中就变得踏实许多。
他疾步冲入关城,整个人虎虎生威的模样,加上那一张黑不溜秋的大脸,皂鹰之号,显得是如此恰如其分。
刘汝魁是大顺军中有数的老将,运动战的作战经验丰富,而且还参与过白沟河大战,自那以后又一直和楚闯联合行动,吸取了不少楚闯军中的新战术、新经验,算得上是大顺元从中第一流的战将。
他很快就又调来不少兵马,加强了对车骑关的防御以后,刘汝魁在关城下召集了一批参军院派驻军中的参谋,问道:
“清军在河北当面一线,能够聚集多少兵力?”
年轻的参谋翻着记录清顺各方兵马兵力分布图的小册子,说:
“如果多尔衮空国南下,其在陕西预计将有能力部署三到五万兵力,在太原一线同样能够部署三到五万兵力,在山东一线可能能够部署六到八万兵力。
河北若为清军的突破主攻方向,则其主攻兵力势必最低限度在十万精锐战兵左右。”
刘汝魁回味道:“这是又一场获鹿大战了!”
嘶——
厅堂外又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刘汝魁的亲兵带着一队将佐闯入花厅里。为首之人还披着沾染血迹的盔甲,让刘汝魁等磁州诸将都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在何处遭遇清军了吗?”
为首的将领是姜瓖的部下,名叫张国武,他是汾州人,原本是大同明军中的一名守备。刘迁背叛姜瓖,举大同降清的时候,张国武还是随波逐流投降了清军;但是多尔衮颁布剃发令以后,他便不甘受辱,趁夜杀死了督军的满洲兵十余人后,率部南投太原,回到了老上司姜瓖的部下,现在是太原顺军的一名都尉。
张国武单膝跪下,抱拳禀告说:
“清军数攻太原未下,近来兵马有大规模调动的动向。但十余日前,清军叶臣所部突然又一次直抵太原城下开始攻城——
这一次东虏似是有备而来,所带大炮、火药极多,而且一到城下,便开始筑营掘壕,有长期围城的态势。
陈帅、姜瓖为防不测,命卑职带兵南下,回汴向晋王汇报军情。我们离开太原不久,便发现清军还调动不少兵马从井陉道出晋,便顺路先到磁州禀告君侯。”
刘汝魁更觉得有些吃惊了,他本来以为清军从山西调出部分兵力,是打算放弃继续进攻鸡肋似的太原。
可是按照都尉张国武所言,那么清军似乎不仅没有放弃进攻太原的打算,而且是真正要集中兵力,对太原进行一次坚定的围城战?
“多尔衮究竟用意为何?”
这使得众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
潼关、太原、黄河中游的彰德府和大名府,到底哪里才是多尔衮的主攻方向?
张国武带领数百骑,自太原驰至磁州,途中也遭到不少清军游骑的拦截,在晋东南一带发生了不少战斗。
看来清军对太原的这次攻势的确十分坚定,部分兵力甚至已经绕过太原,深入晋东南一带,这又将威胁到彰德、卫辉、怀庆、大名这顺军河北四府的侧翼。
刘汝魁终于流露出焦急之色,他想了想,亲自给李来亨和刘芳亮写了两封信以后,又命令幕中参谋另外整理军情文书,汇集成一份说明清军可能从太原和河北四府同时发动大规模攻势的文要。
参谋疑虑地问道:“东虏当真可能如此用兵吗?太原是一座雄城,山西又道路狭窄、山谷局促,清军既然粮荒,急于南渡黄河,若把黄河的封冻期时间,都浪费在山西的山谷里,未免十分不智。”
刘汝魁闷着头说:
“太原情况危险,我们先顾不上想其他事情了。将军情速速递去开封,看晋王如何决策。
如若太原和河北四府没有援军,一旦东虏以十五万人以上的重兵同时进行突破,则黄河中游防线就将要危险了。”
张国武主动请缨要继续前往开封,刘汝魁想到他既然本来就是奉姜瓖的命令往汴梁传递军情,就干脆命他负责这一任务。
“河北四府守军有限,现在暂无多余兵力直接增援太原……唉!晋王聚兵十万于开封,真是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李来亨将殿中军、殿左军和殿右军的大部分精锐都集中在开封附近,直接造成顺军各处防线兵力吃紧。
晋王的用兵思路让刘汝魁心里觉得有些泄气,他想了想,又把自己写给李来亨的亲笔信改动了几笔。刘汝魁在信中直接明了地说明他反对中枢聚兵开封以观敌动的策略,认为在清军主攻突破方向势必不会超出河北四府范围的情况下,理应将大量精兵集中到河北四府一带。
刘汝魁原本只是一介文盲,他是陕西三边的卫所军户出身,完全不认识字。但现在刘汝魁好歹也是大顺的侯爵和制帅,身边有不少文人参赞着,自己也抓紧平日的闲暇时间读书,写信已经不成问题。
他重重落笔写道:
“磁、邺、卫、怀,与开封之延津、封丘,皆系大顺军护卫黄河之重镇。四府存则黄河存,四府失则黄河失,河防系于四府,奈何四府守兵皆不满万人,以此弱兵,如何抵御东虏十余万弓马之众?
一旦虏南渡黄河,与我夹河共河防天险,则大顺军又失一利,万望晋王钧鉴,增兵四府,捍卫四府,屏障黄河,以保我大顺之基。”
第五十六章 王辅臣
大顺光中元年正月中旬,一场小雪刚刚过去,这几天天晴了,空气像水洗过的一般。站在山岭任何一处往西南方向望去,太行山都**裸地展现在眼前。
王辅臣按住了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几声,王辅臣本来是官宦人家仆佣的孩子,他跟着姐夫参加农民军以后,因为生性好赌,曾一夜输掉银子六百两。
王辅臣为了这笔钱财,动手杀了自己的姐夫逃亡,后来才投奔到时任大同总兵的姜瓖麾下,做了姜瓖部将王进朝的子嗣。
兜兜转转一圈下来,王进朝已经跟着刘迁投降了清廷,王辅臣却因为当时跟在姜瓖的身边,被迫留在了太原,并且在随波逐流之中,居然成为了大顺军中一位立下不少战功的骁将。
太行山的山岩嶙峋叠嶂,王辅臣可以看得见那些石头间的骨缝,肌理,甚至细细的皱纹。
冬天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只有蓝灰灰的石头,和瓦蓝瓦蓝的天空在远方相映着。
因为前几天刚刚下过雪的缘故,在山的沟接处,偶可望得见一片一片的白。更远处有一间庙宇,但因为战争的缘故,早就废弃,这么远望过去,都能看到庙宇上覆盖的厚厚尘土,看到大门处结起的张张蛛网。
士兵们跟着王辅臣攀到了半山腰上,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因为剃发令逃归姜瓖麾下的晋兵旧部,另外三分之二则纯是大顺军出身的将士。
“是满洲兵的炮队!”
有士兵望着山岭下面的道路,小声提醒着王辅臣。
王辅臣目力极佳,其实不需提醒,就已经看到了八旗兵押运过来的红夷大炮。他们和清军在太原附近已经做了几个月低烈度的战争对抗,因此山西顺军对于清军中的汉兵、蒙古兵、满洲兵,已经能靠士兵的外貌和气质做区分。
这一队大顺军将士都躲在山坳里,大家忍着寒冷和冰雪,守候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清军的动静。
情报来自于姜瓖策动的旧部。
清军在山西的主帅是都统叶臣,副帅则是山西提督刘迁——刘迁靠着献城归降一事,不仅取代姜瓖成为大同总兵,而且由于他积极剃头遵制,得到了多尔衮的赏识,现在又被拔擢为了山西提督。
这一点当然让姜瓖感到分为眼红和嫉恨,在姜大帅看来,这些东西本来都是自己应该得到的,现在却不幸被刘迁偷走。
为了报复自己的老部下和新仇人,姜瓖在大顺军中就以加倍的精力活动了起来。他在山西最大的优势,莫过于惊人的人脉网络,虽然大同边军已经发生了许多场地震,可是与姜瓖亲近、被他照顾和恩待过的老部下,还是数量不少。
这些人中一部分在剃发令刚刚颁布时,即自代北逃归太原;另外还有一部分,经过姜瓖和陈永福及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山西直指使李若星的商议,决定先行让这部分军官潜伏在清军队伍中,为顺军传递军情,而不要妄自行动。
王辅臣的行动就是因为顺军获得了八旗兵押运大炮和火药,将要经过这段险峻山谷的情报。姜瓖为了斩获军功,卖好于晋王,便派出了自己部下最得力的一员骁将王辅臣前去辅击。
王辅臣年纪尚小的时候,就能够狠辣地杀掉自己的姐夫逃奔官军。他的阴狠狡诈,是远出于一般人之上的,而王辅臣体格高大健硕,勇猛果决,在大同边军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看那队满洲兵已经差不多走过了山谷,大炮和火药的队伍都聚集到一处的时候,便让身后的鼓吹手发出军令。
呜呜——
顺军的鼓吹手骤然吹响冲锋号,早就做好准备的铳手们用那些架设在山岩和雪地上的鸟铳发起射击,剩下的顺军步兵则把万人敌点燃,发挥他们的臂力,将这团燃烧中的炸药丢掷了出去。
轰隆!
一片雷鸣般的巨响后,山岩上的雪花都为之颤抖了起来。噗噗噗的从山脊上接连掉下片片浅白色的雪花片,王辅臣顾不上肩膀上落满的积雪,他突然站了起来,因为体格太高大,一站起来,甚至就挡住了后排多数士兵的视线。
顺军将士们都看着王辅臣的背影,他一手抓住斩马刀,一手举起手牌,好像飞燕般跳了出来,然后大喊道:
“杀鞑子了!”
跟着其余士兵也一起冲杀出去,在那些噼噼啪啪、轰轰隆隆的枪炮声中,战士们一齐喊道:“杀鞑子了!”
一部分万人敌投掷的落点相当合适,正砸到了满洲兵押运的火药里面。爆破的火焰点燃了那数量众多的火药,立刻引起了规模更大的爆炸。
王辅臣心中顿感惊喜,他不赶停下脚步,加快速度冲上去,挥舞起战马刀,依靠步战和那些满洲兵展开激烈的厮杀。
但是出乎王辅臣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八旗军遭到这样突然性的伏击,应当会马上陷入混乱之中,成为待宰的羔羊,可是实际上这些满洲人的表现却异常的冷静。
满洲兵们没有去管火药,而是围拢在红夷炮的四面,结阵抵御。雨点似的箭矢激射而出,密集又激烈的箭雨阻挡住了顺军士兵的步伐,连王辅臣的手臂上都被流矢射中。
王辅臣吃了一惊:“满洲兵有诈!”
他这才反应过来,万人敌落入火药堆中引起的殉爆规模,根本就和那样多的火焰数量不能相符。等到爆炸的烟尘散开以后,王辅臣才发现那一车车的火药,其实大部分都是沙土而已。
这样的事实马上让王辅臣被吓出一背的冷汗,接着山谷的外围就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还有更多清军骑兵吹响号角的声音。
王辅臣用力架住面前满洲兵的大刀后,用手牌硬生生顶开敌人后,推入大顺军的队列中,痛骂一声:
“满洲兵有诈,咱们上当了!”
上当的事实不仅仅是火药被掉了包,而且是满洲兵显然藏有另外一队后队骑兵。看来清军的做法是将前队和后队分开行军,用前队引诱顺军的伏击部队出现,再以后队骑兵冲上来展开攻击。
王辅臣顿时对姜瓖那些所谓的卧底谍报感到分外失望,姜大帅已经被老部下刘迁坑过一次了,今天又要被坑害第二次了吗?
蠢人啊。王辅臣心中通骂道,自己岂不是要被姜瓖这个蠢人害死了?
满洲兵挥舞着腰刀拍马列队冲了上来,王辅臣面上显露出特别狰狞的一种神色。他将斩马刀握紧,让士兵们全部蹲下:
“快放铳,你们快放铳——”
后排的顺军士兵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装填完了弹药,噼里啪啦的一片排枪声响后满洲骑兵的攻势立即受到阻滞,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走走走,我们杀过去。”
王辅臣知道伏击部队已经全数扑了出来,再想撤走,那是在没有打败敌人的情况下,不可能实现的了。
被坑害也就被坑害了,现在只好殊死一战,让这些满洲兵知道自己的厉害。
“杀上去!”
鼓吹手们继续吹响冲锋号,顺军那种带有死亡预兆的号子声已经给满洲人们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这些尖锐的啸声里面,差不多都是步兵的顺军伏击部队丝毫没有畏惧八旗骑兵的冲击,他们迎难而上,用手中的斩马刀和刀牌立刻展开反击。
战场上很快就被鲜血和双方的尸首覆盖,清军吃了姜瓖几次亏后,早就排查清楚了军中的内奸。而且姜瓖那些反复无常、首鼠两端的老部下,也实在谈不上是多么的忠贞不二。
叶臣小小使用了一点点手段,就成功将王辅臣骗入了这个反包围网里。
只是让八旗兵们感到意外的是,顺军步兵的坚韧和王辅臣个人的勇猛,都不能和一般的明军相提并论。
一名刚刚从北京附近调来不久的八旗马甲,远望着结阵拼命抵抗八旗骑兵冲击,还能不断派出小队斩马刀手进行反击的大顺军士兵,惊讶道:
“流贼竟比明军更为坚韧?怎么会这样!”
有已经和顺军交手过许多次的满洲甲骑,一边冲锋放箭,一边骂道:
“哪里来的亲贵?第一回和流贼交手吗!白沟河上的流贼,还比这更要厉害啊!”
第五十七章 燧发枪成军
激烈的战斗只留下了无数尸体,王辅臣本来还打算带队冲击几次,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夺取和毁掉几门红夷大炮。
但是很快他就发觉清军后队又陆陆续续有新的部队增援上来,他苦笑着想到自己果然被姜瓖坑害惨了。
王辅臣发狠地将头盔甩到地上,他飞扑过去,趁着一名满洲马甲被顺军步兵长矛刺伤的机会,把敌人从马背上扑了下来,接着用手牌活生生地砸开对方的头颅,鲜血和脑浆便沾满了他的两手。
王辅臣夺马而上,将斩马刀换成一杆长长的马槊左右冲驰。他顺便刮起满洲人的硬弓,连射了几箭,终于撕开一个缺口,不管不顾冲了出去。
剩余的顺军士兵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跟着王辅臣一起撤退。
但在这个过程里,不免又造成了更多伤亡。
王辅臣心里大感苦闷,为了寻一点军功好在大顺朝里混下去,怎么倒了这样的大霉运?将士死伤不少,却一点斩获都没有!
正在他郁闷的时候,山岭的另一端却又出现了声音。王辅臣看到峡谷的另一侧突然出现了新的顺军旗帜,那是……他对大顺五军旗帜的形制尚不很清楚,但部下有的顺军老卒已经认了出来,喊出声说是“殿中军”。
伴随顺军旗帜树立起来的是一队冒出头来的鸟铳手,他们迅疾射出一排排枪以后,几乎没有喘息,立即又接着射出了第二波排枪。
王辅臣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快!?”
骁勇无敌的满洲马甲骁骑的确厉害,可在自生火铳的排枪面前,人人平等。武艺高超的勇士和最普通的民兵,同样是一发毙命。
张国武接着又带不少使用自生火铳的士兵夹射清军,最后是一队顺军三堵墙骑兵冲入敌阵之中展开收割。
王辅臣认识张国武,知道他也是姜瓖的旧部。看到有援军突然出现,王辅臣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手下人士气都已经大为振作,他也就干脆回身逆战收拾清兵。
一场激烈的战斗以后,大顺军这才靠着好运气冲破了敌人的反伏击,缴获了不少红夷炮。
王辅臣惊喜道:“张国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开封了吗?”
张国武跟在一名大马金刀的武将边上,小声说:“我们未到开封,才到大名府就已经遇到了北上的援军。晋王料敌先机,已经增强了河防兵力。”
那名大马金刀的武将也拍了拍手,他剩下的部队则继续追赶和清剿剩余清军。
这人也带着喜色说:“才到山西,就绞杀了将近一百名真正满洲鞑子,这样的战功倒是好取。划算,划算。”
王辅臣猜测此人应当是一名大将,因为他和张国武带来的部队虽然看起来只有几百人的样子,但是军械装备都非常精良,估计后续还有更多援兵将要到达太原附近。
那人挺起胸说:“我是袁时泰,奉命北上增援太原。”
袁时泰带来山西的援兵数量不多,但其中有一队精兵系小袁营袁时中的亲兵,后来被李来亨编入羽林军中做训练,现在又编回到了袁时泰的部下作战。
这一队羽林军士兵的军械装备和训练,都有异于其他士兵。特别是他们所使用的自生火铳,这是李来亨赖以在最不利的情形下与清军做最终决战的利器。
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技术难度不大,主要问题在于湖广军器院方面的工艺不过关。虽然李来亨很早就吸收了一些武昌的传教士作为军器院的顾问,但始终没有攻克燧发装置的工艺问题,因此一直不能进行大规模的生产。
近来是由于耿应衢名下的铸铁工场开始采用一些水利锻锤设施进行锻造,使得湖广民力稍得休息,得以转移更多人力物力到生产燧发装置方面,
艰难的自生火铳生产规模才稍稍得到增加,新近生产出来的一批燧发枪已经加紧从武昌、随州、襄阳送往开封。首先装备羽林军,其次则装备殿中军李世威所辖的第三师,以增益其火力。
袁时泰部下的这些自生火铳很快就让王辅臣大开眼界,不仅能够自来生火,而且所装填的铅弹也比一般鸟铳来得重上许多,威力更大、射速更快,更重要的还是装填方便,不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在冬天作战,比一般鸟铳便捷快速许多倍。
王辅臣不得不惊叹道:“此真天下神器!”
袁时泰并不多言,他麾下其余兵马陆续自冀至晋,集结在冷泉口一带,这时候也很快调到太原外围,合王辅臣、张国武所部后,共计兵丁一千五百余名。
援兵数量不是很多,但说明了晋王聚集在开封的那十万精锐,总算是开始得到调动。
袁时泰所部则在王辅臣引导下,先行开回太原驰援。这时候清军也正在太原附近掘壕环攻,似乎有断绝内外交通,长久围攻之意。
不过因为陈永福积极出战,每日太原守军都会派出突骑袭扰清军土木作业,夜间则会派兵纵火破坏壕沟,这就使得叶臣妄图困死太原的掘壕行动不仅破绽重重,而且效率非常低下。
袁时泰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就带着援兵冲入太原城里。
陈永福早就坚壁清野,把城外关厢的全部房屋拆毁,以免清军攻城时用作掩蔽。他在守城上经验丰富,自去年协同姜瓖防守太原以来,已经挫败清军大小攻城行动二十多次。
袁时泰此时也已经升为制将军,不过他和姜瓖一样,都是地方制将军,而且还不似姜瓖那样已经封侯,地位就更不能同殿中军制将军陈永福相比。
张皮绠是殿中军羽林军制将军,郝摇旗则为第一师制将军,苗里琛为第二师制将军,李世威为第三师制将军,陈永福排在最后,是殿中军第四师的制将军。
而且他的这第四师,还没有将全部兵力带来太原。相当部分的精兵,还被李来亨留在开封。
不过即便如此,陈永福身为五军野战军中最精锐的殿中军一部制将军,地位自然还是在姜瓖和袁时泰两个地方制将军之上。
而且大顺采取右武政策,陈永福还同时可以节制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和山西直指使李若星。
这位山西王亲自迎接袁时泰援兵的到来以后,听过了王辅臣讲解的战斗情况,陈永福没有批评姜瓖策反不利的事情,而是仔细观摩了一下袁时泰带来的自生火铳,同样感叹:
“大顺军有此神器,定鼎中原是不再会有意外了。”
第五十八章 朝鲜世子
留守在辽东的剩余满洲兵马正陆续被调入关内,不仅如此,为了筹措大举南征的兵力,多尔衮又下令竭尽黑龙江一带的索伦兵力,将关外披甲人悉数调往北京听令。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在清军中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李澄望着自长城外,熙熙囔囔涌入内地的胡虏大军,心情既复杂又微妙。他伸出手,接住了天空上飘扬下来的灰白色雪花,想到了朝鲜经历过的两次胡乱,又想到了八旗军强大的兵锋,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京师周围处在清军牢牢的控制之下,剃发令的推行也最有成效,少数敢于抗拒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成为了满洲人刀枪下的骸骨。
燕山长城以南,一马平川,一抹抹铅黄的村舍圈着千百年来浑然厚实的土地,伴着清军战马的烟尘向南滚去。
朝鲜世子李澄在清廷为质近十年,亲睹了明亡清兴的过程,积累了与清廷相处的经验,也深谙八旗军的强大之处。
李澄和多尔衮多年交往,二人感情相当深厚,他深知多尔衮的雄才伟略,因此根本断定明朝的残余势力绝不会是摄政王的对手。对于朝鲜内部亲明派的反清小动作,李澄也是嗤之以鼻。
他和弟弟凤林大君李淏同在北京为质,不过凤林大君李淏属于亲明派,与东虏关系恶劣,李澄对此不以为意。
这回摄政王将关外之兵全数调至北京,将做大举南征的军事行动。清廷上下因此担心辽东空虚,如果朝鲜发难,将危及到南征行动。
所以多尔衮已经有了将世子李澄放回朝鲜的想法,摄政王显然是希望派遣和他个人有私交情谊的李澄去掌控朝鲜,以此消除清军南征的后顾之忧。
李澄到燕山长城附近后,他从长城逶迤的脊梁上缭绕,山垇果然谷深,云霭缥缈低敛如绫绸,长城顺着山脊至西向东陡峭盘旋,如笼般将燕京城拢个严实。山居高临下,城凹槽如鳖。放眼朝南眺去,恍然萌生:
以长城的雄伟威严,犹且不能够阻挡八旗铁骑的战蹄,流贼依靠黄河,难道就挡得住摄政王的一击吗?
他站在山岭上,山脚下、山道中、长城的驰道上,全部被“胡骑所填满充塞。”那些留有辫发的披甲人,自辽东甚至更遥远的岭北之地远道而来,带着关外风尘仆仆的霜雪之气,杀伐狠厉地自北向南穿行而过。
大队的骑兵战马嘶鸣不断,八旗兵们一边向前小步走着,一边用刀枪拍击盾牌和铠甲,发出刺耳的金属尖鸣。
崇山蜿蜒,带着黑黝黝如蛇的长城腾空翻滚着向远方绵延,屹立威严,深沉踏实,映带着山脚下行过的所谓“胡骑”,形成了一幕让李澄感到心潮澎湃的史诗绘卷。
他对弟弟凤林大君李淏说:“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此诚帝王之室。睿王得幽州,复取代、赵,已经取得了高屋建瓴于中原的态势,我认为明朝已经难以复兴,清廷之得天下,显然将是意料中事。”
凤林大君李淏看着世子那副醉心于多尔衮霸业的神态,心中深感不悦,他刺了一句说:
“可惜燕云十六州,州州无余粮。我们虽然是质子,但毕竟是国宾,特别是兄长,身为摄政王的私交好友,也只能使用通州仓中的腐烂陈米。
燕京粮荒至此,摄政王虽具有帝王之室,却没有帝王之资。”
李澄知道自己的弟弟凤林大君李淏和其他在北京活动的朝鲜人一样,多数都是亲明派。这些人的脑海中只有春秋大义,一点看不到利害关系,还在做着中兴明朝的大业。
李澄问道:“你近来还和崔孝一有联络吗?”
崔孝一是朝鲜义州人,其伯父早年间跟随都督麻贵抗击倭奴。崔孝一以武出身,事光海君时为刑曹佐郞。
他和跟随朝鲜都元帅姜弘立一同往击努尔哈赤的朝鲜名将金应河是好友,朝鲜兵在萨尔浒被满洲人击败以后,姜弘立投降,金应河死战身亡,崔孝一闻言以后即投军屡与清军作战。
天启七年,清军入寇义州,崔孝一便统军挫败清军兵锋,还曾经好几次和明朝总兵毛文龙联军一处,抗击清军对朝鲜的侵略。
明朝发生剧变以前,崔孝一正在吴三桂的军中作为谋士,为关宁军联络朝鲜。明廷剧变以后,东虏窃据北京,吴三桂甘心为奴前驱,崔孝一绝望之下本想绝食殉明廷之亡。
但是大顺的龙衣卫依托李建泰、陈子龙、张家玉在北京的关系,趁着剃发令的混乱又发展出了不少谍报人员。崔孝一也受到龙衣卫的影响,略微知道了“中原流贼”在河南抗击清军的情况,由于消息道路传闻造成的种种流变,崔孝一竟然认为可以借流贼之兵恢复明室。
他因此找上了朝鲜世子兄弟,想要说服朝鲜重新发兵,与中原流贼南北共击多尔衮。李澄作为亲清派,知道此事以后当然立即将崔孝一斥退,只是因为崔孝一也是朝鲜人,李澄担心事发连累到自己,才没有向多尔衮告发此事。
凤林大君李淏其实私底下还和崔孝一等朝鲜亲明派存在联系,但他讷讷不言,只说“与崔孝一无涉”了。
李澄连连摇头:
“你看,那都是八旗军的兵马。这样的队列和部伍,岂是朝鲜小国所能抗衡的?满洲人凶猛善战,天下所无,摄政王定鼎中原,这就是天命,不是我们能够抗拒的。”
冬日的燕北之地雪花漫天飞落,西风不断吹拂着裸露出来的山壁,草木的枝柯便发出一种铜韵般的颤响。
古道行军处,大军南下络绎不绝,塞外胡天百万峰,这时候好像都在为摄政王的威灵所颤动着。
滦河有一部分没有完全结冰,浑浊的河水就夹着碎冰,自苍茫中流来,又向苍茫中流去,水面上狂乱地起落着的,如蝶在飞舞。
凤林大君李淏望着封冻的河流,看着远方苍莽的沧海,对兄长的话完全不以为然。他认为自从苏观生等明朝忠臣义士带着津辽水师南逃以后,清军没有水师战船,作战都将十分不利。
不管是渡黄河,还是过运河,没有水师的东虏,难道真的能够飞渡天堑吗?
凤林大君李淏想到最近的京中传闻,不少小道消息说中原流贼已经在开封拥立了明朝后裔为帝,这大清的国运,难道还能长久吗?
不过李澄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他和弟弟不同,因为同摄政王的私交亲密,所以李澄能够了解到一部分清军秘密活动的内幕情报。
朝鲜世子李澄知道自从去年获鹿大战结束以后,自多尔衮斗倒豪格,独掌清廷政权以来,摄政王并不只是颁布了一个剃发令,便没有其他作为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多尔衮已经连续派出好几波使节团前往南方,联络南明势力,准备合击流贼。
如此想想凤林大君李淏和崔孝一等朝鲜亲明派,是何等愚蠢!
他们居然还在做着明朝和流贼结盟,共击清军的幻梦?殊不知在远交近攻的利害关系下,江南的南明势力,其实反而更亲近清廷,更倾向于联虏以制寇!
第五十九章 大清南征闯孽
光中元年,或者应该说是大清昭和元年的元宵节,过得并不安稳。
剃发令造成的伤痛还没有平息,北京附近的百姓们,就又负担上了新的沉重包袱。清廷虽然依靠剃发令,已经抄没了许多士绅的家产,但多尔衮还是感到军资不敷使用,因此又在和内阁商议以后,命内院草拟了增加岁入的办法。
于是不仅三饷尽复,而且在辽饷、练饷、剿饷以外,又新增了一项东师饷。
北方百姓的负担,显得尤为沉重了起来。
清晨树枝上厚厚的雪还不曾被惊扰,整棵树都低垂着头,歪歪斜斜地倾侧着。整个山谷都是悄悄的,似乎是怕惊醒谁的沉睡。
炊烟缓缓地向天空升腾,院门被费力地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已经剃成辫发的百姓悄悄地循着脚印前行,笔架山始终在那屹立着,柳河依旧被封冻大半,不再流动,人们于新年见面也只是随意寒暄两句,微微地点头。
天空弥漫着飞雪,太阳是不会出来了,只有西风悄悄地吹着。
过去让北京百姓觉得如糖似絮的雪,此时只让这些亡国之人感到十万分的悲痛与肃杀。
胡骑踏雪而过,战马的四足深入雪中近半,摄政王多尔衮也在满洲众多亲贵的拥簇下,立马山冈之上,眺望着清朝大军的总动员和行军。
范文程穿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对襟大褂,连连搓着手说:
“今次大举,将兴兵三十万南征,尚倍于获鹿,前后兴师,未有如今日之大举。”
满洲的重要宗室诸王贝勒之中,豫王多铎已前往陕西、英王阿济格则在山东济南领兵、礼亲王代善在北京留守,其余的有力宗室,以济尔哈朗为首,以下的衍禧郡王罗洛宏、承泽郡王硕塞,及贝勒博和托、博洛、尼堪、硕托,镇国公艾度礼,辅国公满达海、吞齐喀,全数随从多尔衮出征。
多尔衮骑在马上,他看着这一排满洲的宗室亲贵们,全部都在自己的麾下俯首听命,终于感到大清国的实权完全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那老谋深算、自以为万全的皇太极,曾经预料到的情况吗?
他看着这样一支庞大、强悍的军队,心中油然而生不可思议的豪情。大清在获鹿大战以后,依旧能够聚集处这么一支可怕的军队,那么还有什么是多尔衮做不到的呢?
“数月之间,练兵治谷,合辽左强兵、幽燕军器、蒙古快马为一军,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成败之判,在此一举。”
多尔衮志得意满地说:“发炮启行!”
几十门礼炮同时奏响了清军的进军乐曲,除了这些满洲宗室以外,另外还有臣服于清军的蒙古外藩王公、背叛了豪格的三顺王一顺公等部汉兵,大军聚集,民夫不可计数,人流人海,充塞于铺满雪花的京师大道。
剃发令的效果是很显著的,多尔衮不在乎人们留的是什么发型,他在乎的是让所有人被迫效忠于他、臣服于他。
对于那些不愿意效忠和臣服的人,剃发令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正可以用于剥夺他们的家产。
此刻在多尔衮的手中,在大清的国库里,满洲人已经掌握了一笔高达三千余万两白银的巨额财富。
大顺的二千万石米麦粮食,大清的三千万两巨额白银,孰高孰低,谁能够胜出一筹呢?
京畿一带的勋贵、高官、望族、士绅门第,已经遭到了满洲人火焰焚烧一般的扫荡和掠夺。他们多年来靠着兼并和贪墨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此刻完全落到了多尔衮的手中。
摄政王以这笔天降横财中的一部分,用来犒赏和收买八旗将士。剩下来的财富数额依旧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可是摄政王居然还嫌不满足,又以三饷和东师饷做了再一次剥削。
对于一部分汉族文官的反对,多尔衮对此反认为:
“此次南征,成则为忽必烈,败则为完颜亮。不至武昌,大军绝不北返,满洲大兵如若战败,我军亦无北返之机,留燕北之民一线生机有何益?”
北国的雪花不停地飞舞,纷纷扬扬的大雪,如蝴蝶般满世界上下翻飞。飞累了的瓦灰色的雪片,就一层层叠落在纵横的沟坎、山梁上。
白洋淀已经完全结了冰,和一年前的景况比起来,这一年的冬天气温反而有了些许的回升。
多尔衮早就习惯了关外的苦寒,怎么会担心北京的天气?他忧虑的是,如果这回升的气温继续升高,那么留给清军突破黄河天险的窗口时间,就将会越来越少了。
摄政王问投降清朝的明廷重臣冯铨:“江南有音讯了吗?”
很早以前,南都政权就有遣使到北京联络清廷。但是后来南都政权发生了三镇进京的内战,三镇虽然成功拥立了福王称帝,但亲近大顺,以李建泰、苏观生为首的另一派拥唐、拥鲁势力,兵力也不弱。
在江南地方根基深厚的东林一党,同样有可能重新竖起拥潞大旗。
冯铨因此建议清廷从此处下手,通过外交上对弘光政权的强力支持,吸引南明倒向联清制顺的方向。
这一战略对于弘光政权来说,首先是外交上获得清廷的认同,依旧很有价值——毕竟崇祯太子还在北廷手上作为傀儡;
其次,则是因为大顺控制着湖广和山东,从两个角度包围江南,对弘光政权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以远交近攻的地缘利害关系来看,南明的确是采用联清制顺的方针,显得较为有策略性。
冯铨已经剃发,这个阉党余孽中首屈一指的明朝降臣,跪倒在多尔衮的面前上奏说:
“回禀摄政王,江南兵皆羸弱不堪,将又皆胆怯之徒。唯独高谦一旅,驻足淮安,又北伐克定闯孽之议。”
多尔衮挥挥手,自言自语道:“至多到三月,黄河冰融,我朝大兵南征就会受到黄河天堑的限制……到时候有用得到这些人的时候!”
多尔衮另外还给吴三桂送去了不少文书告示,他是希望吴三桂能够策动西明张献忠政权,诱使西明军出川侧击湖广,对大顺进行拦腰斩断的致命一击。
清军的大军,留在北京附近的全都是满洲八旗中最为精锐的部分。这些彩甲精骑左右飞驰游曳,大军往来,人流不息,不管是降清的明朝诸臣,还是清廷的宗室权贵们,所有人都等候在山脚下,等候着多尔衮最后的发号施令。
待数十门的礼炮全部轰隆作响一遍以后,多尔衮遥祭盛京方向的堂子,将佩刀抽出了刀鞘:
“南征!”
“大清南征闯孽!”
余下的八旗精兵也全都跟随着多尔衮呐喊了起来:“南征闯孽!”
此情此景,在皇太极的阴影下潜伏蜷缩了半生的多尔衮,终于感到了大张手脚的快意。
不仅是大清的社稷,这天下的江山,多尔衮亦有意之。